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11

靳知远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已经在了,坐在病床边,正在给老人剥橙子。很多老人都是年岁愈大,愈发的圆润发福。靳知远看了  一眼自己的母亲,脸颊微微陷下去,依然清瘦。这个年纪,经历这些事,要她如何宽心,进而安度晚年?  维仪压低了声音:“没事。就是心绞痛又发作了。阿姨一着急,就给你电话了。”  靳知远点点头,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又看了看一旁的医学仪器,她的心跳平稳,一切都好。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好像自己又错过  了什么。这些话不必对别人说,可他的心底,还是浮起了淡淡的记忆碎片。那些冲动,一点点的在自己心里复苏,像是情节流畅的  的电影胶片,他已经不可避免的,慢慢沉溺。  靳知远从医院赶回公司的时候,已是暮色重重,雪珠竟压倒了细雨,绵绵密密的落在雨伞上,发出匝密的声响。灯光昏黄,商业楼  的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此时却因为水渍四漫,暗暗蒙上了痕迹。  他从办公室望出去,写字楼前人迹稀少,地上浅浅的积起一层白色冰屑。一辆出租车在门口停下。靳知远抬腕看表,恰好六点差五  分。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细微轻轻逸出一声叹息。她还是这样,永远会把时间扣得死死的,就像以前,在最后一刻喘着气踏进教室  ,然后胡乱的找个位子挤在中间。  苏漾的脚步很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惊动窗边的那个人。初识的时候,他是天之骄子,就连沉默也能引人注目。后来一连串  的变故,她依然不顾父母的反对,毕业后把工作单位签到了这里,就是执意要寻到他。那时他淡淡抬眼看她,连气息都是冰冷的,  目光中隐约的锋锐气质让自己愕然。他并没有抗拒她的靠近,也没有刻意疏离,只是对着她的时候,却遥远的像是和久别的故人说  话。  那么这么些年,自己究竟算什么?苏漾有些嘲讽的笑笑,都是孑然一身的两人,她可以约他去吃饭,可是下一刻自己将手抽离,他  又似乎毫无知觉。  苏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赶来找他,只是这个时间,却由不得她不敏感。其实自己知道他一定在办公室,因为他舍不得不在。  可这份舍不得,却不是他给她的。她想要的这么简单,见到他的一刻,想见到他眼神中片刻的欣喜,而他永远平静的抬起眸子,然  后微笑:“你来了?”  “靳知远,阿姨没事吧?我刚听说。”苏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脆爽些,“要不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我刚从那边回来。她没事,老毛病了。”靳知远伸手将灯打开,“我今晚有事。”  连语气都不似送客,只是随意的告诉她这个事实。苏漾语气间带了些脾气,反倒慢条斯理的坐下:“你现在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  靳知远终于转过身面对她,英俊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愕然,最后笑了笑。  他从来直言不讳,那次宁远初见,打好了长篇的腹稿,一句句的想要说出来安慰他,他不过微微皱眉:“苏漾,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看着他狼狈的创业,最拮据的时候恰好母亲又住院,将车子、房产全都转手卖了,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他从来坦荡的任她在一边,却原来,只是不在意,才由她旁观。  “靳知远,就是因为我不是她,所以你一直让我在这里,你的一切都可以让我看在眼里,是不是?”苏漾站起来,扶着门,忽然发  现自己并不想等答案,于是甩门而出Qī.shū.ωǎng.,从走廊上灌来的凉风,吹不散的凉涩泪意。  手里的工作早就做完,他坐在车里,看了眼时间。又过了片刻,才见到悠悠出了写字楼,正在在拦车。下雪的缘故,很难拦到车,  总是满客。其实拐个弯就是十字路口,有经验的上班族们往往去那里拦车,而她还是这样,常常一根筋的认死理,总也不会挪地儿  试试。靳知远无声的笑了笑,然后下车。  