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莫向晚洗漱好了,又来献宝:“妈妈,四眼叔叔还买了鸡粥。我说你胃不好,他说鸡粥蛮好的。” 灶台上果真放着一钵鸡粥,盖着盖子,莫非体贴地打开盖子,粥米的糯香四溢,莫向晚不想吃也有了要吃的意思。 她扫一眼灶台,莫北买的早点并不铺张,莫非的是二两小笼,给她的是鸡粥和一客酱菜。鸡粥和小笼应该是小区门口小吃店里的,只是这酱菜不知道是哪里买来的,脆甜可口,十分开胃。 莫向晚把鸡粥吃了个底朝天,吃完以后就在想,莫北还有什么花招? 这并不是她有多了解莫北,莫非毕竟是他的种,莫非讨好别人另有所图一般都是一套一套的来,她以此类推,得此结论。 不过不慌了却是真的,有什么好慌?现在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又不可能带着莫非远走高飞。那样成本得多高?算算也是不实际的,生活更不是演电视剧。她懂得掌握分寸。 莫向晚吃粥的时候就在盘算,出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要盘算好了。 她干脆就先去敲了403的门,门不敲自开,莫北穿得精英体面,头发服帖,基本一丝不苟。莫非看到他,热情地多嘴:“四眼叔叔,我们吃好早饭了。” 莫北先拍拍莫非的脑袋,讲:“好吃不?明朝叔叔再给你买。” 莫向晚就好插话说:“本来说邻居之间大家客气,不过总让你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小孩子也不好惯的。谢谢你的好意。” 莫北心底在惊讶,面上还是浮着笑意。这个莫向晚,心理素质同他比比,就要不遑多让了。 他看她的一身行头,标准“白骨精”,而且今天脸上涂了粉,衬得五官更精致立体。她戴的眼镜是淡褐色的宽边镜,如果她脾气稍微彪悍,配上这种眼镜,一般会被OFFICE里的小妹妹们叫做“灭绝师太”,是会盖掉她美丽外貌的吸引力的。拿掉眼镜,就是以前的那个“草草”了。 莫北不再多想,讲:“昨天非非说要吃小笼包,我今天早上晨跑,顺路买的。” 莫向晚想,他真是少爷习性,早上还晨跑。她笑一笑,说:“经常运动是好习惯。我们这种朝九晚五,还要对老板鞠躬尽瘁的,早上多睡半个钟头都是福气。如果莫先生不介意的话,好不好帮我们带一带早饭,我把一个月的钱都算给你。” 她心里想的是,你还想怎么样?买早饭是桩好事情,那么就把雷锋做到底。莫向晚把心一横,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干脆就同莫北耗到逼出他本意再讲其他。 如果说昨晚莫向晚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今早她的反应就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了。 帮非非买早饭,本来就是他的一时性起,听非非说想吃小笼包。这个小朋友说这句话的那个向往的样子,大眼睛忽闪忽闪,他本能就没有办法拒绝。早上起一个大早排队排了一刻钟买过来,非非拿到小笼包,乐得眉开眼笑,他看得心里都舒服。 他不是没想过莫向晚的反应,大约又是冷面孔相对,或者见他扭头就走。谁晓得一觉睡好,她身上装备齐全,全面迎战来了。 不管怎么说,他要是还当她是那个直来直去的草草,根本就大错特错。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搬到这里是来讨嫌的。他还想过,如果莫非真的是他儿子,他要谈一谈抚养权,哪怕只是想,眼前这个女人都会跟他拼命的。 不知怎地,莫北对她的反应有一种直觉般的肯定。 他就不辜负莫向晚重新武装好的雅意了,说:“一句闲话的事情,莫小姐要么开一张清单,我尽力办到。” 两个互相笑笑,都要差不多皮笑肉不笑了。 莫向晚交代好莫非,又说要当心安全,又说中午去隔壁大妈妈家吃午饭不准挑食,一件一件说清楚了才准备上班。莫北没有立刻走,他站在一边听着,一件一件也听进去了。 莫非跟大人告别,又告出一个故障。他竟然对住莫北说:“四眼叔叔,我妈妈单位很远的,你可以不可以送送她?你是开小轿车的对哇?” 莫向晚要瞪儿子已经来不及了,莫非笑得相当谄媚地对住莫北。 莫北就笑着回答:“我是开小轿车的,就不知道你妈妈愿意不愿意搭我的便车了。”他说完瞟了莫向晚一眼。 莫向晚又要翻白眼,不知要翻给儿子还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儿子还要再添乱,真诚而高兴地讲:“妈妈,那么就坐小轿车好了,挤地铁很累的,现在人很多的。”他看看莫北又看看莫向晚,由衷地希望自己提出的建议被大人采纳。 莫向晚只好说:“你不要再麻烦人家叔叔了,叔叔也是要上班的,如果迟到,叔叔的老板是要扣他奖金的。” 莫北接着就讲:“没有关系,叔叔可以帮你送一送你妈妈。” 后来莫向晚不得不坐到了莫北的车里,因为下楼之后,莫北坚持说:“总归不能对你儿子失信,请莫小姐赏脸了。” 她怎么好不赏脸?至少先不用同他撕破脸吧。 她是有点气势汹汹地钻进他的车,“哐”一下重重关门。莫北站在车外,吓了一跳。他在想,这个女人真的不好惹,怎么跟雌老虎一样? 第 28 章 一路并无什么话,莫向晚只是沉默。莫北也没有说话,他专心开车的模样比平日严肃太多,目光炯炯,心无旁骛,是有一定威慑的。 她从没注意过这样的莫北。平日的他意态悠闲,带一些懒洋洋的神气,人人都可接近,天生的自来熟。她没有想过他专注起来,会压迫到她话都说不出来。 但她还是发话:“只需要去前头的地铁站就成了,你拐一个弯可以直接到市一。” 莫北本来都要习惯车内的安静。她没有话,他是有话的,无数疑问,不过不能提。她的底线,他一旦摸透,就不敢逾越了。 这是一重尊重,尤其对莫向晚,他更需给予这重尊重。 因为莫北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尊重过当年的小妓女草草。 