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3

同学说:“噢,想偷着立一功。”  庆春说:“帮个忙吧,你肯定有熟人。”  同学说:“我们和劳改单位倒是来往多,我给你问问看吧。”  半个多小时后,同学就回了电话,说看档案比较麻烦,需要一串手续,不如直接找几个服刑在押的犯人谈谈,你想了解什么可以直接问。  这倒也不错,似乎比看档案更有利,第二天一大早厌春就按照老同学交待的地址,坐了向个小时的郊区汽车,去了团河劳改农场,乍行至半路,天下起了雨。庆春没带雨具,下了车便小跑着进了路边的一个小杂货店,几十米的路程身上已被浇得半透。她站在小商店的屋檐下,心情闷闷地等着天睛,雨忽大忽小一直下到中午才半停不停。她踩着泥泞一路打听到了农场。农场狱政科的一个干部显然和她同学的关系不错,没等她讲明来意便积极主动地领她去了监区,在监区的管教干部办公室里甚至还为她打了一大饭盒食堂的饭菜,然后把犯人叫来让她问话。  第一个被叫来的犯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瘦得像一把干柴,几步路走得如风中枯草一样东倒西歪。庆春让他坐下,先简单问了问他的案由和刑期,然后单刀直人地介入主题:  “你听说过一个叫‘罗长腿’的吗?”  犯人说:“听说过。”  “他是干吗的?”  “干吗的不知道,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在这圈子里,算是个人物吧,挺有名的。”  “那么,你听没听说过他手下有个叫胡大庆的?胡大庆,你听说过吗?”  犯人瘦凹的脸上做苦苦思索状,庆春紧张地盯着他的嘴。少顷,那嘴一张,说:  “不认识。”  “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  庆春把胡大庆的那几张不甚清楚的照片拿出来,让他看,犯人探着细长的脖子,看了半天,一张嘴,依然说:  “不认得。”  和瘦犯人的谈话没用二十分钟就结束了,简单得让人心绪索然。接下来又换了一个犯人,四十来岁,同样一脸病容,坐在庆春面前不住地打抖。庆春还是先问“罗长腿”,犯人说听说过没见过。又问胡大庆,犯人说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庆春拿出照片,犯人抖抖地看,看罢抖抖地摇头。庆春隐隐有些绝望。  第三个进来的犯人是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刚从泥地里走来的腿上溅了许多泥点子。管教干部当着犯人的面,笑着对庆春说:“刚才那两个是又吸毒又贩毒的,这个是只贩不吸的,你看,身子骨儿就是不一样吧。”  庆春对那彪形大汉打量一番,那人也对着她直视,对管教干部的议论无动于衷。庆春索性不再从头问起,直接把胡大庆的照片拿了出来。  “认识这人吗?”  犯人乜斜眼睛看着照片,慢吞吞地说:“这人是不是姓赵啊?”  庆春心中一跳:“叫赵什么?”  犯人眯眼看照片:“是不是叫赵虎啊?”  “赵虎?”庆春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一个朋友家见过。”  “在谁家?”  “侯老八。”  “侯老八是干什么的?”  “也是玩儿毒的。”  “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和赵虎?”  “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侯老八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大概侯老八跟他做生意吧。”  “这个赵虎你还知道什么情况?”  “就这些,我们在一块儿呆了也就一根烟的功夫,就没怎么说话。”  “侯老八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也进来了?”  “没有,”那汉子笑了一下,“他倒是想进来,没这福份。”  管教干部敲桌子斥责:“哎,别油腔滑调的啊,怎么问你就怎么说。”  犯人耷拉着眼睛,半天才说:“让你们枪毙了。”  管教干部板起脸:“让谁呀,知道怎么说话呀,犯什么刺儿呀你。”  犯人无所谓的样子,但还是改了口说,“让政府给毙了,去年,在云南德宏,他过境的时候撞上武警了。”  庆春心里一冷,接着问:“你听说过‘罗长腿’吗?”  “听说过。”  “赵虎是给他干吗?”  “这我不知道。”  “你知道还有谁认识这个赵虎?”  “我不知道,按说我也不算认识他,只是看这照片觉着面熟。觉着是见过一面。”  庆春住了嘴,再也找不出可问的话来,打发走这个犯人,管教干部对庆春笑道:“这帮兔崽子,就欠把他们都毙了,你瞧他们一个个的这德行,我们这儿近几年进来的毒犯,就这么三个。