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童在电话里的声音如同他的相貌一样,充满青春的朝气,这使庆春隐隐被某种已经遗忘的东西所感染。肖童问她下午是否有空,她故作者成地反问有什么事吗?肖童说没什么大事有点小事能不能见个面?她问到底什么事大概是哪方面的事?肖童说这是公用电话不便久占最好见面再谈。见他这样神神秘秘,庆春心里发笑,她本想让他到家里来找她,犹豫了一下,转念约了另一个地方。 放下电话,又把买来的鸡爪子放进冰箱。她看一眼父亲的卧室。卧室的门是虚掩的,里边没有声响。她叫了一声:“爸爸!”依然无人应声。她推门进去,见父亲睡在床上,鼻息很重,她又叫了一声:“爸爸。”父亲才哑哑地应道: “回来啦。” 父亲的床头柜上,零乱地摆着药瓶和水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看到了父亲苍白的脸色和像是几日未刮的胡子,她问:“爸爸,您生病啦?” 父亲侧动了一下身体,把脸对着她,说:“啊,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感冒了。” 庆春坐到父亲床边,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烧啊!”她说:“怎么搞的,什么时候病的,去看了吗?” “好几天了,可能快好了。” 庆春着急了,因为父亲的额头依然滚烫。她手忙脚乱地把父亲扶起来,嘴里一劲儿地埋怨着。 “您干吗不去看病呀,您起不来可以呼我呀,这都几天了,非耽误了不可。” 父亲说:“你这几天不是忙吗。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后来一想,算了。” 庆春说:“您每天不是都给我留条子吗,为什么不说呀。” 父亲说:“我自己有药。你妈不在以后,我生病还不就是这样一顶就过来了。你整天在外面跑,出差,还能指着你?” 庆春帮父亲穿鞋:“您这不是骂我不管您吗。您又不说,您说了我可以请假。” 父亲说:“你现在要奔事业,我老耽误你干吗。你妈一死我就想好了,我自己能克服的,不拖累别人,……你给我穿鞋干吗,我不去医院,我有药……” 庆春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就成‘别人’了。”她硬给父亲穿上鞋,打电话叫了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没忘了在肖童的BP机上呼了一句话: “我陪父亲去平安医院,见面取消,抱歉。” 半小时后,出租车来了。父亲还不想去医院,她强迫地扶着他下了楼。父亲毕竟已经六十岁了,万一拖出更大的病来如何了得,她想。 平安医院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医院,也是父亲单位的合同医院。从她家到平安医院一共五分钟的车程,出租车费加上来她家的空驶费也不过区区二十八元。但麻烦的是,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那司机死活找不开。她把自己全身翻遍了,全部零钱也凑不足二十块。司机说你让这老同志在车里等着,你去换。她说这附近也没商店也没饭馆到哪儿去换?司机说,你可以到医院里的收费处去换。庆春说,收费处总是排大队,给不给换钱还不知道。两人正在交涉,突然有一只手从敞开的车窗外把三十元钱钞票递进来,说:“这是三十元,不用找了。” 庆春抬头一看,原来是肖童,不由惊讶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肖童得意地一笑:“我无处不在。” 他们一起扶着庆春的父亲走上医院的台阶。在整个儿看病的过程中,庆春一直陪着父亲,而挂号。取单。划价。交费。领药等等一系列跑腿排队的差事,全是劳驾肖童。父亲得了肺炎,幸亏来了医院,打了青霉素,否则弄不好就会转成了别的。庆春心里有些后怕,所以,尽管父亲非常不愿意,她还是坚持让父亲留下来住院。 医生说:住也行,不住也行,不住就把针拿回去按时打。 庆春说:不能不住,万一病情变化,在医院里每天有医生查房可以马上采取措施。再说回家打针也不方便。 