他和草草的第一次,他明明感觉的到草草并非情愿,但他还是做了。她是用怎样的心态强迫自己完成这宗肮脏的交易?他最近才开始揣测当年草草的心。 那一宗并不是平等的交易,他更像一个低劣的嫖客,这是他的人生中抹不去的错误,或许还有愧疚。本来他将会将这件年少往事遗忘,当莫向晚重新出现,竟然会是他审视和反省的开端。 莫北在想,如果莫非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他该在草草面前担当怎样的角色? 这是没有想好的。 但目前他不会拒绝莫向晚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将车停在了地铁口附近的转弯道上。莫向晚的气平复许许多,能够笑着说“再会”了。 她粉饰太平的功夫很不错,这样的人本性坚强。 莫北对她几乎是用关切的口吻对她说:“路上当心。” 莫向晚下了车,冷不防听到他这样的话,回头瞠视。他是善意的,还提醒她:“下一班车就要到了。” 这话让她可以回头撒腿飞奔赶车,不用再多想他的神态和心理。 莫向晚到了单位,就遇见邹南,邹南盯着她的面孔看了很久,讲:“老大,你真的需要一款好眼霜。” 莫向晚用手按摩眼皮,只好自嘲:“人老了。”心里在怪莫北,此人是她的至大压力。 邹南把下一个月的艺人日程拿过来给她过目,完全是邹南接她的手排出来的。她看到下个月的日程中有梅范范去横店拍一部历史剧,导演也是圈内大拿,此片被多家电视台看中,还未开工就有预订。 如今梅范范炙手可热,即将走红。 她签了一个名,吩咐邹南把日程发至各相关合作单位。 邹南拿日程表时,又多嘴一句:“‘无敌手’今早进了于总办公室到现在都没出来。” 莫向晚侧目,斥:“没事别插嘴插舌。” 邹南皱皱鼻子,装可爱状:“血洗定律,这有啥?” 邹南走后,莫向晚撑着额头凝思片刻,终至什么都不去深想,开始埋头工作。许久,有人敲她的桌面。 她抬头,梅范范姣好的瓜子面孔就在眼前,眼眶层层化妆,又是这样近的距离,她都没有立刻认出她。 也许她们根本不算熟悉。 梅范范叫她:“晚晚?”她用的是问句,不是肯定句。 莫向晚静定地望住她。 梅范范是做过整容和嫩肤的,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去,按照一般人的猜测,她会以为她只有二十出头。她毕业自北影,那自是另一趟特别经历,她不知道的。 她用这么不肯定的语气同她打招呼,她知道自己该怎么答。 莫向晚笑着说:“梅小姐,你好。” 梅范范释怀一笑:“晚晚,你何必不认老朋友呢?” 莫向晚倒是一愣,随即生出些惭愧,是她防备太过了。她低一低头,笑:“没有,这样方便。” 梅范范的笑容妩媚动人,让她的脸蛋更娇艳:“没有错,你方便,我也方便。”她问她,“晚晚,后来你把那个孩子生下来了没有?” 莫向晚迟疑一小会,再点一点头。 梅范范摇一摇头:“你这个傻瓜,年纪轻轻,干什么要被孩子套牢。那种出来玩的少爷不会认帐的,你白白受累。我听到别人讲了,你一直一个人过,这些年一定过的很辛苦。” 莫向晚说:“大家一样的,都在混日子。” 梅范范往她的办公桌上一坐,两腿交叠,把粗鲁的姿势做得很优雅。她说:“我是真的在混,就像浮萍,飘到东又飘到西,今朝混混这里,明朝混混那边,没有想到会越混越好的。你是呆在老地方,做古老石头山。” 她伸过手来,要摸莫向晚的脸,莫向晚本能往后一退。这一退,便觉得不够礼貌了,她歉然地对梅范范笑笑。 梅范范无奈地收了手:“你看你,还说不见外,还说混日子。晚晚,你沉的下去浮的出来,也是好汉一条。” 莫向晚讲:“我只是小女子,没有这么夸张。” “不。我倒是羡慕你意志坚定。当年我跟着小帅哥北漂去北京,才晓得后悔。爱情是狗屁,连二两饭都不值。” 她说完这一句话,似有不忿,从手边的包里拿出一只金色的烟盒,熟练挑出一支百万叼在口中,就要再找打火机打火。莫向晚及时阻止她:“于总不准办公室里吸烟。” 梅范范只好把香烟丢掉,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就会装相。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回头就把往女人胸罩里头摸。”说完“格格”一笑,“你们于总卖相倒是很好的,听说他老婆长得也不错,还是外语学院当年的校花,校花就是管不住他。” 她看莫向晚并不接口她的话,便又讲:“你们总归是帮自己老板,不讲了不讲了。看到你我总归老高兴的,我们是老朋友了。” 她凑近一点,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刺入莫向晚的鼻腔内,她突然就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抽了纸巾捂牢鼻子,问梅范范:“你喷什么香水?” 梅范范是高高兴兴地讲:“怎么?你闻不惯?是CD的新品,还没有到大陆,欧美才上柜的。” 那头梅范范的经纪人找了来,说有通告要出,梅范范理理衣服就走了,也没有再打招呼。 莫向晚待她走远,才舒出一口气。 最近遇见的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串连着一串,有非要震塌那个源头的趋势。梅范范应该是不想见到她的,但其实,她更不想见到梅范范。 范美脱不了以前的影子,她看见她,会有心理障碍。可是两个人表面上还在客客气气互相试探。 这太劳累。她撑住额头,自言自语道:“他们都晓得我是好汉一条,我就一定是。” 有人“噗哧”一笑,是许淮敏过来找她拿新签的合同。她讪讪不好意思,许淮敏说:“小莫,你老像小孩子的,自说自话。” 莫向晚腼腆一笑,许淮敏又说:“你这个习惯跟另一个小莫很像。” 莫向晚笑不出来了,她想难不成莫北也有这种习惯?许淮敏自己解释起来:“那个小莫也是,以前同一个办公室,他老是一个人看案例边看边读。大概你们五百年前真是一家。” 莫向晚嘟囔:“谁跟他是一家。” 许淮敏来调梅范范的合同,还说:“她的合同有些条款我还要再看看,当时谈的不够细,也不是格式合同,上头让法务助理直接跟掉的。