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晚正自内疚,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疏忽。她抱歉道:“我大意了。” 史晶安慰她:“哎,事已至此,我们一起尽力解决吧!你碰到那样的事,看望快些调节好,别的都是假的,自己的心情才最重要。” 这让莫向晚如何答? 史晶用这般好心的话语在指点她交友不慎。她唯有苦笑。 管弦,竟成了她同于正的命门和笑话。 莫向晚扭头看向总经理办公室,于正和祝贺正站着说话,两人都是轩昂的,不相让的,又是奇异和谐的。 史晶忽然在她耳边说道:“你知道吗?于总和于太协议离婚了。” 莫向晚吓了一跳,这该是预料得到的,但不曾想到这么快。 史晶补充一句:“有一阵了。” 一切的一切,早已暗度陈仓,就待新一朝天子驾临。 玩转这出职场游戏的,从不会是碌碌打工仔。她也不过是局内一颗棋子,之于管弦,之于于正,或者还有祝贺。 一切轰然以后,莫向晚反而心思安定下来。 岂料邹南慌慌张张跑过来,叫她:“老大。” 邹南这几天是最后任职时间了,但还能恪守职业规范,站好最后一班岗。这令莫向晚安慰,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女孩,毕竟不再让自己失望。 失望,确实是这样的情绪。从昨天下午开始,反复侵蚀她的心。 她以为莫北的情爱能够温润她的那颗烦躁的心,不再想到这个让她脑壳“铮铮”痛的词汇。但一不留神,它就钻出来。 她想,她怎么再同管弦求同存异?怎么做?怎么做? 邹南这一叫,将她神思扯回来。女孩的脸上有惊慌和恐惧,不知是什么吓到她。她问:“又出什么事了?记者打电话过来,你不理就是了。” 邹南摇摇头,她说:“老大,你上网。” 她说完,就自说白话将莫向晚桌上的电脑打开,再打开IE,进入国内最有名的论坛。这里每日有几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在线,比报纸浏览量更盛。 邹南打开一张帖子,这张帖子看的人已经很多,因为标题上有大大的“曝光” 两字。邹南点进去,莫向晚看过去。 时间仿佛倒流,一切就此静止。 莫向晚又回到十六岁的年代,她穿单薄的吊带,游荡在迪厅、酒吧、游戏机房,她挤在一群妖形怪状的男男女女中间,摆出撩人的POSE,面对着傻瓜机。 那时候还是用傻瓜机,哪里有现代化的数码机。所以照片扫描上电脑,有那么些模糊,仿佛糊掉的永久的记忆。 在那段糊掉的记忆里,她几乎要忘记掉的,自己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零零散散,贴在头皮上,像不知哪个洞里钻出来的妖精。吃了“亚当”以后,眼珠子也将要涣散成亚麻色。 真的太久远了,她都要记不起来。 莫向晚盯着那一张照片,有个纨绔子弟将手放在她的胸脯下边。她十六七岁发育形状优美的胸脯,快要被简陋的吊带遮不住了,是含苞待放的放荡。她还迷离地望住方向不明的前方。 此刻,她也迷离,在辨认。 这个屏幕上的这个人,亦猖亦痴亦娇,胡天胡地,放任妄为。照片只要一张就够了,把那一刻钉起来,说明这个永远永远都在。 莫向晚手足冰凉。 帖子中写着:“原来娱乐圈的从业人员同样不干净”。 “不干净”三个字,就是闪电,将她脑壳劈开。 这么多年,她拼命擦拭,以为可以翻身,原来只要一张照片,她又要原形毕露。 莫向晚绞紧手指头。,邹南担心地问:“老大?” 莫向晚摆摆手:“你去吧。” 邹南去了,还有人来,许淮敏一惊一乍跑来她身边讲:“莫经理,你可以找网站查IP,这一类曝人隐私的,现在是可以起诉的。” 坏消息真的传得比什么都快,莫向晚无法叹出这口气,只得说:“多谢你的好意。” 许淮敏还要说:“莫北大约是有办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来:“是的,他是个好律师,这种问题交给他解决,总会有个好结果,是不是?” 她把许淮敏说得讪讪的,原本怀着的那点坏意思撒到地上,弹回一半,她很没趣。那头有同事唤她,说祝副总请她去一次派出所,许淮敏便先去做这件正事。 她的离开令莫向晚有舒口气的感觉,但其实心内还怦怦地跳动。 有多少惶恐,还有多少惆怅? 她决心断绝过往,奋勇向前之时,已把那些前尘往事相关的物件扔一个精光,全部随着黄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见了。但仍有漏网之鱼,有人能比自己更记得自己以前扎错的小辫子。 旧梦就这样被牵回来,她感觉落在深渊里头,兀自要发抖。 她想要打一个电话给莫北,可是看了看时间,这是午饭时分,她不忍心去打搅他,或者怕打搅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么? 都说无欲则刚,若在以前,恐怕还没有现今的这许多怕。 许淮敏知道了,祝贺也会知道,她们和莫北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个圈子里的。 想到这个,她就心凉,凉到昨夜的甜蜜快要灰飞烟灭。 有人拿了一杯热茶到她身边。 莫向晚抬头道谢,来人是宋谦。 宋谦的面色温和,他说:“Mary,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给他一个笑容,还有一声“谢谢”。她领情地喝一口茶。 宋谦就坐在她跟前,说:“我最近也会提交辞呈,这里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这是莫向晚预想得到的,她点点头。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们有界限,也是好事。” 这是莫向晚心内的底线,她自己清楚,但宋谦也清楚,她不禁抬目。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第二人了。 宋谦继续说:“但这件事情来得实在不巧,人倒霉喝水也会塞牙缝,就怕危机公关用到转移焦点这一招。你自己当心。” 