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很郁闷,看季文竹的表情口吻,并不那么激动似的,这和刘川的感受有了距离。他们此时赤身躺在窄窄的床上,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床单。季文竹细细的手指若即若离,顺着刘川的皮肤慢慢游走。你皮肤真好,像缎子似的。季文竹说。可刘川马上回敬道:你的才好呢,你是我见过的最白的女孩。 “你见过多少女孩?”季文竹用一只胳膊支起脑袋,突然侧身盘问。 “见得可多了,大街上到处都是。” 季文竹笑笑,说:“你真的是第一次?” 刘川不笑,说:“你不信呀?” 季文竹说:“不信。” 刘川说:“为什么不信?” 季文竹说:“现在你们这帮男孩,从上中学开始就跟馋猫似的,没有一个不偷腥的。你的条件又好,你不偷人人家还偷你呢。” 刘川说:“人家偷我?我倒想。” 季文竹说:“呸!” 刘川说:“你不了解我奶奶,你不知道我上中学那会儿她管我都管成什么样了,就是女生打电话到我家来,她都能盘问得让人家把电话摔了。” 季文竹笑:“盘问人家干什么,她干吗不盘问你?” 刘川说:“问啊,怎么不问。” 季文竹说:“问你你怎么办?” 刘川说:“我摔门。” 季文竹说:“那你上大学的时候呢,你上大学不是住校吗,你奶奶管不住了吧。” 刘川说:“我们那是公安大学,跟军校一样,有纪律,规定不许谈恋爱的。” 季文竹说:“嘁!规定还管得了你们。” 刘川说:“当然管得了啦。” 季文竹又笑起来了:“老实。” 刘川也笑:“那是。” 刘川很喜欢这样,做爱之后,光着身体,和自己相爱的女孩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说话,无忧无虑地嬉笑。有时还能互相撒娇,互相哄劝;有时又互相撒野,光着身子在屋里打成一团。不仅在这个小屋,连刘川那间宽大向阳的卧房,那张2×2米的大床,也成了他们疯狂的爱巢。只要奶奶让小保姆陪着去医院了,刘川就把季文竹接到这里,在他家楼上的大卧室里,胡侃、疯玩、做爱。 可惜春宵苦短,奶奶总是回来得很早,和刘川中学时代一样,一回来便抓住来访的女孩仔细盘问。尽管季文竹肯定不会被问得摔门就跑,但刘川一看奶奶回来,依然不免心惊肉跳。 时间就是这样一个概念,和一位美丽的姑娘彼此缠绵,时间总是那么短暂;被一盆炉火近身灼烤——如在秦水的那些日日夜夜——时间又变得特别漫长。时间都是相对的。刘川上中学时就从一本书上知道,爱因斯坦就是用这个比喻,来解释他的“相对论”的。 看来爱因斯坦也挺“花”的,但他解释得没错,什么都是相对的,更不用说对人的感觉。 相对季文竹来说,奶奶似乎更喜欢小珂。小珂那种类型的女孩,相对更讨老人的欢心。/* 45 */ 第11章 回到北京(三) 刘川从秦水回来以后,跟小珂也见过一面。因为天河监狱对刘川协助公安机关追回国家巨款一事,给他记了个人二等功一次,几个月前单成功在河北灵堡村脱逃的事件,至此真相大白,刘川不仅恢复了名誉,而且成了一个英雄。在监狱专门召开的记功大会上,刘川见到了小珂,见到了钟大,见到了监狱的各级领导,也见到了过去的好友庞建东。 庞建东和大家一样,在刘川从监狱长邓铁山手中接过二等功证书和证章时,热烈地鼓了掌,但散会后他很快就悄悄离场,没有和小珂那帮年轻人一起,围在刘川身边亲热叙旧,问长问短。刘川那天被年轻伙伴们送出监狱大门时才发觉少了建东,他心里当然知道其中因为什么。 送刘川出来的还有副监狱长强炳林和遣送科的科长老钟,领导们还是劝刘川不要辞职了——领导和同志们这么信任你,你不如留在集体中和大家一起干一番事业。刘川当面难拂领导的好意,红着脸推托说要回去和奶奶商量。 说心里话,刘川也很热爱这个集体,也很喜欢这些伙伴,在他接过立功证书的那一刻,也觉得天监的领导对他确实好极了。但是,他已经耽误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他必须回到他家的公司尽快即位。而且,还有一个让他必须从天监离开的理由。这理由不登大雅,不上台面,说不出口,但,却是非常现实的一个存在。 那理由就是,因为季文竹,他没脸再见庞建东了。如果和庞建东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有多么别扭。 季文竹从那个古装戏下来之后,已经好久没戏拍了。她那一阵可以天天陪着刘川,一起出去逛商店,买东西,找各种口味的饭馆吃饭,还去饭店里的游泳池里游泳。去饭店的游泳池游泳就不是游泳了,那是一种享受,他们可以穿着浴衣躺在阳光下的沙滩椅上,喝着鸡尾饮料,消磨掉整个下午。 刘川喜欢这样为季文竹花钱,为季文竹花钱不仅使季文竹享受到快乐,也使刘川自己享受到快乐。刘川从小不缺钱,现在也还未确切地知道万和公司已面临破产,所以那时他为季文竹一掷千金,本能上没有一点肉紧的感觉。恋爱除了给双方带来快乐之外,偶尔也会带来一些痛苦,痛苦更多是在刘川一边,因为他特别害怕和季文竹吵嘴但季文竹似乎不怕。所以季文竹便被惯出了一身毛病,常常故意吵嘴生事,常常一两天不理刘川。季文竹不理刘川,足以使刘川惶惶不可终日。 季文竹和刘川争吵通常并不为钱,在钱的方面刘川对她有求必应,因此没有矛盾;也不是因为脾气性格,刘川对季文竹百依百顺,季文竹任性也是有头的。他们之间的口角,其实大都只为一个主题,那就是:女人! 那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刘川总是情不自禁提到的单鹃。 刘川很傻,居然对季文竹提起单鹃。对这样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季文竹的敏感也很正常。 何况刘川在提到这个女孩时,口吻和神态,总是时时流露出极大的同情,逼得季文竹不得不表现出明确的愤怒:“那女的到底是什么人呀,你那么惦记!” 对她的质问刘川又总是一脸无辜:“她是我一个干姐,对我一直不错。” “干姐至于这样吗,是干姐吗?” “是啊,骗你我是小狗。” “她对你不错?那你就快找她去吧!” 