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强和庆春原来都认为老袁这帮人一见到武警一定全蒙了。武警是藏在这辆经过特别改装的冷柜车的夹层中的,夹层设在冷柜的头端和顶部,不上车仔细察看,只远远睃一眼是发现不了这道夹皮墙的。老袁这帮人见李春强三男一女开了辆空载的冷柜车,以为敌寡我众,都有些掉以轻心。而李春强也以为用这辆特洛伊木马式的冷柜车坚壁着六个突击队员肯定出其不意,因此,也多少有些松懈,他后来承认自己确实没想到这帮亡命徒会开枪这么快。 这是庆春从警六年来,经历的第一次有严重伤亡的战斗。毒贩两死两伤,但生擒了匪首老袁。李春强伤在左肩,虽然一度失血昏迷,但送医院抢救后,很快脱离了危险。处长率领的后续人马在战斗结束的二十分钟后,才赶到这里,那时李春强和两个受伤的毒贩已被运走,只留了杜长发和三个武警弹押着其余毒贩,守护着七百万现金和毒品。 把李春强送到医院是庆春亲自开的车。她顺着京津塘高速路疯了似地往天津方向开,把另一辆拉着那两个受伤毒贩的车远远地甩在后面。她那时不知道李春强的伤到底有多重。她刚刚在他生日那天祝过他长命百岁,她执著地相信他能如愿地闯过这一关。 医院里这一天人很多,欧庆春冲进急救室,拉住一个医生就亮出证件说明情况。医生们马上找来担架,没办任何手续就直接把李春强推进了手术室。 在进手术室之前李春强苏醒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跟着担架车往手术室走的欧庆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艰难的笑意。那笑意让庆春激动得几乎难以言语。 他颤抖着向庆春伸出一只手,庆春接过来紧紧握住,他嘴角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庆春俯下身来,终于听清了他微弱的声音: “你……你的枪法,很准了……” 庆春点点头,她冲他会意地笑了笑。他又说:“我,可能不行了……”庆春轻轻地温柔地摇着头,说;“你一定行的,做了手术你就会好的。我们还得在二起干呢!” 担架车快推到手术室门口了。医生打断他们:“不要讲话了,不要讲话了,你要节约体力,啊!”但李春强仍然挣扎着用轻得像耳语般的声音,对庆春说道: “你,一定要让他戒了,这样对你,才行……” 庆春没有接话,担架就推进手术室了。她听懂了他说的是肖童。她那时不知道李春强还能不能活着被推出这个大门。如果他牺牲了,难道这句话就成了他的临终遗言? 庆春的鼻子发酸。 两个小时后李春强被推出了手术室,他像死人一样昏睡着。这时处长和杜长发以及天津市局的领导都已赶来,和庆春一起迎在手术室的门外。随后出来的医生神情坦然地告诉他们手术非常顺利,病人已脱离危险。大家的心情这才放饿下来,一齐顺着手术室外长长的走廊向楼外走去。 处长问庆春:“李春强情绪怎么样,手术前都说了什么?” 庆春说:“他没说什么只是问罪犯都抓到没有,任务是不是都完成了。” 处长说:“你们任务完成得很好,在这么不利的地形条件下制服这批亡命之徒,缴获价值数百万的毒品,应该说战果辉煌。立功受奖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大家都笑。 处长也笑。笑完,他面孔严肃下来,把庆春拉到一旁说:“有个不好的消息。刚才我们正要通知吉林中局采取行动,他们先来了电话……” “怎么了?”庆春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不测,不由紧张起来。处长停了一下,小声说: “欧阳天和欧阳兰兰,失踪了。” “肖童呢?” “如果他还活着,”处长不敢肯定地说,“那他应该还是和他们在一起吧。”阳历大年三十晚上的这顿饭,吃得非常丰盛,但肖童却一直食不甘味,心神不宁。他不知道阳历年的这顿年夜饭叫不叫年夜饭,在多数人的习惯上,是不是也像春节的年三十晚上一样,全家人要聚在一块儿,吃饭,谈笑,守岁,一块儿度过年关的最后几个小时。 他想,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进入二十二岁了。 席间,欧阳天和欧阳兰兰父女俩都喝了酒,和老黄建军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慷慨地交换着各种吉利的祝愿:祝来年发财,祝开门见红,祝一切顺遂,祝欧阳天长寿,祝欧阳兰兰心想事成但也悠着点……等等,等等。他们也祝了肖童,祝他新年好运,祝他吃胖点儿吃壮点儿。也许他们不知道该祝他什么为妥当,所以只好祝这些笼而统之无关痛痒的方面。 他随着他们,随着欧阳兰兰,逢场作戏地应着景,心里只钻心地想着庆春,他暗暗地为她喝了好几杯酒,祝她此番功成名就,一切顺利,一切平安。当然他也祝了他们俩的关系。他心里默默地问,庆春你还想着我吗? 他猜不出在这寒冷的年关,庆春是已经开赴天津,还是在家里陪着父亲。李春强逢年过节是不是又凑过去串门。他一想到李春强会抓住自己吸毒的问题乘虚而入,乘人之危,想到他会利用和庆春相处多年彼此了解且地位相同的优势不战而胜,就一阵阵地坐立不安,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疼。他连做梦都在间离他们。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在毒瘾面前软弱无力,出尔反尔。恨自己经不住欧阳兰兰的诱惑,毁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庄严承诺。难道他和其他人一样只要吸了毒便意志崩溃轻言寡信丧尽廉耻?他不爱欧阳兰兰却能和她睡觉,她稍一撩拨他便控制不了,他对自己在那个清晨无耻的陷落而惊慌失措。他哭的时候就知道哭也晚了。 他感到绝望,感到事情已不可收拾。 晚饭过后,他们走出疗养院,让风吹着脸上微微的醉意。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猜测着远处的人谁会是公安的便衣。他出来时庆春的“老板”告诉他到吉林后他并不是孤军作战,周围始终会有人在保护着他。他在松花江宾馆和这个疗养院看到了许多形迹可疑的人,但他不敢断定他们当中谁就是跟踪他们同时也保护他的便衣警察。也许是刚才邻桌的那两个食客,也许是进餐厅时撞了他一下的那个醉鬼,也许是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也许他们都是,也许他们都不是。 