于是医院给安排了病床,并且马上给吊了瓶子。庆春要回家替父亲去取东西,肖童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父亲。庆春有些过意不去,让他回去。肖童执意不走。他说你在医院里陪了我那么多天,总得给我个机会报答一下吧。庆春只好不再客气,她说:“那好,马上该吃晚饭了,你回头问问老头儿想吃什么,你帮他订上。另外你盯着这个点滴的瓶子,要是打完了赶快找医生来换。” 庆春嘱咐完便匆匆走了。她没坐出租车,而是乘公共汽车回的家。这时正是上下班交通的高峰时间,她在路上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了家,父亲自己的东西都是自己放的,放在什么地方庆春并不清楚。她翻了半天才把父亲住院要用的牙膏牙刷。内衣内裤。半导体收音机和老花镜等等一应物品打点齐全。刚要走的时候门铃响了,李春强突然不速而来。 他拎来了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他妈妈做的大蒜烧黄鱼。他听庆春讲了父亲生病的情况,说那正好把鱼送给你爸爸尝尝。 两人没有多谈就出了门一齐往医院来,庆春拎着给父亲带的东西,李春强拎着那饭盒烧鱼。两人赶到医院,庆春的父亲已经打完了吊针,正在喝粥。李春强不失时机地送上大蒜烧黄鱼,口齿不甚利落地说了些慰问的话。父亲看了鱼,夸奖了几句便让他们带回去自己吃。李春强坚持留下来并说这鱼不用热,冷着吃也别有滋味乙父亲说,我一不舒服,胃口就不好,不喜欢味厚油腻,我就想喝几天粥,清清肠子。 站在一旁伺候的肖童插嘴说:“伯伯现在就喜欢喝粥,已经喝了两碗了。医院的饭我知道,菜做得一点味儿没有,就是粥熬得好。” 李春强上下打量肖童,庆春一时不知该怎么介绍:“这是肖童,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小弟弟。” 肖童显示出年轻学生那份特有的大方和交流的主动,向李春强伸出右手:“你好!”李春强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庆春对肖童说: “这是我同事。” 天色已晚,医生过来轰人了:“不是陪住的都走吧,快点快点,明天再来。”他们不得不离开病房。走到街上,庆春饥肠辘辘,建议就近找个饭馆随便吃点什么,两个男的一齐说好。 他们转了半条街,才找到一个说不清是个体还是国营的餐厅,进去坐下。推让了一番,才由庆春点了菜。没有要酒。在等菜的时候,肖童从背包里取出早已为庆春买好的那个水晶玻璃的相框,打开来给庆春看,问她喜欢吗?庆春说大好看了,既高雅又纯净。说得肖童脸上春天般的灿烂一片。他说,我一猜你就喜欢,这就是送给你的。庆春说真的吗,那太不好意思了,不过你眼光不俗挺会买东西的。 菜上了,庆春去了洗手间。两个男的便搁着筷子等她。李春强把那相框拿在手中把玩,随口问道:“这是在哪儿买的,多少钱?” 肖童说:“你看不出来吧,告诉你这是水晶的,两千八百块钱呢,不过你千万别告诉她,要不她该骂我了。” 李春强抬眼看着肖童,满脸疑惑地问:“你是她什么人呀,干吗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肖童并不掩饰自己的兴高采烈,“没什么,朋友嘛,我觉得她好,所以就送她,花多少钱心里愿意就行。” 也许是二千八百块钱这个数字使李春强格外不舒服,这居然和他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同等价值。他皱着眉头问:“你不是学生吗?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跟你爸爸妈妈要的?” 肖童一愣,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李春强又说:“小伙子,以后要送人这么贵的东西,应该自己挣钱买,别伸手向家里要。这个习惯不好。” 肖童似乎对李春强的这番教训很反感,收起笑容,顶嘴说:“我还没有工作,我父母供养我是应该的。我把他们给我吃喝的钱省下来,给我自己喜欢的人买件东西,既合法又合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李春强有点板脸了:“你喜欢她?