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的梦境-8

临下课时分,蓉蓉让海棠等着,她去厨房弄些吃的来,他们家有个很厉害的糕点师傅,做的小点心特别好吃。海棠耸肩,不置可否。  琴房里顷刻间清寂起来,她百无聊赖,掀起本已阖上的盖子,手指跃动,一串欢快的音符从指间蹦出来,她忍不住又坐回琴凳,试了试音,开始弹奏肖邦的马祖卡。  旋律优美的小调,轻愉悠扬,极富波兰民族特色。  正沉醉期间,身后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跳跃的音符停顿之间,被海棠敏锐的听觉捕捉到。  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心中倏地漏了一拍,如同期待许久的最深沉的愿望被赫然激发,马祖卡的活泼的曲调骤然缓慢,渗进了迟疑与期待,却掩饰不住蠢蠢欲动的喜悦。  她屏住呼吸转过头——什么人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唯有钢琴与她相伴,最后一个音符敲完,适才还洋溢着喜悦的空气骤然冷清下来,她感到一丝寒凉,情不自禁用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怔怔地坐在琴旁,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蓉蓉才捧着一托盘糕点回来,喜气洋洋地对海棠说:“刚烤出来的小松饼,我特意让在师傅装了一盒,晚上你带回去给阿姨尝尝。”她其实是个极为心细的孩子。  “谢谢!”海棠没有拒绝,但已是意兴阑珊。  蓉蓉的脸上却有一丝狡黠的神秘,探手捻了一块小饼优雅地塞进嘴里,“刚才听爸爸说晚上有客人来,我就跟他说要留你晚饭呢!”  “嗯?”海棠愣住,“别啊,我妈会等我的。再说你爸爸的客人我掺合什么呀?”  “不是要你陪我去见客人。”蓉蓉给她解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客人连我都不见的。”  片刻,她抑扬顿挫地宣布:“罗叔来了,我刚在楼下书房看见的。”  海棠的心重重地晃荡了一下,被自己适才那突如其来的第六感给懵怔住了,半天说出话来。  蓉蓉桶桶她,一脸绷不住的笑意,“怎么样,现在愿意了吧?”  “什么呀!”海棠嘟哝着,脸迅速飞红,“我还是得回去,我妈她——”  “好啦好啦!你妈妈那里我刚才已经打发人过去说了,你就别操心了!”  海棠嗔望了她一眼,“原来你早就预谋好了。”那原本被强行遏制下去世喜悦再度没有节制地浮起,同时又有种被别人窥破秘密的羞涩。  蓉蓉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就地凑到海棠耳朵边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你去偷偷看看?”  海棠故作不屑,“机器人有什么好看的。”  “机器人”是她们私下里给罗俊取的绰号,因为他的招牌表情就是不苟言笑。  “哈!你就别嘴硬了!我刚才一提罗叔,你脸都红了。”蓉蓉捂着嘴笑放她。  海棠被她戳破了心事,脸更红了,表情却随之坦然下来,她的那点儿小心思不想瞒蓉蓉,当然也瞒不了。  “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女孩立刻都精神抖擞起来,仿佛是去冒险,觉得既新鲜又刺激。  郑群的书房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在里面。  海棠转身瞅瞅蓉蓉,她也纳闷,低声嘀咕,“刚才还在的呀!”说着走上去就要敲门,被海棠一把拽住。  “算了吧,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她既紧张又释然。  门却仿佛有感应一般,忽地开了,郑群率先走出来,见到两个不知所措的女孩,顿时一脸讶然,还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们有事?”  “啊!没,没有。我们……刚巧路过。”海棠唯恐蓉蓉胡掰,赶紧抢先解释,拉着蓉蓉就想走。  蓉蓉却不甘心,朝房间里探头探及,“罗叔呢?刚还看见在的嘛!呀,在呢!”  罗俊就坐在正对房门的沙发里,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刚好对上海棠强作镇定的眼神。  他们彼此相望了一眼,又迅速调转开目光。  郑群好笑地盯着女儿,“你找罗叔有事?”  蓉蓉刚想说什么,手上传来一阵攥痛,她扭着瞪了海棠一眼。  “走吧。”海棠近乎央求,脸红红的。  “唉,没什么。”蓉蓉无奈地回了父亲,被海棠一路拖着踉跄而去。  郑群在她们身后静怔了片刻,仿佛在思考,最终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足以使海棠看清罗俊的全貌。  他依然理着象数月前那样的小平头,一身墨色西服简洁地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剪影,即使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斜倚在沙发上。左手撑磁卡面颊,双目低垂,似听非听,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仿佛只是整个场景里的一个陪衬而已。  “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平时看着麻利,其实胆儿才针尖那么在。”在草坪上听着蓉蓉的埋怨声,海棠的神思却再也抑制不住地恍惚起来。  认识罗俊,是在三个月以前。  圣诞节刚过,新年伊始,海棠与蓉蓉的课却是风雨无阻的,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两人象往常那样猫在琴房里谈天说地。  门突然被推开,郑群领着两人走进来,朗声笑道:“蓉蓉,快看看谁来了?”  与郑群并肩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儿,寻常的相貌,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略一定神后,蓉蓉显然认出了对方是谁,全然不顾腿的不方便,惊喜交集地扑了上,“冯叔!”  被她唤作“冯叔”的人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感慨不已,“蓉蓉已经长这么大了!”  与此同时,被晾在一旁的海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目光在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然后,很快又在冯叔身后定格。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被忽略的旁观者,只是,他对老幼重逢的场面兴趣了了,而是目不错珠地紧盯住海棠。  他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上下,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的英俊,但清晰有力的面部线条所衬托出来的那种硬朗帅气却是旁人无法媲美的。  只是,他的眼眸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如一柄剑,仿佛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直抵人的内心。海棠不清楚那冰冷而警戒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却没来由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室内温暖如春的气息与她脚底冷不丁蹿上来的寒凉形成猛烈的撞击,这股奇异的感受迫使她勇敢地迎视向那对锋芒深藏的眸子,象一只初生的牛犊那般毫无怯意。  他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男子很快就把目光转开了。  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冯叔似乎这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指着罗俊对蓉蓉道:“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罗俊。”  郑群在一旁及时开口,“叫罗叔!”  蓉蓉眨了眨眼,对称呼这么年轻的男子叫叔叔实在是勉为其难,不过仅仅停顿了片刻,她还是很乖顺地唤了声,“罗叔。”  罗俊似乎也不太习惯这个称谓,冰冷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微微颔首就算跟蓉蓉打过了招呼。  几双眼睛又同时望向闲立一旁的海棠,冯叔笑呵呵地问:“这位想必是蓉蓉的钢琴老师?”  蓉蓉立刻接荐,“是啊!