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地上移动着。淡蓝的天重重地负在苦力的脊背上,低压得像是永也翻不过身来。色彩单纯,线条单纯,怎样一幅动人的剪影呵。 车到潮州,我们雇了人力车在这古老的府城里穿行着。节烈碑,德政碑在道旁树立如岗警,许多住宅门前还悬着御赐的“尚书第”匾额,漆皮早已剥落了,当年那点派头还可以想见。但我没心看那个。我们的车停在一座小山的脚前。一切就真地全像盈信里所说的,韩江横在山前如朱带,跨过一段船桥,便是韩退之的祠堂。 我们一气攀到山顶上。在一座教堂前面,几个男女学生正支了画架在写生。 庆云用本地话同他们打听。提起盈的名字,真好像我们带来什么罪过,他们一齐返过身来看我们,神情里含了不少鄙夷,冷笑。 好性子的庆云还是低心下气地问他们。后来,算是一个女生吉里古鲁说了一大阵。庆云翻给我说:她开除的那天,一个姓刘的来接她的,说是他在石埔开的那个小学正缺国语教员。那以后,可就再没听到什么了。 听到是姓刘的,我愈发焦灼了。其实,我早就知道盈的命是玩弄在他手掌里的。 我们抹头就跑。一气赶上了最末一班车,折回到那小商埠。下了车,天已黑了。我还摸不清石埔在哪里,但我要马上去。天黑也好,路远也好,我得连夜赶路,找到她。 庆云尽所有力量拦我,劝我先回他家。拘于一点师生关系,他扭我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陪我走到码头。指了苍茫的江说,去石埔先要渡江到那片渔火地方,那是潮阳。然后还有一百里。他领我去船票局,这回我被说服了。我不会泅水,船要明早九点才开。 那晚上,刚好岷值夜班。梁太太使用一个母亲所有的动人语言劝制我了。她说自己不是个顽固人。年青人恋爱她不反对,但那个女子得是正当的。(说到这里,她害怕地吞了口唾沫。)她认为我此去是太危险了,一个人地语言全生疏的外乡人,撞一个本地的富痞;万一他下了狠手,“你妈妈可只留你这么一个儿子。”说到这儿,她隔着一汪泪水凝看着庆云。 这回,我不曾生她的气。然而我不能就这么折回的。我告诉她劝一点用处没有。明天,我不能拖了庆云陪我冒险了。如果真想帮我忙,我求她替我出个主意。 终于,她找来邻居为人雇短工的一个老妪,年纪已五十开外,赤了那双脚,咭咭喳喳,说是人可极忠实可靠。她是潮阳人,可以领道,且可防范别的意外。 早晨,我们先渡海,赶到去潮阳的码头搭那班早船。 江这时还浮着朦胧的晨雾,江水和天色没有了分界。像是“母子”一般,我搀扶着这陌生的老妪,登上这只拥挤不堪的船。 茫乱的心情使我忘记一天的经过了。总之,这老妪是一个很多嘴的。她一路问着我同那女人的关系,怎样认识的呀,是不是想作亲昵。我尽倚着船栏,对汪洋无际的江水出着神。 好容易我们登了岸。她又领我上了一列小如玩具的火车,笛声像是打了个闷噎,然后,就蚯蚓般地穿过油绿的稻田同蔗林了。 车停在练江岸上,我们又上了摆渡。着了干土,天已近暮。我们上了一辆残旧不堪的长途汽车。 傍晚时分,我们在石埔镇下了车。我叫那老妪去问路局,石埔可有个姓刘的办的小学校。一个卖票员很熟谙地指着远处一片白房子,看看我,似有点怀疑。 我们仓匆地踏着田塍,扑向那地方去。是一座祠堂,古旧的有排场的建筑,前面躺了一个大水塘,无声地飞着各色蜻蜒。台阶两旁的长石似为孩子滑得太勤,中间已陷凹了,但却光润地闪着亮。祠堂的横匾安然挂在那里,只是门上又挂了一面私立进德小学的木牌。 站在台阶下,我犹豫起来。她能够真地被囚在这偏僻荒凉地方?