他东张西望地跟着欧阳兰兰他们走到湖边,登上一辆租好的夜游的爬犁,向夜幕中寒意深重的雪海银湖悠然滑去。肖童注意到建军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来,这使他的心情稍稍松快了一点,因为他最讨厌建军,建军从来都是对他阴沉着那张粗糙的脸子。 爬犁在夜风飒飒的湖中行进了不久,他们就看见了远处的冰面上明灭不定的渔火,点点线线,连成浩荡的一片,肖童没想到夜间渔民凿冰捕鱼的场面如此壮观。头上繁星闪闪,脚下灯光烁烁。渔民们一堆一堆地,散漫在开阔的湖面上,凿开坚冰,投下细网。在灯光的诱惑之下,水面顷刻金鳞翻滚,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与渔夫的吆喝欢笑谚骂,和谐相溶,构成一幅古朴。自然、粗犷、烂漫的风情画,让人在瞬间乐而忘忧。 欧阳天和老黄跳下爬犁,走近灯火,临渊羡鱼。肖童没有下去,他更喜欢远远地欣赏和感受整个儿的场面,这场面像油画一样的浓烈。欧阳兰兰推推他,递过一包东西,他以为是什么吃的。手指触及,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借着渔火,星光和雪地的反射,他看见自己手上拿过来的,是厚厚一叠簇新硬挺的钞票。他知道这就是欧阳兰兰答应还给他的钱。 一万美元!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清点,把钱放进皮衣内层的兜儿里。欧阳兰兰挥挥手,说:“我们下去看鱼!”他点点头,跳下爬犁,跟在她身后,稳稳地向渔火走去。他想,用这笔钱他一定要陪庆春和她爸爸一起出国旅游一趟,跟豪华团,到东南亚,到香港去! 他们看了捞鱼,还向渔民们买了几条大个儿的鳌花,扔在爬犁上,然后继续向湖的腹地前进。肖童感到有些奇怪,他以为前面还会有什么夜间狂欢的景点之类,没想到前方越走越黑。走了十来分钟,老黄低声对驭手说了句什么,驭手挥鞭策马,爬犁斜刺着向左岸奔去。他们在一个布满浓密白烨林的岸边登陆。老黄付了显然足够的租钱,驭手兴奋地吆喝着,驾着爬犁飞快离去,刹那间消失在静无一人的湖面上。 肖童心里突然紧张,拉住欧阳兰兰问道,“我们去哪儿?” 欧阳兰兰笑着反问:“这荒山野地,月黑风高,要是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你是不是得吓得尿裤子?” 肖童问:“把爬犁放走了,咱们怎么回去?” 欧阳兰兰说:“你跟着走吧,还怕丢了你?”她看肖童警惕地站着不动。又拽拽地说:“走吧,今晚要换个地方住。” 这时欧阳天和老黄已经轻车熟路地顺着岸边的树林向右绕行,肖童满腹狐疑地跟在他们后面。只走了百余米,便看见一条白练般的小路蜿蜒而至,路边幽灵般地停着他们那辆丰田旅行车,在雪地里黑黝黝地十分触目。见他们奔行而来,车里的建军将车前的大灯果然亮起。肖童知道,这下公安局的便衣恐怕是彻底地被甩掉了。他心里顷刻间袭来一阵孤立无援的恐惧。 旅行车穿过白桦林,仓皇驶向大路。车灯的光线在不足十米的前方便燃成余烬,四周被厚厚的暗雪和重重的夜幕封锁着,前途茫茫。 他们在公路上整整走了一夜。天明时开进了一个尚未苏醒的城市。从街上的路标和商店的牌子上肖童知道这是到了长春。他们在长春南湖公园附近的一个老式建筑——南湖宾馆里开了房间。坐了一夜的车,每个人都感到疲倦。欧阳天看着表说时间还早,让大家先睡个短觉,睡醒后再吃早饭。 肖童和欧阳兰兰进了房,欧阳兰兰哈欠连天,而他却了无睡意。他故做随意地问她: “咱们干吗这么鬼鬼祟祟象仓皇逃命似的?我还有东西放在那疗养院没拿呢。” 欧阳兰兰睡意蒙眬,口齿不清地说:“老袁他们今天早上要和你们于老板交货了。我爸怕万一出了事把咱们也给兜进去。如果他们在天津一切都挺顺的,咱们再回松花湖取东西,如果出了事,咱们就没法儿回去了。” 肖童拉住想往床上倒的欧阳兰兰说:“他们要是出了事,你爸爸他们会不会赖我,于老板可是我介绍给你们的。” 欧阳兰兰用自己的脸在他的脸上贴了一下,说:“他们都知道咱们的关系,你还能成心害我吗。于老板也是你半路认识的。再说,老袁要是真折进去了,也不一定就是于老板使的坏,于老板可能也是早让警察给盯上了,这都说不定。” 肖童舒了一口气。又问:“老袁在天津卫,你们怎么能知道他出没出事?” 欧阳兰兰说:“他们说好了今天一大早就交货。”欧阳兰兰看看表,“也许他们现在正交着呢。交完货他会打老黄的手机的。” 欧阳兰兰毫无戒备地把她知道的情况一点不露地抖落出来。肖童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也许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会知道老袁连人带货都已落入法网。他们马上会疑心到自己身上。庆春说过这帮人都是拎着脑袋活一天是一天的家伙,心狠手辣没有什么事他们不敢干的。肖童感到自己心跳得快而混乱,坐立不安。按原计划天津那边只要一见到货,马上就会通知吉林的公安动手抓了欧阳天,谁想到欧阳天半夜三更假装看鱼从湖上一下子跑到了长春。夜里的松花湖十里无人,公安的便衣就是想跟都没法儿跟! 这时他甚至想到要不要自我保护先溜了再说。可又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万一天津那边推迟了接货时间,这边他一溜,引起欧阳天的怀疑,导致这场胜利功败垂成,那他回去将以何颜面对庆春和她的“老板”?他想,死也不能这么做。如果他这回真的死了,庆春一定会感到难过,她会为自己落泪,想到此处肖童的眼眶突然湿了,心里有点悲壮。 也许正因为他总是不能彻底得到庆春的爱,所以他常常会想象用一个壮烈的死,去震醒她对自己的认识和感情。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的各种死法和她相应的悲痛。 欧阳兰兰已经和衣歪在床上昏昏欲睡。肖童想,现在真正的保护伞只有她了。他看着她那张疲倦的脸,心想这也是个浪漫激情的女孩,纯粹是让她这个家,让她爸爸给毁了!也让她自己的无知和是非观念的混乱给毁了!这年头不要说欧阳兰兰,连肖童在大学里的同学,也有那种自私自利全无是非道德的家伙。 欧阳兰兰睡了片刻又睁开眼,招呼他让他坐到她身边来。他不想和她那样亲密但出于自己当前的险境不得不假装听话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让她拉住自己的手。她迷迷糊糊又闭上眼睛,说肖童你不困吗干吗不躺一会儿? 他斟酌着词句,说:“我担心我们于老板可千万别出事,他要出了事连累了老袁,你爸爸非恨死我不可,那咱们俩也就很难再好下去啦。” 