冯叔,海棠弹琴可好中了!”  海棠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姓俞,俞海棠!”  “钢琴是个高级玩意儿啊,蓉蓉你可得好好学。”冯叔笔着嘱咐。  “俞小姐来郑府多久了?”杵在冯叔身后的罗俊突然冒出来一句。  所有人均是一怔,海棠迎视着那对重新泛起警戒的眸子,她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在于用意,但显然不是友好的表示,于是回以同样冷冰冰的口吻,“两年。”  冯叔打着哈哈嗔怪地横了罗俊一眼,满脸歉意地向郑群解释:“阿俊直来直去惯了,你别在意。”  郑群的脸上并无一丝不悦,“谨慎点儿不是坏事。”言毕,深深望了罗俊一眼。  气氛无端有些冷,冯叔朗声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在这儿打搅蓉蓉上课了,挪个地方谈吧,啊?哈哈!”  到底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那一丝微妙的东西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琴房里再度恢复了宁静。  二卷 1.3接下来的时光,两人都是心一在焉。  “他们……是谁?”海棠问。  她一般不会对郑家的事多嘴,但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当然,她好奇的目标不是冯叔。  “唔,我爸爸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蓉蓉含糊地回答,刚才的兴奋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上转而浮起一层冷静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关系,蓉蓉并不习惯将家里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别人听,即使是她认为最好的朋友。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她再也无心在琴房里呆下去。  “海棠,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海棠有些意外,蓉蓉还从来没有提早下课的习惯,她台头看看窗外,光线越来越柔和,离结束的时候倒是也不远了,便没有反对,早些回去不是坏事。  蓉蓉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让周婶去叫司机过来。”  她站在楼梯口唤了几声,周婶很快上来,听蓉蓉一吩咐,立刻回道:“向师傅被先生差去办事了,怎么也得有二十分钟才回得来。”  海棠一听便乘势说:“那我坐公车回去好了,也很方便的。”她其实不习惯坐郑家的车,虽然车里很舒适,然而那样的环境很难让她不觉得局促,太有板有眼了。  “那不行。”蓉蓉不依,“不好你在这儿练会儿琴,二十分钟很快的。”又吩咐周婶,“一会儿把厨房的点心拿两份过来给海棠。”  海棠对蓉蓉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盛情难却之下,只得认命地坐回钢琴边。  寂静的琴房里,海棠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曲调。  手指在琴键上来回地跳跃,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去了何方,她就是有这本事,自己为自己伴奏,让那悠扬婉转的旋律成为她思考的背景,舒缓流畅……小指轻柔地划过最后一个高音,“叮咛”一声,圆舞曲完满地画上了句号。  她很自然地转头,却意外地发现罗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兜里,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什么震慑住了,有一层朦胧的柔色,无形中化开了他面部的硬朗,他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海棠吃了一惊,不觉站起身来,“有事吗?”  罗俊象被惊醒了似的,有些尴尬,“咳……没有。”  也许觉得这回答太过无稽,他不得不又加上一句,“你弹的什么……很好听。”  他的友善软化了海棠的警觉,神经也松弛下来,大方地回答,“李斯特的练习曲。”  