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13

他突然说:“ 你认识靳知远么?”  离开宁远后,她第一次听到靳知远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于是眨了眨眼睛:“怎么?”  窗户外边,东边的天空云彩漂浮,是极晴好的天气,可见霞光万丈,碧波如洗。  这个春节,似乎人人都过得不顺心。吴宸的父亲的体检报告出来,确诊了肺部肿瘤。  “靳知远来医院看我爸爸,我们稍微谈了谈。”  那是在医院里。大厅肃穆,晨光洒下,生死如流水般在这里轻轻滑过。  靳知远说:“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这段时间他很忙,你家新厂的流水线刚开始生产,那些产品是第一批发到国外的订单  ,没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计,他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些产品。”  “这一批我可以帮忙看着,但是接下来公司的运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还是有些稚嫩,吴宸张口结舌的站着,想要反驳,却又被他截住了话题:“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制?请经理?  现在的民营企业,像你爸的公司这样,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  有些事不会是永远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吴宸多少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不过都是外人的谈资和猜测,永远有些和事实不沾边。  可是此刻吴宸从心底明了了,这个男人一定经历过那些,不然不会这样举重若轻的告诉别人该怎么做。而从他的脸上,似乎也看不  出母亲刚刚去世后的晦暗神色。他语气平淡,话语如清茶:“其实无所谓,我们谁都不能替谁选择。”可是气势那么强,一瞬间仿  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吴宸无可辩驳,想起父亲的病容,心头越发的沉甸甸。  吴总的手术很成功,而他回研究所辞职,变数之快,让周围的亲朋好友、单位中的领导都是措手不及。qǐζǔü顶头上司对于这样一  个大好的科研骨干离开很是不舍,挽留了数次后,听说了他家的情况,这才帮他办理离职手续。  他第一次坐上谈判桌。秘书忙碌的在布置,工程师也一应到齐,等着国外的客户。还是之前的印度客户,显然是因为满意之前冰箱  的电机,这次赶着来定制同一系列的空调电机。  靳知远皱着眉头看了看客户的报价,轻轻用笔划了划,推给一边坐着的吴宸。  而此时秘书匆匆在吴宸耳边报了成本数字。如果按照客户的报价,那么所能赚取的利润不过几厘,除非能极大批量的生产,否则实  在没必要继续下去。他扫一眼靳知远的笔迹,简单的几个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谈判的僵局,耸耸肩,连声说要休息一下。靳知远低声对吴宸说:“你抬价,他最多再坚  持一会,一定同意。”  “这么肯定?”吴宸还是有些怀疑。  靳知远的声音十分笃定:“我把客户带来和你们厂家当面谈,本就是表明着了我们这边不收差价,他不会不清楚这点。”  吴宸简单的笑了笑:“靳知远,以前我老是说我爸,一大半的钱都给外贸公司赚去了,这样看来并不是。”  靳知远看了一眼低头啜饮咖啡的客户,眼中滑过笑意:“我可不是奸商。”  真的如他所说,几次僵持过后,客户主动提出加价,最后的价格皆大欢喜,利润空间很高,而后续合作应该也能顺利进行。会议室  里最后只剩了他和靳知远,微微有袅然的烟草点起,吴宸一脸疲倦:“你为什么要帮我?”  透过男人指间的薄烟,吴宸见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从研究所辞职了,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辞职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问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发现了商机,也有了几分商人的精明,答的坦然:“那倒没什么,辞职也  好。淡水水产养殖方面,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个投资项目。”  而靳知远亦从轻薄的烟雾中慢慢抬头,安然的对他说:“吴宸,你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还有一个爸爸,不管怎样,你做的成绩  ,他总会看到。”  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烟草味道更加呛人,靳知远回过神来,掐灭了手中的一点星红,站了起来:“说不上帮忙,只不过有时候  觉得有些经历相似罢了。”  悠悠有些匆忙的打断他:“你爸爸没事就好了。”  吴宸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说起他?”  她想问,可是偏偏觉得心虚。  “因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  吴宸笑了笑:“人人盼着你回宁远,施老师。”  她的脸颊立刻变得洇红,有些坐不住了。