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欧阳兰兰的语气怎样平淡,仍如晴天霹雳一样让肖童的双眼恐怖地瞪圆,“刚才,刚才在夜总会,给我的烟,有海洛因吗?” 欧阳兰兰欲答不答,肖童已经意识到一切。他贴着墙站起来,无比的怨恨把他煎迫得语不成句:“你们,你们不是人,混蛋,你们凭什么害我!我要杀了你们!” 他的痛苦和气愤使脸上肌肉变形,面目全非。他拼出全身力气狠狠打了欧阳兰兰一个耳光,欧阳兰兰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他把她揪起来又踢又打,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欧阳兰兰也还了手,又推又踹,两人在沙发间滚作一团,衣衫破碎,头发凌乱,口鼻出血。是肖童先败下来,他没折腾几下就累了,累得精疲力尽。他头次吸毒的生理反应看上去比较强烈,已把他的力气耗蚀大半。他身心交瘁地坐在沙发前,靠着沙发打抖犯恶心。欧阳兰兰看着肖童一脸病态,有点后悔,也有点后怕。她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把那根香烟递给他。肖童两眼盯着那根烟,不停地喘气,眼神中交替着渴求和犹豫。终于他手指颤抖着接了它,欧阳兰兰替他打着火,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急促的喘息慢慢平息下来,面孔立即变得安详而平和,好像睡去了一样,享受着梦境的奇幻。欧阳兰兰在他面前跪下,摸着他没有知觉的脸,自言自语: “原谅我吧,谁让你老不来找我呢……”这一下肖童把欧阳兰兰痛恨死了,这下他完全相信了庆春的警告,这个浮华之家的每一分钱都沾满了罪恶。痛恨之后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上瘾了,这瘾究竟有多大,能不能忍住,能不能戒断。他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事。人在课堂,形聚神散,心里乱成一团。老师和同学都发觉他这几天脸色不对,心事重重,问他为何,回答总是一派恍惚。为此卢林东还专门找他谈了一次话,劝他不要把留校察看的处分总压在心上,要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要有勇气面对错误,在什么地方跌倒,就在什么地方爬起来!他还给他讲了好几个燕大过去曾一度误入歧途的学生,后来知耻近乎勇,痛改前非,终成一方事业的事迹,是以为勉。 从别墅回到学校的第一天晚上,他又打了一回“摆子”。在床上躺不下去就半夜跑到学校的湖边去熬着。第二天上午,一切恢复正常,除了头晕目眩之外,勉强可以听课。下午,是一堂审判实践课。班里的同学分成不同角色,模拟一场实况的庭审。他坐上了主审法官的高位,却难以正襟危坐。整个下午感到疲倦万分,双眼涩得总想流泪,眼前常常雾气一片。他强忍着一个又一个哈欠,把脸上的肌肉绷得变形。扮双方律师的同学带着大学生中最常见的唯我正确的激烈,慷慨激昂。声色铿锵。连书记员等法庭工作人员都一板一眼,极尽职守。唯有他这个审判长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甚至该自己发问的时候也忘记了发问,连基本的审判程序都一再搞错。一节课磕磕绊绊模拟下来,他得了一个全场最低的分数。老师还是照顾了他的情绪,大家都知道他的那个处分。 只有他自已知道这是毒瘾。 本来他发誓再也不见欧阳兰兰了,但到了晚上他实在熬不住,又颤颤抖抖地给兰兰拨了电话。他心里明白他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意志崩溃的没脸没皮的人。 欧阳兰兰很快来了。他一钻进她的车里就迫不及待地要烟。欧阳兰兰默不作声地给了他一支烟,他迫不及待地点了火吸着,一支烟很快吸完,他仰靠在汽车的座椅上,全身都被瞬间而来的轻松和舒适征服了。他闭着眼仰着脸,经历着快感的高潮。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了,推开车门要走,欧阳兰兰叫了他一声: “肖童!” 他一只脚跨出车门,回过头看她,她说: “我爱你。” 随着毒瘾的消失,随着这声“我爱你”,肖童心中万丈怒火,怦然而起。他恶狠狠地喊了一声:“我恨你!”便走下车去,砰地一声用力摔上车门。 这时他再次赌咒发誓绝不再见这个女人。 但是三天之后,当欧阳兰兰再次呼他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了电话,并且约了见面。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意志的无赖了。 他还是像第一次一样上了她的汽车,他不看她但还是迫不及待地说:“给支烟抽。”这次欧阳兰兰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递过烟来,而是一踩油门把车子开了出去。 他开始哀求,他苦苦哀求。