凤还巢-10

好一会儿,我才开口,叹息:“高蔓,你有这样的心志,很好!”  “你不说我没出息?”  我顿时明悟,高蔓只怕因为这份难得的天真,已经受过太多的讥诮,微一扬眉,反问:“一个人有没有出息,难道不是看他为人是否品性高洁,任事是否勤勉尽责,却是看他娶的妻子身份是否高贵,蓄养的姬妾数目是否众多吗?”  高蔓有些吃惊的看着我,挺俏的鼻尖竟沁出几点汗珠来,嘴唇嗫动,却没说话。  我看着他明亮无方的眼睛,心中一软,温和的看着他,柔声道:“高蔓,我见过无数的王侯公卿,名士将相,那些人都是一时俊秀,算是世人眼里有出息的。可你有那份心志,却半点也不比那些‘有出息’的人差。”  高蔓轻啊一声,有些呆怔的看着我,眉目间所有的飞扬跋扈都不翼而飞,脸上竟有些隐隐的红霞。  长安街上那骄娇二气的纨绔子弟,在褪去尖利华贵的外衣之后,就像剥过了粗糙外壳的荔枝,有着晶莹剔透的内心,却惹我生怜,微微一笑:“我的亲事可以自主,你父亲就是势力再大,我不想嫁,他也休想强我分毫。这门亲事是不成的,你放心吧。”  高蔓有些不自然的低下头去,咕哝道:“可这门亲事不成,我父亲总还会想下一门。”  我此时对他去了偏见,但听到他这话,却还是忍不住取笑:“有你平日胡作非为,长安城的名门闺秀哪个还敢嫁你?至于低门小户的人家,你父亲却不会急着逼你娶。如果不再出现似我这样名声在外,能近天家,身份却又高低不着的人,三五年里,你的亲事估计都不会有人提起。有这三五年时间,足够你寻个如意的人了。”  高蔓不语不动,两道细墨的弯眉蹙起,显然在想什么难决的事。  我看他神魂不定的样子,可悯又复可叹,也不再计较他越礼攀树,便由得他坐在树上发呆。自贪窗旁的凉风,索性拿了卷书,倒了杯茶,搬了爽椅坐到窗边纳凉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咦,却是老师的声音在问:“高二公子,你在我家干什么?”  原来老师从医馆回来了,入了院里,见有人爬在树上,便出言相斥问。高蔓悚然一惊,竟从树上摔了下去。  老师厉叱他几句,把他往院外撵,我在楼上听得好笑。这小子不经主人允许入人宅院,本就该骂,我虽不骂他,但老师出言斥责,我却没有替他开罪的理由。  老师把人骂跑,便上楼问我:“阿迟,高家那小子可惊到你了?”  “没有。”  老师微微一怔,看了我一眼,目中颇有疑惑,问道:“高家如果来提亲,为师可以允亲?”  我一愕,差点被口水呛了一下:敢情老师看到高蔓从我窗外离去,而我又不声张,以为我跟那小子有私情了?  “老师,你别乱猜,我和高蔓什么事都没有,高家提亲绝不能允。”我想到高蔓刚才的话,有些感慨:“高蔓虽然不知世事,但却还有赤子之心。他应该配个不计身份地位,真心待他的人。”  老师虽然一心一意把我嫁出去,免得被隔壁的村民指指点点,但见我执拗不肯议亲,也只得暂歇旗鼓。  高家提亲的事没了下文,过得几日,严极和几名急于建功立业的期门卫兄弟北去投军。我和张典、铁三郎前往相送,严极不耐作儿女态,反而极言引诱张典和他同去北疆投军。  张典一口回绝,笑道:“严兄,你只料得北方这两年定有战事,难道竟看不出这几年里,南方也定有战事吗?”  楚国如今与朝廷越行越远,南线起战,在明眼人看来已是早晚间的事。  严极有看出北方战事将起的战略目光,自然也明白南面的情况,呵呵一笑:“阿籍,天子如今还只掌着庶政,太后掌着军政,她是妇人之心,若楚国不明建天子旌旗,她只怕都不会下令南征。我料荆襄之战总要再过四五年,等军政也由陛下执掌,楚王欺侄子年少,天子气傲发兵的时候,才打得起来。那么久的时间,我可不想等。”  张典和严极商量军事,从不避我,闻言便笑着反驳:“严兄,你猜错了,南线之战,可不止在荆襄……西南要地早在陛下的经营里,料想也不过今明两年,便有大战。”  严极夷然不信:“西南川滇表面依附我朝,地势险恶,朝廷若想发兵征伐,既缺少名义,又有瘴戾为害,实为不智。”  “若是朝廷事前不做准备,对西南用兵自是愚昧之举,不过现在……我年前重伤卧床,不能动武,才从朝廷历年的庶务中想出些端倪来。”张典说着叹了口气,道:“我们这位陛下,意在经略川滇,以制荆襄,所以川滇之战,就在眼前。”  严极和几位期门军的兄弟告辞北去,我挥手送别,心里却不住的想张典那句“意在经略川滇,以制荆襄”。  思索许久,我侧首看到铁三郎,脑里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那日在杜康酒肆外心里挂念的事是什么,羌良人的族人又为何而来,忍不住惊呼一声。  铁三郎奇怪道:“云姑,你怎么了?”  我想了想,笑道:“子籍兄,只怕你想要的平川滇的功劳,现在已经有人拿下了。”  