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何申 往年一进腊月,各乡镇早早地就老和尚收摊吹灯拔蜡放众人回家喝酒去了。今年不行,今年上下抓得都特早特紧:县里是一过元旦就把九五年的事都给安排了,该签字的签字,该定指标的定指标,该翻番的谁也不能含糊全得认下;各乡镇的头头一看县里拉出的这架式,谁也不敢把活推到年后去,都噌噌窜回去紧招呼。七家乡乡长李德林愣忙到那种地步吧,他家离县招待所也就有二里地,在县开好几天会他竟然没回家住一宿。其实他也不是真忙到那份上,他曾经偷着回家一次,可没想到于小梅根本就没露面,那天晚上等到十一点半了,李德林心想别再是这娘们跟旁人相好去了吧,一个半路夫妻,这都是没鸡巴准的事,我别傻老婆等汉子了,回头一回招待所那帮乡镇长再掐咕我说我回家搂媳妇,其实我在这房子里挨一宿冻,我也太不合算了,于是锁上门就回招待所了,回去编瞎话说让人拉去喝酒去了。往后几天会下还就真忙了,主要是找县领导和一些部门的头头谈要上的项目,完后散会就蹽回七家紧安排部署,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头一天,琢磨琢磨差不离了,才给大院里的干部放了假。放了假人家都走了,李德林还走不了,他惦着夏天让洪水冲了的那些受灾户,他又叫上秘书老陈坐车到各村转了一圈,看看临时借住的房子严实不严实,发下去的衣服被子到没到人家手,过年包饺子的肉和面都备下了没有。一看还真行,各村基本都给落到了实处,有些户灾民得的东西比他们原来自己家的还多还好,有一个老汉披着嘎吧新的绿棉大衣,他说多亏了受灾啊,要不受灾这辈子恐怕穿不上这好衣服。李德林说可别那么看,还是少受灾的好,各位都好好吃好好喝把身体养得棒棒的,来年想法子把损失补回来。有个村民说身体没问题,要是补孩子嘛,这一腊月就能种下一茬,来年旱涝保收还个个肥头大耳。这庄稼够呛,因为好多地都给冲走了,再着急也不能往石头上去种。李德林一听给老陈使个眼色,老陈心领神会跟村干部就讲过年期间哪个村要是弄出规划外的肚子来,村干部们你们喝过二月二就拎尿罐子到乡里报到,咱来个全封闭学习班,夜里不许上厕所的,把村干部都说乐了。李德林说:“别乐,这可是真格的,叫你们半年不许沾老婆边儿。” 村干部们说:“破老婆子没劲,能打麻将就行,再能喝酒。” 李德林说:“喝酒?喝尿吧!” 转完一遭老陈说,李乡长你也该回家去了,我也得走了,要不然咱俩都成规划外的了。李德林一想真是的,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他从县委办下到这七家乡当副乡长后来当乡长整三年了,原指望干个一二年就挪回去,不成想这七家乡太偏僻太穷没人愿意来,原来党委书记调走了就把李德林一个人撂在这了。李德林心里明白,要想调回县城弄个好位置,一个重要的条件是当上乡镇一把手,所以就耐着性子等着当书记,偏偏这一阵子说要机构改革,人事都不动,结果愣瞅着一把手的位子就是得不着。还有不省心的就是李德林在个人家庭生活上是有喜有忧,喜的是按照这几年时兴的做法,各乡镇的头头都在县城盖房子,李德林也张罗起三大间,跨度都是六米半的,跟他原先住的县委家属院一间半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倒霉的是他先前的媳妇没那个命,才住上新房不到半个月,跟她们单位外出旅游出了车祸撞死了,这可把李德林坑够呛。幸亏他爱人打结婚就有毛病没孩子这些年抱过俩都不合适又还给人家了,李德林料理完后事才得以轻手利脚继续在外边工作。后来朋友们又给撮和了一个,就是现在的于小梅,于小梅三十八,李德林四十四,于小梅是纺织厂的会计,是离婚的,娘家就在县城,人长得比李德林原来的媳妇强多了,但也看得出来是好打扮好交际的人,李德林一开始有点不同意,心想我找的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找这么一位到时候把我再甩了咋办。朋友们说现在像于小梅这样光身一个人的女的不好找了,旁的起码给你带一个犊儿来,你当后爹光拉套也得不着好,不如同意了小梅。李德林一想真是那么个理就同意了。