他说兰兰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不好,我再也不骂你了好不好,我一点不恨你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好。他的眼睛里全是眼泪,好话说尽,兰兰才把车子停在一个僻静的路边。 她说:“我要你爱我,对我好,你答应吗?” 他愣了半天,脑子里仅有的一点意识在阻止他的无耻。但这点意识很快就被痛苦冲毁、淹没。他结结巴巴地应诺: “行,行。” 欧阳兰兰仍不放过:“行什么?” “我,我爱你,对你好,行吗?” “你发个誓。” “我发誓,我爱你,对你好!我发誓……” 欧阳兰兰井没有喜形于色,她看上去依然沉重,但毕竟把烟递过来了,同时叹了口气。 抽完烟,享受了快感,肖童清醒了。欧阳兰兰把车开回了学校,肖童下车时她显得很冷静。 肖童下了车,又返身,迟疑地说:“再多给我几支烟,行吗?” 欧阳兰兰说:“刚才你对我发了个誓,还记得吗?” 肖童哑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他试图遮掩地解释:“我刚才有点晕。” 欧阳兰兰冷笑一下:“那你下次再晕的时候,再找我吧。” 她把汽车轰地一声开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学校的门口,觉得自己三分是人,七分是鬼。 黄昏时他的BP机又响了,他一看,心里便一阵狂跳,呼他的是庆春。他以前是多么盼望着这个呼叫,而现在,却感到无比的心虚,甚至万念俱灰。 这是一个要求接头的呼叫,他和她在电话里约了地点。从情绪上听,庆春心情不错,她说:“你吃饭了吗?没有的话我请你吃晚饭。” 接头的地点于是就安排在了两个人都好找的一个僻静的小餐馆里。庆春让他点菜。他说你爱吃什么?庆春说你点什么我爱吃什么。他问今天到底谁请谁?庆春说当然我请你,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肖童也没有争,就点了几个便宜的菜。他心里已不像以前和庆春在一起时那么轻松愉快,连笑着的脸上都带了儿分窘态。 上了菜,庆春才问:“最近几天,有什么情况吗?” 他说:“没有。” 庆春问:“你现在是天天去他们家,还是有时候去?” 他说:“呃——,有时候吧,有时候去。” 庆春问:“欧阳天最近情绪怎么样,都和什么人接触?” 他说:“他一直没怎么回家,我很少见他。” 庆春问:“那欧阳兰兰呢,有没有反常表现,或者,向你流露过什么?” 他想想:“呃,好像说她爸爸赔了一笔生意,心情不好,前几天还想陪她出国休息几天呢。” 庆春很重视地追问:“想出去?去哪儿?” “后来又说不去了。谁知道他们。” 庆春说:“如果他想走,不管是出国还是到外地,你一定要设法掌握,及早通知我们。” 肖童含混地点头。他岔开话题:“上次你跟我说你是九月二十五号过生日,到那大我请你出来吃顿饭,好不好?” 庆春笑了一下,居然点头:“好啊。” 肖童踌躇了一下,问:“你,你能告诉我,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吗?” “结婚?”庆春似乎对这个前不着村后不搭店的字眼感到奇怪,“和谁结婚?” “你不是,和那位李警官,订婚了吗?我想送你一个结婚礼物。” “噢——”她像是才想起似的,“早呢,我不想太早结婚。” “你不是说,你已经快二十七岁了不能再等吗?” 庆春有些语塞,用笑来掩饰。她说:“什么时候想结婚了,我会通知你的。你希望我早点结婚吗?” 肖童未答,他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庆春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你早结婚晚结婚我都同意,只要你幸福,我都高兴。” 庆春问:“那你干吗这样,实际上你是不希望我早结婚,对吗?” 肖童的泪珠一大颗一大颗地滚下来,他摇头说:“不,我是觉得我是个废人了,已经没有资格再爱什么人。” 庆春脸上的线条极为柔和了,她甚至伸出一只手,放在肖童的手上,声音中充满柔情: “肖童。你听我说,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我一直是这样看的。你不要因为进了两天拘留所,受了学校一个处分就自暴自弃。我从来也不认为你是个废人。以后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的,我相信!” 肖童擦了眼泪,抬头看她,问:“你能告诉我,你喜欢我吗?你曾经,喜欢过我吗?” 庆春回避了他的视线、不答。 他兑:“你不用担心,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不配再得到你的好感了。我问你只是想知道过去,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庆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过,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伙子,所有接触过你的女人,……包括我,都会对你有好感,……但是,我和你,现在我们毕竟在工作,现在我们不能谈这个。” 