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2

随着门开门闭的响声,争吵渐行渐远。  那天晚上李师傅嗓子都哑了,几个小时的工夫,人一下苍老了许多。快半夜他们才离开交警大队,住进附近的一间旅馆。高纯陪着师傅一夜长吁短叹,他觉得那大货司机也不像能给交警塞钱的样子,人家交警也是依法处理,师傅违章停车肯定也有一定责任。所以警察判定大货车负责赔蒋先生,师傅负责赔自己的车,也算不上枉法裁判吧。但李师傅眼圈红红的,他说我拿什么赔我的车,我没了车我吃什么?君君她妈的病还怎么治?君君要真考上了大学我能不让她上吗?高纯你反正找到有钱的老爸了,不指望这辆车了,可离了车我们靠谁养活!  高纯无以为答,这一夜他也无法入睡。蒋先生死了,没有了蒋先生,他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老爸。如果见不到老爸,又没了那辆富康,他以后又该干些什么?尽管他一直对金葵说他恨父亲,但现在,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他渴望见到这位亲生的父亲。  事故之后的两天他们一直住在那家旅馆。高纯和金葵天天去交警队打探消息,交警队的民警已经颇不耐烦:你们又问蒋达成的事吧?没消息!高纯已经有点灰心,全仗金葵执著追问:还没联系上他家里人吗?还有他的单位,他死了他的单位难道也不管吗?民警正看一份材料,头都不抬地回答:昨天我们和他单位通电话了,他们说蒋达成早就不在他们那里上班了,早就不算他们的人了。他住的派出所我们也联系了,派出所说他根本没有亲人。  李师傅也天天到交警队来闹,掰扯着他和大货司机彼此的责任。交警们对李师傅已经不仅仅是厌烦,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于厌恶,劝解的口气也变得如同呵斥,不再有一点同情和怜悯。  “赔你?让谁赔你呀!你违章停车造成车毁人亡,处理完他还得处理你呢!”  李师傅一脸泪水,已经憔悴得眉目失形。  三天之后,当高纯和金葵再次走出交警队的大门时,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出什么。他们之间已经建立的默契在那一刻告诉对方,他们应当离开这里,沿着这条省际公路,向着北京的方向,继续前行!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乘坐的长途巴士到达了北京。  北京比云朗繁华多了,宽阔的街上连贯着耀眼的霓虹。高纯和金葵换乘公交车往市中心走,彼此间忽然有了一份相依为命的感情。这天夜里他们在一个居民区的小旅馆里睡下,谁也没要单间,六个人一间的床位是他们愿意承受的价格。第二天早上他们走出旅店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蒋先生工作过的法学研究所。他们在法学所辗转询问了一个上午,问到的情况与交警相同:蒋达成多年前就已因病退职,从此不知去向。这里的人对他如今是死是活一概语焉不详。唯一有价值的线索是他在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区还有一套房子,但那也是太久远的事情了,估计早已搬家,换了地方。  第二章谜(2)作者:海岩  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区距法学所办公的地方并不太远,连打听带坐车一共二十分钟。高纯和金葵在宿舍区居委会打听情况时,使用了蒋先生学生这样的身份。  “蒋达成,听说过这个人啊,不过这个人好像早就去世了。”  另一个人说:“我听说他实际上没死,他是找了个庙出家当和尚去了。”  高纯瞠目结舌,几乎疑心自己白日撞鬼。金葵还算镇定,向居委会说了车祸的事情。  “哟,是吗!他出车祸啦,我们不知道啊!”  居委会里的几个公公婆婆面带惊讶地凑上面孔:“是最近的事吗?不可能吧……”  金葵坚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她急于替高纯打听:“你们知道他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我们需要找到蒋教授的亲人,好通知他们。”  “不知道,他过去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不过好多年都没见他回来过了。”  “他好像一直单身吧,没听说他有老婆孩子……”  居委会里的议论,大致勾勒出蒋先生的人生写照——无亲无友,膝下荒凉,踪迹杳然,生死无定……  从法学所的宿舍区出来,高纯和金葵在街边一个饭摊上吃了午饭,两个人的脸上皆是一筹莫展。金葵说:你爸爸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到底是个什么公司?高纯说:我只知道叫百科公司,公司是做什么生意的我没细问。金葵埋怨:你怎么不问清楚呀。高纯确实忘记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碰上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道骨仙风的老人半夜敲门,来得诡异,去得离奇,公路上的飞来横祸,犹如鬼差神使,命中注定。  金葵说:“咱们要不要去公安局查查,你爸不是叫高龙生吗?到公安局查户口应该查得到吧。”  高纯迟疑道:“公安局又不是我家开的,我想查谁就查谁吗?”  金葵不说话了。  高纯也不说话了。  结完饭钱,两人都没起座,谁也不知起座后该奔哪个方向,该去什么地方。  高纯问:“你怎么办呀,回云朗吗?”  金葵说:“我不回云朗。”又说:“哎,你知道北京有个劲舞团吗?我从省艺校毕业的时候他们就来挖过我,要不是我爸非让我回云朗,我早就到北京来上班了。”  高纯先摇头,后点头:“我就知道有个跳舞的网络游戏叫劲舞团,我玩过。”  金葵似乎没听说过:“游戏,也叫劲舞团?”  高纯说:“对呀。”  金葵好奇:“网络游戏也能跳舞?怎么跳?”  高纯用手做打键盘状:“用手打,控制电脑里的人跳,还可以好多人一起跳,跳得好积分高,还可以在网上跳舞交朋友。”  金葵皱眉:“交朋友,网恋吗?你交了多少朋友?”  高纯连忙遮掩:“没有,我不交。”  金葵疑心:“不交你怎么还爱玩?”  高纯一脸纯洁:“跳舞啊!劲舞团!还有一个游戏叫超级舞者,好多人都喜欢玩。我在现实中跳不了舞了,就到虚拟世界去跳呗,我在网上,是劲舞之王!”  金葵说:“没上瘾吧,你开车挣那点钱,是不是全给这劲舞团了?”  “没有,”高纯说:“这游戏是免费的。”  “噢。”金葵笑笑:“那也不如我说的那个北京劲舞团,我那劲舞团是挣钱的。”  高纯不说话了。  看来完全没有方向的,还是高纯自己。金葵换了一副同情的口气,婉言相问:“那你呢?李师傅的车也没了,你还回云朗吗?”  高纯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出租汽车,说不出自己该不该回云朗,回了云朗又能干什么。  也许仅仅为了安慰,金葵竟然出口怂恿:“要不,跟我一起考劲舞团吧?”  高纯白她一眼:“那团是专业的吧,我一年多没练了,考那种团不是自取其辱吗。”  也许仅仅为了圆场,金葵的口气依然来劲:“你可以练练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帮你练!  第二章谜(3)作者:海岩  金葵的认真,把高纯挑唆得有点心动,他眨眼看着金葵,像在考虑除此之外,是否别无选择。而金葵越说越当真了:“你不是热爱舞蹈吗?你不是做梦都梦见跳舞吗?那就别放过机会呀。再说你功就算差一点,可你形象好呀。劲舞团的那种现代舞要的是味道,功好不好并不重要,而且那个团的人我知道,男的里没什么好看的。”  高纯不自信地问了句:“我好看吗?”  金葵说:“当然了,你多好看呀!”  高纯咧了一下嘴,不知自己该不该笑。也许因为金葵严肃着,他也就没有笑出来。金葵的主张很快便进入到操作性的层面上:“你还有多少钱?要是找到地方,咱们今天就开练!”  他们找到的地方,是一间废弃不用正在招租的车库。车库正面有三个并联的双开大门,里面则一体连通不设隔断,三辆大型货车可以同时存放,一侧还有一个修车的地坑。他们进去时水泥地面油迹斑斑,墙角门边杂物零乱。他们几乎打扫了一天一夜,才勉强腾出空地,修好门窗,并且在墙边相对干净的一角,铺开了新买的被褥。夏天就要到了,被褥非常简单。两个地铺中间隔了些木箱纸箱,以示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他们精疲力尽,倒在铺上,昏昏欲睡。高纯推搡金葵:“起来起来,这是我的床,你睡那边去。”但金葵没动。高纯自己爬起来,把身上所有钱票都摸索出来,摊在床上算账,金葵才迷迷糊糊地问道:  “还剩多少钱啊?”  高纯说:“不到一千了。”  金葵翻了个身:“还够用多久啊?”  高纯说:“你能不能让你们家给你邮点钱来,你有卡吗?让他们把钱打你卡上。”  金葵懒洋洋地说:“我没卡,我不找我家。我一找他们就知道我在哪儿了,我爸准让我哥过来拉我回去。”