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生活-13

第二天我带着小梅去找优优的大姐,到了酒仙桥才发觉那间被封的志富网吧复又开门,不过已经开成了一家餐馆,老板也另换其人,优优大姐夫妇居住的后屋,已经改做厨房之用。细一打听才知道因为钱志富欠租两月,房东已将此地另租他人。钱志富和优优的大姐早已不知去向,开饭馆的人甚至听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北京。  我又带梅肖英到大山子附近去找阿菊。阿菊还和以前一样,一人独守空门。她说前几天优优的大姐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们去了西山,住在一个寺庙。她告诉阿菊那寺庙环境特好,白天有些游人,一到晚上五点以后,除了少数品茗小聚,品尝素斋的预定客人之外,整个山林庙宇,都沉入清静。优优大姐说她现在也开始念佛吃素了,心里觉得特别安宁。  优优大姐的下落让我感到非常意外,这意外更多是对于优优那位见钱眼开的姐夫,不知怎么突然排除尘念,归隐山林,立地成佛去了?如果他们不是出家当了和尚尼姑,在那种偏僻古刹,又靠什么维持生活?  他们去的那座庙宇,阿菊也没记住名称,恍惚记得有个“觉”字当头,方位大致西山一带。具体路线地址,供奉何方神圣,阿菊就全都一问三不知了。  优优大姐行踪不明,意味着优优监外执行将无处落脚。但这一情况后来并没有影响什么,因为半月之后优优还是从看守所被押往监狱。虽然法院将刑罚改判无期,但没有同意立即监外执行,依据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第十七条关于“对监外执行有社会危险性的,应当收监”的规定,认为优优谋杀幼儿,罪行昭著,主观恶性极大,且其身孕离分娩尚早,所以应当先行收监,待腹中胎儿足月待产之前,再考虑监外执行。  在优优收监之后,凌信诚立即前往监狱探望。他给优优带去了一些营养食品,和一些健康补药。那些食品和补药经过监狱当局的检查,被允许留下部分,还有部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凌信诚原封带回。  凌信诚与优优的这次会面,被允许持续了三十分钟。凌信诚有意没有提起优优改判留命的任何话题,只表示了对她身体的关心问候。他更多的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优优,看她慢慢地吃着他带来的那些水果。  优优吃着水果,和凌信诚也没有太多的话语。她似乎对自己捡回性命,并不那么激动庆幸,对她肚子里那个拯救了她的孩子,也没表现出多少幸福和欣喜。  优优漫长的刑期从此开始,除了在分娩前后和哺乳期内,她可以短暂地走出这座深深的牢门,除此之外,她将在铁窗之内,度过全部余生。也许四十年,也许五十年,也许六十年……也许她更期望一死了之,早点投胎转世,再去为别人,为她真正爱的人,怀上一个爱情的结晶。  从这天开始,凌信诚总是定期来看优优。他作为优优腹中孩子的父亲,似乎在探视的次数限制方面受到了监狱当局的宽待。同样从这一天开始,周月着手了对优优一案的秘密调查。这个调查当然属于个人行为,不能使用公安名义,所以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全凭自己操劳辛苦。  他开展调查的第一个目标,就选定了本案公诉方的制胜暗器,也就是优优的那位姐夫,那位突然“归隐山林”的关键证人!  从钱志富入手在我看来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因为正是他在第二次开庭时所做的证词,才导致优优被判有罪。把钱志富作为突破口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摸清他的行踪,而关于其行踪的唯一线索就是西山的那个寺庙。  周月利用一个周末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了位于西山的大觉寺。那是他在一本北京的旅游指南上找到的地址。阿菊在说到这家寺庙时提到过一个“觉”字,从旅游地图上看西山地区只有这个大觉寺。  他倒了四次车才到达这座不大的古刹。进去后先至佛前双手合十。敬完佛后他走出大殿四下查看,还问扫地看香的和尚有无一对夫妇住于此处。被问的和尚无论是谁,还未等他说出钱志富的名字,就千人一面地摇头否认。  周月在大觉寺里盘桓半日,反复查看四处探问,连殿后院外那些堆放杂物的小屋,都一一探窗扒门偷窥一番。整个周末就这样无果而终,没能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从西山返回城里的次日周月又去了改换门庭的志富网吧,费了牛劲才找到网吧那位倒霉的房东。房东一脸的怨气正好无处发泄,拉着周月说你找他我还找他呢,他欠了我俩月房租一声不响溜之乎也,你要找着他可千万告我一声。  周末与周日都在劳而无功的奔波中度过。接下来的周末和周日周月因为加班不能出来。第三个周末周月还是加班,但周日的下午他有了半天的自由。他跑到图书馆去查阅北京所有寺庙的资料,在电脑中搜索到一本名叫《中国佛教寺庙概览》的旧版图书。中国佛教寺庙概览肯定有北京的寺庙,于是他连忙借出当场查阅,果然在北京一节中查到了好几个名称中有觉字的寺庙。其中位于北京西山一带的,除他已经去过的大觉寺外,还有一个正觉寺。他抄下了所有带“觉”字的寺庙地址,准备择期前往逐一踏勘。  又过了一周,周末恰巧有空。周月起个大早,直奔那家正觉寺而去。途中也是倒了好几趟车,比大觉寺更加曲折难寻。绕了好些冤枉的弯路,到中午终于找到一条依山傍水的小道,步行很久才见寺门巍峨。门旁一侧的石墙,挂了正楷大书的匾额,“正觉寺”三个饱满的大字,敦厚庄严,意象凝重。门内门外,照例古木参天,寺前寺后,藤萝盘根错节。但看此处香火,比起更有名气的大觉寺来,远远不及。门前虽然也有几部沾满泥土草叶的汽车,也有三五贩香贩水的村民,但寺院里面,却是肃静异常;宝殿之内,也似无人瞻仰。周月信步穿过前殿,行至后院。后院种花种草,成垄成畦,树木掩映之下,可见垂花小门。初看疑是僧人起居出入之处,推门再看,原来繁花似锦,曲径通幽。周月踏幽而入,竟然别有洞天。一条紫竹小径,将他带入一处飞檐四合的院落,院中竹木成趣,桃李互映。更有两位红衣少女,闻声迎来,操着外地口音,开口笑问:/* 100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49)  “先生,你是喝茶还是用餐?”  