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童想再说两句表决心的话,但他收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紧,他想幸亏带了烟了。他说你们慢慢喝,我去煮饺子。但他还没起身,庆春的父亲已经站起来,说我去,你煮非把两种馅弄混了不可。 父亲说着起身去了。庆春见父亲走了,凑近了和肖童说话。可这时肖童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忽而清楚忽而糊涂地听见她在和他商量给他找什么工作的事。他强打精神应付着,随口说了些什么话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熬到庆春的父亲端着饺子回来了,才说要去那边方便一下。老头儿说,你先趁热吃一口看熟了没有。他拿着筷子伸进盘里,手颤抖得屡夹不中,头上的汗珠子像水一样地淌下来,呼吸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起来。他已经顾不得庆春和她父亲面面相觑的怀疑的目光,他好像憋不住尿似地扔了筷子,胡乱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便匆忙起座,向门外走去。庆春和父亲都没有应声,他身后的屋里留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他进了庆春父亲的单元门,冲进厕所,反插了门,手忙脚乱掏出身上藏着的那支烟,却想起没有带火。他又拉开门冲出厕所,冲到房间里,东翻西找,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一盒火柴。他连打了两根都断掉,当他终于打着第三根时,他无可逃避地看见了庆春和她的父亲出现在房间的门口,目光惊恐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尽管自尊心在生理痛苦面前突然崩溃,但心里还能被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刺痛。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不能自主地当着他们的面,点燃了那根粗大的烟,不顾羞耻地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他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下脸庞,落在地上。这时天地间仿佛绝了声音,一切都幻化为乌有,他轻飘飘地随欲而走,只依稀听见纸箱里传来小黑尖锐的哭声。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么就梦见了他的学校。梦中的校园比现实中显得鲜艳多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颜色,如夏天里的公园那般明丽。内湖不再是小小的一潭凝绿,而是变得汪洋恣意,浩森一片,可以把他的视线带得很远很远。而那座原本高大宏伟使人相形自惭的礼堂,在冥冥中却又成为一个亲切平易的背景。他站在礼堂的台上,台下鸦雀无声,同学和老师的面孔都似曾相识6他自己的声音像穿透星夜和旷野般的空冥动人。他知道自己是经过艰苦训练才能朗诵得如此传神!欧庆春和她的父亲也夹在人群中,严肃地倾听。还有他自己的父母,还有卢林东和郁文涣,还有一群面目友善表情庄严的警察。这么多亲朋好友藏在人海之中被他一发现,激励着他把每一个词都念得充满情感和酸楚。 “……我们的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壮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危机和厄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我们中国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遗传。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 朗诵的配乐还是那支钢琴协奏曲——《黄河》。那行云流水,气势磅礴的音乐在耳畔滚动着,让他的每一句朗诵都显得荡气回肠,撼人心魄。当《东方红》的旋律奔腾而起,把全曲推向高潮时,他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他觉得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旋律好像就代表了波澜壮阔的中国,代表了每个中国人的振奋和苦难,往昔和觉醒。这种力量和激情使他心潮起伏热泪滚滚,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号啕大哭,直到自己哭醒。他望着黑暗中这个残破的家,听着自己像患了痨病一样的喘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算不算为了祖国而献身呢?他为什么哭了?为什么醒来后依然不能止住泪水?他抱着一团被子抽泣得全身疼痛。在这覆盖了芸芸众生的暗夜中,是不是只有他醒着?有谁还会陪伴他想着他,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了半天没有。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堕落的吸毒者!是梦中的演讲词把他感动了,也许只有祖国这个母亲会知晓他的伤口,默默地在心里疼他。梦醒时分他又有些迷茫,祖国是谁?谁是祖国?是党和政府吗,是公安局吗,是脚下这块土地吗,是遍布城乡每一个角落此刻都在沉睡着的十二亿人吗,是一个包罗万象,涵纳古今的概念吗?无论祖国是什么,他都渴望着扑向她的怀里。他想哭诉,想被爱抚,想有人来抱一抱他,哪怕能有一个人代表祖国母亲,在他耳边轻轻地低语几句……他想,那个人应该就是庆春!想到庆春他知道自己这回肯定是不被原谅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天下了小雨,那人冬的小雨纤细无声却有彻骨的寒意。庆春叫了出租车送他回了家。他注意到她临出门前把手枪带在了身上。