五月节时办的事,于小梅就住进了新房,但后来下面发水受灾,李德林也没度啥蜜月就回乡下忙活去了,偶尔来县开会办事在家住上一两宿,俩人上床看着也像夫妻,但彼此都有点生不愣的感觉,加上这次去县开会回家没见着于小梅的影儿,更使李德林心中不安,所以这一腊月忙里漏闲时李德林不由自主地就想那新房子和于小梅的事,还好一忙起来又忘个屁的了。 在老陈的催促下李德林点头说回家,老陈叫司机小黄把乡里唯一一辆破吉普车开来,又帮李德林装车。别看乡是穷乡,但到了过年的时候也断不了有人给头头送些东西,李德林还不赖呢,尽量不收礼,但牛羊肉蘑菇核桃还有烟酒都有一些,这都是明睁眼露的事,也没必要羞羞答答。李德林让老陈和小黄往车上装,又客气客气问你们用不,那二位说我们都有家里啥都不缺。装好了车都要开了,李德林跟老陈说: “我还是担心计划生育那事,那事家家是工厂人人是车间的,没人发动积极性都挺高的,过年一喝酒弄不好就麻烦了。” 老陈说:“这事防不胜防,咱也不能在旁边盯着,好在不是十天半月就生,回头有了再往下鼓捣呗。” 李德林叹口气说:“妈的,一个翻番,一个人口,弄得咱一年到头跟坐火炉子上过日子一样。” 老陈说:“过年了你就好好放松一下吧,别再想这些事了,想也那么鸡巴回事,不如不想。” 李德林说:“有时它自己就冒出来,非得让你想不可。” 小黄说:“把酒喝足了就不想了。” 老陈说:“这是个法儿。” 李德林说:“回去试试吧。” 车就开了。七家乡离县城一百多里地,都是山道挺不好走,这乡从地名看便可知当初肯定没几户人家,要不然也不能叫七家,现在虽然比七家人家多多了,但论乡镇企业论人均收入在全县还是个末拉子。本来这二年有点起色了,但夏天发了一场大水把人给冲苦了,虽然李德林在县里硬着头皮也说了什么任务不减指标不变时间不延该翻番准翻番,但他心里明白,九五年折腾一年能恢复到发水前的水平,就烧香磕头阿弥陀佛了。可这些话还不能说,说了人家县领导肯定不高兴,自己想往县里调也会受影响,所以只能瘦驴拉糨屎赖汉子拽硬弓强撑着,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估计这么大个县不会就一个李德林这么干,山再高总有过去的路,河再深急了眼也能扑腾过去。 李德林心事重重坐在车里,隔一会抽根烟隔一会抽根烟还给小黄点着让他抽。小黄开车好几年了,对李德林家里的那点事全清楚。小黄说乡长您想啥呢大腊月的咋不大高兴呢。 李德林苦笑道小黄啊你想想我心里哪有高兴的事呀。小黄说您那是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其实咱们七家乡在您领导下这二年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您只要往开处一想就全想开了,其实您最主要的是要……他说着说着把话又咽回去了。李德林明白小黄说的是啥,小黄说的就是要养个小孩。李德林心想这小黄呀,说那么两句话哪来那些口头语,“其实”个啥呀!还有什么天翻地覆,如今连司机都学会说奉承话了,这事最好别往下发展,回头开车净琢磨词儿,再琢磨到沟里去,真来个天翻地覆,那可就奉承大发劲了。 李德林在乡下这么多年了,说话根本不忌讳啥,就说: “小黄,乡长我不是跟你吹,这回打结婚我就没在家呆,儿子都耽误半年了,往下一过年就行了。” 小黄见乡长这么跟自己说,很高兴:“那当然了,要不然咋是领导呢,干啥就得像啥,咱乡上下要都像您一样,还愁翻不了番,翻十个跟斗都宽绰绰的。” 李德林听得心里怪别扭的,暗说你是说生孩子翻番还是经济翻番呢?看来要想溜须拍马还得好好学习,弄不好就叫人心里硌萦。李德林忙换了个话题,说过年咋过,和小黄又聊了一阵。后来路上的车和人多起来,有几个集市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的,小黄顾不上说话了。李德林看着可地的过年的物品和一张张咧着大嘴笑的脸,他的心情慢慢又好起来,毕竟这几年忙的就是为了老百姓都富裕起来,甭说产生了什么感情啊什么爱心呀,那都是时髦的词儿,说归其就是看原先穷得叮噹响的村民们变得富裕些了,心里就痛快。