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12

“我大哥只信他自己。”“你就拿这样一个大哥当依靠吗?”“大哥就是为了我,才肯这样冒险带着你的。”我不再和他争下去,他的这句话非常伤我的自尊心,好像我是死皮赖脸像讨饭一样靠他们怜悯才被他们带到这里的。我心头发酸,眼圈发红,但我强忍着。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从此以后我便沉默下来,总是长时间守着车窗不发一言。我眼看窗外的大地在急速地退去,我知道自己越走越远,我心里在哭,但我从不出声,从不流泪。潘小伟并没意识到他说错了什么,可见我沉默还是有些慌张,不住地问我是不是木舒服是不是烦,我不答话他就怨恨地看我,又无可奈何地喘粗气。于是他跑到他大哥的包厢里,和他大哥单独谈了许久,声音虽然竭力压低,但我在走廊上仍然能听出他们在激烈争吵。最后不知是谈判破裂还是达成协议,潘小伟出来时的表情虽然无精打采异常低沉,但此后他大哥和潘家那几个“家丁”对我的态度却有了明显转变,尽管看护依旧,但表情辞令上,都客气礼貌多了。列车开进广东省境内已是深夜,我在上铺辗转反侧。自从离开北京我几乎从没睡过好觉,人也瘦了很多。潘小伟在我对面突然醒来,问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不习惯坐车。我看看下铺的阿强坐在窗前吸烟,红火如豆,忽明忽灭,另一个和他替换着睡觉的接罗则鼾声如唱,抑扬顿挫。我看看潘小伟什么都没说,可我有千言万语。潘小伟躺下了,翻了一个身,背朝天孩子似的趴着,梦呓般冲我说了句:“亲爱的,睡吧。”凌晨时有人敲响我们包厢的门,阿强应了一声便翻身跳起,他叫醒大家,说起来吧,我们到了。我起来先看窗外,站台上空空荡荡,夜色木曾褪净,太阳尚未升起,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地。列车在这个冷清的小站停了一分钟,便隆隆地开走了。把我们留在晨光依稀的站台上。我举目四望,心里疑惑,这显然不是广州。出站口的栅栏处,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黑色的子弹头面包车,车前站着一个瘦子,用细如柴秆的手臂冲我们招呼了一下。播大伟会意地点头一笑,率先大步向出站口走去。我这才明白此行的终点并非广州,而他ffJ 一直对我和小伟隐瞒着这个真正的目的地。潘小伟好像无所谓,无动于衷地指着站牌,对我说道:“花都,好靓的名字。”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海岩: 月月,在你上两次谈到潘家人对你的态度和你因此而产生的心情时,我就感到虽然你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并不算长,可身上却带有不少老北京人的个性。老北京人对赚钱不那么看重,相对也不那么擅长,但是特看重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看重别人对自己是不是重视,能不能真诚,够不够义气。北京人的使命感,主人翁精神和参与意识都强得不行,无论何时何事,总爱把自己摆进去,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开句玩笑,就是太爱当主角了。要是赶婚礼就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新娘子,要是赶送葬就恨不得当棺材里的那位,总之得让人前呼后拥都注意着才高兴,至少也得求个和人平起平坐。北京人最怕被忽略,被轻视,被冷落,被怀疑,被排斥在圈外。吕月月:我可不像你说的那样。潘大伟对我是太过分了,我在他眼里不是个警方的探子就是勾引他弟弟的轻浮女人。我看得出来在他的心目中,我这种大陆女孩子能跟他们香港人跑出来,准是爱慕钱财,是属于卖身图财的行径,所以他从心眼儿里就看低了我,更谈不上把我放在明媒正娶的地位对待了。这和我原先决定跟潘小伟一起出走时的想象相距太大了。我原以为只要潘小伟爱我,他就会给我一切,且不说是否能幸福得死去活来,至少应该让我得到安全和起码的尊严。后来才知道我的幻想实在是太天真太幼稚了。海岩:昨天你说你们在花都火车站下了车,我回去查了一下地图,花都是广州北面不远的一个小城市,为什么突然要在这里下车呢?吕月月:这也是潘大伟整个计划中的一个细节,他早就打算好要在花都下车,但车票却买了直抵广州的。