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谷

萧乾(1910-)  梦之谷  序幕  谁曾在红日升到中天时分,仍呆坐在白石阶上,用回忆的手捕捉半夜那个朦胧的梦呢?谁又痴得竟还在梦境里胡乱摸索?  我爱凝看罩满尘埃的楠木桌上,露出微微平滑的印迹,那上面,堆起一座珊瑚盆景逝去了的形影。我更喜欢一道枯涸了的小河,凭着颓坍的桥栏,寻找昔日的涓涓水波。  许久了,为着一个踏实生活,我时刻捆绑这些闲不住脚的回想。“止步罢!”我严厉地命令着它,一个更响朗的声音在命令着我。  固执的船呢,乘着南海仲夏的温煦而清畅的风,鼓动着钢铁心脏,它笔直地奔那个方向航去了。  我又看见了海上的月亮,为顽皮的波涛扯长又挤扁,弯弯曲曲抖在水面如银穗。我又看见了海鸥展开那雪白的翅膀,啾啾低语,不知诉说的是些世纪的忧郁还是喜悦。我又看见如刚收割完毕的田野那样辽阔无垠的海了,是夏天,腥咸的气息特别浓烈。  夜间,我揉着惺忪的眼睛,钻出窄小舱门,甲板上正穿梭着透骨的凉风。深蓝天空瞥闪着点点星颗——桅杆上的标灯竟也混进了天界。过厦门时,我把灯塔错当成了一颗“大贼星”。  倚着那饱经风雨的桅杆,我陷入了一个清醒又糊涂的沙滩,我拔不出回忆的脚。  五年前,不也是眼前这片蓊郁滚黑如万顷煤苗的海上:一个初秋的夜晚,黑而且厚的云彩密匝匝压在头上,浪涛咆哮着,黑的海向我龇着雪白的贪婪牙齿。我孑然立在一条北航的船上,握了铁栏,看着面前那翻滚着的煤块,念起四天来那些温存,那些残酷,我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对着面前无慈的“大地之母”咧开嘴了,嘴角登时淌进酸而且咸的泪。我用舌尖舐着,喉咙哽噎像塞了石块。这时,一个诱惑,不,一只巨大的手捏起了我的每一根头发。空虚抓住了我,穿透了心的痛苦抓住了我。一瞬间,我的心竟为“跃下去”还是“活下来”的格斗所扯裂。在寂杳无人的甲板上,我急速地来回踱着。心像是把决定的责任推托给脚。脚也不敢作主。它尽摸着黑来回踱着踱着。黑的天,随了隆隆震响,攸忽闪起血红的火光,红光里还爬满白的条纹,灿烂如另一世界的门窗。我的心哪,也成了一片冒着红光的黑天,震响,闪瞥,而且炽热地燃烧。  忽然,冰凉沉甸的雨点接连砸在我发热的头上了。顷刻之间,黑的天空里刷刷挂起水的帘帘。我的头,我的脚,和支在甲板上的我那小帆布床,统统湿透了。更可惜的,是我那只宝贝小箱。  没有了踌躇,没有了推诿,我尽一个怀抱所能抢的抱到甲板上的厕所里去,在那钢板的低矮房顶下,倾听着细碎敲响,我安安分分地度了一夜。  想起年少时的荒唐,谁能忍住不笑呢。看,那颗“大贼星”又向我夹着讽刺的眉眼了。莫这样吧,我不后悔。青春原是一枚酸杏,一阵疟疾,一匹来自天上的瀑布。它莽撞,迷茫,生命也敢当作箭矢。是浪费,然而是多么庄严的浪费呵。  三昼夜的航程,船终于进了港。舱面上,商人忙着收拾他们的席篓箱桶,女人动手打扮起身边的孩子,重游故地的我,这时需要的却是镇定起自己那颗悸跳得失了常态的心。  眼前,第一个迎迓者自然是马寺岛的玲珑房子,白的石阶由顶巅迤逦曲折直达山脚的海。这时,水面愈见狭窄了,而且早已丢了它一路的碧蓝。颜色由土绿而姜黄起来。但是像大石块般向着船身堆来的浪涛已看不到了,油平温柔的水上,还飘扬着许多片斜剪的白帆,颠簸着,喊嚷着,向前浮去。小汽船哗哗扫着水,撒娇地冲钻。舢板便像蜗牛一样凭了船家膂力缓缓地爬。天边有黑的煤烟野猪似地紧紧追赶着绵羊形状的白色云朵。