她叹口气,说得有些艰难:“吴宸,你不觉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么?”不止吴宸  ,只怕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的过往,如今又因为靳知远母亲的事,她有时候望向未来,总觉得面对的是无底的深渊,墨沉沉的看不  到尽头。  吴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绪很复杂。他想安慰她什么,可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想起靳知远,而自己和他一样,放下  了很多东西,又扛起了很多东西,希望给所有人看到坚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才说:“吃饱了?走吧。”  出门的刹那,初春的凛冽扑面而来。可是这不是全部,很快的,街边那些残雪会全部化去,一点点的渗进泥土中。然后那些褐色的  土层里,会缓缓的钻出嫩绿的青草,最后牵起一个繁热的盛夏。  他终于知道,在不得不放弃的时候,世界上还有一件事情能抚慰人心,那就是重新开始之后的期待。在爽快的决断后,可以甩脱原  来的心情,继续大步前行。那种转身,也一样不失独特的翩翩风度。  逝似流水的人生  在学校的日子份外安宁。室友还没回来,她一个人住着寝室,上午翻译资料,下午抱着靠枕晒太阳喝花茶。看了看学校发的校历,  才发现过几天就是情人节。其实它年年都在那里,却未必人人都拥有幸福去渡过这样的节日。那样的幸运,对悠悠来说,也只有过  一次。  悠悠和导师约了早上十点,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是刚刚签完意见的硕士论文。厚厚一叠,当初刚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毕业论文的  字数吓到,原来一点一点的,也把全文写了出来。老师的评价不错,她的脚步轻快,天气的过渡阶段特别的短,转眼似乎在冰雪之  后就是初春。  早上的阳光让整个校园褪去了冬日的衰败,昨晚的春雨过后,空气清明得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办公楼下来就是学校的小广场  ,常常是最热闹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隐在宽阔马路深处的清新绿色。  总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直到师妹的电话打来,悠悠才开始哀叹自己真是老了,记忆力退化得不成样子。幸好上午发往本科校区  的最后一班车还差几分钟,于是匆匆忙忙的挤上去,乏力的只想睡觉。  她读研一的那年,院里要求一个研究生对应一个新生寝室。说得好听就是小辅导员,其实不过就是做个样子,搞个形式。只有悠悠  和四个小师妹打成一片,时不时请她们吃个饭,把姐妹情谊保持到了现在。  临近毕业的时候,四个小女生说什么也要请她回原来的校区吃饭,她也欣然答应,太久没有回去新校区,其实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绪  滑过。于是去了熟悉的餐厅吃饭,有两个师妹还把男朋友一并带了出来,热热闹闹的一群年轻人,让人觉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欢的,吃得很饱。其实学生都是这样,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师妹边吃边问她:“师姐,  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悠悠摇头:“没有。”手边是很粗劣的茶水,她蓦地抬眼,正对阳光,一时间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手一抖,热茶就溅出了几滴。  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他身边的男子,亚麻色的长裤,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着口袋,微微仰着头。那样有些漫不经心却挺拔的  身姿,却在记忆深处独一无二的跳动着。  两人一道走进了饭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头,一个师妹看到那个男生,欢快的叫了一声:“林国强!”  躲闪不及,施悠悠觉得心跳停了两秒,然后见到靳知远的目光一点点的抬起来,望向这边。深邃而平静,没有偶遇的讶异,有她熟  悉的温柔缱绻,微不可见的向她轻轻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头的一刻,林国强已经走过来,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他礼貌的给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师姐。”又招呼了几句,转身回去了。几个师妹等她走了,叽叽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帅  哥师弟啊。”  两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这边吃完的时候,几个师妹争着去买单。