他在美高夜总会事件之后,没有和任何人——包括他的公司和家里——发生联络,以防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京、港警方和天龙帮。直到在离开上海之前,才和留在香港的妹夫通了电话,指示他按原定方案于某月某日某时派人到花都火车站来接他。我们那天清晨在出站口见到的那个瘦子,就是受命来接站的人。那瘦子并不多话,用那辆黑色子弹头面包车拉上我们,没在花都做片刻停留,便向正南方向,朝海边来了。海岩:想偷渡回香港吗?吕月月:木,他们是想去澳门,他们担心大陆警方会把对潘小伟的通缉令通报给香港警务处,因此回香港也不安全,所以准备先去澳门,先在澳门设法把潘小伟送到欧洲或加拿大去,然后潘大伟等人再回香港。因为潘大伟参与美高夜总会的杀人案,警方是没有证据的。海岩:这么多天过去了,李向华接手这个案子的指挥权以后,采取了哪些措施呢?吕月月:李向华很努力,这是他显示才能的机会。可惜这是一个很难啃的骨头,因为潘小伟和我的去向不见任何踪迹。他们头两天还是继续在北京地区做工作,毫无头绪;与香港警方联系,也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分析来分拆去,觉得潘小伟从空中走的可能性已经很小,如果从陆上走,最大可能还是朝南,最后从海路偷渡出去。香港警方提供的情况也说,潘大伟早年曾涉嫌从事组织大陆客偷渡港澳的生意,所以从海上走他应该是熟门熟路的。这样,李向华决定孤注一掷,放弃北京,带着刘保华和薛宇等人,倾巢南下,找广东省公安厅求援来了。我们在花都下车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广州呆了三天了。海岩:张网以待。吕月月:不,只是泛泛地市网而已。广东沿海的范围依然是太大了,无从选出重点。海岩:那你们离开花都市以后,往正南方向到了哪里呢?吕月月:我们绕过广州,经佛山、江门两市,黄昏时到了紧靠海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这半渔半商的镇子名叫三水镇,很富,镇上的居民大都住着两层甚至三层高的摩登的楼房。镇不大,只有一条热闹的街。街不宽,拥挤着餐馆酒楼旅馆商店发廊照相厅歌舞厅游戏机房卡拉OK等等都市内容。一到太阳西下上灯时分,这条街便开始熙熙攘攘,外来做买卖的游客和当地人一样多,穿着T 恤短裤在这街上大把地花钱。这大概是我们离开大陆之前的最后一个落脚点了。潘大伟的脸上已不知不觉地带出几分轻松,和阿强们谈笑风生地随着那个沉默寡言的瘦子,拐进了坐落在镇子尾巴上的一个簇新的院落。院子里也盖着一座二层小楼,也盖得挺高级,也是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的玻璃。客厅里各种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家具全是西洋式的,但柜子上却供着梁金的佛龛,墙上挂着俗不可耐的美女挂历,桌布和电视机罩也是大红大绿,拼凑得极欠协调。潘大伟进屋后不等主人相让,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瘦子用广东话从楼上喊下一位其五无比的中年妇女,吩咐他沏茶做饭倒冷饮。这时我才看出来,这小楼就是这瘦子的家。晚饭就安排在瘦子的家里吃。此地靠海吃海,鱼虾螃蟹都很新鲜。潘大伟胡乱吃了两口就和瘦子匆匆上楼密谋,没谈一会儿潘大伟像是发了火,只听见他怒气冲冲地喊了一阵,瘦子像死了一样不言不语。阿强上去探头探脑,片刻复又下来,对着饭桌上的人啼咕了一句:“见鬼!今晚没得走了。”大家全眨着眼睛,闷闷无话。我想他们大概原来并不想在此停留,而是要连夜乘船渡海的。也许计划中的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了。后来我听说当晚不能下海是因为原先定好的船主和人赌钱被殴进了医院。于是潘大伟只好又用手持电话打到香港家里,通知他们派到海上来接应的船改期待命。那一晚我们就在瘦子的家里留宿。瘦子和他老婆搬进一间小屋,把二楼的大卧室让给了潘大伟,阿强等人委屈在楼下客厅里打地铺,我和小伟住在瘦子的儿子的房里,他儿子不知在外上学还是打工从不回家。晚上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小镇上停了电。电视不能看,空调也无法开,风很小屋里很热。小伟累了,脱光了身子在床上倒头便睡,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爬起来去浴间冲凉。我站在屋顶平台上,虽登高而并不觉凉爽。镇子里没有了灯光,就像死了一样断了声响。