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谷-3

有了,我摹仿了新朋友的口气:  “小弟此行系任意漂泊,无定向。  诸事尚祈仁兄多多照拂。”  仰起头来,那老厨师抱着肘在笑哪。他是耻笑我这“小五义”的笔法呢,还是高兴我使用了他的纸呢?我摸不清。  于是,我把它也双手递过去。  新朋友看到第一行,眉宇间似乎很纳闷。然而看完后,他双手捧着那纸,很谦逊地向我欠了欠身。  我自然也还了一次。  不想我们这交谈的方式使老厨师发生兴味了。他向那新朋友吉里古鲁地说了一串,新朋友随听随点头,过后就拈起笔来写着:  “此人幼年曾因充差役到过贵处北京,惜留不久即返潮。”  待我读完,老厨师又用手势补充着,夸耀着。比画前清戴的顶翎,(我险些误成羊犄角!)比画那时穿的厚长靴子,一面伸着大拇指,一面嘴里还说着“光绪”“太后”,这些一定都是在他脑里积蓄埋藏了几十年的旧话了。他的枯瘦的脸为着奋亢,竟有些红润。  (好个为回忆营养着的人!)  随同那份小行李,我们上楼了。又是很窄狭而且阴暗的楼梯,登登响着细碎的脚步。  也许还是为优待吧,我是被安插在三楼。二楼虽放了两张空床,却没有人住。  老厨师很体贴地为我铺好了床,想是离不开身,又慌忙下楼去  在全楼这是最畅亮的一间房子,为了靠南面还有一道很窄的露台,上面横竖挂了几根竹竿,砖砌的栏杆上还有两盆兰形的花草,狼狈得像是从来没人经管过。  新朋友向我吉里古鲁,我还是听不懂。  他四周寻索。除了墙上长了锈盖满了尘土,不知哪年哪月停住不走的一座老式挂钟,和靠屋角一盏洋油灯外,这里纸笔可没那么便当了。  搔了搔脖颈,他便对我尽力阔张开嘴巴,又用手做成向嘴里扒东西的样子。  这回我会了意,因为我肚子也实在有些饿了。  这时,楼梯一阵响动,老厨师端着一盘热腾腾的东西上楼来了:一盆稀饭,倒有七八碟颜色新鲜的小菜配伴着。  那稀饭不但果了腹,并且成为两个哑吧朋友的信使了。当做墨汁,我们用那稀汁在小圆桌上写了许多字。  “府上有何人?”他划。  “无。”我划。  他仰起头来,凝视着我。在他那深厚的近视镜里,我寻见了一种直呆狐疑的眼神。  这个回答也许太干脆了,然而我没有更好的解释。  沉默忽然使我们察觉一个悲惨。想想看,这么空的一座楼,空得除了老厨师的咳呛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两个“朋友”竟使用这种拙笨的方法谈着“心事”。多么滑稽的事呵!  这时,像泛滥成灾的江河,那个“无”字,笔道已模糊得看不清了。在那团亮光里面,我看见了五年来人间种种面影。我心坎上且还时刻蹦跳着一个令我发虚汗的问题:  ——我的贵干呢?  幸好他没再问我这个,只用筷箸在桌上划着:  “我去教课,明早来。”  于是,扶了房门,数着登登的震响,我又送走了一个熟稔的背影。  又送走了一个呵!  什么都终归要离弃我的:母亲走了,朋友走了;幸福走了,磨难也走了。如今,我是陷入一个可怕的空虚中了!我没有了喜乐,也不知道怎样苦恼了。我脚下踏的像是白茫茫一片云雾,然而我却怀着神仙所永不会有的纠缠。我想恂,我想什刹海,我想澄……它们却都像一簇彩色的轻气球,那么轻佻,那么辽远得可望而不可及。我竟连罗锤,马猴那些狰狞的脸和他们的苛虐都想念起来了,苛虐还使我不忘记自己的存在呵!  如今,我竟连自己的存在全忘记了!  