季文竹这样赌气,刘川却无动于衷,继续若有所思地念叨:“……对,我真应该找找她去,我可以出钱让她到北京来,让她找个学校好好学点本事,也算是我对她的一点补偿吧。可惜我找不到她了。” 刘川的自言自语,终于让季文竹抓到了把柄:“你为什么要补偿她呢,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刘川懵懵懂懂地应道:“也许吧,也许我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季文竹狠狠一笑:“做了就是做了,还什么也许,做了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承认。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啊!说给我听听!” 刘川愣了半天,半天才从季文竹铁青的脸上看懂了什么,但要辩解为时已晚:“没有啊,我对她没做什么,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是!” “你刚才还承认做了,怎么一转脸又不认了。你不认也晚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了。别说了别说了,你说什么我也不听了!” 刘川还是说,还是解释,但又怎么解释得清呢。关于东照金库大劫案的侦破内幕,关于他受命卧底的情节细节,仍属公安侦查工作的绝对机密,在解密之前不可外传。所以,他没法把单鹃的来龙去脉,把他和她究竟有何关联,向季文竹说得一清二楚。 可离开秦水的时间越久,他越是不能自主地想起那段日子,想起单鹃对他的好意,想起她多次在小康面前,义无反顾地对他施以保护……不知单鹃现在流落到哪里去了,有无住处,有无工作。她学无所长,身无一技,她靠什么养活自己,靠什么养活她那个除了打牌抽烟整天无所事事的母亲? 那一阵刘川几乎整日陪在季文竹身边,很少操心公司的事务。那个不明不白的抵押官司一直处于胶着状态,法院方面也没有明确的下文。虽然娱乐城和几个小企业还都在独自运转,但公司本部账目被封,财务往来及人事进出全部冻结。公司的财务部、发展部、人力资源部的日常业务,也已全部停止,除少数人每天留在班上接接电话外,大多数人都减薪放假,回家待命去了。业务部门一放假,总裁办和行政部就更没有上班的必要,公司楼上楼下,顿时冷冷清清。刘川去了也无事可做,于是索性不去,只和总裁办主任及王律师等人,保持热线联络。法院和银行那边,王律师和财务部的经理还在出面交涉,一切只能等官司明朗之后,再做下一步的计议。 后来有一阵季文竹也不在北京了,她到漓江去拍广告,一去就要七八天呢。刘川一下子空闲起来,每天在家陪着奶奶,听奶奶聊些枯燥乏味的事情。在寂寞的时候他突然再次想起单鹃,那个在印象中何其强悍的女孩,此时在他的心里,竟是那么楚楚可怜。 于是他决定,去一趟秦水。说不定他还能在那里找到单鹃,找到她的母亲,或者能够得到关于她们的一点消息。 公司的账号封了,他只能从他爸爸留在家里的存折中取出钱来。他带了两万元的整数,还揣了几千块散钱路上花的。他想如果单鹃不肯学点专长,他就帮她在北京找份工作,起码可以到万和城当个服务员吧。如果,单鹃不肯跟他到北京来的话,那他就把两万块钱留给她们。他必须承认在秦水那段阴暗难熬的日子里,单鹃是一道光明晴朗的暖色,尽管他不能接受她的爱情,但不接受不等于不感动。他想,如果单鹃和她妈妈需要的话,他可以一直接济她们,直到她们能够自力更生。/* 46 */ 第11章 回到北京(四) 秦水地方太小,航线不通,他只好坐了火车,朝着数月之前那个险恶的方向,走了两天一夜,在第二天的傍晚到达了秦水。 从火车站出来后他驾轻就熟,直接打车去了他住过的那个小院。这条路他曾经无数次往返,感觉一切仍然详熟。详熟中还带了几分亲切,毕竟这里有他的一段人生,令人感慨,值得铭记。 小院大门紧锁,从门缝中探看,里面漆黑无人。此情此景,刘川已有预料,但小院的物是人非,还是让他心中怏怏,有几分失落。他离开小院沿街信步,路过那家杂货店冷清的门口,此时店门洞开,还在营业,门口灯泡刺眼,店内却光线暗淡。杂货店的面目依旧竟让刘川感到一丝惊奇,其实想想何奇之有,这里本来就是一家普通店铺,只不过曾被公安短期征用。这间杂货店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他也有救命之恩。 刘川站在小店的门前,上下打量,然后走了进去,店里那个中年女人已然不在,换上了一个带眼镜的秃顶老头。他向那老头买了一瓶两元钱的饮料,交了五元钱也没让找,喝着饮料踱出门去,信步走远别无他言。 走出这条小街,饮料尚未喝完,刘川站在街口发了阵愣,然后向他第一次来到秦水那天曾经到过的另一个地方,迈步走去。 刘川走进“大富豪”夜总会的第一感觉和当初一样,对每个虎视眈眈的目光备感身心不爽,无论他经过哪个角落,暗影里依然若隐若现着那些卖肉的女郎。刘川如同几个月前的初来乍到,还是找了一个显眼的桌子独自落座。一个面目生疏的服务生手执饮料单走了过来,他不用看那副冷淡无神的面孔,也领教此处的宰客之道。为了避免麻烦他摆了摆手,说我不喝饮料了我就来找人。服务生问你找谁呀?刘川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单鹃的女孩,她过去跟你们这里很多人都认识的。服务生走到吧台那边去问别人,很快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矮矮的个子,其貌不扬。走过来先问了一句:谁找单鹃?刘川转头和那人打了照面,看出那人吓了一跳,脚步戛然而止,一脸的漫不经心荡然消失,仓促间还堆出些尴尬的假笑,冲刘川一通点头哈腰:哟,是您呀,您什么时候来的,您找单鹃是吗?我去给您问问,我去给您问问……他一边说一边退了下去,那几步退得有点像是仓皇逃跑。他跑后四周角落里正待恶虎扑食的小姐们不知接了谁人的眼色,一个个贴着门边作鸟兽散,眨眼之间散得无影无踪。 那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儿刘川似曾相识,但一时叫不出姓甚名谁,好像是小康手下的一个喽罗,过去跟小康去城外一起收过账的。