而且,寻觅了那么些时日,就真地这么容易找到了吗?我很慎重地拾上祠堂的石阶,叩了一下门。 这时,里面蹒跚地走出一个老家丁。 那老妪同他说了一阵话,大概说:我是来找一个姑娘的,一个本来在潮州师范念书的。 老家丁用一对已为时光磨钝了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阵,又同那老妪吉里古鲁了一阵,才咳嗽了这么一声,慢吞斯理地进去了。 那么她真地在这里了?我高兴,感激地恨不抱住那老妪。呀,一个多月,天阴着,人苦着;枯槁的生命里断绝了仅有的一点营养,这一瞬,我又瞥见了一丝光亮。 我没心参观学校的设施。我只记得穿过一段幽暗的走廊,我便被带进一间细格窗棂的屋前了。 能够是盈吗?这么瘦得怕人,苍白的脸,对我们发着愕。她蜷伏在黑黑屋角的一张竹床上。蓬乱的头发扎了一条手帕。伸在床沿的手,这时还夹了一支纸烟。 “盈,盈,是我来了。”我扑到床沿。 显然那老家丁没听清楚,她惊讶得挺起身子,本能地丢下指节间的烟蒂。 “是你吗?”她怀疑地望着我,不住摇头。 “是我。怎么不是!我没变呀。” “是我变了,我变了。”她转过头去,颧骨的侧面起着痉挛。“可是,你干什么跑来!这地方是你来的吗?”突然,她用很严峻的声音向我嚷:“你给我走!” 呃,她是着了魔,还是疯了?我返身向房里望,这昏暗的屋子我没看见别的,却只见桌上有一群大小药瓶闪着光。不,我死也不走呵。我咬了嘴唇,对她摇头。 “好,你明天走,成不成?”她又逼我答应了,这回我可不再傻了。等候!现在已没的等候了。我尽所有气力睁大了眼,眈眈地瞪着她。 突然,她的壁垒溃败下来。她无力地倒在枕上了,肩头一起一伏地抽动。 我紧紧扶了她。听她抽噎着告诉我:“我照你的电报办了。我拒绝了他。”可是,那校董要她再想一阵,别后悔。她说不。好,第三天,她就无故地被开除了,而且说党部也对她注了意。校董却在开除那天,亲身来接她。待她好极了。说帮她帮到底,说她名誉不好,就接到这个地方来。于是,她病了,他服侍得好好的。 她声音很低,随说,随向窗棂窥望。这时,夜早把一切染黑了。 “为什么不点灯呵?”我想用这话平舒她的亢奋情绪。 “告诉你,我恨灯了。天若是黑遍了,灯也点不亮。”她装得很淡漠地说,突然,声调又转入悲怆。“你呀,你就是我的一盏灯,然而你不是太阳。世界上没有太阳了,我索性把你丢到路旁。” “你不能丢我。你忘掉过去的事了吗?”我正色地斥责她。 “我恨不能忘干净才好。那些不过是灯笼上的装饰,不中用!” “那么,你是有了新的光亮了吗?”我眼里跳出一个负情的女人。 “没有,我赌誓没有。”她为自己截然辩护着。“我是说,我命里该走黑路,我不再要灯笼了。灯笼经不住风吹。吹灭了,连你也得黑下去了。” “可是,我甘心倾愿呵。我们不是常爱走黑道吗?走一辈子黑道多美!” “傻子,你还在鼓里哪!山里的黑道可不比人世的黑道。那可一点也不美。而且,我已经走上了,我脱不开!” “什么?”我抓住她的肩头,很粗野地问她。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你走一天了,也该吃点东西。”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你先得告诉我。” “你不吃,那个老太婆也陪你挨饿吗?”她很通世故地看我一眼,蓬乱着头发,迈下床来,如一个小母亲似地跑到门槛,招呼用人去了。 “你先别招待,你逃不开。反正你得告诉我。”我重新又捉到她的手。