金葵从高纯的枕头上爬起来,扒着高纯肩头,理所当然地说:“现在我先用你的钱,等我考上劲舞团,你再花我的钱,不就行了。”  高纯收好床上的那一堆散钱,说:“我不花女孩子的钱。等你考上了,我就回云朗去。”  高纯站起来,绕过木箱搭成的隔断,在另一边的铺上躺下来。金葵急忙跟过来,推他:“嘿,你别躺我的床,你到你床上睡去!”  一堵胡乱堆砌的隔墙,两个因陋就简的地铺,一个同居之“家”毕竟诞生。而且,这个“家”的空间很大,足以充当他们的练功“大厅”。  清晨他们开始练舞,从基本功的训练开始。自制的把杆和不知从哪个破衣柜上卸下的镜子,成了这间“练功房”最初的“设施”。金葵充当了高纯的舞伴兼教练,她扶着高纯的双胯,帮他挺起腰身,两人在镜中的造型不仅优美,而且,有点甜蜜。  基本功之外,高纯开始学习“冰火之恋”。金葵在街上的音像店里,买来一盘音乐磁带,选中其中一首曲子,做了“冰火之恋”的配乐。这曲子是个名曲,比云朗歌舞剧团自己创作的舞曲激情壮丽,也足够伤感。“冰火之恋”是一个表现爱情的舞蹈,所以需要激情,也需要伤感。舞蹈可以沟通他们的灵魂,两人的默契仿佛与生俱来。风一般旋转的冰与火彼此相依,彼此缠绵……有点像他们各自内心的情感。  舞蹈不仅仅是他们的寄托与梦想,也是他们的生活现实。两周后他们终于走进了北京劲舞团的考场,和一群年龄相仿的舞者一起,为争取几个录取名额赌博运气。考完出来的舞者几人沮丧无奈几人志得意满。高纯的紧张让金葵不顾周围的目光,拉着他的手低声安抚:别紧张,放松!没事,待会儿别跳太使劲了……  他们进场了,自报了一个双人舞。开始考官说不考双人舞只考基本功,但后来又改变主意表示可以看看他们这段“冰火之恋”。结果他们的表演让考官深感意外。高纯虽然只练了两周,但他居然和金葵一样,能把“冰火之恋”跳得行云流水。考官们甚至鼓了掌,并且用矜持的微笑表示了难得的满意。  第二章谜(4)作者:海岩  正如金葵事前鼓励的那样,高纯的舞功虽然荒废了很久,腰不那么软了,胯部的开度也不够,但他对舞蹈的感觉确有天分,对细节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大大弥补了技巧的不足,两人的配合看上去珠联璧合,无懈可击。考官最后的评语简洁明了:是你们自己编的舞吗?你们跳得很好!还有一位考官说:男孩形象不错,是哪儿毕业的?总而言之,一切都好。当两人走出考场时尽管汗透衣衫,但脸上都挂出了获胜的笑容。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等待的煎熬。一连几天没有消息,高纯心态还好,他对金葵说反正我是陪你去考的,考不中我有心理准备。但金葵不能这样安慰自己,她说你可以这样想我不能这样想,我要考不上咱俩下月吃什么?  晚上,两人坐在铺上,头上的灯泡萎靡不振,高纯把剩下的钞票倾囊翻出,那几张票子也和他们一样困倦无形,不用细数也能一目了然。  高纯说:“实在不行你就回家吧,回家你爸顶多骂你一顿,骂完还是自己的宝贝女儿。”  金葵睡意朦胧,仰身一躺:“我不回家。以后我进了劲舞团,我就挣钱养你,就像你现在对我这样。”  高纯说:“那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回家呀,你爸你妈肯定想你了。”  金葵说:“我想等我先到劲舞团上了班再说吧,我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那以后就更得什么都听我爸的了。”  高纯说:“你再不回去,你爸就不光是打你了,连我都得打。”  金葵翻身欲睡:“他又找不到咱们,再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胆小怕事呀。”  高纯没做辩解,他看了金葵一会儿,忽然说:“我要是为你挨了打……你拿什么赔偿我呀?”  金葵被问得直眨眼睛:“赔偿……你要我赔偿什么呀?”  高纯说:“大账以后再算,你今天……你今天就先付一点预付款吧。”  金葵说:“怎么付?”  高纯不答,看定金葵,然后把嘴唇凑了过去。金葵让他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在高纯想抱住她时起身躲开了。  “预付款付完了。”  金葵离开铺位走开,高纯在她身后嘟哝了一句:“嘁!怎么那么小气!”  高纯和金葵真的跑到公安局查户口去了。公安局的民警在电脑上查了半天,查到条件相近的只有一个人,可是那人七年前已经去世。“他祖籍和你们讲的也不一致,他是从内蒙迁过来的。”值班民警告诉他们。  高纯问:“叫高龙生的只有这么一个?”  民警说:“还有两个高龙生,但肯定不是你父亲。”  