莫向晚听宋谦这样说,她不禁问:“他们做什么,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谦沉吟半晌,问她:“用不作为当做一种作为,是不是在你心里同样是犯罪?” “管姐在这个事情上,到底有没有主动作为?” 宋谦再沉吟,他说:“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为娼。你知道这行里有个词叫‘潜规则’。我至少可以肯定地跟你说,管弦的酒吧没有进行过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们管不着?” 宋谦不说话了,他面孔微微涨红,也许是好意的提点被咄咄逼人的提问哽住莫向晚向他抱歉:“对不起,你是好意。” 宋谦深深看她一眼:“Mary,你辞职是最好的选择。既然适应不了这行,就远远走开。这种曝光对于普通人来说,睡一个礼拜大头觉,全天下都忘光了。” 莫向晚由衷讲道:“谢谢你。” 宋谦领下来,对她讲:“这份谢我不推却,Mary,对你我只有遗憾。个人有个人的运气和际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别放低身价。”他指指电脑屏幕,“谁都不如意过,没理由因为昨天毁掉明天。” 是的,他讲得不错。 宋谦选择和于正共同进退,亦是依照这个道理。每个人有他的运气和际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够气力抵抗,为何要介怀? 因为今天这番话,莫向晚会一直感激宋谦。 宋谦临转身时候说:“于总花了点工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罚款了,一切都会没问题。就怕那边记者难缠。”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为管弦再担一回心。 还有一个担心的人过来了,郝迈一进门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两个大泡,进门就骂娘,连祝贺都惊动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没红,惹出的是非倒是有一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劝他:“先把人接回来,一切事情推后再说。” 郝迈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这么个人,我是拉不下这个老脸的,今天早上的电话都被记者打爆了,我自认眼神忒好,就没看走眼过人,这一下栽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里,算是什么事儿?” 史晶笑着给他倒杯茶:“去还是要去的,自己家里的孩子还是要疼些。许姐已经在派出所那儿了,她说我们可以把叶歆接出来了,不过外面记者太多。” 祝贺听后吩咐:“你们一起去吧,许姐和叶歆多半挡不住记者。” 史晶不知为何,偏看着莫向晚:“Mary,你去不去?” 郝迈闻言顿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难同当。 莫向晚只是想苦笑,想,真是这叫什么事儿?叶歆的出头,也算是她手里捧过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许责任,且她尚在职,有些事情,确需跟进。这是一份职业操守。 她站起来,说:“一道去吧!” 祝贺很满意,微微点点头,还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 这样兴师动众,祝贺不是没有顾虑的。 一在路上的时候,史晶对莫向晚说:“Mary,你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职工。” 莫向晚听得这话,在心里回了一个炉,想出应对的词汇:“有个作家说过,老板要我站着死,我绝不会坐着亡,不是吗?” 史晶笑:“说得对。” 听得郝迈极为不耐烦:“你们好兴致,可就偏那些小骚货没这种职业觉悟,捞偏门也不把屁股擦干净。” 到了现场,确实是一桩没有被擦干净后续的麻烦事情。派出所已不复昨晚寂静,被记者们围了一个圈,几名警察出来充当保安,要记者群众安静。 他们停好了车,远远就看见许淮敏搂着叶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楼房檐下,捂着脸没敢出来,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们当即决定先行在车内观察一阵再说。 但派出所内有个女人从叶歆、许淮敏身边施施然走了出来。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说是坦荡,走出来的时候,记者们呼啦啦就围拢了上去。 其实有一半的媒体是不认得管弦的,但也有认得的,也许是经常去MOREBEAUTIFUL玩耍的人。 有记者叫:“管小姐,请问叶歆是在你们酒吧被抓的吗?你们酒吧是否存在违法经营的情况?”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边开路,镁光灯在她身边闪个不停。她走了出来,一抬眼,看见这厢要走过去的这几个人。 史晶低声说:“真是不巧,我们还是等一等再过去。” 他们就隐在车内,看着管弦一路走出来,一路被记者追问,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说:“我们酒吧实在是无辜,打开大门做生意,迎来的客人三教九流,并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机构动机不当,我们也没有办法识别,只好哑巴吃闷亏,不知道找谁诉冤情。你们是知道有些是我们挡不住的别有动机的客人的。” 