我想嚷,空楼上面是那座仅装了过去时间的“沉钟”,空楼下面只有那个老厨师,他拿我当做了“皇帝”!他们都顾不了我。  哎,我的贵干呵,我来到人间的贵干又是些什么呢?  五干烧着的灯心  鲁滨孙虽然漂流到一片荒凉地方,他身边还有个善体人意的礼拜五作伴,还有一只狗两匹猫,还有一座荒岛供他施展万物之灵的本领。十天里,我尝到了他的荒凉,却只是一片无用武之地的荒凉呵!  想想看这种日子:住在一个多雨的地带,雨中又有吹不尽的笛声。楼很大,很空,空得除了自己的孤魂,壁上那座“沉钟”,便是楼下那个近于幽灵的老厨师了。一到下午,我就得坐近窗口,数着窗下撑油纸伞穿木屐的行人,盼着黄昏。黄昏盼来了,湿湿的马路上映出一街灯影。笛声吹起,登登登,老厨师把稀饭也端了上来。这个幽灵,驼了背,吉里古鲁指手划脚向我说一阵,也许说的是厨房里闹老鼠,也许说他幼年怎么进京,反正我所能做的只是茫然地计数他脸上的皱纹。等他说完结,就又咳呛着,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剩下我,含着一腔不知名的感觉,吞食那不知名的菜蔬。  直到灰色的黄昏也走了,夜却如个大脚婆一步踏进了街巷,踏进了窗口,踏进了我十八岁欢蹦乱跳的心。生命里的夜晚呵!没有灯,没有星,黑压压里只闪亮着一簇狰狞的眼睛。  眼睛下面还有一双双毒手哪!  老厨师端上来一盏擦亮灯罩灌满了油的洋灯,照例他又得吉里古鲁一阵,才撤了残碟残碗,随走还随咳呛着,登登下楼。我料到放下家伙,他得先跑出去买两口吸去了,一条靠了鸦片延长着的命!  对着那变幻无穷的金黄黄的灯苗,我又发起怔来。我守着那小小灯苗钻出了铁帽,铁帽下面的灯心便嗞嗞地响。从小我便喜对灯苗上边悬在半空的那块黄黄的神秘亮光出神。我不知道它是个梦,还是古今哲人的理想。摘下灯罩,它不存在。然而在灯罩里,它那不着边际的位置比灯苗还惹人思想。  由于夜夜守了这盏灯,我学得能辨认灯心的老少了一根年青的灯心冒出的灯苗强梁而且莽撞,残老的便萎萎缩缩。  然而纵使灯心年青,没有了油的润养,灯苗冒不出来呵!  ——不幸的年青的灯心呵!  这样叹息着,我渐渐打起哈欠来了。在那蒙了泪的眼珠里,时有恐怖的幻象出现。一切吓人的事照例都发生在这样空的楼里,一切恶魔也照例扑奔生活走入绝途的人。我记起了陆判,记起了当巫婆的姑母,记起小时在城墙上看见的缢死鬼。我甚而疑那个老厨师也是个什么妖精了。  然而坐到三更我还得躺下。点了灯怕壁上的幢幢黑影,吹了灯黑影索性扑到身边来了。躺在那里,我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直到什么时候,昏头昏脑地便睡着了。梦这个,梦那个,心成了一本点名册;不定梦到什么,一身冷汗,给吓醒了。  睁开眼,天还没明,房里黑乌乌中又有些灰色。于是,只好直直仰卧在那里,让壁上那只沉钟守着,耐心地等待天明。  天明了,便爬了起来,坐近窗口,窗外是一方灰色的天,下面响彻一街清脆的木屐。谁都有东西占着手,单独我坐在窗口,托了腮,等待着天黑——  什么时候走运,那新朋友腾腾跑来看一回,灰的天像是突然打了个灿烂的露水闪,我即刻感着了同类的存在。我迎他进来,扯住他的衣角,拍着他的肩膀,使用手脚所有的姿势来克服这咫尺天涯的距离,到末了也只换得一串吉里古鲁,一阵咦咦呀呀。然而便是那样,我也感受些生人气的温暖呵!  