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童的脸轻轻靠在她的肩头,他用整个儿怀抱围拢着她。他说这里真美。 战栗之后,她渐渐有点陶醉。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声音,他说这里真美。是的这里真美!她感到他在亲她,是那年轻的,柔软而湿润的嘴唇。这感觉与新民的不一样,新民的亲吻是那么扎实沉稳刻板规矩,而此刻,却飘忽、温润、胆怯,和一种带着罪恶感的慌乱。 她终于往前走了一步,离开了他的拥抱。她没有回首,像是对迎面的风说,别这样肖童,我爱你可我是你的姐姐。 肖童再一次抱紧了她,比刚才更加执著有力。他说庆春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只要你高兴,我可以从这儿跳下去。 她再次挣脱开,挣脱开他有力的双臂和满嘴喃喃情话的低语。她说肖童你别强迫我好不好,你做什么都应该像个大人! 肖童很尴尬地站在那里,阳光把他的全身照得鲜明触目。他说:“你生气了?” 庆春说:“没有,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这样乱来。” 肖童情绪波动,表情黯然地说:“我永远摸不透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你。我一直猜你爱我,你做了很多事都说明你爱我。难道这其实都是游戏?” 庆春说:“我们了解太少了,不应该这么着急谈‘爱’字。爱是一生的承诺,怎么能只争朝夕。” 肖童平静了一下心情,说:“那好吧,我不急,如果刚才我太用力弄疼你了,求你不要生气。” 庆春笑了,她主动伸出手,拉了他的手,说:“走,我们下去!” 那天他们带了一个相机,他给她照,她给他照,在每一个险峻处都留一个念。可惜山上找不到人帮一个忙,以致最后也没有一张两人的合影。多年以后,庆春一直都在感叹这个遗憾,因为金山岭对她来说,确实是一次难忘的浪漫之旅。 那夭回家之后,在晚餐的饭桌上,父亲问起他们对金山岭司马台的感受,她和肖童都不约而同很低调地支吾其词。但父亲一离开饭桌,肖童便放肆地去摸她的手。他说:“说真的,这些年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连德国在内,最喜欢的还是司马台。我第一次去就一见如故,就觉得那儿是我的福地。” 庆春拨开他的手,说:“好好吃饭。”又问:“为什么?” “那儿那么险峻,那么壮观,而且清静,有灵气。另外,今天在那儿,最重要最难忘的,是……” 庆春知道他要说什么,制止道:“嘿,你别自作多情没完没了好不好。” 肖童笑道:“那就不说了,就算我自作多情吧。” 他果然一边吃饭一边做思想状。庆春看他,那张像模特一样标致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吸毒的痕迹来了。她想,这是父亲的努力,也是自己的影响力,他肯定是为了她才会戒得这么快,效果这么好!她为自己而暗暗骄傲。 两大之后,到了李春强的生日。庆春那天晚上特别从单位早回来了一会儿,检查一下生日晚餐准备工作的落实情况。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肖童虽然对请李春强来过生日心怀不满,但对各项工作还是任劳任怨。父亲的角色已经从事必躬亲的一线退居到指手划脚的二线,动手操作的事几乎全是肖童一人包揽。 六点半钟李春强来了,一身便衣。庆春和父亲陪他在客厅里坐,饭桌就设在这里,肖童因为一直在父亲那个单元的厨房里忙活,所以直到酒菜上桌才过来与李春强见了面。 双方都挺平淡,只点了一下头。 父亲说,今天你过生日,我也借光喝点酒,喝古井贡如何? 李春强说,客随主便。您喝我陪着。 开了酒,菜也都上了桌,肖童又去厨房收拾。庆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见李春强已面露不快,便让他们先吃,自己跑到这边厨房来叫肖童。肖童说你们先吃我收拾完了再过去。庆春命令他放下,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明知道大家都在等你你这不是成心吗? 她硬拽了肖童过来入席,也给他的杯里倒了一点酒。大家举杯,祝李春强长命百岁。四只杯子在一起胡乱地碰了碰,李春强和父亲都是一饮而尽。 李春强说:“叔叔,您是长辈,让您给我祝寿,有点不成体统。” 父亲说:“那有什么,谁过生日谁是寿星佬。将来肖童过生日,我也得祝一声长命百岁。” 李春强看一眼庆春,别有用心地说:“肖童就更是晚一辈儿的人了。” 肖童目视李春强,那目光并不友好。庆春连忙半开玩笑地拨乱反正,“春强你别净充大辈的,占人家便宜。” 李春强口无遮拦地说:“本来嘛,咱们都工作多少年了,他还没毕业呢。” 庆春心里怦地一跳,心里骂死了李春强!你明知道肖童已经失学在家还提毕业这种字限于什么!转脸俏俏看肖童,他似是浑然未觉地在给父亲倒酒。 父亲和李春强又干了一杯。李春强祝父亲身体健康。 