周月有些不摸头脑,蒙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说:“你是从庙里过来的吧。这是养性斋餐厅,喝茶也行,用餐也行,我们这里是卖茶餐和素斋。您要不要尝尝?”  周月这才发觉这院子原来另有正门,正门就开在正觉寺的山门一侧。时至中午,他的肚子早就空了,想到佛家净地,素就素吧。于是随服务小姐进了茶舍,拣通风透亮的窗前坐下,从菜单上点了一个拍黄瓜,点了一碗素菜面。小姐问他要不要沏壶山泉茶,周月摇头说不要了。  这间茶舍装饰还算雅静,座位之间都用透光的竹席间隔。此时没有什么客人,只在最里的一个角落,有两个男人低声交谈。周月的目光被竹席遮挡,但仍能看清那两人的大致轮廓。其中一人背部朝外,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另一人则与周月迎面而坐,从垂挂的竹席边缘露出半个面孔。周月歪头去看,心中一叫,一眼认出那半个面孔正是他要找的那人!  钱志富虽然面对周月,毕竟隔得较远,所以目光言语,都未留心。他和那个背影正在谈论这家餐厅,在抱怨这里地处偏僻生意难做。而那个背影则另讲一套,指责他管理不善推销不利,听上去是一副股东老板的腔调口气。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十来分钟,说来说去话不投机,背影抬腕看表说还有事,站起来夹着皮包就要告辞。钱志富客套地留他吃饭,他说不吃了,素的我也不爱吃。于是钱志富便也起身,恭送背影出门,途中背影有瞬间侧脸晃过周月视线,周月只觉得那人有些面熟,姓甚名谁却一时回忆不出。  周月透过窗户,看到钱志富将背影送出院子的正门,返身回来未进茶舍,冲茶舍门口的服务小姐吩咐一声:“哎,你叫厨房给我炒一盘京酱肉丝,再来碗米饭,给我送到后边去。”  服务小姐连声答应,钱志富走了几步又问:“哎,我老婆要的面你们送去没有?”见服务员点头说早就送了,才又低头朝通往后院的过道走去。  这时,一位服务小姐把周月要的拍黄瓜送上来了,周月看都没看即快步起身,出了茶舍,尾随钱志富向那条狭长的过道追去。  他在过道里追上钱志富,在他身后叫了一声:“请等一下。”他看出钱志富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周月和颜悦色地说道:“啊,对不起,您是钱志富吧,我叫周月,我是你小妹的朋友。”  “我小妹?”钱志富疑惑地皱起眉头。  “就是丁优。”周月说,“麻烦您能不能给点时间,我有些事情想找您聊聊。”  钱志富一听丁优二字,脸上有些发白,神态也警觉起来:“聊什么,我不认识你。”  “关于你小妹的事。”周月说,“咱们随便聊聊。”  钱志富扭身想走:“聊什么,没什么好聊的,你找错人了。”  周月追上去拦住他,这夹道窄得让钱志富难以脱逃。周月说:“你不关心你的小妹,那你让我见见她大姐吧。她有些话让我带给她大姐的。”  钱志富使劲推开他,还是企图挤过去:“你搞什么,你认错人了,什么大姐,这里没有什么大姐的!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但他紧接着“哎哟”了一声,因为周月突然发力,用一支胳膊狠狠把他顶在墙上,然后掏出了自己的证件:“我是警察!”钱志富脸色骤然一变,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住了。  凭借警察证的威力,钱志富不敢再跑。但他也没有跟着周月回到茶舍,而是带他穿过这条夹道,进入了后面的一个院落。这个院落里有一组古迹般的石桌石凳,周月就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盘问。  他先问了钱志富在这家素斋餐厅里做什么工作,钱志富说他是做经理的。周月问他怎么想起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开餐厅,他说是人家请他来的。周月随后言归正传让他把优优最后一次去凌信诚家的过程再说一遍,他说已经向分局的同志说过,他们也全都听过了。周月说:他们听了我没听。钱志富说:我在法院不是也说过了吗。周月冲他瞪了眼:现在我让你再说一遍!钱志富低头闷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开口说了起来。  他说得极其简单,周月却问得尽量详细:优优在哪儿下的车,在哪儿买的防冻液,优优买防冻液时他的车停在哪儿了,以及优优走进凌家之前和离开凌家之后与他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不厌其烦地一一问过。  最后周月问道:“你到法庭作证,你老婆知不知道?她对你去作证,是个什么态度?”  钱志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人意料地诚实:“她不知道我去作证,我没告诉她实情。”  “为什么?”周月问。  “她一个家庭妇女,哪有这么高的觉悟,我怕她不能大义灭亲。她和她小妹感情不错,她小妹杀的又不是她的孩子,告诉她她也恨不起来,弄不好还会恨我。”  “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周月说,她小妹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是怎么跟她交待的?”  “我说你小妹干了这种事情,也太残忍了,弄得咱们都跟着她没脸见人。你要还认她做你小妹,我就不认你了。我老婆开始总劝我托人去给她说情,可她也知道,现在托人说情都要花钱,我们又没多少钱的。”/* 101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50)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的小妹已经出不来了,为什么?”  “我老婆那人,神经太脆弱,身体又不好,告诉她不是让她再犯病吗,她再犯病还是得我花钱……”  周月打断他:“你不怕她早晚有一天知道是你把她小妹送上死路的,跟你拼命吗?”  钱志富冷冷一笑,淡淡说道:“其实我告诉她也没啥,公安局检察院要我作证,我能不作证吗,不作证我自己就犯罪了。犯什么……包庇罪了。我坐牢了谁来养她!