庆春的这段话使肖童冥思默想了好几天。 他甚至大胆地做出这样的推断,那就是庆春并没有和她的那位上司订婚。那位上司可能只不过和自己一样,充其量是她的一个追求者。而她还是喜欢自己的,就像以前他估计的一样。越这样想他越觉得痛不欲生。当他又看到爱的曙光时,却已身陷污淖无法自拔了。 他无法告诉庆春他已经成了一个大烟鬼! 他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己不再去欧阳家的别墅了,他早已见不到欧阳天,搞不到任何情报了。他去见欧阳兰兰也只是为了乞求一根带有海洛因的毒烟! 在和庆春接头后的第二大中午,欧阳兰兰又来找他了。她问他有没有记起他的誓言。他告诉她,他记得自己的誓言,那就是再也不想见到她! 欧阳兰兰冷酷地盯着他,说:“你会来找我的,也许明天,也许今晚,你熬不住了就别顾面子,我们就算做个交换,你给我感情,我也给你感情,还给你烟。” 肖童则再次立下誓言:“我不会给你感情的。没有你我也搞得到烟,别以为我离不开你那点臭钱,你那黑钱!” 欧阳兰兰嗤之以鼻:“你爸爸妈妈给你的那点钱,够你抽几天?” 肖童说:“足够了,够我抽烟,也够我戒烟,反正我砸锅卖铁,也不求你。你毁了我,我下辈子也不会饶了你!” 肖童说了所有诅咒。解恨的话,摔了车门扬长而去,把面色苍白的欧阳兰兰甩在车里。 他以前就听说中关村那一带零批零售的小毒贩子很多。你只要在街上站一会儿就会有人上来兜售。他的好几个同学都曾有过亲身的经历。他算算家里的存折,父母出国前留下的和以后寄来他还没用完的钱大概还有八万多。如果花完了还可以卖掉电视。冰箱。空调和一切值钱的东西。最后,一定要想办法把毒戒了。戒了毒好好地做人,他幻想着欧庆春也许还留着接纳他的心。 下午系里组织劳动,为学校秋季运动会平整操场清运碴土。辅导员卢林东有意和他抬一筐土,表示亲热。干活时卢林东先是和他谈起学校最近要举办的足球联赛,问他知道不知道。话锋一转,他突然谈到了文燕。 “昨天晚上文燕找了我,把她和你的事都跟我说了。后来我还想打电话叫你也来呢,一看时间太晚也就算了。” 肖童动作停顿了片刻,又接着低头往筐里铲土。卢林东说:“那大在夜总会的情况,她也跟我说了。按那种情况,学校对你的处分确实有些重了。我过两大找找校保卫处,找找系总支,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看能不能撤销处分或者改一下,改个记过,警告什么的。你当时毕竟也喝醉了,在解救文燕时也没掌握好分寸,所以处分还是要有。让公安局拘过的都得给处分。如果处分改不了,……我估计很困难,那就争取不进档案,或者让他们答应在你毕业离校的时候从档案里给撤出来。这样对你以后工作就不会有影响了。不过,这件事对你在燕大解决组织问题,难度就大了。你说你喝那些酒干什么,我记得你从来就是烟酒不沾的嘛。哎,你再多铲两锹。” 肖童铲满了筐。他们一前一后用扁担穿了抬起来。筐很重,他的体力已明显不如卢林东。他集中全力扛住扁担,根本顾不上对卢林东的话做出解释或者感谢的反应。卢林东似乎也没在意,路上有节奏地颠着扁担,说: “文燕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她当时也醉了。事后清醒过来,也很后悔。她昨天在我那儿,说说就哭,说说就哭。后悔当时不该那样报复你。她觉得你被公安局拘了,还有你的处分,全是为了她,她挺感动的。她昨天说了,只要你改了,和那女的断了,别再去那种地方,她还是愿意回到你身边的。她其实还是喜欢你。” 见他没有表态,卢林东很懂技巧地换了一个话题,又和他谈了谈最近的课程,以及系里以后要组织的足球队,以及以前的那场演讲比赛。他说那天我都蒙了,你在台上那样子,谁能想得到啊,简直把咱们系的脸都丢尽了!不过后来大家也明白了你当时的心情。 好不容易盼到劳动结束,肖童精疲力尽坐在地上不想起来,卢林东拖了他去冲澡。冲完澡,两人分手的时候,卢林东正经地问道: “哎,我说了半天,你总得给我个态度,回头我跟文燕,怎么说呀?” 肖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说:“卢老师,我谢谢你。你跟文燕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值得她爱了。她以前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下辈子我当牛当马报答她。今生今世,你就替我求求她,让她放了我吧。” 卢林东怔怔地看着他,先是带着些火气地说:“那阔妞的宝马740就有那么大吸引力?”看看肖童的脸色,又住了口,思索一下,说:“这样吧,文燕那边,我先不跟她去说,你也再考虑考虑。你情绪不好,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好吧。” 和卢林东分了手,肖童连宿舍都没回就走出校门,骑车子回家来了。他记不清储蓄所是五点关门还是开到晚上七点。他想如果能取出钱来他今天晚上就去一趟中关村。 到了家。开门时他觉得门锁有些异样,钥匙在锁眼里仿佛轻松得只是空转。