南岸,衬了跑着猪羊的晴朗天空,正是一脉相连的巉峦,而且我还认出那座中峰突起作扇面形状的蜈蚣岭来了。峰巅虽算不得高峨,但险峻暗昧得却有些像泰初的洪荒。遥遥布在北岸的,正是一片现代文明:齐剪的绿丛,耸矗的建筑,烟囱,水塔,岭东的唯一商埠。  是示威呢,还是为奋兴三天来不曾见到陆地的旅客,我们的船悠长地吼啸了一声;随着,对岸山谷响起了清脆辽远的回应,沉痛有如一个中年人的叹息。  我再也奈不住了。我的心房为当前景色而涨大。(我相信我的嘴是阔张着的),我扑近船栏,运输缆索钢锚的起重机辘辘辘地震响了,那直像是绞起我的神经。躺在我面前的江不是依然那么默默地向着大海滚滚注流吗?当年,它载过我不会再有了的欢欣;也载过一颗粉碎了的心。除了天晴天阴,它却永是那么淡漠宽大。如今,它仍是毫无表情地迎接着这个伤感的老友了。  “不仁的自然呵!”我几乎想这样向它嚷,向它抗议了,但冷酷的江像是不暇顾睬我,一个漂在它上面的渺小生物,江水却正忙着以同样的沉默推动着惯走南北洋的大火轮,和七尺小舢板。——那些小舢板上谁知载的又是什么颜色的心情!只要人年轻,血管跳得欢,那种甜蜜的苦恼终归是少不掉的。呵,五年前——  五年是一个悠长的日子,我来不及盘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哪里嘤嘤钻出这么个尖细声音?即刻,这串字落在记忆里一条丝手绢上面去了。)  我又看见了高踞着的海关大钟,那个曾经凭了它那缓慢指针拨动过我的心弦的魔怪。(也是个无慈的家伙!)我甚而看到码头上熙熙攘攘的,巴望由这只轮船捞碗饭吃的人们了,宽边的笠帽下,个个睁大了一双饥饿的眼睛直直鹄立着。但我不敢多向南岸瞭一眼。照临在高高一轮黄澄刺目的太阳之下,不正是我的梦之谷吗?我直可以凭冥想去抚摸那巉岩上的青苔了……  (不吧,如果青苔上发见了一个并坐的痕迹——)  我无法抑制地陷入了一种痛苦的回忆。我想起当那丛山峦为月色染成银灰色的时候。  猛然,水上有一只铁钩向我鼻尖砍来。我急忙闪开了身,钩子搭住了船栏。跟着,一只颠簸在飞浪里的小船站着五六条栗色脊梁的汉子,吃力地红涨了脸,肩头各背了草鞋和扁担,顺序沿了钩下的竹竿猴子般向甲板爬来。青的筋,和紫色的肉纹鼓起蠕动着,历历可数。  我肃然躲在一旁,(正如我的回忆即刻退闪一样。)守着他们怎样采了毛毛虫的姿势拱着腰,怎样咧着嘴抓那最后的一把。当那只毛茸茸的腿迈过铁栏时,成功的愉快焕然照在他们的脸上了。然后,咂着舌头,把肩上的草鞋卸下,套在跣赤着的脚上,走向舱面“作生意”去了。  当我认出最后的一个是位年纪足有五六十的老者(可是同样的愉快布满他那皱纹的汗涔涔的脸)时,我在大自然的面前俯首  “哎呀哩?”(阔别五年的熟稔声音又听到了。而且第一个人是他!)老者喘着气迈过铁栏,也许为了我太注视他了,才张开牙齿残缺的口,问我要不要他替我背行李。他掬了一脸笑来兜我这笔小生意。  (“老伯伯,我带来的行李是谁也负不动的呀!”我暗自这样说。)  然而,我对他招了手。  这时,船身已如螃蟹似地横着移动了。我顾不得看抛锚的壮观,顾不得耳边老脚行的絮絮,却尽倚了船栏,呆呆地向着码头呆望。我只觉得我和眼前那片陆地是一瞬瞬,一寸寸地贴近了,那片土地似还是软滩滩的充满了温情的,向我层层拥来。隔在码头与船身之间,时刻缩窄着的水都咯咯地为这想不到的重聚而笑了。我怎能奈得住!  摘下白盔,我狂热地向岸上挥动着,汗珠簌簌地滴了下来。  船算是贴了岸。  ——阿烟,阿烟——  人丛中,钻出一个声音,一个熟稔而又生疏了的名字,并有一块白手绢迎着我的视线挥来。  我还辨认得出一个人来了,一个穿了整齐西装的青年,仰了头,向我嚷着。  