你多大了?” 肖童也有点顶牛的口气:“我二十多了!怎么了?” 欧庆春在这关键的时候回来了,笑着问肖童:“干吗呀,报户口哪。” 两个男的都住了口,一齐拿起筷子,但互相在感觉上已经有了点对立,谁和谁都不说话,要说话也都随着庆春的话题。 庆春说:“你们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最不爱住医院吗?他每天必须看电视。医院里看不了电视。” 肖童马上深有同感地附和:“没错,我住了这一段医院,一出来就是喜欢看电视,连广告都看不腻。你平常看电视吗,你都爱看什么节目?”他问庆春。 庆春还未答,李春强便鄙夷地回了肖童一句:“干我们这行的,一天忙到晚,我们不能和你们这些有闲阶层比,可以天天没事守着电视。” 庆春看一眼李春强,一时不懂他的话里为何带刺儿。肖童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没心没肺,继续发表议论: “现在的电视节目看得多了也就不爱看了,历史剧全是戏说,现代剧全是瞎写,无论是写男盗女娼还是写无私奉献,都是生活中找不着的,离现实大远。” 李春强正色道:“男盗女娼是瞎写,无私奉献怎么也是瞎写?生活中不容易看到的才更要写,才更要提倡,现在的文艺作品,写献身精神的,写高尚品质的就是太少了。” 肖童像是不屑与辩地笑一笑,脸冲着庆春说:“写的少是因为现实中太难找,人人都是雷锋你信吗?”话音一转,他的嘴又甜起来:“不过庆春我最佩服你了。你陪了我这么多天,你图什么呀,就算是为了你以前的那个人吧,那也让我挺感动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你特伟大。” 庆春笑了,她是笑肖童的幼稚和天真。“肖童,你身边的老师和那么多同学,就没有高尚的人吗?肯定有,你不注意罢了。年轻人热血沸腾,最容易为什么东西而献身。” 肖童笑道:“你说的是‘追星族’吧。” 李春强皱着眉头对庆春说:“你别跟他讨论这个,他听不懂。咱们上大学的时候也不像他们这样玩世不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肖童一脸不服的样子,眼睛依然不看李春强,只看着庆春,说:“可世界总得向前走!”不知何故,庆春竟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无甚道理地互相顶牛,倒也十分有趣。她微笑着,用一种母性的宽宏和达观的口吻,说:“一代不如一代其实就是一代看不惯一代,自古已然。处里那些老同志还觉得咱们不如他们呢,可你李春强现在还不是当了一队之长,也管上大要案了。你别看肖童现在这么没正形,也许说不定今后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壮烈献身的英雄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服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也是一条自然规律。咱们现在于得再好、未来也是肖童他们的天下。” 春强倒不去反驳庆春,肖童却疑惑地瞪起眼睛:“嘿嘿,咱们年纪也差不多呀,你这口气怎么像比我大一辈儿似的?” 庆春不置一答,她笑咪咪的,端起饮料杯子,先向李春强,后冲着肖童,说:“为我们当前的英雄和未来的英雄,干杯!”和欧庆春。李春强一起吃完了饭,肖童和他们就分了手。他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上呼了郑文燕,他呼文燕是因为从上个星期五的晚上到今天一整天,文燕已经呼了他无数遍。 文燕在电话里当然不高兴,克制着委屈掩饰着怀疑问他整个几大礼拜干什么去了。他说朋友有辆车跟朋友上郊区学车去了。文燕说我呼了你那么多次你连回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他说郊区BP机收不到,收到了也没电话。文燕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百呼不回都把我急坏了。肖童说没事没事你别瞎操心了。 