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25

路灯燃亮的时辰,石泳与君君在一起吃了晚饭,在这家还算有点情调的餐厅里,话题当然离不开对"美丽天使"的回顾与展望。  石泳说:"看评委不能光看表面,能当上评委的人,那道得多深呀!真骂你损你的评委未必私底下不帮你,越想帮你表面上越得严格挑剔你,做给人看嘛。反正你爸给我的钱我是一分没贪污全都用上了。其实我知道别的选手也有不少在活动的,可他们跟真正能起作用的人搭不上,托着关系一层一层往上送钱,那还能不层层剥皮吗?钱在中间环节就都消耗掉了。所以你爸得清楚,他后来拿的那个数,换了别人未准能让你进十强!"君君很幸福地看着石泳,感觉自己已被石泳的精明强干彻底征服,她撒娇地露出白牙做了个假装不屑的鬼脸,说我知道!石泳也就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予以回应:"进十强就可以了,见好就收吧,至少回学校见了同学不丢人了吧。再把你往全国总决赛送我也太累。再说就算我为了你吃苦受累都不怕,我也不想再求你爸出血掏钱了,我犯不着让你爸把我恨上。"  君君这回不假装了,很认真地说道:"那我跟我爸去说,让我爸再跟蔡小姐去耍。我爸说那蔡小姐现在也有事求着他呢。"  他们彼此碰杯,杯中酒也是假装的,全是饮料。但君君的心情很好,这一点绝对不假。窗外灿烂的霓虹,象征着未来的前景。整个城市流光溢彩,热闹纷呈,在这里生活习惯的人都不会想象远处山里的夜幕,究竟黑得多么沉重。  金葵在黑下来的山路上独行了很久,她出了小村就已经迷路,迷路并未让她有丝毫恐慌,她的心已被激愤和对高纯的思念占满,恐惧、困乏、危险甚或死亡,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心有旁顾!她在山上走走停停,让眼泪在孤独中流得悲壮。天蒙蒙亮时她看到了汽车移动的灯光,灯光指示出了公路的方向,在太阳升起之前她看到了那条康庄大道,她知道那条大道的左面连着铜源,右面通向云朗。  而金葵要去的地方,却是北京。  第二十五章浊(14)作者:海岩  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正中的方桌两旁,接受了女儿的磕拜辞行。金葵的额头碰在父母的脚下,她知道当她站起身后双亲就要膝下荒凉。她的眼泪因此泪汩流淌,因为感激,因为愧疚,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父母变得格外慈祥。父亲把自己那只带照相功能的手机拿出来了,把不知是不是最后一笔积蓄也拿出来了,母亲把钱和手机放进金葵的行囊,除此不再多余半句叮咛,半句忧伤。  金葵谢绝了父母的送行独自出门,去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从云朗艺校的门前经过,牵挂着她依恋的目光。这不是她的母校,却是她冥冥中的归宿,却是她未来的理想。  她回到北京的当天先去了房屋权属登记大厅,像每个来办手续的顾客那样,站在了大厅的柜台前面。  "对不起同志,我是仁里胡同三号院的房主,我前阵来你们这里办过过户手续的,我有点事想找当时帮我办手续的人问问,我记不得是谁给我办的了。我是仁里胡同三号院的!"  营业员是个年轻女子,一听是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脸色随即隐隐一变,"啊?仁里胡同……仁里胡同三号院?"虽然刻意掩饰,但金葵还是察觉到了,她不动声色看着那年轻营业员起身走进一扇门去:"噢,那你稍等啊,我给你找那个人去。"没一会儿一个年老的营业员从门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往脸上戴着眼镜。她戴上眼镜走近柜台,声音比那年轻的洪亮许多:"谁是仁里胡同三号院的,谁是仁里胡同…  金葵迎了她的目光,应声答道:"我是!"年老的营业员瞪着她,看得眼都不眨。金葵反问于她:"您看  是我吗?"  年老的营业员一时犹豫,答不上话。金葵咄咄再问:"您看清楚一点,以前来办三号院转户手续的,是我吗?那个人是我吗?"  登记处的几个工作人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围上来欲听究竟,周围的顾客也纷纷侧目,都以为顾客与工作人员发生了纠纷,或是这个强硬质问的女孩,不知何事发了神经。  从这一天开始,金葵就像当初高纯一样,干起了秘密跟踪的行当。她跟踪的对象也是女人,她跟踪的工具也是出租汽车,仿佛一切都如高纯的从前,证明历史总是螺旋式地向前循环往复。  她租了这辆出租车在百科公司所在的东方大厦等了将近一天,黄昏时终于等到蔡东萍现身门前。蔡东萍乘坐的就是陆子强以前乘坐的黑色奔驰,金葵跟着这辆奔驰去了一家酒楼,等蔡东萍吃饱喝足又跟她去了一座不知名的大厦,她看到蔡东萍下车走进楼内,便付了车费下车朝楼门走去。她在大楼门口徘徊良久,抬手看表,时间刚刚晚上八点半钟。  第二十五章浊(15)作者:海岩  晚上八点半钟,石泳为君君摆的庆功宴还未结束。这顿饭名义是祝贺君君十六进十,主角却是君君的父亲李师傅。李师傅是提前安排好妻子的晚饭赶过来的,来之前并不知道今晚石泳与君君要唱的,竟是一出鸿门宴的双簧。  君君冲出赛区复赛,冲进北方十强,当然值得祝贺。而李师傅对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却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女儿终于开怀大笑,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没有付诸东流。忧的是胜了以后该怎么样呢?胜了以后当然要继续参赛,参赛又怎么样呢?李师傅所能想得到的,还是一个钱宇!钱,他已经没有了,没有钱女儿又要哭闹。而且,在这个贺喜的饭局上,石泳当着君君的面已经把话说得很明:叔叔你把女儿养这么大不就是希望她过得更好?男孩子能光宗耀祖,女孩子一样也能。超女也是女的,不一样发财出名!君君现在进了北方十强,一旦再胜就能昂首阔步进入全国决赛,离最后胜利就剩下最后这一哆嗦,千山万水就只等闲了,所以咱们必须让君君再接再厉,绝对不能就此止步,绝对不能轻易言输!  李师傅是实在人,他一生的经历让他最敏感的就是"钱"字,所以他的话也就问得直截了当,省略了许多遮掩委婉假眉三道:君君再接再厉还需要花钱吗?这当然才是问题的关键!石泳没说还要不要花钱,但花钱的意义再说几遍也不怕重复:李叔叔你得明白,这不是花钱,这是存钱,这是高息存款啊,这是投资啊!您现在花的每一分钱,将来都可能有十倍百倍的超额回报!可李师傅说:就算有干倍万倍的回报我现在也没钱再投了。君君能进北方区十强,我已经心满意足。我让君君参加比赛,也就是让她锻炼锻炼,这目的达到了,也就行了,咱们见好就收。石泳转脸去看君君,君君直瞪瞪地去看父亲,父亲则回避与女儿的对视,做出视而不见的模样。石泳说:这事我也是看着瞎着急,具体怎么办,李叔叔您再和君君自己商量,实在拿不出钱也没办法。只是可惜君君一路走来,有多少欢乐与悲伤……石泳口中的词有点像大赛评委的点评,挺煽情的,李师傅不由点头,喝了口酒,终于发问:到底还要拿多少钱啊,有数没数?石泳马上认真起来,当场粗算:有些钱是起码要花的,比如服装,不能还穿以前比赛穿的那套服装了吧。给评委打点其实用不了多少,可这回进北方区决赛,总得给君君做些宣传品吧,像什么小册子、易拉宝什么的,总得做吧?李师傅没听懂:什么叫易拉宝,是这个吗?他拿起手里的一罐可乐问石泳。石泳说:不是这个,这是易拉罐,我说的是易拉宝……石泳指着窗外街对面书店门口立着的一个易拉宝海报,说:就是那个。见李师傅似懂非懂,石泳也不纠缠,继续说道:还有初赛复赛都不用组织粉丝团,可赛到十强以后,如果还没有粉丝捧场,那就显得太没人气了。将来比赛的场内场外,还有将来组委会要组织选手到哪儿做宣传活动公益活动什么的,也得组织人到场边举着牌子喊去。李师傅又问:喊什么?石泳说:喊李君君啊。李君君加油!李君君我们支持你!李君君我爱你!李师傅不大适应:啊?石泳已经转到下一个问题:还得派人到街上拉票,组织人发短信投票,这些人的路费饭费还有报酬,我没算多少啊,反正投入大效果好呗。赛区决赛很大程度是靠民主投票定生死,拼的就是人气!到最后可能还得找投票公司在不同的城市包好多网吧在网上技票,这都要钱,我估计没有三十万恐怕下不来吧。  第二十五章浊(16)作者:海岩  "三十万?"李师傅吓了一跳!  这顿饭说是庆功,是贺喜,却吃得李师傅相当烦恼,走出餐厅时背上像背了个死人似的,压抑不爽。他看着女儿在路边与石泳亲热告别,自己心里试图想点什么,一想还是想起蔡小姐来。