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春想,这女孩子也真是傻得可以。找上她来做肖童的工作几乎有点“引狼入室”了。她勉为其难地推脱道:“我也很少有机会能见到他。”但是一想如果一点也没有帮忙的表示似也不大合乎情理,便又补充道:“当然如果见到了我会说说他的。可我怎么说呢?和谁恋爱是他的自由。” “是他的自由。他不爱我我不能强求。可他那么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不该自甘堕落,去贪图一个女人的汽车。电话和钱!那女的那么年轻就那么有钱,她能是个正经人吗!” “也许是她家里有钱吧。” 欧庆春见时间快到了,口气上己有些敷衍。但文燕仍是义愤填膺,恨之入骨地说: “用父母辛苦血汗挣来的钱去追男的,能是什么好人!” 文燕对情敌的深恶痛绝,使庆春心里感到一种震撼。看来,再文静的女人,当自己的感情领地遭到入侵时,也会变得恶毒起来。 她含糊。笼统。原则地答应了文燕的要求,表示尽量做做肖童的工作。从咖啡室和她告别后,庆春匆匆赶回机关。她上午和李春强说好了一起去龙庆峡踏勘踩点的。李春强在她和文燕谈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搜查的一切准备工作,并已和延庆县局取得了联系。 庆春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去龙庆峡。他们一行人便衣打扮,分成几组,乘车穿过居庸关和八达岭,直抵龙庆峡。他们把车停在龙庆峡宾馆的门口,然后乘古城河口的电动扶梯,翻上了七十米高的拦河大坝。站在大坝的顶端,庆春的眼前为之一爽。遥目四望,南方山峦浩荡,灰白色的八达岭长城蜿蜒其间。山下绿水如带,炊烟袅袅,与山间雾霭飘浮的岚气,合为一体。回身北眺,峡内青峰四合,一水中流,碧蓝如镜。这诗画般的情境让庆春激动万分。杜长发在身边感叹一句:“真仙境也。”可她反倒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从不停顿的机器里周而复始地运转了多年,这一刻才又回到了人间。她站在大坝上,任微风拂面,忘乎所以地向山谷里喊了一声,弄得周围同伴无不大吃一惊,以为遭遇了敌情。李春强拽了她一下,她才清醒过来,随众人下坝登舟,向峡谷深处徐徐而行。一张船票六十元钱,初嫌昂贵,但船行一路,两岸峰峦入水,水动山摇,步换景移,”自然野趣和人文景观兼收并蓄。一一人目,倒也觉得所费不在。 他们在十八盘弃船登岸,沿山道盘旋而上。山并不高,山后便是一片平原,有公路可通达至此。在十八盘等候他们的延庆县公安局的侦察员充做向导,十分便捷地领他们找到了十八盘旅店。他们在旅店附近查看了一番,确切掌握了前后出口,然后这地形便无可再勘。李春强忽发奇想,临时决定和庆春假扮夫妻到旅店里开个房间住进去。 庆春心里并不太愿意和李春强假扮夫妻,无奈李春强以命令的口气说出,庆春只好服从。李春强和杜长发交待几句,然后偕庆春离开队伍,向那旅店走去。 旅店安静得似乎门可罗雀,他们东张西望走进大门。想不到这么小的旅店也有个接待室服务台,听说他们要住店,一个睡眼惺松的服务员问住一问还是住两间。李春强不假犹豫地说住一间。服务员问那你们有结婚证吗?李春强笑道,你们这儿还这么正规?服务员也笑了,给他们拿了钥匙,说可不是吗,我们这儿有时候还住外宾呢。 这是一个中国古典庭院式的旅舍,红梁绿柱,虽有些俗气,却不失特色。三进的大院,前廊后厦,倒是个郊游避暑的好去处。李春强和庆春装作看新鲜地前后院转了一圈。客人未见一个,服务人员也仅二三。回到屋里,李春强即用手持电话命令留在外面的杜长发提前行动。 庆春问:“不是晚上吗,为什么要提前?” 李春强收好电话,说:“现在客人不多,而且白天看得清楚,我想也没有必要耗到晚上再搜。” 半小时后,杜长发带着一批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和一只比警察更有训练的缉毒犬,从正门登堂入室。他们带了马处长刚刚批出来的搜查证,口口声声要搜寻一件杀人的凶器。警察们散在各处搜索,连服务员的休息间。更衣柜,旅店的办公室都一一搜过。搜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最后杜长发“搜”到了李春强和欧庆春的房间。 “什么也没搜到。”他小声向李春强汇报。 李春强习惯性地问一句:“你们搜得细不细?” 杜长发夸张地甩着头上的汗,说:“就差挖地三尺了。” “那狗呢?” “东闻西转就是不叫。这狗还是从德国进口的呢,能识别几十种毒品。破了好几个案子了,总不会到咱们手上就闹情绪吃大锅饭了吧。” 李春强喘口粗气:“算了。你们撤吧。” 杜长发离开屋子。庆春隔窗听见他们装模作样地和旅店的人交待了几句,牵着狗呼隆呼隆地走了。李春强说道: “咱们也走吧,赶得及回去吃晚饭。” 门口的服务员见他们也要走,极力挽留。李春强笑着说:“刚才那帮穿‘官衣’的可把我吓着了,我们还是趁早走了的好。” 门外已经不见杜长发他们的人影,庆春跟着李春强又翻过十八盘,乘最后一班船无功而返。船上的座位很空。他们坐在后排,谁也无心欣赏侧岸峭壁上的落日金辉。