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梦境-14

“我哪儿也不想去,我要回家!”她呼吸急促,挣扎着想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可是根本无能为力,虚弱的身子简直不像是她自己的。  “现在还不是回家的时候。”罗俊轻轻按住她,耐心劝解,“L市里肯定到处都有人在找我们,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话果然有用,海棠蓦地停止挣扎,明晃晃的大眼定定地看着他。  这是一双没有任何杂质的,异常澄澈的眼眸,曾经,罗俊觉得它们离自己那么遥远,然而现在,它们近在咫尺,就那样无辜地瞪视着他,仿佛要揪出他内心最见不得人的意识,他忽然有种难以承受之感。  “我……不能把你留在L市。冯……虽然死了,可他的人还在,他们……不会罢休,所以我只能……”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番话,如此没有底气,甚至有一些连自己都能察觉的慌乱。  他很清楚,海棠根本没有必要跟自己一起逃亡,但是她回去的后果不堪设想,警方一定会从她身上顺藤摸瓜,顺利逮到自己,更为重要的是,他为了她走到这一步,如果她离开自己,他将一无所有。  再度与她对眸时,罗俊已经把那些乍然而起的怯意压至心底,眼里波澜无惊,他浅淡地对她笑了笑,“等你伤好了,风声也过去了,我就送你回家。”  泪意在海棠的眼眶里迅速堆积,转瞬就凝为大颗大颗的泪珠,沿着面颊滚落下来。  罗俊瞧着她发怔,她的哭泣没有声音,唯有眼泪,冲刷着一切,也湮没了他的心,他知道,这是绝望的泪水——他们都心知肚明,刚才的承诺犹如沙滩上的堡垒那样不可靠,瞬息万变之间,谁能料到未来的事,他那么说,纯粹是想让她心安,有个期待。  他伸出手,默默地替她拭泪,她终于没有再抵触,任由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掌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游走。  “你还有我。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抛下不管,永远不会。”他俯首望着她,柔声承诺。  这一次,是真心实意。  海棠没有动,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之中,有生以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想念妈妈和师傅。  2卷7.3-3而她,却将离他们越来越远。  她又何尝不明了罗俊的用意,从他冒险杀冯齐云救自己的那一刻,她就明白罗俊对她有多看重。  只是,他并不知道,此时海棠眼里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倾慕的神秘男子了。  她用自己的好奇与胆大,窥破了他的真实身份,也彻底粉碎了她对他曾经抱有的美好幻想!  海棠多么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个噩梦,醒来时,她还在自己那间狭小逼仄的小蜗居里,有充沛的阳光,有美妙的琴声,还有母亲温馨的唠叨……她没有质问罗俊携她出逃的原因,毕竟,如果没有他,海棠根本走不出郑府,她早已经化为冯齐云枪下的一只鬼。  是罗俊改变了这一切,也强行扭转了每个人的命运。  海棠无法不感激他,尽管这感激里,掺杂了怎样的战战兢兢——他的双手沾满鲜血,那上面,也有何少冉的。  一想起何少冉,她的心里又涌起另一种痛,不过两天前,他们还在夜空下的院子里亲密交谈,谁能料到,隔了两夜,一个在逃,另一个,已经不在世上。  命运是如此不可测,曾经,海棠内心深处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与罗俊长相厮守。然而,此刻,她气息奄奄地躺在他怀里,却失去了爱他的勇气和热度。  二卷7.4没完没了的奔命,由北向西。  一路上,罗俊不断留意两边的路标,在繁华的城镇购买地图和报纸,夜晚便躲在肮脏的小旅馆里细细研究,以调整翌日的行走路线。  每当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海棠只是默默地躺在车后座上,不置一词,仿佛已经神游物外。