金葵问:“怎么肯定呢?”  民警说:“有一个年龄倒是相符,可那是女的。你们到底找父亲还是找母亲?”  金葵问:“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叫高龙生的,”民警指指高纯:“比他还小呢。”  高纯和金葵走出公安局的户籍大楼,全都怏怏然。金葵说:“真怪了,这城里只有一个高龙生和你爸爸差不多年纪,可他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七年后有个人代表他过来找你,可见到你以后那个人也马上死了……咱们不是撞上鬼了吧?”  高纯心里早就惶然,但嘴上还给自己壮胆:“别胡说,那个死了的高龙生,根本不是我爸。”  金葵说:“那你爸上哪去了?公安局的户口册上就这么一个高龙生,公安局总不会错吧。你爸在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又是大老板,总不会连户口都没有吧?”  高纯茫然。  金葵又说:“那个蒋先生,蒋教授,也死得太离奇了。我一生第一次看到这么离奇的事,李师傅的车子好好地停在那儿,平白无故就来了一辆大货车,咣的一下就撞上去了,就像事前安排好了似的……”  高纯骇然:“谁安排的?”  金葵说:“老天安排的呀!弄不好那个蒋教授真的早就死了,咱们见到的是个鬼魂,是你爸悄悄让他出来找你,阎王爷发现了又把他招回去了!”  第二章谜(5)作者:海岩  高纯瞪了半天眼,底气不足地反对:“胡说!”  金葵也后怕似的出了口气:“幸亏咱俩命不该死,老天爷让咱们提前下车了,要不然……”  高纯白了她一眼:“越说越不吉利了。”  他说完顾自向马路对面走去,一辆高速行驶的大货车在他面前紧急刹车,刺耳的刹车声把金葵吓得惊恐大叫:啊!高纯僵在马路当中,也惊骇得面色如土。  一等又是一周,金葵天天打电话给劲舞团询问考试的结果,结果在他们即将弹尽粮绝的一天终于来了。金葵拉着高纯跑去看录取告示,榜上有名的人并不太多,金葵很快就在末尾找到了高纯二字:有你!高纯,有你!高纯颇感意外,不敢相信地上前自看,他的名字果然位列榜末!他马上问:你呢,你的名字在哪儿?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金葵的脸色已经木然。  榜上只有八九个名字,不用细找,一目了然。  “怎么没有啊?”高纯似乎还不明白,一切都颠倒了,像一个过分的玩笑。  他们找到了劲舞团的一位考官,他们向考官追问了金葵落榜的原委。  “不是她跳得不好,是因为我们现在主要缺男的。”考官做了潦草的解释,也怕他们过多纠缠:“你们没看榜上都写了吗,这次男的招了七个,女的只招了两个,一个是北京舞蹈学院应届的本科毕业生,一个是在韩国学跳舞学了三年刚回来的……”  金葵已经绝望地放慢了脚步,高纯还跟在那位考官身后追问希望:“那您这里什么时候还招女的呀,你们今年还招女的吗……”  他们走出劲舞团大门时金葵哭了,高纯试图安慰却拙于辞令:“没事……”他想揽住金葵的肩膀表示同情,金葵却推开他径自过了马路。  那天夜里金葵发起了无名高烧,粗重的呼吸像呻吟一样痛苦。高纯背金葵去了附近的医院,打针化验折腾了整整一宿。早上回到车库金葵才睡,睡了一天不吃不喝。高纯从外面买回了饭菜,说你不想吃也得吃点啊,你恶心就是药把胃烧的。到晚上金葵说:有什么汤吗?我想喝点汤。于是高纯又上街买回了一个什锦砂锅,里边形形色色什么都有,晚饭早饭金葵吃的都是这个。高纯坐在铺沿,几句安慰的话语说得笨嘴拙舌:“肺炎好治,你别着急,反正我这两天就上班了,上班就能拿到钱了。”  金葵说:“这种团都是下发薪吧,你现在手里的钱连吃饭带给我看病,哪儿够啊,再过两个星期又该交这房子的租金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去交?”  高纯说:“钱集中给你治病,房租我去跟房东商量,拖一月半月应该行的。”  金葵说:“要不然,我还是回家去吧。我走了,你一个人就可以把这儿退了住团里去,也不用再花那么多钱给我治病了。”  高纯看看金葵,说:“也行。”  金葵哭起来了,连哭带咳,委屈万分:“我早知道你巴不得我回家去,巴不得我早点走……”  高纯连哄带劝:“没有啊,我不想让你走,我能养活你,我能治好你的病!是你自己说要走的,我怕你想家了,你想家我又不能拦着你。”  金葵紧紧抱住高纯的脖颈,在他耳边哭出笑声:“我不想走,你别让我走,谁说我想走了……”  他们互相拥抱着对方,抱了很久很久,直到高纯试图亲吻金葵的嘴唇,金葵才躲开了面孔,她沙哑地说了一声:“肺炎,小心传染。”  三天之后,高纯上班。