欧阳兰兰又睁开眼,“那怎么会,他们出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是介绍他们认识而已。” “说是这么说,可他们总会怀疑我,你看那建军,本来就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建军?”欧阳兰兰一脸不放在眼里的神情,“他再这样下去有他后悔的时候。” 两人说着,老黄来敲门喊他们下去吃饭。他们跟着老黄去了楼下的咖啡厅,欧阳天和建军已经在等他们。欧阳天的脸上像阴了天一样异常沉闷。肖童看见桌子上放了两只手持电话,电话都开着,上面亮着小灯。老黄问了一句: “来了吗?” 欧阳天没吭声,建军皱着脸说:“没有。” 欧阳兰兰拉着肖童去取自助餐台上的食物。肖童一边取食一边偷偷向餐桌那边张望,只见老黄建军都凑在欧阳天跟前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欧阳天一次又一次地看表,三个人的神色都显得沉重而慌张。终于欧阳天说了句什么,老黄便用桌上的一只手机不知给什么人打电话。肖童胸口狂跳,取菜的动作变得迟缓而盲目,他几乎控制不住用全部的注意力去关注老黄打电话的表情。电话似乎打通了,但只说了一两句就挂断了,老黄马上表情惊恐地小声向欧阳天学说着通话的内容,欧阳天的面色更加如丧考妣一样地死灰。老黄又打了两个电话,情形也是大致相同。肖童心想,看来庆春他们在天津动手了。这时他看见欧阳天离开座位匆匆走了,而老黄和建军则满脸严峻过来取菜。在自助餐台的一侧,老黄拉住欧阳兰兰耳语几句,欧阳兰兰便跑过来把手里的盘子递给他: “我爸有急事让我上去一下,你先帮我拿过去,我呆会儿下来。” 肖童点点头,他想反正餐厅里到处是人,他们要动手杀他也不会在这儿。他于是镇定地端着盘子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吃饭,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和庆春取得联系,他不知如果呆会儿在街上碰见个警察,上去就告诉他这几个人是罪犯他能管吗?还是听完以后半信半疑地傻愣着? 老黄和建军一左一右地守着他,三个人默默无语地吃着饭,各怀鬼胎。肖童不知道他们两人对他是不是已经心照不宣。他想了想,让心情尽量沉下去,口吻平常地问道:“老板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连早饭都不吃了?” 老黄和建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啊,可能昨晚上坐车累的。” 肖童故作糊涂地说:“我真不明白干吗非连夜赶过来,是不是老板今天在这儿有事?” 老黄敷衍地:“啊,可能吧。” 建军一言不发,老黄也不多话,三人又低头吃饭。肖童脑子里拼命开动智力,他想索性直问此事,可能反而显得正常,于是他壮着胆子问:“老袁和我们老板那生意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做成了?” 他注意到两个人又隐蔽地对视一眼,还是老黄开口:“于老板这人,跟你交情究竟怎么样?” 肖童想此时可绝对不能往外摘,他说:“好啊,我们的交情没问题。” 建军突然插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肖童想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腼腆,说:“他给我烟抽。这年头没亲没故能这么白供着你的真不多。”他说到这儿故意涎脸笑了一下,“他老婆挺喜欢我,认我当干弟弟。” 他编的故事看来合情合理,建军傻愣了片刻,不再多问,老黄眨着眼若有所思。 直到吃完了饭,也没见欧阳父女下来,老黄签单结了账。三个人就回到楼上来,老黄借口房门钥匙放在前台了,让建军先去肖童屋里坐坐,他下楼去取。肖童心里知道他是要去找欧阳天,故意让建军看着他。于是他脸上不动声色。把建军领进自己的房间,建军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就坐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两人谁也不理谁。五分钟后,欧阳兰兰回来了,眼睛显然是刚刚哭过,红肿不堪。她说,建军你过去吧,我爸爸叫你。建军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走了。 欧阳兰兰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湿了手中擦脸。肖童跟到门口,问:“怎么了,是不是你爸爸骂你了?” 欧阳兰兰哭腔未尽地深深地喘着气,她说:“他让我把你甩了,跟他们马上离开这儿。” 肖童对形势的估计和分析,在欧阳兰兰这句话中得到了可靠的证实。他此时已经把戏演得比较自如,装傻道:“你看,你爸爸还是不同意咱俩在一起,我早就估计到了。”停了一下,又突然问:“还是老袁他们出事了?” 欧阳兰兰点头:“是老袁出事了,老袁没打电话来,打他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人。我爸说老袁肯定是栽了。他说你们于老板要不也跟着栽了,要不就是公安局的便衣,他说必须得甩了你,要不然大家都不安全。我不同意甩了你,他就打我,……他从来没打过我……” 欧阳兰兰靠在他怀里,抽泣着又哭起来。肖童用手拍拍她的背,尽量把口气放得温情:“兰兰,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我,可我也不想因为我伤了你和你爸的感情。既然你爸怀疑我,我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我走,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欧阳兰兰抱紧他,“你走,你上哪儿去?警察肯定也在抓你。我不让你走!” 肖童说:“我不走,你爸爸也许会杀了我。” “他敢,我跟他说了,他要非让你走,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要杀了你,就先杀了我!” 肖童心里有点乱,有点迷惑,欧阳兰兰的海誓山盟使他的光荣感有了一种瞬间的危机。她这样真挚地爱他,而他却如此坚决地扼杀着她的生命。他不知现在该怎样感觉自己的角色,怎样评价和认同自己的这个角色。 