罗俊偏着头思索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猜测,“……古典?”  “嗯。”海棠点头,他脸上那种莫名的神圣让她想笑,想必他很少听人弹琴,即使有,大约也是在酒吧听浪漫的爵士乐或者流行乐,而非练习曲。  “你弹了几年琴?”他对她好像很感兴趣,口吻却与方才那凛然的盘问有着天壤之别,谦和了许多,还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  海棠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似的吐吐舌头,又很怜惜缩回去,“天哪!已经十一年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没多久时间呢!”  她的孩子气把罗俊逗笑了,他和声低语,“难怪弹得这么好。”  海棠也笑,心里的得意溢于言表,她是那种只要一高兴,就会成箩筐往外倒话的人,“除了古典乐曲,我也很喜欢爵士乐,温顿凯利的,红葛兰的,我都会弹。对了,我每周一和周五下午都在‘天琪咖啡馆’演奏,你听说过天琪吗?青石街上的那家,他们都说那时的咖啡很好喝,不过我不喜欢咖啡,感觉象是在喝泥浆水,我师傅这么说的,呵呵,你喜欢吗?哦,也许你喜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罗俊却只是保持着原来的站姿很闲适地盯着她看,即使隔着五米的距离,他的凝眸依旧能给海棠带来看不见的压力和紧窒感。  她被很多人盯着看过,也跟很多人对视过,可他的眼神却跟以往所有的人都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产生一种惧怕感,他的眼神分明是冰冷的,却又仿似藏了灼灼的火焰,不知为何燃烧。  “没有。”他对她连珠炮似的倾诉和提问给出简洁的回答,与此同时,他忽然挺直了腰,慢慢朝她踱了过来。  海棠一下子紧张起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如战鼓一样擂响,呼吸陡窒,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由如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她的眼眸半分。  “他想干什么呢?”她忽然产生奇妙的念头,“难道是想……吻我吗?”  仅仅因为听了自己的弹奏?  她很快就为自己涌起如此荒诞的念头感谢到羞愧和惊异。  罗俊的头却微微侧过,目光落在架起的琴谱上,他抬手指了指那本谱子,“你是照着那上面弹的?”  “不是。”她回答的近乎慌乱。  琴谱是为蓉蓉准备的,海棠弹奏的所有曲目都完整地装在她自己的脑子里。  罗俊伸手把琴谱取在手里,无意识地翻看着,仿佛他拿着的是一本武林秘籍,需要高深的功力才能够破解。  明白自己并非他的目标所在,海棠暗暗舒了口气,然后费解地审视着他的举止。  在五根线之间起伏伏的蝌蚪静默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罗俊最终把谱本合上,轻轻地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再一次转向海棠——这个有着娇丽容颜的花季女孩,此时,她的面庞象被夕阳的霞光渲染过似的,透出可爱的嫣红。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钢琴曲。”他的低柔而富裕有磁性,如同在梦境中一般,带着一丝久违的叹息,仿佛纯粹是说给自己听。  如此不吝赞美的口吻含年轻的女孩陶醉了,她开心不已,向面前的崇拜者绽放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颜,“想听吗?我可以再弹一遍!”  罗俊望向她,淡淡地笑着点头。  可惜,没能如愿,周婶进来告诉海棠司机已经回来,正在楼下等她。  她离开时,很友好地向罗俊告别,心情因为莫名的愉悦而饱涨不已,而罗俊的神情却依旧恍惚,犹如从某个美好的梦中迟迟醒不过来。  此后的半个月里,海棠时常能在郑府见着罗俊,然而,令海滨经常能看见罗俊无所事事地仰靠在躺椅里晒太阳,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眸,她不禁猜想,不知道那黑色的镜片下掩藏着的是怎样的真实。  “又在看机器人?”蓉蓉笑着凑上来。  她可真是个鬼灵精,跟她相片久了,海棠就发现外界的传闻全是胡说八道,她眼里的蓉蓉不仅不傲慢,相反聪慧过人,还有着一颗柔软善感的心。