开席不到一分钟,已经两杯酒下肚,显然喝得猛了点,李春强脸色微红,又满上了一杯,面对庆春,说:“来,我祝你永远年轻,永远这么漂亮。另外,把枪练准。” 庆春说:“承蒙吹捧,也承蒙批评。”她抿了一口,李春强又于了。 庆春对肖童说:“你单独敬一杯李大哥。” 肖童听话地端起酒杯,说:“祝李大哥事业发达,官运亨通。”他祝完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李春强说:“哎,喝完。”肖童也听从地喝干了杯子。 李春强举起杯:“那我也祝你,祝你什么呢?”他转头问父亲:“他现在这病治到什么程度了,还顺利吧?” 父亲也没想到他会当着肖童的面在这种场合问这个,嘴里塞着食物急得不知先咽先说。 “唔,唔,还好,好,好……” 李春强转脸对肖童举杯:“我祝你,养好身体,彻底把病根给断了!” 他又是一饮而尽。但肖童此时的脸色比他还要涨红。 父亲咽下嘴里的东西,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肖童的窘态。不得不发表几句正面的评价。 “肖童这孩子,真是挺好,聪明,人品也好,我挺喜欢,挺喜欢……” 李春强附和着说:“本来嘛,人聪明,年纪又那么轻,所以我刚才说嘛,一定要把那个瘾给断了,否则就毁了。我也知道难,难也得下决心,十年八年也得下这个决心!” 父亲顾左右而言它,扯开了话题:“来来来,再喝。没关系,这是低度酒。” 庆春和父亲都起劲儿地劝酒,挑选着李春强感兴趣的话题。父亲说,听说你们最近出差,净拣昆明。桂林这种山明水秀的地方走,你们是办案去了还是旅游去了,警察现在是不是也越干越潇洒了?李春强说,我们再潇洒也比不过叔叔,您是搞地质的,名山大川就是你们上班的办公室,游山玩水是你们的本职工作。父亲说那倒也是,我这么多年,国内的好地方也差不多走遍了,就是一次没出过国。李春强说,现在可以买旅游票出去,方便得很。父亲说,也贵得很,没上万块钱玩儿不好。李春强说要是出去的话您最想去哪儿?父亲说我倒是很想去一趟香港,中国自己的地方,没去过是个遗憾。李春强笑着说叔叔您气派太小。又问庆春要旅游的话最想去哪儿,庆春说想去美国,看看资本主义发达成什么样儿,腐朽成什么样儿。庆春见肖童有些被冷落,就问他最喜欢哪里。肖童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最喜欢司马台金山岭。 庆春不去接他这个话茬,她又和父亲夸耀起李春强的枪法,那真是指哪儿打哪儿百步穿杨。父亲问,那你的枪法怎么样?庆春自甘下风地说,我是打哪儿指哪儿。这射击、格斗、驾车什么的,都是男同志的强项,女的怎么也不行。李春强说,那不一定,解放以前华莹山游击队司令双枪老太婆就可以左右开弓,说打你眼珠,不打你眼窝。庆春面对父亲说,男女生理条件就是有差别。你看今天李春强就三十了,看上去是比我大几岁,可二十年后我们俩再站到一块儿我就没法看了。女的生理上比男的就是弱,老的快。李春强说,那也不一定,历史上有名的老寿星净是女的,杨家将里的余太君,一百岁了还挂帅出征呢。男的这么有精神的还没听说过…… 一直低头吃饭的肖童冷不防参加了他们的抬杠,他插嘴说,余太君那是传说人物,是民间故事,不能真当有这么个女寿星。李春强最讨厌人家当面驳斥他,尤其是他的下级或晚辈。他皱眉说,你这就是抬杠了,我不过是举个例子,说明年纪大也有老当益壮的。肖童还真是抬杠,说那你干吗不举孙悟空的例子,他五百岁了还长征呢。 父亲哈哈大笑,庆春也笑。李春强无从发作,悻悻地说现在的大学生都是这个毛病,都这么好斗,这么自以为是,得理不让人,这么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一边说一边自己又干了一杯。 父亲看他的样子,盖了酒瓶。说你差不多了,再喝该回不去了。可惜父亲已经说晚了,李春强这时已经半醉,他半醉的表现就是话多。他又把酒瓶打开,说反正这是低度的,低度的酒不醉人,可就是喝起来像酒精掺了水没意思,要真喝还是喝高度酒过瘾。说到过瘾他又问肖童,说这喝低度酒的滋味是不是像吸掺了面粉的海洛因一样没劲?要不然稀释的海洛因怎么就那么不值钱。 他说完这话,全场都静了。庆春和父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肖童夹菜的手停在空中,微微颤抖,但他还是把菜夹到了父亲的碟中,说,伯伯,您该多吃点素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把吃净的盘子收起,拿到厨房去了。他这一去就再不见回来。庆春坚决不让李春强喝了,为他盛了饭。然后就到父亲那个单元的厨房里来叫肖童。肖童正在洗碗,他说他吃饱了就不过去了。 庆春还是劝他:“不过去不好,显得不礼貌。” 肖童说:“他总是挤兑我,你都看见了。要在外面我非揍他不可。” 庆春看他脸色,知道他正在火头上,勉强他过去效果也不一定好,就劝慰两句说:“不想过去就算了,不过你心眼儿也是大小了点。喝酒时说的话,用不着那么当真。你刚才还拿孙悟空挤兑他呢。” 肖童不说话,低头使劲地刷一只铁锅。 庆春回到饭桌上,父亲问,肖童呢?叫他过来吃饭,不吃主食不行。庆春遮掩地说,他吃饱了,我叫他洗碗呢。 