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和我,我们可算不了知己。” “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还不懂得什么叫知己,你还没走上社会呢。” 那女警察的口气听上去是居高临下不屑与辩的,这使肖童有点扫兴,他不太喜欢她拿他当小孩子那样轻视。 于是他赌气不再说话。女警察摇好床,离他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问:“你一个普通大学生,怎么住这么好的病房?” 这口气又像是审犯人,肖童故意玩世不恭地回答:“花钱呗,现在住医院,有钱就行。” “你那么有钱?”女警察有些轻蔑地问。 “我爸爸妈妈出钱。” “你父母真是娇惯你。” “他们呀,从来就不管我。我爸只关心他的实验室,我妈只关心我爸,他们从来不关心我。” “不关心你?你父母花钱给你住这么好的病房,你女朋友几天几夜陪着你伺候你,可你都没有一点感激的心情。我看现在你们年轻小伙子都这样没情没义。” 肖童一时词穷,一时不知该怎样向她解释:“我,我眼睛有病,我瞎了,两个眼睛都瞎了,可他们还是舍不得他们在德国的实验室。他们只是寄钱来,只是寄钱来。我不要钱,我想再看看他们,他们从小就不管我可我还是想再见见他们,可他们……”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把女警察弄得沉默了。她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的父母解释:“也许,也许他们确实太忙,科学家都是以科学研究为生命的,你应该理解他们……” 肖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犯不上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倾诉苦闷,但他仍然重重地喘口气,说: “我真的瞎了,他们才来,而且只呆了一天。” 女警察的口气恢复了母性的柔和:“你不会瞎的,过一两天,你就能睁开眼了。你会见到你爸爸妈妈的,你也会见到文燕,还有你想见到的一切。” 她的柔和使肖童放松下来,笑了:“也能见到你了。你漂亮吗?” 庆春说:“不,不漂亮。” 肖童说:“对,当警察不能太漂亮了。” 庆春说:“那为什么?” 肖童说:“电影里那些女警察都那么如花似玉的,看着太假了。” 庆春说:“对,真的警察并不要求长得太漂亮。” 肖童说:“主要看气质。” 庆春似乎不愿再听他闲扯,“得了,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经济法吧。” 肖童说:“咳,没事瞎聊呗。” 就这样每天晚上聊一通,然后就睡觉。这两天他睡得不好,蒙了眼睛,昼夜的分野和区别变得模棱两可。常常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便再无睡意。坐起身想看看,但视线蒙蔽,他只能凭感觉来判断躺在长沙发上的女警察是睡是醒。已经好几天了,她睡在这里,照顾他,陪他聊天,等待着他双目重光,一个女人对自己死去的未婚夫能如此怀念,如此有情有义,这太像一个故事了。肖童心里笼罩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动。 大概在后天,他就会拆去绷带,睁开双眼,了却这个女人的一番心愿了。他想:也许女人和男人确实是不同的,女人爱一个男人,就是这样专注。而男人对女人,追逐一阵就过去了,很少在人死了之后还这样没完没了。 应该说,文燕对他也是很专注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对文燕连热恋的经历都不曾有过,他对她的感觉很奇怪,没有爱,却总觉得离不开她。也许是和她呆惯了,让她伺候惯了的缘故。两个人在一起时,他总对文燕发脾气,一个人独处时,想想她的好脾气和对自己的照顾,又不能不心怀感激。然而只是感激而已,从来没有激动过,从来没有。 白天,女警察照例走了,他突然想起应该和文燕商量怎么谢她。文燕说:那就给点钱吧,人家捐了眼睛又来顶班陪床,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呀,.咱们不给钱说不过去。只是给多少合适呢?可肖童觉得给钱不好,不舒服,说不定还会亵渎了女警察对死者的感情,可如果对人家的帮助不做任何表示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用,也没有道理。肖童想,最好能有什么方式,把自己的谢意和崇敬,恰到好处地表达一下。 终于他决定,送一件礼物给她,显然不能送吃穿类的实用品,那太俗气。