他怀疑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像押送一样。庆春的父亲在他走时竞没有和他说一句告别的话,只是和庆春附耳低语几句,庆春点头对父亲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路上庆春一言不发,肖童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也没有讲话。司机在车上放送着一盘圣诞歌曲的磁带,一路上的音乐因此带着一种童话般的祥和,让人的思绪突然飘离了现实。出租,在这儿停吧,车停后她把门拉开,示意他下车,自已则是不准备下车的样子,肖童说:“庆春你下来一下,我要和你解释。”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付了司机钱,说师傅你不用等了。 出租车开走了。他们站在清冷湿透的马路旁,远处的街灯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北京的圣诞节都集中在那些豪华的饭店里,圣诞老人不会驾着梅花鹿把过节的气氛带到这些无,但没有风。 肖童说:“庆春,我跟你说过是他们逼我吸的,是他们考验我是不是真的还在吸。我不吸他们就会怀疑我,也怀疑李队长。” 庆春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吗,吸毒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撒谎。” 肖童说:“我没有撒谎,我干吗要对你撒谎?” “对我?你对我撒的谎还不够吗!” “你不信我可以,等破了案你可以去审问他们。看我说得对不对!” “不用问我也知道是他们让你抽的,让你抽你就抽吗?你对我的保证,你发的誓,这么随随便便,就都不算数了吗?” 庆春的眼里泪光闪闪.肖童心里乱得不知应该怎样解释清楚。他想试着从头说起:“欧阳兰兰开始问我的时候我就说我还吸,后来他们就让我吸,我要是不吸他们就会认为我说话不老实……” 但庆春这时心情激动得听不进去,“你别再找借口了,你怕他们说你老实,那么你对我们老实吗?你和李队长说过这事吗,你和我说过这事吗?你刚才在饭桌上还在撒谎。他们说你素质差我总是维护你,我弄不清我怎么就这么相信你!” 庆春的口气激愤难平。泪水也顺着脸颊流下来,越流越不可控制。她双肩抽动,双手捂脸,往黑暗中走。肖童想抱住她,她说:“你松手!”肖童松了手。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等她哭完,等她平静了,他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会戒的。” 庆春深深地吸着气,说:“肖童,咱们恐怕是没有这个缘分了,你知道,我要是决定跟你好,那是要下很大决心的。我的同事都会奇怪,我的家里也会反对,因为我们的年龄和经历,差别太大了,很多人会说三道四的。我承认我喜欢你,但你连最起码的做个正常人的能力都没有,我们今后怎么能生活在一起。你也该为我想想,我们组织上,还有我爸爸,就是再通情达理,也不可能答应我和一个吸毒成瘾的人在一起,这不现实!” 肖童预感到自己刚刚抓住的这个五彩光辉的气泡就要破灭了,他不曾想到过这一切刚刚开始就大势已去。他怀着一种被遗弃的凄凉苦苦哀求,而语言却干枯得只有一句:“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庆春抬眼看着他,他的表情现出令人怜悯的凄苦,她忍不住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清瘦的脸,摸得那么轻柔,轻柔得肖童五内俱焚。庆春说:“肖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为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我知道你是为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本来一直相信你的毅力,我以为会有一个奇迹,也许我是难为你了,强求你了。以后我会好好地谢你,帮你的,可我也希望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一种最普通最普通的幸福。我没有过高的要求,我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肖童痛哭失声:“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庆春的泪水再一次忍不住喷涌出来,她说了句,“你保重!”便转身向街的对面跑去,她拦住了一辆刚巧驶过的出租车,那出租车的车门砰然关闭的撞击,透过湿气逼人的夜雾,刺进肖童的耳膜,车轮轧碎了地面上凝结的雨水,带着沙哑的声音,越来越远。肖童的眼泪凝在脸上,听着那声音直到消失。他一个人坐在湿漉漉的马路沿上,不想回家。偶有骑车路过的行人回头看他。他目光呆滞如木偶一样,在路边无动于衷地枯坐,对过往的一切全都麻木不仁。 在这个穷途末路般的寒冷的雨夜,他居然做了那样一个色彩明丽而又慷慨激昂的梦。醒来时他还是理不清自己的心情。清晨照常来临,太阳依然升起。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似乎已经昼夜不分。对海洛因的需求又成为全身每一条肌肉的唯一渴望。但他想,他还是得戒,非戒不可!他咬牙切齿仰面而卧,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把痛苦拉长,他靠着意识里欧庆春的越来越模糊的面容拼命顽抗,一秒一秒地计算着能不能熬过七十二小时。为此,他不惜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和626胶囊,但它们似乎不起一点作用。他度日如年地耗到中午,直到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 是欧阳兰兰来了。她看见开门的肖童吃了一惊。她问你怎么了,这平安夜你是怎么过的,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肖童没有说话,返身又躺回到床上。欧阳兰兰明白了什么似的,问:“你没烟了?” 他说:“我想戒。” 欧阳兰兰说:“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你一个人怎么戒得了。”