我怕有麻烦。” 莫向晚问:“难道还怕她毁约?” “最近的新闻是梅范范傍上了刚从奥斯卡回来的大导演,正在试戏呢!” “她的文艺片还没拍。” “广撒网没坏处,尤其别人还吃她的那一套。” 莫向晚把梅范范的合同找出来,递去给许淮敏。于正正从办公室里出来,大约赶着开会,走路带起一阵风,刮到莫向晚鼻子边。 她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第 29 章 莫向晚在管弦面前,不再提起于正。管弦的“MORE BEAUTIFUL”最近生意不错,老有人借用最大的包房做私人PARTY。 这也是管弦经营得法,在酒吧的二楼有一间极隐私的大包房,里头所有装潢材料都是运自英伦,做成老式英公馆的样子。有人做PARTY,管弦就会亲自去酒吧附近的高级中餐厅请名厨过来做道会。 莫向晚一直认为这是管弦的三产,且为于正服务。 她为于正,简直就要鞠躬尽瘁。但这是个人缘分,她劝说无效,只能干着急。然,于正其人,对管弦出手阔绰,但凡人到,也是关爱体贴,似足丈夫。管弦酒吧内的资深酒保PAUL就戏谑:“管姐姐当他是段正淳呢!” 这话说的当时,秦琴也在,听他的比喻有趣,就问:“那么你的管姐姐是哪一个?” PAUL讲:“王夫人,动不动要砍人手脚当肥料的。”他在那个月打碎两只水晶杯,被扣了半个月小费,就像被砍了手砍了脚。 秦琴有别个意见:“或者是马夫人。” 莫向晚嗔怪:“秦姐。” 秦琴笑着拍脑门:“哎,《天龙八部》看了有些年头了,我糊涂了。不过管弦同大胡子版《天龙》里的马夫人可真像。” 管弦是有几分像钟丽缇,性感嘴唇尤其诱人。现在有客人点管弦唱曲,给的小费笑傲整条酒吧街。 这也是得有点本事的。 莫向晚觉得管弦逃不出于正手掌心,着实是冤。 秦琴对她讲:“现代都会,哪里有谁非要欠着谁?看看谁的道行深,谁的魔力高,谁就比谁高占一头。” 莫向晚是知道秦琴的,她在行内是出了名的毒嘴,而且人缘也一般,最萧条的时候被赶到电台主持夜间谈话节目,骂哭的听众不知有多少,结果有义愤填膺的听众打电话指责她的刻薄。 那时候正在做直播,导播要把听众来电切掉,她打一个手势阻止,对听众讲:“如果要舔伤口,请直接躲到被子里。既然光天化日让全市听众分担痛苦,应当是个爽快的人。我就做事情爽气一点,一刀切下去,一了百了。让听众知道症候在哪里,痛了才好去医治,大家防患于未然。感谢你的来电,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比很多在广播面前边听边骂我的人要痛快,下面送给你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 导播室里的工作人员笑到岔了气。 这是在莫向晚跟着她之前发生的事情,莫向晚跟她的时候,莫非才两岁。她要照顾幼儿,还要忙于工作,也是出过错的。 有一回秦琴的谈话节目请来国际著名的化妆品公司CEO,因为该CEO业务繁忙,换了好几次时间,莫向晚是好不容易同对方确定好时间,并给秦琴准备相关资料,结果就是忘记问CEO的秘书,当日该女士穿什么衣服。 后来CEO上节目,莫向晚要叫糟糕已经来不及,她同秦琴都穿了灰色系的衣服。整个节目出来之后,色调灰暗,导播非常不满意。莫向晚知道闯了祸,内疚得不得了。 一直暴炭脾气的秦琴那天没有骂她,只是严肃又刻薄地讲:“如果你这点工作都没有办法跟进好,我劝你趁早把你的儿子送给别人,你是没有办法管好他长大成人的。” 此后莫向晚做事情力求细节周到,尽善尽美,不出现一个缺漏。 所以她是习惯秦琴的毒嘴,并且不以为意的。 秦琴看到她,也还是那个样子,不客气地讲:“你做人怎么还是这么木?介绍过来的姓叶的小姑娘跟你像的很,完全埋头苦干型,一天到晚被我骂。” 莫向晚笑道:“我介绍的人不错吧?” 秦琴说:“你是实心眼,不要以为个个都像你。”她抬眼皮子看看楼上,“管弦的SALON名气响的很呢!三产做成这样不容易,多大的人物都会来捧场。” 这种锐利的话,莫向晚就不接了。 秦琴的脾气,在她和秦琴不太熟的时候,她也多事地劝过。但人的个性磨不平,过了几年,秦琴的谈话节目好不容易在财经台出了头,结果又不知道得罪了谁,一下把她贬到文艺台做三姑六婆的情感谈话节目。她却还有兴致好好规划,做出来竟然效果不错。 莫向晚跟她好几年,把她的“宠辱不惊”当作圣典一样学习。 秦琴对她的关心,她也知道。这次秦琴又劝她:“你这样下去荒废人生和时间,快快找个男人接收,省的非非跟着你变成娘娘腔。” 莫向晚敬她酒:“像秦姐这样,未必需要男人。” 秦琴指着自己说道:“呵!像我?男人都怕跟着我折寿。” 莫向晚拖着她请她去了隔壁的寿司店吃天妇罗,两个人又乱聊一通,不过莫向晚严格掌握了时间。 回到家里正好十点。 莫向晚终归是这个圈子里谋生的,一个月约莫会有几天在圈内人长聚的地方同人联络联络感情。莫非早已经习惯母亲晚归的夜里自己去隔壁大妈妈家里吃好晚饭,再回家洗澡,看完电视,准时在十点上床睡觉。 这是他们莫家母子的生活日程表,邻居给予了莫大的帮助。401的崔妈妈因为喜欢莫非就常常带着莫非吃中饭吃晚饭,莫向晚每个月都会塞几百块钱给崔妈妈。崔妈妈原本是不要的,不过她固执不过莫向晚,只好收下来。 有这样的邻居也是莫向晚不愿意搬家的原因,但是另一个新来的邻居就不一样了。 莫向晚回到家里,家里黑灯瞎火,她扭亮了灯,先去儿子房间。儿子房间里空空如也,她心底顿时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慌,连叫几声“非非”,没人应她。 她立刻去敲401的门,崔妈妈一家没有睡,但非非并不在他们家。莫向晚差一点六神无主,崔妈妈马上贡献线索:“大概在403小莫家,今朝夜饭非非也是跟着小莫吃的。” 莫向晚一咬牙一顿首,扭头就去“砰砰砰”敲403的大门。莫北很快就开门,见是她,先朝她“嘘”一声,讲:“非非睡着了。” 莫向晚可不管,推开他就冲进去。这间403是个一室户,灶庇间往里走就是大房间,不过里头装潢简约,全套从宜家搬过来的家具,格调统一,像间单身宿舍。 