一双滚热癯瘦的手。 “告诉你什么呀?” “你跟不跟我走?” “走?”这个字吓她一跳。她先是惊讶,过后眼里似乎真地闪出点光辉。“去哪里呢?” “去北京。” “去北京——我倒没想到。”她玩着我胸前的领带,像是陷入一种可喜的沉吟。终于,还是摇着头。“北京有灯笼可也得有坑。贫穷的坑,烦恼的坑,病的坑……而且,坑是大的,灯笼小,我去干么?去吹灭你这盏灯?不,你好好念书。你是男人,你逃得开。你还有好日子在前头。” “你呢?你是把我们分开了吗?”我气冲冲地说。 “不是分开。我已不是自己的了。我只求不累了你。” “你这真是胡说,自甘堕落!” “你冤枉人!”她又带些呜咽了。“我自甘堕落,那我也没有今天了。我命苦,生在穷人家,我不该巴望念书,我应该给一个苦力当老婆。哎,堕落。是的,堕落。现在我明白了,不自然的向上其实也就是堕落呀!我堕落了,你别再认得我好吗?” “不,不,盈,是我说错了。”我这没出息的病又犯了,看见女人的眼泪,我由雷公即刻变为豆腐。我轻抚着她,一个为人世变得那样冷酷的人。“你没有堕落,没有。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一起走黑道。” 突然,直像没听到我的话,她跃到房门口,喊进一个鬼头鬼脑的女仆来。 于是,一盏洋油灯点上了,这昏暗房子的各角顿时都闪起光来。古老的墙上,很不相称地钉了些法国裸女照片,桌上挤在大大小小的药瓶中,是一些香水胭脂,和一滩水果的皮屑。凌乱的竹床上,陈着一份丝质的藕荷色新被,总之,一切都和这女主人的本来面目不衬。 “都是他买的。”察觉了我的诧异,她还以为这是个得体的解释呢! “他?他是谁?”我逼审她。 “你没有理由对我这样!”她申斥我,过后,又缓和了些说,“你现在就是坐在他家里,你还大声嚷什么!” 说着,她随手由桌上拈起一支纸烟,被我劈手夺过来了。她合起掌来,毫不在意地寻找第二件事来占据她的手。这回她由枕下抽出一张本地的小型报,指了一段给我看。 我不屑地接了过来。我从来不爱看这种以造谣来娱人骗钱的小报的,我没留心看。但及至我读到她的名字时,我才开始觉出这张小报的分量。那篇趣闻是用着一种又臭又酸的笔调,记载着盈由潮州革退后,同某绅士开房间的事。末尾可又说“某绅士热心兴学,想今后女士所学当有用武之地矣”的讽刺话。 “这个是真的吗?”我冷了面孔问她。 “真的!哼哼!”她看见我可怕的阴郁的神情,忙把报夺过来,装做若无其事地说,“若是真的还拿给你看吗,傻子!” 这锋利的回答,堵住了我的嘴。 到晚上,那个绅士校董果然来了,可不正是我在医院里撞着的那个肥胖家伙!这时不知在哪里吃了一阵酒,醉醺醺地,满脸烧得通红。看到我,他愕然地止了步。 盈不等我们动手,就迎头缓冲着: “这是刘校长,这是我的表兄,才由我们老家来,特意看我病的。” “那么,”胖家伙用眼睛搜查着我,也像是搜查着他自己的注意。“请坐吧。” 于是,我们摆开了一个极窘的局面。我的每一粒细胞都在准备着扑了上去,掐住他的喉咙。然而盈却用极大的平静和礼貌捆绑了我。为了调节空气,她不惜唱起独角戏地说着许多不切时宜的话,告诉他我的学校,又告诉我这校长“也热心提倡国语”一类的话。 “我要带她走。”我忍不住了。我这样理直气壮地“通知”他。他为我这“通知”吓一大跳,他先瞪起眼睛,过后,又装出校长的口吻,厉声回说: “不成。我们这里只靠她一个人教国语。她走不开。” “要是她死了呢?”我硬硬地驳斥他,驳得他直起身来了。 “你不能胡说。