我是从羌良人的族人突然入京接她的时间误差里,猜测滇国必有变故,并无多少把握。不料下午从太医署轮值出来,便被人兜头拦住去路。  “云姑娘,请你等一下,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我定睛一看,眼前人纤腰一束,削肩单薄,身上衣衫五彩斑斓,脸色却苍白如雪,眼眶泛着青灰,眼睛却带着血丝,赫然是羌良人。  那日在长安街上,我还见她鲜衣怒马,几日之间,竟已憔悴至斯!  我既觉讶异,又生不安,虽然明知她已经被削了帝妾封号,不能再称良人,但依旧照着宫廷之礼,上前道福:“只要云迟力所能及,敢不效力?”  “我要你带我去见皇帝!”  羌良人的话劈头下来,我莫名其妙:“您是滇国的巫女,身份贵重,若是有事,可以往未央宫求见陛下……”  “他不见我!”  羌良人说话干脆利落,目光直直的落在我脸上,竟没有半分掩藏之意,一字一顿的说:“他如今不会见我,所以我只能求你替我引荐。”  我刚想说话,她已经抬手阻止,声音有些尖锐:“你别用假话骗我,他可以不见别人,但只要你请见,他一定见你!”  我心中大骇,去年在温室中见到的那一幕蓦然浮到了眼前。  一瞬之间,我有了明悟:在对于齐略一事上,我和羌良人的处境相似,凭着女性的直觉,我们谁也瞒不了谁!  我知道她深爱齐略,她必也能察觉我的心思!  当我们直面而对,即使明知彼此都无法与齐略相守一生,我们也无法不对对方产生敌意。  只是我将这份敌意隐藏着,而羌良人,用她敢爱敢恨,从不退缩的勇敢直接挑了出来。  她想见齐略的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的姿态和语气,却让我再也无法后退,只能向前。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二十七章 遇险]  “我从不见他,更不可能带你去见他,你找错人了!”羌良人的话不客气,我也懒得客气回答,一见四周除了羌良人的同族外并无外人,连虚词矫饰都免了。  羌良人大怒,扬鞭喝道:“你敢欺我!”  “我不敢欺人,但也不容人欺我!”我笃定她必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我俩的秘密公开——毕竟,我只是不欲为人所知,本身并无多大危险;而她,却是不能为人所知,否则杀身之祸立至。  “云祇侯,发生什么事了?”  身后传来一声喝问,原来张典在城楼上看到有人拦着我,似有纠缠之意,赶紧和人一起过来替我撑腰。  “没什么事。”  我感激他来得及时,但却不愿他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连忙退到他和期门卫中,扬声道:“姑娘,云迟能力有限,帮不了你,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羌良人还没答话,她身边的两个矮壮汉子却比她还着急,见我后退,便伸手拦阻。张典哼了一声,将我拉到身后护着,两名期门卫则上前去推那两名壮汉。  四人拳脚相向,那两名壮汉力气比不得张典手下那些日日打磨体力的卫士,碰到这蛮力推挤,三两下功夫便被摔倒。  张典人不知羌良人的身份,我却怕会替他们招来大麻烦,见占了上风,便赶紧叫住两名卫士:“好了,别打了,我请你们饮酒去。”  两名卫士欢呼一声,果然收手,不料被打倒的两外壮汉却十分不服气,呜啦呜啦一通大叫。滇国虽然依附朝廷近百年,但其文化风俗都与中原抵触,语言受中原影响不大,他说了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反正羌良人这种来势,与我是敌非友,我也懒得管她的手下说什么。只傍了大树好乘凉,跟着张典他们一起走。  “刚才那是什么人,要你帮忙干什么?”  “原是先帝宠妃,前些天被放出宫来了。据说她本是滇国的巫女,为了维系南滇与朝廷的关系,才被滇国献上来的,在滇国身份贵重,可能比一般的王女更高呢。”  至于她“求”我帮的忙,莫说我真帮不上,就是能帮,冲她的态度,我也绝不会帮。  张典替我往宫掖军司马那里仔细一打听,才弄明白了羌良人来找我的根由。原来巴郡太守徐恪经略南川,以图将沿袭古蜀国旧制的西川彻底归化,三年事成。十天前西川青衣氐、白马羌两大对朝廷附而不服的种族武装被徐恪率郡兵打散,其部渠帅、豪酋皆斩。  朝廷日前正式在原土著部落居住的地方设立越巂、犍为二郡,划十五县,以郡县制治理地方。  川滇地方相接,民族血缘相连,滇国王庭的贵族,多有羌、氐血统,如羌良人更是因为她本为羌人,先帝封位时便赐姓为羌。