她的肩伤在奔波中好好坏坏,几次因伤口感染而高烧不退,把罗俊急的满头大汗,饶是如此,他依旧不敢去医院,生怕暴露行踪,前功尽弃。  罗俊用自己的方式悉心护理着海棠,尽管内心忧虑,他却从不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每一个煎熬的夜晚,她躺在床上反复说着沮丧的胡话,而他蹲在旁边,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告诉她,他们不会永远逃亡,他们还有将来,他要跟她好好过这一辈子。  “海棠,你的命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带走。”他附在她耳边,不停地喃喃细语。  终于,在他衣不解带的悉心照料下,海棠几次都挺了过来。  只要她稍稍恢复,罗俊便一刻不敢多留,带着她继续颠簸。  他不怕警察,警察的目标并非是他,他担心的是冯齐云的人,在那个组织里呆了三年,他深知那是怎样一群狠辣的人,一如从前的他,对待叛逆者,下手时没有一丝犹疑和同情。  当然,如今冯齐云死了,组织里的混乱可想而知,眼下最热门的也并非是声讨他这个“叛贼”,而是那张老大的位置究竟该由谁来坐。  即便如此,罗俊依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争斗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无论是谁当头儿,一旦军心稳定,必定会拿自己开刀祭新旗。更何况还有个郑群在。  在他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死的又是有过命交情的挚友,以他的心性,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尤为重要的是,组织里有望坐头把交椅的人都清楚,要想上位,必须先拉拢郑群。  除了时间,罗俊已没有更多的优势,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海棠,所以再多冒险的计划都只能在脑子里稍作停留便被毅然否决,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走一条最审慎的道路——逃离,绝不与任何危险短兵相接。  艰难困苦于他而言并非最致命的,这些在他的生命里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脑袋提在腰间,随时等着交出去。  真正令他难过的,是海棠对他的态度。  当然,她没再提回家的茬儿——这件事在此时此刻没有任何可能性,甚至,她对罗俊的提议从无质疑和反对,似乎表现出了很大的信任,罗俊却很清楚,其实不然。  她不再象从前那样总是用热烈的目光追随他,她的眸子里缺少了曾经令他眩目怦然的奕奕之色,她也极少主动与他搭讪,大多数的时候,要么昏睡,要么眼神无光地盯着某处,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也许,压根什么都没想。  她象变了一个人,变得乖巧柔顺了,却让罗俊无所适从,他喜欢的,是从前那个活泼灵动的海棠,而非眼前这个了无生气、心灰意冷的女孩。  罗俊不明白,她不愿意跟自己走,又无法直言,只能用沉默来委婉表达。事以至此,他不可能再回头将伤痕累累的海棠送回去。不过,即使是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他也从未起过要将她抛下的念头,从救她的那个瞬间起,他就再也不想对海棠放手。  思绪千回百转间,他透过后视镜,偷偷凝视后座上郁郁寡欢的海棠,眼神逐渐强硬坚定,总有一天,她会看到自己的付出,她会变回从前那个用崇拜倾慕的眼神仰视自己的海棠。  坐在车内,望着窗外徐徐退后的画面,海棠觉得视野里的风景逐渐由繁华转向质仆,直至后来,已经很难见到密集的村落,只有大片大片延绵起伏的山脉,被葱郁的树木遮掩着。  某天黄昏,他们来到山脚下一座看起来还算有模有样的小镇,不时有闲散的村民在路边经过。  罗俊下车,拦下一个当地人盘问了一番,然后又匆匆钻进车内。他没有急着发动,手握方向盘陷入沉思,酝酿已久的计划逐渐成熟。  天慢慢黑下来。  进山的公路只有一条,如蛇般盘绕着青山蜿蜒而上。这里本来就人烟稀少,天一黑,愈加显得死一般的的寂静。  