但命定的孤独,连这点温暖也不得停留。咦呀一阵,他又得推开袖口看看腕上的手表。忽然,他抓起了帽子,神色张皇地向房门走去了。  我明白,除了送走他,没有别的可做。  就送走了他。  立在门槛上。我估计起自己在人世的位置了。恍惚间我看到人间一道可怕的鸿沟:有事干的和手脚赋闲的原来迥乎是两种人!海盗也罢,知府也罢,一种人活着愉快,一种人时刻苦闷;一种人无情得健康,一种人多情得病态。闲着的也还不同,有衣食不愁的纨绔儿,还可以提笼架鸟;有朝不保夕的穷小子。穷小子也还不同,有四肢齐全的,还可以四下寻食,沿门乞讨;有五官残废,又聋又哑  呵,我们是两种人呵!  这时,(我咬了咬牙,)如果有人雇我当刽子手我也干。只要手脚动,我将抄起大刀,狠狠向那脖颈砍去。  然而我这时砍的却是一根干烧着的灯心呵!  六我沿街推销着自己  这样熬了十天,熬尽一根年青灯心所有的耐性。  在第十天的黄昏,楼梯又登登响起来了。我仿佛由那声音里直觉到一点亲热。脚步很重,时间的节拍也很熟稔。  忽然,我把一个多日的想望硬当成了现实。我离开窗口,一直跑到房门,拉开门就嚷:  “渊,是你吗?”  (声音震得空楼起了隆大的回响。)  然而不止回响呵,那个好心肠朋友就真地顺着楼梯向上蹒跚地走着哪。不可信的奇迹呀!  我跳,我蹦,我一跃便跃到他跟前。捉住他那只厚大的戴了手套的手,把它由肩后扛到臂膀上。一直扛到房里。  进了房,我扶他坐近窗口。  我看见了哟,一片灰色的天,衬了一张满面愁容的脸,颓唐,疲倦,他像一只中了箭的麋鹿。  我急忙收敛起我的狂欢。  “给我一个枕头罢。”  他走向床铺,这样吩咐我。  又是一个“悲喜交集”的夜晚呵!喜只揣在我心里。然而喜什么呢?听听朋友的口锋,他不久便得北返了。而且  ——我再也不想回到这里来了。  卧在床上,为了失母他这样咒诅着他的生身之地,这怪不得他。这咒诅却使我茫然了。  如今,我又想他不回来的好了。回来他便永远去了。从此,我的惊讶我的希望也永远去了。以后听见登登楼梯震响,再也没有这种奇迹给我遇到。  第二天清早,新朋友也赶了来。  这次他的神情不同了。没有了那不停歇的频繁手势,他像一个揭开盖的音乐匣子,吉里古鲁的谈话把这楼的空洞即刻镇压住了。我才恍然他原是这样一个热情的人,语言隔膜使他显得冷酷的。  我摸不清他们在谈些什么。当朋友用怜悯的神色向我苦笑时,我猜想是说我这几天悲惨得可笑的经历吧。沉默中,我也陷入回想了。  “还去南洋吗?”朋友突然问我。  我很坚绝地摇了摇头。  “那么,”显然他是在计划着此后的事情。“跟我回北京吗?”他定睛看着我。  (我怕他已在耻笑我的懦弱了,一个自命到处漂泊,愈远愈好的人!)  唉,北京,多么可垂涎的一个诱惑呵!这话直如一只火箭,把我一弓射回了那个残酷但是熟稔的古城。我恍然似乎又下了西车站,走进了水门关。我走下站台,只要一喊“东长安街”,即刻就有许多车夫用能懂的乡音向我索价,——然而想想旅途上吐给朋友的那些“雄志”,这真是最没骨头没脸皮的打算了。  我抓紧了拳头,横住心说:  “如果这里有办法,我就不走。”  话说得像是很硬,其实够无赖的了。  谁应替我想办法呢?我是怀了一个掘金梦迢迢奔来的,像那个遥望对山顶巅金色窗户的孩子一样,我以为远方必有财富待人采取。我一点不知道走到哪里财富也有人霸占住。我不知道朋友回乡前便已替我托了许多人,说是小书记,店铺记账,教员,什么都好。