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20

欧阳天这种公然袒护自己女儿的态度令肖童十分抵触。他没有回答就走向房门,想走出这栋令人窒息的房子。欧阳天拦住他厉声说道:“你没听见她在哭吗,这种时候你应该去安慰她!”  肖童站住了,他问:“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欧阳天愣了片刻,说:“还是让她自己和你谈吧!”  肖童示威似地顶撞着欧阳天:“她得了什么病她不跟我说,她拿她的病威胁我。她有病我可以照顾她,她于吗拿这个威胁我,她生病又不是我造成的!”  欧阳天一巴掌把肖童打了一个趔趄,骂道:“你他妈这是跟谁说话呢!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  这一巴掌把肖童打醒了,这一句话说得他目瞪口呆,心里一下子乱了方寸。欧阳天指着他的鼻子,说:“要么,你有本事劝她把孩子打了去。要么你好好伺候她,让她高高兴兴地替你把孩子生下来。这一段你再欺负她,小心我抽你!你也是快当爸爸的人了,你连自个儿的女人都不知道心疼你还懂点人事不懂!”  肖童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迈着沉重而又混乱的步子回到楼上的。欧阳兰兰知道他回来了,没有理他,继续趴在床上抽泣。他嗫嚅着凑近她,说:“你怎么不早说……”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无话。他的心情没有一点喜悦,反而坏到了极点。他想也许他和欧阳兰兰之间真有一种逃不开的孽缘,他历尽艰辛吃尽苦头一心想逃离开去,结果阴差阳错反倒越陷越深,他绝望地想这一下他该怎么向庆春解释,怎么向她交待啊!  欧阳兰兰哭着扑到他的怀里,他不由得不抱着她用抚摸来表示安慰。她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脸,他躲避不开顷刻被弄得一塌糊涂。她说我爱你肖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刚才我是逗你呢,真的我怀了你的孩子我特别高兴。  肖童浑身不自在地搂着她,他说:“可是,可是,现在咱们的处境,还不方便要孩子,咱们还是先把这孩子打了吧,以后,以后,以后再……,反正咱们都还年轻。”  欧阳兰兰惊讶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和我爸一样,非要把他打了?这是你的孩子,你知道吗?是你的!难道你一点不想要他吗?打了他你不心疼吗?”  肖童说:“真的兰兰,我这是为了你,也为了,为了大家。现在大家不是都在逃命吗。在这儿也不可能住太久,以后上哪儿去谁也不清楚,这到处流浪的生活不可能拖累着一个孩子。”  欧阳兰兰盯问着他:“你究竟是怕什么?你是怕拖累你还是怕拖累我?我真心爱你所以才要把他生下来。你非让我打了去是不是想将来甩了我更方便?”  肖童说:“不是。”  “没关系,如果将来你甩了我,你另有所爱,这孩子我就自己养着,他也算咱俩的一个见证。就让他当这种有娘没爹的私生子吧,反正我是不怕难为情。孩子将来没准还因为这个更出息了呢!”  肖童没了话,他知道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他命中注定要彼这个女人死死拖住。他隐隐觉得,他一直梦寐以求的那个希望,那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幻想,那种信心,开始在自己心里,真正地消亡。  从这一天开始他似乎在精神上失去了支撑。像一个没有信念的人那样陷入一种浑浑噩噩的境况。大家虽然没人不希望欧阳兰兰把孩子打了去,但谁都明白凭欧阳兰兰的个性要说服她是痴心妄想。所有人于是都对她表现出百倍的关爱,呵护有加。所有人都把祝贺和忌妒的目光投在肖童的身上,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中最幸福最走运的人,仿佛他奔前跑后为照顾兰兰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他自己。  似乎只有建军看出他时常的发呆和语无伦次。他不知出于什么用心破天荒地主动找肖童说话。那天他们俩坐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晒太阳,听着钟老板小女儿的录音机里放送着一支未曾听过的流行歌曲,那歌子从容自信地唱着一段优美无比的男女爱情,那爱情的优美就在于它的朴素和简单,简单得只是一个少年天真的心情——“……我能想起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这一句歌词竟把肖童唱得肝肠寸断,热泪横流。建军问,你哭什么?想什么哪?他不说话,擦去眼泪,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这样脆弱。  建军又搭讪地问:“那玩意儿,你现在还吸吗?”  肖童说:“不吸了。”  建军说:“好样儿的,是不是连味儿都想不起来了?”  肖童低着头,像是躲避着高原上刺目的日照,他没有回答。  建军挑唆地笑着:“真不吸啦?”  肖童说:“真不吸了。”沉默了半天,他看了他一眼,问:“你有吗?”  建军把一件东西扔在他的怀里,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肖童看怀里那东西,在阳光的直射下发出令人炫目的聚光。当那光芒移去的时候,他看见的竟是那个熟悉的金灿灿的烟盒。  那天晚上他听见欧阳兰兰在楼下和建军大吵大闹,痛骂建军杀人不见血没安好心。建军偶尔冷冷地解释说这是他自己非要不可,他现在是父以子贵牛屄大了我怎么敢不给。但他的声音一再被欧阳兰兰的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威胁压住,间或传来老黄息事宁人的劝解。