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不知蔡小姐此刻是否又去那家美容会所做脸去了。在那种地方做美容据说很贵很贵,三十万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两年做脸的开销,如果蔡小姐能拿出一两年做脸的钱为年轻一代稍稍添柴助火,就可以左右君君的天壤一生!  按李师傅的逻辑来算这笔账,当然越算越觉得愤愤不平。但李师傅并没猜错,蔡东萍此晚确实又去了那家昂贵的会所,当她容光焕发走出那座大楼时,她并未发现躲在楼外的金葵正在用手机拍下她的照片,快门响动时蔡东萍已经低头钻进了汽车。汽车开走后金葵立即检查了拍照的效果,距离太远姑且不论,两张照片竟然都未拍到蔡东萍的正脸。金葵辛苦一天以失败告终,一身疲惫也只能自叹无奈。  这天晚上的李师傅也注定无奈,他早就料到和女儿一回到家又要水火相煎。君君希望父亲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尽到责任,李师傅说你把你爸爸抽筋扒皮拿去卖了吧,是不是卖了我才算尽到责任?父女言语冲突伤及感情,君君哭了一晚,李师傅坐在门口闷声抽烟。李师傅的妻子除了陪着女儿徒然流泪,身体弱得已经哭不出君君那样的成色声响。  晚上没有拍到蔡东萍的正脸,次日白天,金葵的目标转向了周欣。找到周欣更加简单,独木画坊和仁里胡同三号院,是周欣最常出现的两点一线。金葵从早上七点就在仁里胡同口外静等,直到午后才等到周欣姗姗出门。来接周欣的还是谷子,谷子的汽车不出所料直接开去了独木画坊。他们在画坊门前先后下车,谁也不会注意一辆出租汽车从院墙的豁口缓缓驶过,谁也不会听到车上那只手机快门的连续作响。出租车从豁口开过之后,加快速度驶向大路,很快遁于塞满城市的端急车流。  每隔一日,晚饭之后蔡东萍都会到那家美容会所去做一次紧肤美容,已经坚持多年雷打不动。所以李师傅想要见到蔡东萍的话,也只有选在这个钟点,这个地点,等到蔡东萍清洁了面孔,敷好了面膜,美容师离开,由她静躺半小时的这半小时内,就是李师傅进去说事的绝好时间。  李师傅要说的事,是君君的事。他每次找蔡小姐或者找孙姐要说的事,都是君君的事。而他每次为君君的事求蔡小姐帮忙,最终也都有求必应。他已经知道蔡小姐的脾气,已经知道跟蔡小姐说事情的路数一一什么话都要软着说,蔡小姐喜欢发脾气,就由她发,喜欢冷嘲热讽,就由她讽。蔡小姐毕竟有更大的事情有求于他,所以发完了讽完了,还是得给他好处。但这次,李师傅没有按常规出牌,他这回采取了强硬的态度,因为他这回所求的数额巨大,话不给劲肯定不行。何况他料定蔡小姐现在并不是有求于他,而是,有惧于他。  第二十五章浊(17)作者:海岩  所以,当蔡小姐冷淡地说道:老李,你这样可就得寸进尺了啊。  他就回答:蔡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我不是不知尺寸的人。蔡小姐为了不破坏脸上的面膜,想发作也发作不起来的,只能扁着嘴说:尺寸?你自己想想,你女儿上学我花了多少,你女儿要参加比赛我给了你多少,我对你可是够意思了,你别要惯了收不住手!  李师傅说:蔡小姐,你对我的大恩大德,你对我们全家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忘,只求你好人做到底,帮人帮到家!我也说个死话,就这一次了,以后我要再找您伸手,我出门立刻让车撞死!蔡小姐说:你这一次不是来取鸡蛋的,你是来杀鸡的,三十万?你可真敢开牙!  李师傅毫不迟疑,话跟得很快:我要三十万,加上前边的几次,总共就算四十多万吧。您别光看见您花了四十万,您也看看您挣了多少钱,我要是真的帮你把三号院拿回来了,我文化低,算不准,那该是多少个四十万?  蔡小姐从躺椅上坐起来,顾不得脸上的面膜分崩离析,她叫道:姓李的,你别拿这个威胁我,三号院本来就是我的!一百年前就是我们家的!李师傅也够狠,撂了句:噢,那我还替您自干了?那就不谈了!然后,他学了当初孙姐对他的那个招法,毫不拖沓,转身就走。蔡东萍在他身后跟上一句:好啊,你要把三号院真帮我拿回来了,三十万我可以考虑。  李师傅拉开单间的屋门,头也没回地回话:别了,我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帮您的本事不大,祸害您的能耐不小。都让您看出来了。蔡东萍还没反应过来,单间的屋门已经咣一声撞上,蔡东萍怔了半天,顾不上脸上的面膜招摇飘零,急急打电话叫孙姐上来。孙姐就在楼外的车里等她,五分钟之内便上楼进屋。刚才与李师傅的那几个回合,蔡东萍还能记忆犹新,复述还能准确完整。不用说孙姐昕了嘴角趋紧,连蔡东萍自己也感觉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对。李师傅的表情不同以往,此来像是深思熟虑,特别是最后那几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话,谁都听得出话里带话。  除了这话孙姐又问李师傅还说了什么,蔡东萍想了一下又想起一句:他还说他帮我的本事不大,祸害我的能耐不小。这话更露骨了,孙姐板脸元言,不再多问。这一阵她与李师傅接触频繁,对李师傅的行事做人当然了解更深。李师傅既能口出此言,那他肯定就会在某个出其不意的地方,鱼死网破地等着她们!  此夜等着蔡东萍的,其实不止李师傅一人。在这座大楼的外面,金葵已经守了很久。但她的手机拍下的第一张照片并不是她刻意追踪的目标,而是低头疾行的另外一人。李师傅的出现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整个事件一直潜伏着的那条脉络,在此一刻开始依稀浮出。  第二十五章浊(18)作者:海岩  她看到李师傅从楼内匆匆出来,眉目的形状反常地扭曲,他沿着大街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后背弓得微露杀气。李师傅佝偻的背影让金葵不知做何感慨,对妻子他是本分忠厚的丈夫,对女儿他是鞠躬尽瘁的慈父,而对金葵来说,李师傅的形象始终忽迷忽清,始终是个难以琢磨的变数。  稍晚,真正的目标终于出现,蔡东萍和她的那位同性助理一前一后出了楼门,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得步履慌张。  金葵当即从隐蔽处快步走出,正面迎上,在与蔡东萍擦肩之前,于行进中举起手机快门连响。一辆汽车恰从她的身后开来,车前的大灯将蔡东萍的面孔照得毫发毕现。车灯也把背光的金葵衬成→个剪影,有效地隐蔽了金葵的面容。  蔡东萍满腹心事,闷头行走,忽见有人直直地走来,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不料车灯刺眼,强光中只看到一个人影举着手机,像在拨打一个长长的电话,她连男女都未看清,已与迎面来人失之交臂,此时她和她的助理兼保镖兼司机孙姐一起,已经接近了自己的汽车。  蔡东萍的奔驰轿车开出车场时几乎未做减速,车子从金葵避身的大楼拐角急急开过,尾灯红得血腥刺眼。  金葵打开手机回放图片,头一张拍出了昏黄的路灯,灯影中的人物影影绰绰;第二张的焦点不幸虚掉了,蔡东萍的身形半露,混沌成了一个朦胧的色块;第三张也是最后一张呈像之后,金葵的心立即松弛下来。在最后这张图片里,蔡东萍在瓦亮的车灯中张皇抬头,恰被镜头牢牢捉住,她的眼睛在那瞬间微微眯起,犹如失明一般空洞无物。  这副茫然的目光在相纸上清晰呈现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正午时分,和蔡东萍的面孔一同呈现出来的,还有金葵难得的笑容。图片社的彩印机上紧接着吐出了周欣在独木画坊门前的特写,正面和侧面虽然同样面无表情,但每张都被照得眉正目清。  第二十六章清(1)作者:海岩  周欣和蔡东萍的照片于当天下午被摊开在房屋权属登记大厅的柜台上,还是那个婶婶级的工作人员,还是戴上老花镜仔细辨认,几个年轻些的工作人员也还是围着柜台探头争睹,还是那根骨节明显的手指在照片上划来划去…金葵的眼瞪也随了那根手指左右摇摆,猜不出手指会突然停在谁处一一是高纯血缘上的姐姐,还是他法律上的妻子。  在照开上划动的手指终于停下来了,停下来的同时却又收了回去,老花镜片后面的目光还是茫然元主,手指没了动作,脑袋却摇个不停。  "看不出来,时间太久了,记不得了。"  "您再看看,再回忆-二下,麻烦您了!"金葵的恳求并不能把眼镜后面的目光重新拉回台面,这位营业员为了冒改房产的那个女人,已经不知多少次辨认照片接受问询,也许早就眼花缭乱,早就记忆混沌。  这天晚上,金葵怀揣着这几张照片乘火车南下。