莫非就趴手趴脚躺在房间里面正中央的大床上。这床大的惊人,应当是个KING SIZE,莫非睡在上面,像只安憩的小鸟。 她冲过去就要抱儿子,被人拦住。 莫北说:“我来,他才睡着不久。” 莫向晚正有一肚子气,对住他就说:“你怎么说也不说就把小孩子带走?” 也许是这天真的晚了,莫北不像白天那么好脾气,看她一眼,说:“因为我不知道非非的妈妈会这么晚回来,他玩累了要睡觉,我就让他先睡了。” “我这么晚回来关你什么事情?”莫向晚要嚷,可还是坚持压低了声音。 莫北耸肩,唇微微一撇:“了解,你是培养小朋友的独立自主能力的家长,恕我这个没当过家长的不知道。” 莫向晚要被他噎住,拳头都攥紧了。 她这模样看在莫北眼里,他自己不自禁地暗骂自己一声,做什么又要去招惹她生闲气?也许是因为他七点回来,在楼下就看到非非一个人在阳台上晒袜子,小小的人拿了凳子站老高,看到了他还拼命摇手打招呼。那片刻,莫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惊肉跳,就怕这个小人有危险。 他当下把小朋友从家里带出来去吃了晚饭,问他:“妈妈呢?” 莫非讲:“加班。” 可是冲进来的莫向晚身上有酒气,哪里是加班?他顿生莫名的气愤。 莫向晚几乎是失语了,他这样一说,一只手就捏到了她的七寸。她是可以为了莫非放弃一切应酬的,可是她没有。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去反驳,可是全部的理由在莫非面前站不住脚跟。 这是她之前都意识到过的,她没有及时加以改善,还时常找到借口安抚自己的不安。 莫北不愧是律师,说话这么不留情面,一下击碎她心里平衡的界限。 莫向晚心里翻江倒海,水汽上涌,忽然眼眶里就有了泪意。她死死忍,她应当已经忍受习惯,却在他面前无法再忍。 莫北面对女人的哭泣,并不陌生。 曾经的田西,在他面前,泪如雨下,两个人没有肝肠寸断,可也差不多了。 莫向晚的眼泪却是没有流下来,虽然她的大眼睛已经湿了,但还是死死钉牢他,就像锐箭,指住他的眉心。他的眉心突突地跳,就怕她的眼泪随时流下来。 是他管的太宽,宽到快到伤害她的界限。他以为能够把好这个度,偏偏要刺她一两句。 然后,莫向晚醒了一醒鼻子,声音还是哽咽的,偏就是把语调给改了。她讲:“那是我的疏忽了,谢谢你照顾非非,我这个做家长的以后会当心的。”她退了一步,又说,“我不好再麻烦你的。” 她做出的姿势是想要抱莫非回家的,莫北本能也退了一步。她温柔地弯下腰,托住莫非的小脑袋,全心全意地抱起他。 这是吃力的,但是眼前的这个母亲仿佛力大无穷,将孩子牢牢抱好,安放在怀内。莫北只得让路,为她服务,给她开门,又帮她开了她家里的门。 崔妈妈正在门口张望,她并不知就里,只是做一个热心的客套邻居,先对莫北讲:“向晚一个人带儿子不容易的,我们做邻居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吧!”又对莫向晚讲,“403小莫人老好的。” 莫向晚闻言又看一看他,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她身后,脸上有歉意,终于还是说出来。 他对莫向晚说:“不好意思。” 第 30 章 那晚之后,莫向晚并无继续不安或者激动。她反倒冷静些许。 莫非醒来同她说:“是我缠着四眼叔叔去他家里头的,妈妈,四眼叔叔对我很好的,我要吃什么他就给我买什么的。” 孩子的判断这样简单,好坏是非,全凭直觉,全凭大人的动作。 但她不一样,她会思量做的那个人的动机。 莫北和善,她相信。事实上,他们重逢以来,他对她,有一定程度上的克制和守礼,她非草木,当然能够感受的到。可越是如此,她越是担心。她摸不清他的意图,这教她难以想出一个应对的法子。 莫向晚失眠好多天,都在审视这一问题。然,白日工作繁忙,夜间又失眠,她往往只能在下半夜睡几个钟点,次日清晨会发现黑眼圈依旧。 这是一种心理压力,甚至于可说是折磨。她不是没有想过同莫北直接摊牌,可那样等于不打自招,这一想,又会缩回原地,保持原状,继续掩耳盗铃。 邹南说她最近状态极差。她想不通此事,已有逐渐跌入此境无法自拔之趋势,到最后只是不想再见他,以免增添烦恼。 想不通此事的,不止是她,还有莫北。 莫北从那一晚开始审视自己的动机。 他想他是想要探询莫非的身世的。在这个世界上,可能会有一个他的骨肉流离在外,这种想法叫他不安。但不安之中还带着隐藏着的兴奋和喜悦。 莫非是一个相当机灵的孩子,他能体会出他对他的好,喜欢腻住他说话。说的大多是童言童语,对他这样的大人来说应该是乏味的,但他却觉得这样的交流非常有满足感。 那一日他把莫非带在身边吃晚饭,莫非要吃肯德基,他认为这种洋快餐并不利于儿童的健康成长,但是莫非拽着他的手,摇两下,他的心不得不动摇。 后来吃晚饭时,他把自己大学时在肯德基打工的经验分享给莫非。 “薯条、鸡块都是用特制的油炸过炸的,用的油是进口的,不过只要超过三天,油脂会沉积变质,许多餐厅不及时更换炸油,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黑乎乎的。” 莫非马上就懂了,他把咬了一口的鸡翅放下来,对他说:“四眼叔叔,吃这种东西是不是不好的?那么我以后就不吃了。” 这种传输生活经验,被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迅速吸收的感觉,好的惊人。尤其莫非这样的孩子,极有判断力,能很快明白大人表达的意思。尽管他馋着这种刺激口感的食物。 是莫向晚把他教育的相当通透。 那天早晨,他是仔细听莫向晚交代莫非在家里过暑假的事项。 莫向晚是这样说的:“妈妈走了,你就是家里的主人,要把好关,水电煤都很需要注意,如果出状况,不单单是我们家里的问题,还要麻烦邻居和房东。我们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大妈妈的饭菜做的很好吃,你不可以挑食,这样会辜负大妈妈的好意,吃完以后要道谢,因为大妈妈特地给你做了饭菜。” 