还有吧台里站着的那两个男的,刘川看着也是面熟,但同样叫不出名字。刘川远远地看看他们,他们也远远地冲刘川点头干笑。他们都知道刘川,这个以前跟小康混过的小伙子,这个谁也不巴结,不太爱说话,不太敢打架,但真打起架来又不要命的小伙子,原来是个警察。是公安局派来收拾单鹃老爸的一个探子。 刘川的警察身份,通过单成功的被抓,通过范小康的逃跑,显然在秦水,在范本才的势力范围内,在范家的喽罗们当中,传得沸沸扬扬。刘川此时在“大富豪”里这么一坐,当然让人心惊肉跳。没人知道刘川是干什么来的,没人知道他来寻找单鹃,对单鹃来说,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刘川坐了一会儿,不见小个子出来,便起身往夜总会的后屋走去。这地方他再熟不过,他在秦水的那段日子里,白天去外面收账,晚上通常就在这里护场。客人不多的时候,他们就在后面的小屋里坐着,抽烟发呆,或者看小康和几个亲信赌牌。 刘川推门走进后屋,后屋里有三个男人,正一脸惶然,悄声嘀咕。大概还在嘀咕刘川,嘀咕他为什么走了两个月后又突然现身。见刘川推门进来,三个人全都吓了一跳,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惊怔着不知说什么是好。刘川终于在他们当中认出一个人来,他不由开口叫出声来: “嘿,小虫!” 那个叫小虫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干瘦汉子。他本来就瘦,在隆城那架打的,几乎废了一只胳膊,现在更是瘦成麻秆了。刘川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彻底好了吗,你现在还在这儿干啊?” 小虫没想到刘川会这么热情地叫他,一时慌张得不知所答。旁边的两个人看着刘川在小虫对面坐下,对小虫问长问短,便点个头说声你们聊你们聊,然后互相踩着后脚跟溜出去了。小虫溜不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里夹着根烟,看上去很尴尬。刘川并不想和他叙旧,只问他单鹃的事情,当然他也问到了小康。他问小康还在不在秦水,单鹃还跟他在不在一起。小虫支支吾吾,说很久没见着单鹃了,也没见着小康。刘川看实在问不出什么,便在一张纸上写了自己在北京的电话和住址,让小虫如果见到单鹃或者她的母亲,就交给她们,让她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他联系。 当天晚上刘川从秦水城南回到市中心,住进了一家星级饭店,这家三星级的饭店大概是秦水最好的宾馆。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了王律师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法院传出的一个消息,那消息虽然未经证实,但足以让刘川相信,他父亲创建的万和产业大厦将倾。/* 47 */ 第12章 奢华生活难以维持(一) 根据那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王律师断定法院的裁决已经做出,据说对万和公司非常不利。裁决可能认定了万和公司出具的那份抵押承诺合法有效,万和公司应予履行其承诺的相关责任。这就意味着万和公司必须向债权方支付七千万元人民币的抵押金额,或以自己的净资产做出抵偿,为华丰实业公司偿还逾期债务。刘川接到王律师的电话后当天乘火车赶回北京,与王律师及公司的财务经理商讨对策。 律师主张,除继续向法院提出申诉外,还有一步棋或可一试,那就是由刘川直接入禀法院,起诉刘川的奶奶,告其违反公司章程,擅自抵押公司财产,侵犯股东利益,要求先予赔偿。因为公司的章程明文规定,公司的重大投资项目、贷款项目,须经股东方一致同意,方可进行。抵押财产等同于贷款负债,刘川奶奶在未征得刘川同意的情况下签署这份抵押书,签署董事会决议书,是属越权和违约,可请求法院先行追究,先行赔偿。如果能将刘川在万和公司的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保全下来,也是好的,至少聊胜于无。 这个方案,错是不错,但王律师也言之在先,尽管刘川的奶奶可以委托律师代她出庭面讼,但各项诉讼文件的签署,仍需她的亲笔,所以这场诉讼刘川的奶奶必须知道,必须同意。老太太不会想不开再受刺激吧,她现在身体行吗?王律师不得不问。 刘川愣了半天,摇头说:“不行。” 刘川不同意再让奶奶搅进这种事里,这种事差点要了她的老命。 律师不便再说,只好晦着脸看看坐在一边的财务经理,财务经理更是无话,两人只能面面相觑。 其实律师的脸色刘川看得很清楚。那脸色让他知道,也许就在明天一早,他从床上醒来的时候,刘家已经一贫如洗。 所以,当第二天中午他接了从桂林回来刚下飞机的季文竹后,没有另外花钱在路上的饭店吃饭,而是让司机开车穿过半个北京,带他们去了万和城的餐厅。当季文竹提出想吃红烧大鲍翅的时候,他甚至还犹豫了几秒钟。当然,只要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总会让她心满意足。 女孩的心都是敏感的,刘川拿着菜单的刹那犹豫,还是让季文竹看在眼里。她疑心地问:怎么了,你舍不得了吧?刘川强打精神,掩饰说没有没有。但季文竹火眼金睛,并且马上把问题想到极致。 “我不在这些天,你是不是又喜欢上谁了?” 刘川皱眉:“谁呀,我又喜欢上谁了?” 季文竹理直气壮:“男人心里有没有事,女人不用看,闻都闻得出来。” 刘川心中坦然,于是嘴硬:“我再借你一个鼻子,你闻出什么来了?” 季文竹似是有意地,盯了他片刻,然后单刀直入:“我问你,前两天你是不是去了一趟秦水?” “谁说的?”刘川吃了一惊。 “刚才你们家司机说的,是他送你去的火车站!” “啊……是啊,我是办事去了。” “找你干姐去了吧。见着了吗,怎么没把她带到北京来呀?” 刘川含糊其辞,没多解释。这类事解释没用,越描越黑。