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远站在自己身边  ,俯身望着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复杂,只是眼神闪亮,从开着的窗户中透进的清风静谧,时光安宁。  她就和师妹们告别,才一分开,就收到短信:  “师姐,那个男的是谁啊?好帅啊!你要抓住机会。”  逻辑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乱,说的话也让人觉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远等了一会,才拍拍林国强的肩膀,介绍给  她认识。男生还很青涩,腼腆的冲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说话。而靳知远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绿的新鲜气息:“这是施悠悠,师姐,研三  。”他扬眉冲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为这个校园的缘故呢?悠悠觉得自己久违了他这样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几次偷偷冲着这样的背  影流口水,一边教训曾天洋说:“看看人家,那才叫气质啊!”  其实靳知远一路上还是电话不断,他便放慢了脚步,走在两人后面。她的背影还是纤细,肩膀有些抖动,在对着师弟说笑。这样的  相逢,靳知远觉得抛开了一切负担,纯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过的日子里,难得浮生轻松。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帮我家,后来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资助我。我本来说要贷款上大学,后来哥哥说让我暑假去他公司  帮忙,就当自己打工挣钱……”说到靳知远的时候,悠悠看得出来,男生对他一脸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听着,不自觉的微笑:那个男人,总是给她各种意外。她以为他最是灿烂的时候,他的世界其实一片乌黑;而她的想象中,  经历过那些之后,他的人生该当晦暗了,其实他一如往常的做着该做的事,举重若轻。  Z大人习惯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区称为新校区,仿佛那是约定俗成的。其实校区明明造了那么多年,承载起一届又一届学生的回忆,多  少悲欢离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个“新”字上沉浮着,再被淹没。靳知远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马尾轻轻擦过了肩头,活泼动人。  如今原料价格猛涨,连带他们拿到的出厂价也一再飙升。这个星期靳知远不知道接了多少电话。可是这样一刻,多么难得,他索性  将手机关机,心底一阵轻松。  不远处是一幢小且旧的灰色楼房,就在操场边。如今已经废弃,不知道做什么用了。悠悠正在对林国强说着话:“你看,我在这里  读本科的时候图书馆还没造好。这才是我们的图书馆。”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转向了图书馆下边的操场,还是有男生在踢球,  学校建设的越来越好,连以往尘土飞扬的小操场竟然也铺成了塑胶跑道,草坪上黄青相接,几个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过来,还带着劲风,打旋着飞来。力道很大,悠悠还没看清楚,球却已经在靳知远脚下停下。他的眼中略  有顽意,轻轻颠了颠,足球划出的弧线柔和,精准无误的落进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头噼里啪啦的响起了掌声,还有口哨声,其实  他们站的地方离球门很远,要做到这样的精准,几乎就是一个定位球。靳知远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听见悠悠问他:“怎么?球技还  没荒废呢?”  他怎么会忘记,其实悠悠也是球迷,那时候他常常听她和曾天洋争执得面红耳赤。最后拉着他过来评理。悠悠有时候爱强词夺理,  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说得有道理,偏偏最后总是模棱两可的暗中帮她。好几次急得曾天洋跳脚:“靳知远,你还有没有原则啊?这都  不算越位干脆把用手把球扔进球门得了!”而她还老不服输,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后气愤的一甩头,拉着他就走。  林国强也拍了拍手:“哇,这一脚真帅。”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队呆过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们是那时候认识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目光还远远的望向在图书馆二楼的那扇窗边,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话:“她是我师妹。”  林国强临时被院里抓去开会,他们都是过来人,倒无所谓,就让他回去开会。就剩下两个人,恰好走过窗下,她抬头看看窗口,清  楚的见到屋子里有封尘已久的书架,于是骇然而笑:“呀,这里看上去离窗子很近啊?”  