我老婆现在这身体,什么都不能干,全靠我养着。只要我不把她甩了另找别的女人结婚,她什么都无所谓的。”  钱志富既理直气壮又微微自得的笑意,让周月一时哑然无语。他从正觉寺回城的路上,一直在可怜那个疾病缠身不能自理的弱女。周月后来对我说起他当时的感想,他说也许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没做错什么,他或她之所以这样或那样是因为无可选择。生存法则让饥饿的人只选择吃,让干渴的人只选择喝,让随时可能被遗弃而死的人,自然而然地放弃亲情、道义和对他人的关怀,只选择忍气吞声的苟活。  周月问我,此时此刻,他应该选择什么?  我也回答不出。  后来我看到,周月又选择了一个周日,让梅肖英带他去大山子找了一次阿菊。他借了一辆汽车,和梅肖英一起,带阿菊去了西山的正觉寺。这一次周月把车子停在正觉寺山门外的树林里,他和梅肖英都没有下车,他们让阿菊独自一人,走进正觉寺的大门。他们带阿菊来的目的是让阿菊去见优优的大姐,把优优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唯一的亲人。他们让阿菊尽量说服优优大姐,让她跟他们进城,去监狱探望一下优优。  阿菊这一阵恰巧信了佛教,一下子变得特别虔诚。家里门厅供了佛祖,客厅请了观音,每日晨昏三香五拜,还要做到日行一善。所以她跟周月小梅前往西山,确实属于自觉自愿,既是帮助优优,也可顺道拜佛;既是“普度众生”,又是“独善其身”,大乘小乘全都占了,可谓一举两得。  周月和小梅没去拜佛,他们就在车里静等。等了大约半小时,等得小梅都紧张了,才看见阿菊扶着优优大姐,瞻前顾后,像逃命似的从正觉寺的庙门走出,急急地,甚至是有些跌跌绊绊地,向小树林这边跑来。周月轰的一声发动了汽车,迎着她们开出了林子。  阿菊和优优大姐气喘吁吁上了汽车,周月和梅肖英一同回头与她简短寒暄。优优大姐脸上惊魂未定,病容明显,她连连点头向周月小梅表示谢意,阿菊则在一旁急声催促:“走吧走吧,我们出来她老公不知道的。”  周月挂挡松掣踩下油门,汽车刚刚开动,就听见有人高声叫喊:“拦住他!拦住他!站住!”紧接着他们都看到钱志富不知从什么地方斜侧里冲了出来,拦住了这辆汽车的车头。  周月只好把车紧急刹住,他看到钱志富叉腰站在车前,瞪着他和他身边的小梅,恶声恶气的腔调,却是投向坐在后排的女人:“你给我下来!我告诉你,你要不下来,就别再回来了!老子不伺候你了!你吃里扒外跟着人家跑,有本事你就别再回来!”  钱志富的叫喊和他们的这场对峙,吸引了四面围观。这一天正值周日假期,庙门前多少有些远来的游人和当地的小贩,好奇的目光游移在这辆汽车和这位拦车叫骂的汉子之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孰是孰非,一时无人能辨。  围观的人壮了钱志富的恶胆,这里毕竟属于他的地盘。他甚至不再拦住这辆汽车的去路,转身边骂边向养性斋餐厅的大门走去:  “你们大家都看见了,不是我逼她走,是她不想跟我过了。她要跟车上的这个白脸跑,我让她回来她不回来,那她不仁我也就不义啦,她再回来我也不要啦!”  周月拉开车门跳下车去,揪住钱志富大声喝斥:“你胡说些什么,你说谁是小白脸。我们是带她看她妹妹去,你要去也一起去!”  钱志富一把推开周月,对周月的分辩不予理睬。他一边继续往回走一边回头指着汽车的后座,威胁的口气有增无减:  “你别回来,你他妈有本事别回来!回来我也不认了!”  后座上优优的大姐终于承受不住,自己开了车门,颤颤巍巍地下来,用手抹着眼泪,尾随着丈夫满不在乎的背影,低头走回了餐厅院门。梅肖英下车跟了上去,想拉着她再说点什么,她低着头摆摆手,脚步不敢停下,似乎不愿再听。  直到围观的人渐渐散开,阿菊才一声不吭下了汽车。她站在汽车半开的门前,默默看着束手无措的周月,和一脸茫然的小梅。  在回城的路上周月和小梅都沉默寡言,阿菊反倒表示理解:“她也是没有办法,就是明知道是她老公毁了优优,她也不敢怎么样啊。刚才我一说优优没死,已经判刑关进了监狱,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恨不得马上能去见她妹妹。可她老公出来一吼,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回去,她总要生存嘛,换上我我也只能这样。”  同样作为女人,梅肖英冷冷地来了一句:“换上我我就不这样,让我去死可以,让我这样活着,我不愿意!”  阿菊虽被这样呛了一下,却是不急不恼笑一笑说:“你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现在放在我身上我也不会这样的。刚才我拜佛的时候就求菩萨保佑我,千万别混到优优和她大姐这地步。可要是哪天我万一也和她大姐一样了,不回去就根本没活路,那我也只能回去了。别说是我小妹了,就是我亲爸亲妈出了事,我可能也管不了那么多。人都是这个德行的,让你马上选择活还是选择死,恐怕人人都想先活着。”/* 102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51)  梅肖英没有再反驳,她只是愤愤不平地看周月。也许她不能理解阿菊这类生存至上的女人所持有的处世哲学,也许她也是没被生活逼到这个份上,所以她的现身说法必然显得空洞无力。周月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握着汽车的舵轮,严肃地目视着前方,脚下的油门在慢慢加大,仿佛要把刚才那个令人厌恶的场面,连同那份念佛食素的虚伪,通通抛在脑后,抛得越远越好!/* 103 */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1)  那一阵周月表现出来的执著确实令我由衷感叹。他的工作性质使他的许多假日都要加班加点,但在长达半年的过程中,他还是把大部分难得的休息时间,都消耗在暗中调查的路途往返。他把乖乖死亡那天优优乘坐钱志富的汽车前往凌家沿途停靠逗留的每一个地点,全都逐一做了实地查访踏勘。他还和阿菊又做过一次深入细致的长谈……当然,他这样一个年轻精壮的小伙子和阿菊这种孤门寡女的少妇进行长谈,应是另外有人在场为好,所以,周月但凡去找阿菊,通常都要拉上小梅。  小梅也不算局外之人,她是优优的辩护律师。  阿菊与优优是自小相熟的朋友,所以对优优的遭遇一直抱有同情。但她的同情与周月的同情本质不同,她一直相信那个死去的孩子就是优优杀的,她同情优优是因为她们曾经情同手足,而且,在她和德子刚到北京的时候,优优没少帮过他们。  