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说:“我看见走出来的是别人,知道杨飞把店铺卖了。”后来他一直在走,一直在迷路,持续不断的迷路让他听到夜莺般的歌声。他跟随着歌声走去,见到很多骨骼的人在走来走去,他穿梭其间,在夜莺般的歌声引导下走进一片树林,树叶越来越宽大,一些宽大的树叶上躺着晃晃悠悠的婴儿,夜莺般的歌声就是从这里飘扬起来的。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从树木和草丛里走了过来,他认出是李月珍。李月珍也认出他,那时候他们两个都还有着完好的形象。他们站在发出夜莺般歌声的婴儿中间,诉说起各自在那个离去世界里的最后时刻。他向李月珍打听我,李月珍所知道的最后情景,就是我去了他的村庄,后来的她不知道了。他太累了,在二十七个婴儿夜莺般的歌声里躺了几天,躺在树叶之下草丛之上。然后他站起来,告诉李月珍他想念我,他太想见上我一面,即使是远远看我一眼,他也会知足。他重新长途跋涉,在迷路里不断迷路,可是他已经不能接近城市,因为他离开那个世界太久了。他日夜行走,最终来到殡仪馆,这是两个世界仅有的接口。他走进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就像我第一次走进那里一样,听着候烧者们谈论自己的寿衣、骨灰盒和墓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进炉子房。他没有坐下来,一直站在那里,然后他觉得候烧大厅应该有一名工作人员,他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当一个迟到的候烧者走进来时,他不由自主迎上去为他取号,又引导他坐下。然后他觉得自己很像是那里的工作人员,他在中间的走道上走来走去。有一天,他的右手无意中伸进流浪汉给他穿上的破旧蓝色衣服的口袋,摸出一副破旧的白手套,他戴上白手套以后,感到自己俨然已是候烧大厅里正式的工作人员。日复一日,他在候烧者面前彬彬有礼行使自己的职责;日复一日,他满怀美好的憧憬,知道只要守候在这里,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就能见上我一面。李月珍的声音暂停在这里。我知道父亲在哪里了,殡仪馆候烧大厅里那个身穿蓝色衣服戴着白手套的人,那个脸上只有骨头没有皮肉的人,那个声音疲惫而又忧伤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李月珍的声音重又响起,她说我父亲曾经从殡仪馆回到这里,走到她那里讲述他如何走进殡仪馆的候烧大厅,如何在那里开始自己新的职业,说完他就转身离去。李月珍说他那么匆忙,可能是不应该离开那里。李月珍说话的声音像是滴水的声音,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颗落地的水珠。第六天一个迷路者在迟疑不决的行走中来到这里,给鼠妹带来她的男朋友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消息。这个年轻人走到我们中间,迷惘地看看遍地的青草和茂盛的树木,又迷惘地看看这里行走的人,很多骨骼的人和几个肉体的人,他自言自语:“我怎么会走到这里?”他继续说:“好像有五天了,我一直在走来走去,我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里的。”我身边的一个声音告诉他:“有人死了一天就到这里,有人死了几天才到这里。”“我死了?”他疑惑地问。这个声音问他:“你没有去过殡仪馆?”“殡仪馆?”他问,“为什么要去殡仪馆?”“人死了都要去殡仪馆火化。”“你们都火化了?”他疑惑地向我们张望,“你们看上去不像是一盒一盒的骨灰。”“我们没有火化。”“你们也没有去殡仪馆?”“我们去过殡仪馆了。”“去了为什么没有火化?”“我们没有墓地。”“我也没有墓地。”他喃喃自语,“我怎么会死了?”另一个声音说:“后面过来的人会告诉你的。”他摇了摇头说:“我刚才遇到一个人,他说是刚过来的,他不认识我,他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准备前往殡仪馆候烧大厅去见我的父亲,现在这个年轻人让我站住了。他的身体似乎扁了一些,衣服的前胸有着奇怪的印记,我仔细察看后觉得那是轮胎留下的痕迹。我问他:“你能记得最后的情景吗?”“什么最后的情景?”他问我。“你想一想,”我说,“最后发生了什么?”