她坐在肖童床边,说:“跟我出去玩儿两天吧,等你身体养好一点,我送你到国外那些条件好的戒毒医院去,听说没有什么痛苦就能把毒戒了。” 欧阳兰兰甜蜜的话语如同在他身上注射了一针腐蚀剂,顿时将他与毒瘾殊死抵抗的意志腐蚀干净。他从床上挣扎起来,打开柜子里的抽屉,取出金盒取出烟,如饥似渴地抽起来。抽完一支,意犹未尽,又把昨天剩下的半支也抽了。全身立时感到血脉通畅,筋络舒展,皮肤不再痛痒,头脑也爽然清醒起来。但清醒之后的自责和矛盾又袭上心头,他克制不住哭了起来。欧阳兰兰问他怎么了,他压抑着发自肺腑的号啕,万念俱灰地说:我这辈子完了。 欧阳兰兰从身后抱住了他,说着许多安慰的话,他对她的怀抱没有拒绝,此时孤儿般的心情使他对一切温暖都丧失了排斥的能力。如同一个毒瘾发作的人对毒品的渴望一样,他明知道正是这个女人打折了他的腿又送来拐棍,但还是感激涕零地接了。 欧阳兰兰抱着他,说:“明天我要到外地去休息一段时间,你跟我一起去吧。” 肖童摇头,“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欧阳兰兰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他们还是不放心你的那位于老板。他们已经和他约了明天见面,他们让我明天出去避一避,以防万一。他们说让我带着你去。” 肖童摆脱开欧阳兰兰的缠绵,疑惑地站起身来,“为什么?” 欧阳兰兰仰脸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拿你当人质。” 肖童愣着,像是听不明白,“人质?” “他们怕于老板是雷子,如果于老板不让你跟我走,就说明他心里有鬼,如果让你跟我走,他再搞什么名堂,你不就成了人质?如果那姓于的真是公安局的密探,他们要抓我们的时候,总不能不考虑你的死活吧。这都是老袁那帮人瞎分析。不过这倒正好方便了咱们俩,我真的非常想和你出去玩玩儿。” “如果,我不去呢?” “那,老袁他们就不打算冒险跟你们来往了,你叫于老板另找别家做这笔生意吧。” 肖童想不到这件事节外生枝一波三折又冒出这么个枝杈来。他脑子里一下子乱了,无章无法地问:“于老板什么时候和老袁约的,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兰兰冷笑,“我看你那位于老板也就是供你一点白粉罢了。生意谈到关键的地方,就不让你听了,你这还看不出来,他并没把你当成心腹。” “他们明天在哪儿见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他们肯定要带他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怎么样,明天跟我走吗?我可给你订票啦。” “你要去哪儿?” “也许往南,也许往北,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肖童转身走进厨房,用嘴巴对着水龙头大口喝水。欧阳兰兰跟进来,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他假做赌气地再次甩开她,走出厨房,说:“连地方都不告诉我,我不去,那生意你们爱做不做。” 欧阳兰兰走过来,扳过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似地说:“咱们往北走,到吉林去。” 肖童记在心里。嘴上嘟哝了一句:“怎么冬天到了,还往北走,你们都是神经兮兮的。” 他到底去不去,他没有和欧阳兰兰说定。他说要去和于老板商量一下,如果不告而别,那太不够意思。欧阳兰兰冷笑,说“但愿他也对你够意思。” 中午欧阳兰兰拉他到长城饭店顶层的芸台餐厅去吃川菜。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到亮马河两岸高楼林立,壮阔的三环路从摩天大厦的群落中昂然穿过,给人一种势不可挡的畅快。中午餐厅里人不多,坐在这里看三环路上的车流滚滚,颇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惬意。 欧阳兰兰点了几样菜,自己并不吃,她说我最近有点发胖,苗头不好。因此她只喝了一碗清汤。肖童寡言少语,低头吃饭,昨天晚上他自己包的饺子最后并没能吃上,到现在已经粒米未进饿得发慌。 欧阳兰兰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说:“我欠你的钱,也该还你了,你家存折里的人民币连本带息将近六万,美元存款大约有两千多吧。我给你凑个整数,你愿意要人民币就还你八万三人民币,你想要美元就还你一万美元。人民币的银行利息高,美元将来用的时候方便,万一你想出国旅游什么的,也不用找门路换了。各有利弊。你到底要什么?” 肖童抬眼看她,欧阳兰兰用这种轻描淡写照价赔偿的方式来公开承认她的强盗行径,显示了她的聪明。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口气,选择这样的场合,一开口就逼使受害者不了了之。但肖童冷漠的目光仍然给她脸上添了几分尴尬,她解释道: “你别瞪我,这都是建军找人干的,他们也太狠,把你家弄成那样可真不是我的意思。但你别忘了你在帝都夜总会开了他的瓢,出手也不轻。他也算一报还一报吧。” 肖童说:“你给我美元吧。你拿了我多少,就还我多少,你用不着在这件事上装大方。” 欧阳兰兰似笑非笑,“怎么,一点也不想欠我的?” 肖童眼望窗外,他说:“要讲欠,是你欠我,你欠我多了!你是成心想要我家破人亡!” 欧阳兰兰眼神暗了一下,低声说:“所以我想补偿你。真的,我想用我的一生来补偿你。如果是我害了你,我愿意跟你一命抵一命!” 肖童从窗外收回目光,他看到欧阳兰兰一张真诚的脸,他想,也许她的真诚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他,是因为一种对异性的少年式的激情。她为了得到他不惜把他折腾得半人半鬼。他心情矛盾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如同一朵盛放的罂粟花,既美丽奔放又充满毒性。她的性格是攻击性的,而且执著到不择手段的程度。肖童想他们坐在这里真的像一对恋人吗?至少周围那些服务小姐会用这样的眼光睃他们。也许,他也确实怨怨相报地做了她的“夺命情人”,正一步步地暗中把她逼上绝境。