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谷-7

“你忙得厉害呵!”迎面有一大一小影子,我几乎撞到他们怀里。我抬头,是巴黎,仍然安详地吧哒着他那只烟斗。紧紧贴靠着他的,是一个打扮得极好看的女孩,油亮的头发上还栖着只红绒绳结的蝴蝶扣。  我忽然觉得那小脸蛋很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孩子像是也认出我来了。她吓得要哭。  “不怕,不怕,这是伯伯呀!”巴黎拍着她!并硬按着她的头向我鞠躬。  呵,我记起来了。这不是山道上那个受委屈的孩子?我握握她的小手,对巴黎说了声“抱歉”,便蹿回后台去了。开会词是我拟的,由发起天籁的那个小孩去致。我虽然身在幕后看团员们安排着道具,我的耳朵却伸到幕外面。听,这岛上已有了新的语言啦,而且,是这样一个刚十三岁的小孩说出的呢。  报告完了,我听到一阵隆大的响声。  随着,五个团员肃然地登了台,唱的是儿时大姐教我的一只歌:  说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  什么开花在水里?  这朵鲜花瞒不了我哟(摆手介)咦呀哟  莲蓬开花在水里,咦呀哟——  在那乱哄哄的台上,我却勾起黑黑屋檐下,飞着黑黑檐末虎的回忆。我坐在台阶上,大姐拍着我。天,谁想到十多年后,这歌却跑得这么辽远呵!  第一出戏上演了。陈素娟果然是演戏的老手,然而她的好处仅是在胆子大而已。她出台出得那样不在乎,演时又不惜加点花样把台下逗得轰然大笑。她的声音很尖,也很脆,但是不美。有时,还说忘了,搀上些粤语。幸而幕后有提词人,她刚一说土音,那人赶紧就咳嗽一声,于是,她赶忙归了辙。  快临到“求婚”了。我跑到后台去。莫洛夫在刷着他的长靴子,娜妲丽亚正在梳着她的头发。  “先生,快该上台了吧?”她回过头来问我。  我多么想摸摸她那柔而且黑的头发,然而我得压住这想头。  “时候到了。你快点吧。”我广泛地对大伙说,然后又凑近了她一些,叮咛着:“你知道,今晚上这些人里你最会,也最重要。卖钱是小事,你得教台下的人爱国语,迷上它——”  忽然,我查觉自己失了口。我的话突然一止住,她的脸反倒泛红了。她羞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对我起了什么疑心。  我转过身去,想粉饰我的过错。等我再凑近她时,她已不再那么自然大方地听我望我了。她低下了头去,镜子里照出她一对垂视着眼睛:没有了水灵灵的黑亮眸子,长长睫毛却描成两道修长的弯,很细,很小,然而弯得很俊美,像是泊着无限心思。  我还没留心到她鬓额上插的一朵白色的野花呢,并不香,却小得很玲珑。  我这个粗心的导演!非要这么样才能点缀出村姑的模样呵!  “就要登台了。”我低声向她说。  她仰起头来。睫毛掀起了。修长的弯不见了,黑黑眸子里却焕发出一种粲然的光采。我不能再多注视一眼了。  “求婚”的幕拉开了。我们的娜妲丽亚姗姗地出了台。为浅蓝顶帷滤过的灯光洒在那鹅黄色的腰身上,那嫣红的脸上;她走得那么美,扭得那么妩媚,使她那清脆的声音更其动人了。  当她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指着那个洛莫夫气愤地嚷着:“沃乐野的草地是我们的”时,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么美丽的愤怒。莫洛夫难道是块石头吗,还是他存心要看这美丽的愤怒,故意逗她生气呢?为什么他那么牛一样地懂得爱惜草地,却不懂得爱一个希有的美貌少女呢!  然而及至她抚着胸,半阖了惺忪的眼,微笑着,沉醉地叹息出“我……我也真幸福呵”时,我相信那幸福已传染我的全身,全心灵台上的幕徐徐垂落。  