远处,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着大海的潮声,潮声的涨落,好像使天地间的宁静有加。我想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要乘船渡海了。我从没下过海,从没经过惊涛骇浪。这也许是我在大陆上的最后一夜了,在这大陆的边缘,度过这最后的一夜,我万分想家。我想我妈也许急疯了,她会不会因为我而受到什么压力呢?一想到我妈,我的思绪像泻洪样奔涌而下,我想了我从小生活的村庄,我上学的那个东北边境的小城,我的大学生活和工作以后单位里的第一个熟与不熟的同事、朋友和师长。我仰望没有星星的天空,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亲朋,被黑暗笼罩着,分不清方向。我猜想背海的一边就是北方吧。我面向北方为我妈祈祷,我多希望这时能和她有一点心灵的感应,让她能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和思念。我坚信我妈爱我是无条件的,她一定会原谅我,一定会理解我,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接受我的。别看世界这么大,有时能永远不变地爱你关怀你的,只有你妈。的确,薛宇狂热地追求过我,但事至今日我还能幻想他会一如既往吗?薛宇追我,队里的人差不多全都知道,现在我跟别人跑了,人们会在他背后怎样指指点点,摇头撇嘴,可想而知。薛宇是最要面子的人。这四周的黑暗,加上怎么闻也闻不习惯的又腥又威的海风,加上这异乡的闷热,都让人心里烦躁难定。我真想再回去看一看北京城啊。北京,我那么喜欢那么熟悉那么如鱼得水的城市,我还回得去吗?屋顶平台的楼梯有几声响动,一个魁梧的人影幽幽地爬上来。是潘大伟,他长长地吐着闷气,站在我身边自言自语:“不会有台风吧。”我没吭声。他问我:“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没有去陪阿伟?”我讨厌他破坏了这个能让我独自静思的环境,我压抑着恼火应了~声,转身向楼梯走。潘大伟在我身后突然把我叫住:“喂,小姐,你真想和我们一起走吗?”我站住了,我说:“不是我想,是你弟弟要我跟着他。”潘大伟笑了一下,“小孩子呀,总是心血来潮。”我不想再和他讨论什么,可我还是顶了一句:“你弟弟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他做的事他应该负责。”“是啊,如果你真的跟他出去了我想他会帮你的,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不要幻想得到太多的东西。”我忍不住愤怒,这等于是污辱,“你搞错了潘先生,我并不想要你们潘家的一分钱。”“哈,女人真是可怕,”潘大伟恶声恶气地怪笑一声,“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经花掉了我至少一百万美元!”他显然是在说那把小提琴。说到小提琴他的怨恨溢于言表:“阿伟一向喜欢为女孩子花钱,喜欢和女孩子拍拖,他很开心女孩子都围着他,可这一次他玩得太过分了。”我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跟我说小伟喜欢女孩子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想告诉我,小伟有很多女朋友,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他想告诉我别幻想成为潘家的媳妇,别幻想独占小伟,别琢磨潘家的财产。他就是这个意思!潘大伟接着说:“不过呢,小伟今后对你是不是好并不重要,你有你自己的本钱,所以什么也不用怕的。”我不想再听下去,我气极了恨极了委屈极了,而且害怕。我害怕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一切都意想不到的陌生、无情、多变。在我们的面前,也许并不是结伴欧洲或加拿大的浪漫之旅,而是一个事先谁也没有意识到的局面。我的内心由此而混乱到了极点,我摸到楼梯的扶手一脚踏空几乎跌下楼去。潘大伟在我身后说了句什么我没全听清,大概是说你不用怕,你的本钱就是那张让所有男人都心动的脸。我回房推醒潘小伟,他迷迷糊糊皱着眉嘟娥说:“干什么,人家在睡觉嘛。”我说你起来我有话要讲。他坐起来揉眼睛,满腹牢骚:“你又怎么啦,又要发脾气。”