他和她命中注定是一对冤家对头,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肖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雨后晴朗的天际和温煦的阳光。阳光下的马路上,行人如豆。他心里油然生出一个强烈的渴望,他想再没有比做一个普通人过寻常而平淡的日子更幸福的事了。 饭后,他们乘坐观景电梯从顶楼一直降至大堂。在饭店的人门口告别。欧阳兰兰说,你最迟明天下午三点前给我答复。过了这个钟点生意肯定告吹,而且我敢保证你们再也不会见到老袁他们了。相信我不会骗你的。这是我亲耳听见他们商量的。如果你答应跟我一起走,就给我来电话。记住,明天下午三点以前,我的手机始终开着。 欧阳兰兰开着她的车走了。肖童在饭店附近的小街小巷里转了一阵,确信无人跟踪,便闪进了一个挂着公用电话牌子的小饭馆里。 他呼了欧庆春。 他狂呼了三遍但她没有回。 他直接打了她办公室的电话,很巧,接电话的正是她本人。他问她收到呼叫没有为什么不回?庆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事我要见你当面谈。庆春说,肖童,我们都该冷静冷静。再见面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等这个案子办完了,你还是得回戒毒所。到时候我会帮你安排好的,我还可以当一回你的表姐。 肖童态度严肃,说:“我刚刚和欧阳兰兰见过面,有重要情况要和你谈。” 对方像是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放下电话,待会在哪儿见面我会呼你。” 肖童挂掉电话,走出这家小饭馆。这条拥挤的街上有很多外地民工模样的人,马路两旁挤满了低档简陋的地摊,不免给人一种半城半乡的嘈杂感。他无目标地在人群中比肩按踵地走着,等着欧庆春的传唤。 五分钟后BP机叫起来,他回了电话,庆春在电话里指示他现在就到“点儿”里去,她说的这个“点儿”,就是上次开会的那个被称做“王府遗址”的四合院。 他当街拦了一辆“面的”,匆匆往景山方向赶。等他赶到那个四合院的时候,他看见院门口已经停了李春强的吉普,和一辆黑色的奥迪。 李春强、欧庆春、杜长发和他们的“老板”都来了。天太冷了,会开在生了暖气的正房里。那屋子中间摆了一个长条形的会议桌,配着老式的椅子,四周靠墙围着一圈沙发。沙发也是老式的那种,套着白色的套子,显得大方、简洁、干净。 李春强和欧庆春见了肖童都很严肃,只有杜长发和他开了两句玩笑并且倒上一杯热茶。“老板”对他也很亲切,主动和他握手;然后说:“行,小伙子,你前两天又立了一功!”从他们或严肃或热情的表情上,肖童猜测欧庆春并没把他又吸毒的丑事过早地张扬。 李春强问:“你不是跟欧队长说有事吗,你说吧,什么事?” 肖童对李春强这种发号施令的官腔照例有点反感。他看一眼庆春,庆春却把眼低下去,避开了视线。肖童于是便面向“老板”,说:“欧阳兰兰要到吉林去,她说要出去避几天。” “老板”和李春强对视一眼,对李春强说:“果然和咱们分析的一样。他们还是不相信你,又不想放弃这笔生意,所以在和你交易前,做了外逃的准备。” 李春强点点头,问肖童:“她爸爸也去吗?” 肖童说:“不知道。” “老板”说:“肯定去。要马上通知吉林市局,设法掌握住他们的行踪。” 杜长发插嘴:“这欧阳天一出了北京,能不能控制得住就不能保险了,索性他一到吉林就先拘了他。” “老板”摆摆手,说:“明天春强去接头,只是进一步和他们商定价格和交货地点交货方式。这个案子破案的最佳时间,是在交货的时候。如果提前拘了欧阳天,姓袁的那帮人也就必须要抓。这种法律规定必杀无疑的罪犯,特别是这种集团犯罪的人,在审讯中十有八九会硬扛着。到时候让你抓得着人抓不着货,那这案子不又夹生了。” 李春强白了一眼杜长发,说:“欧阳天肯定不能抓早了,就得让吉林市局死盯!” “老板”吸着气说:“这次看来要难为一下吉林市局了。又得盯死,又不能让他发觉,发觉了这案子同样得砸。” 看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的样子,肖童说:“欧阳兰兰让我和她一起去吉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兴奋了一下,但随即,“老板”犹豫地说:“那太危险了,万一我们这边露了什么破绽,或者情况有变需要我们提前动手,你在他们手里就不好办了。所以你不宜跟她去,你就说有事去不了。” 肖童注意到,当“老板”阐述“危险”的时候,欧庆春听得全神贯注。他想,她还会在乎他有没有危险吗?几乎是为了试试她的反应,他对“老板”说: “欧阳兰兰的意思是,如果我的于老板不让我去,就说明心里有鬼,那这笔买卖仙们就不做了。” 李春强说:“如果我让你跟他们去呢?” 肖童说:“那我就是他们手上的人质。他们说如果你们真是雷于,要下手搞他们的时候就不能不投鼠忌器。” 肖童说了这话,目光突然射向庆春。庆春正紧张地听着他说话,被他的目光突然一扫,眼睛不禁躲得有些忙乱。 杜长发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意外的事就是有。这下好了,肖童要是不去,他们还真可能疑心了,那还就真得提前把他们都摁了不行。” 隔壁屋里响起了电话的铃声,杜长发一边说一边过去接电话。少顷他从隔壁探出头来,说电话是找“老板”的,在“老板”去接电话时他又往卫生间走,还回过头来强调:“到时候能审出多少是多少,也比惊了窝全跑了强。” “老板”的电话很短,但打完后他没有出来,而是把李春强也叫到隔壁商量什么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肖童和庆春两个人,隔着桌子默然相对。 肖童看一眼庆春,问:“你希望我去吗?” 庆春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希望这案子破得漂亮,还是希望我安全。” 庆春的眼睛这才移到他的脸上,那眼睛还带着昨天哭过的疲倦。她说:“我希望这案子破得漂亮。”停了一下,又说:“也希望你能安全。” 他们没有再往下谈,因为“老板”和李春强一前一后又回到这个房间,重又坐在桌前。“老板”看一眼肖童,斟酌着词句,说:“呃,小肖同志,我刚才和李队长商量了一下,从案件侦破工作的需要上看,当然是需要先稳住他们。但刚才我们也和你分析了,这样做有一定危险。你呢,不是我们公安干部,所以这件事,我们想尊重你自己的意见。你如果愿意去,那我们全力以赴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认为你去了应付不了,心里没有这个底,那我们也不勉强。