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和周欣的近身接触,只有不久前他开车送她去医院的那回。那时周欣的眼球被尿水蜇伤,始终没有睁开双目,所以她对电梯中这位年轻的男子,自然没有任何印象,上梯后目光在高纯脸上不经意地扫过,便仰头注视上方的数字去了。荧光显示的数字慢条斯理地变动着,两人近得呼吸相闻,周欣面目平静如水,而高纯则因遭遇得太过突然,一时竟紧张得面红耳赤。 数字缓缓更替,电梯缓缓下行,轿厢微微摇动。时间已近深夜,再无乘客上梯。轿厢行至七楼,忽然砰地一声,上方的数字显示和整个轿厢的照明一同熄灭,电梯应声停住,四周漆黑一团,天地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如同沉入暗箱之中。 数秒之后,周欣在黑暗中发出疑问:“怎么回事?”她的疑问虽然未带恐惧,但语气上的平静,似乎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 高纯下意识地反应了一声:“停电!” “那怎么办?” 黑暗中高纯看不见周欣的表情,只听见她开始有节制地敲打梯门:“喂!电梯里有人!电梯里还有人哪!” 整个世界,无人应声,漆黑依然。 第五章暴露(8)作者:海岩 敲门的声音开始用力,梯门发出咣咣的回响,但没有任何救援的迹象,周欣的呼喊已经有些愤怒。 “嘿……” 啪地一下,高纯的手电亮了,电梯里马上有了生机。周欣的喘息也立即平定了许多,借着手电的光亮,高纯看到周欣脸色苍白,额头布汗,面有病容。他连忙上前按下梯门一侧的呼救按钮,但没用,电梯是停电而非故障,呼救系统没电也一样瘫痪…… “停电了……” 高纯重复了一句,手电的光芒将两个人的脸孔,映得鬼魅一般。 周欣没再说话,她翻出手机,一通拨打,但拨打不通。高纯也掏出手机,同样发现封闭的电梯已将网络讯号完全隔绝。两人对视一眼,也许因为如此狭路相逢,形同盯梢暴露,高纯的眼神不免躲躲藏藏,而周欣的神经则完全关注于困境的本身,好在她的焦急与愤怒,很快换成听天由命的表情,不再敲门叫喊,环顾上下左右,说了句:“好热。” 高纯抬腕看表,往常此时,他应该已经回家。往常此时,金葵会在车库的门口等他。 电梯里确实闷热异常,时间越久,温度越高。两个无计可施的男孩女孩,分别厄坐于轿厢的两个角落,身上已被汗水湿透。高纯听到周欣的呼吸越来越重,他再次拧亮手电,手电光柱礼貌地没有直接照脸,但足以看清周欣蜡样的脸色。 “嘿,你不舒服吗?”高纯试探着问了一句。 周欣双目紧闭,冷汗淋漓,没有应声。高纯不知她是中暑还是生病,但能看出她已相当不适。他脱下外衣为她扇风降温,扇了几下又停下观察着她的反应。他轻轻喊着:“嘿,你没事吧,你哪儿难受啊?” 周欣呕吐起来,吐出腹中的苦水,高纯帮她清理擦拭,难免弄脏自己的衣襟。周欣气息微弱,无论高纯问她什么,一律无法答清。高纯站起身来,用力去扒梯门,但梯门紧闭,人力无法开启。高纯全力喊道:“来人啊!开门!这里有人不行啦!来人啊!” 只有回音,无有回应。 高纯用手电照向电梯顶部,电梯的天花不高,天花上一块盖板此前已被拆下,大概是方便维修之故。高纯把手电放在地上,疲弱的光柱向上委靡,他顺着光柱奋力一跳,双手扒住了维修天窗,身体随即向上牵引…… 这次停电的时间也许比居民们预想得要长,无人记录至此已经停了多少时间,半夜时楼口的电闸咣地响了一声,楼内的灯光哗地亮了起来,电梯也随之发出一声震动,摇晃着向下缓缓运行,行至一层,梯门打开,两个小区物业的保安议论着什么走进轿厢,其中一人首先看到了瘫在地上的周欣,不由吓得惊叫起来。 “哟,怎么还有人呢!” “怎么回事,她怎么啦?嘿!你怎么了?” 另一个保安也上来察看,看到周欣仰着毫无血色的面孔,呼吸急促不安。保安们正要蹲下施救,电梯的顶部忽然荡下两只脚来,吓的二人几乎魂飞魄散…… “哎哟,有人!” 