确实,除了今天他去找了欧庆春外,从星期五的晚上到星期六一天,缠住他整个儿周未的,是欧阳兰兰。 他在球场边上见到欧阳兰兰时有点不知所措。他是一个讲面子的人,既然在一起相过亲吃过饭,此刻见了面他就得主动寒暄。他故做惊讶地和欧阳兰兰打着招呼:“哟,是欧阳……欧阳兰兰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找人吗?” 欧阳兰兰依然是冷面孔,见面的笑容在脸上稍纵即逝。“是啊,找人。” 她的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他的脸,那目光使肖童知道没必要绕圈子。他也学着她的样儿,一点不笑地问: “是找我吗?” “对!” “有事吗?” “想和你谈谈。” “呃,那么,郁教授,郁教授是怎么和你说的?” “说你对我印象挺好。” 肖童直犯愣,心里暗暗骂街。郁文涣居然为了自己的教授面子,把他像“击鼓传球”那样扔给欧阳兰兰就不管了。他本来以为这是一场事先约定了结局的游戏,结果发起人自己反倒破坏了游戏规则。肖童带着一种恶毒的报复心理,一脸戏谑,甚至谑而近虐地说道: “对,我爱上你了。” 欧阳兰兰没有一点动容,摇头说:“我看得出真假。” 欧阳兰兰的这句话使他马上又打消了恶作剧的想法。他和这女孩儿无怨无仇,犯不着拿她开心出气。他说: “你当然知道了,昨天晚上那顿饭,就是你和郁教授一起策划的一场表演。我们四个人中,只有你爸爸蒙在鼓里。” 欧阳兰兰说:“可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 肖童不得不也客气一下:“我也很高兴,可这对我们并没什么意义。” “相识就是缘份,这本身就有意义。” 女孩儿的执著使肖童有点着急,他不想伤她的自尊,但又不知怎样表白自己。他喘了口气,问: “我们郁教授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欧阳兰兰笑一下:“刚才我骗你呢,郁教授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了。” “我的什么意思?” “你觉得和我交朋友不合适。” “呃——”肖童斟酌着词句,一时拿不准说什么来圆场。欧阳兰兰既如此宣言,他反倒不能把话说得不客气,“其实,其实,……” “其实不接触一下,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 “其实我不是说不合适,我是说,我现在是学生,还不想这么早找女朋友。学生以学为主,我刚休了好几个月病假,得抓紧时间把课补上。” “我不会影响你的学习,也许在你学累了的时候,我还会成为你的一种调剂。” 肖童有点傻眼,他从未见过女孩子竟有如此主动的,连文燕当初也不曾这样。他心中纳闷:这女的看上我什么了?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女方居然已经开始约他散步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哎哎,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不是研究生,郁教授骗你们呢,我才上大二,而且我比你小,我才二十一岁。” 欧阳兰兰平静地说:“女大三,抱金砖。” 肖童说:“你再好好想想得了,我脾气坏着呢。我虚有其表,和我接触的女孩儿,没有熬过三个月的。” “三个月?那我更要试试。我想干成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肖童直吸气,不过这女孩的性格多少使他有了点好奇。但他还是说:“那就抱歉了,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是他最后的一张牌。欧阳兰兰果然愣住了,这句话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半信半疑地盯着肖童,肖童的表情上,镇定中暗藏着得意,他有点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 “真的,我不骗你。” 