直到李春强吃完饭,吃完水果,吃完生日蛋糕,喝完茶,和父亲滔滔不绝地聊完了天,告辞要走的时候,肖童也没有再露面,也没有出来说再见。 李春强一走,父亲马上过去看肖童。他甚至担心他这些天的工作成果会因为李春强的口不择言而付诸东流。好在李春强一走肖童脸上马上多云转晴,和父亲有说有笑,上了床他们还聊到很晚。 尽管如此,欧庆春第二天上了班还是直截了当地向李春强表达了不满。不料李春强对自己昨晚的表现不觉有过反觉有功,他说,我昨天对你那位小弟弟很不错了,我敬他酒,鼓励他下决心戒毒,我是真心实意的,难道他连这个都接受不了?这种吸了毒的人就得有人不断在他身边提醒他教育他,我这是替你们做工作。 庆春说,做工作可不是在昨天那种场合,而且你还问他被稀释的掺了假的海洛因是不是跟喝低度酒一样不过瘾,不值钱,你这样连讽刺带挖苦的会有什么效果? 从表情上李春强有些自认理亏,但他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又说:“连开这么个玩笑都不能接受,那自尊心也太强了!” 庆春说:“对一个吸毒的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建立他们的自尊心更重要了!” 李春强说:“好,我向你道歉,向你爸爸道歉。” 庆春想说:“你该向肖童道歉。””但想想算了。她想,以后再也不要有这种傻瓜一样的念头,再也不要一厢情愿地为他们联络感情制造这种机会了。闹了半天男人也不全是心胸广大,在个人情绪上也不全是绅士风度。她觉得这顿饭纯粹是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春强同样是一脸的不得志,他说:“庆春,我这生日过得也不痛快,有好多想说的话,当着他们也不便说。我们还是在外面单聚一次吧,我来请客。” 李春强的生日聚会终于不欢而散,也使欧庆春那个处心积虑的亲和计划彻底破产。但那天晚上肖童的克制和无辜,进一步加深了她的好感。在她的生活里,肖童越来越成为一个让人惦念的角色。由此她也证实了情感的力量,她对肖童投入的每一分关爱,如今都结出了厚重的果实。肖童已经完全走出了吸毒的阴影,她相信她已经让他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新人。如果你不说的话,有谁会相信他这样一个有着健康的外表,开朗的性格,强烈的自尊和正常的克制力的阳光少年,不久前还是一个病恹恹的大烟鬼呢?她觉得李春强实在没有理由再歧视肖童,而且不管是有意无意,不该再那样刺伤他。 这天上午处里召开6.16案的专题会,处长听了这一段调查工作的汇报,对他们工作的细致和不计浩繁给予了肯定,但对案情进展,和那些证据的价值,则没有发表正面的评论,这使李春强和欧庆春都感到了几分难堪。 在会上处长的眉眼也始终未见舒展,散会时他用一种总结性的口吻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这案子这么弄下去,恐怕不是卜办法,看来对方自我保护的功底和反侦察的手段是不容轻视的,再加上我们最近几次行动,在客观上惊动了他们,他们比过去就更要藏头缩尾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么按部就班地进行常规调查,收效当然不会太大。桂林方面把司机都放了,关敬山虽然还押着,但最后能不能判,不好说,材料已经送了g次检察院,因为证据不充分让检察院给退回来了。再审不出结果来可能也要放人。广州市局对红发公司的贩毒问题基本上已能认定下来,为首的几个头头都正式逮捕准备起诉了。但这些人至今也没有把一切都供认出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罪名,一供了就得枪毙。所以不会放弃侥幸心理,在法庭上也还会装模作样地喊冤,我看是准备一直喊到刑场上去了。所以指望从他们的口供上翻出关敬山甚至欧阳天的老底,真是一点把握没有。我们不能吊死在这棵树上。还是得另辟蹊径,自己想想办法。” 处长说说容易,可又从哪儿另辟蹊径?庆春看一眼李春强,李春强低头沉思。她知道,其实他什么也没想,此时谁也无计可施。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处长看看李春强,又看看欧庆春,一句话突然脱口而出:“能不能重新起用肖童?” 李春强霍地抬起头来,愣了一会儿,不解地说:“前一段不是一直在用嘛。可富宁大捷之后,就没见他再搞出什么东西来。” 处长的话让庆春也吃了一惊,她觉得处长是被逼疯了。 可处长的口气听上去却非常冷静,说:“也许现在的条件允许我们换一个方法,换一个思路,让他用一个新面目重新登场,主动出击一下。” 处长见他们还是犯愣,如此这般,说了一个大致的想法。李春强听罢拍案叫绝。欧庆春却没有表态,她脑子一时有点蒙。 李春强虽然为处长的计谋叫好,但对肖童的个人素质和配合的态度,则表示了担忧。“这小子有时候挺混的,素质比较差,不那么好说服他。” 庆春则对李春强顽固的成见有点反感,忍不住反驳说:“你客观一点好不好,他素质怎么啦,我觉得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坏。” 