高纯的整个身体露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轿厢的地面。 天亮了,周欣还躺在芳华里小区附近的一家医院里沉睡未醒,手上输的药液不知已换了几瓶。一个医生让一直陪伴在旁的高纯走到治疗室外,简短介绍了周欣的病因病情。 “不要紧了,她是血糖太低,供血不足,本来已经感冒发烧,所以疲劳过度,体液补充不上,有昏迷症状也是正常的,醒了就不要紧了,把这瓶药再输完估计就没事了。” 上午不到十点,太阳又毒热起来,高纯带周欣离开医院。周欣的气息尽管仍然虚弱,但已经可以清楚无误地指点路径,指引高纯把车开到她的住处。她当然不知道她住的这座公寓大楼,高纯其实每天光顾。 在公寓楼的门口,周欣下了汽车,下车前把对高纯的感激,表达得非常由衷,她还要了高纯的手机号码,表示康复后一定和他联系。两人互道再见,高纯隔窗又嘱咐一句:哎,你这几天多吃点好的吧,医生说你血糖太低。周欣对高纯感激地笑了一下,这是高纯第一次看到周欣的脸上,竟有如此优雅的笑容。 第五章暴露(9)作者:海岩 周欣下车走进楼门,高纯拨了陆子强的电话号码。电话拨通后陆子强没容他开口汇报,即先质责在先:“昨天我打你手机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老不在服务区啊?” 高纯结巴一下,仓促中没有说出他与周欣受困相识的情形:“呃……昨天没上哪儿去啊。一直在跟她呀。她昨天不舒服上医院了,早上刚刚回家,我现在就在她家楼下呢。” 陆子强不无恼火,说:“芳华里小区那边你查清了没有?” 高纯说:“我马上查,我估计她今天不会出去了,我今天就去查。” 陆子强说:“你尽快查吧,查清是什么人住在那儿!” 高纯说:“知道了。” 陆子强把电话挂断了,挂得有几分粗暴。高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他收了手机,启动车子,向芳华里小区的方向开去。 白天的芳华里小区,看上去老人居多,和晚间一样安静有余,活力不足。高纯再次进入昨夜厄于此的那个楼门,乘梯直达十四楼。在十四楼他记下了周欣造访的那户门号,又侧耳倾听门内动静,听了片刻忽然受惊般逃开,闪进一侧的垃圾通道。果然,那户门叮咣响了一下,走出一位中年女人,拎着个提兜走向电梯,按了电梯下楼去了。高纯这才从拐角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走到那户门前,举手敲门。 咣咣咣…… 屋里好像没人。 他又敲了一遍,敲得战战兢兢,还是没有任何反响。他连忙叫梯下楼,中年女人的背影还在视野之内。高纯远远跟着那女人进了一家菜市场,在那女人挑菜时拍下她的照片,然后,又踱到一侧的书摊上买了一本时尚杂志,又跟在那满载而归的女人后面,走回小区。 中年妇女目不旁顾,径直进楼。高纯稍后跟进,乘梯上去。再次敲响了那户房门。 门打开了,开门的还是那位中年女人,挤着门缝,目光警觉,问他:“你找谁呀?” “啊,我是时尚杂志社的,”高纯说:“我们主任让我把这期的杂志给您儿子送来。” 中年妇女并不上钩:“我儿子,你搞错了吧?我没儿子。” 高纯抬头做状地去看门牌号码:“没错呀,这儿不是芳华里九号楼1406房吗?没错啊。” 中年妇女坚决摇头:“找错了,没这人。” 中年妇女就要关门,高纯挡住:“哎,你儿子不住这儿吗?那可能是你先生吧,对不起可能是我说错了。” 中年女人还是把门关上了:“没这人,你找错了。” 高纯冲着紧闭的房门喘了口气,转身下楼。 楼外,有几个老人闲坐聊天,高纯上前打问:“老师傅对不起我问一下,楼上1406房那家儿子平时回来吗?” 老人们怔了一下,一个说:“1406,你找谁呀?” 另两个老人互相问道:“说谁呀,1406?王桂珍家呀。王桂珍哪有儿子……” 最先答话的老人再次说:“这家没儿没女,你找错人了吧?” 高纯说:“没有啊,要不就是她先生,不是王桂珍吗,没错啊。” 