徐恪对西川羌人动武的时候,滇国贵族便察觉了唇寒齿亡的危机,急派族人北来请羌良人说服帝王,使西川一如旧制。  可他们却没想到,中原的制度与羌族不同,等他们赶到长安,羌良人已经出宫。  羌良人听到族人带来的消息,急忙求见皇帝。可经略川滇乃是朝政大事,莫说她是已经摘去了先帝封号的宫中旧人,便是当今天子的宠姬,也休想动得分毫。她在长安城奔波十几日,长乐、未央、建章、明光、桂宫、北宫六处都跑遍,齐略却只派人赐与财帛,并不见她。  羌良人四处碰壁,心力憔悴,病急乱投医,却找到我头上来了。  我早猜羌良人的同族过早出现在长安,必是族中有事,等猜想被证实,不禁默然:徐恪对西川用兵,齐略必是知道的,如此说来,他将羌良人遣送出宫,只怕防的就是她哭闹求情呢!  好在羌良人只那日找了我一次,就没再出现,倒是高蔓这小子自打亲事未成之后,便三天两头到我家医馆来打转,这天下午,他又出现了。  我看他一脸尴尬之相在我身边打转,欲言又止的,心里奇怪:“高蔓,你有事?”  高蔓一慌,连忙摆手,又赶紧点头,满面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算什么意思?”  我这半年来接触的都是有事直来直去,极少拐弯抹角的军汉,见他这么不爽利,不禁恼怒。  “我想请你帮我治一个朋友的病!”高蔓被我一骂,脱口而出,但口中呐呐,后面的话却不敢说了。  我看他神色尴尬,心中一动,问道:“你那朋友,可是章台街里的人?”  高蔓的脸色顿时煞白,面带惧意的看着我,似乎怕我责骂。  “虽是章台街的人,但小毛病她们化装出来医治,各大医馆也不会拒收,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那病……不是寻常的病……”  发在妓女身上,令各大医馆的医生都不肯治的病,自然是性病。这个时代,还没有性病一说,妓女下身的病统称为“脏病”就是寻常游方医生,都将给妓女治脏病为下贱至极的事。也难怪高蔓对我支支吾吾,不敢明言。  “还顾她,你先过来让我看看。”  “不,不用,我、我没有。”  高蔓羞愧欲死,我不为所动,仔细查察,见他果然没病,这才放过他:“你把她叫来,我治。”  高蔓大喜,旋即黯然:“她已经病得不能起身,旁人嫌她恶她,她自己也存了死志,再不肯出来落丑……云姑……能不能……能不能……”  高蔓言下之意,是想请我出诊。但又碍于我的身份,委实不敢开口。  我心里对妓女本无多少偏见,见高蔓虽是庶出,但也是堂堂侯府公子,年纪又小,竟能对一个脏病严重,众人鄙弃的妓女有如此情义,却也不禁动容,略微一想,便点头应允。  花柳和梅毒在这个时代都还没有踪迹,所有的脏病,几乎都是由妓女的职业特点而诱发的各类炎症。那女子下身溃烂,脓臭扑鼻,熏人欲呕,一条命已经去了大半,只剩一口气吊着。  我左思右想不得万全之法,只得将她麻醉了,用烙医之法强除溃烂,将自己目前制出来的消炎效果最好的药用上,尽了人事,只听天命。  高蔓听我说得凶险,不禁变色:“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你进去陪伴。”我瞪了他一眼,哼道:“手术也好,用药也罢,都比不得她自己有求生之念重要。她身患重症,为人所弃,自然了无生趣,但你能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她多半会感于你的至情,再起求生之念的。”  高蔓一怔,骇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微微眯眼,问道:“难道你不想负责任?”  高蔓急得额汗滚滚:“云姑,我怜悯她,可不是对她有那种情啊!她她她……她她……我……我我……我……哎……错了!你弄错了!”  我联想这女子病得如此之重,高蔓却丝毫无损,没有一点没感染的痕迹,倒也有几分相信他与那女子没有私情。  不过那女子如今的生死存亡,就系在高蔓这根稻草上,陪伴之责,非他莫属。  “眼下救人要紧,有什么事都等她好了或者死了以后再说,现在你去陪着她。”  我叮嘱了注意事项,自收拾了行装离开,高蔓一脸委屈的要送我,我瞪住他:“守着,一刻也不得离开!即使她不醒,你也要让她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在陪伴,听懂了没有?”  “可你一个人在章台街行走,不安全。”  “我如今扮成这样子,谁看得出是女子?只要你这一看就是肥羊的人别跟着,不知有多安全。”  我连哄带劝,将他留着陪在那可怜女子身边,自己拢紧了衣裳,低头沿着墙根暗影走。眼看就要转出章台街,正松了口气,突觉身后似有异动,未及回头,后脑便受了一击,登时眼前金星四射,脑子一眩。  