上班之后,他才知道,劲舞团的演出几乎都是为歌星伴舞,团里的舞者旱涝不均,有人连日赶场,有人无所事事。高纯人地不熟,一时机会不多。但他有自己挣钱的路子,他在一辆出租汽车的车窗上看到一个电话,随后就找到了这家看上去不大的出租公司。这家公司的业务人员一一查验他的身份证和驾驶执照,又让他签了一份三不管的聘用合同,又让他等了三天之后,把他带到公司的停车场上,将一辆出租车的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中。  第二章谜(6)作者:海岩  “当天钱当天交,等凑齐押金可以改成月交。你试一下车吧。”  高纯在应聘的第三天晚上开车上路。他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带小孩的老妇,他拉着他们去了一处住宅小区,放下孩子后又拉着老妇回到原处。从这个老太太开始,这天晚上他拉了七八个活,收益比原先预想的要好。早上六点,他把车开回公司,和上日班的司机交验了车辆,又在办公室交上了头一夜的车租。出了公司的院子,他才把剩下的钱从挎包里拿了出来,在手上细数。然后,在路边的一间小餐厅里买了早点,打了包匆匆赶回家来。他回家时金葵还在床上睡着。沉睡的金葵依然满面病容。他把刚买的早点放在她的床头,然后嚼着一只油条匆匆离开。每天早上八点至下午四点,他从一名出租汽车司机,又变回了自己理想的身份,在劲舞团不大的练功厅里恢复舞功。他终于又回到舞蹈中来了,和一群激情舞者,在音乐的节奏中把自己强健的身姿,投进镶满墙壁的镜子。下午四点至晚上六点是回家照顾金葵吃饭的时间。然后,整个夜晚,他又摇身一变,又成了这个城市万千出租汽车中的一名司机。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辛苦而又充实。  夏天快到了,某日练功结束之后,舞团的头目召集全体舞者就地开会,宣布劲舞团承接了啤酒节晚会一个舞蹈节目,从即日起须全力以赴。上午八点至十一点半正常练功,下午一点开始排练。这样一来高纯的安排统统打乱,于是他买了两个保温饭盒,每天凌晨便收车回家,这样可以睡到太阳露头。起床后先把两餐饭都做好放进饭盒,嘱咐金葵哪是中饭哪是晚饭,然后掖块面包赶紧上班。每个早上都这样紧张急促,与金葵之间顾不上更多语言,更没有金葵想要的那份缠绵。  也许病中的女孩最是敏感,高纯的每个动作都令金葵心神不安。她常常会在高纯将要出门时把他叫住,高纯的行色匆匆让她总是疑心他将一去不返。  于是她总要把他叫住:“高纯……”  高纯回头:“啊?”  她叫住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只能说:“再见。”  高纯怔怔地:“再见。”  看着高纯拉开车库大门,金葵还是无法释怀,她再次叫住高纯:“那你晚上几点回来?”  高纯说:“晚上排练完我就得接车去了,大概夜里两点以前吧,怎么了?”  金葵说:“没有……就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高纯说:“没事,你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吃饭。我走了啊。”  高纯刚刚转身,金葵还是把他叫住:“高纯,你……你还回来吗?”  高纯莫名其妙:“回来呀。”他终于冲金葵笑了笑,并且走回金葵床边,坐下反问:“我要是不回来了,你不正好能下决心回家了嘛。”  金葵立即泪涌眼窝:“你……你真的不回来了吗?”  金葵忽然掉泪,高纯不知所因,起身找毛巾给她,“怎么又哭了。你到底是希望我回来呀,还是真想家了呀?”  金葵像孩子那样哽咽:“我希望……希望你回来。”  高纯的语气,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是违心还是实意:“可你病得这么重,你应该回家呀。回家把病养好了,可以再回来嘛。你每天一个人躺在这里,光吃这些药,要是把病给耽误了,我怎么担得起这份责任呀!”  金葵抽泣:“这些药,花很多钱吗?我可以吃最便宜的药,等我好了以后……以后我会照顾你的,我以后再也不会拖累你了。你晚上早点回来好吗……好吗?”  高纯抱了金葵,说:“好!”  高纯答应早点回来,这一天他也确实打算早点收工,早点回来,可这一天的晚上,他偏偏就没有回来。  那一晚高纯在路上跑到将近夜里一点,准备收工时又碰上一男一女两个乘客要到延庆县去。高纯刚刚表示延庆太远,他已收车,那位男乘客马上厉声投诉起来。  “你怎么拒载呀。你拒载我可告你啊。”  第二章谜(7)作者:海岩  女乘客则用了恳求的口吻:“对不起师傅,我们家里有急事,您就辛苦一趟吧,我们可以多付点钱。”  