然而像我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庸常人材,本地闲手有的是。一说是个年纪十八岁的外江佬,“老板”们连眼皮都没抬便摇了头。  到今日,我才明白一个无技能的人多么比破铜烂铁还不值钱了。你尽管拍着胸脯自称顶天立地的好汉,尽管有人尊敬你,甚而疼爱你,立在一具冷酷的算盘前面,除非把自己证明给对方是块有用途的“货”,饭碗便永临不到你。  几天来可忙坏了那好心肠的朋友了。生平做事负责的他,满心想在北返以前为我安插个妥当地方。(其实不这样,我也只好哑哑地把自己喂给大鲨鱼。)他先带我到一家衣店,走出来时,我身上已穿上很轻松很阔气的呢袍了,颇像个体面人家。蓝大褂和那件过重的棉袄是用一张报纸包起,挟在胁下。被遗弃的一束“过去”呵!  这以后,我们便开始了“巡游”。衬着街上的热带植物如棕榈槟榔,我追想起十九世纪的黑奴生意。不同的,如今是我自己沿街推销着,没人给价呵。  每天早晨,我喝过稀饭,便穿上那件阔气衣裳,坐在床沿耐性地等着。我寻思昨天那个抽水烟的人为什么看着我不住地摇头。我摹想着今天将遇到怎样的主顾。  这样乱想着,楼梯登登登响了,朋友来了。他一边替我整整衣服,一边骂着我马虎。有时嫌我没把脸洗干净,甚而母亲似地用浸湿的羊肚手巾擦拭我的脖颈。觉得一切妥贴了时,我们便出去了。  我们穿过许多条街,才走到一个“也许”有饭碗可求的地方:一家报馆,或他一个熟人的家里。照例那人向我通身投射一阵检视的目光,很仔细地盘问一番学历年龄——这一切,都由朋友吉里古鲁地应对着。我呢,照着预先商量的,从始至终只用一种同时表现驯顺,和蔼,勤快诸美德的相貌,静静地坐在一旁,微笑着,像一个极听使唤的小伙子。  这样“推销”着,那个拥有饭碗的人站起身来了。(我知道话谈到这里又算完事了。)这时,遇到诚实手,便皱着眉毛用极惋惜的神情看着我,也许还很好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表示实在“爱莫能助”。  如果是一位较圆滑的呢,那人一定嘻嘻哈哈地满口应承。然而又一点不透出“留用”的话。他用嘻哈的脸容把我们逐出了门槛外。  我赶紧深深地给他鞠一个大躬。  然而,当我直起腰节来时,那人连同他的嘻笑早去得无踪迹了。  七双关的诉告  老天爷真是饿不死瞎家雀,一个哑子还有他的傻运气。这运气来得那么突兀,那么巧,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解说你才肯信了。一天早晨,那新朋友气喘喘地跑来了。一进门,便对朋友吉里古鲁说了一阵,朋友很固执地向他摇着头。但是那新朋友还不甘心,他用手势作着哀求的样子。  我茫然地站在一旁,有趣地看着他们。我想他们中间也许是有着借贷一类的私事,然而那情形又绝不像借贷。我有充足理由说我这个好心肠朋友是世间一个最慷慨的人。要不,可是为什么呢?伴了他们不息的争执,我在一旁纳闷着,猜度着。  我耐不住了,便插嘴问朋友:  “究竟为的什么事呀——”  话说完,可又脸红起来了。  然而我猜错了。新朋友是受他们那个母校教务长的委托,来请朋友去朝会里演讲的。朋友一定不肯去,说是心情不好,而且也没什么可说的。新朋友像是屈着节节手指为他数落着可讲的题目。我自然听不懂。朋友忽然掉过身来对我说:  “瞧,他要我讲‘北京的风光’。眼前有北京人在这里,要我讲,真是!”  