肖童独自在楼上枯坐,面对着油灯慢慢吸完了一支海洛因。他的泪水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他这时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他的堕落,失败和幻灭,都是自找的,都是因为自己的脆弱和无常。他白天的盼,夜里的梦,一点一点远远地离了他。他也不去追了,因为他累了。他一动都不想动,麻木地听着欧阳兰兰在楼下尖厉的叫声:  “建军,你毁他就是毁我,早晚我会让你后悔的!现在你别美,等咱们出去了再说!”一连很多天,肖童都赖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但夜里又顽固地失眠。他面色苍白。动作迟缓,对包括吃饭在内的每天必须的生存活动都变得无所谓,连春节那天他都没有下楼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到了半夜才爬起来吃了一些冰冷的残汤剩菜。但是他对毒品的依赖,则无论是精神上还是数量上,都表现出越来越明目张胆的贪婪。  他和欧阳兰兰照例争争吵吵,比过去更加易怒易躁,争吵时一句也不相让。除非在那小,低声下气的嘴脸。欧阳兰兰每一次给他一根,多了不给。那一根根混合着海洛因的粗大的纸烟,就成了欧阳兰兰不战而胜的武器,成了调整双方关系的一个法宝。  这一天上午,欧阳兰兰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让他马上起床。她在他耳边大声说:“我们要出发了,到拉萨去!”  肖童毫无兴趣地翻个身又躺下,嘟哝着说:“我不去,我要睡觉。”他自然没忘了说:“你把烟给我留下,你们去多久?”  欧阳兰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把一切摆在外面的用品,包括她在这里集市上买来的玩意儿,一古脑地塞进包里。她说:“你要不起你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你就死在这里吧。我们要走了,要离开西藏了。”  肖童像弹簧一样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以往敏捷的反应。他的声音颤抖着问:“咱们要走吗?”  欧阳兰兰直起腰,喝问:“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生怕自己被丢下似地忙乱地收拾着东西。他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的,不是拉萨而是北京,但稍纵即逝。在那一秒钟内他几乎感觉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他们下了楼,欧阳兰兰果然没有虚言,欧阳天和老黄。建军他们都行装齐备地在院子里和钟老板的老婆孩子告别。钟老板本人则把那辆越野吉普车擦得程亮,并且跳上车把引擎发动起来。那一下一下像脉冲一样轰鸣的油门声,穿过高高的石墙,几乎响彻整个儿荒原。  欧阳兰兰被优待地安排坐在车子前边,肖童和其余三人一起挤在后座上,离开了村子。他们沿着一个多月前来到这里时早已被风卷走的轮迹,穿过了干枯的河流和狂风大作的山口,进入了一片荒无人迹的不毛之地。车行很久才会偶尔看到远处一个黑色的牛毛帐篷和一片土林地貌的遗址废墟。没有牛羊,也没有一个人,以及一棵植物,汽车把荒原的苍凉和悲壮,渐次抛向身后。肖童在后座上和他们挤着,颠簸一路,他和欧阳兰兰几次停车呕吐。欧阳兰兰吐的是早上吃的饭,他肚子空空吐的是胃里的苦水。  他们终于回到拉萨。  他们在拉萨住了两天,除了大昭寺和八角街之外,哪里都没去,第三天上午便乘飞机去了成都。在飞机的轮子振动着离开贡嘎机场黑色的跑道时,肖童的心却仿佛怦地一声落了地,心里欢呼般地念了一声:“唵、嘛、呢、叭、咪、哞!”他以前差点以为会死在西藏这块高原极地呢。  在成都下了飞机他们没有停留,匆匆赶往火车站,他们几乎是盲目地买了车票登上一列火车,半路上又不断换乘着车次和路线。但方向并不盲目。他们一直是朝着南方,朝着广东的方向,辗转而来。肖童到后来已经记不清他们换了多少次车,在铁路上颠簸了多少昼夜。长期的旅途劳顿使他食欲不振,精神疲倦,昼眠夜醒,晨昏错乱。每天就靠躲在列车上的厕所里吸毒维持体力。在不知多少大以后,他们终于不再换车前行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海边。  他们在广东沿海的一个小镇上下了火车,又搭了一辆拉沙子的卡车,沿着海边崎岖起伏的丘陵继续走了好几个小时。肖童坐在沙子上,他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往人烟稠密的城镇走,前方的路越来越荒僻,他们渐渐地走进了丘陵的深处。但他心里却萌发出一股活力和生机,因为在高原幽闭了那么多天之后,他终于看到了蔚蓝的大海,看到了成片的绿荫,嗅到了南方早春的湿气和暖意。这满目的绿色和海的涛声再一次使他鼓足了勇气,信心陡起。他想,这回只要安顿下来,他一定再把毒给戒了,他一定要像过去那样健康地,生气勃勃地回到北京去。他一定要把大学的课程坚持读完,然后出国留学。然后学成归来,然后成为那些大企业大公司都求之若渴的人才,然后平起平坐地和他所爱的人相爱!  他们在天黑时来到一个看上去很穷的小村子。这里山环水抱,风景很美,但交通不便,四周没有大的集镇,村民的房子都比较破旧,村里的街上,也只能看到两个点着灯泡敞着门做生意的商店,和一家门前污水横流的饭馆。他们在村头下了车,用钱谢了司机。步行穿过这个只有一条街的村子,来到村子的末梢。丛林掩映之下,在村边上竟奇奇怪怪地露出一间小小的工厂,工厂的小院里赫然停着一辆全新的子弹头面包车,和一辆半新的广州“标致”,加上三两间厂房和一支细细的烟囱,给这个还残留着些原始蒙昧痕迹的村落,多少带来一点现代文明的气息。  厂房的外表显得有些破败,但烟囱里却升浮着袅袅青烟。