他脸上出现了努力回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只记得很浓的雾,我站在街上等公交车,其他的我不记得了。”我想起自己第一天离开出租屋走在浓雾里的情景,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响起很多汽车碰撞的声响,还有一辆轿车从浓雾里冲出来,随即惨叫的人声沸水似的响起。“你是不是在一个公交车站的站牌旁边?”我问他。他想了一下后说:“是,我是站在那里。”“站牌上有没有203路?”他点点头说:“有203路,我就是在等203路。”我告诉他:“是车祸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你衣服上有轮胎的痕迹。”“我是在车祸里死的?”他低头看看衣服胸前,“似乎明白了,好像有东西把我撞倒,又从我身上轧过去。”他看看我,又看看身旁的骨骼们,对我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刚刚过来,”我说,“他们过来很久了。”一个骨骼说:“你们很快就会和我们一样的。”我对他说:“过了春天,再过了夏天,我们就和他们一样了。”他脸上出现不安的神色,问那个骨骼:“会不会很疼?”“不疼,”骨骼说,“就像秋风里的树叶那样一片片掉落。”“可是树叶会重新长出来。”他说。“我们的不会重新长出来。”骨骼说。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过来了:“肖庆。”“好像有人在叫我。”他说。“肖庆。”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奇怪,这里还有人认识我。”他满脸疑惑地东张西望起来。“肖庆,我在这里。”鼠妹正在走来。她穿着那条男人的宽大长裤,踩着裤管走来。这个名叫肖庆的年轻人愕然地看着走来的鼠妹,鼠妹的声音走在她身体的前面。“肖庆,我是鼠妹。”“你听起来不像鼠妹,看起来像鼠妹。”“我就是鼠妹。”“你真的是鼠妹?”“真的是。”鼠妹走到我们跟前,问肖庆:“你怎么也来了?”肖庆指指自己的胸前说:“是车祸。”鼠妹看着肖庆衣服上的轮胎痕迹问:“那是什么?”肖庆说:“车轮从这里轧过去的。”鼠妹问:“疼吗?”肖庆想了一下说:“不记得了,我好像叫了一声。”鼠妹点点头,问他:“你见过伍超吗?”“见过。”肖庆说。“什么时候见的?”“我来这里的前一天还见到他。”鼠妹转过身来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世界里,肖庆也是住在地下防空洞里的鼠族,她和她的男朋友伍超一年多前认识了肖庆,他们是地下的邻居。鼠妹问肖庆:“伍超知道我的事吗?”“知道,”肖庆说,“他给你买了一块墓地。”“他给我买了墓地?”“是的,他把钱交给我,让我去给你买的墓地。”“他从哪里弄来的钱给我买墓地?”鼠妹坠楼身亡的时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亲。等到父亲病情稳定之后,伍超赶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他没有见到鼠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答。防空洞里的鼠族们都在梦乡里,他沿着狭窄的通道走过去,寻找说话的声音,他觉得鼠妹可能在某一块布帘后面跟人聊天。他没有听到说话的声音,只听到男人的鼾声和女人的呓语,还有婴儿的哭声。他又觉得鼠妹可能坐在网吧里在网上跟人聊天,他向着防空洞的出口走去,见到下了夜班回来的肖庆,肖庆告诉他,鼠妹已经不在人间,三天前死去的。肖庆说,伍超听完鼠妹在鹏飞大厦跳楼自杀后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浑身颤抖起来,连连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然后向着防空洞的出口奔跑过去。伍超跑进距离地下住所最近的一家网吧,在电脑前读完鼠妹在QQ空间上的日志,又看了一篇有关鼠妹自杀的报道。这时候他确信鼠妹已经死了,已经永远离开他了。他失去知觉似的坐在闪亮的电脑屏幕前,直到屏幕突然黑了,他才起身走出网吧,见到一个在深夜的寂静里走来的陌生人,他幽幽地走过去,声音颤抖地对这个陌生人说,鼠妹死了。这个陌生人吓了一跳,以为遇上一个精神病人,快步走到街道对面,走去时还警惕地回头张望他。伍超如同一个阴影游荡在城市凛冽的寒风里。