这里还有啥原由呢,李德林自己明白,自己从小也是在山沟子穷窝子长大的,小时候能喝碗糨粥就美得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出来,可惜爹娘死得早,要是活到现在,看着你们儿子当乡长,吃肉比当初吃红薯还方便,你们该多扬眉吐气呀!李德林想着想着眼窝子有点发潮,他忽啦冒出个念头:来年清明我弄他半爿子猪肉埋爹娘坟里去让他们慢慢享受;忽然又一想不能埋还得烧,烧了故去的人才能得着吃着,可就怕烧不透烧不没,还是纸扎的啥东西燎了吧。后来他就想这事先放放吧,回家弄出个儿子来最要紧,那么着就可以把于小梅给拴住了。说来可气,于小梅她们那一大家子人本来并不很同意这门婚事,总觉得他们都是城里人,找我这么一个乡镇干部给他们减了色似的,幸亏那阵于小梅可能是离了婚没房子又不愿意回娘家去住或者还有旁的什么原因,没大挑这挑那就应了下来,但现在看来这婚姻的基础还是不牢,非得有个孩子之后才好。 吉普车跑了小半天,终于进了县城,李德林扭头瞅瞅,群山绵绵云蒸雾绕,他真想说一声老天爷啊,你当初造这个圆球时咋就弄出这些沟沟来呀,哪怕用腚一屁股都坐平呢,也少了那么多在深山老峪里的百姓。这倒可好,七家离着县城一百多里,这县还有个三家离着二百多里地,看来过去封建社会也太可恶了,硬把那几户人家逼得跑那老远去生存,这给现代化建设增加了多大困难呀。往下没容李德林再想,车已经停在家门口。还真不赖,这回于小梅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挺欢喜地迎出来帮着搬这抱那,完事小黄说快过年了我也得回家了,硬是连口水也没喝就往回奔。李德林进屋瞅瞅于小梅,于小梅粉头花脸地找茶倒水,一弯腰小屁股鼓鼓的,李德林隔着窗子看院门是插上了,伸手就抓于小梅,于小梅早有准备把杯放到一边,问:“还是晚上吧?” 李德林说:“晚上再说晚上的。”就拉她进里屋。于小梅说:“等会儿,让我再看你两眼再干。”李德林笑道:“咋啦? 怕弄错啦?”于小梅说:“嗯,现在都打假,回头来的是假老爷们,我不就窝囊了。”李德林摸摸胡茬子,指着墙上的照片: “对着看清楚啊,可能瘦点了,这阵子太累。”于小梅进了里屋,说:“太累还忙着干这事?”李德林忙说:“脑子累,这不累,这累就麻烦了。”过了一会把事办完了,于小梅说:“看来还没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李德林笑道:“你咋样?也一直闲着吧。”于小梅给了李德林一拳,说:“你快成从威虎山上下来的人了,见面就是这点事,怪不得我爸瞧不上你。” 于小梅说完了也就觉出来这话说得有点不合适,但也没办法了。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有个男的喊:“小梅,大白天插门干啥?走啊,刘厂长让你赶紧去呢!” 于小梅整整头发,对李德林说:“昨天一宿没睡觉,真没办法,厂里的事太多,你先歇会儿,我一会儿回来做饭。”穿上大衣她就走了,剩下李德林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心里这个来气哟,先骂一声于小梅他爸,这个老家伙,他还敢小瞧我! 你不就是过去当过几天工商局长吗,也早退个鸡巴的了,还神气个蛋!咱们走着瞧,我要不叫你用夜壶盖上那只眼高看我一下子,我就不姓李! 李德林忽然想起刚才门外喊的啥刘厂长,他噌地站起来里屋外屋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连土簸箕都看了,果然发现了几个烟头,再想找出点别的来却没找出来。他提着一个烟头看了看,是红塔山的,档次不低,也不像是扔了许多日子的。 再把其他的烟头都捡起来看看,都是红塔山,看来是一个人抽的没错。李德林心想这可就有了问题了,于小梅是不抽烟的,肯定是一个男的来这抽的,这可是啥来着……对!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在前面带着老百姓苦干实干,你们在家也真打实凿地干啦?操他妈的……还不错,过了一会李德林又冷静下来,暗暗跟自己说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万一是于小梅他爸或他哥来抽的,咱又能说啥?