靳知远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问她:“你以为呢?我好几次在校队训练都可以从操场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轻轻“哦”了一声,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约只有女孩子才会将心思百转缠绕,而看看他,似乎只是随  口说的一句话而已。她想了想,问他:“靳老板,你还挺有爱心。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国强的爸爸原来是我爸公司的职工,后来工伤瘫痪的。我爸从他初中开始一直资助他。现在我还有能力,就继续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着:“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实她该问问他的伤好了没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没有。可是话在嘴边沉吟了半天,却总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时候,每个晚上都在  拨弄自己的手机,编了一条又一条的短信,可是总是不敢按发送键。她她早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东西比疼痛和伤口更加可怕。  这些话不用对他说,她隐隐有感觉,其实靳知远也一样清楚那种疼痛,甚至体会比自己还深。  学校没有多大变化,连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动的在那里,照常营业。他去买了水出来,正是学生下课的时候,望过去只觉得人头攒  动,铺天盖地的喧嚣和热闹如潮水般将两人慢慢浸没。  他将瓶盖拧开,愕然,顺手将水递给她。那些相处的小细节,正一丝丝的收拢在悠悠的脑海里,比如这样,她向来手劲小,拧半天  也开不了。于是靳知远总是一条龙服务。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扬:“再坐坐就走,这样很难得。”语气中不经意带了满足,褪去了深沉和伪装,仿佛初识的时候。那时候  他微微俯身,递给自己一盒冰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的喝水,更多的时候反而是靳知远在说。  新年的那几天,靳知远大半的精力用了帮吴家的事上。和吴宸接触越多,心底倒越喜欢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姐姐曾说了句  吴宸适合悠悠,其实没错。岁月渐长,就越喜欢直爽的人。而吴宸,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会喜欢上同一个女生,大方朗朗的表达  出来。也不奇怪,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总会有人和他一样,付出耐心和爱心去等待。  他当然的没有把这些心情详细的说出来,轻轻掠过一笔,尽量不叫她尴尬。数年之后,还有这样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园里安  静的坐着,面对彼此,漫无边际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经珍贵的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强吻她那一晚都要让人觉得美好。  其实他常来这里,可如今的城市这样大,人人穿梭往来,想要相遇,又谈何容易?而这样的再相遇,可不让人心生感激么?他无法  不眷恋这样的时光,如同枯萎的花朵,一点点的在清水中重新展开,命脉中滑动起丝丝的暖意。  似乎把能闲聊的也都说完了,靳知远笑着站起来:“走吧,我送你。”  温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的消散开,他们谁也不敢一起把这个校园再走完了,说不准小街上老板还能认出自己,而不约而同绕开了曾  经的建筑工地上,其实如今已经是一座很辉煌的校史纪念馆。  那条去市区的路,悠悠闭着眼睛都知道路边有哪些商店。那时候他们挤在公车里,满头满脸的汗;如今冬暖夏凉,车子里空间又宽  敞,却隔了那么远,各怀心事,竟似连开口都不再愿意。  果真是车水马龙,人烟如瀚,再也寻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么?  车子平缓的在校门口停下,靳知远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打开车门,却怅然的想,自己是不是将仅有的一次机会都错失了?他只肯定一  点:生活一点点在向前流淌着,没有谁还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终究是拐进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刹那,其实连指间都来  不及彼此触及。  她已经不是那个依赖自己背书、打饭、看病的小女孩了,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微微有些酸意,却又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内。  