老人问:“你找哪个王桂珍,是印染厂的王桂珍吗?” 高纯顺坡赶驴,说:“是啊。” “王桂珍哪儿有儿子女儿啊,”老人问:“你是哪儿的呀?” 高纯说:“那她先生平时在家吗?” 老人还是问:“你是哪儿的呀?” 高纯说:“我是时尚杂志社的,我们社让我送杂志来,就找1406房的,但肯定是个男的,要不就是她先生?” 老人们早就看到高纯手里拿着的杂志,高纯的模样也不像坏人,于是七嘴八舌地说:“王桂珍爱人早去世了,你肯定找错人了。” 高纯不死心:“那到印染厂去问问能问清吗?印染厂在哪儿啊?” 老人们笑道:“印染厂早关了,人都下岗了你找谁去。” 高纯不知道还能问啥了。 傍晚,还是在那个僻静的小街,还是在那辆奔驰轿车的前座,高纯给陆子强看了数码相机中的照片。显然,陆子强对高纯拍下的那位中年妇女,看上去并不面熟。 第五章暴露(10)作者:海岩 “她去找这个下岗工人干什么?” 陆子强对高纯的调查结果感到奇怪,高纯也只能一通胡猜:“那个王桂珍是不是她的亲戚?” 陆子强说:“她说过她在北京没有亲戚。” 高纯没话了,没有再做其他推测。 陆子强也推测不来,只能命令高纯:“你继续盯!” 高纯支吾了一下,说:“我手上……没钱了。” 陆子强不满地问道:“你钱呢?怎么这么快就花没了?” 高纯说:“当时租这车的押金就交了一万……” 陆子强皱着眉,从身上掏出钱包,点了两千块钱,交给了高纯。 “盯紧点。”他说。 高纯点了下头:“啊。” 离开陆子强后,高纯直接去了百货商场。还是那个箱包柜台,他买下了金葵喜欢的那只手包。然后,他把金葵约了出来,约到了一家挺讲究的餐厅。餐厅里人不多,金葵一坐下来便大声发问:“嘿,你刚抢完银行啊,怎么想起到这儿来吃?”然后又环顾四周,放小声音:“这儿挺贵的吧?” 高纯未即答言,他把装了那只女式手包的提袋放在金葵面前,说了句:“生日快乐。” 对他们这种客居他乡的“北漂”来说,这是过分奢华的一顿生日晚餐。但在他们酒足饭饱从餐厅出来,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之后,“寿星”的脸上不仅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显得满腹心事,愁肠百结。 高纯问:“怎么啦?过生日再不高高兴兴的,小心一年都没好心情。” 金葵叹了口气,叹得老气横秋:“你说,以后咱们还跳舞吗?” 高纯说:“跳啊,你到底想起什么来了?问这个干吗?” 金葵说:“你整天这么开车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我整天给那些富婆富妞把杆儿,咱们离舞蹈真的越来越远了。” 高纯反驳:“怎么远了,咱们这不是为了攒钱考舞院吗?再说咱们不是天天早上都在练吗?” 金葵抱怨:“考舞院的钱什么时候能攒够啊,你一有点钱就买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啊……” 高纯气短:“今天不是你过生日嘛,而且这个包我早答应过你的。你放心,我都算过,考舞院连准备带食宿带各种费用,大概一万块足够了。一年的学费和食宿费大概两万多。等我替陆老板干完这份差事,得个三万块钱还是有可能的。等钱一到手,你就先去考。你条件比我好,你先去考,我继续开出租车再干点别的,或者回劲舞团去上班,供你以后几年的学费,应该供得上的。” “那你呢,你真不考了?” “等过一两年钱多点了,或者你学得差不多了,我再考。我早想过了,按现在的情况,咱们两个人同时考,不现实啊。” 金葵眼里含了眼泪,她转过身来拥抱了高纯。她不知道高纯一旦得到这笔学资她会不会独自去考,她只知道此一时刻,她爱死了这个男孩。 第五章惊(1)作者:海岩 周欣病在了公寓,高纯就可以歇班。他陪金葵回到车库,路上还想着这个生日之夜,该怎么浪漫一番。