朋友对我说的话引起了邀请者的注意。看他那种楞楞的神情想来也是听不懂,但他扬声对朋友吉里古鲁着了。  “他想请你演讲北京呢!”朋友近于诙谐地对我说,为了他自己也不打算真地去讲什么。  我却有些认真了。  “在哪里呢?”我有我的一把小算盘。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一只饭碗的影子。  朋友的话在我心上放了怎样一把柴火呵!也许是为了对于母校的一种骄傲,他告诉我是在对岸一座岛上,楼房都是大理石砌成的。天晴时,隔着海看见山坡上一片白色的建筑,还有一座高耸棕色小钟楼的,便是他和知识最初接近的地方了。  “对,你应该走一趟,也许会逢上个机会。听说新教务长是刚由北京毕业回来的。”他这样乐观地鼓励着我,及后甚而带点担心地逗弄起我来了。“从前我们上学时是分校哪,现在男女学生都合在一起了。你上台张得开嘴吗?”  话说得我低下了头。我没言语。“男女”对我没多大兴趣。我缺的是一个吃饭地方。给我个地方,我甘心削了发——  不,我还要好好做点事。  这样在肚里嘟囔着,那新朋友却跑过来,连连拍着我的肩膀,并把挑起的大拇指凑向我的鼻尖,说着一串大概是表示鼓励的话。朋友又满口答应为我作回翻译。  ——然而我讲些什么呢?  我不敢大声问出来,一个失业者懂得饭碗的影子是怎样娇脆的。我把担忧留给自己,我怕又惊走了它。  于是,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一同过海,去探望他们那座大理石的母校。  想想看,又是怎样一个奋兴的夜晚呵!我刚一躺下,胸脯就似乎铺就了一份笔墨,由“各位初次见面的朋友”那句打起腹稿了——  我不觉得我曾像往日那样“踏实”地睡过,为“起晚了”的念头惊醒来时,屋里却还黑得看不见伸出的手指。然而我不敢睡了。朦胧间,我摹想着数小时以后,渡过大海,怎样攀登那大理石的台阶。我摹想着大理石房子里装的是怎样的“各位初次见面的朋友”。使我怔忡不宁的,是对了他们,我该讲些什么好,一个看过两本“演讲术”然而依旧害羞口吃的人!  那只掩住瓶口的大手仿佛慢慢撤去了似的,黑暗裂开缝,壁上那只“沉钟”依稀露出点轮廓了。过一下,远处索性传来野外布谷鸟的断续呼应,和车轮滚在地上的隆隆响声了。  我把天盼亮了容易,我可没有胆量把身边的朋友唤醒过来。为了安插一个哑吧的飘零者,他成天在外面奔走着,为着一碗残饭,他对人说尽了好话。如今,守着这好心肠人的平稳的呼吸,微蹙的浓眉,紧紧闭住的眼睛,我忍心把他推醒了吗?  蹑着脚尖,我跳下床来。在桌边,我摸到朋友那只贵重的自来水笔。我还由他信笺本里扯下一张纸,趁着窗口送进的一片微弱的晨光,我拟起演讲的草稿。  “各位初次见面的朋友,”我在纸端写着。  “你们见过会说话的哑吧吗?我就是一个。”  这一句我很得意。只是它来得太突唐些。我不是来吓吓人的。我记起“演讲术”上的“口气”和“层次”来了。于是,我在第一句下面又加上很俗然而很习惯的一句:“今天,在这样远的一个地方同诸位见面,觉得十分荣幸!”  这个又太俗了。而且,这个“远”的观念只有我自己才觉得呵!多少年来安然生活在那大理石房子里面的听众,他们从什么地方感到这空间的距离呢?有语病!  于是,我又统统涂掉,还不放心,索然沿着折叠痕迹将这句俗套裁了下来,另外写:  “我曾经也是和你们一样会讲话的人。