也不宜送艺术品和摆设之类,选不好让人觉得附庸风雅,反而没文化。这礼物还必须有一定价值,如果只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之类的纪念品,弄不好倒让人搞不懂你的意思。整整一大他甚至很少和文燕说话,苦思冥想,没想出结果。 晚上女警察又来了,他们照例聊天,聊完了各自入睡。第二天早上她要走的时候,他说: “我今天下午要拆绷带了,你想来看看吗?” 女警察说:“是吗,今天下午就拆了吗?我当然会来。” 吃过早饭,他叫文燕到赛特购物中心去,他想起以前在那儿见过一个可以摆在桌上的水晶玻璃的相框,印象中大约标价一两千块钱。他认为女警察肯定会喜欢这东西,既高雅体面,又不会马上猜到它的价格,乍看上去会以为是个漂亮的玻璃框子,不致于让人不好意思收下。 文燕犹豫说:“那么贵的东西,是不是礼太重了。” 肖童有点生气:“那你扶着我,我自己去买!” 文燕当然只能从命去了。他想,下午拆了绷带,他能睁开眼了,就把这东西送给她,以他和文燕两个人的名义。 东西很快买回来了,是两千八百多块钱。肖童特意嘱咐文燕注意检查一下,相框上和包装盒上千万别留着价格标签。万一人家不肯收,那就尴尬了。 下午,系里的辅导教师卢林东专门赶过来了。他既是辅导老师,又是系里的团总支书记,和学生们的日常联系非常广泛。肖童帮他刷新婚的房子让白灰迷瞎了眼,尽管不是他的责任,但如果这眼睛不能复明,他精神上的压力肯定不小。他和文燕一起扶着肖童走进治疗室,肖童搞不清治疗室里有多少人,他只能听到有人走来走去,有人窃窃私语。手术器械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散着药水的味道。终于,医生们开始为他拆卸绷带,这时屋里才一下子静下来,绷带一层一层地拆完了。他胆怯地睁开双眼,恐惧却占满了整个儿心怀。我能看见了吗?他问自己。同时把眼闭上,再用力地睁开。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看见了。” 是的,他又看见了整个儿世界,看见了医生们喜笑颜开的脸,看见了含泪的文燕,看见了如释重负,开怀大笑的辅导员……在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中,他环目四顾,心中突然有一点遗憾,他终究没有见到那位给了他光明也让他想象了多日的女警察,那女警察答应了要来可她没有来。永不瞑目欧庆春下午没去医院。 没去医院是因为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她刚刚在食堂的窗口打了菜,还没有端到桌子上就看见李春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大声呼喊杜长发,呼喊队里的其他人。被喊的人立即放下碗筷跑出去。欧庆春预感到出了什么事,追出去问道: “出什么事啦?” 李春强看见她,问:“你吃完了吗?” “出什么事啦?” “西城分局发现了胡大庆!” 欧庆春心头的热血腾地一下冲上脑门:“在哪儿?” 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向着摆满汽车的停车场快步疾行。李春强说:“西城分局刚刚接到报告,有一个很像是胡大庆的人现在在康宏娱乐城吃饭呢,看来通缉令还真是挺管用。你一起去吧。” 庆春手忙脚乱地摊开手,“我的枪还在办公室呢。” “没事,咱们人手足够,西城分局也去人了,不缺你那一杆家伙。” 庆春赤手空拳跟李春强上了车,车拼命往西城开。这正是城市里的午饭时间,长安街上人少车少,道直如矢,他们没用一刻钟,就赶到了康宏娱乐城。西城分局已经先到了一批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清一色的便衣。娱乐城的前后出口早已被严密地封锁住了 娱乐城的一位经理模样的人在门卫的小房子里向他们介绍了情况,他大概从没见过这种阵式,神情不免紧张,唇齿也有些打架: “刚才,刚才在餐厅吃饭呢,现在,到那个,那个,到那个桑拿洗澡去了……” 李春强把庆春那天在西洋楼拍的照片拿给他看:“是他吗?” 那人看了,又叫来门口站着的一个门卫,让他看。那门卫就是最原始的报案人。他看了照片,先是犹豫,后又肯定,说: “就是他。” 西城分局的同志提议:“找个人先进去看看,搞准了再动手。” 经理马上附和:“对对,里边客人挺多的,搞错了也不太好。” 李春强叫过杜长发,说:“这儿我来过,里边曲里拐弯的。你找身服务员的衣服,进去转一圈,看看他在什么位置。哎,别贼头贼脑过分了,小心惊了他。胡大庆身上估计是有家伙。”他转身又问经理:“他们几个人?” “好像是两个吧,还有一个大胖子,俩人一起吃的饭。” 