车上已经没有座位,她从夜晚的北京,一直站到清晨的云朗。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刻,她站在云朗火车站的广场上,才发觉自己的脚上像坠了铅块,因倦势不可挡。她想立刻就地坐下,她想坐在家乡的土地上放声大哭!  但,她仅仅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把涌上喉咙的哽咽用力吞囚,象征性的朝她家的方向望了一眼,算是向父母问的早安。然后,就在站前的公交总站直接搭上汽车,在太阳尚未升高之前,赶到了百多公里之外的铜源,又从铜源转车进山。牛饮山的李塘村是后溪医院莫风云医生的婆家,莫风云是那位房产登记的营业员之外与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有过接触的唯一证人。  与上次一样,在李塘站下了车子,还有漫长的山路等待攀行。午后她才看到了那个袖珍的小村,看到了莫风云婆家的那座小院。此时小院大门紧锁,反复打门无人应声。金葵的第一反应是莫风云为避这场是非已经举家转移,不知搬到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她慌得满头大汗,几乎心灰意冷,沿着村路心怀侥幸地囚下去找,连问两人,都说那家媳妇要生了,让家里人送到山下医院去了,上午刚刚走的,才让金葵顿感绝处逢生。  她问了医院的方向,不顾脚板起泡,返身又往山下赶去。上山时一路未歇,下山反倒走走停停,她连续数次腿肚抽筋,脚上的水泡也大约磨破,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这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话原来不虚传。直到黄昏她才找到距李塘最近的那家正规医院,进去找到产科病房,才知莫风云半小时前产下一婴,但本人产后出血不止,正在抢救,生命垂危。  第二十六章清(2)作者:海岩  在急救室的门外,金葵看到了莫风云的那位性子火爆的婆婆,在几位亲友老乡的安抚下还在哭天抹泪。金葵的出现让她止住抽泣,上下打量似曾相识,疑惑半天忽然想了起来,一腔悲怨正好找到发泄之处。她跳起来大喊着扑向金葵,那声音瞬时来得惊天动地!  "又是你!你要害死她吗!你还闹到这里来啦!你欺负我们山里人老实啊!我们老实我们也欺负不得!我跟你拼命!我跟你拼命。"  老婆婆连哭带叫,发声吐字混混沌沌,又是山里的土腔土调,金葵听得似懂非懂。只看她老牛护农般怒目圆睁,双手握拳,上身前倾,尽管有亲友老乡七八只手阻拦拉劝,也还是势不可挡地揪住了金葵。金葵连日奔波体力耗尽,被婆婆顶在墙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她用手和胳膊护住自己的胸部头部,尽量躲开正面进攻,撕扭僵持之际医生护士过来干预:你们干什么,这里是急救室请保持安静,要打架到外面打去!老婆婆的力气也正好用尽,以喘代哭地被亲友拉下,金葵得以从墙角脱身。看上去她并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击中受伤,她镇定地理理头发,重整衣衫,在婆婆亲友们怨怒防范和鄙夷的目光下,平静面对,不加理会,大有赖着不走的架势。  亲友中有见过世面的上前轰她:快走吧,快走吧,人家生孩子你来捣乱是要遭报应的……口齿伶俐的也在一旁帮腔:人家莫医生都快不行了,在抢救呢,你没看见吗?你看人家家里老人心里多么难受你就赶快走吧走吧……金葵转身退向走廊的拐角,众人以为她要走了但她没走,只是与那些亲友们拉开距离,隔了半条走廊靠墙休息,目光也不挑衅,尽量不去对视。那些亲友们也就拿她元可奈何,只当这女子不可理喻。他们更多的关注还是投向急救室的大门之内,为婆婆家诞下一男的媳妇毕竟生命垂危,不知此刻是凶是吉。从情形上看,莫凤云的丈夫显然不在本地,守在医院的亲友也都来自婆家一方。这种情况下媳妇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做婆婆的对自己的儿子,对媳妇的娘家,的确身负干系,不好言语。  第二十六章清(3)作者:海岩  偏偏然又等了半个时辰,急救室的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快步出来两个护士,匆匆忙忙地不知跑去了哪里。她们的神态步伐让门外的婆婆和亲友们面色惊恐,想、跟上去问声安危又抓不住脚步匆匆。少顷,又有一位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的人物走了出来,面容镇定,语速却急:"你们是莫凤云的亲属吗?莫风云现在需要紧急输血,你们有B型血的吗?你们谁可以为她输血吗?"  老婆婆先跳起来:"我可以为她输,把我的血给她!"医生问:"你是B型血吗?"  老婆婆说不清楚:"不知道什么型……"医生快速转向其他人:"还有B型血的没有?谁是B型?"元人答话,只有一人怯怯答道:"我A型。"  医生只好动员:"病人现在急需输血,我们这里没有血库,你们现在谁愿意跟我去测一下血型,再不输可能就来不及了。测好后还要对血液进行基本的检验,你们到底有谁以前验过血,有谁还记得自己的血型吗,有B型的吗?"  大家面面相觑,老婆婆最为着急:"快验我的,快验我的,医生,看看我是什么血型!"  医生说:"您有六十多了吧?女性超过五十五岁原则上就不能献血啦,抽少了不够用,抽多了对您的身体也有伤害。"  老婆婆又哭起来:"医生你救救她吧,救救她吧,要不我儿子回来我没法说呀,要不我刚下生的小孙子就没娘养啦!我求求你了医生,你是大菩萨转世我给你磕头啦…,老婆婆当真跪下去磕头了,医生慌得往起直拉,还有几个李塘来的老乡也都跟着跪下,场面越发乱了起来。医生解释不清,脱身不得,手足无措之际,金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人后,声调平静地说了一声:"我是B型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身后扬去,站着的和跪着的,都把惊愕的目光投向金葵。金葵则目不旁顾地重复一句:"我没有任何病,我是B型的!"医生动作迅速:"好!你跟我来!"然后率先走回急救室去。金葵随即向前,从这些"亲友"中间从容穿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跟进急救室去,直到她的背影被急救室的大门紧紧关住,跪在地上的老婆婆还茫茫然没有醒过神来。  六百cc的鲜血很快补入莫风云的身体,金葵当晚吃了医院为她安排的营养饭食,并且在一间空着的病房里睡到次日早晨,才缓解了旅途辗转和大量抽血带来的眩晕。早饭后她被告知莫凤云已脱离危险母子平安,随后她在莫风云的病房外面,接受了那位老婆婆感激涕零的拜谢。  "姑娘,你就使力气骂我,使力气打我吧!我年老眼花不识大好人啊,我差点把我家媳妇孙子的救命恩人打跑啦。姑娘你就是大菩萨下凡呀,你是城里人有文化,别和我们生气啊……  第二十六章清(4)作者:海岩  医生把金葵带到莫凤云床前,刚刚生下的婴儿就躺在母亲的身边。尽管金葵的鲜血已经让这位母亲起死回生,但此刻她的脸上仍然毫无血色。她用疲乏的微笑向金葵表达着感激,用细微的声音说着谢谢。金葵还以微笑,神态大方地夸奖着孩子:听医生说他有八斤,他长得真好玩啊!莫凤云无比幸福地笑着,她说:你还在找那个叫忏么葵的人吗,你找到了吗?金葵拿出了照片,她先给她看了周欣,莫风云看得极其认真,每一张都凝视良久,所以金葵相信,她的摇头足以将周欣排除在外。她又把蔡东萍的照片递上,莫风云的头居然摇得更快,摇得金葵心绪空空。不料那头摇了几下忽又定住,凝视的双膛忽然不动,莫风云细瘦的手指抖抖地指向蔡东萍的第三张照片,金葵连忙凑近去看,照片中的蔡东萍目光怔忡,整个脸盘被汽车的大灯映如白纸。但莫凤云的指尖所向,却是白脸后面那片阴影。那片阴影接近于照片的边缘,另一张人脸在边缘处影影绰绰,那张脸的轮廓已被夜色销蚀,眉目五官却尚能看清,莫风云所指的正是此人此面,金葵视之也似曾相识。  "是她,是她来的,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葵!"莫风云的气力不足,字音却吐得格外清楚,尤其那一个葵花的"葵"字,被她说得明确而郑重。  阴影中的人脸快速钩沉了记忆的储存,一串画面在金葵眼前蓦然闪现:一年前她刚刚进入观湖俱乐部实习的某日,一个强悍女子闯入练功厅尿泼周欣。虽然事发刹那,但那女子行事果断,动作干脆,表情冷静残忍,使人印象至深。那张面孔曾在金葵当年的视线中瞬间划过,与照片阴影中的那副眉目应为一人!  