李春强还没有来得及争辩,处长已经接过话来,冲李春强笑道:“世界上的事还就是一物降一物,对这小子你觉得扎手,庆春可有办法。” 庆春对处长调侃式的表扬一点没有得意。对处长的方案她只感到突然和矛盾,态度也表现得非常迟疑:“他刚刚戒了毒,心情和身体都刚刚稳定,和欧阳兰兰的那一段,对他本来就不堪回首,再让他旧事重提,我担心他会承受不了的。” 李春强说:“冤有头,债有主,他现在的处境,正是欧阳天和欧阳兰兰一手造成的,他应该报仇心切才对,怎么叫不堪回首?” 庆春确实有些不忍让肖童再和欧阳家打交道了,但这心情又说不出口。她面色沉重,听处长又说了些相信她一定能做好肖童的工作,把这一仗拿下来的鼓励的话。她知道,这也是拍板敲定的意思。 见庆春面有难色,态度消极,李春强自告奋勇对庆春说:“你要没把握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和他谈。我晓之以理,你动之以情,再不行的话,还可以诱之以利。他要确有立功表现,咱们公安局完全可以出面找他们学校,帮助他恢复学籍,怎么样?” 庆春想了想,说:“算了吧,还是我一个人先谈谈看吧。你和人谈话太厉害太尖刻,到时候再问点稀释的海洛因是不是跟低度酒一个味儿之类的问题,熟饭也得让你折腾夹生了。” 处长问:“什么海洛因低度酒,又是李春强编的段子吧?” 李春强支吾其词:“没有,没有。”然后顾左右而言他。他对庆春又提这事,心里显然有些恼火。散了会也不和庆春多说,严肃着面孔先行而去。 李春强喜怒哀乐著于心形于色是多年来一以贯之的性格,庆春见怪不怪。这天晚上,她下班回家较早,心情忐忑地准备和肖童谈话。 她一进家门就听见肖童和父亲热烈的说笑声。她身受感染也笑着问有什么喜事?父亲答非所问,说你今天倒回来得早,我们还没做饭呢。她说,就随便吃点剩的吧,你们笑什么呢?肖童一脸顽皮地说,今天你又多了个弟弟,你猜猜是谁? 弟弟?庆春疑惑不解,以为是个笑话,她一脸正经地说,有你一个我就够烦了,再多一个我还不得跳楼。肖童说,你看!他让开身子,身后露出一个纸箱,纸箱里垫着一条旧床单,床单上蜷缩着一只巴掌大的黑色的猫崽。 他说:“公的。” 庆春惊奇地叫了一声,惊奇之余又觉得有些突然。她从小家里干干净净的从未养过猫狗之类,因此对这黑乎乎的不速之客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咱们怎么养这个,这个养不活的,她说。但看那猫崽毛茸茸的样子,又不能不有怜悯疼爱之心。令人费解的是,父亲一生只知革命工作,最恨玩物丧志,如今在这小宠物面前,竟也笑逐颜开,童心毕现。庆春想,这都是肖童搞的! 果然,父亲说,这是下午他们一起上街时看见有人卖的,是肖童坚决主张买才买下来的。他和肖童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花了八十块钱成的交,父亲说真不算贵,这毕竟也是个活物,是个生命啊。 看着父亲的兴致,庆春不能不承认肖童确实给这家里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气氛,活跃而热烈,充满了生活的情趣。这家里现在到处都能看到肖童独出心裁的小小的布置,这儿挂一张画,那儿摆一盆花。连厨房厕所里都巧妙地摆了些小玩意儿。他似乎比这房子的主人更把这里当个家。 接着他们就坐下来商量给这个小家伙起个什么名字,父亲开玩笑说,不如就叫欧小春吧。庆春大闹,不行不行,那不真成我弟弟了,那还不如叫肖小童呢。她说从一般习惯出发,还是叫个咪咪呀或者叫小黑呀什么的,名正言顺。父亲征求肖童的意见,肖童说,那就叫小黑吧。咪咪太女性了,小黑还像个男孩子的名字。 给这个新添的家庭成员议定了名字,父亲提了个塑料桶到外面去找供小黑排泄的沙子。肖童到厨房里热那些剩饭。庆春蹲在纸盒边上玩儿个新鲜。这小动物可怜巴巴的软弱的躯体,让庆春油然生出一种对童年和母亲的怀念。 但是很快,她的思绪又回到眼前,她快速地调整了一下心情,离开纸盒,坐在肖童的床上,想着呆会儿怎样开口和他谈话。她不知此刻最难的究竟是说服肖童还是说服自己。 肖童的枕边,卷着一卷像是用过的口中纸。她顺手想替他收拾干净,不料那纸里突然滚出一只一次性的注射器,针头不知到哪去了,针管里还触目地残留着少许乳白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东西? 她茫然了片刻,马上震惊了。她明白了这东西就是毒品!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就是她所看见的东西,她甚至依稀觉得这一刻似乎在梦里。她对他那么好,尽心尽力。她,和父亲,和这个家,都尽心尽力。她是在他最没人要的时候,用自己的心来收留他的。她甚至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新民的遗像,向他讲述这个不期然闯入自己生活的年轻人。不管李春强怎样怀疑和贬低,她总是维护他,相信他。她现在才意识到她是让他那迷人的外表给骗了!