因为他听着莫向晚这样教育的莫非,故此,那一晚当他忍不住讥讽了莫向晚之后,会暗骂自己“犯浑”。她对孩子的照料和教育是这么细意,且还用感恩的心面对别人的帮助。 401崔妈妈说起她:“她和老公离婚好几年了,一个人把孩子还能带的这么好又没耽误工作,不容易啊!” 莫北听了进去。他猜测这也许是她的借口,给予莫非一个可为人所信的合法的身份。 他是依旧无法公对公卯对卯的当面去询问她关于莫非身世的敏感问题。她从过去的草草走到如今的莫向晚,付出有多少?他稍稍计量,便能了解,了解以后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动机已经不明了,竟被她的反应搅乱。莫北三十年的人生之中,首次有了不敢去做的事情。 是的,的确是不敢。 这样的结论让莫北自己都惊讶,他竟然怕冒犯了她。或许真是他欠了她的。 同一栋楼内对门对面的这对男女,继续相安无事,同时好长一段时间对门不见面。 只是莫北送的早饭一次都没有少。 莫向晚头先口上强硬,不过争一口气,后来他竟然真的日日都有早饭送到。她先是诧异,后是烦恼,到最后是准备好钱,让莫非找机会还给他。 莫非的睡觉习惯不知从哪天开始发生改变,竟然日日都能起的比她早,拿好莫北给的早饭就来催她起床。 莫北的聪明之处在于他既没有登堂入室,也不同她照面,莫非拿的钱也还不出去。他有料准莫向晚非关必要,目前绝不愿意与他照面。 只是苦了莫非,天天攥着几张粉红票子,对莫北可怜兮兮说:“四眼叔叔,你老讨厌的,你不拿我的钱,我就不能做好妈妈交代的事体了。” 他问莫非:“妈妈怪你吗?” 莫非摇摇头,心里想,妈妈倒是真的不怪自己,只是也不肯收钱而已。他又一向对妈妈交代的事情很认真,因此小脑瓜里十分苦恼。 可莫北说:“那不就结了?这是叔叔请莫非小朋友吃的,叫妈妈不要介意,她是沾了莫非的光。”这话又是他存心说了,虽然是不照面的,他还是会一时没管牢自己做一些存心去做的“低级”事情。 这话传到莫向晚那边,气得她要命,又不想再跑去403敲他的门。他一贯笑嘻嘻,总不见得把钞票丢到笑面孔上。她是不想把河东狮子做个十足十的。 第 31 章 虽然同莫向晚见不着面,每日早晨能和莫非碰一碰头,问问他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妈妈有没有加班,也能算莫北近几日来的日程安排首要选项。 他挺乐在其中。 这天早晨晨跑好了,穿一身运动服在新村门口外来务工小夫妻开的“老夫老妻馒头馆”门口排队买小笼包。 这对小夫妻不过二十好几,在名餐厅里干过活儿,跟着大师傅学了一手做点心的手艺,能把小笼包做的皮薄馅厚汤汁浓,且还不容易破皮。天不亮就有顾客盈门,包子日日可卖好几千只。 莫非说莫向晚喜欢吃淡的东西,这家也供应各种粥类,什么皮蛋瘦肉粥、八宝粥、港式艇仔粥、红豆粥,确保他给莫家母子供应的早餐日日不重样。 他去的次数多了,小夫妻熟了他的面孔,就渐渐也能和他闲话几句。 小店老板娘问他:“给您家宝宝买早点啊?” 莫北接的顺口:“是啊,他喜欢吃包子。” 小店老板娘就对丈夫说:“都说上海男人好,瞧,大清早爬起来给老婆孩子买早点。” 莫北面对陌生人不方便解释,可这话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人听到了,那人嚷:“莫北,你什么时候连老婆孩子都有了?” 原来是于直,莫北只好把他拉到队伍外头。于直也不是一个人,身后还停着他的那辆拉风小路虎,引来路人无数侧目。徐斯正趴在车窗口冲他笑。 徐斯说:“我就琢磨你小子狡兔寻窟不寻常,是不是金屋藏娇?” 莫北手里提了小笼包,是要趁着还热乎给人送去的,他且不理睬那两位,干脆就坐进车里,讲:“来,送我一程。” 徐斯笑他:“你不是真谈上了吧?连眼镜都不戴了?” “少废话,我戴了隐形眼镜。快开车。” 于直跟着跳上车,纳闷:“这路可怎么开?到处都是‘小青蛙’。” “小青蛙”是穿着绿色校服的小学生,他们正在马路上蹦蹦跳跳,兴奋地去上学。 这天正是开学日。 莫向晚早烦了莫北的早饭攻势,所谓无功不受禄,她想她提早把莫非喂饱,才能堵绝他的路。她起一个大早,给莫非烤了面包,做了鸡蛋,还有放了火腿,莫非果真吃的饱饱的,不过还在惦记着他的四眼叔叔。 他也许清楚母亲对四眼叔叔不太友好,所以也不敢明提,只是自言自语:“哎,我吃不下小笼包了。” 这正是莫向晚所要的,若要让莫北把莫非的胃口养刁,那她这个做妈就防守失败了。她又给莫非加了一道水果色拉。 吃完以后,莫非小肚子溜圆,将小笼包遗忘。他的好朋友于雷在阳台下叫他一起上学,他转头对莫向晚说:“妈妈,我去上学了,我路上会当心的,你放心好来。” 从莫非上小学开始,莫向晚一直挤出时间送他上学。可是上学期,他班级里的女同学们发起一个“大家一起去学校”的活动,早上一群女生不需要家长陪同,在某一处集合一起去学校。带头的女生还取笑了一番要妈妈陪着来上学的莫非,这让莫非感到极为没有面子。 在开学的前几天,他就很严肃地通知莫向晚:“妈妈,我是男同学,而且已经两年级了,我可以自己去学校的。” 莫向晚虽不放心,可是不好扫儿子自尊,就同意了,不过也有要求:“你要和同学一起走,大家可以聊聊天,而且还能互相帮助。” 莫非就找了于雷等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有模有样规划了一下去学校的路线和大家集合的时间。 莫向晚事先和于雷的父母打了招呼,也就放手让他去了。 不过看着儿子独自出门,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牵挂的。孩子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远离她的身边。她站在阳台上,看着莫非和于雷等几个要好同学打打闹闹,边走边聊,还能记得提醒大家直行向右,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非远远就看到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开过来,和几个同学来不及说“酷”,就看到车窗摇下来,四眼叔叔坐在里面。 