隐在阴影中的那个女人永远一副表情,连与她接触最多的李师傅也会感到心悚。此时李师傅站在街边,头上太阳有些耀眼,一辆黑色轿车准时开到,开车的正是孙姐其人。在这辆车上他们程序简洁地交接了一只提袋,除此之外别无多言。李师傅没有清点提袋里的钱款,从提袋的重量上他已大致估出了数额。他拎着提袋下车时也没说谢字,他知道孙姐并不需要这个字眼。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诚则灵,苍天有眼一一但愿人人经此灵验!真相在莫风云的指尖下终于大白,金葵临家门而不人,当天即从铜源乘火车直返北京。车至北京天色虽晚,金葵还是直接去了方圆的住处。她对陷害她的蔡东萍充满切齿之恨,对周欣是否同谋也疑之至深,但仇恨和猜疑在洗脱污点的兴奋中都已退至其次,她最迫切的心愿就是尽快见到高纯!最好就在今晚,她要当面向高纯说明一切,让高纯明白,他心中的金葵从来没变!  第二十六章清(5)作者:海岩  蔡东萍低下的智商方圆是略知一二的,所以他对蔡东萍能设计出如此精致的计谋大为吃惊。这个欲夺先予之计险将金葵排除于三号院的争夺之外,让人不能不怀疑整个计谋的策划与实施都是出自蔡东萍那位助理之手。那个女人据说来自四川一处穷乡僻壤,其心性的冷酷坚忍不让须眉,是为了生存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那类人物。这场处心积虑的阴谋毕竟太卑鄙了,所以方圆坚信周欣肯定不会参与其中。周欣对金葵心有怨恨实属必然,但这样不留余地的陷害于人,与她为人处事的一贯品行差之甚远。当初她为了拯救高纯可以牺牲终身,足见其本性足够仁慈善良。但即便为周欣公正执言,方圆也并不主张金葵立即去找周欣揭露真相,对周欣知晓真相之后能否同意金葵与高纯相见,方圆的判断也同样不很乐观。周欣毕竟是高纯的结发之妻,再善良也懂得妒忌和自卫防范,这是一切女人本能的天性,何况她与金葵的积怨,已非一日之寒。  方圆认为金葵首先应当做的,是以从莫风云处得到的重要线索为据,向警方正式报案。当天晚上他和金葵一起去了公安分局,他们连夜向公安提交线索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要推动警方对蔡东萍和孙姐刑事立案。  他们的努力果然产生了效果,第二天警方就派人前往房屋权属登记中心进行核实,那位老眼昏花对谁都记不清的工作人员这回终于开了金口,也确认孙姐即为来办三号院转户手续的那个"金葵"。看来她的记忆与眼力不仅毫无毛病,而且抗干扰能力也好生了得,在前几次辨识过程中公安和金葵都未提供孙姐的照片,就始终没有通过她那骨节粗大的"食指关"。  核查之后,公安方面是否立案,是否展开侦查调查,金葵不得而知。她最关心的并不是何时将陷害者绳之以法,而是何时可以见到高纯辨明是非,何时可以让他知道,他把自己曾誓言相守的爱人推到被告席上,让她受了多大的委屈!她想在他面前流泪,想昕他说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们和好吧,还和过去一样!她甚至想象自己已经听到了这些言语。  于是她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安慰,她情不自禁地把这些孩子气的想象向方圆反复倾述,她曾为此历尽艰辛。但当她终于有资格听到这些动人话语的时候,方圆的呼应却并不热烈。方圆的沉默当然是一种提醒,提醒金葵不要忘了,在她与高纯之间,还横着一个周欣!  但是,方圆答应为金葵去找周欣,说服周欣同意她和高纯相见。在金葵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方圆给周欣打了一天电话,周欣始终不予接听。方圆如上次一样又托刘律师与周欣联系,律师在香港公务刚完正待返京,就在香港机场给周欣打了电话,周欣也同样没有接听。  第二十六章清(6)作者:海岩  方圆最后的一招,是不知绕了几个弯子,托到了分局办案的一位民警。从那位叫严队长的民警嘴里,他们知道了高纯从光明医院蒸发之后,原来是被转移到了西山医院。严队长正巧也要去西山医院找周欣核实一些情况,昕方圆说高纯的一位老同学想去看他,便答应带他们一同前往。方圆私下对金葵嘱咐:"知道高纯在哪个医院就好办了。到了那儿你先别急着硬闯,我先出面和周欣谈谈,就算周欣不愿意让你见,她总不会连我要见见高纯也不让吧。只要我能见到高纯,我就可以把你查到的情况眼他说,就算周欣在场听着我也可以说。而且公安过去一找周欣,周欣自然也就知道真相了。只要高纯明白他错怪你了,误会你了,以后你们怎么办,那就再说了。"  当天下午他们就坐了分局的车子去了西山。当事件的迷雾拨开之后,金葵心里的负担也随之解除,整个人按说都应轻松起来。可不知为什么一路上金葵始终紧张,就像上了海拔几千米的高原,心跳得非得大口喘气不可。她知道这其实只是兴奋所致,她的心态实际上已变得平和,她甚至想到只要高纯彻底去除了对她的误解,她以后也会尽量不给周欣制造麻烦。她明白,也承认,不管她有多大的委屈,有多么倒霉,周欣都是高纯的妻子,这一点已经无可否认,没法更改。她必须面对现实!只要高绅的身体能够慢慢好转,只要他还记得他们曾经相爱,只要他在心里还悄悄地为她留下一小块空间,那她就只能认命了D正如方圆说的,以后她和高纯该怎么办,以后她自己该怎么生活,那就再说了。她没有能力逆转历史,也没有能力预订未来。她对高纯的爱不会变的,但爱的形式和途径,只能改变。  跟随警察同行,进了医院后的路线与程序都不常规。他们去了先找医院的保卫科,再由保卫科的干部带着,直接进入住院病区。到了住院区保卫干部先找当值医生,请医生安排个房间再把高纯的家属周欣请来,"人家公安方面有些情况要找她核对一下。"保卫干部交待之后,公安的严队长又对医生补充了一句:"时间不会太长。"  当班的医生站着没动,答复回得快而直接:"周欣不在,她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  警察有些失望,金葵和方圆反而暗喜,庆幸今夭来的凑巧,至少呆会儿去见高纯,省了周欣这道难关。  第二十六章清(7)作者:海岩  "她不是一直在这儿陪护她爱人吗?"严队长问:"怎么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爱人今天凌晨去世了,"医生说:"今天午饭之前她就走了。"  "她爱人去世啦?"  警察稍觉意外,马上临丧即哀,脸上挂出应有的严肃,然后用无奈的神情转头看了一眼金葵,想说旬什么还没说出口来,就看到金葵脸上的血色刹那退去,两腿如抽骨般瞬间瘫软,上身随即向后仰去,几乎听不见声息地倒了下来。警察和方圆一齐去扶,医生也被这突发的场面吓了一跳,除了方圆喊了一声"金葵!"之外,这女孩为何忽然昏厥,现场没人明白。  其实周欣是在金葵到来之前刚刚离开医院的,整个上午她一直守在高纯身边,看医生做着化验和记录,看工作人员把遗体送进太平间去,又听了医生对高纯的死因所作的病理解释,又为高纯的死亡办理了相应的手续,结清了应付医院的一应钱款,才和余阿姨一起收拾了高纯所用的各种用品,离开医院。这天下午她也结清了余阿姨的薪酬,对余阿姨多日来尽心照顾高纯表示了感激,并让她在三号院继续居住,直到找到新的工作那天。  傍晚周欣去了独木画坊,之前她接了谷子的一个电话,谷子告诉她在上海展出的那幅《汽车司机》已结束展览运回来了。上海外滩画廊曾经来电问过这画要出售的话什么价格,说有买家来谈。谷子告诉周欣他已经回复这画是作者自己的收藏,不打算卖的。周欣说噢。  傍晚,太阳还有余光,周欣在安静的独术画坊里,看着谷子打开了画的包装。她走近这幅油画,画中的汽车司机依然动人。她的眼睛有些湿润,谷子在身后抉住她的双肩,他感觉周欣的双肩在微地抖动,送出一声细弱的哽咽:"但愿他的来世,还能跳舞,还这么英俊!"太阳的余光紧紧收缩,金葵也离开了西山医院。方圆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住处,整整一夜,金葵没睡。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繁星闪烁,如墨玉一般纯粹。方圆没去惊扰金葵,他或许理解,人在此时,需要独处;人在此时,只有广袤的天空和遥远的星斗才能与之交流,容她寄情其间。美丽的星空确实足以给人幻想,让金葵总也不信,高纯已经走了,她总觉得高纯一定还在某个地方,遥望同一轮明月,和她一样多愁善感。  高纯真的走了。  第二十六章清(8)作者:海岩  医生说,高纯走前,昏迷了三天,昨夜十点忽然清醒,还与妻子执手相谈。在场的护士没有听到他们谈了什么,但看见这对年轻的夫妇洒泪作别。