有合同在,我们照合同说话好了——” 这时,盈真像是表妹似地吩咐我,“不许你说话!”然后,用土话(他们又改说省城话了!)说了一阵,我一点也没听懂,但那胖家伙听懂了。他像是握到了相当把握,抛了个赌气神色,自动走出去了。 盈送出他去,回过身,第一句话就是: “你真是发了疯。你这么闹,我就走得成了吗?你知道他有多少壮丁,多少杆枪?连你坐的长途汽车全是他开办的。” “所以你就舍不得走了。对吗?”我几乎要啐她一口唾沫。 “我就舍不得走了,你怎么样吧!”她掉过脸去了。 “我?我走。现在就走。”我一手推门,另一只手却失了自由。我看到了阔别经年的两行泪,沿着那削瘦的颧骨,籁籁垂落下来了。 “盈,盈,我们不该再闹气了。”我伏贴地把她扶到床边。她的肩头抽搐着,肚里像是有老大一片话,她说不出来。她只是哽咽着说“你干么来!”“你干么不早点来!”她哭了好一阵,还呜咽着说出对人生已没有了希望的悲观话,最后,到底为我央求得活了心。她答应明天去同那校长好好商量去。 这晚上,她一定要把她的床让我睡,她自己是睡到一个女同事的房里。 我睡不下。半夜,我爬了起来,我疯狂地撕裂了桌上散块的胭脂,还狠狠打碎了一瓶香水。那下贱的液体,在黑暗中,汩汩地由破口淌流着。强烈的麝香作践着这古老的祠堂。 三二一个荒诞的夜 早晨,还居然给我端来一碗粥,我不要一个长于招待的敌人。我推开它,先动手硬替她收拾行李了。 当她揉着眼睛走进来时,她为我的卤莽所惊;她的全部产业已装进了一只藤箱和一只网篮里了,那些化妆品和成匣的丝袜被我丢在地上,狼狈地追悼着她过去那段丑陋的奢华。 我牢牢抱了她的胳臂,央求她,趁早晨就赶路,永远地离开石埔,这土豪的巢窝,到一个新地方,凭四只无拘无束的手,穷也好,苦也好,挣取一份自由的生活。 盈呵,(我几是流着泪叫她,)你真忘了我们在山谷里做的梦了吗?你想过十年以后没有?你尽顾眼前一点安定不成哟! 我也不等她说什么,我动手了。直像是附了什么邪气,从来不是负重的手,一口气就把那网篮扛在肩头了,手还去提那箱子。老妪也伸手帮我了。 “就走!”我严厉地命令着。 “不能,你这是胡来。得把话说清楚呵!” “话到哪天说得清楚!”我用身子,箱子,和眼睛硬把她推了出来。我们走过游廊,走过课室,窗纸里似乎有人在刷着牙,听到我肩头上的吱吱声,腾腾跑出来了,然而看到我凶猛神气,没人敢过来拦。 我们走出了那门,我狠狠吐了口唾沫。祠堂前那小水塘,这时印着一团团微紫的晨云,这可咒诅的小镇是座落在一片广袤无际的田野中间。东方,新生的太阳似正在挣脱着翳云的掩遮,向地面探首。 忘记了肩上的分量,我就硬逼着她向前走。盈一边随了我走,一边却尽担惊地回头看。她似乎不信一根顽强的铁练竟能这样轻易地脱得开,然而心里又像是愿意脱开。 当我们快走到汽车站时,后面有人追赶来了,随跑,随朝我们嚷着。 我刚要把网篮往车厢里塞,那卖票人看见后面追赶着的人了,他拦住我们。 这时,盈吓得脸变了色,眼里对我似有着抱怨的神情。他们像是都认识她,卖票人还很恭敬地向她搭讪着,她没心酬答,尽央求我先放她回去一趟,她算定我们是走不开的。 一个赤脚汉子气喘喘地赶来了。他劈手就来夺我手里的箱子,我忍不住,我揍了他一个嘴巴。原来司机卖票同他吃的是一个阎王的饭,于是,我为他们包围起来了,晃着粗大的拳头。 我不服地扑过去,刚动手,盈嚷了,那些家伙对她像是很怕,即刻就缩回了手。 她对他们先吉里古鲁一阵,大意是她不走,不必为这事打架,然后,对我求着: “不成,你先走吧。不然,全都走不成了。” “胡说,你呢?” “我明天一准就来。