院子的墙根下,长了一些自开自谢的闲花野草,早被青烟落下的尘埃熏染得枝叶枯黄无精打采,剩下一点勉强的残红,虚应着春天的气氛。墙外几株南方的矮树,也是枝杠开裂,萎靡不振,一副苟延残喘的败相,而院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的“新田化工制剂厂”的字样,似乎解释了一切。这厂子的一位厂主模样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他们要来,操着本地口音迎出院门,但并不像西藏的钟老板那样久别重逢似地寒暄个没完。他把他们稍稍安顿便领着他们去了村里的那家餐馆,要了一桌子菜还要了酒。餐馆的老板娘和伙计都喊他石厂长,他向老板娘介绍说这些都是我们总公司的老板,来我这里检查工作,你可要招待好了。欧阳天和那位石厂长喝着酒吃着菜,说一些陈年旧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无可掩饰的黯淡。  晚上他们就睡在厂里,肖童听他们聊天说这里离汕头很近,就想不通这村子为什么守着粤东重镇还会如此贫穷。厂里的屋子十分简陋,临时搭起的床铺散发着怪怪的霉味儿,墙上地上,不但潮湿且有爬虫出没。住下来几乎比西藏还不舒服。不过肖童这半年来的千般苦难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早上已然百炼成钢,对任何艰苦的条件都满不在乎。但他还是在欧阳天踱过来看他们的房间时间了一句: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欧阳天说:住多久是我考虑的事,你就好好照顾兰兰。肖童理直气壮地说:这儿大潮太脏兰兰怀孕了住这儿不合适。肖童的理直气壮毕竟是借了欧阳天的女儿和未来的外孙的名义,让欧阳天不由沉默了一会儿,但他依然措词含混没做任何答复。欧阳兰兰出于领情和回报也对父亲说肖童身体也不好住久了也会生病。欧阳天最后沉吟着说:我琢磨琢磨吧,但是不可能马上走。  晚上在石厂长的陪同下,他们在这问只有几栋平房的小厂里转了转。这厂里设备的简陋和零乱让肖童疑惑不解。他留意地四面观察,竟连一部电话都没有找到。那位石厂长有一两次和什么地方联系事情都是用手上的“大哥大”。直到晚上上了床,欧阳兰兰才告诉他这间小型化工厂生产的唯一产品,叫做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冰毒”。  “我也是才知道,是建军告诉我的。”欧阳兰兰拱在他的怀里,嘟哝地说道:“这石厂长原来一直是靠我爸给他出货的,他的货大多数都是出给香港,再运到外国去。”  欧阳兰兰的口气平淡,就像是谈论一段父辈的家常。而肖童却听得心惊肉跳:“他怎么这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就开厂子弄这个东西?”  欧阳兰兰见怪不怪地一笑,很内行地说:“所以他们才把厂子开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这种没人注意的角落挺安全的。这儿的农民只要你给他们点钱,说是租地开工厂,没有不乐意的。这儿没人懂这种化学玩意儿。石厂长自己就是学化学出身的,从海洛因中提炼这东西是他的专业。从当地再雇几个小工,再有我们帮他进货销货,这就齐了。”  肖童背脊上冒着凉气,问:“你爸来找他,是想就住下来跟他一块儿办这个厂吗?”  欧阳兰兰说:“不是,现在警察肯定在找我们,我们只能先到西藏或者这种没人想得到的地方躲一躲。”欧阳兰兰满脸风霜地说:“唉,本来这些年我爸的生意一直做得特顺,没想到去年连折了几笔大买卖。据建军说去年夏天光在云南就赔了几千万。还有我爸存在龙庆峡十八盘旅店的一批货,刚存进去公安局就来抄。幸亏藏得巧,没让他们抄走。可这次老袁在天津又栽了。去年不知道是哪儿出了毛病,这么背!多少年打出来的天下,说垮就垮,弄得现在东躲西藏,真是不知道哪儿出了毛病。刚才建军跟我聊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他说我爸想先设法到香港去。我们在香港有个天蓝公司,是我爸让一个香港人替我们注册的。我爸答应帮香港方面再出一次货,然后就坐他们的船走。到了香港再想办法往其他国家走,到了那儿就好办了。”  欧阳兰兰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肖童身上摸索,肖童知道她又想要他了。于是翻了一个身,想用问话来打断她:“那我们在这儿还要等多久?”  欧阳兰兰仍然急急地把他搂过来,嘴里胡乱地答着:“你急啦?放心吧,会带你出去的。”  肖童再次挪开身体,说:“如果在这儿要住一段时间的话,那我想再戒一次毒。”  欧阳兰兰的动作越发表现得难耐难忍了,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付着:“等咱们出去再说吧,就别在这儿折腾了。”  肖童索性直截了当地挡开她的手,说:“别闹了,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戒毒,你别再耗我体力了。”  欧阳兰兰愣了一下,怒不可遏地狠狠打了他一个嘴巴,气急败坏地说:“我他妈真恨死你了,你别老再拿戒毒当幌子冷淡我,我还看不出你这一套!辛辛苦苦帮你戒了半天,一转身,又觍着脸跟建军要,你要真想戒早戒了!”  肖童瞪着她,发誓说:“建军是他妈王八蛋,他是成心毁我,你也是成心毁我,我就是让你们给毁的!这回我非戒给你们看,我不服!这回你们看着!”  欧阳兰兰恨恨地转过身去,不跟他吵,不时重重地喘气,发泄胸中的积郁。肖童关了灯,闭眼躺着。床很窄,偶然翻身碰着她,她便报复似地发一声狠:“别碰我!”肖童在黑暗中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是为你考虑,你现在怀着孩子,再干这种伤身子的事,对你对孩子都不好。”欧阳兰兰回嘴道:“你别假惺惺的了,你要真关心我关心孩子就不会这样对我,就应该让我顺心。”