高纯说:“不行不行,我家也有事呢。今天太晚了我得收车了,你们找别的车吧。再说半夜三更的我去延庆也没有回来的活儿了。”  女乘客还是恳求:“这么晚了我们上哪找车呀,我们等了半天才等到你这一辆车,辛苦一下吧师傅……”  高纯无可奈何,只好问:“你们去延庆什么地方啊?”  深夜高纯从延庆回到市区,在公司交了车子,再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天色已开始见亮。他轻轻推开车库巨大的房门,尽管动作放到最慢,房门还是戛然作响。他惊讶地看到晨曦微薄的床上,竟然空无一人。他马上穿过隔墙去看自己的铺位,去看车库的每一个角落,但看遍整个车库,都没有看到金葵。  高纯惶然跑出门外,在路口的墙根下他看到了金葵。金葵靠墙歪坐在地上,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高纯心疼极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金葵醒来看清了高纯,她说:我等你呢……你回来了?高纯说:你怎么在这儿等我呀,你都发高烧了……金葵没等他说完,无声的把他抱在怀里。让高纯略略安心的是,金葵的身体虽然滚烫,但她的拥抱却还有力气!  拥有爱情的人是幸福的人,拥有幸福的人是充实的人。那一阵高纯无论白天练功排演还是晚上开车载客,他都能够全情投入,充满激情。  每天夜里,不论多晚回家,金葵都会等他,他们都要挤在金葵的床上,一起靠着挂了被单的墙壁,天南地北地聊上一阵。他们聊得最多的还是舞蹈。金葵说起她毕业时的情形,言语间还流露着无尽的后悔:“那时候我爸非逼着我回云朗不可,回云朗这么个小地方还怎么跳舞啊。其实呆在云朗这种小团,还不如到你们艺校当老师呢。老师还算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还可以混个桃李满天下呢。”  尽管高纯没有生病,但夜里的精神比重病的金葵还要不济,好在关于云朗艺校的一切话题都备感亲切,因为他以前也曾盼着能留在云朗艺校去当老师。艺校的练功房那么破旧,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喜欢那里,好像那里就代表了他的青春,他的成长,好像那里给了他很多恩情。  金葵说:“咱们都一样,艺校就是我们的童年,就是我们的理想。在艺校生活的六年,没有任何时期可以代替。”  高纯没有说话,脸上一片安详。  金葵继续讲述着她的理想,她的理想非常实际,她提议高纯索性把北京劲舞团辞了,咱们两个都回云朗艺校当老师去,你教男生,我教女生,咱们教他们跳冰火之恋。老师的艺术生命可以通过他的学生代为延续,薪尽火传。  高纯没有应声,金葵这才发现他已经睡熟。金葵凝视着他平静的神态,轻轻亲吻了那个酣甜的面容。  第三章玷污(1)作者:海岩  啤酒节快到了,劲舞团晚会排练安排得越来越紧,连上午的基本功训练课都暂时取消,全力以赴准备演出任务。  金葵的病倒是渐渐好起来了,她已经可以下床在车库内外自由走动,精力好时,还可以为自己和高纯洗洗衣服。她从云朗出来时只有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在北京又买了几件换洗的衣裤,都是最便宜的那种。洗衣时她在从云朗穿出来的那件外套中无意翻出了一张观湖健康俱乐部的会员卡。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想起这是蒋教授的一件遗物,是蒋教授在车祸发生的半小时前送给她的。要不是这位已经亡故的蒋教授使他们从小小的云朗鬼差神使地来到北京,她或许不会碰上这段幸福无比的恋情。  也许正因为他们在那场车祸中大难不死,其后的小灾小难才层出不穷。金葵的肺炎刚刚痊愈,高纯又险些伤筋动骨。啤酒节晚会本来将是高纯从艺校毕业后的第一次登台演出,虽然是集体舞,但意义非凡。谁料排练中的一次托举失手,伤及左臂,去医院照了X光片后医生断定仅是肌肉拉伤,并无大碍,但高纯毕竟无法继续参加排练了,让他感觉自己命中坎坷,似乎总与舞蹈无缘。  这些小灾小难,在这一对男孩女孩间风水轮转。高纯受伤的那天上午金葵走出了车库,走上了大街,她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眯着眼睛去看天上的太阳,她冲太阳咧嘴一笑,她知道自己彻底好了。  她坐公交车去了一个地方,那也是蒋教授“指引”的一个方向。她走进观湖健康俱乐部时有点胆怯,因为这里的华丽果然名不虚传。她从餐厅酒吧和桑拿浴室的门前走过,还看到了比正规剧团还要正规的练功大厅。