他推开门,屋里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他的家像是刚刚被盗匪洗劫过,所有的抽屉,柜子都被拉开,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电视机和录相机,冰箱以及一切值钱的家具都被砸毁。撬开的抽屉里,几张存折不翼而飞。他震惊地站在浩劫之后的屋子里,欲哭无泪。 他呼了庆春的BP机。 半小时后,警察赶到了。进行现场勘查的人挤满了屋子。欧庆春和李春强也来了,表情严肃地把他叫到里屋谈话。看着屋里进进出出的警察,肖童心里已经麻木。 李春强问:“你最近惹了什么人吗?” 他低头不说话。 李春强说:“这不像是纯粹以窃取财物为目的犯罪,做案人显然带有泄愤报复的心态。除了存折之外,值钱的东西他并不带走,而是毁了,砸了。你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你过去有仇人吗?” 肖童仍是低头不答。 庆春开口:“是不是,在夜总会让你打的那个人?”隔了一下,又问:“是文燕?她不会那么没理智吧。” 肖童心里知道是谁,从一打开家门他心里就知道是谁。他对欧阳兰兰说过他有钱,他砸锅卖铁也不求她。所以她就叫他顷刻间一贫如洗! 李春强的手持电话响起来,他接了,大声地:“啊啊,好好,知道啦。”说了几句,便挂掉了。他对庆春说:“是杜长发来的。银行查了,存折里的钱下午全被提取了,是用本人户口本提取的。” 是的,钱是用父母的名义存的。肖童以前要取的话,就用户口本证明一下,户口本和存折是锁在同一个抽屉里的。 这究竟是谁干的,他们一再启发他参与分析,但他不能说出来。他一说出来庆春就会知道他吸毒!他不愿想象当庆春知道他吸毒之后会怎样看他。尽管虚无飘渺,但她在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仍然是一个最难割舍的梦想。肖童被盗洗一空的事,再次成为班里的新闻。团支部和团总支还借此发动了援助活动,为他募捐救急的生活费用。也许是他这一段实在祸不单行的缘故,系里有不少同学都参加了这一献爱心的义举,可谓同情之心人人皆有。在卢林东代表团总支把总共一千三百多块钱郑重其事地交到肖童手上的当天,他就去了中关村。 中关村的傍晚是最富市井味儿的。街上各色行人川流如潮,街边的小摊小店也都开张迎客。车声人声汇成一片,使人耳朵里充塞着无休无止的厚厚的嘈杂。在烤羊肉串的炭火和汽车的尾气不断掺入秋天黄昏的余热之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便弥漫着一种成份复杂的怪味。这怪味使这里有点不那么像北京。 肖童揣了那笔充满了爱心和同情心的捐款,神形诡秘地穿街过巷。如同藏匿了多日的逃犯突然抛头露面那样仓皇紧张。他混迹在这半城半乡的嘈杂和鱼龙混杂的人流中,看每个迎面来者都不无可疑。那些浪荡街头,衣冠不整,交头接耳的人,个个都像怀里揣了白粉的毒贩。他冲他们看。他们也冲他看。没人上来搭话,似乎彼此都在用目光试探。他几次想上前主动开口:“有粉子吗?”——经历过这种遭遇的同学就是这么学舌的——但始终不敢。 天黑后他终于碰上了一个主动开口的人,确实是这种问法:“要粉子吗?”那人的模样像是个新疆人,一张胡子拉茬的面孔天生一副盗贼的造型,但开口的语气却颇为善良。肖童在那一刻,所有的渴望全被恐惧魔住,他心惊肉跳地答道: “有,有吗?” “有啊,你要什么样儿的?” “啊,我也不知道,都有什么样儿的呀?” 那新疆人只消这两个回合,便可看出他的行道还浅。拍拍他的肩膀努努嘴,“走,咱们到那边去谈。” 他跟着他走,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在一个肮脏的厕所边上,那人站下了,问: “你要多少?” “多少钱……怎么卖呀?” “五佰块钱一包,很纯的。” 肖童拿不定主意:“一包有多少,能用多久?” “能用很长很长时间。”那人龇着残缺不全的黄牙笑道:“小兄弟,是刚刚吸上的吧?” 肖童没说话。那人的形象和口音让他恶心,因此不想再多纠缠,他说:“给我两包吧,能便宜点吗?” 那人从一只破烂的黑皮包里拿出两个小纸包,说:“小兄弟,我是从别人那里四百六十元一包买出来的,你总得让我也挣个坐车子的钱吧。你要不要,要就拿钱来,不要就算了。不要啰啰嗦嗦!” 肖童递上了钱,新疆人又把小纸包放回去,把钱数齐了,收好,才又取出纸包交给他,然后连声再见都没说,一转脸,拐到巷子外面走没了。 肖童揣了东西,偷眼环顾左右,心怦怦跳着离开了中关村,几乎连弯儿都没拐地直接回了家。 家里的门上,临时换了把挂锁。他打开灯,穿过那些尚未收拾的残破家具,走进里屋。打开其中的一个纸包,从厨房找来一只可乐瓶的瓶盖,从纸包里倒了一些白粉在那铝制的瓶盖里,然后用筷子夹着,用打火机在下面烧。烧出一些哗哗剥剥的青烟来,他一缕不漏地吸进鼻子里。这是他在电视里见过的方法。 那一晚上他间隔很短连吸了两次,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到后来他才懂,他这第一次在街上买得的白粉,不过是少量的海洛因和大量的面粉掺合而成的次品。值不到二百块钱。而那毒贩子却几乎骗光了他得到的全部捐献。 他靠那两包被大大稀释了的白粉只坚持了三四天,就又回到了痛不欲生的边缘。每天不但要和毒瘾做殊死搏斗,还要竭力躲避人们的注视。