还是继续往下观察吧。不过,看来当务之急的事是啥这回是彻底弄清了,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调回来,要不然费劲巴力地盖了房子给不忠于自己的娘们儿和她情人啥的使用,自己不成傻小子了嘛!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李德林走在县城街道上,不知怎么就想起鲁迅有一篇小说开头有这么一句话。他想这话真是不假,别看有元旦新年,那不叫年,那就是比星期天多歇一天事,在乡下呢,老百姓根本就不过。乡下老百姓一年就过三个节,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按老百姓的话说是五月五、八月十五和过年,前两节都是在忙活的时候过,也就是吃顿像样的饭,就是这大年在闲时候过,可以不分黑白地尽情吃喝玩乐。李德林虽然在县城里工作过多年,但这两年毕竟是在七家乡的时间长,七家乡政府所在地就一条街,土啦咣叽的车一过卷得对面看不清人,往各岔沟里一走空气是好了,但也见不到多少人。要那么说计划生育就不难了,不是,是说现在在地里根本看不见几个做庄稼活的,你也弄不清人家什么时候该耪的耪了该蹚的蹚了,还有就是年轻人往外去打工的人多,到村里开会也净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县城这街上可好,到这个时候都是提兜子拎包买东西的人啦,而且年轻人都穿着贼时髦的衣服,美不滋滋地逛。今年腊月一个雪花也没掉,天蓝蓝的像块水冲后的大玻璃,白亮亮的日头在上面一悬,就耀得街上像通天大道一般,叫你心里啥烦事都没了似地那么舒服痛快。李德林深深吸了口气,冷不丝地一直钻到小肚子里,他自言自语道: “唉,还是县城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呀……” 这话一出他心里就更痒痒了,他急急忙忙就奔县委去了,进县委大院就直奔组织部。组织部在新楼二楼,一楼是县委办公室,李德林就是从办公室走的,所以到这就跟回娘家一样熟。不过今天这楼内腥呼呼的跟鱼市的气味差不多了,看来是刚分了带鱼,而且这带鱼不怎么新鲜。办公室的秘书小丁正在楼道里捆鱼呢,小丁原先和李德林坐对面桌,抬头见是李德林,小丁忙站起来抬抬手:“哎哟,你回来啦,这手也没法握。”李德林说:“这带鱼味儿可有点不大对头。”小丁苦笑道:“凑合吧,党委机关能分点鱼就不赖了,哪比得了您大乡长。”李德林想起这二年里小丁曾给自己打几次电话告诉上面的动态,就问:“年货置办得咋样?”小丁晃晃脑袋说:“别提了,我媳妇厂子一分钱不发,我这还是调资前的工资百分之六十,我还能置办啥年货……”李德林听得直想叹口气,后来一想我替旁人难个屁受,乡里不也是一年没发工资,一直到腊月十五东敛西凑的才能补上百分之八十。李德林问小丁: “真是百咱不好意思找呀。” 小丁说:“你不好意思,你就在下面呆着吧,人家可早就动上了。” 李德林沉不住气了,忙问:“你是说有的乡镇长已经盯上了?” 小丁说:“那当然了,你还以为咋着。” 李德林说:“小丁你回头上我家去,我带回点牛羊肉。” 小丁说:“不,我可不是冲那,我是冲咱哥们的情谊。” 李德林说:“是情谊没错。肉是肉。” 他推门就出去了,才走到楼梯处,就见前面有个胖子正往上走,一看就认出是三家乡的书记胡光玉,胡原来是县委书记的秘书,比李德林下去还早半年。胡光玉一扭头也看见了李德林,俩人就都乐了,互相问些见面常问的话,后来还是胡光玉说:“找得咋样?快回来了吧?” 李德林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是说别的事。” 胡光玉乐了:“好样的。我可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儿子就得进去了,媳妇也得离婚。” 李德林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调到基层去的干部他自己苦点累点都没啥,往往都是家里这边坚持不住了,特别是家里有上学的孩子,没人辅导功课不好还是小事,打架偷东西闹出惊动派出所公安局的麻烦来,那才叫人头疼呢。