肖童问:“那得怎么让你顺心呀,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都得随你的意是吗?”欧阳兰兰说:“你至少得让人家痛快吧。”肖童支起身子,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说:“那好,今天我让你痛快,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你,你把孩子打掉吧。”  欧阳兰兰直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说:“肖童,我怎么老弄不明白,你究竟爱不爱我,我弄不明白!”  肖童又躺下来,他不再说话,躺在这间四面露风的小屋里,和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他觉得这日子过得跟地狱差不多。他也不敢再想自己未来的生活和自己所爱的人。因为除了毒品之外。”欧阳兰兰肚子里的孩子,又成了压在他心上的一个沉重的负担!无论对庆春还是对欧阳兰兰,他觉得自己都是一个戴罪之人。  夜里的风很冷,在他还没有睡着时毒瘾就突然来了。他咬牙忍着,在床上翻来滚去,他叫醒欧阳兰兰,求她把自己捆起来,但欧阳兰兰置之不理。她说,你不是有骨气吗?你不是说要戒给我看吗?我看着呢,我祝你成功!  后半夜他们谁也没睡,一个苦苦挣扎,一个冷冷旁观,像是要互相赌个输赢。到天亮时肖童精疲力尽,开始求欧阳兰兰给他烟抽。这次决心最大的戒毒,经历了最短的过程,再次以失败告终。  欧阳兰兰把烟给了他,掩饰不住脸上的幸灾乐祸。  他抽完烟便昏然睡去,直到中午才醒。醒来后他的脸上被一片灰白色的挫折感占据着,沮丧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为了表示一点歉意,欧阳兰兰拉着他去找父亲要钱,准备和他一起到村里的饭馆去吃饭。  父亲说:“石厂长已经叫人做了饭,我们刚才都是在这儿吃的。你们不要搞特殊。”  欧阳兰兰说:“那饭我看了,一看就没胃口,怎么吃呀。我们昨天一宿没睡好,得补一补。”  父亲说:“这次带出来的现金花得差不多了,信用卡上的钱又不敢取。咱们在这儿还住几天也说不清楚。你花钱不能像以前那样由着性子了。”  老黄从旁插嘴:“兰兰,你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一万美元现金吗,这毕竟是沿海开放地区,这儿的人再不开化也认得美元呀。”  说到这一万美元,欧阳兰兰转脸看肖童,肖童说:“就在厂里吃吧,别出去花钱了。”  欧阳兰兰不知是任性较劲儿还是真的馋了,皱着眉说:“就先用你这钱吧,我又不是为我自己嘴馋。别那么守财奴似的好不好。”  肖童肯定不想动他这钱,他想自己不可救药一无所有了,只有这钱,还能帮他完成以前许下的一个心愿,那就是让庆春和她的爸爸出国。于是他像葛朗台似的小气地说:“那我不去吃。我不想把这钱破了花在饭馆里。”  建军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钱都得拿出来统一使用。”  这话似乎提醒了欧阳天,他问肖童:“兰兰在你身上到底放了多少钱?”  肖童说:“多少钱都是我自己的,和你们无关。”  欧阳天说:“现在这时候,还分什么你我,现在要有难同当。当初你到我们家里每天又吃又喝的我没亏待过你,兰兰在你身上也没少花钱,你现在倒分得清了。”  肖童斜眼看欧阳兰兰,“你问她,她搞得我倾家荡产。”  建军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废什么话,把钱拿出来!”  肖童拼命挣扎大叫:“你他妈松手,你再不松手别他妈后悔!……”  欧阳天喝住建军:“算了!”他看一眼兰兰,说:“你看你找的这人!”他阴沉着脸踱到屋外去了。  建军悻悻地松了手,也走了。老黄也一脸鄙夷地出了门。欧阳兰兰脸上挂不往,恨铁不成钢地埋怨说:“真没发现你这么贪财,你没见过钱是怎么的,你这不是让我没面子吗!等出去了还怕我没钱还你?再说,你在钱上跟我分得那么清,你这不是让老黄建军笑话我吗,役听我爸刚才说的那话吗,你不觉得难听是怎么着!”  肖童说:“我就不想去饭馆吃。”  “我想!”欧阳兰兰叫道:“我怀孕了,应该增加营养,你怎么那么不知道心疼人。”  肖童说:“你是馋了,照你这么说,那贫困山区,农村的人,还没法生孩子了!”  欧阳兰兰说:“我不是为了我,我是为了孩子。孩子是你的,你连孩子都不知道心疼,你配要孩子吗!”  肖童一时理屈词穷,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嚷嚷:“我就没想要孩子,就没想要这个孩子!”  此话一出,自然又是一顿大吵大闹。他们吵闹惯了,再也没人进来劝,没人进来给欧阳兰兰做主。欧阳兰兰骂了一通哭着跑出去了,屋里只留下肖童一人。  这是石厂长睡觉的屋子,又像是这厂子的办公室。屋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和相应的椅子,屋角还放着文件柜。家具都很简陋。肖童看欧阳天正在院子里和老黄建军石厂长他们摇头叹气他说话,便不想出去。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也一点不想吃饭。桌子上一个黑黑的家伙怦然在他的视线里撞了一下,几乎把他的双眼撞得金星万道,——他看见桌子上放着的,是一只开着机的“大哥大”!  那是石厂长的“大哥大”。  他全身打了个冷战,看看窗外,他们还在聊着。他把那手持电话拿起来,假装把玩着东看西看,眼睛的余光却留意着外面。依然没人注意他。外面的光线亮,屋里的光线暗,也许他们不会看清他的细小动作。他想事不宜迟,这是他两个月来的唯一机会。他哆嗦着按动了电话的号码,电话机发出的嘀嘀声把他的心震得几乎跳出来。他连拨了两次都拨错,第一次没拨北京地区码,第二次拨到一半他竟拨得自己也乱了。终于,他拨通了庆春家的电话。电话铃一声一声响着,没人来接,他突然省悟到现在是中午,庆春不会在家,他正要挂断,不料这一瞬那边竟有人接了。