她始终以为他已经把毒戒了,而且是为她而戒的。她一点也没想到他竟会躲过她的眼睛,躲过父亲的眼睛,变本加厉,甚至用上了注射器!如果不是她今天回来早了,他没来得及收好,她也许再过多久也不会发现。 她望着这邪恶的针管,那不干不净的白色的液体,欲哭无泪!在无数案件的现场她都见到过这肮脏的针管,没想到这一次是在自己的家里。 肖童这时在外面大声喊吃饭啦!声音依然那么饱满。她走到门厅,肖童早已在饭桌上摆好了碗筷。又端着一盆热好的米饭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好了。”可他的笑容随即就疑惑地凝固在脸上,显然他看见了她的脸色。她没办法控制自己脸上的愤恨和痛心。她把那肮脏的针管戳到肖童面前,浑身发抖地问: “这是什么?” “……这个呀,你说这个呀……” 她分辨不出肖童的表情是在继续撒谎还是要解释和承认,她已经将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他的脸上。“啪”地一声,冒着热气的饭盆摔在地上,白花花的米饭撒了一片。父亲恰在这时拎着一桶沙子进来了,大惊失色地看着摔掉的饭盆,看着肖童狼狈不堪地捂着脸,看着庆春脸上热泪纵横。庆春泣不成声地说: “你走吧,现在就走!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父亲颤虚虚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庆春指着肖童:“你骗得还不够吗?你还有一句话是真的吗!还有一个表情是真的吗?你戒不了为什么要骗我!要住到这里来骗我!” 父亲站在两人当中,哆哆嗦嗦地问:“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把庆春推到屋里,抬高声音劝她:“你不要这样好吧,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你比他大他有不对的地方你也该让着他。” 庆春这时才痛悔地明白自己原来已经爱上了这个人,她不爱他就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颤栗,她已经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和他摆在了一起。就因为相信了他的纯真和率直,相信了他的热情和骨气,相信了他的一切伪装。她真想为自己拼命地哭一场。但她压制住,只向父亲咬牙切齿:“他不该骗我!你让他出去!让他走!” 父亲站在卧室和门厅的中间,向肖童使着眼色,“肖童,你先出去一下,先出去一下。”庆春知道这不是父亲的逐客令,他只是让肖童回避一下她的歇斯底里。 肖童走了。庆春听到门重重地关上,听到楼梯上混乱而快速的脚步,那声音急促得如天塌地陷。 父亲关好了门,一声不响收拾了地上的米饭。等庆春停止了唏嘘,才慢慢地问: “到底为什么,你发这么大火?” 庆春指了指扔在床上的针管,说:“你看那个。” 父亲拿起针管,不解地问:“这又怎么啦?” 庆春疲倦万分地喘口气,说:“他根本没有戒毒,他骗着我从戒毒所领他出来,骗着我把他带到家里来住,其实他一直在吸,现在已经发展到用针管注射!您天天守着他,您就看不见吗!” 父亲举着针管,“你说这个?这是我们刚刚买的,是用它给小黑灌奶的,我们刚才还用过。” “小黑?” 庆春全身一软靠在了墙上,愣愣地看着父亲半天说不出话来。但内心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热烈的狂喜。啊,肖童还是原来的肖童!可父亲发怒了,他把厨房里剩的牛奶,把扔在垃圾桶里的注射器的包装袋,全都拿过来,摆在庆春的面前。他气得全身哆嗦。 “你这是职业病,你看谁都像骗子,他来咱们家这么多天了,他总的表现是好的,你怎么就不过脑子分析分析?你神经过敏主观臆断!我辛辛苦苦,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天的思想感化工作,昨天李春强那么一搞,今天你这么一闹,还有什么作用?他的脾气我知道,他这一跑能死给你看!他不会再回来!你信不信?” 父亲的话音未落,庆春已经冲出去了。父亲也跟着她跑下了楼。他们在楼前楼后以至附近的街上四处寻找,发神经一样地大喊:“肖童!肖童!”但肖童不见踪影。 整个儿晚上他们都在找。街上,街心的花园里,肖童的家,……庆春甚至给郑文燕也打了电话。一直到半夜了肖童也没有回来。她明知道他不会回来,但楼梯上一响起脚步声,她的全部神经总要条件反射地紧绷起来。晚饭她和父亲谁也没有心情吃。晚上十二点钟父亲把饭又热了热,叫她。但父亲的脸色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看着父亲把注射器里抽进了奶水,塞在小黑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推进去,她看着小黑吮吸有声地鼓动着小嘴,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一晚庆春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电话铃突然响了,她怕肖童昕到她的声音就挂断,因此让父亲去接。