我盯住他:“小伟,你讲,你是不是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女朋友。”“你又搞什么嘛。”他睡眼腥松,歪歪地又躺下去。我拉住他。“小伟,今天是最后一夜了,我求你别害我。”他听我声音变了,才坐正身子,说:“没有啊,是不是大哥这烂鬼又对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看在以前我帮过你的分上,别骗我,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一般朋友啦,总归有的。”“在我之前你没爱过别人吗?”小伟生气地一甩肩膀,直直地躺下去,双手枕头,眼睛看天:“你没理由这样逼问我的,我也蛮可以问问你,你和那位薛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们木是很相好吗!”我强忍着可眼泪依然涌出来,“小伟,小伟,我跟你出来,把一切都托给了你,一切!可我没想到你和你大哥一样,你们一样地不讲理!“小伟又翻身坐起来,“你不是说跟我出来是为了寻找刺激吗!现在你满意了吗?现在你乏味了吗?为什么总这样无事生非?难怪人家说喜欢刺激的女人全都善变!”也许我们都太年轻了,一吵架一激动就失去了理性,爱恨交加什么难听绝情的话都一股脑儿地端出来。“你和你大哥,你们这种人,害了多少女人,玩够了你们就甩了,你对我发的誓,你说你保证让我一辈子快乐,你忘了吗!我真后悔我没看透你!我满以为你和你的家,和你大哥,不是一样的人!”潘小伟的嗓门也放开了:“你不要总是讲我大哥坏话,你不要忘了现在是他在帮你,没有他你出得去吗?你要有骨气,干吗木回去找你的同志去!”“好!好!”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就回去找他们!”我说完就冲了出去,潘大伟不知在哪里用广东话骂了一声,大概是叫他弟弟住嘴。阿强等人站在楼梯口看热闹,看我冲下楼梯出了客厅跑到院子里去,阿强劝了一句:“酶,外面要刮台风啦。”另一个同伙马上讥笑着问他是不是想趁火打劫动坏心思,不怕让老板炒了魷鱼吗?外面果然刮风了,风夹带着发粘的腥味和潮气扑面而来,使人窒息。我无声地哭喊:“妈妈,小薛,伍队长,你们原谅我吧……”我知道我完了。风越刮越大,潮气变成了雨滴,阿强们和小楼的主人在乒乒乓乓地关窗子。我站在院里,顷刻身已湿透。潘小伟光着上身跑出来,拉我回去,我不回去,他硬拉我进屋,说好啦好啦别这样任性啦。客厅里阿强们已打好地铺横七竖八地躺下。黑暗中听见他们带着笑意说你们别闹了我们也要睡觉了,风大睡觉好舒服的。我和潘小伟摸黑上了楼。我坐在床上;潘小伟夹着一只枕头躺在铺着廉价地毯的地板上,他理也不理我,背对我躺着。不断地翻身、擦汗,就是不看我一眼。我一个人独坐在床前,我想他们都在呼呼大睡,确如阿强们的经验,睡觉舒服莫如风雨天。不知是窗外的急风暴雨,还是远处的惊涛拍岸,一种混沌、沉重而又杂乱的声音咆哮着,淹没了这小楼里的一切喘息,一切梦呓。这是台风吗?台风的咆哮无疑是恐怖的,可对于他们来说,天气越恶劣越不用设防,越高枕无忧,越有安全感!潘小伟辗转反侧了一阵,也在电闪雷鸣中睡过去了。这小楼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我悄悄走出房间,下了楼,站在客厅里。没有人醒来。我几乎没有寻找就看到了摆在茶几上的电话,我蹲下来,手抖抖地拨了“01”两个号。这是北京!我接着拨了我们处里的值班室的电话号码,还没拨完听筒里便传出占线的声音,我又拨了一遍,依然占线,我心里凉下来,心想这部电话大概没有长途直拨的功能吧。就在我挂上电话的同时,我突然看到另一只茶几上,横着一个黑黑的家伙,我认出那是阿强随身带着的手持电话,我知道这电话是连香港都可以直拨的。我悄悄拿了这部大哥大溜进了客厅的洗手间。我按了一下开关,嚼的一声,所有的按键都亮了,在黑暗中甚至有些耀眼。我按了“门”两个号,又接了处里值班室的号码,一听,还是盲音。我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流。这时,客厅里有人起来了,我听得很清楚有人起来了,向洗手间这边走过来。我的心几乎跳出胸膛,这时我脑子里万念皆空,过去的一个梦境怦然占据了心头——我坐在一个轿车里,小伟已不在身边,我怀抱一个队队啼哭的婴儿,面对一个持枪的男人。那男人向我连发数枪,我中弹了,我中弹了但似乎没死,我躲在车里装死。那男人转身走了,一路狞笑——这时我听见茶壶和水杯的响声,有人在客厅里喝水,喝毕似乎又拖拖踏踏走回原处躺下。我耐心等了很久,未闻有声,但依然心有余悸。