他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就像终于见到亲人那样激动万分。  他颤抖地说:“是伯伯吗?”  电话里问:“你找谁呀?”  显然庆春的父亲没有听出他声音,他说:“伯伯我是肖童。”  “肖童?”对方听出来了,“你回来了吗?你在哪儿,喂,你大声点,这电话听不清楚。”  他哪儿敢大声,他说:“我在广东呢。伯伯你告诉庆春,我在广东!这儿好像叫林西县,新田村,新田村,您记住了吗?……”  庆春的父亲在电话里沙沙的杂音中吃力地问:“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紧接着电话就断掉了。他小声地喂喂了半天,听筒里才传出嘟嘟的盲音。他又拨了一遍,这次他拨的是庆春办公室的电话。电话通了,他急切地听着那一声声的振铃,不知是渴望马上把情报送出去还是渴望庆春的声音。但是听筒里的铃声不厌其烦地响着,没人来接。这时他不得不再次挂掉电话,因为他看见建军已经走到门口,推门进来。他心头狂跳,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建军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脸上非常不自然。但建军没问什么,只是拿了放在桌子上的香烟,一边点着火一边出去了。肖童深深地透出口气,这才把藏在手里的“大哥大”放回了桌上。紧接着,石厂长也进了屋,打开屋角的柜子从里边取出了一包东西,又把柜子锁上,走出屋子,临走时拿走了桌上的“大哥大”。  一切都过去了,屋里和院内都显得静下来,大概他们都到车间去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冒险,尽管可能井没有成效,但毕竟是肖童这么多天孤身虎穴第一次真切地听到千里以外自己人的声音,这无疑给了他一个激励,一线希望。他兴奋地想,毕竟能找到机会!但下一个机会还会有吗?他又茫然。  回到自己屋里,欧阳兰兰背朝外躺在床上,还在生气,听见门响也不回头。他在门边的一张破椅子上坐下来,和解地说:“你还在生我气哪。还是起来去吃点东西吧。晚上我再陪你出去吃,我请客行了吧。”  欧阳兰兰还是没理他,也不去吃饭。别扭了一下午,到晚上才和缓下来,拉着肖童出去吃饭。她还是跟欧阳天要了钱,因为用百元的美钞付钱确实也不方便。她要钱时老黄和建军都表示了不满。建军说,兰兰你怀孕了,你特殊点吃好点我们没意见。他凭什么沾这个光啊,他吸毒还吸出小灶来了,连老板都没吃小灶呢。欧阳天说,算了,让他们吃去吧,就算是让他陪兰兰。  肖童就陪着欧阳兰兰去那村里的饭馆吃了晚饭。避着欧阳兰兰,他和饭馆的老板娘做了简短的攀谈,他问她你们这里除了饭馆。小杂货店还有什么?有储蓄所吗,有图书室吗,有邮局吗,有电视吗,有录像吗,有卡拉OK吗?好像你们这儿连电话都没有吧?他绕了一个大圈子拉了许多陪衬,目的其实只是问邮局和电话。老板娘用十分艰难的普通话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大通,肖童连猜带分析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是这些统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在厂里跟着大伙儿一块随便吃了点工人做的大锅饭。到了晚上欧阳兰兰又拉着肖童跑到了这家饭馆来了。当然她并不像在北京时点菜那么挥霍,挥霍得带着点炫耀。她只是点了两三样普通的菜,主要是图这里的菜炒的味儿还可以。一顿饭下来也很便宜,昨晚他们要了两菜一汤两听可乐,不过花了二十元钱。  南方的初春,天一样黑得早,不到七点钟,落日的余辉便已经泯灭在村里唯一的这条短街上。只有这个餐馆和那两家敞开的小杂货店里泻出的灯光,凸现着门前泥上的坑洼。饭馆里又来了两男一女三位新的客人,咋咋呼呼地坐下来点酒点肉,门口停了一辆拉货的卡车。这村子经常有长途货运的司机路过打尖或留宿。那两个男的听口音像广州一带跑长途的,那女的少言少语低眉羞目。肖童无意中抬眼去看,他的眼珠子顿时凝固在眼眶里,半张着嘴差一点叫出声来。  那个女的就是欧庆春。  肖童几乎不敢相信地盯着她看,他想他会不会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天久思不得出了幻觉?天下的美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会不会这女的与庆春仅仅是外表酷似?欧阳兰兰看他眼神不对,也回头去看,半嗔半恨地用筷子戳了一下桌子:“嘿,看什么哪,没见过漂亮姑娘是怎么的。”肖童这才醒悟过来,低头吃饭,额上却渗出一片汗迹。  欧阳兰兰说:“怪不得你现在对我没兴趣了呢,原来你还真是个花花公子,见个漂亮点儿的眼就直了。”  肖童见她声音大得有些过份,怕欧庆春听了产生误会,连忙低声压制道:“你说什么哪!”  “上次在西藏你就粘乎邮局那个小姑娘来着,你也太没起子了,连少数民族你都不放过。”  肖童的耳朵已经被心跳塞住了,什么也听不清楚。他低头吃饭,用余光瞟着对面的饭桌。越瞟越觉得那女的正是庆春无误,她的装束尽管变了,打扮像个搭车赶路的大学生,但她的动作,举手投足,却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肖童想:这真是从天而降!  他们要的汤来了,是一碗皮蛋鱼片汤。肖童知道欧阳兰兰对菜无所谓,最重视的是汤。于是捂着肚子说:“不行我要上厕所,我好像有点要拉肚子。”欧阳兰兰说:“你是不是水土不服呀,快去吧你有纸吗?”  肖童故意大声问老板娘厕所在哪里并且要了几张餐巾纸,起身从欧庆春身边目不斜视地出去了。他绕到餐馆的房后,那儿有一个砖墙围出来的厕所,看上去男女不分。四周黑黑的,餐馆里的声音显得很远,几棵高大的古榕也树静风止地沉默着。他四面观察,附近没有人,就站在树下心焦如焚地等着。  两分钟后,果然有人过来了,从步伐上一眼可以认出庆春的特征。