练功厅里正在进行着一堂形体训练的课程,钢琴伴奏的旋律耳熟能详。  那一天金葵是从公交车站一路跑回家的。她一进车库大门就看到高纯居然在家,她顾不上奇怪高纯今天为何回来如此之早,只顾兴奋地抱住他大喊大叫:  “我找到工作了!我可以挣到钱了!”  高纯受伤的胳膊被金葵弄疼,倒吸凉气地往床上歪倒。  三天之后,金葵正式成为观湖俱乐部聘用的一名形体课的实习教练。和金葵相比,高纯一下变成了病人。他不能跳舞了,不能参加排练了,但他没有放弃开车。而且,为了尽快赚够今后舞蹈学院的学费,他甚至把夜班换成了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的白班。  金葵去观湖俱乐部上班,也是为了挣钱。虽然她起初的工作只是帮杂工收拾场地,并没有被安排登场教练,还没有让她接触会员,但她在这里总算知道了什么是有钱的富人。正如俱乐部会员部的文员小张说的那样,能到这儿来的都不是普通人。你想想,买一张年卡就得两万多,大多数人还不是天天来,所以这些人,不是自己有钱就是老公有钱。金葵疑问:我看会员里有一两个特别年轻的也不像结了婚的呀,怎么也那么有钱?小张不屑地说:咳,现在年轻漂亮的女孩,净是让男人养着的,就是二奶呗。金葵拿出蒋先生送的会员卡,说道:没那么绝对吧,我也有一张会员卡,是一个老先生送我的。小张立即笑道:哟,这老先生是你什么人呀?金葵也笑:你意思我是他包的二奶吧?说完这话她似乎想起什么来,向小张问道:哎,你不是会员部的吗,咱们这儿会员入会是不是都得登记个人资料啊,我能不能查查他的资料啊?小张马上摇头:会员个人资料肯定不让你查的。可接下来她又送殷勤:不过我跟我们管会员档案的小廖特好,我可以帮你查查。他叫什么来着?蒋达成。哎你说你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查他资料干什么?金葵连忙正色解释:我和他真没关系,我和他刚认识两天他就……小张死也不信地笑道:刚认识两天他就给你两万的卡,一天一万!你价够高的呀。哎你说说你说说,他是干什么的?没事我这人嘴最严了……  金葵张了半天嘴,不知怎样解释:“我和他真没那种……”  小张笑得更确定了:“哪种?不打自招了吧……”  第三章玷污(2)作者:海岩  无论小张是否相信那场车祸的故事,金葵还是费尽心力地通过她查到了蒋教授登记在俱乐部里的一些资料。那天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金葵向高纯说起了这件事情。虽然蒋教授在观湖俱乐部留的会员资料相当简单,但还是留下了一个联系地址和一个手机号码,金葵说:那号码我打了一下,已经欠费停机了。高纯问:那地址是法学研究所的宿舍吗?金葵说不是,是另一个地址,观湖俱乐部的人往那个地址寄过俱乐部的优惠资料,结果邮局说地址不详,又给退回来了。高纯似乎并不兴奋:就算你查到他住在哪又有什么用啊,蒋教授无亲无友,独来独往,找到他住哪儿又有什么用呢。但金葵还是把记录了地址电话的字条递给了高纯,说:咱们哪天有空去找找吧,看看这个奇奇怪怪的蒋教授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高纯接过那张字条,上面写的地址三字连排,形同暗号密语,和蒋教授本人一样扑朔迷离:  ——青龙口、白马台、红尘去、古今来。  没有邮编。  高纯直晕:“这是什么地方?”  金葵也觉得这句像口诀似的地址不太靠谱,但她却另有一个靠谱的假设:“这张会员卡既然是你父亲送给他的,你父亲按理也应该在那儿办过会员卡吧?”  高纯怔了片刻,看看金葵,仿佛也有点开窍。  第二天傍晚,高纯开着出租车来到了观湖俱乐部,金葵还没下班,还在练功房一侧的小屋里帮教练打字,一份教学计划已打到十之八九,高纯就在练功房的外面等她。他站在练功房的门口,目光从那些渴望改变形体的女人身上扫过,后排一个形体已很优美的女孩,让他的目光悄悄停留。那女孩年龄不大,神态却已相当成熟,在那群徐娘半老的女人堆里,鹤立鸡群般地优雅。高纯的目光未敢停留太久,窥色于他是件胆怯的事情。练功房里的训练很快结束,下了课的“学员”蜂拥而出。金葵也拿了打好的稿子从小屋里出来,见到高纯说了句:我打完了,走吧!便率先向前走去。那个优雅的女孩也从高纯身边走过,歪头整理着乌黑的头发,高纯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追随,只是短短的一瞬,欣赏大于好奇。  金葵带着高纯去了俱乐部的会员部办公室。他们在办公室门外耐心等了半天,那位小张才从屋里开门出来,神秘兮兮地点头说了句:“没有叫高龙生的,有个叫高龙胜的,胜利的胜,是他吗?”  