管弦是说话口齿清晰的人,普通话相当标准,尤其是众记者等不到叶歆出来,看到管弦答复,也觉得可多写一笔,因此在她说话时,竟然鸦雀无声,让这边躲在车里的众人也听了一个清楚。 莫向晚从茶色车窗里努力要看清楚她。这么一个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记者之中,侃侃而谈,态度自若,是一个无辜者的姿态,这么老练。 她想,真的,奥斯卡影后在民间。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时的那种不通透。 还有记者发问,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今天网站上有人爆料,‘奇丽’的工作人员早年卖淫,你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车外的镁光灯都对牢管弦,车里的目光都对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会怎么答,她站在那里,因为这个问题,仿佛得到了些主导权。 个个记者都翘首以盼,这边车里的几个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隐私在他们的面前,随时会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发觉手心全部都是汗渍。原来她这么紧张,离过去这么近,她这么紧张。 她想自己是职业道德过了分,脚下一块完整浮萍,马上就要分崩离析。 这时候她还有顿悟,原来她竟然已经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这个问题提出来以后,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没有人继续发问,只听到镁光灯仍旧噼噼啪啪响着。 莫向晚吊在心头的一口气,无法松懈。她有一种苍茫的预感,这句话之后,还没有结束。 果真是没有结束。 管弦继续讲了一句:“不过一般来说,那种公司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事情,总归是有的。”她摊了摊手,“你们不是都已经听到小道消息了吗?” 莫向晚狠狠闭了一闭眼,窗外镁光灯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响成了炸雷,把她头顶上的晴空一把劈开。 此时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坏的,全部揭底,且作一个年终总结。 莫向晚念书最怕的是听考试成绩,因为她会很努力念书,最后的成绩总不尽如人意。这就是一个终结,终结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结果会没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过。 她静定地坐着,心口怦怦跳着,自己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真想一直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杂。 可是嘈杂没有结束。 有记者分明这样问管弦:“‘奇丽’的艺人管理部经理早年似乎从事不正当职业,这是否也和这次叶歆的事情有关?” 管弦答:“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我只是一个做小本生意无辜受牵连的人,请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贵手。”她还作了一个揖,满脸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诚恳且灿烂。 莫向晚的唇动了动,她是想说话的,她想叫一声“管闲事姐姐”,但是这个词汇到了喉咙口,发不出来,被阻塞了,要滚到舌尖,相当艰难。 怎么这么艰难? 她的手机响起来,还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应过来。接起来,就有人尖牙利齿地问:“莫小姐,请问今天早上发在论坛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对叶歆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她麻木地听着,没有动唇,正如当年面对测验卷上令她羞耻的分数时,无法及时反应。 她从来都是个反应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应快,史晶在她身边听到了,接过电话来,讲:“莫小姐手机没有带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迈问:“我们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气,扬起了头,她已经镇定,不让自己陷入无边磨难的臆想之中,她说:“我们回去吧!如果留在这里,我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史晶应付好她手机那头的人,替她关了手机,她说:“Mary说得对,我们先走,晚些时候再来带叶歆出来。” 回到公司里,好几个同事看见莫向晚,都神色怪异,只有邹南面露担忧。 但是相同的,他们全部什么都没说,无声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头做自己的事情。这才叫无声胜有声。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说:“没什么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许这也是祝贺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烦,他们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她了。 