那束灯光打来的时候,悠悠下意识的去挡了挡眼睛,寒风已经冻得手指发麻,悠悠犹豫了一会,已经看到他下车,只是简单的告诉  她:“这里拦不到出租车,我送你回去。”  悠悠头一件想起了他妈妈的病:“阿姨没事吧?”  靳知远只是“唔”了一声。  此刻吴宸的电话打进来,他的声音那样大,让悠悠以为自己打开了扬声器。  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是一个男声:“有没有到家啊?”悠悠下意识的把电话拿远一些,然后皱眉:“你干吗那么大声?”  互相间开惯玩笑的语气,应该是很熟稔的朋友。靳知远抿了抿唇,面无表情。  悠悠又说了几句,刮雨器不时在眼前晃动,细小的雪片粘在玻璃上,转瞬化掉,然后被拂得干干净净。吴宸的话很多,向来如此,  以往悠悠觉着烦,往往截住他的话。然而今天她竟由着他絮絮叨叨的扯很久,可是心思分明晃晃悠悠的飘在电话以外的地方,只是  偶尔在他间歇的时候说上一句“嗯”表示自己在听。  只是一会儿就觉得开始热,悠悠扫一眼车门,很想把窗放下一点,最后只是不安的动了动。电话那头的声音片刻之间收起了玩笑,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悠悠,你是不是不舒服?”  悠悠低低否认了一声,吴宸终于不再说话,只是道了晚安。悠悠挂上电话,蓦然觉得凉爽起来,她循着凉风的方向看一眼,靳知远  的一侧的车窗微开了小小的缝隙,凉风中略有湿意,扑到自己脸上,清凉顺爽。他神色如常,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淡声问她:“还  热不热?”  车子停下等红灯,靳知远伸手将相机递给她,眼角是一抹叫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用完了,还你。”  悠悠不肯去接,有些倔强的侧过头:“你的相机,还是还给你。”  靳知远的手滞在她的身侧,忽然收了回去,修长的手指在相机一侧轻轻一按,挑出记忆卡。她的手垂在椅侧,靳知远的手带着温度  ,轻轻将卡滑进悠悠的手心,那样恰好的时机,只是一愣之间,悠悠低头去看手心,而他若无其事,将车驶进了车流中。  他一字一句的说:“相机是我的,卡里的照片是我们的。”  她被这句话惊得失措,抬眸望向身侧的男子,侧影几乎和往事重叠。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一脸笃定的表情:“我觉得自己很喜欢  你,你考虑下吧?”于是忽然间声音变得涩然:“靳知远,你不要这样。”  那个初夏的午后,她想了很多,她的不成熟,她的幼稚,她的自私,隐隐还有幻想,或者能像电视剧一样,自己在爱人面前泣不成  声,而他扶着自己的肩,还像以前那样耐心的告诉自己没关系。  如今,这个她更加看不透的靳知远,只是淡淡的反问她:“我不要怎样?”  “我不喜欢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子,你不会问我的意见,就连道歉的机会都从来没有给我,是不是?”悠悠说得很平板,然而和  语气截然相反的,是她隐藏很久很久的话,一波波袭来的情感,“我到处想找你说对不起,可是你再也没有出现……我给你发了这  么多短信……”  “我都收到了。”靳知远忽然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眉宇间的倦然浅浅的浮上来,那支手机,其实就在手侧,外壳已经旧得有些  失却光泽,“我从来没有销去这个号码。我一直收到你的短信,一年之后,你还在往我的手机上发短信,是不是,悠悠?”  他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只是记得终于有一天,最后一次出现那个跳动的名字——“靳知远,我要换号了,最后的一条短信,晚安。”  然后,它完完全全的沉寂下来,而他只能在指间温柔的摩挲着,一切戛然而止。  “对啊,那是最后一条了。”悠悠忽然微笑,慢慢转头去凝视他,目光柔和得像是被雪夜遮住的星子,“我一直很放不下,想对你  说对不起。原来你都知道。”她嘴角的弧度这样柔软,“真好,你知道就好。”她轻轻吐出口气,眼角微弯。  “真好……”他轻轻重复一遍,语气陡然如夜色一般,沉到了万丈深渊,“那么,现在呢?”  潮湿的寒气似乎将人的动作也凝结住,她的身影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温暖。他一点点的靠近,直到倾身将她完全的拥在怀里,  不顾她的挣扎,将手轻轻按在她的背后,力道轻柔适中,有炽热的暖意,而唇边轻轻擦过她的发丝,靳知远的声音像是要烙进她的  心里:“悠悠,对不起,这句话该我对你说。”  他一直知道,他的态度会让她误解。  