我即刻张了双臂向他大声招呼着!他撑了把黑绸汗伞,遮在伞荫下笑嘻嘻立着的一位妇人正是他的母亲,在一种广泛的意义下,也可说是我的母亲了。  (呵,他们真地来接了,我们又在船与岸之间看见了。)  她热情地向我扬着臂嚷着:  “王来宗套团勒!”(我们来船头看你吧!)  恶作剧的船,过于谨慎的船主呵,单单在这神经绷紧的时际,像是有意拓延这紧张局面,却不快快放下扶梯,把我们打发上岸,尽害我们一边俯身,一边仰首,焦灼地嚷着“寒暄。”彼此看得见五官,却数不清各人脸上的皱纹。  这时,一个性急或事急的旅客,竟攀了船栏,冒险跃到码头上去了。  ——乡土的魅力呵,勇敢的游子。  心下赞扬着那个急性人,我也奈不住了,把行李嘱托给老者,自己想先跃了下去——  一条腿还不曾迈过去,“母亲”早已连声嚷着“埋哪!”(不要呵)制止了。  为了顺从一位多年不见的长者,我又缩回了腿,用一个滑稽演员或顽童的表情逗她笑得向她儿子的肩头倚来。  扶梯终于在众人争先恐后的拥挤下,为十个壮汉哼咳地抬到路口筑成一座“回家”的桥,我和老者平分了两件小行李,匆匆抢上了岸。  脚踏到陆地,我才觉出点眩晕。是神经的亢奋呢,还是太阳晒的我浑身发起烧来?  “呵,五年了,整整,不,差十多天五年了!”我和庆云互相抓紧了手,无限感慨地唏嘘着,一面端详着彼此的面庞,像是想试着由那上面读出点什么似的。个子细长,颧骨微高的他,先后做了丈夫和爸爸,却还是那么从容安详。虽是暑天,黑领结依然打得很紧,规规矩矩,永远把生活当成一门刻板功课。  “阿烟,阿烟,路上风大吗?你热了吧?”母亲为我殷殷地擦着额间的汗,并把她手里的汗伞举到我的头上,替我遮掩太阳。“阿云接到你的快信喜欢得不像样子。他举着信在楼下就嚷,‘阿娘,阿娘,烟哥要来了。’我真不信,可是,我为你祈祷了神,保佑你一路上平安。我也为你买下芋头了,叫阿云的妻给你煮芋粥。你还记得吗,你爱吃的——”  她絮絮地说着。老实说,我没有听得完全,虽然我点着头。我只想倒在她的怀里,一个曾承受并抚眷过我的悲哀的地方。我不只是头晕,到这时我才明白有一个苗条影子我始终不曾忘掉。我尽向四下张望。  (是不是在这个码头,我丢掉她的呢?)  还是庆云雇好了车,一把将我推上车去的。一看,我那两件行李已分卧在他们脚下了。  这时,一只干瘦的手由我车篷后面伸来。  啊哟,老伯伯,对不住,我竟忘记了。我尽顾背负我另外的行李,也重得很呢。  付了脚力钱,我便坐在一辆破旧然而飞快的洋车上,又在一条溢满了波罗蜜香的海滨奔驰了。车把头上是拴了一只小铃铛(在没有骆驼队走过的南国,车夫只求省喉咙,对这种设备是不大忌讳的。)人群愈簇密,他摇得愈响。于是使得一条很窄的街上,喧哗热闹有如一窝蜜蜂。  码头上正挤着卖烟卷的,卖白果的。孩子用脑皮顶了一盘香蕉和新上市的杨桃向着苦力兜卖,肩伕如一串放逐到西伯利亚的流犯,脖梗上各压了一口袋米,由高大的栈房喘着气向着码头扛去。  拐过临海的邮政局,我又听见清脆的木屐声了,且看到一对对红润的健康的脚。  你信不信,我还是初次看见女人的脚,而且,这么白嫩,这么美!  胡扯,胡扯,胡扯!不准你摸!  真的,北方女人把脚裹成粽子,用比苇叶还厚的布。  以后见你这种男人时,我也得用厚布裹起来了。  (于是,我们挤在一边咯咯憨笑起来。)  “阿烟,阿烟,”声音来得有点像儿时母亲的叫魂,马杓邦邦敲在门扇上。我猛然由甜馨的幻象里堕下,茫然地打了个寒噤。  回过头去,母亲正望空指着前面街角一座小白楼,楼窗敞开,似乎还有一个少妇向我们招手,抱在她怀里的婴孩,也在向我们扬着小胳臂。  