莫向晚点点头,不为他人留麻烦,也是自己的尊严。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嘱咐了邹南几句。邹南临末,还是担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说这样的话。 她只好说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说完点一点头,莫向晚也点一点头。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谦走过来,讲:“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谢绝:“不用了,我从大厦后门走,那些小路我熟,记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谦诚恳地说:“Mary,请相信我的预测。” 莫向晚笑一笑,才发觉面皮僵硬,都要笑不出来。她说:“宋谦,希望以后你和于总,你们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问,“于总会不会和管姐结婚?” 宋谦茫然地笑:“希望能够求仁得仁,但是你的问题我不好回答,于总昨晚还和于太过生日。有些事情我们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们就不要看了。宋谦,再见。”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看见祝贺和于正就坐在总经理办公室内,两个人相对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隔着这么一层玻璃,就如隔山隔水,从来没能看清晰过。 莫向晚摸了一条小路走,左转右转,她知道从哪处出去最安全。走出这里,外面便是熙攘的马路,紧邻商业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谁都不会注意路人面上的狼狈神色是为哪般。 她掏出手机,想要拨一个电话给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机拿出来,却发现是关机状态,刚才史晶为她关了手机,她一直没有开。 或许开手机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还是忍不住开了手机,许多人打电话打不通,便拼命发了短信,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论坛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过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广泛的好奇和关注,他们把好奇和关注变成一条条信息数码编织的短信,丢到她的手机里,如同一只只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观众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边百货楼的橱窗前驻足,抚摸自己的面颊。 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齿的面孔?她想,她的过去,关他们什么事?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关注? 可是移到最后一条短信,上面写“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经过我司人事部的商议,您的条件相对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异,故原定的复试只得取消,希望您能谅解。” 莫向晚细细念了一遍,心头的万绪被这一条消息一下凉到池底,还是冰冷的池底。 她尴尬地站在此间,就像站在一个偏离人群的岔口。往后一步是大马路,车子飞驰,相当危险,往前一步是这通透又刚硬的玻璃。她就垂直于这正常的人流线。 往事一幕一幕,呈现到眼前,不是她甩头就真的能够忘记,也不是昨晚莫北的亲吻和拥抱可以化解。终于被抛了出来,捉她回到起点,她跑了这么久,全部不作数了。 莫向晚缓缓转动着脚尖,想要选择一个适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机再响起来,她如同捻着烫手的山芋,下一个动作就是关机。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会很糟糕,但是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抑或可以说,许多年前的最糟糕终于到了这一天来报应。 她无力地扶着橱窗的玻璃,不愿意再看自己的倒影。CHAPTER25 莫向晚在马路上小心翼翼地兜兜转转了很久,想要转出这一处,只是又不知道要去哪里。手机握在手里,金属的外壳冰冰凉,在这十二月的天,都要冰住她的手指。她想也没多想,就把手机又关掉了,仿佛是可以关闭一切嘈杂。 但大光天下的大马路上,如何不嘈杂?她站在其间,怎可逃避?可莫向晚还是逃也似的转了又转,这是毫无意识的。 她走到一处窄陋的小弄堂,疏疏落落的老平房不安全地矗立在弄堂两旁,这里的阳光也零落,照不进来一丝完整的温暖。她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怕走错,可是又想快步跑过这段路,但心里还是这么沉重。 这是她的起点,她竟然被迫般地又回到这里来,还硬着头皮走过这条长路。 