杜长发飞快地换了身服务员的衣裳进去了,没三分钟就出来了,脸上暗藏着笑:“没错,就是他,俩人都在池子里泡着呢,能抓个光腚!” 经理献计献策:“我们这儿内部有条路,用不着穿大堂和更衣室,可以直接到湿区去。”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怕这么多人冲进大堂穿过更衣室,惊了客人,搅了生意。 李春强也怕这么一路冲进去惊了胡大庆,如果能从内部的侧路直接绕进洗浴区,正可出其不意,为防意外,他还是请分局的同志依然堵住前后门,自己则带着刑警队来的六七个人,跟着经理从侧路进去捉人。在进去之前,杜长发多余地对庆春说道: “你就别进去啦,里边可是老爷们儿的地方。” 庆春此刻正是仇恨满腔,只可惜手里没有武器。杜长发不识时务地贫嘴,挑得她蹿起一股子无名火来,她狠狠地回了一句: “你以为我爱看你们这些臭男人!” 庆春年龄虽轻,但在刑警队的资格却老于杜长发。她的脾气杜长发也有过领教,日常总是怕她三分的。此时又讨了这个没趣,不敢回嘴,低头跟着李春强他们进去了,庆春双臂抱在胸前,走出门卫室,站在娱乐城的大堂里,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照理,她应该把那个门卫和有关目击者找来进行照例要做的问询取证,把胡大庆来到娱乐城以后的详细情况一一记录下来。也许和他一起吃饭的那个人也是他的同伙或者在和他进行着什么交易,也许娱乐城的工作人员从旁听到了他们虽不清楚但极重要的只言片语……,但是,这些工作她都没有做,她没有这个心情。她记不得李春强。杜长发他们进去有多久了,按说他们的行动一分钟之内就应该结束。她想,说不定胡大庆和他的同伙此时已经就范。 事实上,这个原以为会是手到擒来的行动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李春强刚才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正是由于杜长发进到浴室里那么一转,他自以为做得若无其事,其实满脸挂相,果然惊了已经是惊弓之鸟的胡大庆。胡大庆借口解手,一个人出了池子直奔更衣室,打开柜子飞快地穿衣服,穿到一半就听见洗浴区的声响不对,那是因为李春强已经带人从另一个小门由娱乐城的办公区直接进了浴室,这时,整个儿浴室只有还在池子里泡着的那个胖子,警察们大喊:“别动,把手举起来!”那人蒙了,下意识地向池子的另一侧逃。几个便衣奋勇跳进池子,七手八脚,把这白白胖胖的家伙硬是按在了水里。 李春强压根没管池子里的这个人。他一看胡大庆不在,就知道麻烦了,箭步直扑更衣室。胡大庆把西服和袜子扔了一地,只穿了一半衣服便夺门而出。庆春正站在大堂里发呆,猛然看见胡大庆从里面冲出来,惊得头皮发紧,下意识地叫喊一声。守门的几个西城便衣闻声而动亮出家伙。他们还没看清谁是胡大庆,胡大庆已经蹿进女桑拿浴的更衣室了。追出来的杜长发一见是女更衣室,不由自主刹了车。几个西城便衣也下意识地停下来。欧庆春把手伸向杜长发,喊道: “把枪给我!” 杜长发一愣的功夫,手里的枪已被庆春夺下。庆春冲进去了。李春强大骂杜长发:“你他妈快上!”杜长发和西城便衣这才如梦方醒地跟着李春强追进去。 女更衣室里已经尖叫一片,几个半裸的女客吓得面如土色。胡大庆显然是往浴室方向逃去。庆春追进浴室,池子里和花洒下,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赤裸的女人外,不见胡的踪迹。顺着楼梯追到二楼,再顺着一问一问门首相接的按摩房紧张地搜索,房里的客人和按摩小姐被惊吓得大呼小叫。他们终于在拐角的一个房间里,看到一扇洞开的窗户,窗外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下是一条人来车往的街道。 他们气急败坏地就地审讯了从水池中捉出来的胖子,结果一无所获。胖子是个个体户,在西城三里河那儿开了个餐馆。胡大庆去他那儿吃了两次饭,就提出想把他的餐馆给盘下来。胖子的生意不好,就动了心,于是两个人今天就约到康宏娱乐城里来谈条件。胡大庆的来龙去脉他一无所知。胡告诉他的名字当然是一个化名,其实胡大庆这个名字,也未准真假。 剩下的事是逐个儿询问证人,清理现场,杜长发因为自知刚才临阵犯傻,此时不免有些缩头缩脑。李春强始终阴沉着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盘算着回去该怎么向处长交待,而最为垂头丧气的倒是那个娱乐城的经理,他连打抖的情绪都没有了,逢人便诉苦:“这下子,我这儿的生意算搅了,以后谁还敢再来呀!”西城便衣们说:“坏人不来了倒好。”他这才苦笑一下说:“好人也不来啦。” 西城便衣们协助他们一一找证人谈话,收集胡大庆仓皇丢下的衣物。表情上是认真负责的,但毕竟不是他们的案子,内心里自然超脱多了。欧庆春在刑警队工作了五六年,心里还是第一次这么窝囊。