那我们会把下一步怎么办重新安排一下。即使你不去,我们也一样认为你对这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已经做了不少贡献。你是共青团员是吧?现在还是吗?呃,不管怎么说,你这一段帮助我们工作,确实体现了一个九十年代的年轻人的基本觉悟,体现了你们这一代青年人的献身精神,这一点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我也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等这案子破了以后,我们会到你原来的学校去向组织上反映你的情况的,让他们重新考虑对你的处理。退一万步说,你就是回不去学校了,你的工作安排,生活出路,我们也会帮你考虑的,这一点你放心,啊,当然这和你去不去吉林没有关系。”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肖童的脸上。肖童平静地说:“我去。” 这一刻屋里显得很静,只有处长面露笑容;那笑容在此时显得格外慈祥。 “我们感谢你。” 肖童看了一眼庆春,庆春的脸上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担忧。她依然避开了和他的目光碰撞,肖童却死死地看着庆春,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的光荣!” 肖童和这几个警察在这栋古老的四合院里呆到很晚才走,警察们和他一起仔细研究了他出去以后的注意事项,联络的方法,并且进一步对他说了不少鼓劲和激励的话,然后又不厌其烦地对李春强明天的接头再次商量了对策。老袁让李春强明天下午三点在丰联广场三楼的“伊都锦”专卖店的门口准时等着。那地方是个回形的天井式的建筑,上上下下的自动电梯有好几部,还有数不清的其他进出的通道。他们可以从多个角度观察李春强等候时周围的状况,而且进退自如。为了防止他们临时变更接头地点,决定由庆春带刑警队的部分同志混在丰联广场的大楼里,万一他们带李春强和杜长发去其他地方,好在后面跟出下落。 他们商量的时间一长,肖童便感到有些困乏,这似乎是毒瘾发作的前兆。他向“老板”提出是否可以先走,“老板”同意了,站起来和他握手,慷慨激昂地说了壮行的话,又让庆春把他送到门口。 出了四合院,天已经有些擦黑。他向庆春伸出一只手,说:“再见。”庆春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也只说了一句:“再见。” 肖童回到家里,他吸了烟,精神好起来,然后到街上吃了点东西。晚上十点钟左右,他的BP机又响了,是欧庆春呼的,她在上面呼了两个字。 “保重。” 肖童反反复复看着那两个字,字里面好像什么都有。 第二天他准备好要带的东西,洗了一个热水澡。中午上街吃了一顿麦当劳。下午两点多钟他给欧阳兰兰打了电话,他告诉她他已经准备好和她一起出发。 欧阳兰兰在电话里笑起来:“我一猜你就会跟我走的,所以飞机票都替你买好了。下午五点十分的飞机,我四点钟在机场候机厅等你,你可别晚了。说实在的,我拉你走是救你命,你要真跟那姓于的去见老袁他们的话,你今天说不定就和那姓于的一块儿让他们撂平了。” 肖童心里跳了一下,“怎么叫撂平了?” 欧阳兰兰说:“你不知道,那天给你们的那货样,不纯少只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含量。你们于老板要真是犯傻看不出来,他今天这条命就搭上了。他花几百万买这么大一批货,货色好坏都不搞搞清楚,肯定不是个正经买家,就算他不是个雷子,也是个糊涂蛋子。这种人要真那么没本事,死了你也别可惜,你跟他干不值得。” 肖童心跳加速,又疑惑地说:“那货的含量究竟百分之多少谁能看得那么准,凭这个你们怎么就能下定论!” 欧阳兰兰说:“只要是专门干这个买卖的,都有办法看出来,否则不早赔光了。老袁他们又贼又狠的,他们才不会拿命去冒险。”欧阳兰兰在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小,“哎,我爸下楼来了,咱们就这样儿吧。四点整我在候机厅里等你,你别忘了带身份证。” 挂了电话,肖童马上拨了庆春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又拨了她的手持电话,被告之“用户没有开机”。他又呼她,左等右等都没有回音。抬手看看表,时间已是两点四十分,离李春强去丰联广场接头只有二十分钟了,他跑出打电话的小商店,外面刮了西北风,而他却是满头大汗。他几乎是站到街当中想拦住一辆出租车。过来过往的“夏利”和“面的”都是满载,鸣着喇叭不满地从他身边绕过,有的司机还骂骂咧咧出言不逊。他知道这二十分针对李春强和杜长发来说,就是生命!这时他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肖童,肖童!”他回身一看,原来是他过去的辅导老师卢林东。卢林东站在马路边上一一辆破旧的捷达牌汽车的旁边,多少有些惊讶地招呼他。 “嘿,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你这一段干什么去了,怎么也不露一面通个消息呀。” 肖童眼睛只盯着那辆捷达,他甚至忘了应该说两句久别重逢必不可少的寒暄的话。他上来就急急地说:“卢老师,你能送我去一趟丰联广场吗?我有急事!” 卢林东大概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一离开学校就变得这么实际,多日不见一见了就开口求人办事。于是他面露不悦地推托,“不行啊,这是我朋友的车。我现在正学车呢,他是陪着我出来练练。刚练完,人家马上要开回去。”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解释,旁边饮料店里有个男的探出头来,冲这边喊:“老卢,有一块钱吗?” 卢林东用下巴指指那男的,给肖童着,那是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从兜里找出一块钱跑着递过去了。肖童一瞥之下,发现那辆车子的钥匙竟还插在方向盘的旁边。他看一眼卢林东,他还在饮料店门口和那男的说着什么,和他不过十步之遥。他把牙一咬,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快速地打着火,车门都没关上就一踩油门开了出去。他听见卢林东在身后大叫,他从反光镜上看到他和那个男的都跌跌撞撞地猛追了几步又都站下来目瞪口呆! 