三个小时之后高纯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妻子始终守在床边。护士们都知道他们新婚不久,都知道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子嗣,死去的和留下的,都很孤单。  而高纯的身后之事却热闹非凡,后事的核心和焦点,还是仁里胡同三号院。在高纯去世后的第二天蔡东萍和她的律师都赶到三号院来。他们也约来了高纯的律师,与三号院目前的暂住人周欣一起,进行了财产交割的正式谈判。  按蔡东萍律师的说法,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了,蔡家的先人已有决定,这座宅院要留在蔡姓手中,对此周欣当初也不持异议,完全赞同。历史和现实的一应文件一一摆上台面,估计双方都不再需要回顾一番……蔡东萍这回出乎寻常地心平气和,话语元多,面相温婉,一切安排皆由律师提出,一切主张均由律师代言。  她的律师同样踌躇满志,表示剩下的问题其实只需商定一个具体时间,对三号院的交割都是技术性的事项,将由律师及工作人员代为操作,在座双方可免躬亲。技术性的事项有程序及相关条法约束,处理起来比较简单,这和三号院原来面临的情形大不一样,原来高纯曾立嘱将这院子送给一个金姓女孩,这对双方执行蔡百科先生的遗言和两位小姐的协议,确实带来一些麻烦。但好在姓金的女孩耐不住性子,欲速不达,导致高纯废除遗嘱并且愤而起诉,才让她的贪心最终落空,搞得大家虚惊一场。这件事也正好说明性格决定命运,太贪的人,想改也难。  蔡东萍的律师离开了事务性的论述,讲开了性格与命运,以及贪心的悖论,其心态之轻松,足见对三号院的唾手可得,早已成竹在胸。蔡东萍的注意力游离得更远,目光已开始在屋子的各处来回巡峻,时而向身后随护的孙姐问一两旬:哎,原来放在那边的一对紫檀官帽椅上哪儿去了?就是一直放在桌边的那对……孙姐俯耳几旬,不知所云。蔡东萍又问自己的律师:当初交这院子时所有家具物品都拉了清单的,清单你有吗?没有可以找百科公司办公室去耍,我们都留了!我原来还真不知道我爸的这些家具那么稀罕,黄花梨这几年涨价涨得和黄金一般……律师应道:清单都有,当然也允许有少量正常合理的使用损耗…,  主仆之间,委托人与受托人之间,话题开始跳跃超前,已经谈及屋里摆设的具体物件,哪件挪了位置,现在该值多少价钱……他们没有注意到高纯的律师打开了随身带来的皮箱,取出了一个文件,不声不响,一式两份,分别置于蔡周二人的面前,蔡东萍疑惑地翻开来看,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  第二十六章清(9)作者:海岩  高纯的律师从皮箱中又取出一份文件,从表面看应是这份文件的原始正本。他手持正本开始发言,屋子里刹那之间静如真空一般。  "这是高纯上次在废除他的遗嘱时立下的一份新的遗嘱,我把这份新的遗嘱及这份遗嘱的公证文件制成两套副本,今天请你们双方过目。今后这份遗嘱的正本,将交给高纯先生的妻子周女士保存。和上一份遗嘱相对比,这份遗嘱对立嘱人的遗产,做了新的安排,主要内容包括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对遗产中现金的处分,立嘱人决定将他拥有的八百万人民币现金,交由他的妻子周欣女士独自继承;第二个方面,是对房产及一切附属财产的处分,立嘱人决定委托他的妻子周欣女士将仁里胡同三号院及院内一切附属物拍卖,并将拍卖所得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捐给立嘱人的母校云朗艺术学校,用于修建学校的教学楼和排练厅。其余部分捐给有资质的舞蹈促进及教育机构,用于推动中国舞蹈事业的发展及培训奖励优秀的舞蹈人才。以上两个方面,就是这份新立遗嘱的主要内容。根据立嘱人的意愿,这份遗嘱在立嘱人去世后,也就是今天,向所有相关人员公布。"  从高纯的律师发言开始,蔡东萍的律师就昕得非常用力,以致整个面部都变成了一个凝固不动的泥胎。而他的委托人蔡东萍则恰恰相反,当刘律师的口中出现三号院的字眼后,就开始用力地摇起了脑袋,一直摇到她把愤怒的抗议吼叫出来:"无效!无效!这份遗嘱根本无效!行了你别说了,我不承认他这份遗嘱,我只承认我父亲的遗嘱!我告诉你,我父亲的遗嘱可是在前边的,法律可是讲先来后到的!你骗不了我,谁不承认我父亲的遗嘱,我跟他打官司打到底我告诉你…"  刘律师并不理会蔡东萍的叫嚣干扰,坚定地将自己的发言进行到底。他高调而又镇静的叙述和蔡东萍绝望混乱的自语互相压迫,互相淹没,交响在一起,搅成一片。周欣平静地看着这个场面,看着她对面的那位呆若木鸡的律师,还有那位嘴角紧绷的孙姐……在这间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表情没有进入这个旷日已久的沙场,仿佛只有她站在了这场惨烈厮杀的局外。蔡东萍声泪俱下,她的激辩忽然被哽咽窒息,喘得一下说不动了,精神瞬间崩溃的过程非常经典。只剩下刘律师一人依然用平稳而又不失高亢强势的声调,将他的论述继续说完!  "蔡百科先生的临终遗言并未剥夺,也无权剥夺我当事人依法自主处置财产的权利,我当事人也没有违反各方以前签署的任何协议。他把这处房产捐给公益机构,合乎情理,有益社会。这份遗嘱的合法有效,无可争议!"  第二十六章清(10)作者:海岩  从法律上讲,尽管金葵没有权利,但她仍然向方圆道出了自己最后的要求,那就是能够与高纯的遗体做个告别。虽然高纯是带着对她的怨恨走的,但她还是猜想他走的时候一定怀念了他们曾有的爱情。那毕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段落,在告别人生时怎能不回首反顾?如果他们共同经历的那场热恋真的出现在他弥留时的梦里,那他对她究竟是留恋不已还是恼恨万般?不可改变的是高纯在他最后这段生活里,不可摆脱地被周欣、蔡东萍、李师傅这些人团团围住,他与她无法见面,没有沟通,他只能听信他们的诽谤和诲言。他对她的信任就在那些日复一日的诽谤诲言中渐渐瓦解,他渐渐相信她背叛了爱情,背弃了诺言,屈服于利益,投向了金钱。如果他对她不是彻底绝望的话,怎能用一纸措辞激烈的诉状把她告上法庭?高纯最终与她对薄公堂几乎是一个无可否认的铁证,证明高纯已经决心与她情断义绝!  所以,她要去看他。他的身体还在,灵魂尚附,她必须见他一面,向他表白爱情,求得心灵对话,以免自己独自背负这份委屈,永生不得超度!  对金葵的心情,方圆非常同情。他见证了他们相爱的始末,也目睹了爱情的分崩离析,他曾经为之扼腕,为之惋惜,为之唏嘘。所以在金葵求助的此时,他冒着被新东家再炒就鱼的风险,毅然向公司告假,主动以沟通之事自任,为金葵遗体告别的愿望多方联系。这次他没有先找周欣,周欣毕竟是亡夫的遗孀,毕竟也会悲伤,悲伤之时情绪能否平和,会不会因他在举丧之时不识时务地为金葵游说而心生怨怒,都未可知。所以他还是先找了律师。他给刘律师打了电话,打了几次都是转到小秘书台的,方圆在小秘书台留了自己的电话姓名,之后也始终未见回音。他又给以前办过三号院遗产案的周法官打过电话,周法官在电话中对方因是谁都记不清了,不耐烦地说这个事法院管不了,你联系不上他们家人也不能找法院帮你联系呀,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金葵也知道方圆是病急乱投医了,法官日理万机,怎么会管这种闲事?烦躁中她拿出自己的电话直接拨了周欣的手机,手机通了,但和以前一样.至断无人接听。  方圆问她:"你给谁打?"  她说:"周欣。"  方圆有点意外,怔住没有吭气,金葵几乎哭出声来:"这事你躲不开她的,怎么可能!"方圆想了一下,说:"那还是我来打吧。"他换用了自己的手机,再次拨了周欣的号码,那号码仍然很容易地拨通,但仍然无人接听。  金葵说:"她能认出是你的号码。"  于是,他们去了街上,用街头的公用电话,再次拨打周欣的手机。手机还是通的,还是响到掉线,也不知电话的主人是听到了就是不接,还是根本没把手机带在身边。  第二十六章清(11)作者:海岩  整整一天,他们在街头,在餐馆,在小杂货店里,换用不同的电话,不停地拨打周欣的手机。拨到最后,周欣的手机不知是没电了还是被关掉了,变成了关机的状态。他们苦思冥想,找不到其他途径能与周欣联系。方圆甚至想到去找李师傅或是他的女儿君君,估计他们一旦得知高纯去世,会与周欣有所联系。但金葵不干,她认定李师傅已被蔡东萍收为帮凶,而且周欣和李师傅早已反目成仇,通过他已不可能找到周欣,找到了也是火上浇油!  其实,李师傅并不知道他的徒弟高纯已经离开人世,也不知道蔡东萍最终没有拿到那座梦寐以求的院子,但他从孙姐手上拿到的那三十万现金却一夜散尽,花得精光光不剩分文。