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了一个问题:对欧阳天和大业公司的怀疑会不会是犯了一个方向性的错误?这话由李春强脱口,但他们两人又同时否定了它。伴着隆隆的船机声和哗哗的水浪声,他们又默默地做着其他猜测。李春强说:“会不会是肖童凭空编造故事哄你去和他约会,骗取好感也骗取重视?过去就发现有的特情有过这种表现。”庆春没有作声。她的不作声已经表明她否认这个可能。李春强马上也意识到他的假设不能自圆其说。 “如果那样岂不适得其反?” 其实庆春心里最怕的,是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他们已经怀疑了他,利用这两个情况来试探他?或者,利用他传出这两个他们设计好的现场来麻痹我们,证明他们其实奉公守法做的全是正经生意什么问题也没有?” 庆春的这个假设连她自己都感到震惊,因为这不仅意味着他们的侦察意图及内线手段已暴露殆尽,今后获取证据破获全案将极为艰难,而且还意味着肖童的生命面临危险。当然这危险不是现在。如果欧阳天真的清楚肖童的面目,至少现在还不敢对他下手。 从龙庆峡回到市区时天色隐约有些擦黑,只有在拥挤的三环路上还能看到西边遥远的残红。他们直接把车子开到处长家,处长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对十八盘旅店搜查的结果处长已经从延庆县局那边知道了消息。对李春强和欧庆春所做的形势判断和各种猜测,他似乎都不以为然,而他自己又没有提出任何新的假设。他说,你们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不足以服人,更不足以确定。看来我们得看一段时间再说了。看看各方面的人,包括肖童,下一步都是如何表现。 从处长家出来,早过了晚饭的时间。李春强再次邀请庆春到他家或者一起在街上吃饭。庆春感冒刚好,体质正虚,心情郁郁,便说改日吧队长,我现在没有一点胃口,只想早点休息。 李春强说那好我送你回家。 路上,庆春闷闷不语。李春强一边开车一边宽慰:“这不是咱们的问题。‘特情’的素质有高有低,能量有大有小,有时候情报质量差,是常见的事情,你用不着有挫折感。我看也不致于影响你的提职问题。你安心回家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明天上班,高高兴兴带个好心情。” 李春强的话语充满了体贴和关切,他近来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变得越来越频繁。可也许是他们太熟了,距离太近。是同学,是同事,是朋友,也是上下级,庆春对一切都有点司空见惯。他们之间无论是激烈争吵还是脉脉温情,庆春心里的感觉都有点迟钝。 她在她家的路口下了车。她下车时对李春强说了句谢谢你队长。李春强说以后下了班别叫我队长。她便又说谢谢你春强,这两天你也累了也早点休息。她也搞不清她这样说是出于常规以外的关心嘱咐,还是一种正常的礼貌和客气。 她下了车往街口走。她知道李春强的车直等她拐了弯看不见了才开走。她想这样下去不行,和李春强的关系应当保持怎样一个距离必须有个确定。要么拒绝,要么接受。若即若离久了只会导致是非和伤害。 想到这里她似乎必然地,想到了肖童。她几乎不能否认肖童给她的感觉,要比李春强更加强烈。也许同样是因为距离。因为她和肖童的距离太远了,才会使相处的感觉和结果变得难以预测。不能预测的东西常常使人产生期待和想象,而期待和想象便是一种迷惑。他们的年龄,职业,经历,个性,都是那么迥然不同。正是这种距离使她一夜间成了他的偶像,而肖童少年式的追求也带给她巨大的新鲜感和难以躲避的刺激。在这刺激面前她承认有快感,而且她没有拒绝和厌恶这种带有叛逆意味的快感。 但快感之后她又有点害怕,她害怕自己的心智发生迷乱。和肖童也同样不该再这样顺流而下了,因为她知道这种快感一旦离开了内心活动的范围而要去寻求什么外在的结果那几乎是匪夷所思。 她只希望这案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破了。大家皆大欢喜,各得其所。以后她又会像往常一样接了别的案子,像往常一样为那新的案子终日心焦神虑。肖童则埋头书本或者移情别恋,他那少年的激情又有了新的寄托。多年以后,事过境迁,当肖童也长大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共同想起这个夏天的浪漫,他们似水年华的记忆中,会共同珍藏这短短的一页。 如此而已。 庆春走到自己家的楼门口,她首先看到楼下停了一辆丰田佳美。那车子的前灯稍纵即逝地亮了一下,俏皮地晃得她眼前发黑。车门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横在路边。 庆春站下了,心里不知是兴奋还是不安。她向那影子问道: “你是等我吗?” 黑暗中的人影向楼上看了一眼,说:“方便上去坐一会儿吗?” 庆春犹豫了一下,点头说:“来吧。” 他跟在她身后上了楼。楼道里没有灯,黑得只能凭感觉走。庆春听见肖童在身后跌跌撞撞地磕碰着楼梯拐弯处堆放的杂物,她并没有停下来等他,对他不加提醒地径自大步走上四楼。她用钥匙打开门,拉开门厅的电灯,肖童才借着光找了上来。 “你没事吧?”