所以,尽管阿菊相信优优确实“犯了事”了,但她并不怎么憎恨优优。她认为优优也是没有办法,是让那孩子逼得急了,才出此下策。凌信诚那么有钱,模样也很不错,优优和信诚一起,如果没有那个一见了她就“发疯”的孩子,该是多么幸福。虽然信诚身体有病,不能干这干那,反正优优这人,也不需要干这干那。阿菊对周月小梅说道,你们别嫌我话说得难听,信诚那病对优优其实也不是坏事,万一哪天信诚真的找他老爸老妈去了,那万贯家财,还不全都归了优优。可那孩子如果还在,就得归了孩子。就算优优和信诚那时结婚,这男方婚前的财产优优是否有份,也很难说。这类男女财产的规定我以前就找人问过。  阿菊基于以上分析,再加上她也旁听了两次审判,因而对优优铤而走险,并没太多怀疑。  对优优杀人信与不信,并不妨碍阿菊与周月进行合作。她后来应了周月的请求,寻找到了一个机会,再次陪周月一起去了一趟西山,“潜入”正觉寺密晤优优的大姐。  那个机会起于优优大姐打给阿菊的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她向阿菊打听优优最近的消息。阿菊从她口中知道,这个电话是她趁老公外出进城,跑到餐厅悄悄打的。阿菊放下电话便呼了周月,虽然这天不是假日,但周月恰巧手中无事,于是便向王科长请了事假,还借出一辆车子,拉上阿菊就去了西山。他们从正觉寺正门进庙,沿周月第一次来时的路线深入后院,从后院那扇垂花小门迂回进入养性斋餐厅,乘餐厅服务人员未及注意,便拐进那条窄窄的夹道,一直走到优优大姐的住处。  阿菊上次来过这里,所以显得熟门熟户,穿过夹道便直接登堂入室。优优的大姐那时正在屋里焚香诵经,见周月和阿菊推门而入不免吃了一惊。  周月来此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从优优大姐的口中了解案发那天优优都和她说过什么;他还想知道,这些天她的老公钱志富都和她说过什么;还想知道,为什么钱志富突然遁入山林,是谁聘他在这里当了经理;还想知道,为什么他不准她去探望妹妹,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妹妹投毒杀人。在他一一提出这些问题之后,优优大姐的表现却让他异常失望,她几乎没有做出一句回答,始终拿着那卷佛经一言不发。  周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告诉优优大姐,优优至今还在不断申诉,至今否认她被控杀人。如果你妹妹真是被人冤枉,能救她的只有你这位大姐。优优是你唯一的亲人,难道你忍心让她坐一辈子监狱?她现在肚子里还怀了你们丁家的骨血,难道你忍心那孩子一辈子不能与母亲团圆?  周月把话说得这么动情,动情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残忍。他看到优优大姐紧闭着双眼,也挡不住眼缝中淌出的行行热泪,他知道这个病弱不堪的女人,精神上已经接近崩溃。  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眼泪的热度,感觉到了这女人全身每个骨节都在疼痛地扭曲,他本来还想继续施以诱导,但那女人不堪一击的样子使他终于放弃。  他灰心丧气地走出那间低矮的平房,虽然说得口干舌燥,但对阿菊替他沏的那杯茶水一动没动,直到阿菊也说了告辞的话跟了出来,他也没从优优大姐口中听到一点伤心。也许那个女人的眼泪已经流净,却不让人听到一丝啜泣的心声。  周月和阿菊沿原路走出正觉寺隆重的山门,回到停于附近林中的车上。在周月将车子发动起来的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钱志富那辆小小的奥拓。那辆奥拓沿着山路缓缓驶来,驶进寺前的空场,停在养性斋的门边,钱志富从车上下来,锁好车门。另一位和他一起下车的汉子,周月很容易便一眼认出,就是上次与钱志富在餐厅里不欢而散的那个男人。  阿菊也认出那个男人,她说那人也在法庭作过证的,她记得那人姓姜名帆,曾在信诚公司干过人事总监。  钱志富陪着姜帆进了餐厅,周月估计他如果径去后院肯定能从老婆脸上看出异样。屋里阿菊刚刚沏的那两杯茶水,大概也还未及收去。钱志富显然能够看出在他回来之前,曾经有人造访,而且将将离去,还未走远。  但周月这时已顾不得琢磨钱志富生疑后将会做何分析,姜帆的出现让他突然兴奋不已,他的调查显然又多了一条重要线索,甚至也许会成为一个突破的契机。事实上几天后周月便从凌信诚那里知道了姜帆的来龙去脉,知道了姜帆与仇慧敏曾是情人关系,知道了他从信诚公司辞职后即加入了仇慧敏舅舅的制药公司,在那家制药公司破产倒闭后又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人现在突然与素不相识的钱志富过从甚密,这情形让人不能不疑,让人不能不推测出一种可能,即仇慧敏与姜帆互相勾结,将钱志富用钱买通,让钱志富制造证据,将优优置于死地。/* 104 */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2)  周月这一大胆推测的灵感,还来源于另外一场巧遇。他从西山回来的数日之后,因姜帆一事去询问信诚,恰巧看到仇慧敏也在信诚家里。她那天又给凌信诚带来了她亲手煲制的一罐好汤,据说滋阴的同时还能补阳。周月来前她已在凌家逗留有时,见有生客来访便怏怏告辞。在她告辞前凌信诚为她和周月二人互相做了简单介绍,他向周月介绍仇慧敏时,用了“以前的朋友”这样一个含混的称谓。  周月很敏感,他能从那罐好汤和仇慧敏脸上缠绵多情的笑容当中,看出她的别有用心。对凌信诚这样年轻的钻石王老五来说,每个女人的笑容都容易让人生疑。仇慧敏与凌信诚告辞的笑容在周月后来形成那个推测的时候,被一再援引。也出于同样原因,周月并没把这个仅仅是推测的推测,与信诚交流。  为了证实这个推测,周月后来托了在工商局工作的一位熟人,经他介绍,周月到主管的工商所核查了西山正觉寺养性斋餐厅工商注册登记的内容。从注册登记的文件上可以看出,整个餐厅注册资本三十万元,钱志富除了担任经理职务之外,也是股东之一。他占股百分之四十九,也就是说,他在这家餐厅投资了十四万七千元人民币。而另一位占股百分之五十一的大股东,则理所当然地挂了法人代表的名,在那纸工商执照的法人代表的字样下,赫然写着“仇慧敏”三个字。  从工商所回到单位后的第二天,也是一个刚刚上班的星期一,他不顾科里的头头有多忙,硬把科长拉到一边去,说了他暗自为优优调查的事。