虽然这种临时出击的遭遇战,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这是杀害新民的凶手啊!刚才只不过近在一墙之隔,竟让他逃了。她就像输了一场必须要赢的比赛那样,堵了满满一肚子的愤恨。不平和沮丧。 回到处里,李春强钻到处长办公室里一直没有出来。杜长发和其他几个参加行动的人在屋子里垂头丧气地议论着刚才的失败,越议论越觉得不是我们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庆春听得心烦,跟谁也没有打招呼,五点一到就骑车回家了。 父亲今天炖了红烧肉,还炒了一个辣椒苦瓜,都是她爱吃的菜。晚饭时父亲问她怎么脸色这么不好,她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父亲问她你今天还去医院吗?她这才想起来肖童下午拆绷带,她本来是答应了要去的。 她匆匆吃了饭,匆匆骑了车于赶到医院。肖童的病房已经人去屋空,只亮着一只荧光色的消毒灯,连床上的被褥枕头也都被撤净了,她跑到医生的值班室去问。医生说,肖童已经出院回家了。 “您知道他家的地址吗?” “不知道。” 医生回答得很干脆,庆春不免有点遗憾,但也感到一丝欣慰,显然,肖童已经睁开双眼,新民的角膜终是移植成功了。她心里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想,那有钱又有人伺候的大男孩也真是好运气。 她的思绪并没有在肖童身上停留多久,很快就又转到胡大庆的事情上来了。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她找了杜长发。 “胡大庆这个案子的材料现在是不是你保管?” “是啊,怎么啦?” “拿来我看看。” “你看哪份呢?” “审讯笔录。物证材料,……你都拿来吧。” 杜长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保险柜的钥匙,把这案子的卷宗取了出来。由于没有结案,材料都是散页的,尚未装订,甚至主卷、副卷、证人证词。嫌疑人口供。搜查登记等等,都没有分类,杂汇在一起装在一个大牛皮纸口袋里。庆春一份一份地看,极仔细,一上午坐在那儿几乎没动地方。中午吃饭,她也没和队里那帮人坐在一起闲侃,一个人找个角落慢慢吃,慢慢想。想材料中的每一个细枝未节。 不知是有意无意,李春强端着饭碗坐过来了。 “听说你在看胡大庆的案卷?怎么,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庆春低头吃饭,闷着声音说:“没什么想法,看看。” 李春强看着她:“那两个人都是我主审的,你看笔录里有什么遗漏的方面吗?” 庆春翻起眼睛:“我可不是在复查你的工作。” 李春强本想开个玩笑,未想到庆春如此没好气,一时无话。庆春并没留意他脸上的尴尬,说道: “从昨天的事看出来,胡大庆并没有离开北京,还在抛头露面地到处活动呢。我想咱们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光等着群众看了通缉令找上门来举报吧。” 李春强并不十分让人信服地解释道:“倒不是不能做点什么,可现在确实没什么具体线索。靠咱们手里掌握的这点口供,这点情况,铺天盖地去查,得花多少人力啊。现在咱们手上的案子这么多,哪个不重要?大海捞针的事咱们现在做不了。” “那好,”庆春说,“这个针我来捞,我现在反正手上没有案子。” 李春强愣了一下,极力把口气缓和着:“庆春、你的心情我理解,新民和我,我们也处了多少年了,交情都不错。可这事不是我们急能急得出来的,你可不能感情用事。” 庆春脸上一下子难看极了:“我看看案卷,我想把有些情况再搞搞清楚,这不都是正常工作吗。我觉得这案子应该再下力量搞一搞,怎么就是感情用事?” 李春强也抬高了声音:“这案子下步怎么搞,要听处里的安排队里的部署,你一个人调卷看,看了想怎么着啊?” 欧庆春没有回答,也许李春强的声音把她压住了。她只是赌气端起碗来走出食堂。不过,事后欧庆春回想起来,倒是李春强的这句话,让她把自己应该怎么着,给想定了。永不瞑目吃过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一顿晚饭,肖童就迫不及待地靠在床上看电视,就像一个瞎了几十年的人一朝复明似的如饥似渴。连过去从没兴趣的“电视购物”、“曲苑杂坛”这种节目都不加挑拣,甚至连篇累牍的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颇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新鲜感。文燕一边帮他收拾卫生间一边不断向外探头,莫名其妙地问他自个儿咯咯地傻笑什么呢。 