于是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将她拉回原地。  “悠悠,每次我对你说对不起,好像总是被打断。”靳知远看着她微侧的身子,那些话从灵魂深处慢慢的渗透出来,倾尽全力,“  其实所有的事再发生一遍,恐怕我还是会这样做。我爸说,男人就该有担当,有责任感。有些事,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悠悠,对不  起。”  她没有很快的回答,垂下眼光,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没事,我知道的。”这样柔软白皙的手,站在不远的地  方向自己挥动,笑得分外灿烂,靳知远微笑回望,然后离开。  靳知远半开了车窗,点了一支烟。气流灌入的缘故,那一点红色燃得很是迅猛。他的手半放在车窗上,回想起她最后的表情,心情  莫测难辨。  而此刻悠悠拐进奶茶店,买了大杯的焦糖咖啡,暖暖的捧在手心。学校的木质长椅早被情侣们霸占了,只能寻了松树下的一个小石  凳,有淡淡的纹理,清冷的背着阳光。她连松针都不及拂去就坐了下去。  两个人,两个地方,干着不一样的事。  隔了那么久,他们都学会了隐藏。时间把伤痛都席卷而去,抚得平滑顺畅。他们心底,都有愧疚,也有不确定。于是彼此轻轻的试  探,等待契机。  毕业前夕,学生们像是倦鸟归巢,一拨拨的回来。有人建议搞一次毕业旅行,就去附近的地方。曹立萍已经回来了,于是转过身对  悠悠兴致勃勃的说:“你去不去?”  其实连去哪都没定下,悠悠还没来得及接话,先接了一个电话。  靳维仪打来的,语气就像这天气,柳丝吐絮,如沐春风。  她来邀请悠悠参加自己的婚礼。悠悠惊喜交加,以她对靳维仪的了解,之前连她恋爱的风声都没听到,居然这么神速,婚礼都已经  准备就绪。  维仪在电话里说:“唐嘉非要去燕歌岭,说是那是他朋友的山庄。到时候我们来接你吧?”  悠悠听说过燕歌岭,靠近文都市,江南名山,而那边更以一片竹林而闻名。据说因为还没完全开发而风景自然适宜,算是都市中难  得一片尚未被人群践踏的乐土。  于是一口答应:“恭喜你了。”  维仪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他没告诉你么?我一直以为你们现在都有联系。”  悠悠握了电话摇头,半晌才想起靳维仪看不见,才笑着说:“没有。他可能比较忙吧。”  她挂了电话,听见曹立萍问她:“燕歌岭?”  年轻人就是行动迅捷,下一秒,谷歌百度;再下一秒,群里一片欢呼:“好吧,看起来像是自助游的圣地,就去那里。”  有人很积极的去联系包车,又跑来和每个人确定时间,最后悠悠看到最终时间,苦笑:“很好,我完全可以在那里等到集体活动结  束,然后参加婚礼。”  想到又要在婚礼上见到他,一阵怔忡。她还来不及把这几个月发生一连串的事告诉曹立萍,只觉得巧合,又有点天意弄人,倒不知  道怎么开口了。  旅行车就准时停在了校门口。外语系的研究生们也以女生为主,加上家属,勉强坐满了一车。一路上兴致大发的姑娘们开始唱歌,  从山歌民谣到时下流行的RAP,几乎把嗓子都唱哑,嬉笑打骂,又开始互相分享零食,连年纪都小了一轮。悠悠靠在曹立萍肩上,本  来已经有些睡意了,也被吵醒,然后笑:“看看,一个个都返老还童了。”  车子停在宾馆外,一群人下车,分了房间,约了午饭时间,叽叽喳喳的道别。  到了才知道真的是个好地方。山谷翠英缤纷、满目绚烂的时候,全是纯净至极的绿色,竹节修长,竹叶纤瘦,淡淡一阵风扫过去,  碧绿的波涛翻滚起伏。  他们住的地方是家新开的宾馆,做成了山庄的模样。悠悠心里一动,问服务员:“你们周末是不是要举行婚礼?”  服务员点头,“对啊,我们老板的朋友,这山庄几乎都包下来了。”  那么就是这里了。悠悠打量这里的环境,心里称赞,难怪非要在这里办婚礼。屋外是一大坪真正的原生态绿地,没怎么经过修饰,  反倒显得别致,已经有人在那里搭起手架和木棚,想必都是婚礼的前奏。  曹立萍看了一眼,问:“你哪个朋友啊?真有格调。大老远跑山里来结婚。”  其实悠悠也想不通。唐家的情况她多少知道了一些,结交面那样广阔的人家,加上靳知远如今生意上的伙伴,难道把那么多人都拉  到山里来?  她回答有些局促:“嗯,靳知远的姐姐。”  曹立萍瞪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受到惊吓的小猫咪:“谁?靳知远?”  悠悠却不愿意说了,任凭曹立萍大呼小叫,一直沉默。最后悠悠拍拍她肩膀,叹气说:“你歇一歇,他的电话,讲完你再叫。”  悠悠特意走到阳台上,听到电话那头轻缓的呼吸声,然后靳知远问她:“你在哪儿?”  他听完就笑:“你已经跑去那里了?亏我还特意早来一天,想接你过去。”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姐姐的事?”  靳知远隔了一会儿,才说:“嗯,我倒车,你等等……我姐姐她是闪婚,连我都吓一跳。”他又笑了笑:“不如我也提前过来。反  正婚礼我也帮不了什么忙,早过来几天还能当渡假。”他很久都没这样亲昵的和她说笑,顺口说出来的时候,一时间自己也有些不  习惯,而悠悠更是怔住,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顺着他的语气,不留痕迹的说了声“好”,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曹立萍主动挨上去问:“我们去竹林里走走?”悠悠知道她的意图,本来还有些勉强,可是天气实在很好,还是手拉手的出门了。  她们边走边说,悠悠把能说的都告诉了她,听得曹立萍长呼短叹,最后说:“以前我也骂过他,可是他也不容易啊。”其实何止她  一个人骂靳知远,那时候身边的朋友知道他俩分手,曾天洋见悠悠病成这样子,都恨不得操起棍子揍他一顿。只不过他很快转学走  了,一群人几乎都没再见过他。  