谁料在车库门外,他们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等在这里的李师傅一家,从堆在门口的行李上可以看出,他们绝非串门或旅游来了。高纯马上意识到李师傅家里一定出了事情,若非万般无奈,不可能如此大箱小包地背井离乡,举家来投! 这天晚上,李师傅一家就被安顿在车库,金葵把隔墙一边高纯住的地方让了出来,铺上了李师傅一家三口的铺盖。李师傅的妻子把女儿叫到金葵面前,让她快点谢谢金葵姐姐,说上次金葵姐姐拿了那么多钱给你以后上学用!君君和金葵年龄所差不是很大,很快就有同辈的亲切,趁母亲转身咳嗽的片刻,悄悄与金葵耳语: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考大学,我想去考电影学院。金葵笑道:电影学院也是大学呀,也要考的。君君说:那就容易多了吧。你们要考舞蹈学院肯定也是不想上文化课吧?文化课特烦! 隔墙的另一边,李师傅将高纯送给金葵的生日礼物拿在灯下把看,那只小包上的价签让他惊讶万分。哟,这么小的包就要一千二啊,看来你们真是发财了?高纯一时解释不清,又听到隔墙这边,李师傅的妻子千恩万谢之后,忽然哭起来了:我这病我知道,就算治得好,那又得花多少钱呀。我们那房子拆迁了,听说后年回迁回去还要再交些钱呢。今年我们君君就考大学了,我们要是不把钱给她凑出来,这要是考上了再没钱上,君君那得恨我们一辈子啊。 君君说:“金葵姐你干脆帮我找个固定的工作吧,我妈有这病,我爸又丢了工作,我都不想考了,没钱考上了又有什么用啊。” 李师傅走到隔墙这边,对女儿正色道:“你好好准备,家里有没有钱是我的责任,你考上考不上可是你的责任。你必须给我考下来,你爸爸出去卖血,也要供你把大学上了!” 高纯也过来了,笑道:“君君你爸你妈就指望你了。” 君君回嘴:“你老说我,你不是也没考大学吗?现在不是也挺好的吗?” 高纯自甘下风地说:“我?我爸我妈不指着我,要指着我,我肯定得考上啊。” 君君冲父母撇撇嘴:“我看出来了,没爸没妈也不错,活得多自由啊,至少没那么大压力了。还是你好。” 高纯接不上话,金葵脸上想笑一下的,却没笑出来。 李师傅倒不气,说:“人家高纯,千里万里跑到北京来找他父亲!没爹没妈是啥滋味,你问问高纯!” 大家聊得很晚,才以隔墙为界,各自去睡。这是高纯与金葵第一次枕席相接,黑暗中不再授受不亲。他们互相拥抱和亲吻着对方,碍于“隔墙有耳”,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轻举慢动,爱意因此反倒更加缠绵……春宵苦短,天刚放亮,高纯不得不离开怀里的女孩,起身匆匆上路。如往常一样,他把车子停在了周欣公寓的门外,耐心地等着目标出来。 这一天李师傅也早早起身,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去了。金葵带着小君去了附近的商店,为李师傅一家的“落户”,购买日用物品。好在车库很大,李师傅一家的入住,并不使这里显得拥挤。只是金葵和高纯不能早晚练舞练功了,音乐太吵,动静太大,李师傅有卧床的病妻,有备考的女儿,再练很不方便。 一周之后,金葵的母亲再次来了北京,她乘出租车来到金葵的住处,看到了在车库门外晾晒被铺的李师傅,不免神色疑惑。进了车库她又见到了坐在小板凳上做作业的女孩君君,和床上一个满面病容的女人。她看他们,他们也看她,都把对方当作不速而来的外人,最后,她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见到了女儿。 女儿有点吃惊:“妈,你怎么来了?” 母亲还是专为金葵的婚事而来。 车库里有外人住宿,有话不便细说。金葵陪着母亲走出了车库,母女二人谈得并不投机,看到高纯还未搬走,母亲显得很不满意。 第五章惊(2)作者:海岩 金葵说:“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我们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我跟高纯能有什么事啊。” 