三个礼拜前,我还能同人谈天。然而过了浦口,江南风物使我成为傻子,(上海令我头晕。)上了轮船,在粤籍的茶房面前我便失掉使唤的方便了。登了岸,我就成为一个十足的哑子了。”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一阵响朗的笑声。我很生气。细一辨识,原来是窗下过路人的木屐声。  我继续写:  “你们不该笑。想想看,还有比这个再凄惨的吗?”  果然脚步声踱远了。然而又一阵清脆的木屐声踱过来。  “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一个爱谈‘主义’爱论‘政策’的青年。然而如今我明白摆在我们眼前的还有许多非做不可的事。这些事,保守也罢,革命也罢,我们横竖得做。  “没渡过长江时,我以为中国瞎子太多了,如今,我才知道长江以南的问题是又瞎又哑!  …………………”  “又瞎又哑!”我捶着桌子,竟失口喊出来了。  我终于还是把朋友吵醒了。  放下了纸笔,我凑近床头。  “睡吧,早呢。”我为他掖了掖被。他需要多一点休息。然而他坐起身了。他揉着眼睛,还问我是给谁写信,那么勤快。呵。预备讲稿,把他笑坏了。他赶忙跳下床来,用为哈欠打嗄哑了的嗓子朗读我的讲稿。  我几乎是捧着心看着他的脸色。  “你看成吗?”我巴望地问他。  “成是成,”他沉吟了一阵。“可不大像演讲。如果让我起个题目,我叫它:哑子的诉告。其实,哼,你去这趟不也是:失业者的诉告吗?”  “你是说,”我很为兴奋,“用一篇演讲,我能诉告两件事吗?”“自然,”他用指节梳着乱发,满口应承着。“你把哑子的苦诉好了,也许饭碗也便来了。”  于是,挽挽袖口,我回到桌边完成那篇双关的诉告去了。  八我遇见了主顾  洋车拐过海关大楼的犄角后,我们又和那片大海照面了。(朋友告诉我,在这里它叫江。)这便是十几天前,我隔了马车窗口窥见朦胧苍茫的一片。如今,在蔚蓝爽朗的天空下,清晨的海如一个受着亲族宠爱的周岁婴儿,胸脯上累累坠坠挂满了金属簪饰,响亮而且闪烁。阳光揭去了蒙在海面的雾绡,对岸那片蓊郁嵯峨的丛峰也历历可见了。山坡上,温煦的晨曦正徜徉在一片洁白的建筑上,清晰爽目如颗颗晶石,真是只有神话里才会有的景色。  “那就是了吗?”我立在海滨小码头的石阶上,隔着那闪亮胸脯巴望着那片洁白建筑,心为过分的喜悦和耐不住的焦急煎灼着。我等待一个热烈而且肯定的回答。  咂,他的头点得多么淡漠!(他正忙着同撑舢板的人讲渡海价钱哪。)我恨不得一步跨过这三四哩阔的海面。唉,我几乎无赖到想一脚横躺在那大理石台阶上,用胳臂抱紧了自己,如一个行脚乞僧那么阖上眼嚷:  ——你们赶吧!踢我,打我,骂我,反正我也不走了。凭什么你们地方这么好看?求求你们随便派我点苦活做。在一个美到这般的地方,苦活也是乐的呵!  忽然胁下有一只手猛地伸来。我吓一大跳。我几乎由岸上栽了下来。掉过身来,一只价钱讲妥的舢板已经由许多只挤在一起的舢板中钻出来,横在小码头的石阶前面了。舢板底下有飞溅的波涛冲刷着石阶,船家一手把着浆,一手搀扶登船的客人。  临到我了,他照样把那只青筋高凸的胳臂向我伸出。船身摇摇摆摆。我刚一迈步,船的边缘又滑开去了。我几乎失足落下水去。抬头一看,面前正是一片汪洋,尽管是“江”,它总是直通太平洋的大海呵。想到这个,我又畏缩起来。  “那么泄气,你硬跳!”