他只能藏在厕所,树林,和一切无人可及的肮脏角落里,忍受着涕泪交加,四肢奇痒,甚至万虫啮心的疼痛。每天晚上,他都不在宿舍里留宿,而是一个人回到残破不堪的家里,躺在床上独自呻吟。他害怕见人,害怕别人问他为何消瘦,为何苍白,为何总睡不醒,为何不去踢球。他每天苦思冥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么可以弄到点钱,然后去中关村! 一不会偷二不敢抢,他就开始借钱,第一个借钱的对象是郁文涣,他对郁文涣说该买食堂的饭票了,求他帮忙给垫一垫。郁文涣很不情愿地拿出了叁佰块钱,说:“我这是救急不救穷,你要是真的缺钱花,就到我这儿来打个课余工。我们公司的那美食城快开业了,反正缺人。” 他敷衍地点点头,揣了钱就走。此时的郁文涣早没有了为人师表的斯文气,完全是一脸商人的味道。他办的那个酒楼也是靠欧阳天的投资入股,肖童就是没钱上吊也不会去那里打工的。 叁佰元不算多,但至少可以让他安静两天。如果说他骗郁文涣的钱还多少有些报复心态的话,——是他把他带上欧阳兰兰的贼船的,——那么后来他借卢林东的钱,借同学的钱,借一切可以借钱给他的人的钱,十块二十块都借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堕落了。 给父母去了好几封要钱的信,一直未见反应。邮路的漫长使他知道父母的接济不仅杯水车薪,而且远水不解近渴。而向人借钱也只能一而再,无法再而三。尽管他撒谎的本领越来越大,但能借到的钱却越来越少。没多久他在班里的名声就开始变臭。一个活跃、聪明、正派,而且漂亮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轻贱,如此讨厌,几乎令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个别的老师见怪不怪,他们议论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处分。学生中过去就有过这种人,一点都不能正确对待逆境,稍有挫折便一蹶不振。肖童只不过表现得更为极端罢了。 而肖童早已顾不上周围的舆论。他又去过几次中关村,不知不觉中,竟认识了好几个毒贩,买粉子的经验和路数越来越熟了,也知道了许多吸毒圈子里的规矩和故事。他渐渐也和大多数吸毒者一样,不上这儿来买粉了,他手里也有了几个毒贩的BP机号码,有钱的时候就呼他们。 他还知道了许多搞钱的办法,无外乎偷、抢、骗,和投机倒把。他不得不总是刻骨铭心地提醒自己,千万别去犯罪,千万别去找欧阳兰兰,他想这是他最后的骨气。他之所以能够这样警戒自己并且咬牙坚持住,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一个他暗恋着的庆春。尽管随着自己的堕落他日益看清这个梦想离他越来越远,但仍然想死死抓住这个心里唯一美丽的留念。 他想着庆春的生日快到了,他答应过要请她吃饭。他想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钱留出来。最令他惊喜的是,在和一个毒贩闲聊的时候,他突然找到了一个挣钱的机会。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这年头竟还可以找到地方去卖血。 星期五他请假去了在崇文区的一个输血站,恰有几个单位正在这里进行义务献血,门里门外因此都很拥挤。他按照打听来的方法坐在椅子上等待,不一会儿就过来一个烫着头发的中年妇女。问他要不要填表。他说要,便马上拿到了一张献血体检表。那女的神神秘秘把他拉到门口。门口的路边上,还站着几个正在填表的人,有男有女,衣着简陋,面相或臃肿或枯瘦,年龄大都在三四十岁之间。那烫发的女人教他们如何填表,如何搪塞医生的询问,并且一一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其中有一位连临时户口外来居民常住证都没有的妇女被她收回表格赶离了这一群。她看了肖童的身份证,打量这小伙子眉清目秀,不无疑惑地问:“你上学啊,还是工作了,真是缺钱花呀?”肖童说我待业呢,上有父母有病下岗,下有小妹妹还上小学。他此时已把撒谎练得非常熟练顺嘴。 烫发女人同情地咂嘴,大慈大悲地帮他填好表格。在工作单位一栏里填的是一个什么丽华莲大酒楼。然后就带他们一行人进去,先体检,后抽血,每人抽了六百CC鲜血。然后他们出来,都站在街角等那烫发的女人过来发钱。 那女人在里边和什么人交割完了,就出来发钱,和血的数量一样,每人也是六百,当面点清。轮到肖童,她没有给,说你先靠边呆会再说。等钱都发完,卖血者四散而去,那女人才把肖童的钱拿出来。她给了肖童一千,并且留下了一个呼机的号码。 她说:“小伙子,我看你面善,又是头回卖,家里情况真是难为你了。以后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大姐,大姐能帮的一定责无旁贷。” 他问:“你是丽华莲大酒楼的经理吗?” 烫发女人说:“你真是头回来?我可不是他们丽华莲大酒楼的。他们酒楼分配了献血指标可没人报名献。一个人给一千八都没人献。我是帮他们承包献血任务的,我找的人一人只要他们酒楼出一千五。我够仁义的吧。他们酒楼愿意,你们也愿意,我就是挣点儿来回组织的辛苦钱。” 