东西你带去,放在我姨家吧。你等我。我马上跟校长说去。” “不,我跟你一起回去。” “什么事我自会调动,你一去可全糟了。你为什么还不放心我?” 终于,她给我写下了亲戚的住址,在那个伙计的监视下,她又折回去了。我告诉她,明天见不着她,我一定马上再跑来的。 我按照她那纸条找到了她的姨母,一个细长身子,满脸雀斑的妇人,住在一家鲜果店的二楼。我用结结巴巴的潮州话交代了这两件行李,却无从交代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到十点钟还没见她来。我耐不住了。一个人奔到汽船码头,跨过江,我又来到了潮阳。 当我正在那铁窗洞口买车票时,几个童子军模样的学生问我是不是由石埔来的?我看见了他们胸前的徽章,问他们认不认识盈,他们说正是校长派他们四下寻找的,她昨天下午就离开那里了。 听完这话,我连票也顾不得退,我搭原船赶回那小商埠,一气奔到那鲜果店。 脸色苍白的盈早已在那里了。在街上,我就看见她托了腮,呆呆地坐在窗口张望。她逃出来总该是为我了,但看见了我又不大动声色,只简单地告诉我辞呈已递上去了,今晚借地方商量,还不知道走得开不。 黄昏,我们还出去散了一阵步。她叫我抱了那姨的混身很龌龊的孩子,我们沿了海滨走着。这时,泊在江的渔船正吃着晚饭,一家老老小小都赤着脚围蹲在甲板上,分食着小桌上的几碗菜,看到这种朴质幸福的生活,真无法不羡慕。 “什么时候我们也有一只船……” 她一路也没有话说。听到这个,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心里像有着另外的心思。 我们走到一节很荒凉的沙滩,便折回来了。她陪我走到那鲜果店门口,一定要我把孩子抱进去,她独自去赴那个会。我不干。我怕她吃那伙人的亏,坚持要跟她去。 不管她肯不肯,把孩子送上楼,由小皮箱里抽出电筒就跑着追上她了。她起初同我发脾气,过后又说了许多甜言蜜语骗我回去。她甚至答应明天就跟我走,只要我这时回去。 她哄不成我,也拗不过我,终于,我们是一道走进那个“会议”的地方。 房里这时已有五六个人在等待了,一个个雄纠纠地望着我。随后,那个刘校长来了,大约就开会了吧。而且并不是“商量”,是一齐向着盈再三劝诱着。他们说的是我根本不懂的省城话,但直像冥冥中有谁点化了我,我听得出那诱惑威胁的语调,每人说一遍,还用谄媚的眼斜睨着那个胖家伙。 当盈一边说,一边顺手接过旁边一个人递来的纸烟衔在嘴边要燃时,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一把给拔了下来,撅成两半。 房里哗然了,那递烟的人用潮语问我是她的什么人,盈不等我,先回答说是“表哥”。这时,一个矮小狡猾的同伙咬住那校长的耳朵咕哝一阵,就鬼鬼祟祟地出去了。 过一下,走进一个年在五十开外的老头来,肥扁的脸,喷着浓郁的酒气。 他一走进来,第一个受惊的是盈。她站了起来,发急地问: “爹,你来干么?” 那老头晃晃悠悠地凑近了一张竹椅,咕咚坐下来,用发亮而迟钝的眼神向四下望望,然后对自己嗫嚅着,舌头不大灵活地: “谁要来,都是你惹的事!快说,我还得走。” 那矮子指了我,问盈可有这么一个表哥吗,由北平来接她的? 呃,有这么狠的一着,我没算到。我眼看要四面楚歌地被逐出去,我无助地望着这酩酊大醉的老人,通身冒着虚汗。 “唉,让我走吧。她的事我向来不管。” 这是怎样可感的回答呵!我凯旋地望了盈。 “不行!”那矮子又把他扶坐下:“你说,认得这人吗?” 