海棠靠在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外,罗俊正沿着这唯一的盘山公路往山上开,左边是山墙,右边是悬崖,越往上越陡峭,即使有车灯引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幕幕环生的险象还是让后座的海棠心惊胆战,即使她对罗俊始终怀着一丝细微难辨的抵触心理,屡次的化险为夷仍使她不得不心生佩服——他竟能在这条不熟悉的山路上把车开的如履平地似的稳当。  近一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了一片稍显开阔的平地,依然没有照明灯,在车灯的照耀下,海棠看到左手边有间屋子的轮廓。  罗俊把车开过去,原来是间木屋。他嘱咐海棠坐着别动,自己则跳下车去察看。  木屋侧墙上的告示经过风吹雨淋已经看不清晰,罗俊仔细辨别,又加入自己的猜测,大致弄明白了这是一间被遗弃的景点管理站,由于此地多次出现山体滑坡等险境,管理站被迁移去了安全地带,由此地进山的一条小道也已被封死,禁止游客入内。  环顾四周,除了沿着来时的那条路继续往上攀岩,果然再无其他入出口,。抬头仰望,巍峨的山脉在夜幕中森然矗立,气势迫人。而另一边,便是望不到头的万丈悬崖,很明显,这里已经是一个死角。  木屋的门窗已经严重破损,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有什么,凑近一点,便有熏天的臭气卷入鼻息,大约是过客将此当成了临时厕所。  他返身回来,在车内仔细收拾了一番,储物屉、角落,还包括后备箱。把需要留下的东西,如钱、海棠的药,沿途添置的几件衣服,干粮以及引用水等整理进一只廉价的行李包内。  海棠依旧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忙碌,他不告诉她,她也不问。  车子里没法带走的杂物,包括装钱的皮箱、他们原先的衣服都被罗俊聚拢在车外的地上,堆成一堆,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这些可能被追踪到的证物,付之一炬。  飘摇的火光中,海棠看见罗俊低垂的眼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从内心袭来,仿佛他在焚毁的不是物件,而是她的一生。  “罗俊。”隔着车玻璃,她情不自禁地低换了他一声、罗俊似有感应,忽然抬起头来,看见了映照在车窗上的那张美丽却极为不安的面庞,他脸上那点儿漠然即刻被打散,朝她宽慰似的笑了笑。  他的笑容算不上温暖,却又清浅的柔色流淌而出,海棠稍觉踏实了些。她明白,罗俊所做的一切对于逃亡而言都是必须的。  处理完燃灭的灰烬,罗俊走过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海棠有些吃力地往边上让了让,很快就被他伸出的手臂揽住了肩。  “今晚我们要在这里住一宿,天亮了再走。”  “嗯。”海棠点头,照例没有疑义,被他搂住的肩有一瞬的僵滞,很快又柔软下来,这仿佛已经成为她对罗俊亲昵举止的习惯性反应。  罗俊故意忽略,低头瞟了眼她依旧苍白的脸,“累吗?”  “还好。”她勉强笑了笑。  他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声说:“睡会儿吧。”  山上寒凉,偎依在罗俊怀里的海棠逐渐倦意朦胧,终于阖上了眼睛。罗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原本鲜润的双唇此时有些泛白,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更是堆积了浓重的愁绪与焦虑,看得罗俊无法不心生疼惜,这是他用心喜爱,竭力想要呵护的女孩呃!他下意识地搂紧海棠,希望籍此能帮她驱赶掉她的无助于凄惶,尽管未见得有什么效果。  海棠做了一个杂乱的梦,梦里,她又回到孩提时期,那时,母亲的身体还没有转坏,她喜欢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给她打毛衣,乔师傅咬着烟斗笑呵呵地站在一旁,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但是海棠一句也听不见。然后,她很诧异地看到何少冉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穿了白色的挽着袖子,一脸暖融融的微笑,与乔师傅和母亲挥手打招呼,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高高兴兴的。  “砰——”一声炸雷凭空而起,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碧蓝的天空,海棠突然看见一注血从何少冉的后脑勺中滚出……“啊!不要啊!”海棠狂叫着醒来,大汗淋漓。  半寐中的罗俊被她这声猝然的尖叫喝醒,一看到她被汗水浸湿的前额就明白她是在做噩梦,急忙将她摇醒,“海棠,没事的!我在这里!”  海棠张开充满惧意的双目,在眼眸刚一触及到罗俊那张近在咫尺。且充满了关切的脸时,她眼里的恐惧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赫然间加剧,“你,是你……你杀了他!”  她几乎是本能地拼命要挣脱罗俊的怀抱,向车座的另一端哆嗦着退去。  如此显而易见的惊恐与敌意让罗俊的心突地一沉,有种凉透的感觉,他忽然间意识到,这些日子以来,海棠与他的隔膜并非完全是有家不能归所致,更深层次的那个原因是他在她面前的杀戮行为!  的的确确,她,在怕他!  是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海棠只是个年轻单纯的女孩,何曾见识过真正的杀戮!而自己,竟然就在她面前枪杀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尽管那些于他而言,都是不得已必须为之的事。  从海棠的眼里,罗俊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带给别人的恐惧,曾经是看着猎物挣扎无奈而微感快意的他,此时眼见心爱的女孩以同样绝望的目光面对自己,他心上仿似有根弦狠狠地撩拨了一下,发出棱峥的响声!  由于挣扎得太过厉害,海棠的手肘撞在了身后的车门上,一下子牵扯到她尚未复原的肩伤,剧烈的疼痛让她的眼泪流得愈加肆无忌惮,也迫使她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  罗俊收起一瞬间无措的表情,连忙扑过去焦急地检视,“怎么样?没事吧?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退下海棠半边衣服,露出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肩部,殷红的血还是缓缓渗透出来,很快把纱布染成了粉红色,罗俊的眼睛也一下子通红,好容易伤口有了起色,如今竟然前功尽弃!  他痛惜地盯着海棠,慢慢地开口,“你要怨我,骂我,都可以。但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儿戏,……海棠,我赌不起你。”  海棠用迷茫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罗俊也不等她回答,抿紧了双唇,低下头去重新处理她的伤口。  渐渐的,有一层热热的水雾蒙上海棠的眼睛,沉默而忙碌的罗俊在幻境一样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水雾聚集,最终汇成一串串泪珠,吧嗒吧嗒,无声掉落于她的胸襟。  “他死了。”她喃喃自语,“我看着他死的。前一天,我还跟他在院子里说过话……”  罗俊的手缓慢下来,他当然明白,海棠嘴里的“他”指的是谁,他不看她,却格外用心地听她说话。  “他的脑袋上开了那么大一个窟窿……”她的身子略微抖了一下,再也说不下去,湿漉漉的眼泪却定在了罗俊半垂的脸上,眼里不再有害怕的神色,目光却象两道无声的谴责,静静地发出对他的审判。  可是,他始终不抬起头来。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转眼已是清晨,天色却因为阴雨而显得格外昏暗。罗俊帮她把衣服掖好,不满血丝的眼眸也充满了倦意,转头望了眼窗外,暗自吁出一口气,这场雨来得很及时。  “我们下车。”他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目光也迟迟不与海棠的对接,默不作声脱下自己的外套,将海棠兜住裹住,尔后把她小心地抱出车子,找了块平地暂时安置下来。  “在这儿坐着别动。”他嗓音低压地叮嘱,目光仿似不经意地从海棠的脸上掠过,撞上的却是两道如刀片一般尖锐的光束,他的面颊不禁抽搐了一下,很快直起腰来。  在密布的细雨中,他回到车旁,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缓慢地推着那辆载他们逃亡多日的车往悬崖的方向走。  