因为贩了毒的人,抓住十人能毙了八个。可能市第一监狱和清河农场那边多一点,大概你们同学和我最熟,就把你支到我这几来  庆春连连道谢,又礼貌性地闲扯了几句别的,便起身告辞。她辗转换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快八点钟的时辰。她浑身又乏又累,饥肠辘辘,直接跑到父亲的房里来找饭吃,一进屋她就愣住了,父亲正和李春强在屋里聊天呢。  李春强见她进来,从沙发上站起来。父亲说:“庆春,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没去上班呀?”  李春强疑惑地上下看她,她的裤子上溅满了泥点子。  庆春和李春强冷淡地打了个招呼,转脸对父亲说:“我钓鱼去了。”  “不去上班你怎么钓鱼去了?”父亲看她情绪不对,问:“鱼呢?”  “没钓着。”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转脸对李春强说:“你看看她。这么大人了,又不知道哪儿不痛快了,老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庆春嘟哝说:“我有什么情绪,我没情绪!”  父亲还想说什么,被李春强劝住了,他说:“伯父,庆春是冲我来的,您甭说她。”  父亲看一眼李春强,说:“那好,你们有事你们慢慢谈吧,饭在厨房里,要是凉了休自己热,我到那边屋里看电视去。”  父亲拿着茶杯和眼镜,走了。庆春走进厨房,打开火热饭。李春强讪讪地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和她说话。  “你今天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庆春没有回头,说:“你不是说让我调整几天吗。”  李春强怀疑地说:“你还真钓鱼去啦?”  庆春慢慢转过身,看着李春强,她想说“对”,可她没这么说。  “我上团河农场了,我和三个贩毒桌的犯人谈了谈话。”  李春强平静地靠在厨房的门上,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他问:  “谈出什么了?”  庆春说:“有一个犯人见过他,说他叫赵虎。”  “噢,还有什么?”李春强不为所动:  “还听说他是广西东阳县一个工厂的厂长。”  李春强冷笑一下:“噢,还是个领导干部呢,那你信吗?”  “有个叫侯老八的认识他,可惜这人已经死了。”  李春强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但庆春察觉到了。  “这么说,你今天是一无所获喽?”  庆春用冷冷的,争辩的口气说:“至少,我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名字,别管是真是假,至少他用过这个名字,我还知道他和一个叫侯老八的毒贩有过来往,而且自称是东阳县的一个厂长,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毫无价值,那我保留意见。”  虽然李春强提升队长已经一年多了,但庆春此时的态度,依然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无所顾忌,言语之间并且带着女人特有的凌厉。李春强虽然也是各脾气,但对欧庆春,自同学少年一直到他当了队长,倒是从未红过脸。于是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这是一个话不投机的晚上。而且,胡新民尸骨未寒。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热饭,说:“你吃了饭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庆春回过头来,和李春强的目光相对了瞬间,她说:“队长,别生我的气。”  李春强非常宽容地笑一下,说:“没有,我只是担心你的情绪。”  庆春默默地没再说话。李春强告别了便下楼走了。他在楼前一大堆自行车里,拖出自己的那一辆,还没有骑上,庆春就追了下来。  “队长。”庆春跑到他面前,有些微喘,她递过一只小盒子。李春强一看,竟是自己几天前送给庆春的结婚礼物——一只纯金的小牛。他面色难看地站在那里,没有接。  “队长,这个还给你。”  李春强的心直打哆嗦,他几乎有一种被伤害的痛觉:“庆春,这是我诚心诚意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可以扔了。”  庆春的脸上的表情毫无恶意,“春强,你千万别生气,这礼物我很喜欢。可这是你送给我和新民结婚的礼物,现在我们不能结婚了,所以应当还给你。”  这语气中的真诚使李春强的心情得到了一点安抚,他说:“那就算我送给你一个人的吧,东西不大,就算为了咱们的交情。”  