他指指电视,依然目不转睛,聚精会神。文燕以为确有什么可笑的节目,跑过来看了半,拔河比赛之类……,她眨着眼,大惑不解地叨咕着:“你这才瞎了几天就这么不开眼了,怎么回事啊你。” 不到晚上十点钟,文燕就坚决关掉了电视。“医生怎么交待来着,你的眼睛且得养一段呢,现在还不能长时间看书看电视。要是再瞎了,可就没这么巧再碰上个献爱心送光明的好人了。” 肖童恋恋不舍,余兴未尽,可还是一声不吭地服从了。文燕已经把澡盆里的热水放满,招呼他去洗澡,有效地转移了他的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洗过澡了。 洗澡水对得不冷不热,一条崭新的毛巾搭在池边,香皂和浴液、发液也是新买的。家里虽然久无人住,但经文燕的收拾,立即恢复了以往的洁净。肖童从小就是让人伺候惯了的,在父母和保姆的团团包围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没受过任何苦。他小时候一直是随父母住在机关的宿舍大院里的,二十年前这种科研学术机关的家属大院是这城里高级知识分子和文化精英最集中的高档社区,是一个拥有自办的商店。礼堂。医院。幼儿园。游泳池甚至派出所的功能齐全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和特权社会。与大部分在这种优越的物质和精神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他对那些住在胡同大杂院和临街铺面房里的所谓小市民们,有着天然的轻视和隔离。直到中学快毕业了,他才搬到了现在这个家。这时候那些机关大院已经逐渐没落,而这些新盖的外销公寓,则取而代之成了上流社会新的部落。而郑文燕,就住在这部落边缘的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她正是来自一个被拆迁了的大杂院,现在和肖童住的楼座虽然只隔了一块绿地,却依然是两个阶层鲜明的不同族群。比起文燕,他的生活能力似乎很差,但在思想和为人上,却显得比她大度和单纯。他和她曾经讨论过这些区别,并且不止一次地,互相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地嘲笑和贬低过对方。 泡在热水里,周身舒懒,头脑却显得充满活力,他想找本杂志什么的看看,手边没有,就把眼睛大睁着,四面环顾。久别重归之后,这间浴室里以往不大留意的许多细部,今天看来都别有情趣。连墙面彩色釉砖的花纹,似乎也比过去更加生动有致。和他的床头一样,这间浴室的墙上不甚得当地挂了几幅汽车的画片。什么“宝马”“福特”“梅赛德斯”“玛沙拉蒂”,都是他参观汽车博览会和日常点滴积累收集来的。他没学过开车,但说起墙上的这些经典座驾,无论是出身历史还是性能风格,甚至市价行情,都能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前几年爸爸妈妈在德国买了辆“欧宝”。那车在中国这种贪图豪华的地方不怎么吃香,但在欧洲,却是销量第一。 肖童不喜欢“欧宝”,他目前最喜欢的车是“保时捷”,尽管它在欧洲销量最低。 爸爸妈妈置了车,却没在国外买房子,他们出国以后,原来的单位一直嚷嚷着要把大院里他家的那套房子收回去。直到大前年爸爸妈妈回国买了这套公寓,他才搬了家,这套一房一厅的公寓论面积比他们原来的家要小得多,但装修考究,厨房和卫生间非常宽大,而且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供应,这对一个单身汉来说,是蛮合适也蛮舒服的。从爸爸妈妈买的这套房子看,他们显然是不打算回国来往了。按照他们的计划,肖童在大学毕业后,也要出国留学,所以没有必要在北京留个永久的家。 他泡够了,又仔仔细细把头和身子洗干净,把挂在卫生间门背后的浴衣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自己,那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和以前并无半点不同。他很想知道给他捐出角膜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长相。还有他的没有结成婚的未婚妻,那位在病房里陪了他好几个晚上的女警察,究竟是个什么长相。 走出浴室,他看见文燕坐在他的床上,已经把床头的灯调得很暗,他说: “你还不赶快回家。” 文燕不高兴地看着他:“你看这都几点了,你还让我回家。” 他低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闹表,已经十点多了,他问:“那怎么睡呀?” 