他追风似地开着车直奔丰联广场,甚至不惜闯红灯不惜和抢行的车连刮带蹭。到达丰联广场时已过了二点,他把车往门口一扔便冲进大楼。大楼的门卫在身后大声责问这是谁的车怎么停在这儿?他连头也没回不顾一切跳上自动扶梯,冲开梯上站着的绅士小姐快步向上攀登,假扮着逛商店的欧庆春和她手下的刑警几乎都看见了他的突然闯入,都紧张万分不知又出了什么意外的变故。 这时肖童看见了李春强。他和杜长发一道,被几个男子簇拥着乘坐旁边的另一部自动扶梯自上而下,和他反方向地走了一个照面。李春强也看见他了,满脸狐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和他打招呼。 肖童高叫了一声:“老板,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李春强这才回身仰头,越走越远地应道:“哟,你怎么也在这儿,是来买东西吗?” 肖童的电梯已到了二楼,他快步拐到李春强乘坐的这部下行电梯上,这时李春强和那帮人已经下了电梯,都站在梯口看着他。李春强的脸上已恢复了镇静,说:“你不是要陪你女朋友出去玩儿吗,你们还没走?” 肖童站在缓缓下行的电梯上,居高临下地反问:“你干什么去,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肖童这句像念错了台词的问话,让李春强难以察觉地愣了一下,他指指周围那几个男的说:“我晚上有饭局,朋友请客。” 肖童看看那几个陌生的男人,冷笑道:“又是老袁那帮人,他们不够朋友,上次在燕京美食城给你喝的,是低度酒!你别以为那酒是纯的。” 李春强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脸,不解其意地胡乱应答:“你刚开始学喝酒,就非要喝六十五度的?” 肖童说:“六十五度,七十五度也不能算纯,要喝至少喝九十度以上的!” 李春强似是恍然明白了什么,咧嘴一笑:“你还没喝呢,就说醉话了。” 那几个男的催他了:“走吧于老板。”李春强转身和他们向大门口走去,肖童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句: “老板,你不是说低度酒不值钱吗!” 李春强回头,会意地一笑。转身出了大门。肖童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在门外。他转脸,无意间看见了立于自选店门口的欧庆春。欧庆春穿了一件浅米色的风衣,那风衣随意地敞开着,在肖童的眼里美丽无比。欧庆春没有听见肖童在电梯口和李春强说了些什么,她站在丰联广场大堂右侧的自选商店的门口,看见他们俩在进行着一场表情古怪的短暂对话,然后李春强扔下肖童,让那几个男人领着继续走向大门。这使她几乎顾不上细想肖童何以会不速而来,便不得不目示着散在大堂里的便衣们迅速撤出大楼,走向等在门外的汽车。她看见李春强和杜长发被那几个男人安排着分别上了两辆桑塔纳,一前一后相跟着驶离了大厦。 那两辆桑塔纳走得并不快,也许是担心走散,所以互相照顾着速度,不疾不徐地向东直,这四部车在她的指挥下,就像进行着一场自行车的公路赛似的,轮换着充当领骑的角色,这种不断变换跟踪顺位方法,是外线防止暴露的技术中,最基本的一种。 时值下午三点半,三环路上交通顺畅,车流不大,两辆桑塔纳若无其事地绕了半个三环,,而对面快车道上驶来的两部银灰色的小本田也突然刹停。庆春看见李春强和杜长发钻出桑塔纳,被那几个男人拥着,快速越过隔离带,分别上了两辆小本田。庆春带的四部跟踪车怕暴露都没敢停,开车的侦察员一边在嘴里骂着,一边速度不减地从抛锚的桑塔纳身边一一驶过,她叫同车的侦察员记下那两辆小本田的车号,然后回过头去,眼睁睁看着它们载着李春强二人向北走远。 庆春用手持电话通知了侦察指挥中心,指挥中心立即将搜索监控两部银灰色本田的命令,传达给了全城每一个巡警,他们还没回到处里,指挥中心已经用电话告诉了他们对这四,都是登记在帝都夜总会名下的,庆春心想,这次欧阳天也真是机关算尽,对这笔不托底的交易,他连人带车都只用帝都夜总会一家。万一出了纰漏,也顶多断其一指,不致牵连其余四指,就像有限责任公司似的,破了产只负有限的连带责任。 他们一直等到吃晚饭也没有接到指挥中心关于那两辆银灰色本田行踪的任何报告,大家心急如焚。处长马占福也一直呆在刑警队的办公室里等消息。大家不停地琢磨下午李春强杜长发被带走前肖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丰联广场,他和李春强之间究竟做了怎样一种微言大义,在候机大厅和欧阳兰兰见了面。同行的果然还有欧阳天及他的助理黄万平。他们已经乘五点十分去吉林市的航班准时离港,这会儿一行四人还都在天上。,大声叫道:“于老板吗,你在哪儿?” 李春强在电话里说他正在回家的路上,让“老板”别着急,等回去再谈。大家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大地松了口气,才想起在桌子上摆了半天早就冰凉的晚饭。 李春强和杜长发是晚上八点钟回到处里的。恰在这时吉林市局也打来电话,通报了欧阳天一行四人到达吉林并且住进松花江宾馆的情况。 李春强和杜长发当然也没吃晚饭,庆春派人去食堂又给他们热了热饭菜,不知谁还拿出一瓶二锅头,让他们喝两口压压惊。处长说,要喝应该是咱们喝,他们俩倒没什么,真正受惊的可是咱们。 饭还没吃,酒也没喝,欧庆春和李春强,杜长发三人就都凑到处长屋里碰情况。李春强情况还没谈,便先感慨万千,说别看肖童这小子平时玩世不恭又吸毒,这次他还真是把我们俩给救了,把这案子也给救了。这帮王八蛋上次故意拿稀释的海洛因给我们做样品,这事咱们还真是疏忽了。如果这次接头我们不假装气愤提这档子事的话,他们肯定会怀疑,他们这次把我们带到郊外一个烧砖的厂子里去了,那地方成片的砖垛,大得望不到边,工人都下班了,一个人影也没有,要干掉我们很容易。 庆春说,估计肖童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呼我们来着,我们在丰联广场执行跟踪任务所以把BP机都关了,李春强说,我去接头就没带BP机,免得有人给我呼上一句话再把我给暴露了。 大家感慨后怕了一番,都说李春强杜长发吉人天相,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又说这肖童也是神出鬼没不知什么时候就能出一个惊人之笔。处长收住话题,问:“咱们说正事吧,这次成果如何?” 李春强拿出一小包白粉,说:“谈好了。大年初一,在天津接头交货。价钱谈到每克叁佰五十元,这是他们新给的样品,可以送技术部门化验一下。