王科长马上严肃地说:正好,你不找我也得找你呢。人家分局的同志今天一早就来了电话,说你有好几次去骚扰他们的一位证人,人家证人到分局投诉你了,分局的同志很有意见。这是人家负责办的案子,你不能从旁乱插手的!  周月不服地说:这案子的侦查工作早就结了,我再怎么调查也谈不上插手他们工作呀。分局的人在法庭上说他们调查了那家汽车修理中心,证实优优那天确实在那儿买过防冻液了,我这次也去问了人家,人家说这种事只能查销售账目,账上确实记载了那天出售过防冻液,但没记载几点钟,更没记载购货人,更记不清那人是男的是女的。这种防冻液他们那里差不多天天都有售,你说这样的证据算什么?还有钱志富说丁优进去买防冻液,他把车子停在门口了,可我到现场看了看,门口根本停不了车。来买东西的车子都是停在院里的,那个院子特别大。还有钱志富的网吧关门后,他已经一贫如洗了,他从哪儿一下子搞到了十四万七,投资了那么大的一个养性斋!还有……  王科长听到一半就点头把周月打断了,他建议道:既然你认为这个案子有疑点,你应该去找分局的同志当面谈一下。这案子他们一直经手办,全面情况肯定更清楚。你怀疑什么应该去跟他们谈,到底有没有问题要由人家来判断。咱们办的案子人家事后乱调查乱发言,咱们也会有意见。  周月一下卡了壳,科长的建议很善意,也符合组织原则的,周月似乎没有理由不接受,没有说词能反驳。他看着科长主动热情地帮他打电话,找了分局的那位他认识的吴队长。吴队长在电话里的态度听上去还不错,表示欢迎周月过去谈。王科长挂了电话对周月说:你看,人家吴队长是那么老资格的刑警了,比我资格还老呢,人家态度很谦虚,很诚恳,你可以过去和他们谈一谈。你只把你了解的情况告诉他们就可以了,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迫人家去接受,好多事你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案子要不要重新调查是人家决定的事,你听见没有!  周月低头没吭声,没说听见没听见。下午他按照科长的旨意到分局去,见到了那位吴队长。吴队长听完他的看法,留了他写的调查材料,答应认真研究研究,还答应有了想法会及时找他。  周月谈完看法,交了材料,回到处里,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空了,那一阵上班不免有些垂头丧气,少言寡语。王科长看在眼里,没有批评,但周月有一次听到他悄悄打电话问过那位老吴,问他周月提供的那些情况到底有无价值……  两周之后,分局来了电话,请周月过去一趟,说关于优优的案子,需要“一起研究研究”。  王科长准假,周月按时按点地去了。  那天研究下来的结果让周月十分失望。但他不能否认那次会议开得非常正规,正规得几乎让人无可挑剔。不仅此案当时的承办人员全部参加,连检察院两位主管的检察官也大驾光临。会上的讨论相当激烈,周月不能否认,激烈之外也不乏认真和诚恳。几种不同的观点互相交锋,分局内也有部分刑警支持周月的怀疑,但大多数人认为当时这案子办得还比较扎实,在前前后后多次反复的调查中,并未发现具备作案条件的其他人。从各方面汇集而来的证据基本上合法可靠,互相印证,疑点指向,惊人一致。至于本案证人及当事人之间后来合伙经商,证人不让妻子知道自己作证,不让其探视案犯,这些情况完全可以找到合理解释,行为本身也未违法,构不成推翻原案的法律理由。至于证人停车的位置与汽车维修中心现场情形不符,以及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说服力明显不够充足,更是难以成为翻案的依据……  吴队长在整个讨论中一直处于主持者的角色,本身并未发表倾向明显的见解,在讨论进入各方论点重复争辩的僵持阶段,他适时地请两位检察官发表意见。他征求检察官意见时所用的口吻,能听出这个会议已到了归纳收尾的阶段。/* 105 */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3)  检察官的表态表面上听来比较中性,实际上支持了多数刑警的观点,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的规定,如果本案案犯的代理人或亲属发现本案确有新的重要证据,足以说明原判决在认定事实方面有误,或者量刑不当,或者原证明犯罪事实的主要证据之间存在明显矛盾,或者适用法律错误,或者侦查、审判人员有徇私舞弊、枉法裁判行为时,可以向检察院或更上一级检察院提出申诉,我们会按照审判监督程序依法处理。检察官的表态虽然几近背诵法律条文,但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周月提出的这些论据,一样都够不上边。  会议就在这样的基调下结束。  结束前吴队长并没有忘记再最后征求一下周月的意见。他与其说是征求周月对这个案子的意见,不如说是征求周月对今天这个会议的意见。他说:“小周,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关心,你提的疑问分局领导也很重视,虽然大家手上都有别的案子,但今天还是把有关人员都集中起来,会上大家的意见你也都听了,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  周月没有说出他有什么意见,他似乎并不想让会议就此结束,他咳嗽一声严肃问道:“吴队长,有个情况我不知当不当问?”吴队长表情淡淡反问一句:“什么情况?”周月说:“你们当初怎么突然想起要拘留钱志富的,并且还搜查了他的汽车?你们是怎么猜到那辆汽车的后备箱里,藏着半桶没用完的防冻液呢?”  屋里一时静默,那静默让周月的胜利感油然而起。他把疑问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吴队长的眉心,坚定不移。  吴队长依然用淡淡的语气,淡淡地答道:“因为有人举报。”  “是谁举报?姜帆,还是仇慧敏自己?”  见吴队长未即答言,周月不无挑衅地又问:“保密吗?”  但周月这次没能成功,成功不如他想象的那样轻易。吴队长用轻松的回答,简单的理由,四两拨千斤地做了回应:“那是一个匿名电话,举报人自称是钱志富的一个朋友,他说钱志富有一次喝醉了酒,酒后吐真言提到他的小妹,说他小妹杀了一个孩子,证据还藏在他的车里。举报人不肯透露身份姓名。但我们仍然决定对钱志富采取强制措施,结果证明举报完全属实。”  