在我心里,幸福的幕却徐徐掀起了。  那晚上,卸了装的娜妲丽亚是为我们几个团员伴送回去的。  没有月,只有微小的星光,山谷黑得很。我们个个高兴得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尽听山道上散场后回家的观众在途上噪杂的议论着。  我一声不响地走在她后面。用我那只电筒为她照明了每块乱石,每个拐角。那灯光紧紧追赶着她轻盈的脚步,很敏捷,而且,一点也不紊乱。走不久,我还把电筒举高些。光圈穿过黑空,照出前面一片苍茫朦胧的路。本来是很熟稔的地方,在黑夜里,在一个幸福的黑夜里,似乎全都改变了相貌,潜伏着一种流体的感觉。  山沟里,这时钻出一只黑白花的狗。她吓了一大跳。我赶到她身旁。那狗善意地嗅了嗅我,却又遁入黑暗里去了。  她很感激地向我笑了笑。  我是一直把她送到师范学校门口,才吞吞吐吐地告诉她:你演得真好呵!天籁团感谢你。我感谢你。  芭蕉林由我眼里抢去了那个美丽影子。  回到宿舍,隔窗我看见袁君正在严厉地盘问着三四个学生。我很莫名其妙。我几乎是舞蹈着进去的。  一进门,袁君就对我说:  “人抓到了。你知道吗?”  人?人已经送给芭蕉园了。哪里还有人呵!我问他在干什么。  他看我这种漠不关心的洒脱神气,似乎很不高兴。他指指三个人中间,一个身量矮矮,年纪也就十二三岁的孩子,告诉我偷东西的学生已经抓到了。刚才上面开游艺会时,他又溜进来,给在隔壁埋伏着的阿笛捉到了。另外两个是他的同房。  这时我才看到这孩子的脸已哭成泪人了,是在我班上总喜欢坐在犄角的一个学生。听见袁君对我讲,他咕咚便跪在我脚前:  “先生,救我,先生,我不敢了。”  小声音在这黑夜里嚷着,如果我今夜不是胸脯里填满了幸福,这凄惨我一定受不住。然而如今,我却很坦然,很慷慨地搀了他起来,像抱一只小绵羊似的,柔声地告诉他:  “好了,不要紧。我饶你的——”  话没说完,袁君向我不答应了。他用英语大声责我今晚是不是发了疯,钱可以不在乎,校规哪里能随便放松。况且这孩子家里很阔,父亲是科长,什么也不愁,称得起一个小财主,为什么他还得偷。这是个教育问题。  “Youhavealwaysbeeninterestedineducationalproblems,hereisone!”①  呵,教育问题,校规,我什么都想不到了。今夜,正如他所说,我是疯了。我手里虽无分文,我却有万贯富户的阔绰,豪爽,我还有比他们更多的幸福呢。  太幸福了时,人会变得浮躁了。在我身上,这时寻不出一丝的老成。我想唱,我想嚷,终于,我丢下了房里的“夜审”,走出门槛了。  我推开房门,走到廊外,满天星斗向我眨着嫉妒的眼睛了。  我很不宁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黑压压的山谷里寻觅着什么。  寻觅什么呢?  一个远了淡了的影子,清馨静穆的夜空里,一声鹅黄色的叹息呵。  二二淋湿了的心  演戏的收支账目公布了:除了一笔可观的数目,我们还听到不少可感的好话。许多人向我们索取歌谱了,更多的人要求参加这个小团体。想不到国语在这岛上将要成为一种时髦了。我又兴奋,又担忧。  会开过第二天,团员中便酝酿着“庆功”“联欢”的茶会。如果我自己那点钱没被那孩子偷去花光,我这时应毫不踌躇地请一回客。然而我手里的四块钱还是由那孩子袋里挖出的余赃。它够买什么呢?因此,我只好等待这个酝酿的自生自长。  在一种胜利的心情下,这样事情照例不难推进的。首先,大家都感到了突然的寂寞。戏排着,排着,演了,也就是散了。像退伍兵一样,重聚还可以温习一下当日可喜的记忆。  于是,演戏的第三天,我们的茶会便在师范的芭蕉林里举行了,除了那位客角,大家都是主人。  