看来母亲专程到此,目的倒也不在高纯。她的话锋转开,直奔此行的主题:“你爸这次让我过来,就为问你一句话,和杨峰的事,你到底同不同意。” 金葵说:“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这一阵要集中精力准备比赛,其他事我一概不想考虑。” 母亲说:“葵儿,你就别跟妈兜圈子了,你就跟妈说句实话吧,和杨峰这事你到底有心没心。” 金葵沉默半晌,答得十分郑重:“妈,我有爱的人了。” 母亲虽然早有预料,但女儿这个宣告,还是让她脸色一沉。 在金葵的母亲回到云朗的当天,杨峰手下的那位助理来到了金葵家的潮皇大酒楼,开始和金葵的父兄商谈还款问题。这位姓林的助理年纪与杨峰相仿,口气却比他的老板还要盛气凌人。 “我们公司杨总虽然不在乎一笔两笔的欠债,但给你们垫的这笔款怎么着也是一笔大数,所以咱们双方还是应该有个还款协议为好,不过我们财务部坚持要求我们在这份借款协议之外,还要再和你们签一份担保协议,你们得找一家银行或者公司实体,为你们这笔借款提供无条件的还款担保,一旦你们潮皇大酒楼不能偿还这笔借款,将由担保人替你们偿还。” 金鹏急赤白脸:“银行要是愿意为我们担保还钱,当初我们也不会来求你们了。现在哪还有什么公司实体愿意给别人担这份风险,你让我们到哪儿找担保去!” 林助理淡淡一笑:“没担保也没关系,那就由你们潮皇大酒楼自保吧。你们可以跟我们公司签订一份抵押合同,以酒楼的全部资产作为抵押,一旦你们还不上钱,我们公司将有权处置被抵押的资产……” “这不行!”一直沉默的金葵父亲断然拒绝,“我不能把我这个酒楼抵出去,我拿我这条命抵,行了吧!还不上钱你让杨峰把我的命拿去!” 金葵的母亲一直站在门边旁听,看到丈夫额头青筋跳起,金鹏也是一脸怨毒,连忙上前圆场:“咳,光顾说话了,都十二点多了,赶快请客人到前边吃午饭吧……”但杨峰的助理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 “不吃了,给你们省一点是一点吧。担保不签也可以,那你们就抓紧还钱吧。” 杨峰的助理没吃午饭,走了。酒楼的经理把他送出酒楼大门时,酒楼的一层大厅正同时摆着两场婚宴,鞭炮声奏乐声此起彼伏。但新人的喜气并未把酒楼二层经理室的晦气驱散,金葵的父母和哥哥还在一筹莫展地商量对策,对策商量到最后,还是集中到金葵的身上。 金葵的母亲几次进京,已经有了切身感受,她对丈夫说道:“我看葵儿跟那跳舞的男孩感情已经很深了,要想把葵儿拉回来,一两句话恐怕说了也没啥用处。” 金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们在这里没天没夜地拼命挣钱,她却在北京眉开眼笑的谈情说爱,她还是不是金家的人了。现在家里有难了,她凭什么不管不顾啊!我这就到北京去!爸,金葵和杨峰这事,就得您做主,您得跟金葵下死命令!” 做母亲的倒还习惯地向着女儿说话:“这可不是下命令的事呀,再说她现在自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你下死命令她死不干,你又能把她怎么样啊!” 金葵父亲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一两个月是餐饮旺季,差不多每周都有几场婚宴,咱们潮皇大酒楼把婚宴的名气做响了,也是一条生财之道。你告诉小陈,让他多拉这块生意,多派人出去搞搞促销,给婚庆公司的人塞点红包。只要咱们的收入上去了,先把杨峰那笔垫款的利息还上,后面的事情再想主意。” 金鹏说:“还上利息,那本钱怎么办呀?本钱还不上他还是要逼咱们签抵押合同。这抵押合同一签,他随时都能处置咱们。” 金葵父亲说:“抵押合同咱们先顶着不签,杨峰要的是金葵,不到最后绝望他不会跟咱家翻脸。