庆春问。 “没事。”肖童进了屋。 父亲正坐在庆春这边的客厅里看电视呢。看见肖童来了,特别高兴,站起来寒暄得极为亲热。庆春给肖童倒了杯水,自己也倒了一杯,靠着柜子站着,一边喝一边看电视。 肖童和父亲东拉西扯,聊得很热乎。父亲问他放假了没有,考试考得怎么样,现在的大学都是怎么教怎么考还有没有师道尊严。肖童问他身体怎么样,还爱不爱喝粥爱喝稀的还是爱喝稠的。他和父亲说话,时不时拿眼睛去瞟一下庆春。庆春视而不见冲着电视慢慢喝水。 父亲留意到他们的表情,醒悟地站起:“你们有事吧?那你们谈你们谈。我到那边屋里去看。”他收拾起茶几上的茶杯,报纸,眼镜盒之类。肖童客气一句:“没事,您坐这儿看吧。”父亲还是让出了地方:“我那屋也有电视,就是小点儿。”他说。 父亲走了。庆春坐下来,她坐在父亲刚才坐着的地方继续看电视。她知道肖童会先开口说话的。 果然,肖童开口了,他小心地问:“你们今天……去了吗?” “去哪儿?”庆春明知故问。 “去十八盘旅店了吗?” “去了。” “怎么样?” “和上次一样,什么也没有。” 庆春的口气平平淡淡,她说话时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她很想看一看肖童的表情,但她没让自己转过脸来。 肖童哑了,显然这个坏消息令他备感沮丧。屋里只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庆春的目光其实只是机械地停在那画面上,上面演的什么说的什么她一概没有留心。 肖童的声音再一次怯生生地进入她的耳朵:“你们,都挺生气的,是吗?” “生什么气?” “我两次都让你们……劳而无功。” 庆春不动声色,“这对我们是常事。” 肖童说:“可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丢脸。” 庆春这才转过头来,她把一种故意做出来的夸张的迷惑放在脸上,说:“你的情报没搞准,我丢什么脸?” 肖童感到尴尬,但依然牵强解释:“终归我是你负责联络的人。” 是的,他是她负责联络的人。庆春心里的窝囊和失败感似乎如此简单的都缘于此。她终于没好气地说:“你觉得丢脸那是你的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我会和我的领导说,这小子提供的情况总是没谱,我也没办法。领导还能把我怎么样?能给我一个耳光还是扣我的工资?” 肖童应该听出来她是在羞辱他,脸上红红的像憋足了气。他说:“那我引咎辞职吧,我不干了。” 庆春笑了,她是被他的这句话,被他的表情逗笑的。肖童无计可施时便显露出儿童一样的天真。庆春笑道: “你辞什么职,你有什么职可辞?就因为这两次情况没弄准?你把我们折腾得半死我们说什么啦,几乎一句也没有指责你,没让你承担任何责任。你辞什么职!” 肖童低头不笑,说:“这个差事不好干。” 庆春激将了一下:“你害怕了吧?你怕他们还像上次那样打你个鼻青脸肿或者更狠,所以你想退缩了,是不是?” 肖童并未如她预期的那样激动和辩白,他仍然低着头,沉闷地说:“这差事再干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干了。我能接触欧阳天全是因为欧阳兰兰,可欧阳兰兰是个进攻性很强的女孩儿,我总是原地不动她会怀疑的。我现在每天去和她纠缠心里很烦,每天和她演这种戏我都快受不了啦!我真的不想干了。” 肖童的话把庆春说哑了,她一直忽略了他面临的这个最尖锐最棘手的问题。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教他好自为之,只能先笼统地安抚一番: “你放心,这个案子不会拖得太久,我们会加快速度的,你再坚持坚持。我想象你身边肯定有很多女孩子,你不一定都喜欢她们但你肯定能周旋得挺好,这个本事我相信你有。” 庆春故意用了这种轻松幽默的口气,以便大事化小,减轻肖童的心理压力。不料肖童抬起头来没有笑,反而一脸严肃地问:“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个花花公子?” 庆春说:“没有没有,我的意思你正面理解。” 肖童移目,看着茶几上水晶相框里胡新民的相片,他说:“我和她周旋是为了你。” 庆春没有接这个话题。一到这个话题她便没法表态。少顷,她犹豫着说: “今天,今天文燕找过我。” 她看见肖童蓦然盯住她,她尽量把口气放得自然:“她和我说了你们吹的事,她说你和她吹是因为欧阳兰兰。” 肖童的脸上显现出气愤:“她凭什么来找你!她怎么知道欧阳兰兰?” “你和欧阳兰兰来往这么频繁,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她怎么会没有耳闻。她来找我是想让我劝劝你……” “劝我什么?再跟她和好吗?” “这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了。肖童,等这案子破了,我可以替你向文燕解释的。文燕对你确实有感情。不管你对她怎么样,你们毕竟有了两年多的交往,我觉得你应该珍惜,一个女孩子真心爱上一个人不是儿戏。” 肖童说:“你不会是要求我为了她的真心就得牺牲我自己吧。凡是爱上我的女孩儿,文燕也好,欧阳兰兰也好,其他人也好,我都应该珍惜,都应该去回报吧。