他们说保证含量在百分之九十左右,我估计这回不会是低度酒了,我提高数量要了两万克,他们居然也答应了,可见他们也确实有实力。整个儿交易数额是七百万人民币。我跟他们说了,这笔货我们也是替别人做的,是往美洲运。这次做得双方要是都合适,下次接着做。他们大概也觉着我们可能会是个长期的买家,所以也确实想冒险做一次。” 处长点点头,迎着大家一致投来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党的笑意,他说:“近敌作战就是来的快,我看,可以破案了。” 处长的声音虽不大,但庆春心里却好像响了一声霹雳,她身上的皮肤激动得麻苏苏的汗毛直竖。处长又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说:“大年初一,这案子真是拖得跨了年。” 庆春提醒道:“处长,破案的现场虽然在天津,但这案子的主犯却在吉林。肖童也还在他们千里,要不要派人去盯一下,不行我亲自去一趟如何?” 处长想了想,说:“抓欧阳天还是要依靠当地,你去盯着人家弄不好还会有意见,出了问题责任也分不清,我看目前还是不去人为好。不过可以让他们准备好。大年初一只要天津方面一得手,在吉林的那几个人可以马上拘捕归案。你们前一阵摸的情况再认真清理一下,凡是可疑的人都要通知当地公安机关控制起来,证据充分的就可以抓了。只要他们在天津一交货,欧阳天一落网,桂林的关敬山和广州的红发就可以并案提请起诉了。” 这个会开得短促而激动人心。欧庆春他们从处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又和李春强把下一步要做的工作简单分了分工。然后李春强、杜长发就被那班兴高采烈的年轻刑警拖去吃饭喝酒,欧庆春就一个人骑上车子回家了。 回到家她先去了父亲的屋里,父亲这个时间照例还在看电视。她问父亲小黑晚上喂了没有,父亲说吃晚饭前喂了一次,现在又该喂了,庆春就拿了针管灌上奶,一点点推着喂小黑吃饭。猫也像婴儿一样,饿了就大哭大叫,一旦叼上针管,又是那么贪婪。父亲说,别用针管喂了,有奶瓶了,就在那桌子上放着呢。用针管推不好能呛着它。 庆春到桌子上找到了奶瓶,不无惊奇地问:“还有这么小的奶瓶?这是什么时候买的?” 父亲说:“这是上次肖童买的。” 说到肖童庆春愣了一下,默默把小奶瓶里灌满了奶蹲在纸箱前喂小黑。好久才又问:“他什么时候买的?” 父亲似是不愿启齿似的,憋了半天,才说:“就是吃饺子那天。” 父女俩又都沉默。家里的气氛从来不是这样的。父亲眼睛在电视上,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点了一支烟,又不抽,拿在手里,烧了一半又掐了。庆春喂完奶仍低头俯在纸箱前,把自己的一只手指头给小黑抱着玩。她想,小黑无忧无虑,睡醒了就吃,吃饱了就玩儿。人要是能够如此简单,饮食男女之外,再无更多喜怒哀乐,那也是莫大的幸福。 还是父亲憋不住,开口问:“庆春,这两天你又见着肖童了吗?” 庆春背对父亲蹲着,回答:“见着了。” “你又去找他了?还是他我的你?” “我们不是让他帮我们做点事吗,前两天在一块儿开会来着。” “你们让他帮着做的那事,还得做多长时间呀?” “快了,没几天就完了。” 父亲停了一下,又抽出一支烟点上,说:“我的意见,你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结束之后,你们就不要再来来往往了。总这么藕断丝连的,对你们俩都不好。” 庆春站起身来,坐在父亲斜对面,眼睛还是看着小黑。小黑也仰着脸看她。它玩儿得刚刚兴起,瞪圆的眼睛意犹未尽。庆春说:“这事办完之后,他还是得去戒毒。” 父亲说:“那你把他送到戒毒所去。这次让他住得时间长一点,太短了看来不行。” 庆春低头不语。 父亲问:“庆春,你得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他,是不是还有那个想法,啊,你现在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你得跟爸爸说实话。” 庆春依然沉默,眼睛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父亲叹了口气,说: “不是我要干涉你,以前那么多男的追你,有很多人条件相当不错,可你偏偏选了胡新民,我没有反对。尽管你们俩并不般配。但只要你喜欢,我不干涉。可肖童的情况就不同了。他比你小五六岁,就算这个不重要。尽管这也确实是个问题,按常规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些,大个五六岁甚至十来岁都不算什么。如果女的比男的大这么多,就不合适了。现在就算显不出什么来,将来生理情况发生变化,思想上,感觉上就很难同步,很难协调了。但即便如此,如果仅仅是年龄问题,仅仅是身份经历的差别,我也顶多就是提点参考意见,也不会横加干涉的。现在问题的关键是,他有吸毒这个毛病,这可是个要命的事。以前他没到咱们家来,我对这方面还不大懂,这一段我看了那么多书,那么多资料,我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吸了毒的人,一千个人里也难有一个真正戒断再不复吸的。这是经过科学调查的结论!你跟他在一块儿,咱们以后就得是倾家荡产,闹不好还要家破人亡。我不是危言耸听,这已经有成千上万个例子摆在那儿了,而且,吸了毒的人都会染上一身的病,很多人会丧失劳动能力,变成一个废人。而且,吸了毒的人大部分都是生活失常,心理变态,人格扭曲,道德败坏,除了吸毒他们对别的都不感兴趣,骗人撒谎是家常便饭。没钱了就骗,骗不着就偷,就抢。现在的刑事犯罪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吸毒者干的。这毒瘾能把人的意志人格给你剥得一干二净。我知道肖童原本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他也真心爱你,可你看他现在对你还有一点诚实的态度吗,还不照样是满嘴瞎话。” 庆春用和父亲同样的严肃,说:“爸,肖童是为了我才吸毒的,他是在为我们工作的时候被人骗着吸了毒的。他因为这个让学校开除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您说,我能不管他吗,我能不帮他把毒戒了吗?我可以不爱他,但不能不帮他!” 父亲的脸阴沉着,说:“生理上的瘾好戒,心理上的瘾难戒。你是打算帮他一辈子吗?” 庆春说:“爸,我也搞了这么些年缉毒工作了,我不是不懂毒瘾是怎么回事。