聊得入神,悠悠没注意脚下的碎石,脚步一错一滑,身子向前倾了倾,差点没摔倒。后来走路就不大舒服了,酸软得不像话。看看  时间,也快到中午了,于是折回了山庄里。回去才觉得稍微有些不妥,脚踝的地方肿了起来,虽然不是很严重,同学们还是纷纷拿  来了药酒、膏药,热敷凉拌,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  下午的爬山活动她自然而然的推掉了。一个人窝在房间午睡看电视。其实脚上的伤更像个借口,她就是懒,不想去爬山,往深处想  ,仿佛对爬山有了恐惧。于是一个人跑到大厅里转悠,顺便看看门口的风景。  山间雾气慢慢覆上来,太阳也一点点的隐去,想必那群人也该回来了,悠悠在门口张望几眼。果然,先头部队已经从曲曲折折的羊  肠小道上出现了。  她坐回大厅里,却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先从蜿蜒山路上开过来。  山间的气温比山下低一些,靳知远还没来得及穿上大衣,衬衣雪白,修长挺俊,瞬间吸引了几个服务生的目光。他匆匆进来,没想  到就这么轻易遇着了她,轻轻笑着,把手伸给她:“我来了。”  下一刻,班里的同学纷纷涌进来,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他的,嘈杂着总有人在问:“哎呀,这是谁?”也有人知道陈年往事的  ,迫不及待的开始和同伴分享。  曹立萍手里还举着一大束采来的野花,紫罗兰的颜色衬得摘花的人都份外优雅,可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靳知远半晌,然后才说:“师  兄,你好。”  他此刻站直了身子,向她点头,礼貌的说:“你好,很久没见。”  总之,一大群人堵在了大厅,在一片纷乱中,唯有施悠悠表情还冷静,她没带出一点笑容,目光里有些东西,像隔着屋外淡乳色的  清岚,一动不动的看着靳知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山庄的老板出来,也是个年轻人,见了靳知远,连声打招呼:“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这还没准备好呢。”  靳知远和他握手,然后笑着说:“我是来玩的。婚礼那是唐嘉的事儿,我可没打算插手。”老板看看悠悠,又看看靳知远,心领神  会:“行啊,下次你结婚了也来照顾我生意就行。”悠悠当作没听见,看着他们寒暄,没想到靳知远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本来还  没什么,这下子脸倒烧红起来。  他要了一间房间,就住她的隔壁。晚饭时间,曹立萍跑出去聚餐,他就拿了药酒给她按摩。她心底还是不舒服,仿佛这种刻意的亲  近中还渗了沙砾,无法做到坦然面对。  此时此景,房间里充斥着药酒怪怪的味道,靳知远低着头,替她活络脚踝,又问:“这样疼不疼?”并没有伤着骨头,其实也不是  很疼。悠悠摇了摇头,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几乎挡去了半边脸上的光线,目光温柔,动作轻缓,就像自己很熟悉的那个人。可是他  们之间,彼此都有残缺。她总觉得,无法回到年少热烈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坦荡的互相付出,而不必疑忌什么。  他去洗了洗手,出来问她:“你要吃什么?”  悠悠淡淡撇开目光:“曹立萍会给我带来。要不你先去吃晚饭吧。”她坐在旅馆的靠椅上,腿上盖了毛毯,脸色有些苍白,心情也  不见得大好。靳知远走过去,慢慢俯下身子,双手撑住她的椅子,和她靠得那样近,呼吸温热:“扭伤了脚也好,我陪你在这里住  几天,就当渡假。”  触手可及的距离,他的英俊一如年少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想去触摸。可是悠悠忍住了,别开脸去,让他看见自己微翘如蝶翼的睫  毛,轻声说:“怎么想到来这里结婚?”  他一怔,缓缓的笑:“你该去问唐嘉和我姐。他们爱折腾,就爱往这山上一车车的拉人,我有什么办法。”  曹立萍回来的时候,脸上乐呵呵的:“哎,你一下子成话题人物了。每个人都在追问靳师兄啊。”  最后躺在床上休息,悠悠把灯拧熄,听到曹立萍说了句:“能重新在一起也不容易。别犟着了。”  原来都以为她在耍脾气……可难道没有人看出来么?她分明是在害怕。她一直因为他母亲的事而觉得愧疚,而他……似乎并不信任她。  不知什么虫子在窗外叫着,声音清越。近在咫尺的树木和山谷,影照万千,婆娑迷离。山间的湿气重,枕头有淡淡的潮意,悠悠想  着,愈发的辗转反侧。月亮悄悄从窗子一边挪到另一边,她才酝酿出点点睡意。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连曹立萍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她跳下床,觉得脚踝好了些,可还是走路吃力。洗漱完毕,咔嗒一声把门扭开  ,才见到靳知远背对着自己的房间,靠着窗户边眺望远山。回头见到她,就问:“醒了?”  悠悠吃了些东西,看了看天气晴好:“要不我们出去走走?”  靳知远五官深邃,眼中似乎有无限的光辉,笑:“好,我扶着你。”  悠悠不用他扶,就是自己走着慢一些。他们慢慢走进竹林深处,隐没在绿色里,悄声细语,生怕惊起林中的飞鸟鸣虫。  悠悠向远处望了一眼,幽长的小道没进林子深处,看不到尽头。她忽然不想走了:“靳知远,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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