她曾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其实他从未介怀。当时的心境亦不过是无奈,那样小的孩子,其实从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安慰。然  而那个夜晚,他找不出理由,就只能说:“我们不合适。”  然而就像自己内心深处知道的那样,她那样适合他,全心的依赖他,从来没有一点保留。只是阴差阳错,彼时,他才从炼狱回来,  满目的黑色气息,只觉得一切都腐朽不堪,他曾在心里许下的承诺,不过一夕之间,面目全非。就连未来亦是。  她伏在靳知远怀里,微微有些颤抖,声音迷茫:“为什么?”  靳知远嘴角抿着,并没有回答。白色挺括的衬衣更显得他丰神俊朗,他倾身,看着她的双目,几乎贴着她的耳侧说话:“你从来没  有忘记过我,对不对?”  她慢慢的在他的声音里惊醒,怔怔的看着他的眉眼,依然那样耀眼的双目,隐隐的自信。记忆中的靳知远,就是这个样子的,连吐  出的气息都是光彩夺目。微一回头,就是车子里的后视镜,镜中的自己,肤色透明的苍白,黑色的长发,带着些微卷起的发梢。  她最熟悉的靳知远,习惯性的把一切掌控。悠悠开始觉得胸口一阵阵的发闷,片片驳落的时间尽头,隐藏起了那个自己不愿意去想  的结局。  “我一直觉得难受,因为没有对你说对不起,因为在你家出事的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说分手,不过是  因为,你自始至终都没有信任我。”  他的唇角,可见一道抿起如刀锋般的刻痕,一言不发的等她说完。  她浮起了笑意,语气未见一丝波动,却讥讽的微微扬起嘴角:“我们分手的时候,你说我太不懂事,后来我就一直想,我是真的不  懂事,要是那时候我多体贴你,多爱你一点,你就不会离开我。现在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你多骄傲啊,就是因为现在,你觉得可  以给我未来,你就决定回来找我?”  悠悠等了片刻,一点点的推开他,加重语气问他:“是不是这样?”  靳知远终于妥协,任由她推开自己,却依然不愿开口。  “你不愿意让我陪你走过那些日子,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你问过我怎么想的么?还是你根本就觉得我只是爱慕虚荣?”  这样的话说出口,太难堪,太叫人灰心,她一句句的从嘴角滑出来,却带了隐忍的兴奋:“靳知远,你真是从来没变。我想,大概  是看到相机里的相片,你觉得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然后就这样自信的来找我?我们就重新开始?”  靳知远眼神微微一黯,她的话,句句刺耳,偏偏自己无从反驳。在一瞬之后,眼中又闪出光芒,强势甚似以往。他语调低沉,伸手  去抚摸她的脸:“悠悠,别闹了,好不好?”  她扬了扬脖子,浅淡的笑,目光中却似飘进了窗外的一丝丝雨雪。她不会忘记,在培训教室外面并肩走过的两人,现在回想起来,  却心酸怅然。  “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别人,你要把那个人怎么办?”  他微微阖了眼,又抬眼看她:“没有别人,从来都没有。”  悠悠想,既然决定了,那么这一切都和她无关吧?于是顿了顿:“那么,我祝你找到更好的。”她最后用尽全力,说:“靳知远,  你说对了。就是因为一直还记得你,我才不会留在宁远。我会尽快离开。”  她解开安全带,轻轻的声响。她打开车门,瞬间冰雪的气流卷进车内,而眼泪已经被那样的气流凝住,彻底尘封在了心里某处,从  此以后,她不愿去想,亦不会再去触摸。她在下车前对着那个怔然的男子说: “你真该谢谢我,成全了你的骄傲。”  她匆匆跑开的背影,前所未有的明晰。他了解她,善良,却从不懦弱,向来将黑白看得清清爽爽。那句话,似乎是委屈,又像是鄙  夷,可更多的只是微微的叹息,像麦穗的锋芒,一点点地扎进人心里,硌得人喘不过气来。如果之前是为了愧疚,那么这一次,她  不会再畏惧。那些愤怒,她会全部还给他。  靳知远伏首在方向盘上,眼前翻滚的一幕幕,每次记起来,烦闷欲呕。他强打起精神,黑色的车子掉头而去。雪愈发的大,几乎和  鹅毛一般洒落。  背离的两人,愈行愈远。  其实说破了反而好,至少不用像之前那样担心,既然狠话都撂了出来,那么见面就可以装陌路。悠悠这样想着,进出办公楼,倒是  不用心情萧瑟了。她手上的培训项目,除了公司的一部分可以在年前完结,还有几个面对学生的课程,需要过完年后完成下一部分  。最后几天就更加难熬。原本只要站上讲台,立刻兴奋起来。现在反而时不时的要查看时间,巴不得早点结课。  她在讲台边站了一会,还有最后一节课,已经约了同事去吃海鲜。宁远的海鲜多,可以大盆大盆的点,不用顾虑什么。