五年的日子庆云没白度,他经营出一个白色的家了。  好容易爬上了那又窄又陡的楼梯,一露头,一个妇人正在楼口微笑地迎接着我们。我直觉地知道她是云的妻,正如她预先知道来客是谁一样。虽是初面,两年前他们结婚时的照片我是看过的。但如今立在我眼前的,却是蜕了少女那层嫩壳,变成一个干练的母亲见过面后,她慌忙地把叫着“爸”的孩子交给庆云,一直跑进闷热的厨房里去了,很久时候,锅杓的响声代替了她的存在。  坐在桌边,我冒着汗吃起那热腾腾然而是我梦想许久了的芋粥,环绕我的是火团似的一家。庆云脸上浮满了微笑,逗着他那小芸,菜摆满了那张红木小圆桌,亏了他们记得我喜欢的那些土物,朱色的海蟹呀,蚝呀,绿得透明的豆荚呀,都重新和我见面了。这个盛宴对我不啻一课五年前在这岛上流浪生活的温习。  云抱了孩子,很满足地述说着他的按步就班的“五年”。凭了日夜的攻读和一封洋人的荐书,他终于考进了海关的内勤班。桌边的无线电,墙上挂的曼德琳,和母亲夸说的他最近得了一份储蓄会的小彩,这些统统说明了他已有了个丰衣足食的收入。每天他去海关很忠实地办六小时的公,回家,在老小的欢笑中,他闲逸地弹起“小夜曲”。看着桌边他那一堆流行电影歌谱,我第一次懂了爵士音乐在现代的必然性。  “吃吧,阿烟,多多的!”母亲这样催着。  为了那么多只眼睛在巴望着我,我侧过头来特别细腻地咀嚼了,我甚而能觉出那片青菜,那片肉正和那颗牙齿磨擦着。这么嚼着,我发见平日那种“狼吞”起码抹杀了一半味道,丢失的也许正是那种近于神韵的精华。  看我吃得这么有趣,母亲高兴了。她随手为我指点着:这米粉是沙丘来的,名气很大呵,这是本地土产,这腊鸭是岷由省城寄来的——  “岷?”我把筷箸悬在那盘腊鸭上面,愕然地自语着。  “是呀,岷,你忘记她了吗?”云有些逗弄可又像是抱不平地提醒着我。其实,这是不必需的。我哪里会忘记一个那么完全那么好的女人!而且人家还对我那么体贴过。由母亲忙自壁上摘下来的像片,我认出她依然是那么庄重,端正,令人看了油然起敬。虽然在省城里读书穿着比以前时髦多了,且还热情地把手搭在身畔一个女同学的肩上,但夹在那么多一簇女子中,还掩不住她严肃的心性。  “她还差两年就在岭南毕业了。”母亲的眼睛里焕发了希望的光采。虽然不是她亲生的,这却是她培养起来最得意的一株小树。“你比她高三级,对不?看,你们全快成博士了,你记得你给她起的外号吗?女博士!女博士暑假贪着和同学去连江开夏令会,也不回家看看姑姑了!我想——”她真地看看我,又仰了头去想。“如果她知道你忽然跳来,她一定会赶回来的——。”  和以前一样,我又有些窘住了。我低下了头。  “真的,烟哥这回来是因公还是来玩玩?”云打着他的显然很进步了的国语问我,也许是为岔开她母亲的话。他告诉我,如果是玩的话,这地方已比从前阔多了。为了和沿海另一个商埠的中山公园拼赛考究而发的“公园建设奖券”已卖到第十几期了。马路也比从前宽大,而且,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还以九层建筑打破七层的固有记录呢。每天必有许多人挤着去坐那电梯。  我为他说得有些茫然了,我的心似乎没有着落。四天来,我是整个地为过去那影子所吞没了,我没有旅人的好奇,遥遥地时刻似有回忆的轻盈而频繁的足音在召唤我。  “你还没有忘了一个人?”云看出我的呆痴神气,这样脱口指破了。曾参与其事的他,有理由抽这个结论。他的母亲却急忙对他做了个“勿哩”的眼色,弄得那个娶过才一年的云嫂倒茫然纳起闷来。我只在嘴角皱出一个无意义的微笑。  五年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还记得那个人了。