庆春还是执意把那精致的小盒放在李春强的怀里,摇头道:“不、不,如果不是结婚,咱们同事之间送什么礼呢,而且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心里承受不下。”  李春强眼睛看着那红色的小盒子,闷着气说:“你实在不要,我不勉强。”他抬起头,冲庆春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算我自作多情”巴。”  庆春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新民,她突然觉得满脑子都是胡新民的音容笑貌,她的眼睛湿润起来,但竭力故作镇静,强迫自己若无其事。  “春强,你照顾我,对我不错,这我心里知道,其实我心里挺感谢你的。我,我也替新民谢谢你了。可你知道,新民刚走,我心里,还乱得很。我要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李春强理解地点点头,他转身骑上自行车,骑了几步又下来了。回头看去,楼前的路灯下,庆春依然在原地站着,李春强说:  “明天去上班吧,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这个案子。”当欧庆春在家门口送走李春强的时候,肖童正衣冠楚楚地随着他过去的历史课老师郁文涣坐在中国大饭店日本餐厅一间雅室的“塌塌米”上,救场如救火地客串着一幕“拉郎配”呢。  肖童过去在慕尼黑探亲的时候,曾有一位日本老头儿请他们一家吃过一次日本料理,所以对吃这种“和食”的规矩,他不算是白丁。他可以不用人教就把绿芥未用筷子熟练地在酱油盅里调匀,把“天妇萝”的萝卜泥倾入配好的料汁儿里搅开。连郁文涣都禁不住把眼睛斜过来,亦步亦趋地学着他的“法儿”吃。好在“塌塌米”也是改良的,虽然进屋照例要脱鞋,但用不着屈膝下跪。桌子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恰好能把双脚放进去。  肖童最终之所以跟着郁文涣来了,基本上是为了“好玩儿”。他在医院里瞑目卧床那么多天,不知不觉萌生了许多顽童心理。如今乍一解放出来,对一切未曾体验过的事情都产生了兴趣。他想,不就是陪着吃吃饭吗,人家问什么答什么。反正有郁教授周旋着场面,他这个逢场作戏走过场的角色,没什么难演。  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叫欧阳天的老板和他的千金小姐已经在座:郁文涣一边弯腰脱鞋一边仰脸寒暄,首尾不能相顾。那位老板瘦而精干,穿着雪白硬挺的衬衣,袖口还扎着晶亮,脖了上级古板地系着宽幅的领带,他言谈不多,笑容更少,而那位小姐大约二十多岁,同样不苟言笑,眉目虽端正,表情却阴鸷。说好听了算是个“冷美人”式的女子,只是肖童并不喜欢这种类型。  坐在席子铺就的“塌塌米”上,脚伸进桌下的大坑,双方才正式彼此介绍,其实介绍都是由郁文涣来完成的。按礼节他先把肖童介绍给欧阳父女:“这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学法律的。我教过他,所以知根知底,挺本分挺用功挺有才的……”  接着他又介绍那位老板:“这就是欧阳老板,哎,你可不能叫老板,你得叫叔叔,咱们,依序轮到此时此刻的主角儿,“这是欧阳兰兰。兰兰,你管我也得叫叔叔啊。”  欧阳兰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肖童飞快地偷看了她一眼,不料和她的视线撞个正着。那女孩儿真不知道害羞,眼睛正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呢。  这下倒印证了郁文涣事前的介绍。肖童想,看来这女孩儿对自己确实毫无“相亲”的意思,否则脸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羞涩之态,目光不可能没有一点躲闪回避,她面无表情地对他直视,像看着一个同性或者路人,这也难怪,因为据郁文涣讲,她爸爸托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清一色的书香门第,结果见过之后都让她给“毙”了,肖童想,像这类的“见面”她不知已经是几番经历了。  介绍完毕,喝着日本的绿茶,他感觉那父女俩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的脸上。虽然他知道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在完成着一项任务,但依然感到有点难堪。他甚至觉得在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那目光不像是相女婿倒像是挑保姆。