老人不耐烦地抬起惺忪眼皮来,瞥瞥我,又瞅瞅他的女儿,然后转过身来,向那翘了脖颈的矮子点了头。 呵,感谢那杯酒,更感谢这老人呵!我直想跪到他面前,告诉他,我要好生待他的女儿,使她在一个穷人身上找到快乐。然而我不曾跪下,他也早已不耐烦地站起来了。 这回是我和盈把他搀了出去,为他雇妥一辆去“戒烟馆”的车。 ——我们的爸爸呀! 我捉了盈的手,一种亲热之情油然而生,我很想趁此走开了,但她却一迳又跑回那个地方去。 会散了,我硬挽了她的臂往外走,我不准她再睬他们一眼,然而还没走下台阶,那胖家伙很暴躁地喊她了,她即刻怯怯地脱了我的手,奔回那房里去。 哪里是散会,是把我撵出来呀,如今,他们低声商量着了。 立在门外的我,耐性也是有限的呀。在那数尺长的石阶上,我来回踱着如一辛勤的警察,且时用手电筒的光芒向房里探视。 好容易,她走出来了,然而也并不招呼我。她一直往外走。我明明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在我的卑劣的敌人面前。我不服。我再气也没有。我追在她后面。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狠狠地骂了她,一个下流的女人,一个当着敌人出卖了爱人的贱货。把我给当成了狗。狗!我由那么远跑来,是来当狗的吗?我逼问她,她不出声。 已经是夜半两点了,街灯闪着幽暗的光,马路睡得纹丝不动。警察对我们不安地注目起来。一男一女,半夜在街头吵嘴,一件社会新闻栏的好材料! 在一个小巷口,她拐弯了。 “你去哪里?”我粗暴地抓了她的手腕。这深更半夜,我愈发不识路了。她直像没我这么个人走在身边。 “去我自己的家。”她瞪了眼无情地回答我。 “不成。”我为她一路的沉默气炸了肺,“你拿我当成了狗,你得告诉我凭什么!你不能就这么走。” “怎么不能!”她挣开我的手,很快地走。临到她门口,我抢到她前面,用肩头挡住她,戳了她的脸,嚷着:“你敢走,你敢,你个不要脸的女人!”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多么蠢笨,多么昏,(每一个神经质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悲剧呀!)这晚上,我是用一种罕见的粗野帮助她决定了她此后的命运。为什么我不在那个胖家伙面前动力气呢,是下意识地为他那些雄纠纠的打手镇慑住呢,还是——唉,她也忍不住了。 “我不要脸,我不——”忽然,她瘫倒在门阶上,她呜咽了。“你凭什么管我!呜呜——我还不是你的妻。呜呜——亏了不是,跟你说吧,呜呜——我受不了你这个——你去吧。” 半分钟前,我还蛮横如一阎王债主呢,如今,即刻变为一个负债累累的可怜虫了。我声音低了,手软了;而且,多糟,腿也软了,我跪了下来。哀求她,刚才实在是我错了,我冤枉了她。我该死。我吮了她的泪,咸味顿时令我也哽咽起来了。告她我气的不是她,是那些欺凌她的恶棍,我以后不会待她坏的—— 这时,深巷里响出一阵小锣声,一个卖鱼生粥的担子蹒跚地向我们这边走来,担子前面那盏灯在黑暗中神秘地摇撼着。 我喊住他,把盈挽了起来。这腥气的粥我一向是吃不惯的,这回我吃得竟很快乐。我抹着嘴巴,向她约合今晚就在街上过,我们头倚着头,在墙角睡,算是我们度苦日子的开头。 她怎样也不。她要回家。而且说地方很破,很窄,但要我也去。 我心里又生气她不接受我这个露宿的约合,我的固执病又犯了,我坚持自己过那么一夜。 