文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知道她希望两个人一起睡,但他偏不这样说。 “怎么睡呀?”他依然这样问。 文燕嗫嚅着,小声说:“那,那,我到客厅沙发上睡吧。” 肖童当然得说:“我去睡沙发吧。”他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子就要往客厅走,文燕扑上来拉住了他。 “不,不,我去睡沙发,你刚出院,得休息好,反正我在家也睡沙发。” 他松了手,任文燕把被子夺走,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又看着她进屋替他把床铺好,他在床上坐下来,看一眼文燕,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是不是觉得我欺负你了?” 文燕不看他,跪在床边叠他脱下来的衣服,脸上挂出一丝委屈和无奈,说:“你就是欺负我,我也没办法。” 肖童沉默了一会儿,不去接她的话,只冲她笑了一下,算是一,种亲热的表示,他说:“去睡吧。” 文燕没和他道晚安,出去了。肖童坐在床边没动。他听着客厅里沙发上文燕翻身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客厅里的灯熄了。他站起来,想把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关上,但文燕在黑暗中说: “别关门,行吗?” “怎么啦?” “没怎么,门开着,就还是一间大屋子,我不想一个人睡。” 肖童于是没有关门,他先关了卧室的灯,然后摸黑脱掉浴衣,躺进被子。黑暗中他依然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楚,连屋顶石膏线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晰无误,这使他感到兴奋,他想,文燕在医院里守了他这么多天,他似乎不该刚睁眼就冷淡她,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样和她耗下去,这样下去也许文燕是能够坚持的,只是他自己越来越感到无味。文燕从一开始与他相识就是主动的,大概正是由于她大主动了,他才没了兴趣。 他第一次见到文燕是在两年半以前,他那时刚刚接到了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身心正享受着入学前最后的轻松。每天黄昏他都聚集了一群比他小的孩子在他家不远的空地上踢球。他似乎是很无意地看到场边,那一排粗大的槐树下,总是站着一个文静的姑娘,长时间地看他们你争我抢地践踏着这块草坪。那姑娘持续站了几大之后他开始留意了,故意把球踢到她的脚下然后跑过去捡球。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是她不像个学生而像个职业女性。因为她敢于落落大方地主动开口:“嘿,你踢得不错。”他那时脸上还有些腼腆,心里骤然对这姑娘有了好感。第二次球是自己滚过去的,肖童去捡球时故意正面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对他说,“你是体校出来的吧?” 他搞不清她这是故意吹捧还是真这么认为,因为他那时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身材不壮,却很有形,皮肤紧绷而发亮,这是一个容易让异性注视的身体,是一个显然经常锻炼的身体。只是他那时和异性说话还有些缺乏锻炼,他不很自然地反问道: “你就住在这边吧?我老看见你。” 姑娘手指着不远的一座普通的居民楼,“我就住在那儿,你住哪个楼?” “就住这个楼。” 姑娘大惊小怪地笑道:“是吗,我还以为住这种楼的人是不会在这种野场子里踢马路足球呢。” 他还没来得及品味出这惊讶中的成份是讥讽还是羡慕,场上的球友已经发出一片嘲弄的喊声:“干吗哪!腿肚子转筋了吧!” 他把球抛还给他们,说:“累了,歇会儿。” 姑娘似乎为了解脱他受到同伴奚落的尴尬,马上找了一个话题:“你上学呢,还是工作呢?” 这个问题对一个正沉浸在金榜题名喜悦的未来的大学生来说是再愉快不过了,但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上学呢,燕京大学。” “是吗?”姑娘的神情立即肃然起敬了,“真看不出,你球踢得这么棒,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 这种夸奖对于他那时的心情非常讨好,他和她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他问:“你呢,上学呢还是工作呢?” “我工作了,在一个公司干文秘。” “噢,也不错。