他只能让自己暂时避开突然袭来的信念上的混乱,问道:“那你爸爸同意你跟我一块儿走吗?或者,他同意让你跟我一块儿死吗?” 欧阳兰兰擦去眼泪,说:“他同意了,让咱们在一起,他同意不让你走了。不过他让我看着你,不离你半步,他怕你给你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把大伙都给卖了,哪怕你是无意的。公安局现在肯定把你认识的人都找了,一有你的消息他们都会报告的。”欧阳兰兰仰脸看他。“那我看着你,一刻也不离开你,你不会再烦我了吧?” 肖童支吾地:“啊,不,不会。” 欧阳兰兰笑了,从她的笑容中,肖童意识到自己的这道生死关是过去了。他不由大大地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感到无尽的倦意。看来马上又要启程了。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带到哪里。他还要继续全力以赴地伪装无辜,伪装爱,被裹胁着开始一个危机四伏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之旅。这个旅程刚刚开始的时候,也许连欧阳天自己也没有想好确定的目的地。他们带着些盲目仓皇启程,登上了南去的列车。先是顺着铁轨一下子开到了山西,在省会太原和平遥古城喘息了三四天,又心神不定地向西走。在银川迟疑地停了一两日。复又向南,在一个凄风愁雨的早上,他们到了成都。 一路上肖童尽量装出随和与服从的外表,而内心里却度日如年。应该说,脱险的机会每天都有,却找不到能和庆春联络的一点时间,他也并不想就这样逃跑。当他的生命安全暂时,他又有些好大喜功,总想着会有一天在什么地方与庆春胜利会师,将欧阳天这帮人一网打尽。这样的结局当然就功德圆满了,他在庆春跟前也就有了面子,当然比他一个人偷偷地逃回去光彩多了。掐指算来,这案子他投入进来也有半年了,波波折折走到今天,他想无论如何也该有个大获全胜锦上添花的结束。 每到一地,欧阳天和老黄建军三个人就躲在旅馆的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商量。他们总是住在一些小得连直拨长途电话都没有的小店里,用假身份证登记姓名。他们把以前帮肖童办驾驶执照时办的那个假身份证拿出来,让他将错就错把上面的名字“夏同”作为自己的化名。欧阳兰兰果然如其父所要求的那样和他寸步不离,连晚上上了床都要用手摸着他睡去。老黄,一软一硬红脸白脸地监管着他的每个动作。只有欧阳天看上去不大把怀疑时刻挂在脸上,他说话很少,表情也不多,每日食宿安排都听老黄的张罗。 在成都逗留了两天,第三大的清早他们突然带他登上了去西藏的飞机。 飞机在贡嘎机场落了地,他们租了一辆巴士穿过拉萨繁华的市区。隔着拉萨河远远地望了一眼巍峨神秘的布达拉宫,便又继续南行。他们在离拉萨百多公里的一个偏僻的村落下了车。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汉人,他是这村落里一位金银饰品作坊的老板,也是欧阳天多年以前的一个故旧。 那位老板姓钟,生得细瘦干枯,一副广东人的外形,而脸上的皮肤和皱纹,却已如真正的藏民一样刻满风霜。他们就在他的作坊住下来。这作坊是一个宽大的院落和一座藏式的小楼,前店后坊,楼上是家。他们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太阳西下。西藏和内地相比有两个小时的时差,这里已经是晚上八点,主人已吃完晚饭。而他们手表上的北京时间才刚刚走进黄昏。 那位钟老板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喝茶,指挥着自己的老婆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儿烧火做饭。肖童看得出欧阳天和他交情甚笃,总有好多久违想念的惊喜表达个没完。也能听出他们过去同甘共苦做过一段毒品买卖,互相毫无忌讳地询问过去的熟人,张三怎样李四如何现在还做不做了等等。那钟老板说,我是早不做了。结婚有了孩子想想还是积点德不做那买卖为好。欧阳天随声附和说役错我也早就金盆洗手彻底不干了。 欧阳天把女儿和女儿的“未婚夫,”以及同行的两个伙计,一一介绍给钟老板,说这么多年了带孩子再来一趟西藏重游旧地是他的一个夙愿,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可惜是冬天,要是夏天就更好看了,肖童听那钟老板有时管欧阳天叫“老罗”,有时又亲热地叫他“罗长腿”,便小声问欧阳兰兰,他怎么管你爸叫“罗长腿”?欧阳兰兰笑着说:我还叫罗兰呢,那是我的小名,我爸原来就姓罗,改了好多年了。其实我还是叫罗兰比较好听。我爸当初真不应该改姓了欧阳,绕嘴还俗气。 肖童问:“那应该改姓什么?” 欧阳兰兰说:“应该还叫罗兰,然后姓索菲亚。” 肖童一点没有笑意,心想这欧阳兰兰真是头脑简单,这都什么处境了还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他改了话题问:“那你爸爸要带我们在这儿呆多久?这儿是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原咱们可呆不习惯。” 欧阳兰兰好像无所谓似的,说:“你放心,你要抽的烟我这次带了好多,足够你用一阵儿的。” 肖童从一下飞机就觉得呼吸急促头晕目眩,他不知道这究竟是高山反应还是毒瘾犯了。 主人把饭菜端上桌子,藏式口味和四川口味杂在一起。肖童有点饿了,吃得狼吞虎咽。钟老板打开一瓶自酒,欧阳天摆着手说不喝了,我好久没进藏了乍一来多少得适应两天,喝酒太耗氧,不喝还喘不过气来呢。他又对埋头吃饭的肖童说,少吃点,乍到高原肠胃消化都好不了,吃多了你自己难受。钟老板说对对,你们刚来头两天要少食多餐。 吃完饭,又兴高采烈地说话聊天,聊得连欧阳天都感到缺了氧,主人方安排他们休息。肖童和欧阳兰兰被安顿在平常主人女儿住的小屋里,小女孩就搬到父母那边同住了。女孩的妈妈在这屋里又为他们搭了张床,还在他们的被褥中放了些防跳蚤用的沙姜粉。 熄灯前,肖童要了一支烟,躺在床上慢慢地吸了。欧阳兰兰也有些头晕眼花呼吸短促,因此也不来缠他。这使肖童有了一个安静而独立的被窝去想自己的心事。他当然还是想庆春。他躺在这陌生的带着些沙姜味的干燥的被子里,万般思绪,蜂拥而来。他想庆春和李春强和他们的“老板”一定在开会研究呢,一定在分析他们这些天跑到哪儿去了。庆春的“老板”看上去老谋深算,很有经验,李春强在工作上也显得精明能干。