那晚上,天气是颇奇怪的。当我们吃过晚饭,由校里集齐出发的时候,黑黑天空里还闪着几点星光。甚而我们在那软软黑黑的草地上落了坐时,除了一点微凉,我们没觉出什么。我一点也摸不清那雨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不①Youhavealwaysbeeninterestedineducationalproblems,hereisone:你总是对教育问题感兴趣,这不又来了。是雨,很像檐水,那么散漫稀疏地滴着,不把人赶进房里,却使你犹犹豫豫,终于还是留恋地坐在那里承受着,忽然鼻尖上一滴,忽然眼皮上一滴,沉甸甸而且冰凉的雨珠。  我们一行团员足有四五十人,说说笑笑地走进了师范的大门。前面领道的自然是陈素娟喽,难为阿笛,他肩上一边担着一屉屉的点心,一边是几十只茶碗,我暗自想到鹅笼酒海来。  我们刚一走进去,娜妲丽亚和密司凌已经在迎接我们了。今天,我们的女主角又仍然穿上了她原旧那件制服,只是鬓额上还插着那两朵白色野花。  说是让我们到会客室里坐,天黑得这么幽静,还有比坐在芭蕉丛里,由叶隙间仰看灿烂星空更美的事吗?  不,我首先提议要个露天会场。  于是,我们便为黑的芭蕉叶,黑的夜空覆盖着了,彼此看不见五官,只看见一簇灰白影子,蠕动着,摸索着。大地的儿女呵。  杏黄色楼房里,谁端出两只烛台来,端的人影子幢幢晃在草地上,愈显得苗条了。走进来,才看出是我们的娜妲丽亚。烛光照耀出的微笑愈显得灿烂了。  这晚上,我们嚼着糖果。放肆地做了许多有趣的事,有时甚而是因为傻,才有趣呵!有人讲笑话,有人拉手提琴,随了那熟稔的调子,我们奈不住地合唱了起来。我们唱遍了所有美国流行的小曲。在教会学校里,那永是最熟稔最可喜的。唱到SantaLucia时,脑袋还跟着音阶左右摆着。终于在一片响朗的笑声中结束了一阵愉快的歌唱。  多可惜呵,今夜我们什么都不缺,我们就缺一把野火。天雨不答应,芭蕉林的主人也不答应。野火也可以说是有的,可不准我们拨动。天空的闪,是自然的无声火柴呀,每亮一回,我就可偷个机会寻找一下,我在一柄宽大的芭蕉叶下找到了她,坐在凌的旁边。  一段口技之后,该是游戏了。领首的自然是陈素娟。她宣布这办法:大家举一个人出来做猫。他可以随便跪在那人面前,号叫三声,坐着的人须用手轻抚这猫的皮毛(头发)三遍,抚一遍,嘴里还得说一遍:  “小猫咪,  不要叫呵!”  说的时候不许笑。一笑,便算输了。自己就得出来当猫。  大家嚷着赞成,可又故意装着说不会做,请素娟自己先做一回看。  她一点也不推辞。而且,咕咚一声,便猛然跪在身边一个人面前了。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只听到一声极懊丧的叫声,如一只闭在笼里的饿猫,还没叫完,坐着的人便笑出声来了。  那个人为陈素娟硬拖了出来,正是素娟的表姊。她也不加选择地跪到另一个人面前。这回我不必看,是我始终留心着的一个人呵。  “咪~~噢”地叫了。声音拖得很冗长,且还为频频坠落的雨点打出颤微来。  这回,该娜妲丽亚了。她跪了三个人,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里,温柔和善的成分太多了些,每个人都抚着她的头发,很从容地说着,“小猫咪,不要叫呵!”  终于,不知她看清楚了,还是盲目地撞,她跪到我的面前了。能是真的吗?那朵白色野花不香,她的头发却有一种愉快的气芬。还有她嫩白的脖颈呵,也低垂在我胸前,等待我的抚摸。南国女儿的大胆可窘住了一个来自礼义之邦的鲁男子!  她叫了,是那样委宛,那样细润的咪咪。我的手在她纤柔的头发上轻梳着。幸福如果是电,我的全身欢跃得将要炸裂了。  我不曾说出什么,因为我想说的,我说不出呀。