有一扇积聚了灰尘的大门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识就走到这边来。很多年前,她拿起单薄的包裹,从这里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莫向晚又回到这个起点,自己不肯顺遂的心,又开始在起点无奈和彷徨。 这里已经没人了,房子都还在,饱经风霜地摇摇欲坠。莫向晚静下来看一看,四周都是拆迁户,这里也即将不见了。 她想,什么都将不见了,为什么还甩不掉?是她种的因,她必要承受这个果,人生真是无奈又悲哀。 忽而有人叫了她。 “莫向晚?”询问的声音带着不确定。 莫向晚循声望过去,来人佝偻着背,一脸的和善,正略带激动地看着她。她辩认了一下,惊讶地唤了一声:“吴老师?” 这一位高中班主任,已经半白了发,可眉眼之间,依旧留着当年的关切。他认出十年前的学生,连名字都不会叫错,这足以让莫向晚激动。 她走到老师的跟前,就像旧日的学生一样鞠躬,叫一声:“吴老师好。” 吴老师乍见旧学生,心头满怀意外重逢的喜悦,不禁笑容满面:“好多年不见了,你看起来很不错。” 是的,吴老师会以为她很好,因为她一身白领的标准衣着,淡妆得体,盘发一丝不苟,再无当年的太妹痕迹。 莫向晚很想说:“老师你错了,我现在不太好。”但是不能够说出口,她只是拉着吴老师在这条老旧弄堂里简略说了一说她的工作情况,她想她对待工作一向付出甚多,得到的成绩也堪可为人认可,这是一个有好分数的试卷,值得向旧日的好老师汇报。 吴老师一边听一边点头,是甚满意的,末了,他讲:“莫向晚,你做得很好了.所以说自己的人生还是要自己把握,你想做好的事情,最后一定能做好。老师是一直相信你的。” 莫向晚喃喃叫着:“老师,我真的——” 吴老师微笑:“你的生活是刮过大风的,但那不要紧,看到你现在这么好,就好了,一份付出一份收获,我以前常常说。现在看到你做得这么好,我相信这句话不会错的。” 莫向晚又感激又惭愧,也许过了今天,世途艰难,她行差踏错,当往日之事被公之于众,她又要被打回原形。她还是喃喃:“老师,我以前——” 吴老师这样对她说:“许多事情不亲历其境,是不能够了解路该怎么走的。 人要经历挫折才能成长,以前我教育过你们,跌倒一次没关系,如果跌倒后爬不起来,才是最大的不幸。莫向晚,你一直是个好学生,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曾经的吴老师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彼时,她很迷惘地望着老师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如今,吴老师曾经的这个问题,她是可以回答的。她一直努力这样做,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这是不能够被摧毁的。 她对着老师点头,要做到当年没有在老师面前做到的承诺,她讲:“吴老师,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在努力做。” 吴老师慈爱地笑:“那么就不要再想以前,莫向晚,你现在是进了一个新的学校,念一个新的学期,以前不及格的分数可以全部忘掉喽!” 这是一位擅长幽默的老师,他的话让莫向晚发笑,笑容在脸孔上散开,她想让心里积聚的烦闷一同散开。 她问吴老师:“您怎么会来这里?” 吴老师答:“做学生家访。”看一看她身边斑驳的陈旧的门,“你的爷爷奶奶在国外还好吧?” 莫向晚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才恍然,自己隔着这么多年,真的是把过往摒弃,全然不理睬,但过往对她是如影随形,并不是随随便便避开就永世不再相见的。 她摇摇头,代表并不清楚。 尽职的老班主任没有再多问什么,就此先告辞,去履行他的职责,指导一群新的学生。 但老师的话让莫向晚顿时生了惭愧,她从包里翻找老钥匙,其实老钥匙就挂在她的钥匙圈上,她只是从来不动。现在拿出来,才发觉老钥匙一直在。 爷爷奶奶临走的时候,将钥匙给了她。爷爷说:“老房子你就住着,你的户口在这里,以后有好办法把娃娃的户口也迁回来。这里毕竟是你的老家。” 但这个老家,在老人离开以后,她就将门一闭,再也不回来。 这里的邻居们都传莫家阿公的孙女少年生子,被学校开除,爷爷奶奶走的时候,都是带着一肚皮的闷气。她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可是如今回来,这条窄陋的小弄堂里,已经物是人非,偶尔面对面的路人,也是一脸漠然。许多事情,经过岁月的洗礼,会被涤平。 莫向晚深吸口气,要开启这扇老门。 又有人在身后叫她“向晚”,莫向晚回头,竟是莫北。 莫向晚有些诧异,因为他来得这么迅速又及时。她望着他,他从那一头走过来,跨过坑洼的水泥地,避过头顶横七竖八的“万国旗”,走到她的面前来。这么冷的天,他还走出一头汗,但是看到了她,眼里浮出笑意,还有安心。 莫北过来托住她的手,说:“原来你在这里。” 他说完,接过她手里的钥匙,把门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鼻而来。莫向晚用手扇了一扇,她迟疑要不要进去了。 莫北看了出来,问她:“要不要进去?” 莫向晚顿在门口,望住里头的黑暗,她不想进一步,只说:“我就看看。” 她转头看他:“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北用温柔的神色责备她:“你的手机没有开,我只能用脑子思考你会去哪里。” 她内疚地说道:“对不起。” 莫北伸手将门关牢,锁好,说:“不看就不看,这里都要拆了,旧房子确实没有看的必要。” 他牵好她的手:“我们出去走走。” 莫向晚便随着莫北走出了老弄堂,复又回到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 坐在莫北的车里,莫北握紧了她的手,紧紧的,不放开。莫向晚感觉出来了,她侧面看他,他紧抿着唇,也许是在不高兴。 