但肖童深信,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会儿正躺在世界屋脊的西藏,躺在这个雪山荒原的小镇上,躺在这幢藏式的小楼里。他知道他现在离庆春很远很远。他现在更没法和她联系了。这里显然不会有长途电话,这里的人和空气一样稀少。他连逃走的路都找不到。他茫然得几乎无法入睡。这里的与世隔绝使他越发感到与庆春的重逢大概还很遥远。 正如肖童所料,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在欧阳天的脸色上,仍然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他和老黄建军整日愁眉不展。在高山反应消失后,他们开始喝酒。有时竟喝得酩酊大醉。钟老板每天埋头忙他的手艺和生意,肖童不清楚他和欧阳天究竟有多深的神交和默契,只看到他对他们的借酒浇愁和长嘘短叹不闻不问。肖童觉得这位骨瘦如柴的钟老板本身就像一个充满悬疑的故事,他这样一个地道的汉人怎么会隐居般地独自生活在这个荒原上的藏人的村落,迷一样地深奥。欧阳兰兰也说不清这当中的来龙去脉,她只记得她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这个人。 肖童和欧阳兰兰每天只要不刮风就坐在院里晒太阳,和主人的狗玩。有时他们也走出院子,到不远的山坡去逛。这里只有这样一座被风吹干了只留下片片积雪的小山。站在山头可以看到整个儿弹丸小村的全貌。这里连汽车都不通。全村似乎只有钟老板拥有一辆越野的吉普。人们的运输工具还是靠骆驼,牦牛和成群结队的羊群。 小山的山头上,有一座看上去已荒芜了百年的寺庙。庙里还残存着一些破损的塑像,那是一些造型优美的菩萨和圣母。倒塌的金刚头部的表情依然清楚,圆睁怒目,剑眉倒竖,大张着呐喊的嘴巴,让肖童看了触目惊心。这小山不高,但离天很近,有时肖童站在院子门口,就可以看到雾一样的云低低地缠绕着那泥灰色的废寺,和它北面风化的塔林。让他朦胧地想起那些关于宇宙。自然、魔法。灿烂的艺术和生命的本源的种种疑问。 欧阳兰兰开始几天还比较快乐,在一个黄昏她父亲把她带到那山头废寺金色的夕阳下,做了一次长谈之后,便沉闷下来。那天晚上肖童看她两眼红红地回来就知道又是欧阳天和她说了什么。他没有问,他知道她肯定会主动地倾诉。 晚上,躺在床上,咝咝作响的酥油灯把屋子照得阴影深沉,欧阳兰兰拱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着,她说,我爸爸破产了。 肖童不动声色,他问:“是因为老袁吗?” 欧阳兰兰说:“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他只跟我说他没钱了,也回不去。他说他这么多年惨淡经营的家业,为我挣的这份家业,全没了。你知道吗,我们大业公司让公安局给抄了。帝都夜总会,还有燕京美食城,还有……,他们在成都就打电话去假装订餐订房,结果都告诉停业了。我们回不了家了。” 肖童问:“那你爸爸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他就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吗?” 欧阳兰兰没有回答,也许她和他一样,对他们今后的去向和前途茫然不知。她用力搂着他,他被搂得有些心烦便抽身坐起来。欧阳兰兰在他背后用双臂环绕着抱着他的腰,说:“肖童我问你,如果我真的穷了,你还跟不跟我,你会不会就把我甩了?” 肖童没法回答她,他只好有意无意地用了一种刺伤的说法:“先别说穷不穷,你能把命保住就万幸了。别忘了警察现在准是到处在抓你们!” “也抓你!”欧阳兰兰赌气似地反击,“你以为没你事吗,老袁要是供了,第一个就得供你!” 肖童抱着自己的膝盖,不说话,他心里暗暗充盈着一种生存地位的优越感。他平静地说:“我不怕死,可你怕。” 说到死欧阳兰兰有点天生绿林的豪迈,满不在乎地说:“如果和你死在一起,我也不怕!” 肖童问:“你愿意怎么死?如果是我亲手杀死你,你愿意吗?”一 欧阳兰兰说:“如果我们已经没有活下去的路了,如果我们必须要死,真的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肖童看了她半天,拿过她的一只手,在上面拍了一下,击掌为盟地说:“好,说定了。” 欧阳兰兰带着几分顽皮和好胜,说:“可我也想让你死在我手里,死在我的怀抱里。我得等你死后,抱好了你,再死。这样我们就是上了天堂也能呆在一起,投生转世,也能投在一起。” 肖童脸上半笑着,心里冷冷地,问:“你是说,你要我死在你头里?” 欧阳兰兰歪着头,措了半天词,说:“你先死,我跟着,就算是一起死吧。难道你真的计较这一两秒钟的先后吗?”见肖童不语,她笑了,说:“咱们真是神经了,谈了半天,全是死呀死的,太不吉利,你放心,我爸爸刚才说了,只要我们能过这一关,他就有办法东山再起。他说他以前给我许的愿都算数,他一定能让我到国外去,让咱们俩都去!我相信我爸爸。” 在以后的几天里,欧阳兰兰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未来家业的重振和死。她对未来,对她无所不能的父亲,充满了希望和信心。但或许,她或许也隐约地,触摸到了死。 西藏,也正是这样一个潜藏着生命之源,布满了死亡之谷的带有象征意味的地方。当欧阳天这些人的沉闷和叹息告一段落之后,他们开始有兴趣走出这个孤立的小楼和院落,走向荒原,欧阳天借了钟老板的越野吉普带着他们游历了附近冰雪中的高山和湖泊,寺院和城堡,草场和荒滩。他们开车经过一座座经幡飞舞的民村,看到一个个摇着摩尼轮从草原深处走来的朝圣的藏人,听到一声声“唵、嘛、呢、叭、咪、哞!”的梵音咒语,那神秘的声音从喜马拉雅,冈底斯。唐古拉和昆仑山那边无休无止,无始无终地四面飘来。肖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湛的天空,蓝得像画报上的海。空气纯净透明,无可形容地清新,清新得带着些大地之初的野气。有时他们走很远也看不到一个人,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草,到处散落着灵性的石头和风干的动物尸骨,静卧着连绵的崇山峻岭,给人一种苍凉超凡的极地气韵。冰清玉洁的湖边,成群的野马,一看见他们的汽车,就狂奔如潮,像一片瞬息崩发的黑色的泥石流,一发而不可收拾。 偶尔他们也会邂遁一个集镇。欧阳兰兰便会忘掉所有忧愁挤在人群中挑选东西。