吴队长回答完了,在周月一时哑然之际突然转守为攻,咄咄反问:“怎么,你有证据证明,举报人就是姜帆或者仇慧敏?或是他们指使的其他人?”  这回轮到周月沉默下来,沉默中含了几分理屈词穷。好在吴队长的表情还算中庸,并未穷追猛打地将周月继续逼入窘境,他用了一种事务性的口吻环顾四周,来结束会议的整个进程。  “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无人应声。  “小周呢,”吴队长最后一次移目过来,“你还有什么意见?”  周月同样无法应声,他能听出吴队长道貌岸然的询问,潜伏着漫不经心的轻蔑。就像当初梅肖英反驳公诉人时说的一样,他的怀疑纵有千条万条,可偏偏没有一条足够确切!  他望着吴队长直直射来的目光,那目光同样坚定不移,他沉闷地低下头去,半晌才很不情愿地哑声说道:“没有……没有。”  在分局参加完这个会议,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周月的情绪比较低沉,他找我出来喝过一次酒,借酒发泄苦闷。他也知道他的调查对于推翻这个铁证如山的案子,实在是杯水车薪,可他心里就是不相信,越来越不相信优优有罪!他本来就怀疑,越来越怀疑钱志富和姜帆、仇慧敏,越来越怀疑钱志富那个定人生死的证词,是他们攒的一个猫儿腻!  那天晚上周月喝得酩酊大醉,我不得不打电话问梅肖英他住在哪里。梅肖英很快乘出租车赶过来了,她和我一起把周月架回了他的宿舍。在梅肖英打来热水替床上的周月擦脸擦手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周月桌上摊着的那些旧信,那是仙泉一个署名“喜欢你的女孩”在几年中向周月述说的绵绵情话,每一道笔画都流露着少年的稚嫩和动人的天真。  梅肖英给周月盖好被子,服侍他睡去。然后,她走近书桌,也注意到了那些过时的书信。  她一封一封地看着,直到我说:“咱们走吧。”她都没有抬头。  我又说了一句:“你要留下来吗?”  梅肖英这才蓦然惊醒,红着脸回答:“哦,不。”  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优优走出了监狱。  优优出狱是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根据法律的规定,对她必须实行监外执行。  虽是法律的明文规定,但出监的手续依然繁琐。由于当初公安机关将优优关押的地点用电话通知她的亲属钱志富时,钱志富代表他的妻子当即做了表示,不再认这个丧尽天良的人是他们的小妹。虽然现在知道他们已在西山正觉寺落脚,但考虑到优优大姐目前的身体情况和精神状态,考虑到其夫钱志富在本案中担当过控方证人,所以律师梅肖英建议还是由凌信诚出面申请,安排优优监外执行的居住地为好。  凌信诚当然一百个答应。  虽然凌信诚与优优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及血缘的关系,但法院还是批准了他的请求,因为优优监外执行的法定理由是怀了孩子,而那孩子的父亲就是凌信诚本人。/* 106 */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4)  监外执行的执行机关,法定为优优居住地的公安派出所,而居住地的选择曾让凌信诚大伤脑筋。最后他跑来和我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在郊外山明水秀之处,租下一幢房子,既可让饱尝铁窗生活的优优感受自然的广大与鲜美,又可避开信诚的保姆和司机,他们也曾担当本案的控方证人,曾经当庭严辞指证过优优,再与优优一起生活,显然不大现实。而且凌家那间公寓,因是本案案发地点,优优一旦回去居住,恐怕看到哪里都是触目惊心!  经过一番挑选,监外执行的地点就选在了京南六十里外的清水庄园,凌信诚在那里租下了一幢临湖别墅,并且联系了附近的公安机关。一切手续齐备之后,在优优出监的那个日子,他约上我和律师小梅,一起将优优从监狱接出,直接接到了这里。  别墅经过精心布置,处处显得舒适温馨,楼上宽大乳白的卧室,最适合承载母子温情;西班牙式的两米睡床,以及床上搭配明快的大小靠包,彰显着文明的传统与尊贵;婴儿的小床也早早备好,被褥玩具一应俱全。卫生间流行的米兰瓷砖上又铺了大块的长毛脚毯,不为奢侈与享乐,只为体现家庭的熨帖和温暖。魅力的焦点则是与卧室相连的挑空阳台,雪白的罗马围栏勾勒出阳台阔大无比的实用空间。微风之下凭栏远眺,清水湖景静静入怀。晚饭通常就安排在阳台上慢慢进行,细食美酒与落日金晖一同享用,湖面上耀眼的溶液,也沉着得波澜不兴,静静倾听着一家人的杯觞交错和笑语欢声。  凌信诚为优优和这幢别墅,另外配备了司机和保姆,还配备了护士和厨师。他还特地将那位远房的姑妈从上海接来,帮他陪伴照顾优优。他告诉姑妈,优优是蒙冤入狱,他和他的朋友——指我和周月小梅等人——绝不相信优优会干那种伤天害理之事。公安机关也在慢慢调查,相信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姑妈人已半老,善良厚道,信诚这样说来,她当然这样相信,不仅把优优看做自己的子侄至亲,而且还额外加了一份同情怜悯,从早到晚,把优优照顾得服服帖帖,无微不至。  优优出狱以后,最先提出的要求,是想见一眼她的大姐。她说她在监狱里曾几次提出希望狱方能通知她大姐来看她一眼,但大姐始终没来。她为此和监狱里的干部闹过一次,就是那次,干部正式告之于她,她的大姐已经表示和她断绝关系。当时她虽然大哭一场,哭得不想活了,但对那位干部的话,始终半信半疑。她一被监外执行,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大姐。她想证实一下那位监狱里的民警,说的是不是真的。  对于满足优优的这个要求,我们心里都不乐观。把她大姐从西山接来,难度较大;让优优前往西山,还要报告派出所批准,也很麻烦。凌信诚于是又来托我,求我亲往西山,游说优优大姐无论如何过来一趟。  我受托前往,去时还拉上了阿菊。在养性斋后院那间低矮的平房,顺利地见到优优的大姐。和优优大姐的交谈只进行了十多分钟,我和阿菊就尴尬得面面相觑。  谈话因为有优优的姐夫钱志富在座,所以进行得十分正规。我和阿菊坐在饭桌两旁,钱志富在我们侧面,坐于低矮的窗台沿上,优优大姐则坐在床边,头也不抬,手里不停地叠着几件洗净的衣裳。  我简单介绍了一下优优的近况,说她现在十分想念大姐,很想见她一面,她自己不方便出来,想请大姐过去一次。今天能过去最好了,我们正好有车来。