终于,他们站到了一起,近得咫尺相隔,互相能把对方的脸看得非常清楚。他看见庆春的脸上沉着而矜持,不像他那么激动难抑。庆春说:“肖童,真高兴还能见到你。”肖童此时千言万语,但他忍着,只说了一句:  “我们住在村东头,新田化工厂里。”  “欧阳天在吗?”  “在。还有他的助理和司机。那厂子里还有个姓石的,都是一伙的。”  “我们很可能今晚就动手抓他们。你准备好,别让他们伤了你。到时候你趴在地上不动就行。”  “好。”肖童点头的这一秒钟,知道自己是熬到头了,这两个多月来,以至近一年来,他倾力而为的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西天取经式的长途跋涉,在九九八十一难之后,马上就要功德圆满,以理想中最棒的一种方式,终成正果了。他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究竟是兴奋还是疲倦。他万幸地说:  “你们要再晚来两天就来不及了,欧阳天打算再替那姓石的出一批冰毒,从海上运到香港去,然后他们就坐香港那边接货的船一起偷渡过去。”  庆春似乎对这个情况格外重视,问:“他们说了在哪一天和香港的船接头吗?在什么地方交货?”  “不知道,可能就是最近几天吧。”  庆春思索一下,说:“肖童,你今天晚上还是按我说的做好准备,但如果我们今晚没动手的话,你就想办法摸清关于香港那条船的情况。我会想办法再联络你的,你记住一个电话号码65007852,这是广州的电话,广州的地区号020,有紧急情况你就打这个电话。你就说你是肖童就行。这号码你记住了吗?”  肖童点头:“65007852!”  “你快回去吧。”庆春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保重!”  这个他盼了整整两个月的秘密接头竟这么短暂地结束了,他握着庆春伸过来的手。这只手的感觉和他第一次在医院里拉着她的手去卫生间时一模一样,既柔软又有力度。他在她抽回手的刹那竟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眼泪几乎是轰的一声,奔涌而出!  他说,庆春我想死你了!欧阳兰兰把那一大碗皮蛋鱼片汤几乎全快喝光了,肖童才从厕所姗姗而归。他的眼圈发红,像是刚刚哭过似的,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她小声问他是不是瘾又犯了。他摇摇头,说肚子疼。欧阳兰兰又心疼又好笑地奚落了一句:“肚子疼至于掉眼泪吗!别看你这么大个子,就跟纸糊的一样娇气。”  他们吃完饭,她傍着肖童的胳膊走出饭馆。肖童甩开她的手,在邻桌那几位外乡的过客面前,他似乎对她的这种亲呢还有些难为情。肖童的冷热无常使欧阳兰兰觉得她至今也没摸透他的脾性,她到现在也搞不清自己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么位置。  他们回到了化工制剂厂,看见建军不知何故正把石厂长的子弹头面包车发动起来,欧阳天和老黄正和石厂长在办公室里激烈地谈着什么。建军把欧阳兰兰叫到一边,小声说:“兰兰,赶快收拾东西去,咱们马上要走。”  欧阳兰兰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建军看一眼五米外的肖童,低低地说:“别问了,回头我再告诉你。”  建军一向是不放过任何机会向她献殷勤的,但最近不知为什么总喜欢欲言又止地卖关子,欧阳兰兰最反感别人这样故作神秘。于是她跑到办公室里去问父亲。  她进屋的时候父亲与石厂长显然因为什么事情有些争执,双方眉眼不睦,口气僵持。父亲说:“老石,这么多年,我关照你没有,失过信没有,你十万块拿不出来,有个七八万。五六万,也可以。几天之内,这批货我帮你出出去,我连本带息,如数奉还。咱们往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石厂长说:“十万块,小意思嘛,我不是不够朋友,我现在是拿不出来这么多现金嘛。枪倒是有。不过罗老板你也是信不过我呀,怎么说走就要走,提前一个招呼都不给我打。”  欧阳天说:“我不是告诉你我把和香港14K接头的时间记错了吗。我明天上午必须赶到珠海。我就问你一句,我罗长腿讲话你还相信不相信?你怕我骗你钱骗你汽车是怎么着?我们老黄不是说留下来吗,你是不是让我把女儿也留下来做人质?”  欧阳兰兰见说得这么严重,吓了一跳。老黄说:“石厂长是不是觉得我们大业公司走背字会走一辈子?这么说吧,凭我们罗老板的关系、路子、信誉,不会没有翻身的时候,你也别太认钱不认人了。”  石厂长干笑着:“哪里还有什么大业公司呀,大业公司不是早叫警察封了吗。”  话说得如此不留情面,老黄也只能憋着气干瞪眼,脸上大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愤慨,欧阳天把手上的手表摘下来,又把无名指上的钻戒扒下来,往桌子上一放,说:“石厂长,姓石的,这昆仑表,这白金钻戒,加起来三十多万买的,押在你这儿,行了吧?”  石厂长尴尬地笑着:“罗老板,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没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嘛。我这边的货很久都出不去了,雇的人也都快发不出工钱了。我实在是拿不出多少现金。这样吧,我这儿一共还有七万块钱,我全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石厂长当即从保险柜里取出钱,还有三支手枪和两盒子弹,欧阳天让走进屋子的建军拿了,然后连声再见都没说就走出了屋子。石厂长紧追出来,说:“罗老板,这批货什么时候起运,我等你电话,等你电话哟。”  老黄一语双关地劝他,“放心吧,有我陪着你,你还怕什么。你怕我们老板连我都不要了吗?”这话其实是说给欧阳天听的。  欧阳兰兰也跟出来,她刚叫声:“爸!”父亲就冲她说道:“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走!”