这使他的难堪几乎转而变成了一种愤怒。  女孩儿的父亲开口问:“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了。”  “你不是研究生吗,怎么才二十二岁?”  郁文涣连忙替他遮掩,“刚考上的,可不二十二岁,年轻有为呀。”  肖童心里最怕的是他们问他的生肖属相,因为二十三岁该属什么,他完全没有常识。而女孩的父亲却只是在问郁文涣:  “你原来不是说,他有二十七八岁了吗。”  郁文涣硬着头皮装傻:“没有,没有,二十三岁,我一直说二十三岁。噢,兰兰今年多大了?”  父亲替女儿说:“他们同岁。”郁文涣牵强地笑着:“那正合适,正合适嘛。”  接下来郁文涣又要男女双方通报出生月份,肖童说自己五月生人,女孩的父亲说女孩是十月。郁文涣击掌道:“也合适,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点。”  女孩儿的父亲并未理睬郁文涣,而是用一种过于严肃的态度继续盘问肖童:  “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呀?”  “就我一个。”  郁文涣笑着插嘴:“他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计划生育搞得好。”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搞金属材料研究的。”  “在哪个单位呀?”  “他们已经出国好几年了,他们和德国几个科学家共同搞了一个实验室。”  “那么你以后也要去德国吗?”  “也许要去吧,不过我得先上完大学。啊,得先读完研究生。”他无意间差点说漏了嘴,但女孩的父亲没有注意。  这场“相亲”的气氛,与肖童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女孩儿的父亲像是查户口一样,不断地对他的年龄和父母盘根问底。而女孩儿则一直看着他,像看一件东西那样直眉瞪眼,不加表情。这都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虽然他只是替郁教授应付差事的一个角色,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道具,但这一“晚上的境遇仍然使他觉得受了屈辱。他几乎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充这份傻冒儿。他看着郁文涣和那女孩的父亲高谈阔论着什么项目开发,贷款担保之类的生意经,心里不免有些厌恶。后面上来的菜他赌气几乎没吃,并且除了简短回答一两句问话外,一直沉默到结束,以此来表现出应有的气节。  女孩儿的父亲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话,散席后双方很简单地分了手。他们没有要他留下电话和联系地址,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约定。郁文涣几杯清酒下肚,略有醉意,看不出眉高眼低地和女孩儿的父亲约了明天见,说明天再细谈。女孩儿的父亲很冷淡他说好吧。  肖童没有回学校,他的被子床单都送去拆洗了,最快要第二天才能去取。他晚上一个人回了家。打开电视却没有心情看,直到熄灯上床他还对这一晚上的窝囊感到气愤。好在第二大早上他就把昨晚的坏心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起得很早,按时赶到学校上了第一一节课。中午又势不可挡地吃了一大饭盒米饭外加两个好菜,因为昨天晚上他压根儿就没吃饱。  下午上完了课,他和系里的同学在操场上踢球,郁文涣找他来了,站在操场边上向他招手。  他跑到场边,笑着问他:“郁教授,你们那项目谈成了吧,你说应该怎么谢我?”  郁文涣目光奇怪地看他,问:“你知道人家今天怎么跟我说吗?”  肖童没正形地说:“知道,那女的说不成,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不够魁梧,太没感觉了,他爸就说,郁经理,郁教授,这个既然不行那就麻烦你帮忙再找一个吧,今天晚上在……在香格里拉吧,再来一顿,哈哈哈!”  郁文涣冷笑:“算你猜对一半,她爸爸是不喜欢你,他觉得你年龄太小,完全还是个孩子,照顾不了兰兰,可你猜不出来吧,这次兰兰倒是把假戏做成真的了,她说她觉得你行,她同意和你交朋友。为这事昨天晚上她和她爸爸已经吵了一架了。她爸爸坚决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你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了,你要真和兰兰好了,她爸爸非得埋怨我不行!”  