他在黑夜的城市里没有目标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就是经过鹏飞大厦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看。他一直走到天亮,仍然没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在早晨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里,他嘴里还在不断说着,鼠妹死了。街上迎接伍超的都是视而不见的表情,只有一个与他并肩而行的人,见到他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说着,好奇地问他,鼠妹是谁?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回答,刘梅。这个人摇摇头说不认识,拐弯走去了。伍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天黑的时候,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拥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间他睡着几次,又在睡梦中哭醒几次。第二天,他没有泪水也没有哭声,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木然听着地下邻居们炒菜的声响和说话的声响,还有孩子在防空洞里奔跑喊叫的声响,他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说什么,只知道有很多声响起起落落。他沉陷在回想的深渊里,鼠妹时而欢乐时而忧愁的神情,一会儿点亮一会儿熄灭。很长时间过去后,他意识到自己接下去应该做的是尽快让鼠妹得到安息。鼠妹生前有过很多愿望,他几乎没有让她满足过一个,她抱怨过一次又一次,然后一次又一次忘记抱怨,开始憧憬新的。现在他觉得拥有一块墓地应该是她最后的愿望,可是他仍然没有能力做到这个。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些嘈杂声响里脱颖而出,让他听清楚了,这个男人正在讲述他认识的一个人卖掉一个肾以后赚了三万多元。他在床上坐起来,心想卖掉自己一个肾换来的钱,可以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他走出防空洞,走进那家网吧。他想起以前浏览网页时看到过卖肾的信息,他搜索一下就找到一个电话号码,他向网吧里的人借了一支圆珠笔,将电话号码写在手心里,走出网吧,走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打手心里的号码。对方在电话里详细询问了他,确定他是一个卖肾的,约他在鹏飞大厦见面。他听到鹏飞大厦时心里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里坠落的。他来到鹏飞大厦,这里车来人往,声音喧哗,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一辆又一辆轿车从他身旁的地下车库进去和出来,他几次抬起头,看着大厦玻璃上闪耀出来的刺眼阳光,他不知道鼠妹曾经站在哪里。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小声问:“你是伍超?”伍超点点头,这个人小声说:“跟我走。”伍超跟着他挤上一辆公交车,几站后下车,又上了另一辆公交车。他们换乘了六次公交车以后,好像来到了近郊,伍超跟着这个人走到一个居民小区门口,这个人让伍超一直往里走,自己站在小区门口拨打手机。伍超走进这个有些寂寞的小区,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幢楼房前出现一个抽烟的人,伍超走近了,这人将香烟扔在地上踩灭了,问他:“你是卖肾的?”伍超点点头,这人挥一下手,让伍超跟着他走进楼房,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走到地下室,这人打开地下室的门以后,夹杂着烟卷气息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在昏暗的灯光下,伍超看到里面有七个人抽着烟坐在床上聊天,只有一张床空着,伍超走向这张床。伍超上缴了身份证,签署了卖肾协议,体检抽血后等待配型。