今天不去以后去也可以,要去的话我们随时派车接。  我没想到的,优优的大姐竟然低声说道:“你们回去吧,这个妹妹我不认了,她杀人家小孩子,她这样子我不认她了。”  我一路想好的很多话,很多能让我不辱使命的话,在这“不认”二字的前提下,全部骤然而废了。我张口结舌好半天,既不能说优优值得同情,又不能说优优实际冤屈。我只能软弱地讲到亲情,亲情是唯一可以超越一切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妹妹,你是她的大姐,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总该去见个面吧。”  大姐听着我的劝说,眼睛却并不看我,她反来复去叠着那几件衣服。偶尔抬头瞟一眼窗前的丈夫,瞟完后再次回绝了我的拉拢:  “认都不认了,还去看她做啥。”  阿菊也跟着劝了几句,直劝得大姐哗哗地掉泪,直劝得大姐浑身打抖,大姐说:“你们走吧,快走吧!你们告诉她,她没我这个大姐了,我也没她这个妹妹了,你们告诉她……告诉她下辈子……下辈子……做个好人!”  这一趟西山,无功而返。我和信诚经过商量,没将实情告诉优优。我和阿菊统一口径,只说优优大姐和她丈夫到外地开店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他们。  优优问我:“我大姐,她知道是姐夫害了我吗?”  我默然不答。  优优说:“但愿她不知道,她知道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心里还会不好受,一起过日子也会别扭的,所以,她不知道才好。”  我说:“优优,你先顾你自己吧。把身体养好了,让孩子健康地生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阿菊也劝优优:“就是,你老想别人干什么,你好好让自己过好了,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强。这世界我也想透了,只有自己爱自己,别人就算真爱你,也都是一时一阵的。”/* 107 */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5)  阿菊那几天就住在清水别墅,陪优优聊天消磨,也听优优讲讲铁窗生活。在监狱里虽然有吃有喝,也不挨打挨骂,但是每天都得干活,吃喝也很不可口,而且最重要的是心情压抑,太不自由,同牢的犯人互相吵架甚至动手,也时有发生。在那种地方更要靠自己爱自己了,指望别人有多么爱你,那才叫痴心妄想。  优优也关心阿菊这一阵的生活,不知过得是否开心。她那位忙忙碌碌的老公,对她是否一如既往。问了三遍阿菊才吐露真情,她也是刚刚知道,她那位开建筑公司的老公,原来早就娶妻生子。他老婆带着孩子,就住在不远的顺义。阿菊说到此处,只是眼圈发红,为自己受骗上当,心中委屈。但她的言谈话语,也听不出太多愤怒。优优还以为阿菊肯定要和那男人大吵一通,愤而出走,从此一刀两断了呢。  阿菊却想得非常现实:德子靠不上了,再和老六一刀两断,我靠什么吃去?我不管,反正那套房子我得住着,每月还要给我三千块钱。少一分我就打个车到顺义闹去,反正我知道他家住址。  优优这才明白,阿菊现在安于现状的身份,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奶”。难怪阿菊认为,这世道只有自己才爱自己,别人就算真的爱你,也只是一时一阵。  阿菊在清水庄园住了几天,就告辞走了。她不敢在外流连不返,怕老六万一去大山子找她,看见人去屋空心里生疑。阿菊说:反正我不能让他找到借口抓到辫子,要想甩我也没那么容易。  阿菊于是走了,信诚也希望她早点离开,她住在这里,侵占了许多本来该由信诚与优优独处的时间。而且信诚看得出来,阿菊的唠唠叨叨,并未给优优带来多少快乐。每天傍晚,响彻阳台的那些欢笑,大都是阿菊和姑妈的插科打诨。优优从走出监狱那一天起,脸上就几乎很少笑意。在凌信诚百般呵护她时,她会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但笑得非常压抑,并不那么由衷。  优优的情绪我也看得清楚,我和信诚一样心照不宣,眼前的家庭温情和自由惬意,对优优只是暂时短促的一段欢愉,很快她就要告别一切,包括她的幼小的孩子,重新回到大墙之内,继续去过阴森刻板的铁窗生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如果说,优优的沉闷还另有原因,那么只有我才心知肚明,凌信诚当然是被蒙在鼓里。我在清水庄园唯一一次看到优优绽开激情的笑脸,就是因为周月的突然光临。  周月在优优出狱的三天之后来看优优。那照例是一个没有加班的周末。周月走上阳台时西沉的太阳恰与他的视线平行,温暖的光芒染红了他的全身。那时优优正独自审视着沉静的湖水,她也许并未想到周月会突然在此时现身。  在这个优美的背景下他们互相凝视。发自内心的欢笑在优优脸上慢慢绽开,两行清清的泪水为她的欢笑添了些惆怅和伤感,那泪水和笑容代替了一切语言,一切感激。  那天晚上我和周月以及和周月同来的小梅,一起参加了阳台上丰盛的晚宴。据说那是优优出狱后最为开心的一天,连生性沉默的信诚都为优优的快乐感到欣慰,那天还破例喝了一点红酒并讲了一个黄段。但只有我注意到优优快乐的眼神,总是眷顾着坐于她斜对面的周月,虽然刻意掩饰,但周月的一举一动,还是牵引着她的视线,如水如虹地流波飞转。  优优这晚的一颦一笑,大概只有我留意得到。  留意到的也许还有坐在周月身边的小梅。  周月没把他用大半年的时间为优优所做的艰苦调查讲给优优,特别是在这个调查已经陷入僵局的时候。那天和优优相比,周月的情绪反而难见欢颜。饭后他私下里对我诉苦,说他在分局那次开会以后又去爱博医院做了一次调查,结果让分局知道,反映给了他的领导,领导上周找他谈了一次,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虽然科长告诉他吴队长对上次会上讨论过的线索并未搁置,会后又专门派人去了正觉寺找钱志富做了调查,但没有查出什么问题。钱志富公开承认养性斋是仇慧敏投资搞起来的,他和姜帆仇慧敏也正是因为优优的案子在法庭相识。他甚至并不讳言他在养性斋餐厅的那点股份是姜帆同意给他的干股,以此请他去当经理负责赢利。给经营者干股以资鼓励的做法早已有之,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虽然十四万七的干股数额似乎过大,但钱志富说他的一辆奥拓也值好几万呢,也包括进他的股份当中去了。