音同字不同,但金葵和高纯还是跟在小张身后,去了俱乐部三楼的健身房。小张从里面叫出一个服务生来,那服务员为高纯和金葵小声指点:“喏,就是里边蹬自行车的那个,左边第二个自行车。”  高纯金葵的目光一齐向里投去,他们视线的落点,是一位在自行车训练器上左摇右摆、挥汗如雨的胖子。两人悬在喉咙口的那份紧张顿时一齐泄去,因为他们看到的那个胖子,只有十六七岁模样,高纯当然不能上前父子相认抱头痛哭。  小张也讶异地对服务生问道:“他就是高龙胜呀?”  服务生说:“对呀,就是他。”  高纯和金葵走出俱乐部大门。他们开车驶离停车场时,两人都有点没精打采。车子驶向大路,高纯把空车的标志灯按灭,不期然再次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女孩。那女孩站在路边抬手拦车,姿态简洁而又安静沉着。高纯的车子当然没停,有几分顾盼地从女孩身边慢慢开过。  他们没有去寻找那个神秘的地址,青龙口、白马台、红尘去、古今来。这十二个字几乎就像一个谶语,一个传奇,一个武侠或者惊悚的故事,悬念固有,却不知所云。  他们那一阵的精力全都消耗在现实当中,那一阵高纯不能随团排练,只能专心开车,还要照顾金葵。在金葵傍晚下班的时间,只要车没载客,高纯都会去俱乐部接她。俱乐部原来的舞蹈教练合约未满,金葵一直不能取而代之,她每天仍然呆在练功房外的那间小屋里,为教练干些文秘工作。高纯去时金葵如果尚未收工,他照例会在小屋的外面等她,偶尔向练功房里张望一眼,总能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孩。于是,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令他吃惊的一幕。  第三章玷污(3)作者:海岩  那一天的形体训练结束得比平时要迟,下课前教练还做了简短小结,随后和学员们一起鱼贯散场。门口的高纯正要踱到一边让开道路,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一个女人的背影冲进门去,场内的“学员”无不为那来者不善的架势惊愕不已。教练出于职责追上询问:请问你找谁?竟被那女人一掌击倒。这时人们都看清那女人的手中提了一只透明的塑料桶,桶里泛黄的液体肮脏刺目。那位教练也许下意识地感觉情况不妙,起身拨开众人再次追上,可惜差之数步,拦之不及,那女人手中的黄水,已经猝不及防地泼在那位年轻女孩的脸上。有人尖声喊叫,有人目光惊惶,有人驻足旁观……高纯看见,那被攻击的女孩双目紧闭,全身发抖,头发精湿凌乱,狼狈不堪。而攻击者动作果断,转身就走,似乎只是眨眼之间,便已逃之夭夭。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件,围观者众,但散去也快。管闲事不是这个年代的普遍习惯。教练从小屋里叫出金葵,让她赶紧到门口找车,高纯于是上前助人为乐,和教练一起扶着女孩走出俱乐部大门,并且开来了自己的汽车。  他们去了最近的医院,直到进了医院的急诊室里,受伤女孩也没有睁开双眼。看来那黄色的液体毒性不浅。那位女教练问她要不要通知家人,女孩摇头不答,问她要不要通知朋友,依然摇头不答。但那天晚上还是有个中年男子赶到医院,高纯不知这男人与这女孩是何关系,也不知他从何渠道得知此事。负责救治的医生显然看出这个男人是比教练更为重要的人物,于是关于女孩的伤情就主要讲给他听。  “不要紧,她没有太大问题。等把眼睛清洗完再打一针抗生素就可以回去了,你们不用着急。”  中年人似乎放下心来,医生走后,便对身边的高纯表示了感谢:“谢谢你啦。是你把她送到医院来的吧,谢谢你啦。”  高纯说:“不客气,应该的。”  中年人想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拿出钱夹,从里边抽出了几张钞票。高纯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不用客气。”  中年人执意要给,高纯执意不收。中年人执拗不过,只好把钱收回,“好,那以后再谢你吧。”他问高纯:“你叫什么,怎么称呼?”  高纯说:“我叫高纯。”  中年人问:“你是开出租车的?”  高纯说:“啊,是。”又说:“我在北京劲舞团工作,兼职开车。”  中年人备觉惊讶:“劲舞团?哦,看你这形象,倒像搞艺术的,你是演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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