目光已经扫  到了桌边那张课程表上。一个多月前,来的时候还是大片的空格,现在已经画上了标记,只剩空空荡荡的最后一格。一填满,转身  离开,和一切说再见。  出门的时候,因为和小陈交代了些别的事,已经有些晚了。小陈对她告别:“那么再见了。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他匆匆往另一  头走了,进了靳知远的办公室,把出勤表全都交给他:“老板,还不下班?”  "奇"靳知远懒懒的站起来:“这就走了。”这几天他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小陈很识趣的不和他一起,说:“我先去办公室拿点东西。”  "书"靳知远走出没几步,却停下了脚步,索性半靠了窗台,淡笑着着看着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网"吴宸捧了一束很大的玫瑰,嫣红烈烈,在不大亮的光线中柔和的映着男人俊朗的脸。他已经等得有些无聊。一见到她,眼神亮  了亮,笑嘻嘻的说:“等你啊。”原本还是散漫的表情,刹那间精神百倍,悠悠忍不住一笑,这个男生,总是很有叫人开心的潜质。  有下班的人经过两人身边,都回头暧昧一笑,连脚步都刻意放慢,想来是为了看场好戏。  他说:“今天我生日。”  悠悠想当然的认为:“哦,有人送你的啊?”然后反应过来:“哎呀,那祝你生日快乐。”  他很认真的摇摇头:“花是送你的。”  他说:“我生日,所以希望有一份特别的礼物。”他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有些脸红,语气倒镇定:“我喜欢你。”  悠悠尴尬的半抱着那捧花,又听到表白,脸颊唰的飞红了。而眼前的男生,已经抛去了紧张,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的眼睛,等她的回  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几声,却听到身后有人吹了声口哨。  他们都回头看,是小陈,还唯恐天下不乱的拍手:“施老师,这么浪漫啊!”  而小陈的旁边,靳知远倚着墙,双手交错在胸前,修长的腿优雅的半屈着,将一切尽揽眼底,似笑非笑的看着施悠悠。  靳知远微侧着头,目光分明是看着他们两人的,显得眼眶的轮廓分外深刻,眼神却又深如墨渊,浓卓深沉。  悠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分毫紧张在意的神情。原来那一晚强横拥抱的热度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这个想法让自己觉得黯然,可是明  明知道,在自己说出那番话之后,早就无可挽回。她拉了拉吴宸,低声说:“我们下去再说。”又转过身子,慢慢挺直了背脊,看  着电梯的数字在跳跃,却茫然不知所以。  靳知远慢慢的支起身子,眼睛里闪烁着清光,里里外外的浇得人心里发凉,招呼小陈:“走吧。”擦肩而过的时候,又对吴宸打了  声招呼。他走向远一些的那部电梯,径直按了往下。叮咚一声,一旁的电梯开了门。终于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小陈笑着说:“施老  师的男朋友原来就是吴总的公子啊,真巧。”  自始至终,靳知远轻笑着,没有露出一丝不悦。而在一楼和小陈分手后,他的脸色,终于还是不可抑制的阴沉下去。  仅仅几盏路灯的光线,不足以照亮要踏上的路,远处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孩子手里还捧着大束的花朵,白  雪覆盖的大地上,那点嫣红,仿佛胭脂泪。  悠悠把花往后座一放,长长的舒口气,才发觉他凑过来,笑嘻嘻的说:“你还没答应我。”  她往后仰了仰,稍微避开些,然后皱眉:“你喝酒了?”  他点点头:“没事,就一点点。”  悠悠知道他还在等自己答复,轻锁了眉,语气平静:“我知道生日不该扫兴,可是,对不起。”她想尽量说得柔和一些,可是却做  不到,“我做完这段时间的工作,不会留在这里。”  吴宸恍然大悟,笑:“你担心这个?我调动工作的事也没定,不行我就不调了。”  非逼得她再说得明白些,悠悠心一横,对着吴宸,索性就说:“我心里还记着别人,对不起。”说这话,本打算柔情款款,无限惆  怅,偏偏到了最后,像是咬牙切齿,没半点意境。  吴宸有点意外,看了看她的脸色,然后斟酌着说:“悠悠,我认识你快三年,你一直是一个人的。”  她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可还是说了,心情郁郁,语气低低:“忘不掉,所以单身。”  吴宸抿了唇,最后冷静的问了一句:“那现在呢?