他本想岔开话题把他家公司可能倒闭的事告诉季文竹,但想想还是没说。公司的官司还在申诉,结果尚不明朗,现在不说也罢,省得季文竹听了一惊一乍。 那几天刘川确实也在慎重考虑,如果万和公司真的垮了,他要不要索性再回天河监狱,重操旧业当警察去。 想回监狱的念头并非出于这个职业的吸引,而是天监这个单位的气氛,让刘川觉得很合自己的脾气。刘川虽然在监狱工作的实足天数不到百日,但上至邓监狱长和强副监狱长,下至他们遣送科的老钟,都对他器重有加。刘川更看重的也许就是这种人际关系的软环境,而不是工资待遇工作条件之类的硬指标,归属感这东西比较虚玄,并非一个钱字可以说清。 为这个想法他特意找了一趟小珂,想了解一下监狱这一段的情况变化,也顺便刺探一下庞建东近来情绪如何。小珂家刘川以前从没去过,但他曾经用车送过小珂回家,街衢巷口都还记得。他在一个星期天的黄昏循着记忆去找,找到的那条小巷比记忆中的更加残破。巷里一群放学的小孩听说这个大哥要找小珂,无不争先恐后热情引路,足见这地方居民彼此亲密,足见小珂在社区里很有人缘。少年们带着刘川在这条旧衢老巷绕来绕去,直绕到刘川方向错乱才抵达一个小院的门口。刘川探头探脑走进院子,院里万国旗似的晾晒着大人小孩的被子衣服。少年们指指一扇小门,齐声喊了一句:小珂有人找你!便返身跑得无影无踪。随着喊声有人应声出门,不是小珂而是一位中年妇女,那位妇女刘川虽然从未谋面,但看眉目轮廓,已可断定此人必是小珂的母亲无疑。 刘川自报姓名,自称小珂的同事,然后问道:阿姨小珂在家吗?小珂母亲很是客气,说小珂有事出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不如你进屋坐着等等。刘川就走进屋子。屋子很小,里外两间,一共不到二十平米,而且陈设非常简单。也许仅仅因为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因此才显得比较温馨。小珂母亲把刘川让到屋角惟一的一只沙发上落座,还给他沏了一杯茶水,茶泡开后怕刘川嫌烫又兑了些凉白开在内,吹了吹才双手端给刘川。小珂的爸爸坐在里屋,一边粘纸袋一边隔着撩起的门帘指挥小珂母亲给刘川拿烟拿糖。从他只说不动的姿势上刘川注意到他下面原来坐着一只自制的轮椅,刘川马上移开视线,生怕看多了会让人家难堪。 小珂的妈妈在丈夫的连声督促下,拿完了烟糖又拿来一盒点心,直把刘川伺候得坐立不安,一会儿起身接茶,一会儿起身接烟,直到他在盛情之下不得不点着了一根香烟并且嘬了一口,小珂的母亲才坐下来探问他的来历。 “你是小珂的同事吧,你们是一个科的吗?” 刘川答:“不是,小珂是生活卫生科的,我是遣送科的。” “你也是警校毕业的吧,你们是同学吗?” “啊,我不是,我是公安大学的。” “公安大学的,公安大学和监狱也是一势啊?” “……” 这样有来有往地与小珂妈妈闲聊,聊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小珂回来。从闲聊中刘川知道,小珂的妈妈已经从国有工厂下岗六年多了,现在在一家合资酒店的职工食堂找了份临时工作,每月工资奖金加在一起大约七百块钱,再加上原来的下岗工资,每月收入不到千元。小珂的父亲因多年前的车祸下身瘫痪,靠在家糊糊纸袋信封挣点零钱,每月大概只有七八百块的收入,如果没有其他外快,一家人的生活就很困难。小珂家的外快主要来自小珂妈妈过去从单位分的一套房子,那套两房一厅四十平米的单元出租给别人,一个月能收一千三百元租金。刨去他们自己租住的这两间小平房的费用,一个月能净赚一千元整。小珂每月挣的一千二百元工资也全部交到家里,她妈每月帮她存上八百,准备等将来小珂结婚买套房子。小珂她妈看中了附近正在筹建的一个经济适用房的楼盘,一套五十平米的单元大约只需四万元的首付。他们本来已经攒到三万出头,可上个月他们的房客突然退租,每月一下少了一千三百元外快,小珂一家正为这事愁得不行。/* 48 */ 第12章 奢华生活难以维持(二) 聊完了自己的家长里短,小珂的妈妈又问刘川:你爸妈都做什么工作?听刘川说到他爸妈都去世了,小珂父母的神情全都悲悯起来,不是为刘川英年早逝的双亲,而是为刘川自己的孤苦伶仃。刘川看得出来,他们真的觉得他特别可怜,一再嘱咐他一个人要是寂寞了或者想爹妈了就到这边坐坐,到这边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吃。 刘川一再道谢,看看时间不早,便说不再等了,从小珂家告辞了出来。他出来时天已黑了,他沿着那条窄巷辗转寻找出口,走了一阵感觉可能迷路,于是止步望天琢磨方向,天上的星斗也正迷茫。这时他看到前方拐弯的灯晕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脱口叫了一声:“小珂!”小珂走近后惊讶地打量半天,才认出对面站的竟是刘川。她显然没想到能跟刘川在这里意外碰面,不由又惊又喜地笑出声来。 “刘川,你怎么在这儿?” 刘川一脸沮丧:“我刚从你家出来,转迷路了。” 小珂一脸开心:“迷路?笨!” 刘川在小珂眼里,一向就是这个印象,不算聪明,但心地善良。不过心地善良于刘川来说,有时算是缺点。 季文竹和刘川接触的时间越长,就发觉他的缺点越多。 比如,刘川的生活能力确实很差,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收拾屋子,到哪儿去办什么事情,也都笨嘴拙舌。不管刘川如何口口声声说他奶奶对他向来严格,从不溺爱,但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其实娇生惯养,吃喝拉撒都是让保姆从小伺候着,一直到大! 又比如,刘川不够幽默。有时别人来点幽默他还听不出来。幽默是每个女人都需要的东西,在女人眼里,男人的魅力第一是大度,第二就是幽默。 又比如,刘川的胆魄也不够大,说胆魄不大算是好听,说难听点就是胆小。做什么事总是循规蹈矩,不敢造次,连做爱都缺少花样。刘川老吹牛他过去是唱摇滚的,唱摇滚的那帮爷们能是他这样吗!女人可以容忍男人相貌不帅,但很难容忍男人懦弱呆板,没有一个女人喜欢找那种面瓜式的男伴。