他开始另一种地下生活,睡在油腻滑溜的被子里,这条从来没有洗过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睡过,充斥着狐臭、脚臭和汗臭。那个送他到地下室的人每天进来两次,给他们送几盒便宜的香烟,送两次饭,中午是白菜土豆,晚上是土豆白菜。地下室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他们坐在床上吃饭,有两个总是蹲在地上吃。地下室里散发着阵阵异味,那七个人轮番抽烟的时候可以压住异味,当他们睡着了,伍超就会在强烈的异味里醒来,感觉胸口被堵住似的难受。这七个都是年轻人,他们无所事事地抽烟聊天,聊建筑工地上的事,聊工厂里的事,聊搬家公司里的事,他们似乎做过很多工作。他们卖肾都是为了尽快挣到一笔钱,他们说就是干上几年的苦力,也挣不到卖掉一个肾的钱。他们憧憬卖肾以后的生活,可以给自己买一身好衣服,买一个苹果手机,可以去高档宾馆住上几晚,去高档餐馆吃上几顿。憧憬之后,他们陷入到焦虑之中,这七个人都在这里等待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到配型成功的消息。其中一个已经去过五个城市的卖肾窝点,每个窝点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被赶走,说他的肾没人要,肾贩子只给他四五十元的路费,他靠这四五十元买张火车票去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卖肾窝点。他说自己身无分文,只能在一个接着一个卖肾窝点像乞丐一样活着。这个人显得见多识广,有人抱怨这里伙食太差,说不是白菜土豆就是土豆白菜,他说这里的伙食不算差,每周还能吃到一次豆腐,喝上一次鸡架汤;他说自己曾经去过的一个卖肾窝点,两个月里天天吃一些烂菜。有人担心切肾手术是否安全时,他一副过来人的腔调,说这个说不准,这个全靠运气。他说肾贩子都是没良心的,有良心的不会干这活,肾贩子为了省钱不会去请正规的外科医生,正规医生要价高,肾贩子请来切肾的都是兽医。听说是兽医来给自己切肾,其他几个年轻人愤愤不平,说他妈的肾贩子挣这么多钱还这么缺德。这个人倒是见怪不怪,他说这年月缺德的人缺德的事还少吗?再说兽医也是医生,这些兽医专门给人切肾,切多了熟能生巧,医术可能比正规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还要高明。他愤愤不平的是自己的肾竟然没有人要。他说自己是运气不好,始终没有配型成功。他说全国每年有一百万个肾病患者靠着透析维持生命,而合法的肾移植手术只有四千例左右。他的肾怎么会没人要?那是一对一百万的比例。肯定是那些负责配型的男王八蛋女王八蛋没有仔细工作,把他一个好肾活活耽误了将近一年。他说这次再被赶走的话,他要先去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他尽快卖掉自己的肾,然后再买张车票跳上火车去下一个卖肾窝点。伍超来到地下室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无动于衷地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听到是兽医来做切肾手术时仍然无动于衷,只是在想到鼠妹时会有阵阵心酸。他祈求能够尽早配型成功,卖肾后就能立即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可是地下室里的七个人等待这么久了,其中一个快一年了仍然没有配型成功,这让他焦虑不安起来,失眠也来袭击他,他在污浊和充满异味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伍超来到地下室的第六天,那个只是在送饭时间出现的人,在不是送饭的时间里出现了,他打开门叫了一声:“伍超。”躺在油腻滑溜被子里的伍超还没有反应过来,地下室里的另外七个人互相看来看去,意识到名叫伍超的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而是那个进来后一言不发的人,他们惊讶地叫了起来:“这么快。”站在门口的人说:“伍超,你配上了。”伍超掀开油腻滑溜的被子,在另外七个人羡慕的眼神里穿上衣服和鞋,他走向门口时,那个去过五个城市卖肾窝点的人对伍超说:“你是闷声不响发大财。”伍超跟随那个人,沿着斑驳的水泥楼梯向上走到了四楼。敲开一扇门以后,伍超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沙发里。这个中年男子友好地让伍超坐下,然后讲解起了人体其实只需要一个肾,另一个肾是多余的,好比阑尾,可以留着,也可以切掉。