烫发女人又要去了肖童BP机的号码,说以后有这类任务还可以找他。 那女人向肖童递着媚眼,叫了一辆“面的”走了。肖童站在路边的风里,手里攥着这一千块卖血的钱。他第一件事就是用输血站附近的公用电话呼叫了一个熟悉的毒贩,约了地方跟他要了五百块钱的白粉。另外五百块钱他揣在怀里,他想得留着请庆春吃生日饭和给她买礼品。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之内他很走运,又连着得到三次卖血的机会。只是第三次去卖的时候,他胳膊上还带着一时来不及消褪的发青的针眼,让采血站的医生看出来了,把他盘问了一顿赶了出去。但烫发女人还是给了他五百块钱。说小伙子你对自己也别太狠了,你去搞点硫酸亚铁和肝铁片吃吃,等养些天再说吧。 他一个多星期就挣了三千多块钱,使他每天生熬死拼的状况一下子缓解下来。他每天晚上吃了饭又有了精力去商场里转,经过反复挑选,他还是买了个水晶器皿,作为给庆春的生日礼物,那是一个五百多块钱的水晶花瓶。在理念上和感观上,他都觉得只有水晶的东西既有实用价值,又高尚纯洁。 他把水晶花瓶抱回家。拿出来摆在桌子上赏看。在这个残破不堪的家里,这只精雕细刻的花瓶更显出了它超凡脱俗的精致与华美。 就在这大晚上,欧阳兰兰来了。自从他和文燕不再来往后,他的家里就没有响起过敲门的声音。欧阳兰兰的敲门声不像文燕那样怯懦,她敲得财大气粗砰砰作响。他拉开门后一看是她,他几乎不想让她进屋。 但她还是进来了,四面看着这疮痪满目的屋子。肖童说:“这是你的杰作,看看吧,你的狗腿子干得合不合要求。”欧阳兰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不置是否地默不作声。 肖童问:“你来干什么?”他看得出欧阳兰兰看他的目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那是因为他此时的仪表在灯光下看不出任何染毒的痕迹,他不靠她也活得挺好。这使他有一种得胜的心情。 其实肖童没有发觉,欧阳兰兰的汽车已经连续三天停在他家的楼下,她躲在汽车里看他每天晚上独自回家。三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决定上来敲门。她对他说:“你好吗?”她和他都知道这句问候的含意是什么。 肖童扬着头,说:“你看呢?” 欧阳兰兰没再问话。她拿出了一个纸包,放在桌子上,说:“这里有二十支烟,你要难受,就用一点吧。” 肖童不屑地说:“你拿走!” 欧阳兰兰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这是专门为你配制的,这里的海洛因量很小,很安全。另外,你要实在难受,可以多吸一支,千万不要注射,那样容易染上其他病。而且,也就难戒啦。” 肖童拿起那纸包,嘲讽地笑道:“凭这个,我可以告你贩毒了吧,我可以让你尝尝监狱的滋味了吧?” 欧阳兰兰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这些烟我是送你的,我没有向你收钱,所以我没有贩毒。” 肖童这几天在学校图书馆,特别把毒品犯罪的有关法律看了一遍。所以他又说:“你非法持有毒品,也是犯罪!凭这一包烟我完全可以告你!” 欧阳兰兰依然胸有成竹,不疾不徐地回答:“对,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知道持有海洛因超过五十克才构成犯罪。这包烟里,远远没有五十克。” 肖童哑了,他猜想欧阳天准是把一切都研究透了,才会同意他女儿带着海洛因来找他的。 欧阳兰兰说:“包里还有一点钱,你去买点营养品吧,别弄坏了身体。” 她说完不辞而别。门外楼梯上的脚步声由近及远。肖童甚至从敞开的窗外,听到宝马车关门的声音,那么真切。欧阳兰兰是把他的腿打折了,又来给他送拐棍。但肖童此时却怎么也横不下心,将这包烟和钱扔在她的脸上。尽管他知道,这烟是毒烟,这钱是黑钱。都不是她自己挣来的! 他在屋里楞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那纸包,纸包里包着五千块钱和二十支粗粗大大的毒烟。那纸包的里边,还画着一颗红红的心形图案。 他又把它们包好,放进了一只没有砸坏的抽屉里。无论烟还是钱,他都决定不去碰它。因为一旦他用了这些东西,就意味着他还是摆脱不了对她的依存。 第二天是法律系足球队建队的日子。中午肖童应召在高年级教室开了球队的成立会;教练是从体院外请的。卢林东代表系里司职领队,队长由毕业班的一个学生担任。副队长一职,由卢林东提名,选了肖童,他散会后对肖童说:“你大胆干,现在你需要的是重建自信!” 散了会马上就练了第一场球。教练让大家随便踢一场民间式的比赛,以观察每个人的技术特点,确定场上位置。肖童很快便找到了以前在球场上的那种灵巧和兴奋。他激烈地拼抢,快速地奔跑,漂亮地传切。临门一脚虽无建树,但意识好,出脚果断。他看得出在球场的边上,卢林东溢于言表的得意和教练含蓄的赞赏。 但是很快,他的体力就垮下来。上场时的亢奋使他忽略了自己多日来吃睡无常,而且卖掉了近两千毫升的鲜血。跑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几乎快要虚脱,坐在地上只有大口喘气的余力。 