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么?”  车上的时钟缓缓的跳过三格。整整三分钟,悠悠心里数着,像是察觉不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她低了低头,很难堪:“大概……不  可能了。”  吴宸如释重负,虽然心情还是沮丧,但是这句话,却又叫人从心底生出了希望。他有些骄傲的扬了扬唇角,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话,最后把她放下来,隔了车窗,他冲她大声喊:“喂,我们来比比耐心吧。”  真是像个孩子,像是错手失了玩具,执着的要拿回来。悠悠不置可否的冲他笑笑,转身离开。夜晚,她以为他看不清自己的笑,可  在雪地上,一点点月华就可以让一切亮堂如同琉璃世界。皎洁晶莹,微微带了不知所措的羞涩。吴宸在离开的时候,还在回味这个  笑。  游戏的里的人,总以为自己的优势在于比别人更执着。可其实,即便最后赢了,也难免彷徨,仿佛觉得付出的一切,总是和结局背  离太多。  年前年后的时节,正是各色饭局最多的时候。有时候维仪也会笑着对靳知远说:“看看,现在过个年,我们是几十箱几十箱的往外  送东西。”靳知远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里的两个储物间都塞不下各色礼品  。在商在官,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晚上吴总请客,我已经让小陈答应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样。”  靳知远有些好笑:“我为什么不去?”  维仪一滞,倒真的没法回答他。他这些日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应酬,难得见他这样积极,来者不拒。  “培训早结束了。”维仪开始皱眉。  他从文件中抬头,目光愈发的炯亮,轻描淡写的避开:“我当然知道。”  眸色深黑,那样倔强,仿佛是赌气的少年。一闪而现的孩子气,维仪忍不住笑,又见到了绝迹多年的表情。  “知远,你在死撑。”她慢悠悠的说。  “我没有。”靳知远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语之下隐藏的愤怒。其实他从不在意她的身边还有了谁。有  些事,只是关乎两人。而他也清楚,她想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心情。那样简单到一猜即透——可他只是埋下头,有些东西,无关风  月,只适合埋在心底。  晚上维仪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的吴总是真有点发愁:“我这家业是传不下去了,这个儿子从来不让我省心。”同桌的都是熟人,一  个个附和:“吴老板,你儿子多有出息啊!科学家啊!”  靳知远杯里的红酒微微晃动,连眼神都带了潋滟:“吴总,恭喜啊!”  维仪眉眼不动,只是微笑,想要轻轻按靳知远的手腕,他恍若未觉,一饮而尽。  又有人问起了:“都快过年了,吴总你儿子有没有带媳妇回来?”  有几个会说话的在凑趣:“嫁到吴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气,一家人都好相处。”  这些话太无心,靳知远只是微笑听着,轻轻点头,以前母亲总是说外面的菜中看不中吃,这顿尤是。  走出饭店,凉风一吹,脚步开始虚浮,幸好维仪在一边,接过了车钥匙:“坐后面去,我开车。”  她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弟弟,沉默的坐在一边,望向无尽的夜色。雪连下了好几天,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维仪的车开得小心  翼翼,不断的有车子一头撞在路边护栏上,车主便站在一边,等着求助。  “靳知远,前两天那些应酬都是你自己开车回来的?”维仪隐约有些恼火,又觉得这样冲动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个性。  “不是,让小陈来接我的。”他随口说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不论是对别人还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一点。  “你们谈过了?”她毫不犹豫的问,“她怎么说?”  靳知远连嘴角都没动,用极轻的声音说:“她……”话到嘴边,蓦然转了个词,“她恨我吧。”  