父亲接了,又把听筒给她,说这是春强。 李春强在电话里问她和肖童谈得怎么样,如果已经谈好的话上午可以带他到据点里来一起商量一下行动的步骤。庆春答非所问说春强你能不能把车子借我一下?李春强说没问题,你用车干什么?庆春说,肖童丢了我要去找他。 李春强很快把车子开来了。他问庆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庆春简单地说了事情的原委,但李春强不信。他说,不会吧,如果你只是怀疑他在吸毒骂他两句他不致于弃家出走一夜不归吧,你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怎么总让人觉得叽叽咕咕神神秘秘。 庆春说:“你别瞎想了,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把车给我。” 李春强说:“你脸色非常不好,眼睛都是红的,你是不是哭过,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庆春说:“他没对我做什么。是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李春强半信半疑盯了她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这样子怎么开车,还是我来开吧。你说上哪儿去找他?也许他又找上哪个毒友躲到什么角落里吸上了也说不定。结果你还以为他在哪儿伤心呢。” 李春强顾自嘟哝着,庆春不想和他争辩。她上了车,说:“走,我知道他上哪儿了!” 他们开着车,开足马力,开上宽阔的京密公路。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金山岭的脚下。李春强疑疑惑惑地问:“他在这儿?”庆春不答。她跳下车,大步流星奔司马台长城跑去。李春强完全摸不着头脑地紧步后尘。山上没有人。开索道的工人疑惑地看着这两位严肃而焦急的乘客,也许带着这种表情登山的人非常少见。他们下了缆车继续往上爬,越往上爬路越难走李春强越不可思议:“肖童怎么会在这儿?你们搞什么名堂?”他气喘吁吁爬上陡峭的天梯,又跟在庆春身后亦步亦趋如履薄冰地步上天桥。他奇怪为什么一向冷静务实的欧庆春,在认识了肖童之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大早上匪夷所思地把他领到这里,看上去几乎像个疯子。 风很大,不时在空中发出强劲的撞击。风使这里绝了人迹。风声更增加了庆春的幻想,她想象着肖童会有怎样一种心情。——如果他伤心了绝望了他一定会来这里。 她几乎是用最后的喘息,登上了司马台之巅——望京楼。 尽管她已经想到了,尽管她已经有了预感,但当她在望京楼看到蜷缩在避风处的肖童时,仍然觉得这是奇迹。她大口地喘着气,泪花迎风进出,她轻轻地叫了声:“肖童!”在风的呼啸中犹如耳语。 但肖童听见了。他扶着斑驳残缺的城墙站起来,人显得又脏又瘦。在阳光下那颀长的轮廓又像一个变形的雕塑。庆春想说,你原谅我吧我错怪了你。但她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肖童的双唇也哆嗦着,他向她注视刹那便张开双臂。庆春无法自制地扑过去,任肖童用尽全力把自己抱在怀里。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热泪滚滚,湿了彼此的肩头。肖童哽咽地说,你别让我走,别让我走,我能好好活着,就是为了你。你不要我,我就完了,就完了,庆春没有说话,她抱着肖童,仿佛怕他再丢了似的,又像抱着一个流浪在外受了惊的小弟弟,不断用手安抚着他的脊背,他们都忘记了忽略了紧随而来的李春强,他如梦般地站在他们身后。随即他默默地转身,往山下走,脚下如驾了云一样穿过天桥,万丈深渊如履平地。升高的太阳给整个儿司马台带来一丝暖意。李春强迎着刺目的阳光只身下山,一个人疯也似地开走了汽车,把阳光笼罩的司马台远远地甩在身后。刚才目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悲痛,而是一种猝不及防避之不及的羞辱! 在路上他把油门踩到了极限,他大声地唱歌,但唱了两句便戛然停下。他想破口大骂,只骂了句:“妈的!”便气涌胸肋。他把车停在路边,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想,我李春强什么没见过。 这也是在后来庆春再见到他的时候,在她试图向他解释的时候,他说的一句话。他不想听她的解释。他对庆春总是宽纵和袒护肖童一向不满,也表示过一些怀疑和反感。但他从未预见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特别是在肖童吸毒之后,她居然还和他发展到这一步,这不是堕落和自暴自弃又是什么!