教练发现了他的脸色和水一样的汗流,挥手叫他下场。卢林东也说你跑得太猛了今天你就别练了,你的水平我们都知道。他在场边坐了半天汗水还是不断地出来,眼泪也随之而下,全身肌肉开始疼痛,甚至痛人骨髓。他知道毒瘾上来了。 他和卢林东说他想先去洗一洗。卢林东同意了。他急急忙忙抱了自己的衣服跑到浴室。这个浴室离球场最近也最简陋,只有几个淋浴的喷头。这是专为在球场运动的人准备的,其他人洗澡从不远足至此,此时此地和他期望的一样,听不见球场的呐喊,静得只有喷头漏水的滴哒声。他没有把衣服放进外间的衣箱里,而是抱着进了里边的淋浴问。淋浴间的地上半干半湿,有些潮闷。他坐地上,手忙脚乱从口袋深处掏出一个小纸包,把里边的白粉倒在随身带着的一张口香糖的锡箔上,然后抖抖地打着一只打火机,锡箔上的白粉顷刻青烟袅袅。他如饥似渴地大口吸着,尽量不使一丝浮烟浪费。正吸着,隐约听见身后有什么响动,回头一看,他全身僵住,卢林东和几个准备来冲澡的球员都站在了淋浴间的门口,每个人都诧异不解地冲他瞪着眼。他只看着卢林东。他第一次看到卢老师有这样一张吃惊。失望和气愤的脸!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也如此必然。从这一刻开始,肖童以后就再没有走进过自己的教室。他在学校保卫处被审问了两天之后,还是在校保卫处的办公室里,一个他认都不认识的干部向他宣布了关于开除他学籍的决定。 没有欢送会,没有饯行,没有赠言互勉。一切大学生中流行的送别方式,都不会发生。只有个别同学语重心长的劝侮,和几滴私下里的眼泪。他抱着行李从学校回到家里,简单得有点像一 个学期的结束。 他没有给父母写信,没有向不相关的人知会此事,在学校的保卫处,他也只是咬定他是从中关村街头素不相识的人手里,买下毒品,他吸毒只是缘于自己的一时好奇。这样说的目的,实际上非常简单,那就是在庆春二十七岁的生日之前,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真相。如果他说出了欧阳兰兰,说出了他误陷毒海的过程,他相信保卫处很快会报告给公安局,欧庆春便马上会知晓一切。那时候她怎么还会再和他一起共度自己的生日?而那个等候已久的生日晚餐,在肖童心里,仿佛已经抽象为一个不忍失去的希望和温暖的象征。尽管肖童一直没再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但欧庆春这些大的工作还是安排得有条不紊。在她的组织下,6.16案围绕大业公司的调查越来越深,范围越来越广。大业属下那些挂名不挂名的分支机构的情况,也都逐一纳入了视线。李春强作为刑警队的一把手,因为要照顾其他几个案子的情况和队里的日常事务,这一段时间对6.16案的工作倒是比较超脱。 这些按部就班的调查看起来不无枯燥,而且难有什么振奋人心的突破,但作为今后全案,他们一旦抓到了突破性的证据,就完全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四面出击,获得全线战果。 李春强这一段尽管具体参与不多,但还是每天坚持和庆春碰碰情况,然后再和她谈谈队里的其他工作。虽说庆春现在全力扑在6.16案上心无旁骛,但她现在毕竟是队里的副职,一二把手之间的工作沟通还是不可省略的。 但在庆春自己的感觉上,李春强每天不管多忙也要兴致勃勃进行的这种沟通,似乎隐隐带了点谈情说爱的动机。这使她在与他对面而坐的时候,不得不摆出一副公务性的矜持。这些天李春强又多次谈到她的生日,半当真半随意地为她策划了各种生日的过法。当然那天的生日晚饭,他是早用大蒜烧黄鱼预约了的,他对庆春说,你可以叫上你爸爸一起过来。 庆春想,父亲肯定是不会去的。如果李春强盛情难却,就必须说服父亲同意。因为父亲也为她的生日预备了晚餐和一个蛋糕。 生日的那天下午,又接到了肖童的电话。她这才想起很早以前的一个晚上,她已经把生日的晚饭约给了肖童。她只好在电话里连连抱歉,说真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头儿请我到他家去,我已经答应他母亲了,人家也准备了,我不好食言。咱们以后再找机会……。肖童在电话里沉默着。她说:“喂!喂!”喂了好几声他才说:“我也准备了,我早就约你了,你也不该食言。” 庆春理屈辞穷,但还是笑着哄他:“明天怎么样,明天再给我改正错误的机会。” 肖童语气出乎意料地沉重,他说:“你心里一点没有我!” 这不过是一顿饭的先后,在庆春看来,至少没有这么严重。而肖童的语气和声音似乎都有点反常,有点小题大作。他的嗓子也是从未有过的沙哑。 她记不清最后是谁先挂了电话。尽管她认为肖童有些过分,但这电话的确搅得她心神不安。李春强的母亲那晚上做了很多的菜,鸡鱼肉蛋,色香味形,摆了满满一桌子。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了暗红的葡萄酒。在欢声笑语和杯觞交错之间,庆春突然想到了肖童。她脑子里挥赶不去地浮现出肖童一个人孤独地枯坐家中的情景。与眼前这番丰盛的华宴和满堂的笑脸,无论如何成了一个心酸的反衬。这个反衬使一切珍铸美味在她嘴里顷刻变得麻木无味。酒至三巡,李春强敏感地注意到她话少了,笑容也变得勉强。