徐斯老远就看见几只“小青蛙”迎面走过来,莫北让他停车,他摇下窗口,就听见其中一个孩子冲着莫北喊“四眼叔叔”。 莫北笑着问他:“怎么这么早?早饭吃了吗?” 莫非拍拍肚子:“饱了。” 莫北就把手里的小笼包和粥放一边,又问:“妈妈不送你上学?” 莫非拍拍胸脯,得意非凡:“我们自己去。” 这一下徐斯的酷路虎遭了殃了,莫北把那一串“小青蛙”全部放了上来。一路叽叽喳喳到学校,莫非耐心回答小朋友们的各种问题。 到了目的地,徐斯把车停到校门口,小朋友呼啦啦全部奔下来,和莫北说话的那一个还朝莫北鞠躬,讲“代表同学们谢谢莫叔叔”。 莫北饶有兴致地问他:“怎么不叫四眼叔叔了?” 小朋友一脸古灵精怪,答:“叔叔今朝只有两只眼睛。” 莫北不恼,还是笑眯眯地摸他脑袋:“记住了,以后都要叫莫叔叔。” 回到车上,徐斯握着方向盘直牢骚:“敢情我今天当了一回校车司机啊!” 于直对莫北叫:“你可记着小时候叫你一声‘小四眼’,被你揍个半死?” 莫北把小笼包塞到于直手里,烫得他“哇哇”叫。 徐斯把眼前情形理顺,有了怀疑就直截了当发问:“你不会是想当人孩子的后爹吧?”于直顺手分了他一只小笼包。 莫北笃悠悠讲了一句话,差点让他俩被小笼包噎死。 “也许我是亲的呢?” 莫北没有给他俩机会继续在此私人问题上打转,他讲完这句便问:“你们一大早来找我,不是来搓我一顿小笼包的吧?” 徐斯和于直互相注视一眼。 于直先开口:“莫北,市一的案子你别跟了。没好处。” 徐斯点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何必去螳臂挡车?自己找不痛快。” 莫北扯一扯唇角:“如果我偏要当这只螳螂呢?” 徐斯正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黄雀’找你们了?” 于直说:“没,我们就听到一说。人国外资本家想要来送钱,谁断这条财路,谁不是找抽?” 莫北抱胸,“嗯”了一声,讲:“你们就当我皮痒了。” 第 32 章 莫向晚最近的工作安排得都比较顺,莫非上学以后,她工作时的心思反而集中,不用老担心儿子在家里闯出什么祸来。 她给莫非报了他们学校的晚自习,有老师给带着做作业和补课,在天光亮的时候还能有一个小时的运动时间。 那两次莫北的指责,实在打到她的痛处。为了莫非减少应酬,她可以办到,可为莫非创造更好活动空间,这就难办。 她同小葛老师提过意见,小葛老师面有难色,讲:“学校的规章制度,我们真不太好提。如果家长有这个意愿的话——”小葛老师支支唔唔就不说了。 莫向晚自然明白,作为职场中人,能够理解小葛老师的难处,她先和于雷的父母商议,是不是打电话给校长,希望他们在业余时间开放操场给同学们活动。 没想到她这个提议,受到了许多家长的赞同,他们都情愿孩子在学校里运动,而不是放学在外头闲荡。这样一来,气势就壮了好多,莫向晚作为学生家长代表,给校长致电,十分中肯地提出意见。 这间小学的校长还算能够接受意见,于是放学后操场开放时间延长,不过他提出了晚自习班收点心费,因为学校还想给同学们供应牛奶和点心,价格当然较市价为高。 但是再高,莫向晚也是付了。现在的机构处处讲究经济效益,总能立出各项名目来收费。莫向晚算一算账,很阿Q地想,总是要付老师一些加班费的,也就不多计较了。 而且这样一来,她还有时间去念夜校。 莫向晚在莫非上学之后,她也开始报读大学自考班。书本她是丢了好多年的,再拣起来,格外费力气。因此她能不缺课则不缺课,全部作业都做得认认真真,是班里最刻苦的一个大龄学生。 她的《市场营销学》的老师正是师大市场经济研究中心里任职的冯研究员,她在课余兼职教一教自学考的课程,遇到的学生泰半是混文凭的,因此莫向晚此类真正刻苦用功的学生,她会记得牢,也愿意多给予一些信息和帮助。 这天她就提醒莫向晚:“晚上六点在师大的正辉堂有个案例研讨会,讲中国企业品牌价值评估之现状的,有空来听听,我借你一张学生证。” 莫向晚看一看手表,听完课正好去学校接莫非回家。她很感谢冯研究员,冯研究员笑着说:“似你这样拼命念,到三十岁足以去考MBA了。” 莫向晚微哂:“还是觉得时间不够,以前荒废太多了。”还小心翼翼问,“我行吗?” 冯研究员鼓励她说:“没事儿,朝闻道夕死足矣。到时候我介绍几个好的老师给你补课,用个一两年准备,我相信你能办的到。我们学校和欧洲的商学院有合作,考来我们这里很不错的,学费还比复旦同济的节省,反而实惠。” 莫向晚问需要多少钱,冯研究员报了一个数,让她在心里算了算,决定把考MBA的日程推后,在莫非念大学之前,恐怕她没有这个时间和金钱。 但她依旧衷心地说“谢谢”,再说“会仔细考虑的”。 这座城市在九月还留着烈夏的阳光,多数人找地方避暑。 莫向晚这天没有课,但是还是坐在师大的老图书馆里自习。她很安静地蜗居一角,她不是这里的正规生,是要守规矩的,还要低调。 她来上课一般不穿职业装,也不戴眼镜了,身上着一件白衬衫加一条牛仔裤,背一个从七浦路淘来的帆布包,把头发宽宽松松扎在脑袋后面,扎辫子的不过一条黑色橡皮筋。 还是有男生来到这样不起眼的角落向她搭讪。 别人问她:“有没有空参加晚上的开学舞会?” 莫向晚不得不应付,她认得眼前的男生,上个学期他来同她打过好几次招呼,那时还满脸稚气,今次见到人长高大不少,浓眉大眼的,能让莫向晚幻想到念大学时莫非的模样。 对付这种男生,她上学期的做法是摇头回避,不多说话。可过了暑假两个月,男生死心不改,这样问题严重。她就这一回就实话实说了:“你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男生大大方方坐到她的身边:“我知道,没有一个系有你这样的女学生。”男生用几分情动的幼稚得意揭露,“你是自考班的。” 莫向晚听了想,现在的孩子都是克格勃。 男生还在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向晚只好无奈笑着再说:“我虚岁二十八了,小弟弟。” 