只是对于海棠向她提出的常到外面去走动走动的建议,蓉蓉京剧是推三阻四,她的心结比海棠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们会在你家住多久?好像很悠闲的样子。你爸爸可真慷慨。”海棠东拉西扯着,心里却愤愤地想,什么机器人,分明是条变色龙。  不过即便有怨愤,她也没把上回琴房的事跟蓉蓉说过,她觉得,那应该是她自己的秘密。  “不清楚。”蓉蓉的愉悦被压了压,“可能有别的什么事吧,爸爸也不告诉我。”  两人趴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远处,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他怎么像冯叔的保镖似的。”海棠冷不丁又道。  “谁?”蓉蓉的思绪被她打断,倒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唇边止不住又溢满了笑意,这几天,海棠屡次提起罗俊,还每每用“他”来作代,蓉蓉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只是没有直接点破而已。  “可能还不是保镖那么简单。”海棠兀自徜徉在幻想里,异想天开地用手比划出一把枪的冷热,“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杀手!”  她把“枪”瞄准天空,很酷地扣动板机,“砰——”  蓉蓉笑弯了腰,“海棠,你其实不应该弹钢琴,你可以去写小说!”  海棠也为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起来,在她灿烂容颜的映衬下,蓉蓉的脸色却愈显苍白。  半个月后,冯叔与罗俊一起离开了郑府,听到这个消息时,海棠感到一丝很深的怅然。  2.1那晚,郑群宴请的是他一位来此地做生意的远房表亲,罗俊并未出现在餐厅。  “爸爸,罗叔呢?”蓉蓉低声问父亲。  “他有事出去了。”  这个回答令海棠深感失望。蓉蓉也觉得纳闷,但见父亲跟堂叔聊得有声有色,也不便再问。  席间言笑晏晏,谈话的重点则是如何将下月蓉蓉的生日举办得隆重些。  郑群向来行事低调,此次因为是女儿十八岁的大日子,所以才破了例,打算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仪式。  蓉蓉却不以为然,她最讨厌人多的场合,不过见父亲一味坚持,也知他是好意,不忍扫了他的兴,便随他折腾去了。自从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跟父亲相依为命,也非常懂事,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身体有疾的缘故,父亲大概早就再婚了。这对父女在骨子里都觉得亏欠对方。  话最多的是蓉蓉那位婶婶,点子一个接着一个,直听的人眼花缭乱,海棠心不在焉,郑家父女虽然随和,可跟陌生人一起就餐她还是觉得拘谨不适应。她留下吃这顿饭也纯粹属于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到还扑了个空,失落之余,只想找个机会早点抽身回家。  “蓉蓉的钢琴学了也有两年了吧,怎么样了呀?”一直默不吭声的郑梅突然在某个间隙打断母亲的唠叨,直视着蓉蓉,和蔼发问。  郑梅是蓉蓉的堂姐,长年的海外读书,上个月末回国,因父母都举家前来内地淘金,她便跟着过来了。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是专修音乐的,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只是为人有点儿装腔作势,到哪儿都希望自己是谈论的中心,在蓉蓉面前更是有意无意便会流露出某种优越感来,蓉蓉对她一向很冷淡。  “就那样呗。”蓉蓉懒懒地回答。  婶婶却兴奋起来,“哎,一会儿蓉蓉给我们弹两曲怎么样?”  蓉蓉一听就头大,她又没正经学,况且在郑梅面前弹,无异于班门弄斧,此时见父亲满含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暗自叫苦,目光掠过海棠时,她灵机一动,“梅姐,我那两下子实在搬不上台面,不如让俞老师来弹,你们都是专业弄这个的,正好借此机会切磋切磋。”  在蓉蓉的眼里,没有人的钢琴能弹得比海棠更好听了。她就是想借海棠煞煞郑梅的锐气。  海棠就这样被自己的学生给推了出来,她自然明白蓉蓉的心思,所以只是略含嗔责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就大方地点头应承了。  