他认为自己心中的义愤已经不是什么个人恩怨,而是带有了一种道德的色彩。你欧庆春可以不爱我李春强,但你不能辱没了烈士胡新民的不瞑之目! 欧庆春并没有意识到李春强走得那么愤怒。她在他身后领着肖童也下了山。他们手拉着手走在空旷的公路上。公路十分干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风也不像山上的那般生硬,变得细致纤弱,来去无声。他们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宁静,一路步行到了古北口外的巴克什营,在那儿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点东西。庆春看着低头咀嚼的肖童,看着他的苍白的布满灰尘的面容,似乎只能用心疼二字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说肖童你怎么想起司马台了,怎么就想起跑到这儿来?肖童嘴里塞满吃的,腼腆地笑笑,说,我就这么想了所以就来了。这儿能让我回忆,让我愿意想什么就能想起什么,我心里才舒服。庆春问,你想起什么来了?肖童说,想和你在一起呗。他说完这活两人都躲避了对方的眼睛。肖童看着小饭馆外面的金黄落叶,说,司马台是我们的见证。 巴克什营是离司马台最近的一个长途汽车站。他们从这里乘车回到北京。庆春把肖童带回家已是下午,他们都是一夜未睡,疲惫不堪。父亲对肖童的归来没有表现出预料之中的惊喜和欣慰,反而有些心事重重。他照顾肖童冲了澡吃了东西然后让他睡下。他自己到了庆春这边的屋子里,在客厅里坐下。他说庆春你先别着急到班上去,你坐一下。 庆春坐下来,她疲乏的神经仍然可以从父亲的神态中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心里极其不安地坐下来,但样子却很安静。 父亲说:“刚才,春强来过。” 此话一出庆春就明白了父亲的沉郁,但她仍然没有急着解释。她的沉默使父亲更加出语踌躇。 “你和他,和肖童,到什么程度了?” 庆春开口,反问:“李春强跟您怎么说的?” “他说你和肖童,是那种关系。” “他说我们是哪种关系?” “你说是哪种关系,我这么问你还不明白吗?” 庆春沉默。 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我认为这样不合适,春强也认为不合适。” 庆春眉头一挑,她对李春强的干预有些生气,“他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父亲严肃地说:“你和李春强成不成,那是你的自由,他来找我也是为你着想。肖童年纪小你不在乎也可以。你和他是工作关系谈恋爱行不行我也搞不懂你们的规矩。可你不是不知道,他吸毒啊,这可是一辈子的毛病,你不能不考虑!” 庆春说:“我和肖童今后怎么样还没有定。因为我欠了他的所以我要还他,也许这是命中注定。” 父亲说:“你欠他的你已经在还,你把他接来,帮他戒毒,你对他已经很好了。就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用不着以身相许。他如果没有吸毒这事我可以不管,可有了这事,这事明摆着,我不能不提醒你。” 庆春低了头,她说:“他不是戒了吗。” 父亲说:“我原来不懂,肖童来了以后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戒过毒的人又复吸的是占绝大多数,克服身体对毒品的依赖很容易,但是断除精神的依赖很少有先例。抽上一口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一辈子要看住他!一辈子要提心吊胆!你愿意这样一辈子吗?” 庆春无言以对,心乱如麻。她知道和肖童相爱是多么艰难甚至不现实。但脑子里,也许从昨天开始,总是赶不开他。 父亲说:“他也不能总住在咱们这里,咱们帮他,总得有个头吧。” 庆春抬头说:“你想赶他走吗?” 父亲沉默了一下,说:“应该尽快让他找份工作。他有了工作,有了寄托,自己回家住也可以。你不是说他原来有女朋友吗,他们是不是还联系?” 庆春半天没再说话,父亲说:“你到底怎么想?”她站起来,只说: “我得上班去了。” 她穿起外衣,拿起手包,走出门。在出门的刹那她蓦然回首,看见父亲一个人枯坐在沙发上,老态毕露,心里不免有些酸楚。她说:“爸,你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别急着逼我。”她又说:“爸,呆会儿你对肖童还像以前那样好吗,别冲他板脸,就算为我。” 父亲长叹一声,说:“你见了春强,也别冲他发火,算是为我吧。”在和肖童进行了认真的谈话之后,欧庆春奉命带他出席了6.16案下步工作的部署会。 这是肖童第一次正式参加警察的内部会议。会议安排在景山附近的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他听警察们管这个地方叫“点儿”。 这座四合院院子不大,但廊庞周接,回环四合,精巧别致而又小有气派。