她们有选择爱的自由,我就没有了吗?” 庆春知道这个话题是不宜继续的,她以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说:“那当然,选择什么样的爱在你自己。”她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肖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似乎还有想要说的话,但都咽了回去,爽快地站起来告辞。她把他送到门口,说:“楼道里黑,要我找个电筒送你下去吗?” 肖童说:“你送我我当然不反对,不过还是免了吧。再黑的路我也趟得过去!” 肖童下楼去了。他的这句话还留在屋里,“再黑的路我也趟得过去!”庆春喜欢他说话时那股子劲儿,那口吻虽然听起来有几分幼稚,有几分吹嘘,不像胡新民那么稳,也不像李春强那么酷,但同样也使人触及到一股男子气! 庆春关好门,回到卧室,脱去衣服洗了澡。对她来说,洗热水澡向来是解除疲劳的最有用的一招。洗完澡以后头脑果然变得清醒多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晚和肖童的谈话让她迫近了一个非常无奈的现实,——这条内线看来不能再继续长期经营下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欧阳兰兰对肖童的要求会变得日益明确而迫切,肖童也不可能一味推三挡四故做糊涂再含混下去。废止这条内线看上去势所必然。想到这里庆春头脑中一片茫然,因为6.16案其他几个侦察方向迄今为止均无战事。如果肖童这条内线再停了,破案心是遥遥无期。这局面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使她隐隐预感到大势已去。肖童已经连续两天没去欧阳兰兰家吃晚饭了,但他答应今晚和她一起去“蹦迪”。 他下午在图书馆里抄了一下午的资料卡片。晚上在空荡荡的食堂里随便吃了点饭。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外地的学生都走光了,校园里一下清静下来。本来系里组织一部分同学去南方搞假期的社会实践,让他参加。他因为替公安局干的这件事还未了结,没法儿离开北京,正好学校面向社会办了一个赚钱赢利性质的暑期英语短训班,由卢林东具体负责,拉他充做辅导老师。他便借此推脱了南方之行。好在今年的假期学校的图书馆照常开放,他也想利用这段时间多看些书,补一补落得很惨的功课,以便在下个学期能恢复学习成绩的名次。他本来一直是班上的“尖子”。 吃完晚饭他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因为他不认识去帝都夜总会的路,所以约好晚上七点半欧阳兰兰来接他,本来时间还很充裕,不料他换好衣服刚走出宿舍楼就让不期而来的郑文燕不偏不正地堵在了楼门口。 一见文燕他就想起她去找庆春的事,心里不免有些气愤。他态度冷淡,言语僵硬,十分没好气地问道: “你干吗来了?” 文燕面容平静,但也不像以往那样唯唯诺诺。她说:“想找你谈谈。” 肖童板着脸说:“要吵架咱们上外头去吵,你别堵在学校里毁我。” 文燕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是想约你上外面去谈。” 肖童看表:“对不起,我今天有事,要谈可以,再约时间。” 文燕说:“我这么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有事你去办,我可以等你。” 肖童指责道:“你要谈为什么不事先约好?” 文燕顶撞说:“我呼你你回我吗?我怎么和你约?” 肖童咽了口气,咽得理屈辞穷,只得粗声粗气地说:“我今晚有事不回来,你不用等了。” 文燕目光逼射:“是去找那个开宝马的女人吗?” 肖童被逼情急,下意识地撒谎:“不是,是我们一个老师找我,我说好要去的。” 文燕的声音有些激动,眼泪又在打转,“肖童,好歹我也爱了你两年多了,我心里有话想对你说出来,你就不能给我半小时的时间吗?” 文燕的话和她的语气使肖童有一种被强迫的感觉。他个性中最不接受的就是被强迫,无论是被暴力还是被眼泪。谈话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你凭什么不事先约好,堵住人家就立即要谈,不和你谈就好像是欺负了你!肖童心里堵着这口气,毫不妥协地说: “我再说一遍,我今天有事,要谈以后约时间,今天绝不和你谈!” 地说完便走,文燕在身后叫了他一声,他不回头。一路走出校门,欧阳兰兰的宝马已经候了多时。他上车以后一言不发,欧阳兰兰问他脸色为什么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肖童闷闷地说,没事,你开车吧。 帝都夜总会门前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示意着欧阳兰兰所言不虚——这里确是生意兴隆。夜总会的门卫头上裹着又厚又圆的红布,装扮成印度“红头阿三”的模样。看见老板的千金驾到,无不毕恭毕敬。欧阳兰兰把车停在大门正中,将钥匙扔给“印度人”便拽着肖童长驱直人。