她不禁就会这样说:“莫北,我不想瞒你什么,能够有个人让我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是我的福气。莫北,我很害怕。” 莫北松开了她的手,轻声轻气告诉她:“没办法联络到你的时候,我也很害怕。” “莫北,我气量不大的,我放不开,所以我关了手机。” “向晚,放不开就不要放,你只要让我知道就好。” “我会不会影响到你?”她担忧地问他。 莫北笑:“我这么容易被影响,都不用过日子了。”他正色同她说,“向晚,有时候是你把一切想得太糟糕了。” 莫北说完以后,从车旁的口袋中捞出一叠信件,有泛黄的有陈破的,层层叠叠,莫向晚看得一怔。 他将这叠信件放到她的腿上。 “回头看看,不是坏事。” 有些信是南方的城市来的,有些则是海外来的,地址都是老宅,收件人都是她。 莫向晚轻轻抚摩这些脆弱的纸,仿佛蒙咙了,她一封一封打开,信件真是很多,还有汇款单。她看不完,只是看邮戳上的日期,最近的是两个月前,最远的是八年前。 莫北说:“你收得太紧了。” 莫向晚说:“可我不想看它们。他们从来没有来找过我。” 莫北说:“他们都回来过,只是你不愿意见他们,那就没有办法相见。也许他们还在惭愧。” 她垂头低语:“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告诉莫北,“我真的累了,我不想看信。” “好的。” 莫向晚挽住莫北的手臂:“莫北,带我去一个地方休息吧!” 莫北说:“遵命。” 在路途之中,莫向晚怀里捧着这么一堆的信件,心里又回想到了莫北。 他是怎么找着她的?可过程和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个男人就在她的身边,在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突然出现拉了她一把。 她想,他是有做魔术师的潜质的。 他还有拍电影的潜质,莫北把车一转,就到了外滩,远远的,她看到了那一栋老楼,经年累月的古旧建筑,矗立江边。这是过去。 但老建筑上挂了霓虹灯,艳丽的颜色点缀其间,总是有些变化,这是现在。 莫北把车停到了停车库里,他们从地底走上来,进这扇门的刹那,她捉紧他的手臂。 他说:“向晚,想不想看看以前的房间?” 她问他:“哪一间?” 莫北说:“一个起点。” 莫向晚是记得这里的大堂里有乳白色的天顶,玛丽莲吊灯的光辉在午后是看不到的,但金箔的玻璃吊灯随处可见,盈盈的,掠过她的记忆。 莫北带着她踏到软而且厚的地毯上,一步步接近最初的那个开始。 这里一切都是旧物,重新修复,重新开放。好像一切又变新了。八十年前的马赛克,还留着手工拼接的痕迹,但是经过刷新,她步入其间,又有不一样的感觉。 他们进入到一间房间内,这里也不太一样了。 莫向晚放开莫北,走到窗前。这个位置没有了睡榻,空留一处鲜红地毯,踩在上面如同踏入浮云,感觉终是不太一样的。 她感慨万千,趴在窗台上,眺望正午阳光普照下的黄浦江。 莫北从她的身后拥抱她。 莫向晚轻轻颤抖。 她记得的,当年穿着浴袍似冻鸡的少年,冰凉的拥抱,她是心甘情愿豁出去的。但此时身后的他气息温暖柔软,就像脚下的地毯,看似不受力的,却将她稳稳托住。 莫北只是箍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草草,你是莫向晚。”他将她面前的窗户推开,新鲜空气扑面而来。 她深深嗅两口。 窗户上面画着“圣诞快乐”四个字,还有圣诞老人在微笑。 她指着圣诞老人:“我记得以前这里写英文字。” “所以时代在变化,现在是中国人过圣诞节,当然要写汉字。” “是不是一切变化了,就是真的改变?过去的痕迹全部都不在了?” 莫北叹气,与她一起眺望江的对面。 那头现代建筑高耸人云,如同银笔立地,暮色之下都有铮铮光辉。 他说:“你小时候一定逛过外滩,还记得这里看对面的感觉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 “谁都想不到芦苇荡变成金融区,只要我们想。” “这是有人在努力。” “向晚,因为努力,所以一些东西改变了。” 莫北亲吻她的耳垂,让她微微泛起痒,可是舍不得躲避,由他的体温传导到她的身上。 “我就要失业了,在这么一个糟糕的时候,新的公司也不要我,我会一败涂地。也许以前犯的错现在来和我清算老账。” “你会再接再厉,天道酬勤,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莫向晚转过身:“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莫北,一切会好的,明天我们仍有勇气迎接朝阳,是不是?” 莫北笑:“谁说不是呢?” 他低头亲她的唇。 亲吻的方式也不一样了,明明是同一个地方。 莫向晚想,这不该是过去,而是现在。同一个地方不应该是同一段心情。 “向晚,找不到你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希望你回到过去,你是应该往前走的。” 莫向晚喃喃叫他:“莫北。” 他的吻渐渐深了,勾引她的舌头,与她交缠。 如果继续,将会擦枪走火。但此刻莫向晚是多么不想远离他,只想与他亲密到天长地久。 莫北的手在她的身体上引燃一簇火焰,将她的意识烧至昏沉。 但他想,这样不行,这里不行。这里有莫向晚最坏的回忆,关于他和她,他们最初的惨淡,记忆里的沉疴,抹不掉的失落。 他带她回来,是想让她看到这里的改变。他强自克制着,本要稍稍远离她,可又舍不得放开她。最后沉住声音唤:“向晚?” 他不知是想进,还是想退,这么小心翼翼。 莫向晚就靠在他的怀内,她感受得到他的一份小心,小心珍惜到要将她呵护在掌心。他的拥抱也和九年前不一样,他带她来到这里,从这里看外面的世界,看外面一个翻新的天地。 不知为何,她能体味,然后感动。 她主动去吻他,每一刻的交缠,都化解她心中一刻的仓皇。她攀附着他.两个人再也分不开。 莫向晚在他的怀里问:“这里,是不是重新装修过了?” 莫北笑了起来:“不,水龙头还是银的。” 她问他:“莫北,我真的能另找一个新起点吗?” 莫北没有答,他没有等。他告诫自己不该唐突,但她如烈火,要烧灼到他的身上。