她让到最后一次,也生了气,就不顾一切地叩了门。我赶忙闪在一旁。连头也没回,她闪进去了,门随着很踌躇地关上了。 这时,没有了人影,只有巷口那盏幽默的街灯陪伴着我。弄堂深,窄,而且黑,覆在上面的那一条天因而也窄隘无光了。望望那没星星的天,我唏嘘地吐了口气。 几日来身心的折磨,我实在惫倦了。我嫌地上脏,然而我的腰已支不住,于是,我就倒在地上,头倚着木板门,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三最后的装饰 天刚亮的时候,我为响朗的车轮声吵醒了。一个卖苦力的朋友很怀疑地看看我,推着他那辆独轮车走过去了。 我爬起来。我的鞋,我的衣服统统微湿了,我才记起我有过一个荒诞的夜。对一个乞丐,这原是习以为常的,但在我一生中,却成为一个难忘的夜了。 替我开门的是一个中等身材样子很泼悍的妇人,我猜是盈的继母。她很不耐烦地把我放进来,向楼上一指。在我面前展开了盈的摇篮:一间又暗又脏的屋子,洋溢着窒人的鸦片和孩尿的混合味。家俱摆得凌乱极了,一些粗木凳之间还杂着一些曾经是很讲究的老式红木桌椅,看来可知道这是个败落下来的家。靠墙一只竹床上,一个光了屁股满身泥渍的孩子正伏在那里,歪了头,寂寞地摆弄着一盏还微有余烬的烟灯。 盈大概也是刚爬起来。在“家”里的盈是一般广东女孩一样,赤了脚鸭满地跑着。这是远比那香水高贵的装饰,我欣幸我的盈还天真着。这两天她也够受了。她揉着眼睛,抱怨着我昨晚上不进来的话。 可是,我不白苦呵,她说洗完脸就陪我打听船期了。她决定跟我走,明白的盈,愈快愈好。事情结局得几乎使我不能相信。我想去握她的手,她用眼睛示意旁边那个妇人。在她脸上,竟都浮起一些隐微的笑容了。 我还想去拜谢那个陌生的老亲戚,这时,他正在房里打着响朗的鼾声。 出门,第一件事是办理船票。我们走到靠海关的一条窄而阴湿的街上。这里,全是吃旅客的生意,有换港币的,卖帆布床的,自然更多是船票局。我们携着手,朗声读着黑漆木板上的白灰字,都是一条条载客货飘游南北洋海的大鱼名字。再巧没有了,这天刚好有一只招商的泰顺轮由省城开来,直放上海。今天走得成已够美了,又还能坐中国船,直像一切有人为我们安排了,我马上买下船票。 当我问那店家官舱房间时,她插嘴问我来时是坐什么舱的,我告她是统舱。 “回去为什么要充阔气!你以为我受不得苦?” 我为她这话深深感动了。事实上,我袋里剩的钱连两个官舱票也买不起了,我是打算另行挪借的。统舱对女客总不大方便,我要她“肯”受苦,却尽可能地不让她受。终于,我还是定了房舱。 这时,她又同我争执着到船上去买。她不赞成先买,可又说不出理由。下午四点开船,哪有早上还不买票! 及至票买到手里时,她又问那店家还退得退不了。我很诧异她这问法,她没说什么,只很关心地嘱咐我把票收好。 急性的我,那即刻渡海去梁家取我那皮箱了。这时,她忽然变得缱绻多情了。她挽了我的臂说: “才八点多,还早呢。你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你难道就没一点留恋?人分手像船沉了底,即使有浮上的一天,可也就剩壳了——” 听到这番凄怆的话,我的脚步改了方向,我们朝着中山公园的马路走来。我告她一点也不难过,世界终归是浮动的,只要有她在身边,证明有一个永久的,同什么诀别我都不伤心。 “这硬骨气我赞成。”她喝采了,然而是用一种极沉抑的声音。“还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