伍超不关心这些,他问中年男子:“一个肾能换多少钱?”中年男子说:“三万五千。”伍超心想这些钱买一块墓地够了,他点了点头。中年男子说:“这里是给钱最多的,别的地方只给三万。”中年男子告诉伍超,不用担心手术,他们请来的都是大医院里的医生,这些医生是来捞外快的。伍超说:“他们说是兽医做手术。”“胡说。”中年男子很不高兴地说,“我们请来的都是正规的外科医生,切一个肾要付给他们五千元。”伍超住进了五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有四张床,只有一个人躺在屋里,这是一个已经做完切肾手术的人,他看到伍超进来时友好地微笑,伍超也向他微笑。这个人的切肾手术很成功,他可以支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和伍超说话。他说自己不再发烧,过几天就可以出去了。他问伍超为什么要卖肾,伍超低头想了想,对他说:“为我女朋友。”“和我一样。”他说。他告诉伍超,他在农村老家有一个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他想娶她,可是女方家里提出来要先盖好一幢楼房,才可以娶她过去。他就出来打工,打工挣到的钱少得可怜,他要干上八年十年才能挣到盖一幢楼房的钱。那时候他的女朋友早就被别人娶走了,他急需盖楼的钱,所以就来卖肾,他说:“这钱来得快。”他说着笑了起来,他说他们那里都是这样,没有一幢楼房就别想结婚。他问伍超,你们那边的农村也一样吧?伍超点点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想起了鼠妹,不离不弃一直跟着穷困潦倒的他。他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见他的眼泪。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你女朋友为什么不出来打工?”“她想出来,”这人说,“可是她父亲瘫痪了,母亲也有病,他们只有她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她出不来。”伍超想到鼠妹的命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还是不出来好。”五楼的生活和地下室截然不同,没有污浊的空气,被子是干净的;白天有阳光,晚上有月光。早晨能够吃到一个鸡蛋,一个包子,喝上一碗粥;中午和晚上吃的是盒饭,里面有时候是肉,有时候是鱼。伍超在阳光里醒来,在月光里睡着。在这个城市里,他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活了,差不多有一年多,他在既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的地下醒来和睡着。现在他觉得阳光和月光是那么地美好,他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它们的照耀。他的窗外是一棵在冬天里枯黄的树,虽然枯黄了,仍然有鸟儿飞过来停留在树枝上,有时候会对着他们的窗户鸣叫几声,然后拍打着翅膀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他想到鼠妹,跟着他一年多没有享受过在月光里睡着在阳光里醒来的生活,不由心疼起来。三天后,伍超跟随那个中年男子走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一个戴着眼镜医生模样的人让他在一张简易的手术台上躺下来,一盏强光灯照射着他,他闭上眼睛后仍然感到眼睛的疼痛。麻醉之后,他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房间自己的床上,屋子里寂静无声,同屋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躺在这里。他看到枕头旁放着一袋抗生素和一瓶矿泉水,他稍稍动一下,感到腰的左侧阵阵剧疼,他知道左边的一个肾没有了。中年男子每天过来看他两次,要他按时服用抗生素,告诉他过一个星期就没事了。伍超独自一人躺在五楼的屋子里,每天来看望他的是飞来的鸟儿,它们有的从窗前飞过,有的会在树枝上短暂停留,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无所事事的聊天。