李德林怕胡光玉再问自己到组织部究竟干啥,自己撒谎的本事连两下子都够不上,再说就得露实底了。于是李德林忙没话找话说:“你那小子给你闹啥祸了?” 胡光玉说:“妈个巴子的,成天看那些破录像……” 李德林说:“武打的吧?” 胡光玉小声说:“要是武打的还好呢,都是搞对象的,妈的,这么点小就想搞对象,今年说啥得让他当兵去。” 李德林连连点头:“对,当兵好,锻炼人。” 胡光玉脸上突然出来点笑意,问:“老兄,我那位新嫂夫人咋样?” 李德林脸上发烧,嘴上却不能软,说:“能咋样?都鸡巴一个样。” 胡光玉说:“不是我瞎说,像咱们这样在乡镇的,不提防着点可够呛,你这媳妇长得又那么漂亮……” 李德林说:“妈的,谁愿意使谁使去,反正都是二茬货。” 胡光玉摇摇头说:“话是这么说呀……” 往下没等说,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叫郝明力的推门从办公室出来。郝眼神不咋着高度近视,戴个瓶子底眼镜,走道盯着自己鼻子为。别看他相貌不咋样,那也是县里四大能人之一,那顺口溜是这么说的——郝明力的眼,鲁宝江的喘,于小丽的屁股,刘大肚子的脸。郝明力的眼就是上面说的;鲁宝江是人大主任,是掌着全县实权的人,可惜就是喘,一年喘一回,从正月十五喘到腊月二十三,虽然如此不影响上班不影响做报告,而且凡是有他在的场合谁都不能抽烟,倒也带出不少不抽烟的干部;于小丽呢,是于小梅的二姐,酒厂女厂长,喝酒跟喝水一样,小时进过杂技团学蹬大缸,后来臀部就特发达,结婚那天一屁股坐塌过床板,后来因工作太忙顾不上家,她男人跟她生气,她一屁股把她男的撞门外硌折一根肋骨;至于刘大肚子可了不得了,跟李德林是小学同学,考试没及格过,可人家二百块钱起家,现在手里有一个大纺织厂和一个商场,二十年前因为脸上疙瘩太多连对象搞得都费劲,现在可好,疙瘩上摞疙瘩了,他却看不上他媳妇了,听说打了离婚,给他媳妇十万块,谁叫人家有钱没处花去呢。话说回来,这郝明力可没钱,他之所以能列入四大能人之一,除了眼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记忆力惊人,全县干部只要经过他的手的,就跟入了电脑一样,你的出生年月在哪任过啥职呀受过什么表扬得过什么处分是头婚还是二婚违反过计划生育没有等等他张口就能来。可惜就是眼神差点,走对面了也常认不出是谁,所以他一直当副部长,有两次要提他,上面领导来考察,见面他不跟人家说话,人家说他傲气,把好事都给耽误了。胡光玉可能和郝明力还沾点什么亲戚,所以胡光玉捅了李德林一下,意思是逗逗他先别跟他说话,结果他俩硬是和郝肩擦肩地走了过去郝都不知道,可是胡光玉一推郝的办公室门,郝就站住了,转过身问:“是哪位呀?”胡光玉笑道:“耳朵挺好使。”郝明力笑了:“不能都不好使。” 进了办公室李德林一脚就绊在一捆带鱼上,那鱼跟小丁的一样,胡光玉说这臭鱼咋放这呀。郝明力说哎呀我说屋里咋这么大鱼味儿呢,这是谁放在这的。胡光玉笑道:“这是人家给你送的礼。”郝明力说:“不会,我眼神不好,人家怕送了我也看不见,都不送了。”胡光玉说:“那就送钱,直接送到手里。”郝明力说:“更不会。我两次把一百块钱当十块的花了,大家伙都知道。”胡光玉问:“那我给你送点啥,你才能把我从三家调回来?”郝明力说:“送我个金山银山我都不要,我这有一个你的政绩的好报告就行。”胡光玉说:“我这几年考察都不错,咋不调?”郝明力说:“不错的多啦,那还得领导定。”胡光玉说:“那我们去找书记。”他这么一说郝明力才意识到这旁边还有一个人呢,忙说:“真对不起,我还以为就你一个人呢,失礼啦失礼啦,这位是……”李德林跟郝关系一般,不能像胡光玉那么随便,忙自报家门,郝明力连忙上前握手,说道:“你辛苦啦,才回来吧,听说七家乡落实县里会议落实得很扎实呀,怎么样,家里都挺好吧。真对不起,五月节时我去省里开会,要不非喝你的喜酒去了,你有啥事就说吧。” 李德林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原来人家连自己生活上的事都记得清楚清楚。