欧阳兰兰严肃地点头:“好吧,我不能强迫你,那我们就做个普通朋友吧。要是三个月后,你的女朋友照例熬不住逃走了的话,你别忘了,这儿还有一个替补的。我喜欢你。” 肖童环顾左右,摆着手:“别别,别这么大声。做普通朋友可以,但有个前提,咱们得约法三章,你同意不同意?” 欧阳兰兰冷笑一下:“你的毛病可真多!” 肖童说:“第一,普通朋友就是普通朋友,相互接触得保持距离。” 欧阳兰兰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会强暴你!” 肖童笑了,“瞧你这个性,你什么不敢于。” 欧阳兰兰说:“第二是什么?” “第二,以后你不许到学校来找我,让同学老师看见了影响不好。万一再让我女朋友知道,我就死定了。” 欧阳兰兰说:“看来还有比我横的。” 肖童说:“你答应不答应?” 欧阳兰兰说:“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你吧,你别害怕,我不会总招你讨厌的。” “呃,你呼我BP机吧。我是汉显的,有什么事可以呼在上面,别老让我回电话。我们学校打电话特不方便。” 欧阳兰兰记了他的BP机号码,接着问:“第三呢?” 肖童想了一下,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就先这两条吧,想起来再说。” 欧阳兰兰说:“好,我也要约法三章。” 肖童说:“你别跟着起哄好不好。” 欧阳兰兰说:“我得要平等。” 肖童无奈:“好好,你说吧。” “第一,我们既是朋友,就应该彼此真诚,讲真话,不撒谎,不欺骗。你做得到吗?” 肖童:“你说第二条吧。” “做得到吗?” “好,我做到。第二条是什么?” “你不许再和第三个女人谈情说爱。” “怎么叫第三个?谁是第二个?” “除了你现在的女朋友之外,不许再花心。” “我还有没有点自由了?” “我最讨厌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 肖童正色道:“这我不会,可咱们算什么关系,你管得有点宽了吧。” 欧阳兰兰理不相让地说:“就算是普通朋友,我也有权利提醒你。” 肖童苦笑:“行,行,我服你了。” 欧阳兰兰也笑了一下:“第三,……” 肖童打断她:“没第三了,我也只有两条,你不是要平等吗?” 欧阳兰兰没有再争,说:“好,平等!”她好像办成了一件事似地长出一口气,说:“为了庆祝咱们的友谊从今天开始,咱们现在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好不好?” 肖童经这一番唇枪舌剑,真是有点累了。他急于摆脱地说:“不行不行,我得早点回家,我还有事儿呢。” “什么事这么重要?” 肖童扬起一只手指:“嘿,你听着,我答应你彼此说真话,不撒谎,可不等于什么都得向你汇报。我还有没有点个人隐私了!” 欧阳兰兰用同样强硬的口气回敬道:“你有不说的权利,并不等于我没有询问的权利。” 肖童一下让她顶住,一时语塞,不想恋战地说:“好,好,咱们相互尊重对方的权利。我得走了,我确实有事。” 欧阳兰兰说:“你去哪儿,我可以送你,我有车。” 肖童说:“不用了,我有自行车。” 欧阳兰兰说:“自行车可以放在我的后备箱里。放心,我把你送到就走。” 肖童犹豫了一下,说:“行,那就谢谢了。” 肖童推了自行车,和欧阳兰兰一路走出校园。为了避免口舌,他故意和她拉开间距,路上也不说话。出了校门,路边停着的一辆簇新的宝马740,“哗”地一声作响,车灯粲然闪亮,欧阳兰兰手执遥控钥匙,打开车门,然后“砰”地一声按起后备箱盖。这一连串动作和声音,把肖童看得呆了。 “这是你的车吗?” 欧阳兰兰没答,把后备箱盖高高掀起,命令道:“把你的车放进来。” 肖童放进自行车,问:“不会碰坏你的车吧?” 欧阳兰兰无所谓地说:“不会。” 这是肖童坐过的最为宽大豪华的汽车。那皮制的座椅,闪亮的挡板,太空船一般的仪表,无一不令他怦然心动。欧阳兰兰开起车来风度优雅,在这一刻竟也十分动人。肖童禁不住由衷赞叹:这车真是太棒啦!欧阳兰兰问:你会开吗?要不要试试?肖童摇头:可惜我不会,不过以后我肯定要学的。 华灯初上,他们行驶在宽敞明亮的街道上,风驰电掣。发动机雄壮的轰鸣,使肖童感觉犹如驾驶着一辆高速坦克,那份势不可挡的豪情,令人心花怒放,直到车子停稳在他家的楼前他还兴犹未尽。