要戒心瘾,主要是靠亲人的关心帮助体贴,让他对生活充满希望,要靠一个有爱心的家庭环境,让他有幸福感。如果他在生活中找不到这些,如果他的失落,苦闷,没有人去安慰,去开导,去化解,他当然就戒不了这个瘾。” “他前一段住在咱们这儿,难道咱们没有安慰他吗,没有开导他吗,没有关心他吗,他在咱们家没有幸福感吗?什么都没有吗?他怎么还是改不了?” 父亲的声调越说越高,庆春也提高了嗓音打断他:“这需要时间!” 她的嗓门压过父亲,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但他的脸孔仍然激动看。庆春压低了嗓子,她几乎用恳求的口气又说了句:“这需要耐心!” 父亲似乎没有接受,他哆嗦着说:“我不想和你吵架,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你现在也是大人了,我不能把我的看法强加于你。你的看法,也不能强加于我。这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这当然已经是吵架了。庆春心里难过极了。她站起来,抱起小黑的纸箱就离开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没和她道晚安,甚至也没问她把猫抱走干什么。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把纸箱放在床头久久端详。心里也知道和肖童的相爱是多么遥不可及。或者,像夹在相册里的那支干枯的玫瑰,美丽犹存,却早已枯死。只代表了风花雪月的往昔。 夜里她醒了好几次,打着手电去看熟睡的小黑。也许把对小黑的关切当做对肖童的思念是滑稽的,但她确实一见到它安静地睡着便心潮滚滚想掉眼泪。 早上起来,她来到父亲的单元里,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起来为她做早饭,卧室的门也紧紧关着。她热了稀饭,炸了馒头片。煮了鸡蛋,摆在门厅的小桌上。又留了一张字条: “别不吃早饭。吃完了再喂一次小黑。” 整整一上午她都在开会,研究着元旦行动的每一个细节。这个行动的原则方案已经由处里报局里,局里报部里,层层批准了。并且由局里出面联系了银行,同意借出七百万现金,在天津提款,去天津的先头小组预定在十二月三十日当天先期抵达,与当地公安机关取得联络,安排提款事宜,并做好接货的各项准备工作。 去天津的先头小组由欧庆春带队,三十日下午乘车走京津塘高速路到达天津。而李春强和杜长发则都留在北京,等候那个没有约定具体时间的电话,那个电话将会通知他们到天津的什么地方接头取货。 中午出发前庆春回了趟家,父亲的脸色已开始变得平和,但仍然少言寡语。他知道庆春马上要走所以很快帮她下了点面。吃面时庆春告诉他过元旦自己可能回不来了,问他一个人这年打算怎么过。他摇摇头,说,你走你的,你别管我。庆春心里老大不忍,出谋划策说,要不你找几个老战友来打打麻将,或者你到他们那儿去。父亲说,你就别管我了,新年又不是春节,怎么过无所谓,你春节最好就别出去了。 庆春一直是不希望父亲再续个老伴儿的,她从未主动提过这事。因为她总怕加一个陌生人进来,这家就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了。但每逢她连续加班或者出差在外,父亲一个人孤独在家的时候,她就觉得欠了他的。去年春节他们破了一个伪钞案,就是大年三十长途奔袭去四川起的货,不知有几次类似的年夜饭。父亲就是这样独守空房,自斟自饮,对影成二人的。 忠孝不能两全,她也没办法。吃完午饭,她收拾好东西,父亲和她一起出门。她说我几天就回来了您还送什么,父亲说我正好要出去散散步今天没风。两人一路走出来,来接庆春的车已等在路口。庆春站下与父亲告别,父亲迟疑了一下,开口说: “等过了年,你回来,就让肖童到戒毒所把毒戒了。如果他愿意,戒完毒,我还可以管他。” 庆春笑了,明知车里同志可能远远的会看见,她还是在父亲脸上亲了一下。父亲也笑了一下,但笑得很苦,笑得并不开心。 他们到达天津以后,各项准备工作进展得很顺利,同时庆春也在向处长做电话汇报时,知道了肖童在吉林一切正常。根据吉林市局发来的情况,他和欧阳兰兰父女俩头一天上午去了骚达沟新石器遗址和文庙参观游览,中午退了酒店的房间去了松花湖滑雪场。元旦估计是要住在那里了。 庆春空悬着的心多少放下来一些,但又很奇怪地有点隐隐的别扭,她猜不出肖童此时的心情,他是不是没心没肺玩儿得还挺开心? 十二月三十一日,李春强。杜长发和处长先后到达天津。此前李春强如期接到老袁的电话,要他三十号晚上到天津的利顺德饭店接头。他们到达天津后,与庆春带队的前站同志很快会合,又与天津市公安局的同志一起开会碰了情况。会上决定,为了加强力量,便于掩护,庆春要作为李春强的太大,和李春强假扮夫妻,一起住到利顺德饭店去。 从飞机一离开地面,欧阳兰兰的心情就显得有些兴奋。起飞时还满是阴霆的天空,在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之后,立刻变得霞光万道。她和肖童并排坐在飞机上,晚霞透过椭圆形的机窗,将他们向外张望的脸,镀上了一层饱满的红色,这不免更给人一种蜜月旅行的味道。 在吉林的机场接他们的,是先期到达的建军。他从他的本地朋友那里借来一辆八成新的丰田旅行车,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拉到了松花江边的松花江宾馆。老黄去服务台开房间的时候,特意表情暧昧地把欧阳兰兰拉到一边,问她开几个房间为好。她仓促间没听明白,但马上恍然大悟。不由对老黄的善解人意报以不露声色的感激,她点着头说道: “我和肖童住一间就够了。” 老黄很快办回了房卡和钥匙。欧阳天自己住了个套间,老黄跟建军合住一个标准间。而另一个标准间,老黄把钥匙交给了欧阳兰兰,不无调侃地笑一下,说: “我给你要了个大床。” 上了楼,进了房,果然是个大床。肖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却没坐下来,他疑惑地问:“我住哪儿?这房是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给咱们俩的。”欧阳兰兰歪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本正经地看他。 “咱们俩?咱们俩又不是两口子,怎么能住在一块儿。” “你年纪不大,怎么那么封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