这一席话说得肖童直愣神儿,他都搞不清郁文涣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他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郁教授,她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您饶了我吧,我这是替您完成任务去了。您可是跟我说好的,就一顿饭,吃完了各走各的。您可千万别给我招上那么多扯不干净的事儿!”  郁文涣眨着眼,有苦难言地点头:“那是,那是。”  郁文涣嘴上这么说,可是到晚上他还是跑到学校图书馆来找肖童。他把肖童叫出安静的阅览室,叫到楼道里没人的地方,说:“哎,这事还真麻烦,兰兰又找我了,非要你的电话号码不可,你说怎么办?”  肖童心里有点烦:“你就说那天见了面我没看上她。”  “那可不行,那女孩儿自尊心强得不行,你不干归不干,别拿话伤人家。”  “那你说我没电话,这也是真的。我们宿舍里的电话特别不好打,打通了他们也不给叫。”  郁文涣噢噢了两声,低头琢磨着什么,然后抬头说:“你有BP机吗,要不,你把BP机号码给她。”  肖童倒确实有个汉显BP机,但他说:“没有啊,有我也不给她。”  肖童说着返身就想走,郁文涣叫住他:“哎,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跟人家回话呀。”  肖童本想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但毕竟要顾及郁文涣的师道尊严,他只好耐着心说:“不行的话,你就说我有朋友了。”  “你开什么玩笑,有朋友了我还带你去见面。”  “那你就说我有急事到外地去了,或者你就说我刚查出有甲肝、肺结核、羊痫疯。再不然你就说我犯事了,让公安局给拘起来了。随便你怎么说,啊,我不在乎!”  郁文涣在他的脖颈子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送上门的好事你不要,活该。”  郁文涣苦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肖童晚饭后照例去图书馆看书,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同学过来在他耳边说:“肖童,外面有人找。”  “谁呀?”  “是个女的。”  “女的?”  肖童疑疑惑惑地走出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大门口,他看见了一位身穿警服长身玉立的漂亮的女民警,他不禁有点纳闷,这是找我的吗?但女民警一开口,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女民警说:“你不认识我了?”  “啊!你是欧庆春,对吧!”  一听她这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快乐极了。他热情地领她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却不知要带她到哪儿去。“我还以为我犯什么错误了呢,你穿这身‘官衣’来吓了我一跳。”  “没打扰你看书吧?”  “没有没有,书看多了人就呆了。”  他们顺着校园里幽静的小路走,庆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是一个学生命运的梯子。我上大学那会儿,最不喜欢晚上看书的时候被人打搅。”  肖童说:“你不来找我,我也应该去找你的,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他的这句话使女民警站下来,仔仔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久久不肯移去。肖童有意把眼睛睁大,问:“像他的吗?”  “什么?”  “我说眼睛,像他的吗?”  庆春未即回答,仿佛有泪花在眼里打了一个转,她的目光不再和肖童对视。她低下头,说:“你的眼睛比他的漂亮,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肖童问:“你未婚夫,一定也很漂亮。我真想看看他的照片。”  庆春说:“不,他不漂亮,但人很好。”  肖童脸上笑着,他看着庆春,说:“你知道吗,你差点儿骗了我。”  “我骗你?”  “是啊,你说你不漂亮,这不是真话。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警察。”  庆春笑了:“是吗,真谢谢你夸我。”  “真的,包括电影里的女警察,你比她们都漂亮。”  庆春不置可否地换了话题:“那天,你出院那天,我单位里正好有事,走不开,不然我会来的。”  