欧阳兰兰问:我技术好不好?他说:不错,女的开车别有味道。兰兰问:什么味道?他答:英姿飒爽! 看得出欧阳兰兰被夸得兴起,她主动提议说:“我教你开车,怎么样?”这时肖童已经拉开车门下了汽车。他用手拍了一下车子的顶篷,半是当真半是玩笑地说道:“要教就得拿这车教。” 欧阳兰兰无所谓地冷笑:“免费!” “那谢你了。” 肖童替她关好车门,无可无不可地认下了这个师傅。 其实肖童早就打算学车的,先是因为出国探亲,后是因为眼睛失明,一拖再拖。他本来计划这个夏天的暑假,无论如何要把车本儿考下来。开车是他自小以来的一个梦想。 墨绿色的“宝马”扬起一阵烟尘无声地开走了,充满诱惑的红色尾灯展示着迷人的奢华。肖童一直目送那尾灯在视线中消失,才返身上楼。他并不是送欧阳兰兰,他只是喜欢“宝马”。 进了家,他给自己下了点速冻饺子,对着嘴喝了一瓶啤酒,边喝边从书包里翻出前一天辅导员卢林东给他的演讲比赛的演讲稿。他必须在下周三以前把稿子背熟,因为卢林东专门请来的演讲老师下周三要指导他做第一次排练。另外,他还得看书。下周国际金融课要考试,他欠课太多。好在国际金融课的老师比较喜欢他,私下里已经指点了方向。但他必须再突击看看书,否则不及格被补考的话,面子上未免难堪。 时间并不晚,人也并不乏,但书上的字迹却总是模糊。他几次晃晃脑袋试图集中精力,但思绪还是再三飘忽出去。他想此时不知欧庆春在干什么,一个公安人员的周未将是怎样度过?她穿警服的样子帅得逼人,那感觉给他一种意外的冲击。她说她有二十七岁了,可看上去像与自己同龄。在图书馆的大门口见到庆春的第一面,他便认定这就是自己多年以来的梦中情人。美丽。矫健。成熟。这种英雄式的女子最让他心动。 他一静下来,脑子里立即便充满了庆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一静下来便热衷于这些想象。想象她身穿紧身的迷彩服,腰佩小巧的坤式枪,驾车飞驰,短发飘扬。那车子不是富贵的宝马,而是敞篷的吉普“沙漠王”……,这道心中的风景让肖童有点迷醉。而这魅力四射的想象与其说是对异性的暗恋,不如说是一种对偶像的崇拜。崇拜总是为幻想而存在的。当对异性的迷恋已使他沉湎于疯狂的幻想时,他对她的爱,便超越了性的欲念,而升华为一种灵肉分离的崇拜了。 有时他也会非常务实地盘算,不知自己毕业后会否被分到公安局成了庆春的战友。尽管他知道在燕大学法律的学生以后个个都会成为法官和律师,很少有去公安局的。但没准他今后会选择去当一个民警。 这天夜里他做了多少佳人有约的梦,第二天醒来时已全然忘记。冲了一个清晨的冷水浴,感觉又回到了现实之中。看着依然摊在桌上的书,心中茫然若失。他穿好衣服,没有心情做早饭,只洗了一只苹果,一边啃着一边下楼。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回文燕的BP机。从昨晚到现在,他的BP机已经叫了无数遍,每一次他都怀着极大的希望拿出来看,结果每一次都照例是失望。所有的响声都是文燕呼出来的。如果不是期待着BP机上突然出现庆春的名字,他早就把它关了。他不断安慰自己:事情的成因总是需要一点点耐心积累的。 下得楼来,走没几步他便站住了。他看见不远处横着那辆墨绿的“宝马”。而它的主人,一身牛仔打扮,正坐在车子的前罩盖上,极为罕见地对着他粲然一笑! “嘿,几点才起床?” 肖童愣愣地看着她,心里说不清是惊讶,反感还是麻木。昨晚对她尚存的那一点好奇已荡然无存。他冷淡地问: “你干吗来了?” “等你呀。” “等我干吗?” 欧阳兰兰从车盖子上跳下来,挑战般地仰面而视: “你不想学开车了吗?”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元气未伤还是点滴青霉素的作用,他在病床上只躺了四天便痊愈出院了。在父亲出院的第二天,又是一个周未,欧庆春和李春强以及杜长发突然离开了北京,匆匆飞往九朝故都——洛阳。 走以前,她按照父亲爱吃的做法,把那几斤鸡爪子给炖出来了。其实父亲的身体已经复原,她并不是担心他不能动手烧饭,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对父亲的歉意而已。 她对父亲说:“我很快就回来,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天。” 