李德林一感动就说了实话,他说我跟胡光玉的想法差不多,想问问县里对我的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胡光玉就直眨眼,说德林,你不是不想调嘛。李德林扭头小声说:“那会儿不想,刚才让你一吓唬,就想了。” 郝明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略思索一下说了几句套话,意思是领导上都想着你们呢,但目前能在各乡镇主持全面工作的人还不是很多,所以,你们身上的担子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看来人家郝明力毕竟是做了多年组织工作的,说出话来在亲切的同时又有理有据,说得李德林心里挺服气的,也不好意思再强调个人的困难了,心想只要领导上想着自己,这事早晚能办成。不料胡光玉这家伙不吃这一套,胡说:“拉倒吧老郝,这话你留着会上说吧,头年就说这么重要那么重要不能调,那税务工商银行的不是都有人调上来干吗?” 李德林一想对呀,忽啦一下刚平整点的心情又翻过去了,跟着说:“还有烟草呢?这回机构改革不是要调整吗?” 郝明力倒也实在,估计这大年根子了,他也不愿意把下面的同志弄得不高兴,便说:“胡光玉你到哪哪乱。实话跟你俩说,机构就是不改革往上调干部也是必然的,但调谁我可做不了主,你俩要是很着急的话,就得和主要领导谈,到时候我给你们帮个腔。” 胡光玉说:“这还不赖,够意思。”他说完了就摸自己的兜,手没拔出来眼睛却瞅李德林,李德林也不傻,一下就好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忽悠也就颤悠一阵,他不由自主地就给胡光玉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该上就上吧,随即也摸自己的口袋。为啥李德林一下子就想到胡光玉这是要给郝送红包之类的东西呢,因为乡镇头头在一起开会喝酒时说过送礼的事,说如今拉着大米拎着烟酒去领导家又受累又扎眼不说,人家也不缺这些东西,遇上那过日子还挺省的领导老伴,大米多了也舍不得给人,到夏天隔三差五的就晒大米簸虫子,这也太给领导家添麻烦了。不是说上下团结奋斗跟一个人一样吗?跟一个人一样其实不现实,跟一家人一样倒差不多,或者就把领导当作咱乡镇的人,年终给他们一份奖金就是了,人家愿意买啥就买啥,哪怕他打麻将都输了呢,咱那份情谊也算走到了。李德林当时喝着酒也跟着说这法子不赖,但他没敢干,主要原因是七家乡没这个财力,包括自己在内,乡干部们也没这个承受力,一说乡里来个客人都没钱请人家吃饭,教师工资都不能按时发,你那边拿多少多少钱给领导送礼,传出去非反了浆不可。但从胡光玉的举动看,人家可能就这么干了,胡光玉这家伙的口袋挺鼓的,没准都是红包吧。 可没想到胡光玉掏咕掏咕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来。郝明力因坐得近忙说对不起忘了给你们拿烟了,转身拉开橱子,拽出一条红塔山来,李德林恍惚瞅着那橱里还有烟啥的,他自己的手在兜里也就松开了。他临出来时带了一百块钱,还都是十块一张的,刚才已经攥到手里,现在真庆幸胡光玉这家伙滑头没掏,要不自己这一百块钱也太丢人了,连一条红塔山烟钱都不够,还想请人家关照,也太不懂行情了。过了一会儿胡光玉要走,李德林也走,郝明力又一次嘱咐找找主要领导或者在主要领导面前说话占分量的人,比如人大主任鲁宝江。因为鲁是前任县委书记,又是现任书记的老领导,他说句话不能说是一言九鼎吧,在一些小事上也能一锤定音。 李德林出了门自然是往前走,胡光玉走了几步忽然说把打火机忘在屋里了,说德林你先走吧,转身又回了郝的办公室。李德林自然不能再跟回去,但他眼睛却好像跟了回去,他足以想象得到这胡胖子进了屋之后就会把口袋里的红包掏出来送给郝明力,那个红包里不会是十元一张的票叠成一摞,而应该是百元一张的,有那么十来张就够可以的了…… “李大乡长想什么呢?” 迎面过来几位和李德林相识的秘书,都是县委办的,叮咣的正往楼里扛整箱的饮料,小丁也在其中,他们都顾不上跟李德林说啥,跟李德林打招呼是因为怕相互在楼道里撞上。 小丁有意往后退退,小声问:“咋样?” 