这个小弟弟“啊”了一声,是没有想到的,火烧了屁股一样“腾”一下站起来,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还是莫向晚给他解围:“所以你们的舞会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去是不大合适的,是不是?” 小弟弟憋着话讲不出来,遭受意外太大,只好道声“再会”扭头就跑,可能是被吓到了。 莫向晚摇摇头,收拾好课本,拿着冯研究员给她的学生证,启程去正辉堂。 莫向晚走进正辉堂时,研讨会已经开始了。有个人站在讲台上说案例。演讲的人既不是师大的老师,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员。 她走进去,两个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正窃窃私语:“政法大学毕业的执照律师到底两样,台风这么好,人又帅,比那搞经济运动的苏北老头强多了。” “你别刻薄,周教授今朝感冒才让辩论嘉宾替的。不过人真是好帅啊!都说政法学院里雄性动物平均海拔没过170,原来是讹我们呢!” 莫向晚在最末一排找了一个位子坐好,听站在演讲台后的莫北侃侃而谈。 九月夏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束阳光打进大礼堂,他站的那一侧正在阳光之下。阳光模糊他的脸,莫向晚就当作他是一个陌生的人。 他在讲一个中国本土企业,通过品牌价值评估,最后出售股权的案例。 案例的资料翔实,他也是熟知各类经济掌故的,完完全全脱稿口述。时不时在关键之处停顿,微笑地望住下面,每个人都认为他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这样温和又礼数周全。他的注视可以令学生们思考,他们可在此间隙记录下案例重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莫北,或说,Mace。如此挥洒自如,稳健持重。 末了莫北做陈词说:“许多人认为,做品牌的至高境界在于卖掉它。或许对于企业主来说这是一种解脱,甚至是全新的职业生涯的开始。但请记住,获利是你们付出智力和体力的一部分,并非全部。高于此境的,还有品牌责任心。” 因为已经到了讨论时间,有学生乘机提问:“您是学法律的,怎么会有这样感性的结论?” 莫向晚等着莫北回答这个问题。 莫北微微一笑:“感性是个可爱的词汇,和‘法律’并不冲突。在座各位未来营销人,当你们把营销大师菲利普?科特勒奉为毕生偶像,请记住他的名言——‘伟大的品牌能引起人们情感上的共鸣’。一切伟大的品牌都建立在消费者的感性认识之上,其次,才是价值本身。我只是用我的法律思维,相信你们偶像的结论。” 有人鼓掌,莫北把手抚在胸口,颔首表示感谢。 莫向晚反应过来之时,她亦在鼓掌。 第 33 章 莫北百无聊赖地坐到一边的嘉宾席位上,下面的学生热烈鼓掌,组织研讨会的季副教授在掌声中朝他使眼色。 季副教授的喉咙遭到感冒的破坏,零时需要找一个人代替他讲述冗长案例。莫北是被大学老师推荐来做案例法律咨询这一块研讨的,组织者以为律师能言善道,让他去抱佛脚。 莫北一看案例,就想冷笑。 现今虚拟经济大行其道,玩转股权成立投资公司,比苦心经营实体经济获利更多。他们要说国际金融体系下的中国企业如果把牌子打响卖价提更高。 白手起家永远是辛苦,朝夕间赚一个盆满钵满才是王道。莫北心念一转就做了一个演讲的转折。 季副教授同他并不相熟,只道他是朋友的得意门生,专攻国际经济法方向的行家,既有专业背景又是能言善辩,应该不会出大篓子。可谁能想到他在第一时刻就拆了台脚,急得副教授干瞪眼。 偏偏现在的学生又叛逆又愤青,对异化思想更感兴趣,被莫北把性子吊了起来,其后提问之犀利可比《南方周末》的社论,可怜季副教授沙哑着喉咙震不了场子,还得莫北代为发声。 莫北在之后的议程已发觉先前自己一不留神做了违规的出头鸟,后头总算及时醒悟收敛,给足副教授面子,对学生有问必答,句句都在原定议题范畴内,没有冷场。 但也无趣。莫向晚记录了几笔,就不再做笔记了。 前面的女生也在可惜:“开始说的好好的,怎么口径一会儿又统一了?” “政法学院的师兄从令狐冲变成劳得诺。” “没劲。” 莫向晚看住坐在一边勾着腿面对学生微笑的莫北,他的心思已经不在此地,还能在面上做的煞有介事,和季副教授一个眼神就能充分交流,并代替发言,她就觉得好笑至极,心想,他可真能装。 莫北在台上实在无聊,早就分神看暇眼。他以为他看错了,不露声色再度确认,自己戴着眼镜提升到2.0的视力没有产生幻觉。 莫向晚穿的像个女学生,坐在人群后面,时而仔细听讲,时而认真做笔记。不过也没有维持多久,她开始伸伸腿,看手表了。 她还要回去做莫非的称职母亲,不应当在越来越无聊的会议里浪费时光。 莫北代她着急这个研讨会该快些结束。不过她不迂腐,偷偷收拾了课本,要加入陆续溜走的学生大队。 鬼使神差,抑或莫北早有此心,他对住身边的冯研究员耳语:“晚上还有个饭局,实在得赶着去了。” 冯研究员早看出莫北心不在焉,又同己方意见不合,巴不得他早走。 这样一来,他也从侧边下了舞台,有学生围过来要他的联系方式,说以后要向前辈多多指教。他讲“不敢当”,留的是单位的电话,又说“随时欢迎同学们来做法律咨询”。那样不需要他亲自答复。 莫向晚背好书包,走出大礼堂,天已经擦黑了。她看看表,此地到达莫非的学校大约有一个小时,正好是莫非八点下晚自习。 她便加快脚步。 可是有人拦住她,黑暗里,她一下没认出来人。那人说:“我还是想邀你参加我们的舞会。二十八岁还没有到三十,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你不要把自己想的这么老。” 莫向晚先一惊后失笑,何至于姐弟恋如此流行?眼前的少年才是风华正茂,一身青春,有执拗的脾气和相当执着的眼神。 她笑说:“小弟弟,别开玩笑了。谢谢你的邀请,我真的没有空。” 少年说:“你在害怕。” 