琴房里除了琴凳,没有多余的赘物,大家兴致很高,不介意就地站着。  除了教课,海棠还会在一些固定的酒吧和咖啡馆里兼职演奏,表演经验并不缺乏,随意演奏更是信手拈来,略一思索,便仰起双手,少顷,流水般的音乐就在宽阔的空间里四溢开来。  她弹得是,莫扎特的C大调奏鸣曲K330,很能显示演奏技巧的一曲,轻扬而多变,沉稳与欢快并存,如同深秋漫步于落满金黄色枯叶的大道上,流光飞舞,似羽毛般轻柔,又不失灵巧婉转。这是海棠迄今而至练习地最为熟练也最为得意的曲目。  一曲终了,果然赢来满堂喝彩,海棠对着能照出自己影子的漆黑光洁的琴面微微一笑,然后站起来,转身,优雅的拂了拂腰,准备退场。  郑梅不失时机地走上前来,双手还保持着鼓掌的姿势,嘴上却已经朗声作起了评价,“俞小姐的演奏果真炉火纯青,很有激情,只可惜琴谱没背对,我数了数,一共有三处地方都弹错了。”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郑梅是科班出身,耳朵自然比别人锐利,更何况这首莫扎特的著名曲目她也是练习过多次的,适才细心聆听,几处错音都被她暗暗记下。此时,她笑盈盈地上前在琴边坐下,双手熟稔地游走在琴键上,悦耳的琴声再度响起,仍是那首C大调奏鸣曲。在海棠弹错的地方她故意放慢速度,用清脆的声音提醒海棠正确的音符是什么,而郑梅弹奏起来亦是行云流水不着痕迹,比起海棠来也毫不逊色。  海棠怔怔的听着,痴痴出神。  她其实并未入过学堂接受传统的钢琴教授方法,琴艺完全是跟师傅乔凤雏自习而成的。  从九岁第一次碰触钢琴,乔师傅就发觉了她惊人的音乐天赋,但凡只要他弹奏过一遍的曲子,海棠只需他提醒一下基准调,必能随着乐感将所聆听的曲目完整重复下来。自那以后,乔师傅就开始无偿的教她,从简单的练习曲到难度弥高的古典乐曲,她几乎没费什么事就能全部记下来,也从来不需要苦背琴谱。于她而言,弹奏钢琴是抒发情感的最佳方式,一种人生的极致享受,而非程式化学习,至于后来的藉此谋生,则是阴差阳错的结果。  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指出她演奏的错误,从蓉蓉口中,她已经大致了解了郑梅的背景,一个留过洋的音乐专业出身的女子,如此头衔与光环足够让海棠这样的“旁门左道”相形见绌,她在震撼之余,不觉细心聆听郑梅的指点。  当郑梅在掌声中起立转身并略带得意睨向蓉蓉与海棠时,看到的是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眸,前者的眸子里闪烁着不满与厌烦,而后者,则充满了深切的迷惘。  从琴房出来的时候,海棠依然没能从失衡的心太重彻底摆脱出来,毕竟,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强项。  迷蒙的目光不经意间仰望,蓦地看到三楼昏暗的走道里似乎有个默默伫立的身影,站得远,看不真切,而她的心思也全然不在别的上面,直到快下楼时,才突然回过神来,那修长的身形像极了罗俊。  当她在楼梯的转角处再度睨向楼上,想要看仔细些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2.2一大早,海棠就被房间外的说话声吵醒,她半撑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时间,八点都没到,不知道母亲在跟谁说话,很热情的口气。  起床更衣完毕,她懒洋洋地走出去,狭小的客厅里已经安静下来,桌上摆着母亲早已置备下的早点。  “妈,刚才谁来了呀?”  “早们对门的房子租出去了。”母亲喜盈盈地说,“这下你师傅可了了桩心事啦!”  “哦?是嘛!”海棠也高兴起来。  她们住的这栋老式住宅是乔凤雏的资产,房子虽旧,却是独门独户,胜在幽静,分上下两层,乔师傅独自一人住在楼上,楼下的两户则长年外租。  海棠跟她母亲占了左手的一间,对门那间原是一对夫妇所租,去年秋天办理后,就一直空着。乔师傅不止一次的唠叨过,倒也不全是为了那几个租金,他一辈子没结婚,别说子嗣,连个可以走动的亲戚都没有,人老了最怕孤独,所以楼下缺了一户后他就总耿耿于怀,希望早点能把它填满。  海棠翘着兰花指捻桌上的包子来吃,“这回搬来的是什么人呀?”  “一个小伙子,人长得挺精神的,嘴巴也甜。”母亲乐呵呵的,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见海棠没洗漱就吃上了,顿时又把眉头皱起,“你这孩子,都说多少遍了,刷完牙再吃,快去!”  海棠没辙,撂下吃了一半的包子,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漱口杯具和毛巾,踢踏着走出门去。  