只有欧阳天懂得一点藏话,结结巴巴非常省略地当着翻译。建军一见到藏人便阴沉着土匪一样的嘴脸不言不语,老黄则入乡随俗见人便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说一声“扎西德勒”。 欧阳兰兰买了一些珊瑚。琥琅和西藏特有的绿松石串成的项链。老黄则买了条念珠拿在手里拨动着念念有词。肖童想,他是在祈求佛的保佑吧?侧目看看欧阳天和建军,他们只是在卖法器的摊子上转了转,但什么也没买,他们不信神。他们是那种什么也不信的人。 在他们与摊主用半生不熟的藏语和比比划划的手势讨价还价的时候,肖童突然不经意地发现在这个小小的集镇上,竟有一个同样小小的邮电所,就在他的眼前,不过十米远的地方。他假装向那边卖糍粑的小摊踱去,一闪身便溜进了这家邮局。这邮局只是个十几米见方的屋子,破旧的柜台几乎横到了门口,唯一的营业员是个姑娘,肖童上前招呼,竟惊喜地发现她能听懂汉语。肖童只迟疑了半秒钟便紧张地问她:“你们这里可以发电报吗?”她好像有些反应迟钝,“电报?不,不可以。”他又问:“那,可以打长途直拨电话吗?”姑娘点头说:“可以打长途电话,但是要在这里等,要等电话局给接。”“要等多久呢?”“这个说不准的。可能十分钟,也可能半小时,也可能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说不定。” 肖童有点泄气,他看一眼门口,只有静静的阳光投射进来。他说:“那么,你们这里还可以干什么?” “你要邮票吗?要寄东西吗?要寄信吗?要汇钱吗?都可以。” 肖童几乎没等她说完就说:“那你这儿有信封信纸吗?我寄一封信。” 姑娘拿出了一叠信纸和一张信封,又拿出邮票。肖童说:“借我一支笔行吗?”她又拿出笔。肖童在信纸上快速地写下一行字:“西藏,乃巴,萨噶鲁村”,下面写了“肖童”二字。在写信封时他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庆春的通信地址,他知道她家知道她单位怎么走,但说不清街道胡同门牌号码。情急之下,只好写了:“北京,公安局,欧庆春收”几个字,犹豫了一下,又在欧庆春下面,写了“李春强”三个字,他想欧庆春在公安局的知名度也许不如李春强那么大。 他把信装进信封,递过去,那女营业员慢吞吞地看着,一脸疑惑,似乎担心这样简单几个字会不会成为盲信。她最后还是决定替他发出这信,但把信封又递回来,指着上面的六个方格,说:“邮编号!” 肖童愣了,他说:“我不知道邮编号,麻烦你帮我查一查好不好。” “可以,那你得告诉我具体地址。” 肖童依稀记得前门东大街那边有个院子门口挂着公安局的牌子,信寄到那里大概总能转到庆春的手里。于是他说了前门东大街。那姑娘翻开一个大册子在上面慢慢查找,直急得肖童满头是汗,门外的每一个响动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想说不定欧阳天他们现在正在找他,说不定马上就会找到这里。他对姑娘说:让我来查吧,我地名熟。姑娘说:你先交钱吧,我自己查。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人民币,他毫不犹豫地拈了一张百元的美钞送了上去。不料姑娘盯着那美钞左看右看不明白。 她问:“这是什么钱?” “这是美元、一百美元相当于八百多人民币。不过你不用找。”肖童说。 姑娘却把钱推给他,“我们不收这个,只收人民币。” 真是民风朴实,连美元都不认。肖童急得眼睛冒火,比比划划地解释说,美元很值钱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你以后要去北京吗?去上海吗?去南方吗?这钱那些地方都认。他不知该怎样让那姑娘相信他不是个骗子。 姑娘坚持原则一丝不苟,“我们这儿有规定的,不能收外币,我们也不清楚你这钱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过期。”她一边说一边收回了柜台上的邮票和那叠已经用了一张的信纸,说:“你下次带人民币来,我再帮你发这封信,这信纸我先扣下,下次带钱来就给你。” 正说着,门口一暗,肖童没回头也知道是有人进来了。他飞快地将已经写好的信封和钱都揣进怀里。果然后脑勺响起了欧阳兰兰的声音: “肖童,你在这儿干什么?” 肖童回头一看,是欧阳兰兰和建军。脸上挂着程度不同的怀疑。他竭力自然地笑着,说:“这儿有个人会讲汉语,我们聊聊天。” 他说完便搂住欧阳兰兰的腰肢,亲热地拥着她出门,还回头挥手向那营业员告别:“以后再和你聊,欢迎你到北京去!”也许他的声音和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得一点不像临时的编排,所以欧阳兰兰马上半嗔半笑地骂了句:“你怎么见着个年轻顺眼点儿的就上去套磁,守着我你还这么不老实。”建军在屋里东看西看看不出什么破绽,便也跟了出来。 在回去的路上,男人们在一个荒凉的沟崖停车方便。肖童慢吞吞地留在后面,他看见他们走上车子等他,便背向他们掏出那封未能发出的密信,扔进了泥灰斑驳的峭壁之下。那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迹光顾的深壑。这时,黄昏的夕阳正使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阴影。 整个儿晚上他的心情都有些恍惚和压抑,也很疲倦。熄灯后欧阳兰兰拱到他的被子里,在他耳边喃喃地说着肉麻的话,手脚并用地糊在他的身上。这是入藏以后她第一次向他表达床第之事的信号。但肖童厌烦地坐起身子。 “怎么啦?”欧阳兰兰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很累。”肖童说:“我不希望现在伤了身体。” “怎么伤身体啦,你这又是闹什么情绪呢,我不明白我又怎么你啦?” 肖童闷声闷气地说:“我想戒毒!” “戒毒?”欧阳兰兰疑惑地也坐起来,“在这儿?” “对。”肖童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并且马上就决定了。他看着欧阳兰兰,冷冷地说:“你愿意帮我吗?” “在这儿怎么戒?你也没有药,也没有医生。你怎么想起现在就戒?” “对,我想现在就戒。”肖童语气坚定。他说:“你要是同意我戒,就帮我。我想在离开这儿的时候,在我将来有朝一日回家的时候,我要像个好人一样地回去!” “好,”欧阳兰兰似乎被他的决心所感染,“我同意,我帮你。我知道你这毒一天戒不了,你就会恨我一天。” 肖童恶毒地望着她,他觉得和她呆在一起真不是个滋味!