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算重要,当然刘川也还算不上一个面瓜,可能只是从小被他奶奶管的,缺乏野性罢了。最让季文竹不能接受的,主要是他的“滥情”。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刘川一见漂亮女孩就要大发爱心,先是要帮一个干姐找工作或者出资助学,后又想帮一个经济困难的同事家里买房。当然,那个同事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不知道刘川是真傻还是故意气她,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提到其他女孩,口气中充满牵挂和惦念,并且真的计划着为她们工作、上学或者购房之事掏钱埋单。不知道刘川是否真的不懂,在一个你爱的女人面前,不能总是念叨其他女人。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爱心澎湃,但谁也不愿这种爱如此无私地洒向人间,爱的最大特点就是独占而不是分享。于是,季文竹与刘川老是吵架在所难免。 别看刘川平时野性不足,但在两人吵架的时候,居然又摔杯子又摔大门,而且青筋暴露双目赤红。女人的眼泪在他盛怒时刻完全失效,他生起气来会丧失任何怜悯。但刘川的愤怒一般很短,三分钟过后心就软了,连五分钟的热气都坚持不住,并且息怒之后立即本相毕露,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主动跑来和好认错。刘川和季文竹在一起争争吵吵已经很多次了,无论季文竹是否有理,也无论刘川多么暴跳,最后总是刘川先来服软认输。而且,他们每吵一次,至少在和解之初的那几天里,刘川对季文竹的态度,会比吵前更加驯服。 那天晚上和小珂聊过之后,刘川对是否回监狱上班,依然没有定论,因为他从小珂口中得知,老钟已经从遣送科调到一监区当监区长去了,新来的遣送科长刚从良乡监狱调来,刘川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这是他和小珂第二次单独长谈,感觉这女孩心眼真好。也感觉她那个瘫痪的爸爸和下岗的妈妈,这家善良本分的人家,心眼都好。 刘川就是这样的个性,他如果觉得谁好,就总想为人家做点什么。他想为小珂一家做的,就是想把钱借给他们买房。对于刘川来说,拿几万块钱先给他们垫上首款,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现在公司账号冻结,账上有钱也拿不出来,连公司日常营业的每一笔支付,都要经过法院和银行的双重许可。法院和银行当然不会许可他为一个女孩今后结婚成家付钱买房。 于是他只能回家去问奶奶,家里的存折大都被奶奶锁着。他去问奶奶时奶奶正在客厅里和王律师小声交谈,还是在谈公司的那场官司。无论王律师怎样出语谨慎,但奶奶还是可以听出,这场官司的前景相当不妙,她脸上的气色也由此显得格外不好。 王律师是奶奶特地叫过来问问公司情况的,最初奶奶特别关心的,除了官司的进展之外,主要还是刘川的工作表现。她更多的是向王律师打听刘川每天是否真去上班,是否虚心听取各部门经理的意见,是否认真勤恳地处理公务,是否晚来早走不务正业。奶奶只看到刘川每天一早从家出去,晚上很晚才开车回来,这一天究竟去了哪里,并不十分了解。她最担心的似乎不是官司的成败——成败在天!可如果刘川并不积极勤奋,并不谋事在人,而是整天贪玩,败家败产,那才是让他父母永不瞑目的事情。 王律师为刘川说了些好话,目的是给奶奶宽心。见刘川进来,两人都收住话头。刘川磨蹭了一会儿,支支吾吾,说了想为同事借钱买房的事情。从小,奶奶对刘川养成嫉恶如仇,助人为乐的思想品德,一向注重,一向支持,但凡刘川有此类举动,定会加以鼓励。但刘家现在的境况,自身尚且不保,哪有余力再让刘川当这种散财童子,广施爱心。 王律师见奶奶为难,便出面劝阻刘川:要想帮助别人,首先要把公司保住,哪怕保住其中一小部分,也是一笔可观的大数。奶奶听出王律师话中有话,遂请教办法,王律师犹豫良久,终于再次说了让刘川起诉奶奶的方案,表示刘川如果胜诉,至少可以保住公司四分之一的财产。 奶奶一听,当即表态:好啊,这么好的主意,何不早说。那就让刘川告我好了,如果我将来进了监狱,刘川就干脆回监狱工作去,这样还能天天见面呢,又怕的什么!王律师笑道:就算刘川告赢你了,也只是把你的股本向他做出赔偿,哪会坐牢。这种事只是民事诉讼,又不是刑事犯罪,输赢只在钱上见出分晓。奶奶说那更好啦,那就让刘川快告。刘川皱眉说奶奶你好好养病,别管这些事了,我要真把你告了,还得你出面应诉,很麻烦的,哪天你病再重了,犯不着的。奶奶却极力怂恿:怎么犯不着啊,刘川,你要是听奶奶和王律师的话,真告赢了,拿回钱来奶奶就同意你给小珂买房。小珂那孩子我很喜欢,咱们要是有钱,也不用她借,不就是几万块钱吗?送给小珂和她爸爸妈妈,我也愿意的。前一阵你不在北京,小珂和你们钟科长总来看我,帮我做这做那的,我一直都想感谢人家,还没想好怎么谢呢。/* 49 */ 第12章 奢华生活难以维持(三) 刘川非常高兴,因为奶奶比他想象的要通达许多,不仅同意刘川告她,而且同意挣回钱来,就让他花。给小珂买房也罢,供单鹃上学也罢,只要是刘川的心愿,只要这心愿正当合理,奶奶就会由他。 刘川稍一得意,就失于忘形,再次记吃不记打地,在季文竹面前说起和奶奶商量好的这个计划。季文竹听出来了,在这个为保住四分之一公司股份而奋斗的计划里,在刘川胜利在望的笑容中,在这场胜利未来的受益者行列内,没有自己的位置。 季文竹当然生气,但这次她没再挑起无用的争吵。她怀着一种恶毒的心情,马上把刘川拉到街上,表示希望买一部手提电脑。刘川本想劝她,手提电脑又不是生活急需,暂时不买也罢。可他再傻也知道这时候一旦拒绝那就情等着吵架。于是他带季文竹回家,把上次去秦水找单鹃时取出的那两万块钱全都拿上,然后和季文竹一起,来到了神路街那家数字产品的商场里,站到了笔记本电脑的柜台前。可在刘川刚要从包里掏出钱来的那一刻,季文竹笑了一下把他拉住了。 