他们的房子没有独立的卫生和供水设施,所以洗洗弄弄都得去院子里的公共水池边。十多年来都这么过来了,海棠没觉得有多麻烦,只是在去过郑家之后才有所领悟,原来人跟人的确是不一样的。  要说她对蓉蓉有多小木,那也不见得,她从小深谙母亲的教诲,明白“各人各福”的道理,蓉蓉有蓉蓉的幸运,而她也有自己的天地。  在那场主宰她命运的“偶然”发生之前,她的天地简单而明朗:钢琴、 亲人、以及围绕这两者所延伸的世界。  三月的清晨,仍有些微凛冽的寒气,在冷水的刺激下,海棠那缕从被窝中带出来的惺忪感彻底被驱开,眼神清澈明亮,婷婷地站在晨光下,犹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荷。  她哼着小曲儿回来时,发现刚才还紧闭的对门此刻已敞开,里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好奇地在门口探头探脑。  一个瘦削的身影半弓着腰,脑袋整个儿钻进了窗前的桌子底下,嘴里发出含糊的嘟哝自语。  “你在找什么?”海棠忍不住发问。  那人闻言立刻直起腰,回身看向门外,目光与海棠的乍一碰撞,便是一怔,片刻,才指了指头顶的灯泡道:“找这盏灯的控制开关。”  海棠扑哧一声笑起来,轻松迈步进去,将右墙桑垂下来的一根很不起眼的白绳子轻轻一拉,简陋的白炽灯立刻闪亮。  “以前没住过私房吧?老房子都是这样的。”她半歪了脑袋,含笑解释给他听。  “谢谢啊!”年轻的男子白净秀气,笑起来时面庞上隐约可见两处酒窝,平添了几分单纯的气息,让海棠顿生好感。  “客气什么,以后就是邻居啦!哎,你叫什么,从哪儿搬来的……”  如同所有喜好八卦的女人一样,海棠很快就摸清了这叫何少冉的男孩的底细,他家在外市,上个月刚被此地的少年宫围棋社聘来当老师。  “你会下围棋?”海棠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我师傅也很喜欢,他以前还教过我,不过我不感兴趣,每次跟他下都会输掉,总也没进步。这下好了,师傅有伴儿啦!”  何少冉听着她一个人叽叽呱呱地说话,觉得她挺有意思,“乔师傅早就知道了,我们昨晚上还杀了几局,可惜你没在。听乔师傅说,你的钢琴是跟他学的?”  “嗯。”海棠点头,一脸轻松怡然,“我从九岁开始跟师傅学琴,学了整整十一年啦!”  说这话时,她蓦地想起自己之所以如此快的计算出学琴的年数,还是因为上次罗俊的提问,思维被如此一打岔,便有片刻的飘移。  何少冉却不再整理了,抱着膀子索性跟她闲侃起来,“别人一说起练琴似乎都满痛苦的,你怎么刚好相反?”  海棠惊觉似的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我没觉得练琴苦啊!这可能个师傅教授的方法有关吧,他从来没有逼过我,还总是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弹琴是一种负累,那还不如不弹。”  正说着话,母亲拿了一卷胶带纸,见女儿站在人家门口喋喋不休,不禁嗔道:“这孩子,怎么一聊天就挪不开步了呢!赶紧回去把早饭吃了他!”  何少冉赶忙接过递上来的胶带纸,满脸笑容,“谢谢阿姨!”又转身瞅了眼海棠,“我们在聊她弹钢琴的事儿。”  海棠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一对漆黑的眸子里也充满了欣悦,“妈妈,何少冉是围棋老师呢!”  “少冉比你大,你得叫他哥哥,没礼貌。”  海棠吐吐舌头,也不扭捏。朝着何少冉嘻嘻一笑,“少冉哥。”  这一声称呼让何少冉有些不自在,笑着点了点头,白净的脸居然有点红。  眼前的女孩跟她母亲一样热情善良。  吃早饭时,海棠蓦地想起昨晚在郑家被郑梅傲然指点的情景,心头飘上来一丝阴影,脸上的笑意也即刻收拢了,她想立刻就去见师傅。  乔师傅正坐在阳台里边抽烟边听收音机,见海棠一蹦三跳地蹦上楼来,双眼立刻眯笑成了一条线。  “海棠,这么早就起来啦!”  “早啊,师傅!”海棠脆生生地喊着,已经蹦到他眼前。  “早点吃过了没有?我今儿炖了粥,可香了。”乔师傅笑呵呵地嘱咐,满目慈爱地瞧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海棠摆摆手,“我吃过了才上来的。师傅,我找你有事,走,咱们先进屋。”她不由分说上前就拽起师傅的胳膊就要拖他起来。  乔师傅很无奈地摇头,自己是真把她给宠坏了,都长这么大了,举止还是稳重不了,也唯有坐在钢琴面前,才有个正经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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