她的像貌对我已朦胧如黎明的一片失了澄黄光芒的白色弯月。而且,在这日子中,我又见过并接近过多少灿烂的太阳了,无论在哪方面,光芒原都足以把那影子照净的,然而只要太阳一沉落,那面淡淡的弯月似乎从没有移动,又远远地挂在那里了,惨白正如我最后看见她时的面色。  人的心果如一面摄影的胶版吗?初恋纵使一瞬,而且是盲茫的一瞬,却永恒地镌上了一道影子。  我耳边好像感到热的呼吸,呵,也许她又在山谷里打着唿哨了。  只有我听得见的唿哨呀。  于是,我又戴上白盔,站起身来。  “勒克底告?”(你去哪里)母亲挽住了我的手。由她眼睛里,我读出慈祥的关切。她想知道我许多事情,我明白,刚下船到家就跑,对她自是不大说得下去。  “有点东西送给卢校长,是朋友托的,说是一到马上送去。”这样说着,并随便由箱里取了个包袱,我匆匆下楼了。  她还扶着楼梯口,频频嘱咐我早点回来。  呵,我又欺骗了这个好心肠的人。  夹了包袱,站在关前码头的石阶上,我好像站在现实的“后门”槛了。嚣嚷在背后的,是一个经过五年“建设”,面目已新了的繁荣市埠,我的心却跨过脚下喷卷着白花的江,轻踩着蜈蚣岭的萦纡曲径,以缠绵欲绝的情绪,徘徊在那梦之谷了。  擦着江面吹来的微风拂着我的衣襟,拂着我的脸。时间和空间在我心里钻动如一只篆蜗,旋旋转转令人不摸头尾。  “人就应该被天地这么戏弄着吗?”我想这样嚷了出来,但有什么用呢,如果头上的天依然那么蓝着,滔滔的江水闪着灿烂的阳光依然向东流着,人,无论老幼男女,航在海上的,走在陆地上的,为了生存依然各司其业地活着!  我终于迈上了一只舢板,稍稍迟疑一下,还是坐在船中腰那块为两个人预备的椅垫上了。  又是五年前了,唉,为什么“现在”对我反离得遥远了呢!眼前明明是晴朗好天气,除了船头老妇人摇橹时有些波动,船可说是平稳地托在大地的掌心里了。然而我的心却响往于五年前在暴风雨下一次的过海,倒也正是面前这片水上。  天落着雨,海咆哮着。我撑了把伞,孤荦荦地立在岸上。海滨静寂湿淋得如一条朽木,只有一只舢板很可怜地靠着码头,周身为浪涛击得东西摇摆,不能自持,连系在木柱上的缆绳都吱吱作响。我踏着水,走近前去,压着伞上和篷顶哗哗的雨声嚷着:“喂,渡海不渡?多给钱!”我连连喊了三声,棕篷里才扎出一只脑袋。雨水压不住我的希望,我即刻高了兴。  “这般天气渡不得呵!”他对我还嚷着。  我不甘心。我知道那瓶药对她多么重要,我索性跃身跳上了那湿淋淋的船板。  “钱多给,随你便,还不成?”  “不是那样讲法。这海我渡了三十多年,我比你知道它。”“不行,我事情急!”我甚而跺起脚来。  也许是那数目,也许是我那恳切的固执撼动了他的心。终于他还是哆哆嗦嗦地解下了船缆,用一种“等下你看”的赌咒神气,揉着那通红的酒糟鼻子看了我一眼,才冒着高耸凶猛的浪峦冲去。浪涛如豺狼似地,起初在篷外呼啸着,终是钻进舱里来了。船身不止颠簸,有时直立得几乎翻了底。  我吓得呼吸都不能,双手紧握了般篷的木架,心里却连连念诵着那药的名字,如一符咒。风呼呼地上下铲着船身,浪头迎面砸来像巨拳。隔了船篷缝隙,看见时有贪热闹的鱼儿,在纷纷雨点的水面上盘旋,任脊背承受那种细碎击打。  “它们也是爱着哪。”紧张的心还冒了个感触,恍惚地。  这时船已航到海中心,浪是愈滚愈凶。  “你会泅水吗?”那双手紧紧勒了帆绳,正支配着我的生命去处的船主扬声问我。  我惨白地摇着头,心下却暗暗自慰着:  “但是我会死呢。”  我没有死,五年后,我又坐在这舢板上,孤身一人来这儿凭吊。想起这个,我黯然笑了。  