我一任她咪咪着,我用手背为她遮住雨珠,手心拭着她浸湿了的头发。  “先生没说,得认输!”有人嚷着宣判了。另外又有人替我辩护,说也并没笑呵。  我的惩罚不是当猫,却要我做一只唱歌的鸟。他们还要学一只新的“京曲”。这样为人怂恿着,我只好唱了。我唱的是在北方极流行的一只过继母日子的孩子思念生母的歌:“小白菜”。我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唱了它。我那是最高兴的时候呵!雨打芭蕉在诗里一向是诱人感伤悲戚的,那晚上,却为一颗欢跳的心伴奏了。我直起身来。天上这时连一颗星子的踪迹也没有,冰凉的雨点落得也更勤了些。无边的黑暗太空里,攸忽撕开闪亮的裂缝。我唱了,我的声音可直颤抖:  “小白菜呵,地里黄呵,  三岁四岁,没了娘。  有心跟着爹爹过哟,  不想爹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三年整呵,  有了弟弟,比我强。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拿起筷儿来——泪汪汪。  桃花开了杏花落落,  我想亲娘谁知道?  亲娘想我一阵风,  我想亲娘在梦中。(哽咽)  人家都说黄连苦呵,  我比黄连苦三分。  白日上山去放牛,  晚上下山歇五更。  白日听着啯啯叫哟,  晚上听着山水流。  有心跟着山水走  又怕山水——(哽咽)  不回头呵!~~”  我刚唱完,静寂的空气突然为掌声撞破了。陈素娟大拍着手,笑着嚷着:“先生再唱一遍罢!”  她这欢喜心境对我来得太突兀了,更突兀的是  “呵呀,哭什么?先生。别唱了吧,这里有人哭了。”  凌劝着身边那个人。  我赶忙跑过去。不是别人,是娜妲丽亚哭了。她隐在芭蕉叶下面呜咽着哪。  呃,我的歌哪配赚取那么宝贝的泪呵。我忘了身分,不自禁地拍着她的肩头。雨点坠着,天空刷着的闪电映出垂挂在她额上晶莹的泪。我的手湿了,有雨珠,也有她的泪珠呵!  忽然,她挣脱出我的手臂,草地上掠过一个白影子,她很快地跑进杏黄楼房里去了。  我不能自持地追上台阶去,没等我闯进去,她却已上楼梯了。  我托付凌,(不知我一个陌生人,有什么理由这样托付一个同她熟稔多了的同窗!)请她马上回去,陪伴她,安慰她。  凌也是一脸的莫明其妙。她匆匆地也追上楼梯去了。  我们的联欢会便落得这样一个不欢的结束。  走到校门,我全身已都淋透了。  “明天再开一回,先生赞成不?”陈素娟在女生宿舍门前这样无心肝地问我。  我没睬她。  我怀了一颗淋湿了的心,辛酸地踱回象山堂去。  二三初次的隐秘  雷闪在天空闹腾了一夜。我的心也随着由窗口投进来的闪亮和隆隆声翻着滚。在昏沉中,我估算着明天将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然而醒来,一夜雷闪却把污浊的天空洗涤成一片悦目的晴蓝。  天晴了,我的心却依然沉沉地阴着,没法放晴。  当我烦闷得恨不把自己撕成一叠碎片,抛到海里去时,袁君却告诉我说,外间又有我的闲话了。然而想不到的,是他们还认定我同陈素娟中间有了什么,说她一天打扮得比一天妖艳,总往我房里跑。  我为这冤枉气红了脸。  袁君安慰我说,放心,至少他不相信。不怪别的,只怪我年轻。在这个学校里,我们两个是最年轻的,他还是娶了家室的人哪,(为了完成大学教育,他屈服了家庭的强迫,和一个陌生女子匹配了。)外面尚且说他同另外那个女同事的闲话,更何况一个完全具备了新郎候选条件的小伙子呢。  “总而言之,这个社会混帐!”他更激昂地说。“师生为什么就爱不得!我们这里那个教生理卫生的就娶了学生。当时许多人攻击他们,现在他们过得不是很好么。我们广东真古怪,新起来顶新,守旧起来也顶旧!”  