一路上颐指气使,威风八面。夜总会的经理,领班,服务小姐和打手模样的警卫,迎面见了或亲热或恭敬,众星捧月般地把他们簇拥至一个豪华的KTV包间。欧阳兰兰进去了又出来,说今天是专门来跳舞的,就在舞厅里坐吧,给你们省了这个VIP房可以多赚点钱。经理笑着说你好久没来了生意可好呢还缺这点钱。 他们俩于是占据了大舞厅里一处最好的座位,视线开阔,远离过道。这时舞厅里陆陆续续己开始上客,灯光转暗,音乐变强。肖童四下里一看,黑暗中游荡的妓女似乎比客人还多,个个打扮得肆无忌惮。她们时聚时散,互相聊着笑着,盯着每个从她们身边走过的男人,笑靥里不知藏了多少个风情万种的陷阱。 肖童大声压过音乐,对欧阳兰兰说:“怪不得你们生意好,这里都快成妓院了。” 欧阳兰兰辩解道:“她们买了票我们也不能不让进,不过进来了我们也不许她们乱来。除非客人把她们拉出去,出去了她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们不管。” 肖童说:“你要大大站在这儿,我准以为你是老鸨呢。” 欧阳兰兰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怎么回事你,整天的冷淡我还不够,还要这样欺负我。” 肖童没有回嘴,胳膊上感觉上有点不对——这是欧阳兰兰第一次确切地触及他的身体。他不知是为了躲避还是舞曲已热,他率先离开座位,跳入空敞无人的舞池,没规没矩地乱跳起来。 欧阳兰兰也跳进来了。顷刻问舞池里拥进了一大批舞兴难耐的男女,标志着这个疯狂之夜的开始。 因为眼病,因为课紧,肖童很久没有跳舞了。那节奏激烈的音乐使他振奋,那眼花缭乱的灯光使他忘乎所以。他跳了一曲又一曲,啤酒换着可乐,喝了一杯又一杯。后来他终于累了也腻了,坐下来挥汗如雨。心里的郁闷似乎仍未发泄出去。夜总会那位叫老袁的经理上来讨好地搭讪,让人给他调了一杯用黑色的咖啡酒和白色的牛奶配制的鸡尾酒,美其名曰“黑白天使”,喝得肖童苦不堪言。老袁又递上香烟,欧阳兰兰在旁边说,人家是好孩子从不抽烟。经理笑道,抽烟提神解乏排忧消遣,有百利而无一害,男人嘴上叼根烟看上去才有味道。肖童对这位袁经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伶牙俐齿左右逢源的职业本能颇开眼界,于是捧场地接了他的烟,点上大口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欧阳兰兰看得眼花缭乱。也许老袁确实说得对,“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在女孩子的眼里,小伙子的魅力就是沉着、洒脱、叛逆和浪荡不羁。 迪斯科音乐疯狂了半天,转而给追随者们一个喘息的时间。舞池里的灯光不再那么光怪陆离,打出一种紫色的浪漫。音乐换成了慢三慢四,疲倦的人们陆续搂在一起开始跳“贴面”。欧阳兰兰拽他,“我们也去跳一个!”不容他拒绝便把他拉进了那令人骨软的节拍。 这下他们的身体接触无可避免。欧阳兰兰的体形不错,在舞池里显得很有身段。肖童的双手所及,能感觉出她肌肤滑润,腰部细软,欧阳兰兰双目似开似合,十分陶醉,一曲终了,他们下场小憩。刚喝了半口水,音乐又起。欧阳兰兰拉着他还想跳,肖童则有些勉强。两个人都未防备另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伸出一只手,对肖童说道: “这位先生,我想请你跳一曲,请赏我这个脸!” 肖童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郑文燕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欧阳兰兰心明眼亮聪明异常,她从肖童的脸色上已洞悉一切。她故意不疾不徐地问:“肖童,这是你什么人哪?”她嘴上问肖童,目光却凌厉地射向文燕。 肖童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文燕,说:“这是我女朋友!” 这一声“女朋友”,说得文燕泪水盈眶!欧阳兰兰不动声色地向文燕伸出一只手来。 “幸会。我是欧阳兰兰。” 文燕对欧阳兰兰不置一顾,颤抖着问肖童:“这就是你的老师吗?你们约好的事情就是来这里跳舞吗?” 文燕的蔑视使欧阳兰兰有点涨红了脸,她不顾礼貌地横在他们之间,拉着肖童的手往舞池里走,她说:“走,我们去跳舞。”肖童甩开她,向文燕伸出手。 “我陪你跳舞!” 文燕只流泪,没有动。肖童上前拉住文燕的手,把她领进舞池,欧阳兰兰一脸冷笑,也要了一杯“黑白天使”,眼睛盯住舞池,慢慢啜饮。 舞池里的音乐凝重而舒缓,压住了肖童肩头的哭泣。肖童说:“我真想克隆一个自己交给你,然后你给我自由。”文燕抱紧他,“我只要这个你,只要现在这个你。”肖童说:“你对我好我知道,你让我来世再报。”文燕说:“你报不报都可以,但我不想让你这样堕落下去。” 他们跳跳停停,文燕总要抱住肖童,肖童总是挣脱开架着她跳下去。肖童说:“你对我有点误解,以后我会向你解释的。你相信我没有堕落也不会堕落。”文燕环看舞池四周:“你跟她泡在这种地方,你们就像一对妓女和嫖客,你还要怎么堕落!”文燕越说越恨她要挣脱被肖童抓住的手,肖童同样怒气冲冲地扭住她,两人不像跳舞几乎是在厮打。