他抱住她,转瞬之间,转换天地,将她压在床上一寸寸吻下来。 莫向晚轻喘,热情将脑中的一切烧毁。 身上的这个男人,在她找不到方向的时候赶过来,拉起了她。她几乎要在他急切热烈的吻下面,软化成为一摊水。 莫北的手抚摩着她的身体,他说:“向晚,再这样下去,我会犯错误。我本来不想——”但是被莫向晚仰头吻住。 他的手正包裹住她的胸,与她的心跳贴合。 她握住他的手,望着他。望着他,在想,他也许将不仅仅是她孩子的父亲,还是她所爱上的那个男人。她与他之间的障碍,早就轰然倒塌。 莫北看着怀里的莫向晚,她的眼内,迷惘燃烧成了热情,在他身下敞开了身体。她能够接受他所带来的温暖,他希望能给予她所渴望的。 如今的他和她,不再是Mace和草草,他是莫北,她是莫向晚,这样亲密贴合在一起,作为心情的解答。 于是,他们不再等待。他们彼此亲吻,这样的吻,就像橡皮擦,一寸一寸擦去过往,那个第一次在这里的不愉快,也将烟消云散。 莫北进入的时候,莫向晚有些吃痛,但不逃避。她仰着头,看见馨红的霞光照射进来,洒在这一处缠绵之地。她的身体接纳他的入侵,她的心也因此打开。 莫北低头看着她,缓慢地与她结合,进入到她的深处。 她在紧张,先绷住了身体,他就用吻让她放松,让她渐渐打开身体。真的是没有任何的障碍了,他们用最亲密的接触替代语言,交付彼此。 莫向晚什么都无法想,身体上承载着这个男人的力量,他每一次的悬宕起伏都能够让她心潮澎湃,随之激荡。 这个男人,用有力的姿态与她结合,和好多年前的他,是不一样的。他的身体充满张力,有侵略和保护的欲望。 莫向晚一点一点丢开那一年的苍凉,一心一意感受他的力量,和他的爱护。 亲密的欢悦从结合的那一个极点爆裂,炸得她四肢百骸都如同脱胎换骨,真的是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无力想。也许就这样,把一切交给这个男人,他已经抵达她的深处,沉没在那里,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把一切都交托出来? 呻吟破碎地冲出了口,莫向晚能听见自己在呢喃“莫北”“莫北”,他冲击着她的身体,让她把这个名字印刻到心头上去。 最后的那一刻,他握住她的胸,随着她的心跳,说:“我真高兴,在这里终于有了位置,就在非非旁边。” 后来的一切是无意识的,莫向晚好像在岁月之中睡了醒,醒了又睡,仿佛荡漾在江面之上,浮浮沉沉,总能被这一双臂膀搂住,温暖的体温始终没有稍微远离。 再后来,莫向晚并没有睡得很实,抬一抬头,窗外已经夕阳西下。她轻轻翻身,身边的人仍是用手环住她的腰和胸。她伸出手从丢在床下的包里捞出了那一叠信。 莫向晚一封一封拆开来看,好像是看报纸上的情感专栏,她只是一个拆着读者来信的编辑,看着读者在信上的忏悔、控诉、不解和关切。 莫北在身边翻了一个身,把她揽人怀内。 他问:“为什么你要把这些信都退回到老宅?” “他们从没有来过信,比起他们每年来一封于事无补的、总是让我要反省当年的信,两种局面我更接受第一种。” 莫北紧紧抱住她:“他们都回来看过你,没敢和你相认,因为你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 莫向晚在他怀里调整一个角度,窝好了,问他:“你和他们联系了?” 莫北只是叹息。 莫向晚抚摩着他的发,软软的,这个好脾气的男人。 “莫北,对我你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不落都做了。” 莫北笑起来:“因为你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凭着这一点残存的灵犀,她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圣诞节生日?” 莫北笑:“其实比耶稣诞生日晚五天。”但是扳正她的面孔,又扳回正题,“向晚,他们都想回来看你。” 莫向晚垂下眼睑。 “你放不下过去,是因为你从不曾原谅他们。”他抱紧了她,想让她莫向晚的身体可以温暖起来,“这样只会让你自己更辛苦。” 莫向晚只是沉默。 莫北亲吻她的发,换了姿势抱她,双手抚摸着她软乎乎的小腹,动作轻柔而谨慎。忽然问:“生非非的时候是不是很辛苦?” 这是往事了,被他问起来,勾起她辛苦的回忆。她的念头全部转到自己的身上来,将过去的感觉拾回来,告诉他,或者说,与他分享。 他是另一半,给予她孩子的那个男人,他们各自分出一半骨血,创造了莫非这个孩子。 现在这个念头,只会让她感觉温馨。 莫向晚告诉莫北:“疼了八个小时,最后还是挨了一刀。非非这孩子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没怎么折腾我,出来后也没怎么折腾我,最痛的时候不过是那八个小时。” 他翻一翻身,已经看到她腹部上的旧伤痕,虽然已经快要淡入不见。他轻轻抚摩着她软乎乎的腹部,再与她紧紧地依偎,说道:“真抱歉我当时不在。” “你在也无济于事。” “至少我可以陪在你身边。” 但莫向晚瑟缩一下:“冷。” 莫北才发现窗户半开,他起身将窗户闭牢,温暖又重回到他们身边。、莫向晚说:“我懂你的意思。” 莫北说:“试着解开你自己,这不只是原谅。向晚,你可以回头看了,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莫向晚叹口气:“我在这里,曾经是你的礼物。” 莫北抚额,叹息:“最好忘了它,我的莫非妈妈。” 他见莫向晚不响,便呵起她的痒,于是她就想要躲,但是他不让,再也不让,牢牢箍住她。 莫北用类似莫非那样赖皮的口吻讲:“莫非妈妈,你想好了,让我进来了,就别想赶我走。” 莫向晚只得点头。 莫北又问她:“其实现在想以前,也没那么糟糕吧?比如我。” 莫向晚忍不住笑起来。 莫北看她终于能笑得灿烂,心里也轻松,把心头阴霾暂扫片刻。 他在早晨看到论坛上的消息的时候,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莫太太在电话里问: “北北,那些是不是真的?” 莫北先没有做声,他思考了一下,用平缓的语气问母亲:“妈妈,你不是已经查过了吗?” 