那几日他的全部精力,都投给了女儿君君,在石泳的启蒙下,他第一次知道世上元奇不有,居然还有"投票公司"、"粉丝公司"……投票公司按石泳的要求在哈尔滨、沈阳、石家庄、济南和郑州等五个城市,包下了北方赛区决赛那天的若干网吧。粉丝公司为君君制作了大头贴海报和各种可以呐喊助威的小旗标语,还预订了决赛那天负责现场"尖叫"的粉丝团队。石泳还和几所不知道什么职业的培训学校谈好了价钱,让他们组织学生用手机群发器疯狂投票。按比赛规定,一只手机可以投五十张票,你投五十别人也可以投五十,对所有选手既公平合理,也大大支持了电信运营商的收益,这些商家一向是这类赛事重要的资本后援,比赛的规则怎能不照顾人家的利益。石泳从李师傅手中拿走的最后一笔钱,是要在大赛组委会和评委会内部打点用的,以求君君在民主推举和专家评选这两个环节,都有同等铺垫。当然,这钱交给石泳,石泳是否真去打点,李师傅是无从证实的,但时间紧迫,他也只能信其廉,不能疑其贪了。不管怎么说石泳和君君还处着朋友呢,以石泳的长相能找到君君这种还算有点模样的女大学生做女友,并为之保持起码的廉洁白律,应该也在情理之间。  确实,君君不打扮的时候只能算个丑小鸭,可稍加包装之后,即使上升不到白天鹅的层次,姿色还是有的。虽然不比金葵那么舰丽,但君君的形象可以走清纯路线,与她参选的美丽天使所要求的形象,其实倒很合拍。  这笔参赛经费中唯一经李师傅花出去的钱,就是为女儿订制决战的"战袍"。那是石泳介绍的一家专做演出服饰的公司为君君挑选的一款白色的套裙,样式圣洁而又纯真。君君不懂审美,开始还嫌太素,幸而李师傅支持了石泳的主张,对女儿斥道:"人家选的是天使,耍的就是纯洁善良的样子,你穿那么花不是找死!"  第二十六章清(12)作者:海岩  整个城市的灯火都渐渐熄灭了,方圆和金葵还是没能与周欣取得联系。如果周欣是在有意回避他们,那他们用了那么多周欣并不熟悉的号码周欣也没有接听,说明她几乎是在回避所有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们经过短短商议,决定去三号院直接闯门。他们匆匆出发,到达仁里胡同时清晨的薄雾刚散。往常周欣不会这么早出门,但方圆上前按铃,铃声幽远;以掌击门,门声空洞,无论门声铃声,一概不闻响应。方圆以耳贴门,也听不见院内丝毫动静,他回头看看金葵,金葵木然无声。  他们随即驱车赶到独术画坊,画坊倒是大门洞开,但门内人迹荒凉,寥寥数数。两个不知是画家还是工人的男子,正在敲打一个木箱,不知是要将那术箱钉牢还是拆散。方圆问道:"请问周欣在吗?周欣今天来了吗?"男子回答:"没在,她今天没来。"方圆又问:"请问您知道她今天还来吗?"男子回答:"她爱人去世了,这些天一直没来。"  午饭之后,美丽天使的比赛选手就已到场,这是北方赛区的决战,今晚将在进入前十的选手中决出冠军,冠军将拿到总决赛的人场券,代表整个赛区进军南海!这将是生死立决的一战。几乎人人都能察觉到后台化妆室紧张忙碌的氛围里,暗浮着一股肃杀的氛围,每个选手都用轻松的笑容掩饰内心的不安,任凭化妆师用鲜艳的唇膏将她们因紧张而失血的嘴唇涂染….  狂风吹落夕阳,沙尘助长暮色,舞台上的灯光与街上的路灯几乎同时亮起,舞台技术人员要对照明设施进行最后的调试,李师傅也在这个时辰背着妻子走出家门,站在街头的大风里,拦截到一辆出租汽车,驶向今夜万众瞩目的狂欢之地。  黄昏的风沙中方圆和金葵也驶向他们的最后一站。也许他们第一站就该直达这里,完全不必艰难地去闯周欣这一关。金葵此时的形状已如行尸走肉,眼中无泪,口中无言。一切去向,一切主意,皆由方圆做主。于是方圆说咱们索性就去西山医院闯一下试试吧,高纯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台下掌声雷动,裁判长宣布决赛规则,到场的公证员被隆重介绍,评委席上的面孔也是星光四射。君君的父母被工作人员悄悄引进赛场,不事声张地在观众席前排一角悄悄入坐。  比赛正式开始,选手们按抽签结果依序出场,个个卖力表现,讨好评委取悦观众并行不悖。秀场的台下永远需要"粉丝"们的高声尖叫,尖叫的分贝已成为这个时代衡量价值高低的重要标准。  换场的间隙主持人的调侃也极尽风趣之能事,唯有候场的选手心神不安,虽然君君强作镇定故作轻松,其实内心的紧张元以言传。台下的阴影处,李师傅在帮妻子吃药,妻子脸上的表情更加慌乱,李师傅只好一再低声相劝:胜负有命,人不胜天。带你过来看个节目你咋这么上不了台面?其实包括李师傅自己在内,一生中也从未经历过如此轰轰烈烈的宏大场面。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1)作者:海岩  这个晚上决心躲避喧哗的,只有金葵一人。和方圆分手后她乘公共汽车去了她在北京的第一个家,也就是她和高纯共同生活过的那间车库。做粉条的那家人好像早被工商取缔,车库又空成了他们当年初到时的模样,三个连排大门都挂上了房东的铁锁,只有靠修车地沟那边的一扇小门用铁丝纠缠。金葵很轻易地拧开铁丝从小门进入,月光把天窗镀成一个个长方形的亮块投在地上,车库的每个角落因此都可迎接视线,让金葵得以轻易认出她和高纯之间那堵隔墙的位置,两边的铺位也还旧痕依然。她在高纯曾经睡过的地方席地坐下水泥的凉气也夹带了一丝隐约的亲切。高纯床头的墙上还残留着他们当初贴上的图片彩页,有舞林大会比赛中明星的姿采,还有一些舞者不知姓甚名谁。那些图片在他们走后早已支离破碎,却让此时的记忆色彩斑斓。金葵揭下其中的一页残片,轻轻吹去上面的浮灰,浮灰在夜里呈现出银色的雾状,像如烟的往事飘散元痕。  最先在金葵眼前呈现出来的往事就是舞蹈。她看见在车库的空地上,两个年轻的舞者把清晨的阳光渐渐跳暖。她从未看到过如此完美的"冰火之恋",肢体的优美与技巧的精湛,全都化做无可代替的情感语言。  君君是最后一个上的场。  戏曲演出中最后一个上场的角儿,叫大轴!十强决战最后的大轴,是一个舞蹈。  此前的每次比赛,总会有评委揪住音准问题向君君发难。今晚一赛,将有九人止步,一人向前,因此任何明显的缺陷都将被当场示众。所以君君放弃了唱歌,选择了跳舞。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2)作者:海岩  舞蹈是石泳找了个老师临时编的,老师考虑到君君的舞蹈基础和身材条件,动作编排已经尽量简单,配搭的音乐也避免了大起大落,省得技巧不足撑不起激荡的情感。君君很尽力了,跳得中规中矩,最后一转稍有翘起,但结束的亮相还算莞尔。作为一名非专业的舞者,料想评委也不会像音准问题那样横加刁难,加上台下"粉丝"们卖力地鼓噪,部分评委果然给出了高分。君君在亮分前回答主持人的提问也处理得很好,尽管这些提问全都经过事前安排,可一旦稍有紧张还是可能出现失误。主持人先说他知道君君是商贸大学的一名学生,请问你是学的什么专业?君君说学的商贸英语。主持人说哇,这专业太棒了,学英语专业的人今后有可能成为一名国际歌手,你期待吗?君君说不,我参加美丽天使的比赛是被这个比赛所追求的善良、纯洁、和谐、忘我的主题吸引。另外,比赛可以锻炼我的性格。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女孩,而我所学的专业需要外向的能力,这个比赛可以训练我的这种能力。我的理想还是回到学校去,去完成我的学业。主持人说听说你对报名参赛原来非常胆怯,但你的家人坚定地支持你参加比赛磨练自我?君君说对,我爸爸妈妈非常希望我能成为敢于竞争,敢于接受挑战的坚强的人,  他们为了改变我的性格,为了我能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成长,拿出了他们一生辛苦劳动的全部积蓄,并且为我选择了美丽天使这样一个寄托高尚理想的比赛。现在,我要告诉我的爸爸妈妈,我成功了!无论我能否继续晋级,但我能够站在今天的舞台上,说明我已经是个能够承担荣誉也承受失败的坚强的女孩了。希望我的爸爸妈妈,特别是我身患重病的妈妈,能够为我骄傲!话一至此,主持人马上宣布:李君君的父母都是最典型的草根百姓,君君的父亲是个汽车司机,母亲长年患病,但他们一生的心愿,就是让他们的独生女儿拥有一颗坚强善良,像天使一样的心。今天,李君君的爸爸妈妈也来到我们的比赛现场为女儿助威,我们请摄像师把镜头转给他们……君君的爸爸妈妈,你们要对你们的女儿说句话吗?要给你们的女儿一些鼓励吗?请君君的爸爸先说吧……  摄像机转向了李师傅,李师傅立即成为全场的焦点,他有点紧张,紧张让他显得格外憨厚。他说:"女儿,你是好样的,爸爸一生的希望,就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美丽的天使,爸爸永远支持你!"这句话让李师傅真的激动起来,眼圈不禁红了。君君的眼圈也红了。主持人把话筒移向母亲,"君君妈妈也说几句话吧。"