李德林说:“没戏。” 小丁说:“还是功夫没下到。” 李德林说:“我这种功夫不行。” 小丁说:“那就抓紧练。看这饮料,整车地往这造。” 李德林说:“我能造啥?除了土豆子。” 小丁笑道:“那你就在下面弄土豆子吧。”扛着饮料进去了。 李德林再走出楼时,发现这会儿楼前停了不少的车,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很热闹,天气又很暖和,很有些春天就要来到的感觉。李德林正琢磨是不是去找一下鲁宝江,大门口进来县委书记的车,县委书记姓强,比李德林还小一岁呢,强书记一下车就看见了李德林,强说李德林你来的正是时候,农业局水利局林业局正召开联席会,研究九五年小流域治理,你们乡要想上赶紧去找他们,去晚了黄瓜菜可都凉了。李德林还能说啥,忙谢谢书记的关怀,就噌噌去找那些局。这种小流域治理,是国家扶贫工作中的一项内容,早先扶贫就是给钱给东西,都是带点救灾性质的,现在是给项目,比如这小流域治理就是改造山区的山水林田路,国家拨钱,你干了得了钱,完后也就长久受益。所以各乡镇都把这事很当回事,李德林和班子成员已经商量好了,开了春就正式跑这事,因为小流域治理一般都是夏末以后开始,有关材料也都在整理中,可刚才强书记说这事都动起来了,实在叫人想不到。 李德林知道小流域治理办公室在一家新建成的宾馆里办公,他赶到那一看傻眼了,敢情好几位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长都在那谈呢,随来的人有的正从车上往下搬东西。李德林有点着急了,进屋说:“各位来得可够早的呀。”那些老兄老弟笑道:“早下手为强,谁叫你回家搂起媳妇没完。”李德林道: “你们早都搂过了吧,要不就快回家去搂,给我让个地方。”就凑上前跟人家谈七家乡小流域治理的想法。工作人员说我们只管谈项目的有关规划,至于你们的项目能上不能上,还得领导定。李德林说那就找领导,人家说领导不在这儿。李德林拉过一个乡长问你找的谁啥时找的,那乡长说找的是农业林业水利局长,已经在这蹲了四天了。李德林心中暗暗叫苦,直埋怨自己实在是太迟钝了太迟钝了!扭头出去连忙去各局找头头。可哪那么容易说找就找着,都年根了,头头们事多了去啦,慰问啦开座谈会啦看离退休老干部啦还有抓时间跟关系单位和重要人物喝酒打麻将啊,反正是忙得一塌糊涂。在机关找不着,李德林就往这几个局头头的家里去找。找了两家人没找着不说,心里还挺别扭,有的连大门都没开,说声不在家就拉倒了。李德林琢磨是不是社会治安不太好造成的,可也不至于连面都不露,也太不讲礼貌了。等到再到一家根本就没人应声,只有大狼狗汪汪叫,李德林就彻底灰心了,只好转身回自己家。吃晚饭时他就把这事跟于小梅说了,于小梅乐了说:“你在乡下呆傻了。”李德林最不爱听这话,便问: “谁呆傻了?”于小梅说:“你傻了呗,现在有钱有权的人根本不串门,一是人家在打麻将,你进去影响人家。二是房里装修得太豪华,不愿意让外人看。”李德林问:“那他们就谁都不见了?”于小梅说:“当然见,不是都有电话了吗,一般都是先打电话通了信以后再定。”李德林听罢不由地点点头。忽然于小梅腰里嘟嘟嘟地响起来,小梅低头就瞅,瞅着说厂长又呼我了,然后就打电话,说起来没完。李德林坐在一旁看着,他这个电话装上了半年了,李德林没打过几次,看来于小梅的使用率是挺高的。李德林说:“有你腰里那个机,再有电话,你和你们厂长快成一个人了吧。”于小梅放下电话,眨眨眼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吃醋啦?”李德林说:“不不。 我是说一个女的腰里有这么个东西,男的一呼这边就响,怪有意思的。”于小梅说:“方便,好多人都有,将来你调回来也得有。”李德林说:“我可不往人家女的肚子里呼。”于小梅不高兴了,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德性,就你这点小心眼,还想带着群众奔小康,回去还扛你的老锄头去吧。”李德林把半杯白酒一仰脖喝下去,说:“没有老锄头,就没有白面馒头! 妈的,你还别小瞧我!我问你,咱家哪那么多烟头?”于小梅急了:“怎么着?来人打牌时抽的!