肖童叫:“谁是嫖客谁是妓女你说话负不负责任!”文燕喊:“你跟她到这种地方鬼混你对我负不负责任!” 肖童猛地推开文燕,大声喊:“你走吧!既然你讨厌这里你还呆在这儿干吗?你为什么不走?你赖在这里是不是也想像她们一样?”他指着那些游荡在暗处的妓女,冲文燕发泄。恰在此时,巨大的迪斯科音乐声重新响起,霹雳般的节拍像重锤一样每一下都砸在人的心里。淹没了男人的喊叫,也淹没了女人的哭泣。文燕冲他哭喊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只见她掩面面去消失在狂乱的人群里。 肖童没去追她,离开舞池回到座位,把杯中残剩的“黑白天使”一饮而尽。欧阳兰兰非常聪明地不言不语,她知道如果这时自己不识时务地攻击文燕或者哪怕只是问上一句,肖童都会大发脾气。 刹那问他也突然厌恶了这里。轰鸣的音乐,疯狂的舞蹈,明灭不定的灯光,以及粉面红唇的妓女,无不带给人光怪陆离的嘈杂和丑陋。他摇摇晃晃地向外走,他也搞不清自己是要寻找安静还是什么新的刺激。 欧阳兰兰尾随出来,说:“我们去玩儿游戏机?” 他醉了一样说:“去!” 舞厅的侧廊里,排满了各型各式的游戏机。其实欧阳兰兰对游戏机并无兴趣,她只是陪他玩。他在那里“打飞机”,“打坦克”,“砌墙”,“排雷”,变“数字游戏”,全神贯注,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喝着可乐大呼小叫。 那一晚他满载赫赫战功收场,她也观战喝彩得精疲力尽。欧阳兰兰把他送回学校时已近午夜。他回宿舍也未洗漱便倒在床上和衣而睡,结果第二天上午耽误了英语短训班的整整一堂课。 中午卢林东找了他,他问他昨天上哪儿去了,宿舍管理员反映你半夜三更还没回来,而且就因为这个你上午居然把课给我撂了。那些学生都喊着要迟钱呢。肖童还没睡醒似地说是和朋友出去玩儿了。“什么朋友?”卢林东问,“朋友就是朋友呗。”他答。卢林东说:“肖童啊肖童,你才貌双全,聪明绝顶,你可别毁了自己!” 他嘟哝着说:“我知道。”可到了晚上他又和欧阳兰兰去了“帝都”。他不是去蹦迪,他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孩童,对游戏机充满了迷恋。面对一个个绚丽多彩的屏幕,耳畔的嘀嘀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置身于硝烟弥漫的逼真的“战场”,他的喜怒哀乐那么简单。明确。自然而然。这些游戏使他回归了生理意义上的自我。 第一个受不了的倒是把他带回“纯真年代”的欧阳兰兰。肖童一连几天在游戏机前聚精会神,除了投市用完请她去拿外,几乎和她没有一句话交谈。她坐累了喝饱了为他的胜利欢呼腻了,开始百无聊赖,于是在某天晚上她和他在别墅吃完饭她便拒绝再去“帝都”。 她病恹恹地说:“我今天不舒服。你陪我在家坐一会儿好吗?” 肖童无奈地说:“那好吧。”眨眨眼睛又问:“你家里有游戏机吗?小型的那种。” 欧阳兰兰有些恼火地说:“你都二十多了,一天不玩都不行吗?” 肖童说:“行,行,我不过是问问。”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肖童低头妥协,欧阳兰兰马上转怒为喜。装出的病态为之一扫,“咱们喝点酒好不好。”她提议。 肖童有些无聊地坐下来,无可无不可地说:“行。” 于是欧阳兰兰打开酒柜。看上去她家有丰富的酒臧。“人头马”、“轩尼诗”还有显赫的“路易十二”,她问他喜欢喝什么,他说随便,反正我不会喝喝什么都一个味儿。欧阳兰兰说,那就别喝“路易十三”了,喝了也是浪费。 于是他们开了一瓶“轩尼诗”。杯觞交错,东拉西扯,用些黄色笑话之类档次不高的话题助饮。肖童看时间不早,仍不见欧阳天打道回府,便问欧阳兰兰你爸爸干什么去了?欧阳兰兰说,他有应酬今晚不回来。肖童于是看看表,说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 欧阳兰兰脸上喝得半红,见肖童要走,急忙挽留:“我家有台电脑,里边能玩很多种游戏,你想不想玩玩儿?” 肖童愣了一会儿,刚想谢绝,忽然想那会不会就是楼上欧阳天那间神秘书房里的电脑?在他谒见欧阳天时,那电脑和书房气氛的失调曾给他留下印象。于是他连忙表示乐意。 “好啊,那就再玩玩儿。” 果然,欧阳兰兰带他上了二楼,她用随身钥匙打开了那扇宽大厚重如保险柜似的大门。屋里黑黑的,木头的香味和终日不见阳光的陈腐味混合着,浸润着肖童的嗅觉。欧阳兰兰没开吊灯,只是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打开,把屋子搞得幽幽暗暗,说不清是浪漫还是恐怖。她打开电脑,调出游戏节目,然后把大班椅摆正,招呼肖童。 “来吧。” 肖童上座,开始操纵,眼睛飞快地在写字台面上扫了一下。台面上零乱摆放着一些纸头和文件,好像是什么项目的可行性研究,什么产品的性能说明,以及一些不知何故随手在便笺上记下的只言片语。欧阳兰兰倒了一杯矿泉水给他,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他做出聚精会神的姿态开始“打飞机”。他感觉欧阳兰兰的身体慢慢倚过来,双手拢着他的肩,她的富有弹性的胸部若即若离地贴在他的背上,只隔了薄薄的T恤。