车子对他们很有用,但同时,也是个危险且招摇的定时炸弹,如今,他们已经逃进山里,需要的是一个低调隐匿的身份。  所以,这辆车自然无法继续留在手上了。  在失去最终的平衡点后,车子一头栽了下去,悄无声息,像扑入了一个黑暗的梦境。  十来秒之后,深渊处传来冗闷的一声巨响,车子爆炸,转瞬成为碎片。他能想象到崖下的火光,但这场天雨应该可以避免火灾,并消灭一切痕迹。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海棠就坐在不远处的平地上,眼睁睁看着那辆车瞬间化为乌有。罗俊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专业”,专业得令她胆寒。可是她没有发出惊讶的呼叫,甚至连表情都没有转换一下,相比那一晚的场景,此后任何细节都无法再令海棠动容。  她把目光转向近前,雨下得如火如荼,在她脚下汪起一潭积水,点点光晕在那层薄薄的水上激情跳跃,她从不知道,雨点是如此快乐的东西,一如过去的她……出神之际,罗俊高大的身影已经遮挡在她面前,他只穿了一件米灰色的衬衫,全身都被雨浸透,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遮风避雨的设施。  他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视,“雨还要下,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  海棠看了他一眼,罗俊的目光紧凝在她脸上,眸中是没有一丝犹疑的冷静与果断,在这样的眼神里,她突然发现自己适才涌起的忧伤与别扭是多么不合时宜。  此刻的她,是谁?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诸多的问题由他眼里无声发出,投射到她心里,象一剂高效的清醒剂,把她强硬催醒了。  无论如何,是罗俊救下了她的命,他们沦落成眼下的情形,不也是因为她?!其实她心里何尝不明白,正因为明白,她才更加痛苦,任何人都可以谴责他的心狠手辣,唯独她不行!  她暂且收起因为早上那个噩梦而始终萦绕在心头的那一缕酸楚与别扭,默默地朝罗俊点了点头。  海棠脸上的柔软令罗俊心头一暖,他缓缓伸出手去,轻柔地替她拂去面颊上的雨水,尽管于事无补,海棠僵硬地保持不动的姿势,任由他在自己脸上爱抚。  雨,果然又大起来。  罗俊果断地转过身去,拍拍自己的背,“来,我背你。”  他的背厚实且温暖,海棠依旧虚弱,不得不把头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走路时有节奏感的起伏,象极了小时候躺在摇篮里,母亲推着她慢慢摇晃时的温馨感觉。  有种浮木一样虚晃难辨的复杂滋味从身体的某处袅袅升起,缠绕在她本就矛盾重重的心上……山路攀爬了许久,雨渐渐止住,道路依旧泥泞,罗俊几次脚下打滑,但他的手从未曾放松过半刻,始终牢牢地托住海棠。有低促的喘息声传入她的耳朵,海棠不忍,手指轻叩罗俊的肩部,“找个地方歇歇吧。”  罗俊站定,把海棠的身子往上抻了抻,以便可以更稳当些,呵呵笑道:“没事,很快就到了。”  海棠用力抿起唇,没再坚持,她的眼眸却不由自主从周围的景致移向罗俊,汗水交织着雨水,汇成一串串水珠,从他的发根处沿着脖颈淌下,没入胸襟。他的头发理得那样短,象刷子似的炯炯地杵着,她象着了魔一般,突兀地探手上去轻抚了一下,粗硬的质感。  她突然有些恍惑,仿佛喜欢他还是上辈子的事情……眼泪一滴滴地坠下去,掉在他的脖子上,又瞬间滑落。  罗俊听到隐忍的抽泣声,感受到她温热的泪水,不禁浑身一震,顿住了脚步。  这是一场没有因由,也不需要解释的恸哭,从最初的啜泣到后来的放声大哭,罗俊没有追问她一个字,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具体原因,但有一点他很明白,海棠的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她需要有个宣泄口来释放,哭泣远比什么都隐藏在心理强。  趴在他背上哭得昏天黑地的海棠,却在这风雨飘摇的陌生之地第一次有了悲凉的身世之感,冥冥之间,她所能依傍的,仅仅是眼前这个曾经令她心仪,如今却想远离的男人。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蒙昧的心田里,已有不为人知的飘絮悄悄落下,无声无息钻入育壤。  