只要这几个月咱们的婚宴一直这么红火,就不愁找不到买家合伙入股。现在好多老板的钱都闲着呢,看见能挣钱的好项目,肯定有人投。所以关键是生意。” 第五章惊(3)作者:海岩 金葵母亲这才插上嘴来:“那,金葵那边,怎么办呀?” 当天傍晚,华灯初上的时辰。金葵的哥哥独自走进云朗市中心的一家饭店,等在大堂的正是白天为还款事几乎翻脸的那位林助理,但走进二楼餐厅的包间金鹏才知道,备酌做东的,竟是杨峰本人。尽管白天的龃龉余怒未散,但杨峰的礼贤之酒,还是让金鹏觉得自己很大面子。 然而酒过三巡,杨峰和他的助理都听出来了,金鹏在谈到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时,口气已不似先前那样大包大揽。他把责任推给了父亲,并且酒后真言,对父亲的一再犹豫手软,也多有抱怨。杨峰的助理不禁提醒金鹏,潮皇大酒楼的情况已容不得你们再犹豫下去了,你父亲应该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林助理的口吻强硬,金鹏听不顺耳,为撑一时脸面,竟把中午商定的对策,就着酒菜和盘托出:最近我们婚宴的生意很火,好多人都觉得潮皇那地方特别吉利,新人多喜气多,所以我们偿还每期的利息,应该不成问题。等我们把婚宴的名气再做大一点,吸引一些有闲钱的老板参资入股,把欠你们的本钱还上也应该不难! 杨峰和他的助理对视一眼,对金家的如意算盘未做评判,但他冲金鹏意味深长地笑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潮皇那地方,真有那么吉利?” 晚饭的时间早过,周欣才从东方大厦出来,上了街边的一辆出租汽车。高纯跟着她来到一家露天茶座,他看到并拍下了她与那个青年画家约会的场面。他看到他们谈了一阵,很快发生争执,青年画家冲周欣吼了几句起身便走,周欣一人留在座位上,样子有几分难堪。 这天周欣很晚才回到住处,进楼之后没再出来。高纯把中午那块吃剩的面包权充了晚餐,结束任务时已饿得眼花缭乱。 这一天的晚上李师傅的妻子吃的也是面包,吃到一半不知怎么呕吐起来,女儿君君喊来父亲,父女二人一通清洁,金葵正巧下班回来,帮忙一起将李师傅的妻子送到附近的一家街道诊所。李师傅到北京后带老婆来这里看过病的,医生早知道他们状况拮据,只是出于救死扶伤的义务才把输液的针管插在了病人的手上。医生对李师傅说:这一瓶药我先给你们输上,是不是接着输你们家里人赶快商量。李师傅面带难色地问:还要输几瓶啊?医生答:今天晚上起码得输两瓶吧,最好连输三天。李师傅接不上下句,金葵站了出来:就输三天吧。我们付钱! 当天晚上金葵去了商场,退掉了高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那只精美的女包价值一千二百元整,一千二百元对于李师傅妻子的病状来说,足以缓解燃眉之急。 李师傅妻子的病况在连续三天输液过后,果然大大好转。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金葵带着君君去了一家餐厅上班。那家餐厅闹中取静,老板是个女的,也是观湖形体训练班的一个学员,练了三个月依然形体臃肿,也不知练以前该是什么分量。这女老板很给金葵面子,同意君君当天上班,工资开到八百,还管两顿正餐。八百块钱对李师傅一家当前的现状,几乎可算雪中送炭! 一连两天下雨,周欣哪儿都没去,高纯任务简单,反倒百无聊赖。第三天雨过天晴,周欣午后即出,高纯扔了干啃了一半的方便面,随着太阳姗姗的去向,一路向西尾随。 午后的京西,雾霭深沉,百望山公园山势雄浑,林莽含烟。周欣负云登顶,居高临下,天地之美尽收眼底。山下,能看到公园门前停了些大车小车,能看到如织的游人和旅行团的小旗。高纯的车子,也就停在门前的停车场里。他透过车前的风挡玻璃,盯着公园的大门。 