他没有动,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一架又一架地消来那些不顾死活汹涌来犯的“敌机”。欧阳兰兰的肉体乘隙也在步步进犯,纤细的十指插入他的头发,轻柔地摩挲着。继而抚弄他的耳朵和脖子。肖童回头躲开她的手,说: “你下去把酒拿上来,我想再喝一点。” “好啊。”欧阳兰兰顺从地站起来,下楼去了。书房里只留下他一个人。他迅速地按动电脑的键盘,打出“菜单”,调看着里边储存的文件。他紧张地检索着一个个像代号一样的英文标题,快速判断着那些字母的含义。他带着点盲目地选了一个叫“现金”的标题,按下去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些难以看懂的名称和数字。他来不及琢磨,楼梯上已响起了欧阳兰兰的脚步声。他连忙按下恢复键,重新回到了游戏的厮杀中。 欧阳兰兰拿来了酒,斟在酒杯里递给他。他心不在焉地玩儿着,心不在焉地喝着。欧阳兰兰说时间太晚了你今天就住在这儿吧。他犹豫片刻竟然答应了。 她为他安排的住所,是一楼拐角的一间十来平米带卫生间的睡房,与欧阳兰兰的卧室相邻。她让女佣铺上崭新的被褥。又让他去参观她的卧室。欧阳兰兰的卧室陈设华丽,但明快有余,温馨不足,缺了点女孩子的脂粉气,他应付差事地看了看,发表了些褒贬不清的评价。正要走时,欧阳兰兰堵在门口抱住了他。 这一抱来势突然吓了他一跳,尽管他早料到这麻烦事迟早要来。他不进不退地让她抱着,让她把脸靠在他的胸前。少顷,他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拍拍她的背,说:“好啦,休息吧。” 欧阳兰兰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目光逼视着他,她松了手,问道:“你是不是并不喜欢我?如果是的话,你应该明白地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等着你给我一点热情。我是女的不能总是我主动。你应该明白告诉我,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 肖童被问得无法应答,只能支吾其词先做应急搪塞,他甚至主动地轻轻搂了一下欧阳兰兰,说:“兰兰,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乱来的男人。男的轻浮起来是很容易的,我相信我真的那样了你并不会喜欢。将来我们要真从普通朋友的关系往深里发展,我希望是靠感情而不是靠别的。感情嘛,要慢慢积累。一见钟情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他如此这般冠冕堂皇地说一番,让欧阳兰兰对他的真诚和理念信以为真。她果真拿得起放得下地说:“好,你有道理我就听你的,反正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我不相信我的精诚所至,不能叫你金石为开。你对得起我就行。” 一切疑惑和冲突暂告缓解,他们互道了晚安。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反插了门,脱衣睡下,关灯后凝神检讨了一下自己,在欧阳兰兰的进攻下搂了她是否算是失节。他又想如果他心里没有庆春今晚会不会就干了兰兰?欧阳兰兰的体形不错皮肤也不错。她用胸脯触及他的那一刻他显然有了一种纯生理的舒适感。 虽然有些困乏但他没有闭眼,靠胡思乱想眼睁睁地熬到半夜两点。他悄悄起床,穿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整个儿别墅都睡熟了。他凭着不知从哪里折射来的一点点光线,摸索着进了客厅,然后又一步一步顺着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更是漆黑一片。他凭感觉摸索着书房门上的把手,把手没有摸到忽听到“瞄”的一声怪响,吓得他心跳几乎停止,随即便是一身冷汗。黑暗中他看到两只发着荧光的猫眼,出窍的惊魂才又归位。原来是小黄,那小黄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使他怀疑是不是猫也有看家护院的本能。 他终于摸到了门的把手,刚才他离开书房时已从里边俏俏拨开了锁环。他打开门摸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打开电脑,在菜单里调出储存的文件,用自己并不到家的英文底子翻阅着那些难以看懂的文字。储存的文件并不多,多数只一两页,很短。这时他已经镇定下来,他决定用旁边的打印机把几页他觉得看不懂的文件打印出来。在这问密封得几乎与世隔绝的屋子里,他听不见远处的响动。他一点也不知道欧阳天突然能在半夜返回,他的汽车这时已经开进了院子。 打印机哗哗地响着,打出的文件清楚无误。不知是哪根第六神经让他鬼差神使地走到门前,拉开那扇沉重的门探看外面的动静。他听见楼下别墅的大门砰然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没有开灯,直接向楼梯处走来,肖童心里跳得几乎窒息,跌跌撞撞扑向电脑,拿上打印好的文件。