坐在舱里的朋友替我着急了,在船家那张紫红的脸上,我且看出一个长年凭力气和自然搏斗的人对文弱书生的嗤笑了。  那片大理石的建筑在我眼前晃着了。我咬咬牙。抓紧那只毛毛的大手,一步竟跳上了舢板。  我跳得是那么坚决,突猛,船几乎为我跳翻了底。  一个人的胆小,成为大家的累赘了。  一阵吉里古鲁,赤脚立在船头的妇人在排分参差挤在一起的舢板了,像埃及人过红海那样,转瞬就分出一条水路。船在两边嫉妒的目送下,朝着南岸丛岭处划去了。  看情形船家一定是夫妇俩,男人站着,腰部,一仰一仰地摇着桨,一种吃力,溅水,木桨在轴环上滑动的尖锐声音搅在一起。妇人坐在船尾,胁下挟住舵把,手里正摆弄着系在桅杆上的几根小绳。  划出不远,忽然,妇人把手里的小绳一抖擞,一阵风,一声拍拍声响,兴奋呵,像烟火花盆来得那么迅速惊人,桅杆头刷拉垂下一面灰色布帆了,疏疏朗朗还补了不少块布绽,且即刻就为风涨得鼓鼓的,海上的阳光也跟着落在上面。  船身偏斜了,有时伸手竟可以触着海面。我想摸摸这灿烂胸脯上的簪饰,走近了时却都变成了腥咸的水。我一把把捞着水,面前却永是一片闪亮。天空像伸出一只巨手,由后面推来,舢板在海面滑过,嗖嗖地响。妇人俯头专注地望着那布帆,且时刻提防着左右。她似乎在追踪着那风,却又像在躲闪着。好一双狡猾能干的手呵!  随了船家巧妙的摆布,我们的船滑过一顷顷的波峰,这中间,多少次我失声叫了出来,船却又跨过波峰,溜下去了。终于,它泊在一道小钢梯下。  握了钢梯的扶手,我们登上了那细长的码头。  那时我还没注意到蜈蚣岭形势怎样酷似一张扇面,山脚前都有着一些什么。我的眼有些发直,它死死盯住了山腰那片白色建筑。拥在它脚前的海是那么汹涌好怒,围抱着它三面的山峰又那么苍郁敦厚。  走到码头的尽头,我们又沿着那夹在山和海之间一条修长的石道走了。在我左手,隔着一片泊了许多只轮船的海,是那个热闹的商埠,隐隐好像还有市廛的嚣声擦着珣烂的海面传来。巍巍横在我面前的,却是那么高大一座黑黑影壁,遮住半块蓝天。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走进了一个“山口”。从此,路便都是向上,而且曲折的了。石板缝像是生了霉,密密嵌满着青苔,我们一声不响地走着,脚下发出一种稍嗄哑的声音。山道两旁是直钻向蓝色天空的树丛。粗壮的,苗条的,都是很悦目然而陌生的植物。  朋友,如果每人一生准他有一件可骄傲的幸运时,我将毫不踌躇地想这个踏上了大理石台阶的日子当成我的豪诞了。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像是安排得那么必然似地。当我沿了那白石台阶,走上那座雄伟的礼堂时,我才开始记起那份讲词来。  由一个小绿门,教务长引我们一行三人登了礼堂的讲台。台上放了三排椅子,稀稀疏疏坐了几个教员模样的人。  呵,那么些人!坐在那个硬巴巴的椅子上,我的心开始跳了。而且还有许多条颜色鲜明的披肩呢,许多块油亮亮的头发晃在台下,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我试着张嘴,我的嘴唇忽然颤抖起来。更糟的,是这颤抖传染到我的腿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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