她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刘川犯愣:“怎么啦,怎么又不要啦?” “没怎么,就不要了呗。” 季文竹说着,当真离开了柜台,向商场门口走去。刘川追上她,跟在她身后问道:“到底为什么呀,怎么又不高兴啦?” 季文竹站住,说:“没不高兴啊。” 刘川说:“没不高兴干吗又不要了?” 季文竹淡淡地笑笑,挎了刘川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出了商场。 “我告诉你刘川,我就是想考验一下你。我就是想看看你对我到底真好假好。你以为我真要!我才不像那两个女孩那么贪得无厌呢,连买房这种事都敢开口,真是血盆大口!” 季文竹心满意足地笑了,她以为刘川也会轻松下来,既经受了考验又没破财,应该皆大欢喜,如释重负。可没想到刘川愤愤地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冲她没头没脸地吼了一声:“你抽什么疯!”然后扭头向马路对面大步走了。 刘川大步过街,他的汽车停在街对面的路边,他走近汽车时突然气急败坏地发现,他的那辆崭新的沃尔沃S90的车身上,不知让哪个没事撑的混蛋划了重重的两道伤痕。破坏者显然出于有意,下手极重,车门上漆皮脱落,痕迹深刻,痕沟中金属的肌理都暴露出来了,让刘川震惊之余万分气恼,气恼之余万分心疼! 刘川头皮僵硬,站在车前久久发愣。季文竹也从街对面走过来了,也为车身上触目惊心的划痕怔忡不已。她茫然地问了刘川一句:“怎么搞的?”也知道这同样是刘川自己的惊疑。 “妈的!” 刘川用手狠狠地在车上拍了一掌,自己也不知在骂哪个。 这天晚上,刘川和季文竹在一家重庆菜馆里吃了晚饭。季文竹突然想吃重庆火锅了,她是江苏人,在剧组里学会了吃重庆火锅。那一阵重庆火锅正是时髦。 刘川就带她去了,可他自己没吃,他本来就上火,心里烦着呢。 餐馆的门外,停着那辆受伤的沃尔沃轿车。 季文竹对重庆火锅的喜好,多少有点叶公好龙,嘴上说的如何着迷,吃起来的本事捉襟见肘。每吃一筷子都要狠吸凉气,还要用一大杯冰水不断镇口,可她依然歪着头对刘川叫道:“吃啊,吃啊,你也吃啊,可好吃哪!” 刘川闷头喝着啤酒,脸上没有一点回应。 季文竹又说:“哎,下周六我过生日,你打算怎么给我过呀?” 刘川说:“我记着呢,那天咱们一块儿吃饭。” 季文竹说:“光吃饭呀?” 刘川说:“那你说还干什么?” 季文竹说:“你没有心就算了,怎么还让我说。” 刘川:“怎么没有心啊,我这不正在想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呢。你想要什么?” 季文竹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哎,那电脑你真不给我买啦?” 刘川抽烟,皱眉:“你不是不要了吗?” 季文竹说:“我不要是我不要,非得我张嘴要你才给我买吗?秦水那女孩也没说要到北京来上学呀,你怎么就那么大劲,还带着钱坐火车找她去?你对我怎么就没这么主动!” 刘川掐了烟:“好,你说准了,你到底要不要?” 季文竹说:“我不说。我告诉你,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开口要东西了,跟个要饭的似的,没有意思!” 刘川看表,说:“今天晚了,咱们明天就买!” 吃完火锅,刘川开车,送季文竹回家。 他在季文竹家闲坐了一会儿,看了会儿电视,然后,就着电视屏幕闪烁不定的光芒,在铺了泡沫地毡的地板上,和季文竹亲吻,做爱。 刘川离开季文竹家时天色已晚,他开车回到家时并没看表,据他自己后来回忆,应该是夜里十二点左右。他把汽车停在地下车库,然后乘电梯上楼。刘川家住的这幢公寓,当年是京北顶尖的高档楼盘,每层两梯两户,每户都是三百多平。刘川老爸买房时图吉利专门要了八楼,并且买下了八楼整个一层,封了一个户门,然后两户打通。 刘川上楼,楼上的电灯随着电梯开门的声音自动亮了。刘川一边走一边掏钥匙,走到门口钥匙也掏出来了。虽然灯光很亮,但刘川还是仅凭感觉就把钥匙往锁眼里捅,捅了半天捅不进去,才低头细看,看准了又捅,结果还是捅不进去。他再次弯腰低头,看了半天看出锁眼好像有些异样,就像小孩子拉了屎没擦净屁股似的,嘎嘎巴巴地糊着,还有几道胶样的水迹垂挂在下边。 他又捅,还是捅不进去。他用力地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很久,小保姆才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奶奶不知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睡下,竟也扶着墙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来了。 奶奶问:“你又这么晚回来,没带钥匙呀?” 刘川没有回答奶奶问话,他走进屋子,没等奶奶反应过来,又大步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拿着一只手电,和一只改锥,他蹲在户门的钥匙眼前,用手电照,用改锥捅,照了半天捅了半天才不得不信,他家的锁眼不知何故,被人堵了! 后来,他确切地知道,锁眼是被人灌了稠胶!/* 50 */ 第12章 奢华生活难以维持(四) 奶奶又住院了。 汽车被划,门锁被封,让奶奶又一次受了刺激,她又站不起来了。 刘川是和公司总裁办的人一起把奶奶送到医院的,联系住院手续和联系给奶奶看病的医生之类的事,原来都是他们办的。奶奶上次住院时,住院费也是他们交的,交的当然是公司的支票。可现在,公司的账被封了,取不出一分钱来,所以这次奶奶住院,交费的事要刘川自己来办。刘川就把原来准备带给单鹃后来准备给季文竹买电脑的那两万块钱,悉数交了。 刘川把车子被划,家门被堵的事跟公司的人也说了。公司总裁办的主任马上打电话叫人去刘川家把锁换了,并找物业公司反映了情况。那天刘川从医院回到家时物业公司也来人了,但并没承认他们防范不严,反而一个劲问刘川最近得罪谁了。