肖童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真不愧是个警察。”  庆春说:“你不是告诉我你在燕京大学法律系吗。你们这儿有几个肖童?”  肖童说:“有两个,不过那一个是女的。”  他们在小路上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转到了校门口,庆春说:“行了,我看见你的眼睛好了,就放心了,你注意保护,看书别太狠了。”  这像是告别的话了,可肖童意犹未尽,他提议:“咱们到那边再转转吧,时间早着呢。那边有个湖,很美的。你来过我们学校吗?”  庆春说:“我得走了,我们以后还见得着。”  “你们很忙吗?当警察是不是很辛苦?”  庆春说:“还行吧,我前几天一直出差,要不我早来看你了。”  肖童把庆春送出学校大门,两人握手告别,肖童说:“以后我想找你的话,可以去你们单位吗?”  庆春想了想,说:“可以,我给你留个BP机号码,你有事可以呼我。”  肖童说:“我也有BP机,是汉显的。你也可以呼我,如果有事需要我帮忙,随叫随到。”他们互相记下了对方的BP机号码,然后肖童一直目送庆春走远。她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是一个金黄的轮廓,既真切又朦胧,使人依依,在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见一个本校学生和一位漂亮得像模特一样的女警察恋恋不舍的样子,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语。肖童觉得很有面子很开心。  回到宿舍,立即就有人间他,“嘿,他们都说你有女朋友了,就是那个警察吗?”  肖童思绪恍惚,不想回答,走到床前倒头便睡,伙伴们更认定了他们的猜测。第二天班上就有同学在议论那个漂亮的警察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就叫新闻,全校最俊的小伙子和一个英姿飒爽的警花,在月下惜别……,几乎可以炒作成一部校园传奇!  那天晚上肖童根本睡不着觉。庆春突然的来访真是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带给他长时间的兴奋和愉快。庆春的声音充满磁性,给人无穷好感。过去看不见她的时候,肖童便用想象勾勒她的容貌。想象总是高于现实的。可肖童没想到,现实中的庆春比想象中的更好。  一一连几天他心神不定,上课时他反复把庆春的BP机号码在纸上涂写。他想他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约出来再见见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帮她做些什么。她有什么难处吗?家里需要个人出力气帮忙干活儿吗?家里生活困难需要钱吗?肖童想,如果庆春能把他当成最亲近的弟弟,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那该多好,他会用自己的全部所能来帮她的。  他带着失恋者一样的心情单相思了好几天,转眼到了周末。肖童决定星期六或者星期天,无论如何要使用一次那个BP机号码。他想最好她能出来和他找个地方聊一会儿。他可以说自己找她是为了要联系个公安单位做点社会调查,他是学法律的,找她要点案例什么的也名正言顺。  星期五下午一放学,他就着急回家。他的比较满意的衣服都是放在家里的。他刚刚把山地车从车棚子里搬出来,一个外系的球友跑过来告诉他,有个女的不知从哪来的要找他,正在球场那边打听呢。  是庆春吗?他心口一跳,马上又冷静下来。不会的,他想,一定是文燕,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他以前和她约法三章,不许她到学校来找他的,可她怎么还来了。  他推着自行车,不紧不慢地往球场走,心想今天晚上绝不和文燕呆在一起,顶多一起上街吃个饭,然后各回各的家。不料他还没走到球场便蓦地一下愣住了,他看见从球场那边向他走过来的并不是郑文燕,而是那位冷眉峻眼的富商之女欧阳兰兰。欧庆春和肖童说她出了几天差,并非虚言,几天前她去了天津和河北省的宁河县。而且这次也并非一个人的独往独来,李春强给她派了个杜长发做助手。他们俩用了三天的时间,在天津监狱和茶淀劳改农场提审了十一个贩毒案的案犯,收获不小。在这十一个服刑的在押犯当中,至少有三个人从照片上认出了胡大庆,并且供出胡大庆以往的一些行迹和他常用的假名。从他们提供的情况看,胡大庆确实不是一般的毒品贩子,他贩毒的次数之多,与毒贩的联系之广,贩毒的数量之巨,都超过了庆春他们原来的估计。  于是,在他们回京以后,李春强专门安排了一次向处里的汇报,处长马占福亲自听了这个汇报,也觉得这很可能是一个不大常见的涉毒巨案。  