莫向晚从礼貌的笑容变作要失笑:“我怕什么?” “你为什么不敢爱?” 有人代替她回答了。 “她要去接儿子放学了。” 少年猛地一退,惊诧万分,叫:“什么?” 莫北可不管他,从车窗口探头,管自问莫向晚:“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可以早些接到非非。” 这正是莫向晚所急需要的,她能急己所急,不计前嫌,所以就点一点头,要上莫北的车。不过想起此间还有一位深情少年,就转头讲:“小弟弟,我还是要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真的不适合参加你们年轻人的节目,希望你玩得愉快。” 莫北想吹一声口哨,可莫向晚坐在身边,到底没敢吹出来。但他可以用毫无同情心的眼光看着少年的懵懂情感被击破,然后把车开一个飞快。 这天的高架意外通畅,莫向晚又看手表。 莫北说:“你放心,三刻钟内可以接到非非。” 听到他提到非非,就让莫向晚本能地挺一挺腰背。这是一个防备的动作,莫北注意到了,但也当没有看到。他讲:“非非看到你提早接到他,一定高兴。” 莫向晚很不想同他谈莫非,但这时的他是好意,还用车送她。她心思一转,干脆当学生,转移话题问他:“当一个企业经营不下去,是否依旧需要维持民族企业的品牌责任感?” 这算不算是挑衅? 适才有学生问过类似的问题,有专家作答,专家答的是“这是一种‘卖身求存’,从企业所处的环境实际分析,卖掉未尝不是一种好选择。” 莫北答她:“好与不好,看卖掉的方式是不是合理合法,是不是对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有利。” “那么你并不是全力反对此举?” “我只是反对做品牌卖品牌的谬论。打一个比方,你生下非非,但是后来把他卖掉——” 莫向晚几乎立刻动气:“我当然不会这样做。” 莫北偷眼望一望她。她的面孔气鼓鼓,五分娇憨五分霸道,心潮在起伏,连马尾辫子都晃了一晃。他看一眼,又看一眼,还要避免让她发现,这太辛苦。他也转移话题:“你在师大念书?” 他看到她斜挎的帆布包,应该是当作书包用的。 莫向晚也能及时调整状态,答:“是的。” 车子下了高架,迎面遇见红灯。莫北在明灭闪烁的路灯中想,这个女人精力充沛,活力惊人,可以算是百折不挠。 他是不好比的。 莫向晚还有几分存在心底的好奇,没有忍住,问莫北:“你既然同别人话不投机,又何必参加这样的活动?” 莫北想,是啊,他又何必?总不能婉拒别人的盛情,是他的至大缺点。他说:“人情关系的事情,你当我赚外快好了。” “你可真闲。” 莫北不理她的悠然冷笑,说:“好了,叉头司机完成任务,小朋友刚刚下课。” 莫向晚往外一看,果然,教室里有同学起立向老师鞠躬道别,她从车里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三楼一间教室里,靠窗坐的莫非正火速整理小书包。 这种感觉是温暖的,她的心也柔和,面对莫北也就柔和了,道:“谢谢你。” 莫北早已习惯她的不冷不热反复无常,在她温和时候,他就知道是能讲一两句“真闲话”的。 “你这样打扮挺好,让别人会想不到莫非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妈。” 第 34 章 莫向晚可不理他,因为心里不讨厌。 是的,是不讨厌。这样的话在她的耳朵里生不了刺,或许是安全感已滋生。 莫非跑出了校门,莫向晚走出车门,她步子一顿,刚才在想什么?恍惚片刻,莫非已经过来抓牢她的手,摇撼:“妈妈,你怎么和四眼叔叔一道来了?” 这样一摇,莫向晚把刚才的念头拼命忘却。 莫北也下了车,对住莫非叹气:“叫莫叔叔。” 莫非歪歪头,讲:“你戴眼镜了。” 莫北就说:“你妈妈平时也戴眼镜,你怎么不叫四眼妈妈?” 莫向晚又气又好笑,不过不响,自有莫非对付他。果然莫非说:“妈妈是美女妈妈,叫四眼妈妈不绅士。叔叔是男人,男人气量大,随便叫叫没问题的。” 那也真就没有问题了,这个小朋友一心护牢母亲,莫北存心试探宣告失败,他邀请母子两人再度上了他的车。 莫非这天数学测验得了个一百分,但是也有忧虑,他把头靠在莫向晚胸口说:“妈妈,明天要考语文了,葛老师说要开始考作文了,作文题目叫《我的一家》,要介绍爸爸妈妈。” 驾驶座的莫北听了,微微侧头,被莫向晚注意到。她抚一抚莫非的额头,说:“你就写妈妈好了。” 莫非面有难色,着实忧愁,憋着嘴沉思半天,才问:“妈妈,我可以不可以假装四眼叔叔是我爸爸?这样作文就可以写的好看了。” 说完希冀地看住母亲,他的大眼睛里的渴望一览无遗,是这么多年莫向晚都未曾见过的,仿佛是被打开了锁链的大宅门,忽地把隐藏的风光倾泻。 孩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莫向晚惊得立刻就低吼:“不可以。” 莫北闻言转头望她。这又是另一副神态,他的目光沉沉,看不出究竟,只是望牢她,也许想要看她的究竟。 莫向晚咳嗽两声,也觉失态,补充道:“这样是不礼貌的,怎么可以随便写人家呢?你们的老师也希望你们写一些身边的真实事情的吧?” 莫非还是憋着嘴,显然不乐意。莫北开口说:“没关系,作文也要做适当的美化,就像画画一样。” “老师不会给刻意虚构的文章好分数。” “所有的作文都是起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莫向晚咬下嘴唇,愤然了,盯牢莫北。莫北头都没有回,还问她一句:“莫非妈妈,你说是不是?” 这原本是她的惯用语,什么时候竟然被他学了去,还带着七分诚恳三分轻佻地说出来。 她身边的莫非看看四眼叔叔又看看母亲,小脸上满是为难。他低头对手指头,心想是闯祸了,让妈妈和四眼叔叔形同吵架。妈妈从不跟人吵架,四眼叔叔也没跟人吵过架。这样做不大好,莫非在忏悔。 终还是莫北妥协下来,他把莫家母子送到他们家门口,对莫非说:“还是听你妈妈的,小朋友做人要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