院内种了许多四季常青的植物,虽已时至初冬,仍然天养地护,枝繁叶茂。特别是当庭一架盘根错节的藤萝,据说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岁月依稀,峥嵘依旧。肖童听庆春说,这儿是过去一个王府的一角,而这王府的大部分规宅,早已荡然无存。肖童对此将信将疑。虽然他在历史课中知道北京自明代拓城以来,几百年王府宅邪,多不胜数。而且这院子的垂花门。石狮子,以及重檐藻井,砖雕彩绘,也是一应俱全,王气宛然。但他仍然疑心把这粉饰一新的小院子攀附为王府遗址,说不定是警察们自己发思古之幽情。 马处长。李春强,欧庆春和杜长发都参加了这个会。这一天阳光和煦,会就开在了正房门前的藤萝架下,倒颇像几个邻居茶余饭后的小坐。这在肖童的感觉上,与自己原来对公安机关森严下苟的想象,谬之千里。 他当然并不知道那位最后才到的年长者就是处长马占福,他只是听警察们都喊他“老板”。那“老板”的老板派头给人几分神秘,也令人肃然起敬。他能被带到这里与警察和警察的“老板”促膝而坐,心里多少有些兴奋和新奇。 “老板”很和气,开口先问他的身体是否已经复原。然后又问他对完成这个任务,有几成信心几分胆量。肖童说,庆春昨天都跟我谈了,信心没有,胆量有一点点。他说完看一眼庆春,暗以为他这么答一定为庆春在“老板”的面前长了脸。 “老板”说,这事儿下一步主要是你和我们李队长配合。你和李队长熟吗? 肖童没看李春强,他没看他也知道他那张驴脸始终拉着。“老板”似乎倒也并不等他回答,又转头去问李春强,细节你们都谈透了吗? 李春强说还没有,等您把原则交待完了,细节好谈。 “老板”说,原则还是那些原则,这件事原则好谈,细节难办。成功的关键是细节的设计和落实到位。你们千万别粗枝大叶,别到时候你们搞砸了又说是上面决策的错误。 李春强说知道了。只要他不掉链子,我看十拿九稳。 肖童这才和李春强对视一眼,李春强说的这个他,当然是指自己。但他默不作声。 “老板”又鼓励了几句,原则了几句,便提着皮包先走了。大家起身送行,杜长发一直送到门口。藤萝架下只留下肖童。欧庆春和李春强,三人默然相对,谁都不开口说话。 欧庆春忍不住这份别扭,拿了石桌上的茶壶进屋续水躲开了片刻。肖童和李春强更是沉默得短兵相接。最后是李春强打破僵局先开了口。 “咱们坐下谈细节吧。” 肖童没有坐,他开口第一句便从从容容的,是个问话:“李队长,你现在非常恨我,是吗?” 李春强面目冷峻,说:“你还是不是个男的,你心里还有没有正事?” 肖童毫不退让地说:“正因为我是个男的,所以明人不做暗事。你也是个爷们儿,我应该和你把事情谈清楚。” 李春强盯着他,没接这话。 肖童说:“我爱她。” 李春强眼里是火,但嘴巴关着。 肖童又说:“我敬重你李队长,我不想冒犯你。但这种事,没办法,这是人一生的感情,没法谦让,没法绕开它。” 李春强说:“你说够了吗?” 肖童张嘴刚要再说什么,李春强便打断他:“如果你说够了,我们谈细节吧。” 肖童说:“我不过是想当面告诉你我的想法,而且我不觉得我的行为有什么可耻。” 李春强有些粗暴地回答:“你听着,我现在和你站在一起是为了我的责任。咱们俩的问题,等这件事办完了以后再说!” 肖童张嘴想说什么,但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庆春。庆春已经端着茶壶站在了他们的中间,她显然已经听见他们最后的对话。 杜长发也回来了,肖童和李春强才都板着面孔坐下,言归正传。李春强把已经思考过准备过的方案细节,一一道来,讲得细致而又简练。肖童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的气质与经验。李春强说完了,让庆春和杜长发补充。两人未即发言,肖童倒先说了话: “这段时间,我能不能还是和欧伯伯住在一起?我自己家很长时间没人住了,我一直没有收拾。” 李春强未答话,转脸问欧庆春:“你没跟他谈好吗?” 庆春皱眉对肖童说:“咱们不是都谈好了吗,为了应付他们万一暗中监视你,你得回家住。等这事完了再回来都成。” 肖童低了头,欲言又止。他的样子似乎有几分可怜,欧庆春安慰似地补充道:“我想这案子也不会拖得太久,我和李队长都相信你能很快把事情办好。” 肖童依然垂着头,说:“我和欧阳兰兰已经翻了脸,话也说得很绝了,女的都是要脸面的。何况她的自尊心特别强,你们想没想过她可能不想再和我见面。” 李春强冷淡地说:“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好奇,没有夏娃的好奇,也就没有了人类。我看你肖童倒是有这个本事。你能让不同的女人对你产生好奇。说实在的你要是没跟她翻过脸,假使她随心所欲就得到了你,她可能早觉得你其实没味了。” 肖童的脸有些烧红,他抬头看一眼庆春,几乎猜不出李春强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杜长发则无心地附和道:“没错,结婚的感觉不如恋爱,恋爱的感觉不如偷情,偷情的感觉不如偷不上手。这是俗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