因为庆春在汇报结束时的结论是非常明确的:第一,胡大庆贩毒的点线很广。仅从几个案犯的交待看,已经遍及北京、天津、东北和广东,算得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了。第二,他长期使用数个假名以及假身分,进高档酒楼,住高档酒店。在康宏娱乐城缴获的登喜路牌的西服,市价可卖到上万元,可见他贩毒已经非常职业化而且毒资巨大。第三,随身携带武器,并且开枪杀人,手段凶残且极有经验。仅这三点,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小贩小倒,从那天在那幢西洋楼现场缴获的毒品看,他一次出手就是上千克海洛因,说明他并不零售,而是那些批发商的供应者。  在庆春汇报的过程中,马处长没有提问和插话,但从他脸部的表情上,看得出是认真听了。庆春谈完之后,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让李春强先发表看法。  李春强说:“庆春的结论我同意。现在提出的问题是,胡大庆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进行这么大数量的专业贩毒,他显然不是一个‘个体户’。只有集团犯罪,才能做到这种水平。我们现在可以假设这是一个内部系统严密并且有很好保护措施的贩毒组织。他们有人进货,有人储藏,有人运输,有人销售,有人洗钱,甚至,有专门的制毒据点。那么这个胡大庆,也许只是整个毒品销售网络中的一个骨干销售人员,也就是这圈子里的人说的那种‘批份儿’的角色。我们现在寻找胡大庆的目的,应该是要挖出这个毒品集团的主体,还有这个集团的首犯。”  处长点头,脸上有了点笑容:“不错。”他说:“你们队这段搞得不错,这本来是个线索不多的人物,你们能搞出这么多情况来,而且推断出一个集团犯罪的背景。不管抓没抓到胡大庆,这都是个重要的收获。”处长抓抓头皮,接着说:“不过,推理可以大胆,论证须要小心,你们还是要多找些证据,不忙下结论先入为主。另外,你们抓紧把刚才汇报的内容整理成一份专题报告,我们向局里报一下。我看,查清这个案子首先得找到胡大庆,找胡大庆光咱们一个处在北京地区常规的这么查远远不够。我们可以建议局里请公安部协调,要求一些重点城市重点地区,一齐查找他的下落。”  处长对刑警队的这几句表扬,和对下步工作的这个安排,让庆春的心情大为开朗。她这几大的辛苦,算没白忙。既对得起死去的胡新民,也给刑警队和李春强叫了彩争了光。李春强毕竟还算新官上任,她知道他对领导的评价还是比较在乎。  给局里的报告是她连夜写的,第二天一早就交到了李春强的手上,李春强几乎没改就转呈了处长。因为处长对这个案子已经有了一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原则意见,所以李春强并不等着这份报告的批复,便着手布置力量开始了对胡大庆的搜寻工作。庆春当然参与其中,到各分局部署排查,搜集线索,忙得起早贪黑,一连几天连父亲那边都没照过面。她早上出门时父亲还未起,晚上回家时,父亲已睡去,他们每天只是互相留条子问候一下。  周未又忙了一天,星期大的上午他们在一起开了个情况碰头会,散会后,李春强下令:下午什么都不干了,休息!  等队里的同志大部分都走了,李春强叫住庆春,约她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  “我妈叫我请你去的,她今天晚上做大蒜烧黄鱼,你过去吃过的,我妈还记得你最爱吃她这道菜呢。”  庆春想了一下,回绝了,“下回再去吧,”她说,“我爸爸好几天都留条子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吃个饭,我今天想陪陪他。”  其实,她回绝李春强并不仅仅是因为要陪父亲。她觉得新民去世还未足月,她不应该和李春强打得火热。  回家的路上,她在一家超级市场买了几斤鸡爪子,父亲爱吃这个,做得也拿手。可还没进家门,她的BP机便响个不停,BP机一响她就有点条件反射,每个汗毛孔都紧张起来。她猜不出又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和父亲共进晚餐的计划刹那间又变得遥远了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电话号码。她回家先跑到父亲房间的门厅里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的心情立即松弛下来,呼叫她的人原来是燕大法律系的那个大学生肖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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