太阳终于沉到山后去了,百望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高纯看到,周欣出现在公园门口,一边拨着电话,一边向等在路边的出租车走来。这时高纯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电话,电话正是周欣打过来的。 “高纯吗,我是周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第五章惊(4)作者:海岩 高纯吓了一跳:“啊……啊,当然记得,你身体没事了吧?” 周欣说:“没事了,上次真是谢谢你啊。你现在在哪儿,今天有空吗?” 周欣这时已经走到高纯的车前,高纯连忙将身体缩到方向盘下,声音也被手捂得小了许多:“啊,我,我没事,我在外面呢,你有事吗?” 周欣从车窗的一侧走过去了,很惊险地没有看到车内的高纯,“我想请你吃顿饭你今天有空吗?啊,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表示一下感谢……你有空吗?” 高纯微微探起头来,把一双眼睛露出窗沿,他看到周欣已经走到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前,拉开车门上去,他才敢坐直了自己的上身。 “啊,你是说今天吗?” 周欣约会高纯的地方,是一家气氛别致的餐厅。餐厅的规模不大,却是白领和小资趋之若鹜的那类去处。这顿晚餐的主题本来只是聊表谢意,但餐厅里昏暗的灯光和餐桌上浪漫的蜡烛,竟在隔席而坐的这对男女之间,弄出了几分幽会的味道。这种味道恰巧被刚刚到这里打工不久的君君嗅到,君君坐在一台收银机前学着收账,隔了长长的吧台,远处角落里高纯和周欣的哝哝低语,把君君看得一愣一愣的。 面对一杯饭后的冰饮,高纯和周欣讲述了各自的身世。高纯相信周欣的讲述发自内心,但他自己的讲述则必须真伪两兼。 他说:“我从小就喜欢跳舞,但现在我的理想差不多已经破灭了,我只能找一份糊口的工作。” 周欣笑问:“就是为老板开车?” 说完了真话,便是谎言,高纯撒谎,毕竟有点结巴:“我,我不会别的,幸亏……学过开车。” 周欣把高纯的语迟当作了伤感,于是安慰他说:“开车也不错啊,你看老板不在的时候,你多自由啊。” 高纯也就笑笑:“你更自由啊,你可以从事你喜爱的艺术,至少你喜欢画画,就可以画画。” 周欣也笑:“我们一帮画画的办了一个画坊,中国好多画家的画其实相当好,只是缺少推广的渠道和宣传的平台,所以我们还想到国外去办画展,把中国的画和中国的画家介绍到全世界去,这都需要钱。” 高纯问:“光靠当秘书的这份工资,能凑齐你们办画展的资金吗?” 周欣沉默片刻,似乎实话实说:“其实,我去那家公司当秘书,不是为了挣钱。” 高纯问:“那为什么?” 周欣说:“是我妈妈叫我去的,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 高纯问:“你妈妈……为什么希望你去做公司的秘书,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周欣说:“她是做会计的,一个普通的会计。” 见周欣表情严肃,高纯试图让她恢复轻松,他笑着说道:“你妈在公司里做会计呀?听说那可是最挣钱的工作!” 但周欣并不笑,她说:“我妈妈只是个记记账的小会计。现在她连记账也记不了了,她病了,她回家养病去了。” 高纯也只得严肃下来,问:“你出来工作挣钱,就是为了治你妈妈的病吗?你爸爸呢,在家照顾你妈妈?” 周欣说:“我爸爸早不在了。” 高纯愕然。 “我跟你正好相反,我爸爸得了重病,我妈妈不在了。” 双方都沉默下来,互相体会着人生百味。少顷,周欣举杯:“干一杯吧,让我们同命相怜吧。” 他们彼此倾诉,彼此安慰,谁也没料到餐厅收银台里还有一双幼稚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们。 