7.5终于攀上最高的险峰,天空一拂阴郁之色,碧蓝如洗,回首来时路,远山如黛,笼罩在飘渺变幻的云雾之中。  山巅视野开阔,两面连着绵延起伏的山脉,他们是由南面上山的,放眼望回去,有零星的小村庄点缀在葱翠的山林中,一派悠闲的田园景致。  北面的风光却截然不同:四处可见开凿中的山林,林木损毁了十之七八,露出峥嵘的岩石原貌,即使离得这样远,也能听到隆隆的挖掘机的响声,以及蒙蒙的迷雾;一座规模不小的镇子依旧依山而建,高高低低的房屋参差不齐,给人一种混乱喧嚣的热闹感。  “看见么?”罗俊指着小镇对海棠说:“那个镇叫‘岩中’,我们得去那里住上一阵。”  海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远眺过去,半晌迷惑地问:“看起来人挺多的,你不怕被发现?”  经过刚才那一通发泄,海棠长久积郁的心情舒畅了不少,面对罗俊时,终于不再似之前那样别扭了。  罗俊揽着她的肩,淡淡一笑,“人多的地方反而安全,只有这样,我们才不容易引人注目。”顿了一下,又道:“不会呆很久,等你把伤养好我们就走,你的伤不适合继续奔波。”  海棠慢慢低下头,“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如果没有她,他大概早就远走高飞了。  不过,如果没有她,他又何尝用得着逃亡?!  但是,如果没有她,大概没人会知道何少冉是怎么死的……一连串的假设象契合有序的锁链那样依次排列到海棠面前,再一次拷问起她脆弱的心灵来,内疚与负罪的感觉刹那间又把她笼络住,心情再度沉重而抑郁。  罗俊将她的心思变化一应晙在眼里,轻拥住她,手掌摩挲着她稍显凌乱的鬓发,低声笑了笑,“不会。”  他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这样的生死抉择,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数次出现过,所以,他早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又是多么不同,因为有她在身边,他便不再孤独,他所做的一切也就有了意义。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海棠闭上眼,把所有矛盾纠结的心绪拦在门外,她真的无法继续思考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否则一定会疯掉。  去岩中的路上,罗俊想到一个问题,“去岩中镇需要与人接触,我们得给自己找个新的身份。”  海棠眨了眨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俞海棠,我也不是罗俊。”罗俊思忖着继续说,“我……就姓龙,叫龙进吧。”  换一个角色示人,这海棠少女时期最有趣的游戏,如今再度演绎,她苍白的脸上难得闪出几分昔日的光彩,体内的灵活被激活了,咬着嘴唇也认真替自己思索起来。  罗俊盯着她,却是百般为难,“你的名字,就叫……叫……”他想得绞尽脑汁,好几个名字都已经冲到嘴边了,终究觉得不满意。  “池清。”海棠终于思量妥当,眼睛亮亮地迎着他,接口道。  “池清?”罗俊喃喃地重复了几遍,皱着眉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有‘海棠’好听。”  海棠抿嘴笑了笑,觉得他的执拗有些傻气,“其实,池清才是我本名,是我爸爸给我取的。”她离开罗俊的怀抱,转头看向远方,“后来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走后,妈妈就给我改了姓名。‘海棠’是我的小名儿。”  罗俊默默地听着,过了片刻,轻声问她,“你恨他吗?”  “你说我爸爸?”海棠转过脸来,“不,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他离开的时候,她才八岁,中间隔了十二年,她也由懵懂无知的儿童长成了婷婷少女,她的成长字典里,父亲只是个抽象的概念,但他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却被海棠牢牢保存在了心里,对于象她这样喜欢新奇的女孩而言,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同时也是另一个身份的象征。  