关掉打印机的开关,然后拉开门夺路而出。这时欧阳天已经走上楼梯,两人几乎不可避免地就要狭路相逢。肖童别无选择,只好退到楼道的黑暗处埋头一蹲! 欧阳天上了楼,摸着钥匙,熟门熟道地打开书房门。门没锁,他似乎感到疑惑,思忖了片刻,推门而入。书房里的灯光从半开的门缝中刷地照亮了半个楼道。肖童听见欧阳天的脚步声向写字台方向走去,便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弯着腰顺着楼梯迅速无声地向楼下逃逸,直到溜进了自己的睡房他才像卸下千斤重负,全身疲乏至极。 他飞快脱下衣服;躺下装睡,同时竖起耳朵听得楼梯处欧阳天自上而下的疾步。他来到肖童的隔壁,敲击欧阳兰兰的房门。欧阳兰兰开了门,声音中充满了睡意: “你怎么回未了爸爸?” “兰兰,晚上你一直在家吗?” “在呀,怎么啦?” “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吗?” “怎么啦?” “我的电脑被人打开了。” “噢,我和肖童晚上玩儿电脑游戏来着。” “肖童?” “啊,他今天没走,玩儿太晚了就睡这儿了。” “噢——” 欧阳天的声音松弛下来,问:“你们睡在一起了?” “没有,他睡那屋了。您干吗那么不放心!” 父女俩的说话声在万籁俱静的深夜显得异常清晰,接下来就是关门声,脚步声,再接下来一切复归于平静。肖童躺在被窝里,悬心归位,深深地透出一口气来。 这一夜他没有睡,凌晨时也许迷糊了一下,旋即又醒。天是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六点三十分钟他起了床。在卫生间里洗漱了一番,走出房门时,看见欧阳天已经在餐厅里坐着喝茶看昨天的报纸。他抬起头来看了肖童一眼,哑着嗓子问道: “夜里你睡得好吗?”6.16案的行动两次失败之后,整个儿专案组的气氛连续多日比较沉闷。桂林、广东和天津方面的线索,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查证,终无进展。当地公安机关继续协查的积极性已经难以为继,侦查的力度因此成为强弩之末,有的地方甚至已经事实上停止了日常的监视工作。可以说,6.16案彻底地陷入了僵局。考虑到肖童和欧阳兰兰那种若即若离的相处方式也确实难度太大,不宜继续,马处已经向李春强明确表示了这条内线可以适时中止的意见。同时庆春也知道,处里也正酝酿着把李春强和杜长发从这个日渐沉寂的案子上抽出来,只留她自己独守残局。 一连数日肖童也再未与她联系,这更加重了庆春内心的失败感。李春强劝她:“别指望那小子了,泡个妞什么的他还在行,正经事他就没那么大能耐了。你不是说过让他去卧这个,你还能指望枣树上掉下个大西瓜来?马处既然同意中止他的工作,你就尽快约他来谈吧。这也算遂了肖童的心愿,他不是早就不想干了吗。” 肖童终于要退出了,欧庆春深深地松了口气。虽然案件的前景会因此而更加暗淡,但他的退出,不知为什么却让庆春如释重负。她想,当他们之间没有了这层严严肃肃的工作关系,彼此的面对也许会变得自由轻松。也许他们真的会成为一对感情单纯的姐弟,她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再操心肖童和李春强那常常紧张的工作关系。想到此庆春倒觉得既然肖童这条线不能长此以往,他适时退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在她还没有拿起电话的时候,肖童倒先呼响了她的BP机。她给他回了电话。她回这个电话时第一一次感到全身是那么放松。 像往常一样,肖童在电话里说有事要面谈。一听有事她照例习惯性地问事情急不急。肖童大概记着前两次十万火急见了面,而最后又让他们无功而返的教训,所以这次说不着急,说今天晚了可以明天见。于是他们约定把故宫的东华门作为次日清晨接头的地点,因为庆春每天上班都要从紫禁城下那条宁静而古老的护城河经过。她觉得那里的气氛与时代与现实都有几分游离,很适合谈肖童结束工作这件事。 她曾经特别留意过清晨的护城河上那一片青色的雾气,是那雾气使护城河及故宫的城廓和角楼呈现出一种经典的东方式的静谧。她每天上班常常有意绕出半里远经过这里,就是想呼吸一下河边清新的空气,作为一天愉快心情的开始。 她在这里见到肖童时还不到早上六点半钟。他穿着一件短袖的套头衫和一条青灰的牛仔裤,打着一辆夏利从将要散去的晨雾中赶来。他下了车见到她站在河边便露出灿烂的笑,这笑容在薄雾的清晨显得格外单纯。 她的心情也由之一下子好起来,她的好心情让她也回报肖童一个亲切的表情。她问:“你怎么打了夏利,怎么不打个便宜些的。” 肖童无所谓他说:“街上没有‘面的’。”又说:“好在我没用你们的经费,否则你准以为我慷公家之慨故意浪费。” 她笑一下,反唇相讥:“怎么和欧阳兰兰呆了几天,嘴就变得这么尖刻?” 肖童说:“我原本就是这样不饶人,只不过一见到你就变得厚道了。算是一物降一物吧。” 他们靠在河沿上,款款谈笑。远处有两个打太极拳和遛鸟的老人不时向他们瞟上一眼,大概纳闷这一对儿年轻人怎么大早上的跑到这儿谈情说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