刘川说我谁也没得罪呀,是不是谁家的小孩恶作剧呀。物业公司的人摇头说不像,恶作剧最多塞个火柴棍什么的,像这样往里灌胶的,也太处心积虑了,也太不留余地了,从现象上看,应该是大人干的。刘川低头思索,心里点头。昨天一天之内,无独有偶,先是汽车被划,后是家门被堵,显然,绝不是小孩干的,绝不是小孩干的。 傍晚,法院的人来了。 法院的人来到刘川家十分钟后,王律师才匆匆赶来,他也是刚刚接了法院的电话赶过来的。刘川开始还以为法院来是为了昨天车子和门锁的事呢,还惊喜万分呢,其实不是,法院来人是来登记这所房子的。等王律师来了刘川才搞明白,除了万和公司的账户外,法院已决定冻结挂在公司名下的全部资产,包括刘家的几辆车子和几处房产,以备今后择期拍卖。 听王律师一通解释刘川听明白了,当初刘川老爸为了摊大公司成本,合理避税,所以买车买房都计在公司账下。当时他怎会想到他的“百年”之后,公司会出这样的意外,怎会想到意外之后,他的母亲和他的孩子,将因此无家可归。 刘川那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法院宣布将房屋登记冻结的决定后,他低着头往父亲的卧室走去。父亲走后,奶奶把父亲的卧房一直保留,所有陈设,所有色调,都原样没动。刘川趴在父亲的床上,床上的枕头和床罩,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很香很香。刘川想哭,但知道不是时候。他耳朵里忽断忽续地听着王律师在客厅里用手机给他在法院的什么熟人打电话,在说这事。打完电话王律师又跟法院来的人据理力争,说他已代表刘川对刘川的奶奶提起了诉讼,认为法院在冻结万和资产之前,应首先处分刘川奶奶侵犯刘川权利的违约行为,以保护刘川的合法权益。但法院的人不为所动,不耐烦地反驳律师:桥归桥路归路,股东之间谁要告谁可以去告,但不能影响法院依法执行以前做出的裁决……王律师还在客厅那边不停地交涉争取,刘川趴在父亲的床上已经充耳不闻,他已经感觉到了万和公司很快就将不复再有,他们住的房子,坐的汽车,睡的床,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他和他的奶奶,也许明天傍晚,也许后天清晨,就将瑟缩街头,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其他一无所有。 在法院宣布资产封存,准备拍卖之后,万和公司全部停止了运作。家具厂、布艺公司、万和娱乐城在同一天关张停业,公司总部的办公室,文件柜,以及电脑、汽车及一切固定资产,都被贴了封条。刘川再也不用到公司去了。好在他住的这幢公寓,经法院允许,仍可暂住,不必立即搬出。他开的那辆沃尔沃,也允许他继续开着,但房产证和车照等一系列权属文件的正本,均被法院收走。 奶奶房里,还有几张存折,加起来一共六万多元,但这些钱光给奶奶治病都不知能维持多久,医院还要求给奶奶买一辆轮椅,稍好一点的轮椅也得一万多呢。 公司关了,员工或被遣散,或拿下岗工资回家待命,等待万和城新的主人。原来在医院里陪奶奶的那个阿姨也走了,只能由刘川和小保姆轮流陪护。刘川陪白天,小保姆陪晚上。刘川那几天因而不能再见季文竹了,两人只能通过电话聊天。又过了几天连电话聊天都有些不便了,因为季文竹被一个刚刚开机的剧组看中,顶替了和导演闹翻的女主角。这对季文竹来说是个天上掉馅饼的机会,必须珍视,所以那些天她一直关了手机抢戏,要把被前任女主角耽误的时间都抢回来。表面上,刘川每天依然开着名车,住着豪宅,依然从头到脚穿着名牌,但他知道自己今后很难实现为季文竹投资拍戏的心愿了,既然季文竹自己碰上了一个导演那么器重于她,刘川当然为她由衷高兴。所以,尽管打不通季文竹的手机,刘川心里也是踏实的。那些天他心里只是在想,季文竹快到二十二岁的生日了,他应该送她什么? 刘川这天晚上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就直奔书房,书房一侧的书架上面,端放着一只青花笔洗。这只笔洗是乾隆年间的官窑制品,是刘川老爸的一个朋友前些年在嘉德春拍上花六万块钱拍过来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又用四万块的价格让给了刘川老爸。刘川老爸并没收藏的爱好,权当是帮朋友救急。 刘川把那只笔洗从书架上取下,拿到灯前仔细端详,那东西像只扁扁的大碗,上面云纹奔腾,暗青生辉。刘川不识古董,看不出这么个旧盆怎么就值这么多银子。 也许值钱的古货总有些年轮经久的神力,刘川刚刚在那熠熠生光的瓷面上看清自己变形的影子,耳朵里就隐隐听到砰的一声,好像是灯泡被这宝物照憋了似的,眼前顿时蓦然一黑,整间书房刹那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刘川只能凭着感觉,知道自己还以原来的姿势,坐在写字台的原位,双手还捧着那只价值不菲的清代笔洗。 他隐隐觉得奇怪,因为从他家搬进这幢同样价值不菲的公寓后,还从未发生过一次断电事故。他轻轻放下笔洗,摸着黑一步步走出书房,摸到自己的房间去取手电。这时他仿佛听到门外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快速走动,一墙之隔的安全楼梯上,仓皇地响着脚步的回声……他止步静息,侧耳倾听,一切声音又都消失,那些或有或无的脚步,立刻被死一般的沉静吞并。 刘川拧亮手电,查看了家里的配电箱。配电箱好好的,每一个保险开关都没有掉闸。刘川打开户门,户外的公共照明也全都黑了,整个八层黑得仿佛与世隔绝。刘川用手电左照右照,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疑惑地行至离户门不远的楼层配电箱前,在手电筒强烈的光柱下他吃惊地看到,配电箱里几根粗大的电线全被齐齐铰断,线头胡乱支棱,断面铜质裸露,电表也被硬物杵了一个窟窿……整个配电箱被手电照得阴影凹凸,显得凌乱而又恐怖!(待续)/* 51 */ 第13章 单娟寻仇(一)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不眠之夜,刘川靠了阴影摇曳的半截蜡烛,与不速而至的惊恐彼此对峙,直到黎明才勉强入梦。