一个星期后,中年男子给了他三万五千元,叫来一辆出租车,派两个手下的人,把他送回到防空洞里的住所。伍超回来了,防空洞里的邻居们看到两个陌生人把伍超抬进来,抬到他的床上。然后他们知道他卖掉了一个肾,是为了给鼠妹买下一块墓地。伍超躺在床上,几天后抗生素吃完了,仍然高烧不退,有几次他陷入到昏迷里,醒来后感到身体似乎正在离开自己。那些地下的邻居都来探望他,给他送一些吃的,他只能喝下去很少的粥汤。几个邻居说要把他送到医院去,他艰难地摇摇头,他知道一旦去了医院,卖肾换来的钱就会全部失去。他相信自己能够挺过去,可是这个信念每天都在减弱,随着自己昏迷过去的次数越多,他知道不能亲自去给鼠妹挑选墓地了,为此他流出难过的泪水。伍超有一次从昏迷里醒来,声音微弱地问身边陪伴他的几个邻居:“有鸟儿飞过来了?”几个邻居说:“没有鸟。”伍超继续微弱地说:“我听到鸟叫了。”其中一个邻居说:“我刚才过来时看见一只蝙蝠。”“不是蝙蝠,”伍超说,“是鸟儿。”肖庆说,最后一次去看望伍超的时候,伍超睁开眼睛都很吃力了,伍超请求他帮忙。告诉他枕头下面压着三万五千元,让他取出来三万三千元,去给鼠妹买一块墓地,再买一块好一点的墓碑,还有骨灰盒。他说还有两千元留给自己,他需要这些钱让自己挺过去活下来,每年清明的时候去给鼠妹扫墓。他说完这些后,呻吟地侧过身去,让肖庆去枕头下面取钱。他嘱咐肖庆,墓碑上要刻上“我心爱的鼠妹之墓”,再刻上他的名字。肖庆取了三万三千元离开时,伍超又轻声把他叫回去,说把墓碑上的“鼠妹”改成“刘梅”。鼠妹在哭泣。哭声像是沥沥雨声,飘落在这里每一个的脸上和身上,仿佛是雨打芭蕉般的声音。鼠妹的哭声在二十七个婴儿夜莺般的歌声里跳跃出来,显得唐突和刺耳。很多骨骼的人凝神细听,互相询问是谁在唱歌,唱得这么忧伤?有人说不是唱歌,是哭声,那个新来的漂亮姑娘在哭,那个穿着一条男人长裤的漂亮姑娘在哭,那条裤子又宽又长,那个漂亮姑娘每天踩着裤管走来走去,现在她没有走来走去,她坐在地上哭。鼠妹坐在河边的树叶下草丛里,她的身体靠在树上,她的腿上覆盖青草和正在青草里开放的野花,她的近旁是潺潺流动的河水。鼠妹挂在脸上的泪珠像是挂在树叶上的晨露,她嘴里哼唱哭泣之声,双手正在将那条男人的长裤改成女人的长裙。肖庆如同一个路标那样站在鼠妹身旁,看着漫山遍野走来骨骼的人,还有十多个肉体的人,从零散走向集中。他们走到近前,聆听肖庆的讲述,肖庆的表情像是正在遗忘的旅途上,他的讲述东一句西一句,如同是在讲述梦中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情景。这里所有的人走过来了,他们知道鼠妹即将前往安息之地,他们轻声细语说着,说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离开,鼠妹是第一个离开的,而且鼠妹还有完好无损的肉体和完好无损的美丽。这里的人群黑压压,他们都想走上去看一看坐在树叶下草丛里哭泣着缝制长裙的鼠妹,于是他们围成一圈在鼠妹四周走动。他们走动时井然有序地前后穿插,有的向前,有的退后,这样的情景恍若水面上一层又一层盛开的波浪,每一个都用无声的目光祝福这个即将前往安息之地的漂亮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步出围绕鼠妹行走的人群,对一直低头哭泣,低头缝制长裙的鼠妹说:“孩子,应该净身了。”鼠妹仰起挂满泪珠的脸,愕然看着这个声音苍老的骨骼,停止缝制的动作。“你已到入殓的时候,”苍老的声音说,“应该净身了。”鼠妹说:“我还没有缝好我的裙子。”很多女声说:“我们替你缝。”几十个女性的骨骼走向鼠妹,向她伸出了几十双骨骼的手。鼠妹举起手里没有完成的长裙,不知道交给哪双手。有两个声音对她说:“我们在制衣厂打过工。”鼠妹把未完成的长裙交给她们,仰脸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苍老骨骼,有些害羞地询问:“我可以穿着衣服吗?”苍老的骨骼摇了摇头说:“穿着衣服不能净身。”鼠妹低下头去,动作缓慢地让外衣离开身体,又让内衣离开身体,当她的双腿在青草和开放的野花里呈现出来时,她的内裤也离开了身体。鼠妹美丽的身体仰躺在青草和野花上面,双腿合并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她闭上眼睛,像是进入睡梦般的安详。鼠妹身旁的青草和野花纷纷低下头弯下腰,仿佛凝视起她的身体,它们的凝视遮蔽了她的身体。于是我们看不见她的身体了,只看见青草在她身上生长,野花在她身上开放。苍老的骨骼说:“那边的人知亲知疏,这里没有亲疏之分。那边入殓时要由亲人净身,这里我们都是她的亲人,每一个都要给她净身。那边的人用碗舀水净身,我们这里双手合拢起来就是碗。”