她的每一个表情,无论软硬,都带出一股子主宰的欲望,和她在一起他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种挣扎和抵抗。他咬着牙说:“对了,是你毁了我,所以我恨你。我这毒戒不了我就恨你一辈子!” 欧阳兰兰说:“我也恨你!你老是羞辱我,晾着我,我有时候真觉得杀了你也不解气。可谁让你是我爱的第一个男的呢。我他妈爱你都爱得不是我自己了。没准儿我将来早晚有一天得毁在你手里。你这人的心其实狠着呢,我都看出来了!”戒毒的艰难对肖童来说并非初次,但这一次的痛苦却来得异常凶猛。在这里找不到一点戒毒的药物,无论是代替性或麻醉性或辅助性的戒毒药物全都没有。肖童忽略了药物在减轻痛苦方面的作用,他只是依靠自己的体力和意志与之抗衡。也因为突然增大的对氧气的消耗,他的高山反应并发而来,有几次竟活活窒息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极尽能事地给他意料之外的袭击,打乱他的招架,让他昏昏醒醒。而最终支持他拼死抵抗的力量源泉,就是与庆春共同拥有未来的幻想,和那篇烂熟于胸的对祖国母亲的赞颂。那不知背诵了多少遍的演讲词配着疾风急浪的黄河协奏曲,常常响彻在他的耳畔脑海,让他的苦难变得伟大和充满牺牲的激情,让他从肉体的折磨中找到心灵的感动。他想欧庆春如果知道他的默默挣扎那一定会爱他的。她是一个爱慕坚强崇拜成熟喜欢深沉的女人。 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欧阳兰兰让老黄和建军把他绑起来,绑在床上,任他呻吟,喊叫,哭泣,谩骂。谁也不去理他,有时他实在闹得厉害了,欧阳兰兰就忍不住跑进屋去看他,看他的涕泪交加和苦苦哀求。他说我不戒了,你给我一口烟吧,你给我烟我保证永远听你的了,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欧阳兰兰摆着冰冷的面孔不为所动,她说你再坚持坚持吧,已经熬这个份上了,再坚持坚持就熬出来了。到后来她也说累了,说皮了,索性不再说话,就坐在他身边看他折腾。那样子几乎是在欣赏他的痛苦,脸上甚至还能看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肖童那时心里突然清楚起来,欧阳兰兰的表情让他一下子看懂了她的性格。她是一个既缠绵又残忍的女人,既可以委曲求全柔弱如水,又在内心深处充满霸欲、热烈、执著和冷酷。妄为兼而有之。他恨恨地想,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父亲,她能学出什么好来! 她给他喂饭,给他吃烧得香喷喷的牛肉和羊肉,他不知是出于胃里的厌恶还是心里的厌,骂了句:“你他妈爱吃不吃,谁还求着你!”她当着他的面自己吃,吃得吮吸有声津津有味。肖童转过头不去看她。他万箭钻心般地想念着庆春,就觉得自己万分地孤独。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的角落里,他一天到晚绳索交加,一动也不能动地忍受着酷刑般的痛苦和心灵的荒凉,他为自己而流泪。有一两次,他怨恨地想到了他远在德国的父母。他们大概充实得几乎忘了他这个儿子。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这半年来经历了什么样的变故。他想象着他们大概又要和那些友善的德国同事去慕尼黑郊区的乡村度假了。他知道那儿有一年四季都绿荫不断的山丘,有幽静的树林,湿润的林间小路和小路两侧时隐时现的木屋。山脚下是一片湖水,深蓝的湖里常常游犬着几只雪白的野天鹅,把平滑如镜的湖面犁出一个个人字形的微澜。是的,他相信他的父母此时就在那里,悠闲地散步,坐在湖边原木搭就的钓鱼码头上,喝着气泡丰富的啤酒,把面包撕碎了丢进湖里,让野天鹅觅食。他们对小动物一向充满了爱怜和人道主义。当然他们间或也会想起他来,会议论起他的学业,担心他被一些不好的女人勾引。但那只是一瞬,很短很短的话题,说说就过去了。从他很长时间才能收到的那一两封由母亲执笔的短信中,他知道关于他的话题就是如此。 于是他集中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切要靠自己,他一定要坚持到底。因为他要是带着毒,他已经彻底地把毒戒了,是一个好人了,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了! 四天之后,他从床上爬起来,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出屋子,走到充满阳光的院子里。也许,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放开沙哑的喉咙大声地朗诵,想拼尽身体里最后的余力,一句一句地,仰天大喊: “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停了一下,看着站在阳光下惊奇地发愣的钟老板的小女儿,他笑了一下,冲她轻轻地念道:“这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他觉得整个儿身心终于透出了一口气! 一周之后,他开始有了胃口,能够如常地吃饭和出门散步,晚上也能睡好,体力在明显地恢复。他甚至能骑上一匹邻家的老马,歪着肩膀一颠一颠地在坡地上小跑。晚上,他借口身体不能再有消耗,拒绝欧阳兰兰碰他,但他自己却在夜深人静时闭眼想着庆春。他几乎每天都要在幻想中和庆春做爱一次,否则就不能入睡。但每当和庆春“爱”过之后,他又会陷入一种心灵的空旷和虚无。于是他常常在梦中用各种浪漫的方式与她相会。他梦见他和她一起到了松花湖上,坐着马拉爬犁,在铃铛和欢笑声中扬鞭飞驰。湖上没有人,四周的冰峰雪峦只属于他们自己。他梦见他们去山上滑雪,像专业选手那样高水平地在雪道上互相追逐。他还梦见开冰捕鱼的夜晚。他和她一齐用力拉网,一网出水,金鳞毕现,灿若头顶的繁星,他们失去重心滑倒在冰上,周围的渔民们皆欢声大笑。他有时也会梦见明朗辽阔的天空和一派银色的山系,那当然是西藏特有的雪域风光。他和庆春驾驶着吉普车,穿越着旷野和湖泊,远处是奔腾的野马,身边是背负鼓鼓囊囊的毛织口袋,成群结队涉过河滩的羊群。天上的云白得耀眼,低得像是伸手可触。他们看见了寺庙群落五彩的经幡和辉煌的金顶。他们像朝圣的藏人一样在释迦牟尼。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像前五体投地,匍匐而拜。