欧阳兰兰从父亲的神色中知道此时不可细问,便匆匆跑进自己的屋里,并且一个劲儿地催促肖童打点行囊准备起身。  肖童本来一直站在门口,此时疑惑地跟进屋子:“怎么啦,咱们要走?”  “对!快收拾你的东西。”  肖童站着没动,脸上比欧阳兰兰还要显得不安,“这么晚了往哪儿走?你去跟你爸说,明天再走不行吗?”  “不行,你没看见吗,刚才我爸差点和石厂长吵起来。再说这破地方你还住上瘾啦!”  “我,我现在肚子疼,我现在想躺着。”  “你将就忍着点吧,我爸说要走,自然有要走的道理。”  欧阳兰兰把他的背包扔给他,率先走出房门。肖童像是对这里无限留恋似地,左顾右盼很不情愿地跟她上了车。  汽车带着几分仓皇,开出了院子,车前的大灯照亮了寂静的村路。欧阳兰兰回头望去,看见石厂长和老黄并排站在厂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汽车辗转颠簸开上了山区的土路,建军和父亲不停地商量着往哪个方向走为好,对前途都有些生疏。欧阳兰兰和肖童并排坐在后座上,她不清楚此去珠海路有多远。车子像摇篮一样把她摇得睡意十足。  昏昏沉沉走了一夜,天亮时他们的汽车开进了一座城市。欧阳兰兰醒了,她看见他们正在穿越雾气朦胧的珠江,然后又看见了黄花岗公园和越秀山上的五羊石雕。她大惑不解地问道:“爸,咱们不是去珠海吗,这儿是广州!”  半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了广州著名的白天鹅宾馆的咖啡厅里,刀叉叮当地享用着一份丰盛缤纷的美式早餐了。面对着眼前雪白的细瓷餐具,熨烫过的藕合色餐巾,盘子里一份精致的配菜煎蛋,和杯子里香气扑鼻的哥伦比亚咖啡,欧阳兰兰仿佛又找回了自己的往昔。她离开了一段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离不开这种富有的生存品质和贵族情调。眼前的一切使她的心情格外兴奋,又不免有几分茫然和惆怅。她看看肖童,尽管他在车上刚刚吸过烟了,但此时不知为什么在这些久违的珍瑶美味面前依然神不守舍,食欲不振。她想大概是他的肠胃昨天晚上出了毛病。  吃完饭欧阳兰兰让肖童先去他们刚刚开好的房间,她自己则拉着建军打探昨夜突然出走的原委。建军说得非常简短,因为他急着要跟父亲出去办事。他和父亲在这里连房间都没有开,吃完早饭便开着车匆匆走了。在大堂送走建军和父亲,欧阳兰兰上楼回到房间。肖童正在浴室里洗澡,她隔着门问他是想睡觉还是想出去转转。肖童问,你爸和建军他们干什么去了?欧阳兰兰说,他们有事出去了。浴室里哗哗的冲水声停了,肖童裹着浴中出来,甩着湿淋淋的头发说:“那我睡觉。”  欧阳兰兰便也冲了澡,冲完了澡便挤上了肖童的床。和往常一样,她全身都赤裸着,而肖童却穿着严严实实的内衣内裤。他们并排躺着,躺了一会儿,她侧过身子,拉过肖童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目光问他的感觉,然后无比幸福地说:“你还没好好摸过吧!这是你的,你的孩子。”  肖童看着她,脸上几乎没有一点反应,或者说,那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知道他并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这身份来得有些突然。于是她开始有意地与他谈论和孩子有关的种种话题。她让他猜测这孩子是男是女,他说,可能是女的。她问为什么可能,他说,因为你太强了,咱们俩在一起是你强迫我。书上说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结合的时候,如果是男人的精子占了上风,生出的孩子就是男的。如果是女人的卵子占了上风,生出的孩子就是女的,所以我估计是女的。她冷笑,你还真懂,你表面上孔老夫子似的一本正经,闹了半天也净看这种研究男女事的淫书,说起来居然这么头头是道。又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肖童不假犹豫地说,女孩。为什么?她问。因为,女孩像父亲,男孩像母亲。欧阳兰兰翻着眼睛说,又成心气我是不是!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仰天躺着各自想着心事。欧阳兰兰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你起。”  肖童说:“男女都不知道,怎么起。也没听说这么早起名字的。”  欧阳兰兰说:“好像你对这孩子一点没感情一点不上心似的,从这点就能看出来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告诉你,以后生出来要真是个男的,真是像我的话,你也要对他好,怎么说也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  肖童像睡着似的,没有声息。欧阳兰兰抬起身子看他,却见他大睁着双眼。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爸和建军到底干吗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欧阳兰兰愣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和香港来的人见面去了?”  “不是,香港的人要到今天晚上才到呢。”  “那咱们半夜三更走这么急干什么,弄得一夜没睡,白天赶过来也来得及。”  欧阳兰兰坐起来,用被单围在胸前,半靠在床头板上,说:“那个又脏又潮又破的地方,你还舍不得走似的,我是一分钟都不愿意在那儿呆了。”停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爸他们怀疑上那石厂长了。”  肖童问:“为什么?”  “姓石的好像跟公安局通着。”  肖童抬眼看她,有些吃惊的样子。