苍老的骨骼说完摘下一片树叶,合拢在手中向着河水走去,围绕鼠妹的人群走出整齐的一队,每一个都摘下一片树叶合拢在手中,排出长长一队的树叶之碗,跟随苍老的骨骼走向河边。如同一个线团里抽出一根线那样,划出一道弧度越来越长地走去。苍老的骨骼第一个蹲下身去,他双手合拢的树叶之碗舀起河水后起身走了回来,他身后的人也是同样的动作。苍老的骨骼双手捧着树叶里的清清河水走到仰躺在那里的鼠妹跟前,双手分开后将树叶之碗里的河水洒向鼠妹身上生长的青草和开放的野花,青草和野花接过河水后抖动着浇灌起了鼠妹。苍老的骨骼左手提着那片湿润的树叶,右手擦着眼睛走去,似乎是在擦去告别亲人的泪水。其他的人也像他一样,双手合拢捧着树叶之碗里的河水走到鼠妹那里,双手分开洒下净身之水。他们跟随这个苍老的骨骼走向远处,犹如一条羊肠小道延伸而去。有的左手提着树叶,有的右手提着树叶,树叶在微风里滴落了它们最后的水珠。那三十八个葬身商场火灾的骨骼一直是围成一团走来走去,现在他们分开了,一个个蹲下去用合拢双手的树叶之碗舀水后,又一个个站起来,依次走到鼠妹那里,依次将手中河水从头到脚洒向鼠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那个小女孩开始呜咽了,男孩也呜咽起来,接着另外三十六个骨骼同时发出了触景生情的呜咽之声。他们的身体虽然分开行走,他们的呜咽之声仍然围成一团。谭家鑫一家人也在漫长的行列里,他们用双手合拢的树叶之碗捧着河水,像其他人一样低着头慢慢走到鼠妹那里,洒下手中之水,也洒下他们对即将前往安息之地的鼠妹的祝福。谭家鑫的女儿双手擦着泪水走去,身体微微颤抖,她手中的树叶飘落在地,她不知道自己的安息之地将在何处?谭家鑫伸手搂住女儿的肩膀,对她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哪里都一样。”十多年来一直席地而坐一边下棋一边悔棋争吵的张刚和李姓男子也来了,他们虔诚地捧着树叶之碗里的河水,虔诚地洒向鼠妹身上的青草和野花。离去时,李姓男子几次回头张望,张刚看出他渴望前去安息之地的眼神,用自己骨骼的手拍拍他骨骼的肩,对他说:“不要等我了,你先去吧。”李姓男子摇摇头说:“我们的棋还没下完呢。”我看见给鼠妹净身之后离去的人流已像几条长长的小路,而这里仍然有着双手合拢捧着树叶之碗的长长队列,这里的景象似乎是刚刚开始。郑小敏的父母也来了,女的仍然是害羞的样子,蜷缩着身体,双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走来,男的身体贴着她,双手搂着她走来,他的身体和双手仿佛是遮盖她身体的衣服。他们伸手摘下树叶的时候分开了,走向河边,蹲下身子舀起河水,手捧树叶之碗走来时,男的在前,女的低头紧随其后,在长长的队列里移动过去。夜莺般的歌声过来了,歌声断断续续。身穿白色衣衫的李月珍缓步走来,二十七个婴儿列成一队,跟在她身后唱着歌爬行过来,可能是青草弄痒婴儿们的脖子,婴儿们咯咯的笑声时时打断美妙的歌声。来到这里后,李月珍把婴儿们一个个抱到河边宽大的树叶上,婴儿们躺在风吹摇曳的树叶里,歌声不再断断续续,犹如河水一样流畅起来。身上长满青草和野花的鼠妹,听到夜莺般的歌声在四周盘旋,她在不知不觉里也哼唱起了婴儿们的歌声。鼠妹成为一个领唱者。她唱上一句,婴儿们跟上一句,她再唱上一句,婴儿们再跟上一句,领唱与合唱周而复始,仿佛事先排练好的,鼠妹和婴儿们的歌声此起彼伏。我原本迈向殡仪馆迈向父亲的步伐,滞留在了这里。第七天“我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鼠妹说,“我的身体好像透明了。”“我们给你净身了。”“我知道,很多人给我净身。”“不是很多人,是所有的人。”“好像所有的河水从我身上流过。”“所有的人排着队把河水端到你身上。”“你们对我真好。”“这里对谁都很好。”“你们还要送我过去。”“你是第一个离开这里去安息的。”我们走在道路上,簇拥鼠妹走向通往安息之地的殡仪馆。道路是广袤的原野,望不到尽头的长,望不到尽头的宽,像我们头顶上的天空那样空旷。鼠妹说:“在那边的时候,我最喜欢春天,最讨厌冬天。冬天太冷了,身体都缩小了;春天花儿开放,身体也开放了。到了这边,我喜欢冬天,害怕春天,春天来了,我的身体就会慢慢腐烂。现在好了,我不用害怕春天了。”“春天就是那边奥运会的跑步冠军,也追不上你了。”我们中间有人说。鼠妹咯咯笑了。“你很漂亮。”另一个说。“你这么说是让我高兴吧?”鼠妹说。“你真的很漂亮。”我们很多人说。“我在那边走在街上,他们回头看我;到了这里,你们也回头看我。”“这个叫回头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