终日以女儿身在长安街行走,未曾出过事,想不到今日乔装成男子,却受人暗算!  我极力想保持清醒,但脑中阵阵晕眩,却无法强撑,终于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眼前光线幽暗,身侧影影绰绰地似乎坐着一个人。  “你……掳我干什么?”  我本想问那人是谁,转念却想到人质知晓绑匪的身份乃是自取死路,便略过不提,只问那人想干什么。  我暗暗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被捆得棕子似的扔在地上,手脚都舒展不开。那人发现我醒了,却也不说话,依然像刚才的那样坐着不动,仿佛是座石雕。  在不知何处的幽暗空间里,眼前坐着个不说不动的人,饶是我见惯了生死,胆子不小,此时也不禁毛骨悚然,镇定了一下才开口:“你们要钱?还是要我治病?”  那人终于说了几句话,可咕咕哝哝的声音却不是关中口音,更不是我所知的任何语种,他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外族人?我心中一凛,突然明白了掳走自己的到底是谁了:羌良人!  长安城是当世第一的政治经济中心,来往的外族人无数。但这些外族人多惧怕承汉国力,等闲不敢在城内违禁犯法,这强掳我的人,除了羌良人,还会有谁?  我哑口无言,那人却终于想到我不懂他们的语言,停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你,的王、皇……情郎,真会来,见你?”  他显然对汉语十分不熟悉,每个字说出来,都生硬无比,而且不清楚在中原王与皇帝的巨大差别,且说起话来,词不达意,我寻思半晌方才弄清他话里的意思:  羌良人竟是因为求见齐略而不可得,所以才来抓我!  可齐略怎能算是我的情郎?  就算他是,他身为天子,负着江山社稷的重责,些许儿女私情,却怎能使他轻身涉险?  即便他有这份心,他的母亲,他的妻儿,他的臣属,他的护卫,又怎能容他涉险?  羌良人以为抓了我,就能迫使齐略见她,真真是大错特错,完全弄反了方向。  当日在温室里看到的那个明艳无端的女子,如今竟使出掳我为质这样卑鄙拙劣的手段来,到底是故国的安危使她如此,还是爱情的迷瘴令她昏乱?  我暗暗叹息,转了几念,强笑道:“他身份贵重,不可能来见我,不过我可以领你去见他。”  “前几天我求你带我去见他,你不肯;今日,你想带我去见他,我却不肯了。”外面传来一声脆笑,声音清脆,带着丝绵软,口音却很是熟悉。  咿呀一声,一道刺目的亮光随着来人推开的门射了进来,令我双目不自禁地眯起。  羌良人的面色,比我那日见她,又憔悴了不少,只是一双眼睛,却比她在宫里时那种柔媚婉转的明亮更亮,隐隐带着金石之质的冷光。  想哄了那人带我出去的想法落空,羌良人又不遮不掩的走到我面前来,我心一沉,心里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怎么样?”  羌良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一字一顿的说:“我就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了你而出来见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正文:第二十八章 错落]  我看着她,苦笑:“他不会。”  羌良人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俯视着我,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出来?你对他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阿依瓦——”我长长地叹息一声,不再将她视为长乐宫里那被先帝的遗愿束死的太妃,而将她视为了意在与我争取心上人的羌族女子阿依瓦。  “我不是对他没有信心,也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我从一开始,就从来不曾想过,要将人生交付在他手中;将身家性命,托于他的庇护。我从未将他看成情郎,视为良配!”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凝视着她恼怒的表情,慢慢地说:“阿依瓦,你确实是找错人了。”  羌良人不为所动,宫廷生活虽然没有磨去她骨子里那股追逐爱情的直率,却让她学会了许多汉人做事的方式。  “我自然希望我找错了人,但你最好希望我没有找错人。”  她希望我不足以威胁齐略,那证明齐略对我无情;而我为自身安全计,却只能希望我的安危足以影响齐略,否则我毫无利用价值,性命难保。  “其实我们本无仇怨,你何必定要为难我?”  羌良人的眼睛在幽暗里似有火星迸射,一字一顿的说:“谁说你我没有仇怨?自从那日他向我借用温芜与你幽会起,你就是我的生死仇敌!”  “他冒着与我幽会的名头向你借用温芜,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何曾对我有情?他若真于我有情,又怎么会借你的温芜用于幽会?”  我脱口而出,这才发现自己胸臆间,竟一直存着这么个疙瘩。  难怪我一见到她,便觉得心中不悦,本来不算暴躁的脾气对她却不肯相让半分。原来在我也不曾察觉的时刻里,我就已经将那日由她而引起的事,视为了感情上的一种耻辱。  不止她将我视为仇敌,我在潜意识里,其实也早将她当成了仇敌。只是我从来不愿细想当日的情景,更不愿承认自己曾经情错。  齐略,我一直不明白问你对我除了好感之外,是否怀有认真对待,肯一生相许的情意,是不是一种极大的错误?  我应该明白询问,而不该在心里百般猜忌,千万犹疑,却为了怕自己沦为宫中庸人,苟安不问的。  若当日直抒了自己的胸怀,又问明白了你的心意,又何至今日在她面前失态?  “阿丹那么骄傲的人,若心里没有你,即使他只是骗我,又用得着找你么?”  我被囚在窄室里,饮食方便都有人照管,被人蒙着眼睛转移了好几处地方。在一个可能临近渭河的庄子里,我听得到外面轰鸣的水声,想要逃走,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羌良人久未出现,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已被生死悬于人手的压力压得有些疲惫了。  我累,羌良人明显比我更累。  毕竟我目前只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而她却在为整个滇国的前途奔走。  我记得她在宫中的时候,身体虽不算丰腴,但也骨肉匀停,纤而不弱;可如今她站在我面前,却清减得若不胜衣。  我望了望她的气色,暗暗叹了口气:“你口唇干裂,吐气不匀,面色青灰,是五脏内损之相,最好请人施针调理一下。”  “请人?是不是要我解开你的束缚,请你施展一番回春妙手?”她冷笑一声,原本绵软和悦的嗓音尖锐刺耳:“想逃跑?休想!”  我立即闭口不言,她一句说完,却似身上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突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喃喃地道:“你失踪十天,前三日还只是京兆尹派人搜寻,五日后缇骑四出,前日期门卫和羽林郎借演武之名大索三辅……”  我心头一震,耳边却听得她幽幽地说:“他虽然虚词矫饰,但为了你而做到这一步,你就是死了,也值得。”  “你要我死?”  “我恨不得你死!”  左颊一痛,跟着右颊又挨了重重地一掌,刹时时我耳朵嗡嗡作响,满嘴腥气。  落到她手里这么久,我从来没有挨过一次打,今日是头一次尝到被她打的滋味,我脸上火辣辣的痛着,嘴角却挑起了一抹笑来:“你输了!”  用掳走我来要胁齐略见她,其实她已经自觉输给了我,只是她不认;她这么久从不令手下对我动粗,正出自这种不认输的骄傲。  此时她这几掌打在我脸上,却代表着她终于彻底的输了。  “我输了?我输了吗?”她哈哈大笑,颊边却有泪珠洒落,笑得既凄凉又悲哀,她反手抚住自己的额头,像问我,又像问自己:“我是输给了你?还是输给了太后和皇后?输给了汉家的礼法,还是输给了种族的相异?输给了国家的阻隔,还是输给了年龄的差错?我是怎么输的?我到底输给了谁?”  她的笑声尖到极致,却变成了幽喑的痛哭,她哭的那么伤心,就好像所有的悲痛都在这时候如泻堤洪水,倾势而下,奔流难阻。  我听着她的哭声,突然心里一酸,不知那是怜悯她深情被负,还是物伤同类的痛楚,一时竟然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才变小,只是由于刚才哭得太厉害,气不顺,却有些抽抽嗒嗒。  “阿依瓦,你输了,可我也没有赢。”  我闭着眼睛,将满嘴的血腥咽下喉去,轻声说:“爱上帝王的女子,从不会有赢家!”  “我喜爱他,不是因为他是帝王,而是因为他是阿丹。”  她的眼睛因为流泪而洗去了连日奔波操劳的所带来的红尘浸染,透出一股我初见时的清明,让我嗟然长叹:“你如此爱他,犯了大错,又怎能不输?”  “我犯了什么错?”  我笑了笑,扯动被她打的伤,一阵疼痛:“你忘了他的身份,他首先是承汉朝的天子,然后才是一个人;他要先负担江山社稷的重责,然后承女子私情。他的身份重于本人,他的责任重于私情。若想真正爱他,绝不能只爱他这个人,而是连他的身份地位、责任负担都一并爱下去,才有可能不输。”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永远都不可能这样喜爱他。”她低喃一声,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又没有身份的拘束,为什么还要远离?”  我闭口不语,她却也不再逼问,起身走出了室外,等她再回来,她手上却拿着一只装陶碗。我闻着那药气,心里虽然早有了准备,但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问道:“毒药?”  “是。”她的情绪已经完全镇定,站在我面前:“如果顺着我的私意,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惜我不止是阿依瓦,更是滇国的巫女。”  那药却是神经性麻醉的毒素,喝下去不久,我便觉得手脚都麻痹了,身上的束缚虽被除去,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她放在我在一旁等药效发作,自己却突然取出一套镜奁,坐在窗前轻描蛾眉,淡画胭脂,斜挽云鬟,重更霓裳——这不是她本族的装束,却是她在宫里时集羌汉两族装饰特点而做的妆装。  我心下了然,问道:“你要去见他?”  “我等他来见我。”  我骇然失色:齐略会答应来见她?这不可能!  她斜睨了我一眼:“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怕齐略果然轻身涉险!  “阿依瓦,你在皇宫生活十余年,应该明白齐略逼你走,是为你好,他是真心待你!”  “我知道。”她展颜一笑,艳光四射,眉目间柔情婉转。我心情一松,她却转过身来,将一柄小小的匕首藏在腰间,注视着我,轻声道:“可惜这世间除了私情,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轻柔,听在我耳里却比她疯狂叫喊更令我害怕恐慌:“阿依瓦,你不能……你……”  你不能杀他!  你要守护你的故国有无数种办法,不必定要刺杀齐略。你不会当真想杀齐略吧?他可是你心爱的人啊!  我想大叫两声,可身上的毒素却于此时扩张到了全身,却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耳里却听到她用滇语吩咐手下,身下一空,似被人抬起,放到了什么狭小的空间里,然后一块黑沉沉的半圆物体盖了下来遮住了我眼前的所有光线。  鼻孔能闻到新木的清香,耳朵能听到渭河哗哗的水声,可我却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发不出声音,全身麻软,连悸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  这狭小的空间,似乎是棺材,要将我活埋在里面。  如果这时我能昏过去,那不知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偏偏我身不能动,目不能视,音不能发,却无法昏迷,只能听着外界的声音度秒如年。一颗心却似被人捏在手里,反复揉搓,闷、痛、慌、恐诸般错综交织,缠绕不休。  齐略,你千万不要来!  许久许久许久,远处似有骏马奔驰而来的声音,蹄声急如骤雨,正向我所在这方向飞驰而来。  蹄声越近越急,却似一步步的踏在我心上,惊得我胆寒神动。  终于,骏马一声长嘶,似被人急切挽住,停在了距我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  “阿依瓦!”  清朗醇厚的嗓音入得耳来,我在心中大骂:齐略!你这蠢材!  羌良人清悦绵软的笑声洒开,汇成一声欢呼:“阿丹,你终于来啦。”  “我来了,云迟在哪里?”  我在里面想象着羌良人那柔婉清媚的姿态,似乎能看到她轻盈如燕的迎上了齐略,妍笑轻语:“阿丹,你好久不见我了,正该来陪陪我,提个外人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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