或许也不是恨,可是他了解她,她不会再想见到自己。这样说来,爱和恨,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维仪只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远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她心里倒有些惴惴了,抽空往后看了一眼,那种冰冷的气息,扑来的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后才慢  慢觉得心疼。  维仪慢慢把车停在路边,柔声问他:“把那些事告诉她。那时候我们都小,她能谅解的。”  即使薄醺,他却依然记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强,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难受。对峙了良久,维仪终于揉了揉眉间:“  我真是不明白,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靳知远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开车,然而两人一样倔强的脾  气,她只是等待。  靳知远笑了笑,缓缓的向姐姐妥协:“就是我骄傲,我永远不会告诉她。”带了些嘲讽,如暗翼的蝴蝶拂过,隐隐有些诡异。他永  远不会说出那些话,那些事,连维仪都未必清楚,他却一件件的去做了。而这些阴影,只适合独自溃烂,如果曝在阳光下,只会叫  他觉得更难堪。  逝似流水的人生  过两天就要离开这里,可以回家过年。悠悠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叹气,这个房间不过两天没打扫,就有了尘埃的气息。她开窗透气  ,烧水,拨电话给维仪,安静的坐着,等待。刚才还接到了靳维仪的电话。靳知远有这样好的一个姐姐,温柔耐心,听说她后天就  走,犹豫了一会,语气很舒缓:“那么,你今晚有空么?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她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报了自己的地址。  维仪来得很快,片刻已听见车子在楼下的声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楼道响起。悠悠去开门, 维仪气息间还有些仓促,见到她,似乎轻  轻松了一口气,微笑:“大雪天过来,路上有点堵。”  悠悠起身想去倒水。维仪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不用。我不是来喝茶的。”她微微摇头,她一身黑衣,越发显得面色苍白,宛  转目光如同清水,清凉如月,却分明不皎洁,隐隐有着暗色。  “知远来找过你,是不是?”她微一犹豫,索性直接开口询问。  悠悠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淡淡点头:“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马上就回去了,如果这些天让你们觉得不方便了,真是对不  起。”  “不,你不明白我来找你的意思。”维仪的声音忽然透着疲倦,“知远他……”似乎拿捏不好什么词,她很慢很慢的说,“他一定  不会告诉你这些。可是我想让你知道。”  维仪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又稳了稳情绪,这才说:“我爸爸去世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悠悠点头,她怎么能忘记对自己来说刻骨铭心的一晚,他臂上的黑纱,晦暗的神色,决绝的语气,很长时间里,都是自己的噩梦。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维仪浅浅笑了笑,似乎说不出的讥讽,“说得难听点,并不是善终。”  “他被人报复,在家里被人开了两枪。然后那个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枪自杀。”隔了那么多年,回忆起往事,维仪的眼神还是在颤  抖,“当时我妈和单位的人一起去旅游了,知远先回家,看到那个场面……”  即便悠悠竭力自持,还是轻轻捂住了嘴巴,一时间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维仪只是定了定神,明明过了那么久,那些场景一点点的说出来,却还是让她觉得困难,难到忍不住想放弃。  “我爸是抢救无效,立刻去世了。凶手却还在医院抢救了两天。”维仪叹了口气,“后来知远才告诉我,那天上午我爸还给他电话  ,说是他找了那几个出事的人谈话,弄清了来龙去脉,公司的事情全都解决了。结果,下午刚巧他回家,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这样。”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最残酷的场面。那天晚上,她搭了唐嘉的车回来,赶到医院的时候,白色的走廊,素白的颜色,冰凉的刺痛自己  的眼睛,然而她眼里却只有弟弟的黑衣。这个世界,原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担当。  他握着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层,安静的告诉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帮着换的。”安静到让维仪觉得害怕,她想起父亲在的时候总是总  夸她:“我这个女儿啊,性格像我,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时此刻,却只是模糊的意识到,父亲说错了。自己这时候,竟然慌  乱胜似了悲哀。而弟弟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到自己的脑海中,一句句的让她觉得条理明晰。  他说:“姐,妈后天回来,家里太乱,我不想让她回家。”  他说:“姐,我想劝妈搬去宁远,我怕她的身体受不了。”  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有条不紊,还要再来安慰自己。后来自己回想起来,有些心疼,还有些汗颜,那时候,毕竟他还这么小。  他们刻意瞒着母亲,只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医院接待那些来吊唁的人们,而靳知远很少过来,后来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  后第一次回家。已经取证完毕的家里,一如她最后一次离开的那样,只是有刺鼻的清洗剂的味道。靳知远修长的身影坐在沙发一侧  ,目光垂下。  她顺着目光往下看,沙发角有数处淡淡的褐色痕迹,她的心猛然抽搐起来,就像被什么紧紧的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远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动,眼眸黑色似墨,终于站起来:“别让妈住家里。”  母亲到底还是在医院哭晕了过去,反反复复只是说:“我要给志国换那条他最喜欢的领带。”连她都手足无措,只有靳知远将母亲  抱在怀里,柔声说:“妈,家里太乱。我去帮你拿来。”  那天晚上,暮春的气息,草长莺飞的时节,唯有医院的太平间里,渗着寒冷。靳知远站在大门口,对姐姐说:“姐,我洗了一天一  夜,那些血渍……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维仪泪如雨下,泪水流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努力的张开眼睛,却看见弟弟安静的站着  ,抱住自己,冷静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  守夜的后半夜里,靳知远蜷在了长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着他,鼻梁挺拔,眉目俊然,却莫名透着郁结。也不过数日之间,她已经  再也寻不回以前那个如利剑般锋锐的弟弟了。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可是他却倦得听不见了,维仪轻轻凑过去,显示的名字很熟悉  ,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终于还是没有,只是放回他身边。她靠着墙,淡淡的想:该醒的时候,他总会醒的。  后来他说:“姐,我要转学。大四应该没什么事,可以多陪陪妈。”  自己一口否决:“不行,要陪也是我来陪着,你就安心读完书。”又问他:“GRE的成绩出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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