他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顺水推舟说有些头晕,想早些回去。于是晚宴便虎头蛇尾地草草结束。李春强的父母叫他开车送庆春回家,并且让她带上了许多没有动过的菜,说让她爸爸也尝尝。她把菜拿了,却执意不让李春强送。李春强说,那你自己把车开回去吧,明天方便的话,就来接我一趟。庆春于是拿了车钥匙,说好吧。 离了李春强的家,庆春开车走在街上。不知是从一开始就蓄意还是中途转念,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把车子直接开到了肖童家的楼下。 她拎着李春强母亲给她的那一摞余热尚存的饭盒轻步上楼。她想,也许;当然最好是,肖童还没有吃饭,她还可以借花献佛弥补一下失约的过失。 肖童家大门上的锁显然还尚未修复。临时安装上的锁扣空着,显示着主人此时在家。她敲了敲门,也许声音轻得过于温存,半天无人应声。她用手推了推,门是虚掩的,门厅黑着,有一缕灯光从客厅的门缝里惶惶地泄露出来。她走进去。客厅亮着灯却无人,依然那么凌乱,被小偷故意破坏的痕迹还历历在目。她把饭盒放在桌子上,敲敲卧室的门,她听见里边有响动,但没人应声。她想大概他是睡着了。于是她把门推开,看见肖童仰卧在床上,呼吸有些微弱,面色惨白。对她的闯入,似有察觉,但双目半开,视而不见。屋里灯光很暗,但庆春依然震惊地看到床上,肖童的身边,放着一张半皱的锡箔,和一只简易的打火机。锡箔上还残留着白粉的余烬。 她惊呆得僵立在门口。她几乎不敢相信,也不可想象,她一向觉得是那么可爱的,青春的,天真单纯的,甚至隐隐让她感到诱惑的肖童,竟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瘾君子。她搞不清他怎么能那么天衣无缝地把自己如此阴暗的一面,伪装了那么久。 肖童突然张开了眼睛,他清醒了。举动艰难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叫她:“庆春……” 庆春几乎想哭出来,她压抑着自己的激动,问:“你在干什么?” “我吗?”肖童站起来,人有些摇晃,“我在等你。”他似乎仔细想一下才想起来似的,喃喃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从床头柜上抱起一只精美无比的水晶花瓶,那上面插着一束红透的玫瑰。他想往她怀里送,“这是我给你买的,二十七支玫瑰……” 他的眼神似真似幻,声音似梦似醒。 那晶莹玲珑的花瓶和红得发紫的玫瑰颤颤抖抖地靠近她,她气急败坏用力一推,便听见砰的一声,花瓶猝不及防地翻了个身,直落下去,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肖童僵硬地张着两手,这一声巨响让他完全清醒。庆春怒目而视,但看到他心疼地蹲下身去,抖抖的手想要收拾那一地残红。她的心忽一下,又软下来,忍不住蹲下去拉住他的手,急切地呼唤着他,她觉得这太像一场梦,她试图把自己唤醒。 “肖童,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吸了毒!” 肖童没有回答,他双手掩面无声地哭。 庆春连连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肖童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破碎的花瓶上,滚入凌乱的花瓣中。他不敢抬头看一眼庆春,声音哽咽得断续变形: “你走吧,走吧……我再也不能爱你了,不能了,不能了!你走吧……” 庆春的泪水涌上来了。她强忍着没有落下。刚才的震惊和厌恶突然被一种责任和同情所代替,她站起来,看着脚下的肖童,镇定地说: “你告诉我,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生日的夜晚对庆春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她在肖童身边呆到深夜才回到家里。肖童的遭遇使她彻夜难眠。这些年她接触了那么多案件,不可计数的罪犯和受害者,她自以为对人生的一切悲喜善恶都已司空见惯,但这一夜的感受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刺痛和惊愕。 天刚亮,她开车去找李春强。 李春强从楼上下来,盯着她布满血丝的两眼,毫不掩饰自己的疑问,他一钻进车子就问: “你昨天一夜上哪去了?你不是说你不舒服吗,可你居然一夜未归。你爸爸半夜两点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还没回去。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广 庆春没有发动汽车,她沉沉地说:“我去肖童家了。” “什么?”李春强大出意外地瞪大了眼睛,“有什么情况吗?他呼了你?” “不,是我自己去的。” 这个回答更加出乎他的意外,这意外又随即转为愤怒。“你自己去的?你干什么去了?你在他那儿呆了一夜?” 庆春沉默了一下,说:“他吸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