他这席话拔除了一个新扎根的,可还拔不掉那个根深蒂固的烦恼。说是根深蒂固,却又渺茫得没有头绪;而且,像一个家传户诵的诗剧里所写的,是一种“甜馨的烦恼”。  一个那么随口哼着的曲调,由于浸着了珍贵的晶莹泪珠,竟也引起我的感怀来了,像一个着了魔的魔术师。我想着自己的母亲,也惦念着咋晚那个哭母亲的姑娘。我知道她有一个坏蛋的爸爸,却不知道她有没有母亲。  我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担虑,我怕她生了我的气。向天赌誓,我不会使用一只歌引逗别人悲哀的,何况不是“别人”,是她呢!  于是,下了最后一堂,我踩着散铺在微湿的山道上金黄色的夕阳,向着那杏黄色的楼踱去了。隐在棕榕树丛中,那楼房的颜色也如一道闪,在我心上攸忽地掠着。我好像借着那一瞬强烈的光芒。窥见了一个灿烂世界,然而只是一瞬呵,一切终又为云翳掩盖起来。  我走进了那芭蕉园,我叩了门,她走出来了。  呵,正像今早黎明,我揉着睡眼,揉出窗外那片晴蓝一样,立在我面前的苗条影子又是那么活泼,那么微笑的了。而且,微笑里,且焕发着一种罕见的光辉,照耀着我整个的心灵。  随着,我的心也豁然放了晴。  原本是来慰问她,向她道歉的,当前,这不但杀风趣,而且是蠢笨的举动了。  不同于往回,我说话的声音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很低,很颤微,她的水灵灵的眼睛也四下旁顾着,一有人走出来,便羞涩地向犄角处躲闪。  活了十八年,这是我初次的隐秘呵,第一次我想藏躲到人间以外,在太空里,用自己的一颗心温暖着另外的一颗;第一次我急于知道一个人,也急于把自己捧给她。  我的心跳。藏躲不只是为了恐惧,冥冥中,我似乎意识到这是一件必须藏躲的事了。  我很冒昧地邀她出来走走。我这提议是很犹豫地说出的,因为这回我是悬了空,我没有了另外的梯子。我是用一颗赤里的心来接近她了。可是,她用来接待我的,似乎也是另外一种心情。她对这提议只惊讶了一下,便默默地向外移步了。  走出芭蕉园时,太阳早已沉落到后山去了,微湿的山道上,阴凉凉地充溢着热带植物特有的清香气味。是仲春季候,马鞍树开始结起绒球,道旁的  ①“番投”也由菜心伸出新生的胳臂。看见山道旁木瓜树上已钉上了蓝地白字的标语铁牌,我们骄傲地笑了。  拐过师范学校的篱墙,漪涟的玉塘横在我们脚前了。衬着那蓊郁的山石,塘里这时浮满了天空的朱霞。一丛穿制服的孩子们,正在放着一只雏形的帆船。那一尺见长的玩具,漂在塘面,任海风东西吹着,用它的雪白影子支配着那么些只眼睛。  纵使是个好玩耍的人,我的心,这时是属于另一只雪白影子的。  为了不愿惊动这些蹲在陆地上的航手,我们踏着参差的乱石,绕过那怕人的“安息堂”,终于,我们走到了果树园。“累了吧!”我看出她脸有些红涨。  “不,”可是她却随手摘了一片木瓜叶,频频扇着那泛红了的脸靥。树叶的影子在她身上印上斑斓的条纹。  我轻轻扶了她。坐在果树园松软的土坡上。这是一个极幽美的地势。山环抱着我们,谷口外银亮着一片黄昏的海。连玉塘我们都清楚地看得见,那三角帆船就飘在我们脚下,然而我们却深深隐在果树的叶丛里,嗅着柠檬橄榄浓烈的混合的香味。  我读过许多恋爱故事,正如许多人读过泅泳术。如今,我不止走到海滨,我早已深深沉在海底了,然而我还不知应怎样呼吸,甚而怎样分水。我尽坐在那里,就地搓着脚下的土。我有话说,而且,我还看出她也有,然而我不会起始那第一句。  寻不出新的话来,我终于说出本来准备的了。  “昨晚上,我对不起你!”①“番投”:英文potato的音译,即番薯。——编者  “怎么,你唱得太好了。是我不好。”这是她第一次删去了“先生”的篱笆。她偏过头去了。