肖童一拜再拜长拜不起,这种藏式的拜礼像做操一样让他觉得十分有趣。拜毕起身,不见了庆春。他大声呼喊找遍了寺院,遥遥看见庆春和李春强携手走远。他拼尽全力疯狂追去,半路杀出欧阳天、黄建军和欧阳兰兰,他们拦住他,挂着满脸的怀疑,责问他上哪儿去了,是不是去通风报信?他矢口否认竭力辩解赌咒发誓。不料那位邮局的女营业员突然惊喜地喊着他的名字不期而至。她递过那封未能发出的密信,兴奋地说那个邮编号我帮你查到了,你找到人民币了吗现在可以去寄。肖童面如土色,知道死期已近。欧阳天劈手夺过那信看后缓缓撕碎,将白色的纸片从寺庙的殿顶重檐洒向空中。然后他们把肖童五花大绑,给他吸毒,注射海洛因,看他毒瘾发作,嘶声惨叫,然后把他抬上山崖绝壁,向不毛的山谷里狠狠地抛下……肖童凌空大喊,灵魂已然出窍。他用力睁开双眼,酥油灯下,欧阳兰兰正在俯身温柔地看他。 她用毛巾帮他擦头上的汗,问:“你做恶梦了吧?” 他闭上眼,想从惊恐中恢复一下。 她又问:“梦见什么了?” 他睁开眼说:“梦见我让人杀死了。” 她吃惊地笑笑:“你心里准是有什么鬼了,怎么老做这种梦,谁要杀你?” 他说:“你,还有你爸爸。” 她更乐了,蛮有兴趣地问:“我们怎么杀的你?用枪,还是用刀?我要杀你,一定要让你一点一点慢慢地死,我最喜欢折磨人了。你梦见我把你大卸八块了吧?” “你们用毒,给我吸了好多好多毒,还给我静脉注射,打进好多海洛因,然后把我扔在山谷里不管了,我就死了。” 欧阳兰兰收住笑容,把毛巾用力扔在他的脸上,说:“你到底有完没完!你吸毒可是老袁使的坏,你要记仇就找他去。甭跟我念叨。我真后悔这么费心费力地帮你戒毒,喂你吃饭,我对你有千条好万条好,你还是看不见!” 肖童拉开脸上的毛巾,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屋顶,冷淡地说:“我用不着你对我好。” 欧阳兰兰急了,扑上来揪住他就打,嘴里哭着骂着:“肖童,你给我说清楚!你得了我的好现在又说用不着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 肖童用力和她扭打,互相用东西砸对方。老黄和建军闻声赶来,叫门门不开,便破门而入,把他们拉开。欧阳兰兰扑在床上发着狠地无声哭泣,老黄连声劝着:“你们这是搞什么呀,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还吵成这个样子。要吵,动动嘴也就行了,怎么半夜三更动起手来了?” 建军见欧阳兰兰咬牙切齿哭个不停,便恶狠狠地揪住肖童质问:“你对她都干了什么?你为什么总是欺负她,啊?” 肖童挣扎着,你拉我扯又和建军扭打起来,他最讨厌建军那土匪似的架式和垮里巴唧的外地口音,以及总是刻意充当守护神的那副德行。但他现在的体力早已不是建军的对手,只好发疯似地又踢又咬,直到欧阳天出现在门口,他们才住了手。 欧阳天看看他们,看看抽抽嗒嗒的兰兰,低声的,但却是威严地说了句: “都去睡去!” 建军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了,肖童恶狠狠地说:“建军,你他妈等着!”建军回头咬牙道:“我等着你!” 老黄也走出去,欧阳天对女儿说了句:“先睡吧,明天再说。”便替他们把门关上了。肖童觉得胸中的无名之火也发泄完了,他不理欧阳兰兰,自己倒在床上蒙头便睡,他不知道欧阳天明天要说什么! 第二天,大家起床,吃饭,吃完饭帮钟老板干了点活儿。一切如常。除了建军和肖童仇人似地谁也不理谁外,谁也没再说什么。 肖童晚间照常做梦,照常靠想象和庆春做爱。但梦的内容不再是往昔而换成了未来。他梦见结婚。梦见陪庆春和她父亲出国去旅游。他们去了香港,去太平山看夜景,去太古广场购物,去海洋公园看动物表演,去船上吃海鲜……。做完这种梦醒来后的心情是最凄凉的,只有头上黑黑的屋顶和窗外高原的风。 于是这些美丽的梦就使他变得更加烦躁暴戾,喜怒无常,白天和欧阳兰兰的吵架成了家常便饭。他虽然依然会跟着他们出去走走,但对远近那些奇异的民俗风情,和那些神秘的名刹古堡,都已无动于衷。度日如年的寂寞与无端的烦闷与日俱增。他想逃跑,想一个人先跑了再说。但和以前一样,一想到庆春那副严肃责问的表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他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身无分文(不算美元的话),在这交通隔绝的荒原小村,跑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欧阳兰兰毕竟是个女的,她的高山反应去而复来。恶心呕吐的症状甚至比刚来时还要严重。她一病肖童要照顾她便不能再与之吵架。她病了才觉得肖童对她也还是有情有义。他除了依旧少言寡语之外该做的什么都做,端茶递饭也算尽了义务。某日欧阳天和钟老板带上她开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看病,看到傍晚才回来。回来时欧阳兰兰有说有笑,情绪突然变得蛮好,欧阳天却面色阴沉闷闷不乐。 吃完晚饭欧阳天找上钟老板坐在楼下的厅房里要商量什么事情。老黄和建军回房在油灯下玩儿一种刚刚学会的藏式纸牌。肖童和欧阳兰兰回到屋里,肖童问:“你今天去,医生说是什么病,不是什么绝症吧?” 欧阳兰兰腻腻地冲他笑一下,说:“要是我真得了绝症,你还要不要我了?” “我现在也没说要你呀。” “你不要我你干吗玩儿了我?” 肖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是自我!我还不想玩儿你呢!” 欧阳兰兰气得喘息起伏:“肖童,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是不是个男的?你玩儿完了舒服了你翻脸不认人啦!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没看透你!” 肖童说:“好。现在你看透了,以后就别再喜欢我了,我也不再玩儿你了,咱们今天就两清了!” 欧阳兰兰伸手给了肖童一个响亮的耳光,肖童挥起手,欧阳兰兰尖叫一声哭起来。肖童只是挥了一下,并没有打下去。他拉开门,大步跨出屋子,欧阳兰兰在他身后痛哭起来。肖童不理她,把木板楼梯踏得砰砰响地走下楼去。楼下欧阳天正和钟老板谈着什么,见他怒气冲冲下楼便站起身来,板着脸责问: “肖童,这种时候为什么你还要和她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