这样算来,分局的人认为钱志富的说法还比较合理,基本可以相信。  但周月还是不信。他从自己接触钱志富的亲身感受上,就是不信。  在这个金色的秋天,人们只盼着收获,周月和我之间的窃窃私语和长吁短叹,都因期待的喜悦而被人忽略。这幢别墅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在为一个生命的降生而忙忙碌碌,而做着充分准备。优优母以子贵,在这幢房子里成为尊宠的中心,而对这位母亲的未来,对涉及未来的一切话头,都被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  在秋天最美的时辰,优优的孩子顺利出生。那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响亮的哭声预示了她的性格开朗,而且身体健康。伺候这孩子下生的护士、保姆以及司机和厨师,所有人的眉宇间都是喜气洋洋,那几天的话题全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们并不忌讳私下里谈论这个孩子的未来,都希望她拥有母亲那样健全而美丽的外表,又有父亲温和而善良的内心。/* 108 */  《平淡生活》第三部分(6)  孩子父亲身体不好无可争议,而孩子的母亲心肠不好,虽然没人明说,但在大家对孩子的祝福中,似乎多少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大家也都看到,优优对她自己所生的孩子,心肠真是再好不过。在她没出医院的时候,护士每天给孩子洗澡,喂孩子吃饭,她都要求抱到她的床前,让她亲眼看着,这时她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竟是那么善良慈爱。每天黄昏,她总是要让保姆扶她来到医院的阳台,她怀里抱着她的孩子,迎着晚霞的辉煌,和孩子一起遐想,一起微笑。此情此景让医生护士无不私下感慨:所谓虎毒不食崽,心肠多么歹毒的女人,对自己的孩子都一样无比疼爱。可见母性是人的一种天性,不因犯罪作恶而一朝泯灭更改。  优优可以下床那天,信诚便将母女接出医院,孩子回到清水庄园以后,每天起居饮食,拉屎拉尿,全由优优亲手照顾。孩子除睡觉外的大部分时间,优优全都不离左右。那孩子就像她小时候拥有的第一个娃娃,让她迷恋得爱不释手。从孩子下生开始,一直到母女平安回家,凌信诚始终在用一架摄像机跟踪拍摄。他还把他拍摄的片子给我看过,那片子把孩子的憨态及鲜嫩,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在录相中看到的优优,真是一个尽职的母亲,我看到她为孩子洗澡,扑粉,喂奶,更换尿布,还用电动推子给孩子推头,都做得无比享受。连孩子头上推下的茸毛,都要放在手上反复揉搓,放在鼻前轻轻嗅闻。那些画面都被信诚配了抒情激荡的交响音乐,让人看了感动不已。特别是当优优怀抱孩子,迎着夕阳坐在阳台,慈爱的眼神与孩子的憨笑彼此互动,脸上的霞光将整个画面映红,这时音乐也一并达到了高潮,如果这时有人在你耳边突然疾呼:这是一个亲手毒死婴儿的罪犯!画面上的一切都是刻意的伪装,你也许,肯定,会大吃一惊,会断然不信!  周月在孩子出生以后,又来看了优优一次,给孩子带来两样玩具。其实孩子的玩具在她出生之前,就已应有尽有。周月微薄的工资支撑了大半年的自费调查,本来就已捉襟见肘,那两样便宜的玩具放进孩子琳琅满目的屋里,立即被淹没得不见痕迹。  那两样玩具是一面拨浪鼓,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布娃娃,除了优优,没人注意。  优优排斥了其他所有贵重的玩具,执意把那面拨浪鼓放进孩子的床里。而那个小布娃娃则被她自己带在身边,睡觉时便置于自己的耳畔。凌信诚以为优优是将那布偶当做女儿的象征,故而也时常加以爱抚,并不疑心。  除了那天与周月共进晚餐之外,我不知道优优后来每当再见周月,是何心情,是何眼神。她必须克制心中的爱意,必须强迫自己把那份压抑多年的感情,移向待她恩重如山的信诚。我真的希望不管优优见到周月如何激动,她都不应有所流露。她住在信诚为她精心打造的安乐窝里,哺育着她和信诚共同的孩子,她对信诚投以专注的情感,对信诚是理所当然的一份回报,也是优优自身应有的道义。  对优优这方面的表现我没有亲见,但从耳闻旁听的信息上判断,她确实是把那份自小的感情藏于内心。没人说起优优心有旁骛,都说她和信诚恩爱无比。  那一阵我没有再去清水庄园,那部将完未完的小说也放在了一边。那一阵我忙于在家装修房子,每天灰头土脸疲劳不堪。  后来我听说他们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凌飞虹,大概是从清水湖雨后的黄昏汲取了灵感。这个名字在孩子小时叫起来很不亲切,所以根据孩子的形象又起了一个小名,叫做胖胖。据说胖胖长到半岁时非常可爱,脸上的表情和优优枕边的那只娃娃,竟然惊人地相似。  凌信诚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让我来清水湖看看他的孩子。言语间洋溢着由衷的骄傲和暗自的欢喜。我因为天天在家监工还要天天去跑建材市场,故而一直未去,直到有一天半夜三更我被凌信诚的一个电话叫醒。  凌信诚在电话里的声音骤然变了,他说了半天我才听出他是谁来。他说大哥你在睡觉吗?你能出来吗?我家胖胖出了点事,你能到清水湖医院来一下吗?  我迷迷糊糊,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三点。我本想在电话里问问到底什么情况,要不急的话我天亮再来。但听凌信诚的口气非同一般,让我迟疑片刻随即答应。  我按照凌信诚说的地址,搭乘出租车赶到六十公里之外的清水湖医院。那时已接近清晨五点,孩子已经出了急救室进入病房。信诚的姑妈和保姆也已匆匆赶回清水庄园去取孩子的东西,优优留在病房里帮护士照顾孩子。信诚刚刚办完孩子住院的手续,见我赶来便拉到一边悄悄交谈。  我先问孩子现在要紧不要紧,信诚惊魂未定地说不要紧,没事了。我问孩子患的什么病,问得信诚目光恐惧,气喘吁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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