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3)作者:海岩  李师傅的妻子气虚力弱,由李师傅扶着抖抖站起,头一句话哑在喉咙里,让全场观众为之动容。  "君君……妈妈全指望你了,妈妈的病可以不治了,只要你能有出息,只要你能好,妈妈死也高兴……"  君君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了,涕零有声,梨花带雨:放心,我会努力的,我会成功的…  主持人也说了安慰母亲和激励选手的话,进一步鼓动场外的观众通过网络和手机短信积极投票。场内的粉丝团借势摇旗呐喊,观众席上也给出掌声,评委们个个面目庄重,对这一幕亲情互动的段落做出感动的日子应。也许台上的君君真的被父母感动了,但在感动中她还是注意听到了主持人宣布网上投票的通道已经关闭,最终的票数即将产生!  除了君君之外,也许只有石泳和李师傅知道此前到底有多少个被包下的网吧和手机短信群发器在快速地敲击着李君君的名字,拉动着赛场内大屏幕上得票的数字强劲地滚动,大屏幕的滚动随着时急时缓的鼓声莫然而止,最终定格的数字被主持人大声报出:"十六万三千五百三十五票!"君君随即喜极而泣,因为另一位主持人已经在恭喜她了,恭喜她成功晋级,当之无愧地成为北方赛区美丽天使的胜者,将代表所有参赛选手参加在南海市举办的全国决赛。  全场掌声响起,"粉丝"尖声欢呼,李师傅也兴奋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李师傅的妻子似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面目还在惊怔之中。  退至后台的君君已经顾不得接受工作人员礼貌的祝贺,也顾不得安慰因她而败,因败而泣的其他选手,她脸上的泪痕把粉色的脂粉和黛色的眼线完全冲溃,整个面目混沌不清。化妆师抢上来急急补妆,妆后的君君复原了笑容。舞台上的音乐重又奏响,迎接她在全场的呼喊声中再次登台·..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4)作者:海岩  这是狂欢的时代,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秀场,喧哗此起彼伏。每个年轻的心都在这一场场PK中为之躁动!那些能够让孤独、怀念、冥想和忏悔得到安顿的境界,已经所剩元几。所以金葵非常庆幸,这间车库还原样不动地留着,就像一幢古迹似的幸存于原处。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间空旷的车库里已经坐了多久,看着框满月色的窗形在地上慢慢飘移。她想她该离开这里了,她和高纯,和他们的这个家,总有一别。她离开时没有特意留下旧地重游的痕迹,她把车库一侧的小门轻轻掩上,重新拧好门扣上的铁丝。四周静得连风都停住了,只有半轮冷月无声地为她送行,头上的月光照亮了通往街衡的短巷,照不见她脸上无色的泪珠。  美丽天使的比赛也在这一时刻进入了华丽的尾声,参赛的"美丽天使"鱼贯登台,君君已经从胜利的激动中平息下来,脸上重新挂出天真无邪的规定神态。每个年轻的脸上都沐浴着侯光灯的缤纷,台下的欢呼与台上主持人的煽情交相争宠,比赛在热烈的乐章中胜利落幕。谁能不说这是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主办者与选手与观众与广告商各得其所,共同赛季靠着这个娱乐盛世的热闹繁荣。  李师傅当然也是这个盛大节日的受益者,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酣畅淋漓,一世的辛苦阴愁似乎都为之一扫……只不过他们从家里出来已经超过四个小时,看得出妻子的脸色明显不好,早就显得体力不支。李师傅找来石泳表示要先退场,石泳马上带了名女志愿者安排他们从侧门出去。石泳对这里显然很熟,很快把他们带进一条安静的通道,通道里的光线有点昏暗,只有几个保安后勤偶尔穿梭。路过一间卫生问时李师傅的妻子想要如厕,石泳便托那位女志愿者扶她进去。李师傅则借空转到背人处点了烟拙,脸上还忍不住为女儿的风光暗自高兴。有人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哎!"他以为是工作人员禁止在此吸烟,连忙掐了烟头表示服从。人在好运的时候脾气也会好的,以至他看到几个陌生汉子横眉立目围上来时,还不急不恼地笑脸相迎。  "对不起啊,对不起,这里不让抽烟吧……"那几个汉子没有批评抽烟的问题,却能忽然叫出他的名字:"你是李福友吗?"  李师傅恍然一怔,下意识地顺嘴答应:"是啊。"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5)作者:海岩  一个汉子把手里巴掌大的一张白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说道:我是警察,现在逮捕你!"另几个汉子未等李师傅质疑出声,半秒之内已把他挤在墙上,李师傅都没搞清他的双手是怎么一下被拧到身后的,手腕随即触及了金属的冰冷。他被人拖着离开墙面,才听到石泳战战兢兢的一声干预:"哎,怎么回事啊,这是我们请的嘉宾……"但李师傅没有听到任何答复。他两侧的肩臂被向上架起,双脚圳着碎步又似乎虚悬离地,在将要走出这条昏暗的走廊时他终于发出一声叫喊:"我怎么了我……"但也叫得口齿不清。李师傅的妻子恰在此时被扶出卫生间,最后一眼看到了丈夫被人押走的背影,她的手下意识地向前伸了一下,整个人却毫无预兆地向后坐去,石泳和女工作人员一起去扶,也没能阻止她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一摔摔得声音很响,绝非一个病弱之躯可以承受。比赛的现场是准备了医生的,医生喊来了救护车,救护车把李帅傅的妻子紧急拉走,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才松下心来。消息在这一刻被暂时封锁,因为赛后的记者会正在热闹地举行,而李君君正是记者们聚焦的主角,任何事情都不宜影响她此时应有的笑容。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一齐对准了这位秀坛新宠,让她端着奖杯摆着Ps尽情拍照。石泳站在人群的最后,在这个本该弹冠相庆开怀大笑的时刻,谁也没有费心琢磨,他的面孔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晦涩。  与那幢车库同样寂静的,是高纯在北京的最后一个家。这座四千平米的深宅大院在高纯走后,只住着周欣一人。  这一夜,周欣没睡,她早早地把高纯的寿衣准备妥帖,叠好费平。这身在国贸买来的托米牌套装,是她在高纯生前就想给他买的。高纯一生没有穿过讲究的衣服和刻板的衣服,除了结婚时穿过一次西服外,之前之后都穿戴随意。比着高纯的性格,周欣就看中了这款托米的秋装,既简练质朴,又不失花样少年的本色,很配他的。即便是葬礼,是人验,那款样式颜色,也都不妨的。活着的人都是按照死者生前的乐趣和形状来安排他在冥界的生活,都想让他如同活在人间一样,仍能享受既往的欢乐。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6)作者:海岩  除了准备好的寿衣之外,她把高纯的所有衣物、用品,都一一整理出来,归类收入箱包,连高纯睡的床褥被余,也洗净打包,准备运走。在拆下高纯的被褥时她意外地发现了床垫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照片,一张是高纯母亲的照片,那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眉目之间与高纯常有的神态,竟是极其相同。另一张是一个双人舞的现场抓拍,也算是高纯与金葵的一张合影。那是他们参加劲舞团考试竞赛时的舞蹈表演,周欣当然叫不出那个舞蹈的名字,但照片上飞舞的白裙和炫目的红巾,让人本能地联想到冰与火的相融相争。  除了收拾高纯的遗物,她把自己的衣物细软也都收进箱包。她和高纯的结婚照也从墙上取下,装入纸盒。房间里堆了很多这类满载的纸箱纸盒……在送走高纯之后,她也将搬离此地和母亲一起暂时栖居。仁里胡同三号院很快就会遵照高纯的遗嘱拍卖,捐献给高纯无比向往和毕生追随的舞蹈。  此夜同样无法入睡的,当然还有君君。这并不是因为她的获胜,而是因为她的母亲。  君君浓妆未卸赶到医院时,母亲还在抢救,还未脱离危险。陪同君君赶到医院的不仅石泳一人,还有美丽天使组委会的工作人员,以及即将与君君签约的天使娱乐传媒集团的艺人助理。