饭后,高纯开车送周欣回到公寓。下车前,周欣对高纯说道:“我想求你再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 高纯问:“什么忙?” 周欣沉默一下,似乎字斟句酌,她说:“我想请你……当我的男朋友,你愿意吗?” 高纯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是否听清。 从周欣的住处赶到观湖俱乐部,时间已经很晚,金葵在俱乐部的后门,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高纯解释今天目标回家太迟,自己又刚去吃了一份盒饭。 第五章惊(5)作者:海岩 两人边说边走进俱乐部内,穿过一条暗暗的内部通道,分别走进男女更衣间。几分钟后,两人出现在空荡荡的练功厅里,金葵把一盘磁带放进练功厅的音响带卡里,“冰火之恋”的旋律在夜深人静之时,显得格外动人。他们没有开灯,窗外的月光如水银泻地,他们在朦胧的水银上舞起衣裙。音乐的音量不大,月光也宁静无言,他们的舞蹈并不惊天动地,但却轮回着欢乐与痛苦,凄凉与甜美…… 街上的夜晚则是金黄色的。 街上没人了,高纯和金葵才开车回家。路上,他们不知怎么谈起了周欣。 周欣的身世,让高纯对她不顾艺术家的斯文去当一个私营老板的秘书,有了宽容的理解,而金葵不知是否出于女人本能的嫉妒,对高纯为周欣所做的解释嗤之以鼻,她坚信一个人的选择如果正大光明,也就用不着为自己再找那么多借口,什么母亲的心愿之类,牵强得有点风马牛不相及。而高纯觉得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面临的困难,就算是为挣钱也没什么不好呀,周欣除了要给她妈妈治病,她和一帮穷画家还办了个工作室,搞艺术没钱也是不行的。 金葵说话越发尖刻起来:“反正我是不会为了艺术这么挣钱的,她妈妈要是个正直的人,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用这种办法挣钱给她治病。除非周欣真爱那个陆老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高纯讶然:“周欣……真爱那个陆老板?” 金葵歪头,奇怪地问:“怎么,你不希望她真爱那个陆老板吗?” 高纯连忙摇头:“啊?没有,真爱当然好啊,爱情万岁嘛。” 高纯显得言不由衷,金葵心中悻悻,当然悻悻得也无据无凭。 第二天,高纯与往常一样,早早开车走了。金葵也趁早起床,凑热闹与君君一起在门外的水池洗漱。君君看着高纯开走车子,悄声对金葵检举揭发:“金葵姐,昨天我看见高纯哥了。” 金葵问:“在哪儿看见的?” 君君说:“在我们餐厅呀。” 金葵问:“在你们餐厅,什么时候呀?” 君君说:“昨天晚上呀。他带一个女的,在我们那吃饭,我在吧台里边没法过去跟他说话。我们餐厅有规定,不让职工跟熟人聊天。” 金葵脸上有些沉不住了:“他带一个女的?那女的……什么样啊?” 君君回忆:“嗯,比你稍矮一点,梳短头发,挺好看的,穿的挺讲究的,一看就是个白领。是不是高纯哥单位里的同事呀?” 金葵愣了半天,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当她再次开口,声音竟变得气愤难耐:“昨天几点?” 还不到午饭时间,周欣就出现在东方大厦的门口,她和另一位女子一起上了公司的一辆汽车。高纯正要跟上,陆子强忽然一个电话命他留下,并且让他下车上来。 这是陆子强第一次叫高纯走进自己的公司,一个公司的工作人员把高纯从公司门口带了进去,一直带进了陆子强的办公室里。工作人员退去之后,陆子强让高纯汇报了周欣这两天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