江,如所有的江河,脾气暴躁起来虽汹势滔滔,但像当前这种温柔晴朗,也即刻讨人喜爱。  这时,一只金甲虫似的电船杜杜叫着,由我们船旁驰过,尾巴冒着白烟,一迳开往上流去了。虽然仅是个小家伙,也在水面压出左右两道不浅的波浪,害得我们这只和附近的小船遭受一阵颠动。  “一定是开潮阳的。”望了它的雄劲背影,和水尽头的一带远山,(那里,等下我有个五年的故事讲给你。)我心里暗自咕叽着。  其实,我是思想着那突如其来的波动。  我仰头茫然地看看寥廓的蓝天,天边正游了一程鳞形的白云。我不明白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先生,”摇着橹的船家喊我。“是靠码头还是靠鲤鱼石呵?”  这么快!呃,我的眼前已遮蔽一丛扇形的青山了。卧在沙滩上的鲤鱼石我也看到了,我忘不了它的。还有,那些油绿的鸡爪蓝。  “靠码头吧!”我答应了他,因为鲤鱼石太偏东了,我是要沿了海滨走一程,而且,总归得由它身畔经过的。  我又攀着小钢梯,登上这伸入海水的窄长码头了。在我,这直是梦境的码头呵!我为一种沉重思想压得肩背都有些酸痛了,看看照在沙滩上自己的黑影,心里溢出一种无从描述的感慨。  我举目四瞩,广漠的沙滩上面,露着潮水退落时的斑纹,迎着阳光,颗颗卵石闪亮如星星。一只漏了底的划子翻朝了天,几个补船匠正提了油桶,骑在船底上修补着。作为海关洋职员住宅的杏黄色洋楼仍然幽静森严如一座帝王行宫,上了巨锁的铁门里,我猜一定还卧了那只长耳狼犬,楼顶上飘荡着那面大英国旗。  蜈蚣岭也依然环抱着江作扇面形,正如应景的年画,眼前这扇面上画的正是五年前我的一场梦。即使有一天我坐了监,囚在一座漆黑的地窟里,我也仍能背诵,甚而嗅到这扇面上的每个存在。如今,我便是投身在这扇面里,摸着扇上的一石一木,凭吊着我的那个破灭了的梦。  仅仅那小钢梯,我便可以摹出至少三幅悲喜不同的图画。我永不能忘记梯下的浪涛曾怎样在她脚前翻滚如一匹白毛的雄狮,海风吹拂着她那飘飘然的发丝,鬓角下面便露出那块红痣来了,上面我不知曾烙了多少热烈的印子。她扬高了臂,对我不停地摇。小船上的我摇手以外,还尽担心她脚下那匹白毛狮子,直到一只停泊在海心的庞大火轮残酷地割断了我们的视线——  我转过身来,立在那只破船旁边,看油匠用粗大刷子耐性地填抹着船底的漏缝。  (我究竟是不是一只破漏了的船呢?)  这样践踏着自己的影子,我又缓缓向蜈蚣山脚移步了。担肩的赤脚汉子,提了竹篮渡海的老婆婆,还有三五成群的男女学生,各挟了颜色鲜艳夺目的游泳衣,擦着我的肩头,说说笑笑向着码头走去了。我没有留心他们,正如他们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挟了个糊涂包袱,踽踽独行的我,一个在现实中暂时僵死过去了的回忆者。但冥冥中,我却嗅到衰老,劳动,贫穷,青春,各种不同的味道,散布在他们的谈笑中。  码头窄路的尽头便是海滨了。我沿了那洋灰的堤,默默向前走着。我头热得有些发昏了,我想赶到山谷去歇歇脚。  迎头,拦住我的去路的,正是那棵硕大的苦奈树,在“情窦”上,它对我不啻亚当的“智慧树”。在它凉沁的遮荫下,我学会了怎样幸福,如今,正像悟了禅的释迦,我明白原来它同时也教给了我怎样苦恼。这个对往事毫无记忆的师傅,却依然摇摆着那簇厚而且油绿的阔叶,如一个野蛮妇人那么地显耀着她浑身的装饰。  我以莫可奈何的心情凑近前去,伸手探摸它那粗壮树干,我们当年的“独柱”。  呵,我摸到什么了!一窝蒲虫寄生在树干一片挖深了的地方。也许借了回忆,我竟一眼认出那是一片手刻的字迹来了,而且是两个人的名字呢。