告诉你,这大年根底下,你要想不好好过,就明讲,犯不上在这一点点逗气,我们厂最近正分房子,你要是不想过快说别耽误了我……” 于小梅砰地把门一摔出去了,剩下李德林一个人火冒三丈地嗷嗷乱叫,正叫着呢小丁愣头愣脑地进来,说:“就你一个人在家呀,我还以为谁在这唱样板戏呢!” 李德林说:“妈个巴子的!敢跟老子叫板,老子不吃你那一套!” 小丁挠了挠脑袋,说:“是和你那位吧,我告诉你一个新闻,而且跟你有直接关系。” 李德林问:“跟我有啥关系?” 小丁说:“刘大肚子要跟你成连桥啦。” 李德林愣了好一阵子:“哪个刘大肚子?四大能人之一? 我那小学同学?” 小丁说:“三尺六的裤腰,全县就他一个。” 李德林问:“小梅她有俩姐,哪个换了?” 小丁说:“能是哪个,能人碰能人,她二姐于小丽呗。才进腊月散的,可能过了年以后就结婚。” 李德林问:“我那个老丈人同意啦?” 小丁说:“没钱的换有钱的,还能不同意。你也得注意。” 李德林听了小丁的话还真有点发蔫,心想要真是这么着,可别自己这边再傻巴呵呵瞎吆喝,还是想好了再喊吧,如果散伙了冲自己这年龄再找一个是不成问题的,找大姑娘也能找着,问题是你还有多大能力再折腾一回。当几年乡长,要说酒啊烟啊是没少喝没少抽,吃饭也用不着花钱,可除了攒下那份工资,旁的大便宜也没得着过啥,唯一的便宜就是盖这房子时砖啊料啊弄得便宜点,像报纸上登的那些一下子就受贿多少多少万,那是不可能的事,就是有咱也不敢收。于小梅这女人虽说不那么守谱,可她毕竟是城里人,人家家里没人刮吃这头,原先那媳妇人倒是不错,娘家在乡下,那儿还说是头一批奔小康的地方,你瞅瞅她家那些三姑二大爷来一趟城里,不是让你带着去看病就是托人打官司告状,你给他们啥东西都要,总也丢不了那个穷相,你这边一年到头能得到的也不过是腊月里的一摞煎饼烙糕啥的,有一年说杀猪了给送点血肠子来,粘乎乎的吃完拉屎全是黑的…… 小丁不知李德林想啥,说:“德林,你别怕,要是走到那一步,我能给你再介绍一个,东关有个小寡妇,挺漂亮的,就是有俩孩子。不过没啥,只要你有钱……” 李德林站起来就去找牛羊肉,说:“中啦老弟,我也不是拍电影,一会儿换一个媳妇。” 小丁接过一坨牛肉挺高兴:“当乡长不赖,这肉多了也行。” 李德林说:“太多了也是不廉洁。”然后他自己拿了一大坨,又往身上装了几百块钱,就和小丁一起出了门。他要去人大主任鲁宝江那儿,他知道小丁也不知从哪论的管鲁宝江叫舅爷,让小丁跟着一块去,估计叫门啥的人家能开。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墨一片了,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在寒风中抖动着。街上的灯火却是热热烈烈,新开业的商店和老铺子都抓紧一年中最好的销售时机,不分黑白地干,时不时地就见卖东西的人举着张大钞票在灯前照,看看是不是假的,路边卖拉面的一个个笑面土匪一般拉顾客,卖瓜子水果的个个让秤杆子撅上天,也没有人注意他放在哪个星星上,小孩子们已经在放炮,有消息说县城来年就跟大城市一样不让放炮了……李德林在这夜色和灯光中走着,浑身上下有些发热,他明白他现在是在感受着一种生活,而这种生活是一种极具生命力的生活,让世间一切正常的都感到——活着,多美好…… 小丁路过自己家时把自己的那份肉放下,然后就听他在院里跟他爱人说你加点小心别傻呵呵一个劲给人家“点炮”,后来他就跑出来陪李德林去鲁宝江家。鲁宝江住的是平房,论他的资格,县里多好的楼房他也能住得上,但人家不住,这就跟北京一样,大干部就住四合院了,当然那种四合院和一般大杂院就不一样了。县里不比北京,但鲁宝江的大院也不简单:一圈红砖墙,里面有正房五间和三间厢房,挨着厢房还有两间小棚,院里有葡萄架石桌石凳,还有一口压水井和一个窖,其他像小花墙石子路也都该哪有哪就有。小丁一路走着就跟李德林讲鲁宝江院里屋里是啥样,李德林问你咋这么清楚,小丁说他家挖窖时找过我,搭小棚时我和泥。李德林说你这么瘦干得了吗,小丁说人家那是瞧得起咱才叫咱去,再累也不能说累,结果怎么样,我媳妇从镇办厂一下子调到国营厂了。李德林笑道:“现在不是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