这一夜惊恐并不在于黑暗,也不在于孤单,而在于,他看不见危险来自何处,看不见对面那个阴冷无言的舞剑者,究竟是谁。 物业公司的保安们也很纳闷,还是那句老调常弹的疑问:你最近得罪了哪个邻居?对,这事在保安们看来,只能是邻居干的。这座高档公寓门禁森严,院门和楼门全都设有警卫,除了楼里的住户之外,绝无旁门左道供外人入内。可刘川又能得罪谁呢,别看他在这里住了八年,可他家独居一层,与楼上楼下鸡犬相闻不相往来。这幢楼里都住了哪方神圣,他向来一无所知。 保安们当天夜里就为他找来了电工,电工检查后表示配电箱损毁严重,需要明天大修。于是,刘川的安全感只能寄托于紧锁的门窗和那半截从奶奶屋里翻出来的蜡烛。 谁也说不清破坏者是为图财还是害命,抑或仅仅是一场过分的胡闹。刘川想想,他家里真正方便换钱的东西,也许只有那个乾隆笔洗,于是他端着蜡烛颤巍巍地把笔洗从书房拿到卧室,放在了自己的床头。其实他也不信这场全无来由的攻击与这个并不起眼的笔洗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那几天,处理这只乾隆笔洗成了刘川的首要大事。发生断电事件的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笔洗去了琉璃厂大街。他在那条街上一连走了四家古董商店,只有一家肯花八千元收下这个宝贝,其余三家都要求他把东西放下,留待仔细鉴定再说。尽管刘川一再说明笔洗的来历,并且出示了当年拍卖的各种证明,以及后来转给他老爸时经过公证的合约,但没用。现在连护照都能造假,更别说这些普普通通的文件了,这年头的白纸黑字最不靠谱。 刘川不敢把笔洗留下,但又急于出手,在医院陪奶奶的时候,居然病急乱投医地把笔洗拿出来向一个老医生推销。老医生知道刘川家境殷实,肯定有些祖上的家底,竟然认真地问了情况。看上去老医生更看重那些文件,翻来倒去看了半天,他问刘川:你要卖多少钱?刘川说:原价六万,我爸收它四万,我至少把我爸花的钱收回来吧。医生摇头,说:你这个呀,还是得找懂行的卖,不懂的人谁敢出这个价。刘川见他要往回出溜,连忙说:那您看它值多少钱?老医生没答。刘川又说:我就是想买个手提电脑,够买个电脑的钱就行。老医生说:手提电脑一万块钱就能买了。刘川说:一万的手提电脑太次了,我想买三万左右的,至少两万多的那种吧。老医生说:两万?他又捧着笔洗端详了半天,说:行,回头我琢磨琢磨。 说了半天还是没要,刘川怏怏地又把笔洗抱回去了。那天晚上他约了王律师,在他从医院出来后一起吃了顿晚饭,求王律师帮他找找路子,把这个宝贝给倒腾出去。王律师是当初刘川老爸收这只笔洗时那份转让合约的制作者,对笔洗的来历和价格全都门清,但他对刘川说:当初拍卖的价格,只能参考,不能算数,单卖就不一定能卖那么高了。刘川说:我就想买个笔记本电脑,我看中一个两万五的,能买就行。王律师说:你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可不能像过去那么乱花钱了。再说你现在要手提电脑干什么?刘川说:送人。王律师四十多岁年纪,虽然刘川脸上的羞涩一闪即逝,但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问:送女朋友?刘川不语,低头喝酒。王律师苦口婆心:这都是富人耍的派头,人要穷了,就别耍这个了。刘川说:我想给她过个生日,就这一次,然后我就回监狱上班去,以后挣多少花多少。王律师叹了口气,又喝了口酒,说:两万五是吗,那我要了吧。又说:你说我要这东西干什么! 王律师不仅买下了这只笔洗,而且,把这顿晚饭的账也给结了。刘川开车回家,路上又给季文竹打了电话,季文竹的手机依然关着。也许是因为买电脑的钱终于有了着落,所以刘川虽然又没打通电话,但心态不再像以前那么躁了,一路上的情绪心平气和。 刘川回家,把车开到地下车库,然后乘电梯上楼,电梯开到八楼,刘川用脚跺地,但声控的走廊灯并没应声而亮。刘川以为配电箱还没修好,不免对物业公司一肚子抱怨,幸亏他早上出门就料到这个结果,包里还带了一只手电,他拿出手电去查看户门外的配电箱,看罢更加疑惑,电线果然还是七零八乱,但模样仿佛和昨夜又有不同。他满腹狐疑地用手机给物业打了电话,物业也很惊讶:八楼配电箱?已经修好了呀! 很快,物业公司的一个经理摸着黑上来了,保安和电工也都陆续赶了过来,四五只手电晃来晃去,把彼此的面孔照得鬼魅骷髅。看过配电箱后,又看刘家的门口,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随着叫声大家的目光一齐向上——四五只手电,四五双眼睛,都清楚地看到那扇奶白色的防盗门上,几道血红血红的朱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大字,笔画粗怒,“血”流淋漓。 所有人都闭气息声,仿佛连呼吸都已暂停。但每个人心里都战栗地读出了门上的大字,那个大字狰狞得令人不敢久视: “杀!” 当天夜里,警察来了。 警察们查看了现场,与刘川进行了交谈,对公寓的保安进行了询问,还正正规规地做了询问笔录。警察是从附近的派出所赶过来的,没有携带现场勘查的器具,所以他们指示物业公司的人找来相机,对被破坏的配电箱和门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杀”字,进行了拍照。对刘川也做了一些心理安抚:这个人肯定不是真要杀你,真要杀你他就不会写了,写了岂不反而打草惊蛇,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这个人真正的目的,恐怕主要是吓唬你,骚扰你……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刘川犯愣,这个问题人们问了不知多少遍了,他也回答了不知多少遍了,可现在,他突然不敢否认,他突然回答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