那个“燕”字似乎已为野禽啄得看不清,早已成为蒲虫的大厦了,下面那个“盈”字也只残缺地留下一点痕迹了。我回过身去想找什么把它填上,终于又不忍拆毁蒲虫的家。它们也需要一个栖身的地方呵,让它们就在那块枯死的痕迹上生存着罢。  呵,青春期的“海誓山盟”!一棵木本植物比那个长寿多多了。我带些羞愧望着那棵苦奈树。它仿佛讽刺地依然轻摆着油绿的阔叶,但是我没有勇气坐下来。我索性把那只包袱背在肩头了,这样我才像一个虔诚的朝香者,负了一肩伤感的祭品,向着梦之谷踱去了。  一阵沉滞而隆大的鸣声发自道旁几块没有了屋顶的残墙,我记起五年前坐在山顶上,她曾指了山脚这片废址告诉我,说这是廿年前一阵暴风雨留下的痕迹。她用手和灵活的眉眼比着,说顷刻之间,飓风袭来,雷鸣浪吼,连海里停泊的轮船都倾覆了,直像天地末日,海滨近千居民和整片建筑尽数卷到海里去了,这还是仅余的残迹哪。  这时,两个赤着脚,把裤管高高挽起的孩子正用竹竿垂在残墙角的乱草里,似在钓着什么,神色极为专注。当我蹑着脚凑近前去时,那个大点的便对我扬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并低声告我——“蛙!”  ——廿年前风雨害了人,五年前她害了我,你们干么一定又要下手害这蛙呢,这仲夏夜里少不得的乐器!  这样对自己嚅嗫着,我又向前踱去了。  我走到了鲤鱼石的跟前。这在海里拱腰突起的巨大怪石,一向是被我想成一只雄健的猛兽的,如今却像一个垂暮的老人那么瘫卧着了。  为了怕遇到熟人,搅了我这场昼梦,我不走山门正道,却沿了山脚转向玉塘。看哪,眼前什么也不曾变:壮实的榕树还那么忠厚地掳着长须,马鞍树则嘘着淡粉小髯,把宽大的影子铺在碎石小道上,阴凉得使人直不信身在南国。残破的山墙上顽皮地露着嫣红的灵霄花,时有不知名的野禽,翘趾在橄榄树的桠枝间,啾啾地絮说着澳大利亚风光的回忆。嶙峋的断石,斑驳地嵌了经年的苔藓,苍老得和树干的颜色没有了界限。松鼠瞥闪着贼亮的眼睛,四处蹿跳,蚯蚓则沿了石缝缓缓穿走。道旁山沟,流春涓涓泉水,且有笋皮椰壳一类垃圾,顺流而下。这是来自上面,五年前我举过一阵教鞭的地方呵。  这么溯源地思索着,我向上拔着脚。我忽而看到妇女师范的后院了。  如果落雨,那片芭蕉林还那么有旋律地响吗?  当芭蕉叶响时,还有人淌下两行孤儿的热泪来吗?  呵,苦命的傻孩子,自以为离开我便幸福,但愿五年来,是幸福着哪。  又走近大道了,前面木屐碰在山道上的清脆声音响亮地传来了,我甚而看见了几个穿着竹标褂青裙的影子了,还是穿着那种制服呀。我急忙穿过一丛木瓜树,转身走进了一片芭蕉地。踏着那松软的土岗,遥遥地我望到了玉塘,池面闪亮如一面水银镜。我又想起五年前那些黄昏,我坐在水滨为一个女孩子吹口琴的事,觉得好笑起来。那宗时刻不离身的玲珑乐器,五年来我不但不再染指,且竟成为我最讨厌的声音了。说是“趣味低”,其实,如果那个高兴听的人再把腿双双垂在池畔上坡上,鼓起红红的嘴巴说“呐,吹一  ①个呀,你吹个LongLongAgo我听”时,我准备把我的嘴巴吹破了的。  Doyourememberthepathwherewemet,  long,longago,long,longago.  Ah,yes,youtoldmeyoune’erwouldforget,  long,longago,longago——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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