莫太太讲:“我一直希望你们是早恋,她人好,我什么都不计较。但你们不是早恋啊!那种事情被人说出来可真是臊死了我,有多丢人你知道不知道?这得在多少人面前丢人?” 莫北说:“妈妈,那时候是我犯了错误。犯了错误的人,你就不准他改一改? 不要总想着丢人行不行?” 莫太太听出莫北急于辩护的意思,愣了愣,她是没有想到儿子口气会强硬起来。她的儿子从来脾气温和,对父母恭敬有礼,她不禁就急了,命令地讲了一句: “北北,我建议你去查一下孩子的DNA。” 莫北立刻回驳她:“妈,你不是见过孩子吗?他和我小时候长得不像吗?如果长得不像,你怎么又三番四次去见孩子?” 莫太太被驳倒。 “妈,我一直以为你是通情达理的。” 莫太太便语重心长:“那时候我还不是不知道她以前做过这些事,今天听得我魂都没有了!” “我以前做得更差劲,你不是都知道?” 莫太太要气结,但莫北连着问:“妈,你要我怎么样呢?查好孩子的DNA,是我的儿子我就抢过来,不再管孩子的妈?妈妈,你记得不记得当初你带我去大院放映院里看了一部叫《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台湾电影,把你哭惨了,你直说孩子的爹不是东西,怎么这么待孩子的妈。妈,我不想做这种爹。” 莫太太要语塞,一赌气,讲:“你别跟我扯了,去跟你爸说吧!” 莫北放下电话,一骨碌站起来,向江主任请假。他想事情不宜迟,该说的事应当说一个清楚。 回到家里,母亲也在,保姆说上午母亲急匆匆从机关里回来,一回来就气急败坏和父亲说了好多的话,此刻闭门关在自己房里。父亲一直在书房练字。 莫北就先去了书房。 他走进书房,正对着墙上的大字,莫皓然背对着他,正在写字。从莫北这个角度看过去,父亲头上一半的头发是花白的,原来高大矫健的身体也佝偻了。 他叫一声:“爸爸。” 莫皓然嗯了一声。 莫北走过去,平静地为他磨墨。他本来想,是不是让父亲先开口,切入主题? 但父亲挥动着毛笔,一笔一画正在卖力,没有想要说话的意思。 莫北慢慢地开口说话。 “爸,我重新遇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认真工作的单身妈妈。晚上会去师大念夜大,经常加班。和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不一样。” 莫皓然又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八九年前她为什么会那样,但那时候我也是一个浑蛋,我没认真。 但她生了我的孩子,认真生活了这么多年。爸,你说人最重要的就是‘认真’二字。所以她给我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莫皓然只管自己写完了一幅字,莫北看过去,父亲写的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禁失笑,还真的笑出声来。 莫皓然板着面孔讲:“我必定不如你了解孩子的妈妈。” “爸,今天的晚报可能还会有添油加醋的消息,不过我还是能遵照您的吩咐,过年带了儿子回来。只要您答应。” 莫皓然背着手凝视着自己写的大字,忽而叹气:“我老了,笔力是不足了,你瞧这一个‘采’字就软弱,哪里还能悠然见南山。” 莫北听了,还是不做声。 莫皓然说:“我一向自诩清白,你是了解的。” 莫北看住父亲,谨慎而恭敬。 “如果我也不同意,你会怎么做?” 莫北慢慢走到写字台的外沿来,他用一个更加恭敬的站立姿势,对着父亲说: “爸爸,这几年我正职副业都赚了一定的积蓄,我会在这里附近买一户三室两厅过一过一家三口的小夫妻生活。我的儿子过两年要考中学了,我希望让他读我们区的学校。爸爸,只要你和妈妈一个电话,我立刻回来彩衣娱亲。你们随时都可以看看我的非非。” 莫皓然也站着,也望着眼前的儿子。他眼色澄清,不气不馁,不卑不亢,立定在这里,表明他的心迹。 莫北还说:“孩子的妈妈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被牵连,我建议她离开这个行业。 她正在找工作,她找工作的事情我不会插手。这几年她念了文凭,英语也还行,工作能力在行业里有口皆碑。我相信就算金融危机了,也有她的用武之地。我希望她可以再给我生个老二,让我尽一尽带孩子的父亲责任,我会建议她去考一个MBA,等老二稍微大一点,她会找到更适合的工作。”、他说完,坦诚地看着父亲,不是不希望得到父亲的首肯的。 父亲只是背着手在冥思,然后了然笑一笑:“莫北,你算不算在威胁你的老父?” 莫北颔首:“爸,我从不敢这样做。” “你妈建议要验一验孩子的DNA。” 莫北反问:“您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莫皓然没有回答儿子的反问,只说:“你不是已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吗?从头到尾,你的老父老母只能跟着你的计划走。” 莫北对父亲说:“爸,我现在也是当爸的人,我想给我儿子一个完整的家。 我儿子的母亲,也是世界上伟大母亲的一员,你儿子我,比不上她。” 莫皓然指了指桌面上的横幅:“这幅写差了,你帮我扔了吧!心静不下来,就没办法写好。” 莫北应了一声,把字幅拿出来,终究是想了想,卷好了放进自己的房里。 保姆萍姐过来问他:“要不要看看你妈妈去?” 莫北望一眼母亲的房间,里头放着电视剧。他摇摇头,想,给予他们时间,才能让他们接受。 出了家门之后,他没有赶回事务所,而是拨电话给莫向晚,但她一直在关机状态中。他打到她的单位,她的助理说她请假回家了。他又打电话回家,电话没有人接。 莫北想了一下,理出一点头绪,他直趋莫家的老宅,看到莫向晚在旧宅门口发呆。 她又是脆弱的一个人一只影,顶着烈日,不知所措。 莫北走过去,不想再让她一个人,他在她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在她的身边,领她走过这些坑洼。 到天色渐渐暗了,莫向晚推他起床,讲:“非非要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