看得出来挺有训练的。” “是吗,我在公关专科学校学过。” “是吗,那你算是公关小姐喽。” “那可谈不上。” 和许多按照异性相吸的原理相识的少男少女一样,几句话他们就变成朋友了。没用多久姑娘便成了他家的常客。又没用多久,还是姑娘主动,他们就在他乱摊着杂物和衣服的床上,在白天炫目的阳光下做爱,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性的经历,在恐惧和慌乱中,快感来得汹涌而短暂。紧接着,和许多男人对女人的规律一样,他在连续数次和文燕做爱之后,便觉得她的一切都寡然无味了。 学校开学后,他就开始回避文燕,大学里无处不在的学术气氛和随处可见的饱学之士,使他觉得自己应该过一种很正派的生活,至少不该这么早这么轻率地就交上个女朋友。但是他没想到文燕却绝不是那种很轻易就能甩得掉的女人。她爱肖童似乎爱得很轻率,轻率得有些新潮,但爱上之后竟能像个老式妇女那样忍辱负重,忠贞不二。无论肖童对她怎么爱答不理或者任性使气,她都愿意像影子一样呆在他的身边。 是的,论相貌。论学历、论家庭条件,她都远远不如肖童。她甚至比肖童还大了两岁。但这都不是她让着他的原因,她让着他只是因为爱他。 两年多的时间就这么过来了,他并不把文燕放在心上,但生活上却又依赖她的照顾,文燕克服了短暂的心理失衡,逐渐习惯于此。而他,也同样在一段良心不安之后,心安理得起来。有很多个两人独处的夜晚,他们都是这样各睡各的,肖童再也没有主动碰过她。而她依然无怨无悔地留在他的身边,如同一场单相的精神恋爱。 天亮了,肖童起床穿好衣服,洗了脸,然后去厨房煎鸡蛋。文燕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爬起来跑到厨房里一直问他为什么这么早起是不是饿醒了,一边接过煎锅替他煎蛋。肖童从冰箱里取出冻果汁。走到客厅里,对着嘴喝,然后又冲着厨房说道: “我今天上学去。” “什么?”文燕从厨房里探出身来,“你刚出院,得多休息几天,你干吗这么着急?” 肖童没多解释,他是不想一整天地和文燕泡在一起,他觉得那样还不如上学去。 见肖童不再说话。文燕便习惯地不再多问。她把煎好的鸡蛋摆在餐桌上,两人一起吃了,她又回到厨房里去收拾,她看着他穿好鞋,背好背包,站在那里等她,那意思很明白,他不想她留在这里。“你也该去上班了,”他说,“别让你们公司炒了你。” 文燕说道:“我请了半个月假,还没到呢。” 她这样说着,但还是擦干手,穿起外衣和皮鞋,两人并肩出了门。 肖童的自行车放在楼道里,很久没骑已经落了不少尘土。那是一辆很讲究的名牌山地车,肖童蹲在那里擦车,文燕站在边上看着。看他擦完了,她说: “要不然你把门钥匙给我,我今天下了班早点来给你把饭做上,好吗?” 肖童说:“不用了,我今天也许不回来,就住学校了。我得抓紧时间把课补上。” 文燕沉默了一阵,只说了句:“那你注意别累着眼睛。”便再没有说什么。分手时两人甚至没说一句告别的话。他们经常如此。 肖童骑车到学校时,第一节课刚刚下课。同学们见他来了不免围着问长问短。有的同学去医院看他时见过文燕,当然要问个底细:“那是谁呀,是你女朋友吗?”“什么,你有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找的?是哪儿的?没听你说过呀。”那些家伙当着女生的面总爱故意把这些话说得格外响亮,肖童淡淡一笑,说那是我表姐你们瞎说什么。 上午是外语课,他没有听,先到自己的宿舍去看了看。他那张床这些天不知被多少借宿者睡过,已经肮脏不堪。他捏着鼻子把被子和床单卷起来,准备拿到学生服务部去拆洗,心想看来今天晚上还是得回家睡了。 他抱着被子往学生服务部走,路上恰巧碰上了辅导员卢林东。卢林东说,你怎么也不多休息几天,干吗这么急着来,肖童说:“在家闲着没事,这些天没上学挺想学校的。”卢林东把自行车支起来,说:“正好,我也有个重要事要找你,校党委要组织一次全校的演讲比赛,庆祝七一。我们几位系里的领导商量了一下,咱们系准备让你去。” 肖童说:“别别,我缺了那么多课,得集中精力补一补,你们还是找别人得了,最好找个女生。” 卢林东说:“这是政治任务,你别推。而且对你积累点政治分,将来入党什么的都有好处。我们都想过了,第一你口才不错;第二,形象好;第三,大家都知道你双目失明,现在突然能站在讲台上朗诵,那意义就不同了,比较有利于我们‘炒作’。这种事,对你自己也绝对有利无弊,你得当仁不让。”见肖童还犹豫,他骑上车又敲了一句,“就这么定了啊。” 卢林东骑车子走了,肖童依然抱着被子去学生服务部。学生服务部是学校的“三产”——燕京服务公司开办的。他抱着被子和床单走到服务部门口的时候,碰上了公司的经理郁文涣,郁文涣一年前教过他们历史课,是个副教授,已经五十多岁了。