父亲说:“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习惯。” 从她毕业分到刑警队以后,父亲确实已经习惯了她这种突然出门,然后多日不归的情况。他们从下午四点接到洛阳公安局的电话决定出发,到登上飞机,不过三个小时的时间。洛阳发现了胡大庆的踪迹,据线报他可能有一个秘密的接头安排在明天,处里本来决定多去几个人,万一捕获,好乘火车把他和与他接头的人一并押解回来。但时间仓促只搞到了三张机票,庆春和李春强他们只好先行一步。 庆春匆匆回家炖上鸡爪儿,作为对父亲的告别。临出门时又接到大学生肖童的呼叫。她回了电话,肖童说上次找你想谈点事情结果没谈,所以又来讨扰。庆春说讨扰不敢当,但我要出差马上就走,只能改天再见。庆春心里隐隐纳闷,她隐隐觉得这小子一次次找她也许没事只是故意纠缠。 肖童依然不肯放下电话,他问庆春你走了你爸爸怎么办,是不是还住在医院,要不要我去帮忙照顾?庆春说父亲病已经好了,人已经出院,你就别管了。肖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去哪儿去多少天?庆春心里有点急,因为飞机不等人她已经有点晚了。 “就这样吧,我必须得走了。”她没有回答肖童的问题,既客气又冷淡地说了结束的话,就把电话挂断。在去机场的路上她又有点后悔,想想肖童毕竟是个蛮可爱的青年,最多是年纪太轻不太懂事,但肯助人为乐,个性开朗透明,……她那电话也许不该挂得那么武断。 飞机降落在洛阳时天色已晚,当地公安局派车把他们从机场直接接到了位于市区的招待所。布公安局的刘副处长已经等在这里,他们就在招待所顶层尽头的一间会议室里连夜开会。 先是由洛阳市局的一位石科长介绍情况,一上来先是抱歉:“今天给你们这电话打得晚了点儿,因为到今天下午这个情报才基本落实。你们要的那个人现在住在花城饭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这个名字,还有他的外貌特征,与你们提供的线索一致,这是我们今天下午拍的外线照片,你们看一下,我们认为和通缉令上的是一个人。” 洛阳的同志把照片拿给他们看,庆春一眼认出:“就是他,没错!” 队长李春强问:“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石科长说:“我们有个案子,盯了有两个月了,案犯是一个叫‘大牙’的。现在基本可以认定,以这个‘大牙’为首,有一个吸毒。贩毒集团。这些人的毒品,基本上都是‘大牙’提供的、现在的问题是,‘大牙’的毒品来源还不太清楚。他的上线是谁,一直没有查到。昨天晚上我们得到耳目的报告,说‘大牙’今天要和一个外地来的客人在茫发书店见面。我们上了手段,对他们见面的情况进行了监视。结果证实,你们找的这个赵虎,也叫胡大庆,对吧,很可能就是他的供货人。” 刘副处长提示石科长,说可以给北京的同志看看这两个家伙见面时的监控摄像。庆春这才注意到屋角已经摆好了电视机和录相机。 于是他们关暗了灯看录相。这次监控显然动用了两台摄像机,其中一台摄录的是见面地点的外景,是一座街头的小书店。摄像机大概是隐蔽在这书店对面的一座楼上,镜头的画面全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书店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胡大庆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庆春突然恶狠狠地兴奋起来,当她看见胡大庆东张西望,步履姗姗,连站在门口点烟观望的动作全被镜头一一吃进时,心中竟生出一种复仇的快感。录相里不时传来现场侦察员的交谈声和联络声:“大概就是这个家伙。镜头近一些,……喂喂,五号注意,五号注意,对象进去了……”接下来的画面显然已是第二台摄像机拍下的,那摄像机拍摄时不知是藏在侦察员身上的什么部位,所有镜头都变成仰视的近景。镜头的边缘被伪装遮得朦朦胧胧,像电视台经常播放的那种偷拍下来的“现场目击”。画面已经移到了书店的室内,可以看到胡大庆在书架中东转西转,挑了一本洛阳旅游地图册,然后拿到门口柜台去交款。收钱的人相貌猥琐,长着一口大包牙。