从这一夜开始,君君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草根女孩,她是赛区冠军,是即将冉冉升起的选秀明星,是无数粉丝的拥戴者,是娱乐圈里迅速抽芽长叶的摇钱树。所以君君来医院看望母亲,当然免不了有点前呼后拥。  但是,当石泳在急救室门外以低沉的声音悄悄告诉她,她的父亲因为惹了官司刚刚让警察带走,她的母亲脏器衰竭还在抢救,君君哭泣的模样,仍然还是一个草根女孩,惊恐,无措,没有遮掩。  这一夜,君君是不能入睡的。但她在哭过之后,很快,还是在抢救室外面的长椅上睡着。也许连续紧张亢奋的比赛让她太疲倦了,也许她还是个孩子,所以能很快抛开喜悦也抛开恐慌,无论是父亲的综继加身还是母亲的生死不明,都不能阻挠君君被困倦打倒。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7)作者:海岩  天刚刚亮,仁里胡同还没有行人,三号院的院门吱呀打开,周欣捧着用纸盒装好的寿衣走出院子。谷子的汽车已经等在这里,同车来的还有老酸和小侯。北京清晨的街头并不拥挤,从五环路直达西山交通便捷。西山医院在山野的晨雾中半虚半实,远远看去尚未苏醒。  医院太平间的铁门被隆隆推开,大家簇拥着周欣走了进去。高纯的遗体从冰室推出,没有化妆,没有衣衫。丧葬的规矩,是逝者在化妆之前再让亲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那张不施粉黛的真实面容。  谷子把周欣扶到高纯面前,小侯和老酸掀开白布,高纯颈上一颗碧绿的琉璃,立即撞进人们惊愕的眼眸。那颗晶莹洁净的"心"紧紧贴在高纯苍白的皮肤上,犹如清水凝聚着生机。  大家都怔了片刻,小侯和老酸不由自主地,偷眼去看周欣。谷子似乎最先做出了反应,立即向医院的工作人员强烈质疑:这是谁给他戴上的?这是谁给他戴上的?这颗心的由来谷子早就知晓,所以无须再向周欣请示定夺,在此"伤心"时刻他挺身而出愤慨追究,问责的矛头迅速指向太平间的那位工人:这两天有人来看过他吗?肯定有人来过,要不这是什么!工人张皇之际谷子已经将事件定性:你们不经家属同意擅自让外人接触遗体,给他戴上这个你们征得家属同意了吗?我非告你们不可!你们丧尽天良收了人家多少钱啊……工人慌张辩解:不是我们戴的,不是我们戴的……谷子咄咄不让:那是谁戴的,你们严重伤害家属的感情!你们还有点职业操守没有,你们必须承担法律责任!谷子不再迟缓,自己动手将那颗琉璃心从高纯颈上摘下,然后指着那个乱了方寸的工人不依不饶:你要不说是谁给戴的你就自己承担责任吧,我就告你,告你们医院,我看你是在这儿说还是上法庭说去!  一直术然呆立的周欣忽然伸手,从谷子手上接过了琉璃。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沙哑:"别问了。"她想把话头就此收住,但没有收住心中的自语。  ‘……她来过了。"  谷子愣住了,老酸和小侯也愣住了,只有那个工人面色如蜡。谷子愤恨难抑,不知问谁:"她是他什么人?她凭什么来!她有什么权利!"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8)作者:海岩  周欣未即答言,她在大家目瞪口呆的围视下,走近了高纯。她用轻柔的动作,将这颗碧绿的心重新戴在了高纯的颈上,仔细摆正,凝视良久,才用耳语般的哑声,道出结论。  "她是他的爱人!"  上午,石泳也赶到了医院,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天使传媒公司的两个艺人经理。他们在医院花园的石凳上和君君做了交谈,谈了君君未来的问题。  石泳首先说到了君君母亲的病情,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心肾虚弱,恐怕要在医院住上很久。医院催着家属交钱呢,昨天的抢救费是人家天使传媒先给你垫上的,怎么归还以后再和你商量。现在马上又得交住院费了,你看这事怎么办呀?  君君瞪着眼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呀。  石泳于是挑明来意,其实只是为同来的两个人物开场作白。他说君君我今天把天使传媒的人也找来了,他们也很关心你母亲的病情。他们当然也可以出钱承担你母亲前期的治疗费用,但人家是公司,出钱也是公司行为……公司行为,你理懈吗?  君君点头,又摇头,能理解又不理解似的。  石泳于是点拨,说到了天使传媒以前承诺的签约一一你现在得了赛区冠军,也就是说,已经进了全国的前十,所以人家肯定会跟你签约的。今天人家把合约带过来了,你看看,如果没意见今天就可以签了。石泳说完,天使传媒的人就把合约从提箱里拿出,由石泳递给君君过目。君君浏览一遍,有点疑问:不是说签十年吗,怎么这上面写二十年呀?"天使"的人刚要开口,石泳抢先解答:人家现在不是要给阿姨先出住院费吗?人家面临的风险也很大呀。万一你在决赛中成绩不好,名次不好,人家在商业上就可能赔啦。所以需要签你时间长一点,人家也好有耐心慢慢包装你培养你嘛。石泳话没说完君君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我妈还好得了吗?她也不知是在问谁:我爸犯什么事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石泳的话题恰好切入到李师傅身上:是啊,你爸这边也需要有人帮你打点,就算最后出不来要上法庭去打官司,也得有人帮你找律师帮你活动帮你办呀。你要觉得二十年太长不想签也行,那你妈今天要不交钱咱们就得把她接回家去。你爸以后肯定管不了你妈了,你妈恐怕就得你管了,那这样的话去南海市参加决赛……那你还能去吗?你是退出啊还是弃权啊还是怎么着,你大学恐怕也上不了啦吧?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别人替你做不了主。石泳的话把君君的未来讲得相当吓人,君君的抽泣于是停不住了,哭得更加孤苦伶仔。天使传媒的人对石泳说道:看来她现在情绪比较激动,那今天这事先不谈了吧。总决赛的封闭训练马上就要开始了,通知各赛区进决赛的选手下周一就得去南海市报到,如果去不了的话就视同弃权退出了。这事你们早点定,要是她退出的话我们得赶快找赛区第二名替补上去,所以你们早定。石泳说好好好我知道主要看她吧。"天使"的人于是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先走了咱们再联系,石泳也站起来说我送你们我送你们我也得走了,我公司那边好多事呢。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9)作者:海岩  他们都站了起来,往花园的出口走去。君君在他们身后放声大哭,哭声让远处的病人纷纷侧目。石泳和"天使"们也回头看她,石泳说:嘿,你到底怎么着啊?  这天金葵也起得很早并且早早出门,昨夜辗转不眠,想来想去想得心疼,她还是想再去看看高纯想再抱抱他瘦瘦的身子。她没再麻烦方圆,自己坐了公共汽车,用两个小时的路途周折,再次去了西山医院。  医院太平间的位置她已经知晓,看门值班的已不是昨日那位,说什么也不让金葵如愿,表示医院规定明确,此地禁止参观!金葵极力说明,我不是参观,我是想再看我哥一眼,昨天的师傅都让我进了,你就高抬贵手再让我看看……工人坚不妥协:要进去你拿院里开的证明来,拿证明你到前面去办手续,或者你找死者家属带着你,家属同意就让你看。  金葵急得在身上四处摸钱,几乎连回城的路费都不要了,凑了二百多块送了上去,那工人却一尘不染地推到一边:你别来这个,不要不要,死人的钱我不挣的!不要不要你拿回去!那人推开金葵转身走开,钱被推得散落一地,金葵弯腰一一去捡…  万般无奈,她从西山回到城里,直接去了独术画坊。她真的决定去找"家属",她想恳求周欣允许她与高纯相见。高纯已经走了,已经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人!周欣如果真的是个艺术家的话,也许对情感的胸襟,会大于常人。  结果,周欣不在。画坊的人还是说,周欣没来。  金葵既然横下心来,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她居然独自又奔三号院去,下定决心要见周欣。高纯已经驾鹤西行,一切都成既往,再无恩怨情仇。无论对周欣还是对高纯,她都不必再有胆怯,再有顾忌。  第二十七章冰火相淬(10)作者:海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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