在她耳轮下面,我发现一块红痣,上面还覆着一束丝穗般的鬓发。  “不,我应该唱别的。”忽然,我又赶快改了口。“可是,我实在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呀?”她转过头来,睁大眼睛问我。  “不知道会害你哭哇!”  “不了,昨晚我也想过,哭也没用!是命!”  唉,该死,我又把她的喜悦驱逐走了。这时,在她脸上,我看见的是一股狠了心的表情。像争草地时候的娜妲丽亚,她咬住牙了,眼睛茫然地望着辽远的方向,尽摇着头。虽然还是一个少女,她目光里却带出饱经世故的谙达神情了。我害怕她那样看。我冒然地捉住她的白嫩温软的手。  “你说是命,怎么会呢?”  “怎么会?”她像是生气我这么蠢笨。她缩回了手。她掉过脸来。“哪辈子造孽,修了个……唉,不说下去了……”  “不行,你说,你说——”我抓紧了她的手。  “修了个坏爸爸……”她低下头去了。  “我知道这个。”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她仰起头来,惊愕了。显然地,她是不愿人知道呵。我又后悔起来。  “不,你说罢。我不知道。我愿意知道得多一些。”  “知道了有什么用!”她把我当成一个纨袴子弟,像是鄙夷着我了。“我用不到人知道!你大概不很明白一个苦命人的心理——”  “我?你以为我的命甜吗?你以为我在可怜你?多大一个错误!”……………………  她睁大了黑黑眼睛。她几乎不信我的话。那么巧,一个爸爸荒唐,后娘狠毒,另一个却是个净光净,一无所有的人了。  她不再疑心我了。她告诉我许多气人的事。她一点也想不到会成为一个师范学生。照她后娘的意思,十二三岁上如果不卖给人贩子,也该在婢女的名分上。等待着小星的美缺了。这时,她也承认“命”这东西是能凭人力改动的了。她在小学校里逢到了那个刘校董,一个乐善好施的地方绅士。  “……我明知道这走到头也是个坑,我没处可走了。”  这以后,我们交替地说着各人埋在地下的母亲。我说她的母亲一定美极了。她告诉我小时候常常看见爸爸酒醉后用粗大棍子打她的妈,终于,她舍下独生女儿,自己超脱了。不出十天,一个泼妇就进了门。  天色很晚了。海上一片苍茫里,亮着点点渔火。天上闪烁着贼眉贼眼的星子。远处,我听到自习课的铃声。  我把她搀扶起来。乱石在黄昏里变为很险巇的了,我像是很当然地挽了她光润沁凉的胳臂,爬下果树园的土坡。走过“安息堂”时,我的心一样在跳,但我还得给身边的人壮胆。她本能地贴近了我些,一个命运相同的人呵。  走到师范墙角,她忽然挣脱了我的手。她低声说一起走不便当了,得分开。  “那么,明天呢?”我重新抓住她的手,问她。  “明天还见吗?”她故意用假装的冷漠给我点痛苦尝。  “怎么不见,我们天天得见了。”我认真地着急起来。我不愿她在我面前成为一个好戏子。  “你不能来。你知道,你来学校对我不大便当。你明白吗?”这是说,明天和过去所有的天已经判然不同了呵!  “那么……?”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我的思路为过多的欢喜堵住了。  “你等我的信。我们不能在学校见面了。许多人已经注了意。刘校董如果知道了会不答应的——”  这话说完,一转身,她便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倾听着她轻盈的脚步,一直听到她把门推开,又关上,才恍然若失地踏上我自己的路。  刘校董!这影子和罗锤子合了股。  在漆黑的山道上,我摸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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