摄像机断断续续录下了两个人在结账时的几句交谈: “……您喜欢旅游对不对?” “还可以……明天去龙门石窟,……那儿人多吗?……我不喜欢人多。” “你早点去,八点以前人少,人多了挤着不方便。八点……” 胡大庆交完钱出了书店,沿着街道向右走了,摄像镜头就此中断。会议室的灯重新打开。大家对摄像机的角度和画面质量轻松议论几句,石科长便接着介绍: “‘大牙’就是这家个体书店的老板。那个赵虎呢,我们跟踪下来,他住在花城饭店六0七房间,住店登记用的名字叫赵虎,说明他这次使用了赵虎这个名字的身份证。我们的人一直在饭店里盯着,除了吃饭之外,到现在没见他离开房间。据我们的耳目今天傍晚报告,‘大牙’说他明天一大早要出去。去什么地方,干什么去,不清楚。我们判断,他们真正的接头可能在明天早上八点前后,地点可能在龙门石窟。” 石科长说完了,目光去看他的上司。那位刘副处长是个年纪不小的河南大汉,身材魁梧,口音也重。他说:“我们局里的意见,如果他们这次真的交了货,可以当场抓获,如果没有交货,我们这个‘大牙’还准备再留一留,我们必须把他的货源搞清楚。对那个赵虎,你们北京方面的意见怎么处理?” 李春强说:“不管他这次交没交货,我们都准备逮捕。” 石科长说:“如果‘大牙’我们暂时不惊动的话,抓这个赵虎就不要在接头现场抓,等他们分开以后再说。” 刘副处长说:“龙门石窟我们已经做了安排。罪犯选这个地方是非常狡猾的。第一,时间定在八点,或者八点以前,游人很少,周围环境极不利于我们的人员隐蔽;第二,那是从北魏到盛唐,用了四百○三年才建成的艺术宝库,是国家重点保护的文物古迹。万一我们动起手来,使用武器很不方便。弄不好损坏了石窟,那可要犯历史性错误了。” 杜长发插嘴:“这倒也是,龙门石窟我去旅游过一次,佛窟三千,佛像十万,光宝塔就有四十来个,确实是非常壮观!地形也是曲里拐弯的……” 石科长说:“整个儿龙门一带,佛像佛龛确实成千上万,龙门石窟中心地带没有那么多,不过中心几个窟地形复杂倒是不假,拐弯多,死角多,不易监视,也不易隐蔽。” 李春强道:“明天怎么搞,你们肯定有办法。你们地形。情况都熟,你们说怎么干,我们服从命令听指挥。” 洛阳的同志都笑笑,说:“客气客气。” 不过洛阳同志的办法确实不错。第二天早上四点钟,庆春他们便被从床上叫起。早饭也是在车上吃的,吃的是洛阳市局的同志带来的包子和可乐。他们坐了一辆中型的旅行车,车身上写着“洛阳花都旅行社”的字样。车里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五六个洛阳市局的侦察员。大家全是便衣,并且一身游客打扮,挎着水壶背着相机,每人头上还戴了顶花都旅行社的遮阳帽。有的人还故意穿了印有北京通县某厂字样的汗衫。大家互相评价着同伴的装束,问庆春他们这一车人像不像北京来的旅游团。杜长发说北京人和你们长得不一味儿,北京人自己能看出来。在长安街上这么一走,谁是北京的谁是外地的一目了然。李春强说你们别听他吹牛,他这德行就绝不是北京人的样儿,要是的话也是远郊区的农民。我不是贬低农民,我是说我们这大个子憨厚。 庆春笑着说:“你们只要别开口说话,要说话也别露出河南腔来,和北京人就没什么两样。北京也快成了移民城市了,我老家就是山东的。” 洛阳刑警对庆春非常好奇,七嘴八舌的问她:“你是大学生还是演员,是到我们公安局来体验生活的吧?看着可不像干我们这行的。” 庆春说:“不像吗?” 他们说:“不像。” 庆春问:“为什么?” 他们说:“干刑警风里来雨里去,女同志干个半年就得成了假小子,没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呆会儿到龙门石窟你就在车上留守,帮着看看东西什么的,打起来万一你牺牲了那就太可惜了。” 李春强和杜长发全在一边笑,任那帮小伙子和庆春贫嘴。庆春在刑警队呆了这么多年,脸皮子早就锻炼出来了,也真一句假一句连荤带素地和他们胡扯。 这个行动一共分了四个组,他们这一组先期赶往龙门石窟,预先设伏。还有两组人马,分别盯住花城饭店的胡大庆和小书店的老板“大牙”。第四组人马作为预备队,隐藏待命,以防罪犯临时变更接头地点。也许因为胡大庆是公安部通缉在逃的贩毒要犯,又因为传闻他凶狠残忍,所以洛阳市局投入的力量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