前一阵大概觉得评教授的希望渺茫,所以就自告奋勇出来搞公司,刚上任时间不良,对做生意谈投资兴趣正浓,这时他不知碰上了什么难事正愁眉不展,一见肖童像发现了救星似的,马上如释重负地把他拉到门口,亲热寒暄: “你眼睛好啦?没事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肖童说:“我今天刚返校。” 郁文涣说:“正好,有件事你帮个忙,你来的正好我正着急呢。” 肖童抱着被子,很不方便地说:“郁教授,等我先把被子送进去。” 郁文涣好像这才发现他抱着被子,马上大声招呼里边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把肖童的被子接过来抱进去洗,并且吩咐:“免费洗,回头我来签字。” 肖童受宠若惊:“郁教授,您让我帮什么忙啊?” 郁文涣咽口气,受了多大冤屈又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我可让梁志德给坑了。” 梁志德是法律系的研究生,肖童认识他,便问:“梁志德怎么啦?” 这事看上去还非得从头说起,郁文涣两手并用比比划划地说道:“我们公司那个燕京美食城的项目你知道吧,这多少年了也没搞起来。这好容易我把投资者找来了,人家没别的条件,就是让我给他女儿在大学里找个对象。人家钱有的是,就想给自己女儿找个大学生、研究生、助教什么的。我都和梁志德说好了,他也没说不同意,约了今天晚上在中国大饭店鸭川餐厅见面,结果他跑到天津去了,说今天不回来了。那个老板我又联系不上了,晚上我带不去人,这不是耍人家吗?人家弄不好会觉得咱们燕京公司没有信用,对咱们丧失投资的信心。” 肖童笑道:“没那么严重,他要投资,肯定觉得有好处,没利的事他不会干,有利的事他也跑不了。要是就因为今天晚上他女儿没见着婆家他就不投资了,那肯定是原本就没想投,是拿这事钓鱼呢。” “你说得简单。”郁文涣拍一下肖童的脑袋,“我这出来一搞公司,才体会到下海经商真不容易,社会主义不是在课堂里讲出来的,真是这么一分钱一分钱地争取来的。哎,说定了,今天晚上你跟我走,让你白吃一顿日本饭。” “我去算干吗的?” “你就算顶替梁志德呀。” “啊?”肖童哭笑不得,心想这郁教授为人师表怎么像个“拉皮条”的呀。他红着脸说:“我又不是研究生,而且我也不想找对象,我才多大呀。” 郁文涣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你想找对象,人家也不会要你。那女孩和我谈过,人家现在也根本不想谈对象。她年龄也不算大。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爸爸急着要让她找个对象,还得在咱们这种高等学府里找,她爸爸和我提了好几次了。我和梁志德也都说好了,就是去吃个饭,露个面,姑娘肯定不干。我和她也沟通好了,就是给她爸爸做场戏,也算是人家托的事,咱们确实给当回事办了。” 肖童觉得这还差不多,但又觉得他一个学生去干这种事,以后传出去让同学老师知道非成笑柄不可。大学里这种事没有瞒得住的,三传两传,让人添枝加叶就成了“段子”了。于是他还是摇头: “不行不行,我这岁数,也不像急着要找对象的呀。” “怎么不像,你不是都有对象了吗。” “郁教授您这是听谁说的呀。” 郁文涣有些生气的样子,“去一趟有什么呀,何况也是为了学校的利益。同学想去的有的是,我还不让呢。我找你是觉得你条件不错,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咱们让人看了,得代表咱们学校的水平呀。你今天晚上穿整齐点,你就说你是法律系的研究生,听见没有!你多大了?二十一岁?你就说你二十二四了,听见没有。” 肖童说:“以后人家知道我不是研究生,人家会说你这是欺骗,那更影响你们公司的声誉。” 郁文涣瞪眼说;“你还以为人家真要和你谈恋爱,以后还要细打听你呀。就今天一晚上,一顿饭,吃完算完,各走各的,然后就没你事了,啊!” 郁文涣又拍了肖童一下,像谈定了似的,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嘱咐: “哎,晚上是吃日本饭,坐塌塌米,得脱鞋。你记着洗洗脚换双袜子,别臭烘烘地熏着人家,听见没有!”永不瞑目下午,欧庆春给在市局预审处工作的一个警院的老同学打了个电话,求他帮忙找找这几年比较大的贩毒案件的顶审材料看看,那老同学问她想干什么,她说手里有个案子想找点线索。老同学说,审讯材料作为证据都进了犯人的档案,档案起诉前就转给了检察院,判刑以后又随着犯人转到劳改单位去了。你要看得找劳改局才行。 庆春问:“劳改局你有熟人吗?” 同学说:“你们开着介绍信直接去查就行。” 庆春说:“我们这儿不大重视这个案子,我想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