罗俊从海棠的神态里读出了“池清”这个名字对她的意义,说不清道不明,他放弃了评判,牵过她的手,温柔一笑,“好,就叫池清。”  下山后,他们在公路旁幸运地搭到一辆顺风车。车主是专门为附近的矿井跑运输的。  罗俊谎称他们是去南山做生意,一时迷了路才跑到这儿来的。  车主姓尤,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哈哈乐着玩笑道:“南山那旮旯有啥生意好做啊?想赚钱,不如留在我们岩中得了。”  “南山可以收茶啊!”罗俊随口说着,又故作不解地请教,“你们这儿都忙些什么?”  尤师傅便得意地给他讲了会儿岩中镇的“镇史”,听得罗俊连连点头,兴致勃勃的神色。  “只要你眼力界儿好,花了七八万,搞张开采证,没多少成本,不出半年,我包你发大财。”尤师傅吹得天花乱坠。  “还有没圈掉的地吗?”罗俊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多了去了。”尤师傅随手一指,“那儿,那儿,现在都还没主儿呢,不过得快,指不定哪天就给人搞去了。”  车子驶入集镇,道路有些坑坑洼洼,海棠被一个颠婆掀起,一下子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低呼一声,罗俊忙伸手将她搂住。  尤师傅见海棠脸色很差,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遂关切地问起来。  “她在山上摔过一跤,又累了这么几天,所以身体不太舒服。”罗俊一边解释一边乘势问:“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干净一点的旅馆没有?看样子我们得在这儿住上几天。”  尤师傅一听,立刻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我认识一家开旅馆的,晚上还有热水供应。”他瞅瞅罗俊狼狈不堪却不失风度的外貌,呵呵一笑,“看你这副样子,几天没洗澡了吧。”  罗俊无话可说,只是默认地笑了笑。  尤师傅热心地把他们送抵了约定的旅馆,看老板跟他打招呼的热情劲儿,罗俊不难猜测他们之间很有可能是拉皮条的关系。  这家无论门面还是内部设施,都只能说非常普通,也没有他嘴里说的那样的干净清爽,不过来都来了,也只能先住下,况且,这个小镇的旅馆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水平了。  临走前,尤师傅对罗俊低声道:“说正经的,你要真想在这儿采矿,可以找我,办证我有路子。”他把一张类似名片的手抄联系方式递给他。  罗俊似笑非笑地应承着接过来。  尤师傅又直着嗓门关照老板,“龙先生是我朋友,你可一定给我好好招待!”  老板点点头,一边恭敬送他出门,一边悄悄塞给尤师傅一张钱。  罗俊偷瞄到,果然不出他所料,心里不觉哼笑了一声,适才一路驶过,看到这小镇多的是旅馆,想来竞争也很激烈。  “房间是要一张床还是两张床的?”接待员的提问把罗俊的思绪引了回来。  “两张。”“一张。”  海棠与罗俊同时回答,又面面相觑,片刻的懵怔后,海棠脸上泛起点点红晕。  “到底几张?”胖胖的接待员正用笔在登记簿上写着,抬头看看他们,有点不耐烦。  “两张。”海棠的声音随低,却很坚持,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有伤,她甚至会要求单独住一间,与罗俊隔开。  罗俊飞快瞟了眼海棠不自然的脸,她牢牢盯着登记簿,并不看他。  “就两张吧。”他妥协地点了点头。  接待员狐疑地看着他们,无法断定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虽然罗俊在关系一栏里明确写着“夫妻”二字。不过这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  小地方办住店手续没那么复杂,解释几句,签个名字,最重要是付了钱,接待员就很爽快地把钥匙扔给他们了。  房间很简陋,几乎没有装修,白墙上有斑驳的污渍,天花板上曾经渗过水,有一大块霉斑,两张窄小的床几乎是紧挨着的,共用一个电灯开关。  窗边是一张表面以及掉漆的万用桌子外配一把同样老旧的椅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但是,即便再粗陋不堪一点的房间,对于曾经在野外度过两宿,且终日惶惶逃窜的人而言,已经是很安适的所在了,任何安全感都非来自于周遭环境,而是来自于内心。  