欧阳兰兰接着说:“昨天晚上建军用石厂长的手机想给香港那边打电话,结果看见那手机上还有个电话号码没销呢,是北京的电话。建军疑心就试着打过去了,那边还真有人接,那边问建军找谁,建军就问他这是哪儿,那边问建军要哪儿,建军就说这是房管局吗,那边说不是房管局是公安局。”  肖童干瞪了半天眼睛,说:“也许,那边是跟他恶作剧呢。”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把建军吓着了。跟我爸一说,我爸就决定连夜走。怕石厂长不借车不借钱,还把老黄押在那儿当人质了。咱们俩幸亏吃饭快回来早,要不他们就该开车到饭馆找咱们来了。”  肖童问:“老黄知道这些情况吗?”  “不知道,老黄那人,跟包蛋糕的纸似的,都油透了。要告诉他他还敢留下来吗。我爸只告诉他我们要到珠海去和香港来的人接头,都没敢告诉他们咱们要到广州来。当然,我爸也不能肯定石厂长出了问题,他还是没放弃帮他出那批货的打算。所以,也需要留下老黄盯这事。这货要真出到香港去了,对我们过去也有好处。”  肖童问:“怎么又不能肯定石厂长出了问题呢。”  欧阳兰兰看着肖童,脸上笑出几分杀气,说:“反正那个电话,不是姓石的打的,就是你打的,再没别人了。”  “我?”肖童忽悠一下坐起来,脸一下白了,“怎么是我打的?”  “除了你们俩,还能有谁?是我爸自己打的?”  “老黄,建军,为什么不能是他们打的!”  欧阳兰兰想了一下,“老黄嘛,当然也有可能,建军绝对没可能。这人对我爸忠心耿耿,讲义气。再说,以前他还追我呢,他总不致于害我吧。”  肖童说:“那,我就会害你了?”  欧阳兰兰伸出手摸摸他的脸,“当然你也不会,只不过建军对你有点怀疑罢了,就像你也怀疑他一样。我爸做事谨慎惯了,只要他觉得拿不准的,他就会防着一手。”  “他和建军这么早就跑出去,是不是躲着我?”  “也可能吧,万一你要抽出空来再打那个电话呢,那公安局弄不好半小时之内就能把咱们都擒了。”  “那怎么不带走你呢,你不是你爸的心肝宝贝吗?”  “警察要抓的是他,在找到他之前,是不会动我的。”  肖童呆呆地愣着,若有所思,少顷,地说:“你为什么不甩了我,找他去?”  欧阳兰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没有爸爸。”  欧阳兰兰没走,是因为她深信父亲是绝不会甩了她独自逃生的。而她,也不会甩了肖童。父亲刚才走的时候给她留下了钱和一只手机,他说他随时会和她联系。她把那只手机始终开着。反正肖童也没心情出去,他们就这样躺在床上,聊着天,一·大没有离开宾馆。中午,就在宾馆里的餐厅吃了饭,她点了一份菜胆鱼翅,一份素菜和一条蒸鱼。她想已经很久没有吃到鱼翅和这种地道的广式蒸鱼了。下午他们仍然回客房里躺在床上,模棱两可地睡睡醒醒,养精蓄锐等待父亲的消息。她想也许就在今天晚上,也许待到明天凌晨,他们就会从某一个僻静的地方上船,开始最后的偷渡。  晚上,他们还是在宾馆里,换了个餐厅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父亲的电话来了。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让她单独出来,不要带肖童。她看一眼坐在她对面吃饭的肖童,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肖童的事我会安排好的,你现在先出来,有些话当着肖童不方便说。  她挂掉电话,想了想,极尽婉转也极尽轻描淡写地对肖童说,你先接着吃,吃完把账签到房账上就行。我爸来电话叫我去一趟。可能,可能他是要用这部电话,让我送一趟。  肖童平静地问:“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用,”她说着擦擦嘴站起来,“我一人去就行。”  肖童冷冷地抬头看着她:“你还回来吗?”  她愣了一下,说:“当然,你怎么这么问?”  “我想你爸可能不会让你回来了。”  欧阳兰兰当然明白肖童的意思,他的话里藏着尖锐的冷笑,于是她赌咒发誓地说:“我会回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以我肚里孩子的名义向你保证,你还不相信吗?”  肖童不再说话了,低下头去吃东西。欧阳兰兰从手包里把房间的钥匙拿出来,放到他面前,他都没有看一眼。  她走出宾馆大门,叫了辆的士,按父亲交待的地点,赶到了省体育馆。又按照父亲交待的方法,让出租车绕着体育馆一圈一圈地慢转,像是找路,又像是找人。她回头观察,没见有什么车辆跟着。又绕了一圈,她突然发现建军开的那辆子弹头跟了上来。当那子弹头和她并行的时候,她让司机停车,扔下一百元钱,也不等找零,就拉开车门下了车,只几秒钟,就已经坐在了子弹头的前座上。  她和建军在大街小巷转了一阵,确信无人尾随,才把车子一直开到花园饭店的大门口。父亲正在这饭店的露天茶座里等她。她从父亲平静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已经和香港方面接上了头,而且顺利。她坐在父亲身边,要了饮料,建军则远远地坐在茶座的另一端。  父亲问:“你和肖童今天都干什么了?”  她回答:“没干什么,我们一起在宾馆里呆着。”  父亲说:“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明天早上再回去。今天晚上你跟着我,我们另外找地方住。”  欧阳兰兰怔怔地想,肖童果然不幸言中。她问:“为什么要另找地方住?”  父亲打开皮包,递过一个信封,说:“香港方面按照我的要求,都安排好了,我们明天一早乘头班火车到福州去,然后从那儿直接飞汤加,那种小国,护照好办。护照和票你都收好,万一我和建军出了意外,你就拿上这个护照和机票,按这个路线自己走,在汤加会有人接你。”  欧阳兰兰接了那个信封,既兴奋又疑惑,她问:“您不是还要帮石厂长往香港出一批货吗,您不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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