8.1正如罗俊预料的那样,岩中镇果然是藏身的绝佳场所,它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几年前被勘测出来这里有丰富的铁矿资源,一时吸引了不少采矿者前来淘金。  本镇胆大的年轻人也不甘示弱,四处筹钱,搞上一张开矿证后就能圈地开采。这两年铁矿开采更是升温厉害,外来人口占到整个镇的三分之一之多。过多的人口涌入带动了小镇的服务行业,交通也在当地政府的修修补补下处于半发达状态,但整体的设施和管理还是相对混乱。镇上主要的流动人员有在矿山打工的劳动力、有谈生意的商客,还有形色各异的皮条客以及混黑道收保护费的地痞无赖。而罗俊看中的恰恰就是此地的“混乱”。只有混迹于如此复杂的群体里,才不至于招人耳目。  一晃,他们在这小镇上已经呆了两周,海棠毕竟年轻,一旦安顿下来,悉心调养,身体便恢复得很快,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血色。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罗俊。  从前的罗俊在海棠眼泪,不仅带着神秘光环,也是个倨傲之人,总是独来独往,轻易不与人交流。然而,如今的他,在海棠面前,竟然把姿态放到最低,象呵护珍宝那样对她关怀备至。  傍晚,看着他在灯下尽心尽力为自己洗濯伤口、敷药,那张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上满是专注于关切,海棠的心总会在不期然间变得非常柔软,她不的不强迫自己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她对他,依旧是 若即若离的态度。  罗俊对她很好,只要是她想到的,他总能替她办到。若是换在从前,海棠也许会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可是现在,她无法坦然接受,她的心里,横亘着倒下去的两具尸体,以及罗俊当时那冷到令人发抖的神情。  夜半,她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噩梦惊醒,而他总是会在最快的时间里扭开电灯开关,跃上她的床,用他的怀抱将她整个人儿包揽住,直至她完全平静下来。  只是,躺在他的怀里,即使再温暖,海棠也有种无法摆脱的罪恶感,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极端时,她甚至会有这样的念头,早知今日的痛苦,当初还不如让他一枪给崩了的痛快。  如此一想,她便在他怀里打了个冷颤。  罗俊感觉到了,遂把她搂得更紧,柔声安慰,“没事!一个梦而已!都过去了。”  可是海棠知道,噩梦没有过去,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罗俊会带她四处走走,作适度的运动,每当此时,海棠的心情也会随之舒畅不少,不再有胡思乱想的机会,时不时展颜微笑,话也在不知不觉中多了起来。  于是,只要条件许可,罗俊总会很勤快地带她出门。  这天早上醒来,窗外又是一个明媚的好天。  洗漱过后,罗俊便带着海棠出去吃早点,旅店旁边就有家早点铺子,这里虽然不紧靠矿区,但是四周有好几家旅店,人流密集,生意相当不错。  看铺子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姓白,为人憨厚热忱,也很喜欢这对从异乡来的青年男女,“一看你们就是又文化的人,不吵吵,不像我们这儿的娃仔,风风火火的。”  白大爷做的肉包子特别好吃,一个早上能卖掉上百个,不过他总是替罗俊跟海棠留着几个,知道甭管多晚,他们都会来光顾自己的小铺子。  没想到今天这俩人来这么早,白大爷一见,立刻眉开眼笑地把他们迎进简陋的用塑料篷布搭建出来的店堂内,陆大娘正使劲擦着桌子,冲他们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老规矩,稀饭和包子?”  罗俊笑着点头。  “白大爷,生意不错。”罗俊一边瞧着他忙活一边搭讪。  “托大伙儿的福,还行。我呀,没儿没女,老两口全靠这铺子了,指望不高,能养老就成。”  说话间,稀饭跟包子已经利索地端上桌来,白大爷笑眯眯地瞅着罗俊问:“一会儿还去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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