我慌乱地想为什么这大哥大可通香港不通北京呢,想来想去恍然大悟,这大哥大是在香港登记的,要打北京大概先要拨中国的代码才行。于是我满怀希望又接了00861 五个号码,上天有灵,当我接下去按完处里的号码之后,电话居然神奇地通了,漫长的五六声之后,有人接了:“喂,找谁呀?”我激动得说不出话:“喂……”“喂,你要哪儿啊?”听筒里是地道的北京口音,那么亲切。“喂,你是值班室吗?”“你要哪儿啊?”对方有点不耐烦。难怪,这已是午夜两点。我说:“喂,我是吕月月—…。”“吕月月?”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惊奇,“喂!你是目月月?”“我在广东……”“喂,你是吕月月吗,你大声点,你在哪儿?”我怎么能大声,我几乎把嘴唇贴在话筒上压着声音说:“我在广东,这儿靠澳*B 近,这儿叫三水镇。听见吗,这儿叫三水镇!”“三水镇,三水镇是吗?”我听见对方清晰地重复了两遍,就把电话挂了,然后切断了电源。客厅里的人依然睡着,我把电话放回原处。我蹑手蹑脚上楼去,心里很乱,并不觉半点轻松。推开虚掩的门,我慕地吓了一跳,潘小伟正坐在地毯上,眼睛闪闪地看着我,我站在门口不敢进,紧张得不知所措。潘小伟平谈地问:“去哪里了?”“我,我去卫生间。”我的口气不知不觉中,已变得像犯人回答审讯那样驯服。潘小伟以为我不生气了,说:“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又跑出去生闷气了。”我这才放下心走回床前坐下,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快睡吧亲爱的,明天说不定就走了。”我想把一切告诉他,可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我躺下来,心里百感交集一团乱麻,理不出一点头绪。我知道我依然爱他。我想这个打往北京的长途电话会伤害他吗?如果我们的人来了,会怎样对他?如果他说杀冯世民是正当防卫能说通吗?如果他知道我打了这个电话会生气吗?我们的人一旦来了,我该怎么解释我自己?他们会来吗?如果我回到北京队长会怎么看我,薛宇会怎么看我,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吗?我还能像过去那样高高兴兴地上班、下班、逛商场、回家吗?潘小伟和我,我们最终将会怎样,如果我等着他,我依然爱他,他会原谅我理解我再来找我吗?这是一个有着无尽疑问却一无答案的杂乱无章的夜晚,到天快放明时我不觉昏昏睡去。雨在半夜时就默默地停住了,风也不再咆哮。这也许不是台风,也许只是台风的一个边角。雨过天晴之后天气又闷热起来,短睡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我睁开眼看见窗子已经打开了,但门关着因而通风不好。潘小伟一边擦汗一边为我摇扇,他笑着说:“哈,你睡得好香,我还怕你生我的气睡不着呢,没想到你比我还要想得开,哇,修养一流。”我背对他说:“你真是那么想得开吗?”他说:“当然,我吵架时什么气话都敢说,吵完了就忘了,我最不记仇。”我斟酌着词句,说:“小伟,我想问你,假使,假使……你认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怎么样?““那要看是什么事呀。”“你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事呢?”“最不能容忍的,是你欺骗我。”我心里紧了一下,狡辩说:“我妈说过,女人要是不骗男人了,那就是不爱他了。”“是吗?那,我最不能容忍你背叛我。世界上很少有女人喜欢正人君子式的男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不重视女人的操守。特别是我,我这个人感情很投入的,所以最怕伤害。”我知道我现在是不能对他开口了,我故意反唇相讥掩饰自己的慌张。“你们男人,总要求女人忠于你们,可你们从不想想你们对女人怎么样。”潘小伟俯下身吻我,“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心里乱乱的想躲开,可他的湿湿软软的嘴唇却执著地靠上来。他叼住我的舌头,轻轻用力。我疼得叫出声来,他松开了,道歉似的用嘴连连蹭我的脸,他喃喃地说别生气了我的乖乖,我最怕的就是你离开我呀。从他的动作上我明白他又来劲儿了,他一边痉挛一边喘气一边梦呓一般甜言蜜语。我也软下来,在高潮来临的时候,我真觉得死也不该不爱他。他全身瘫软地趴在我的身上,我说你起来去洗洗吧,他说亲爱的我爱死你了,让我再趴一会儿好吗。我们的汗水流在一起,从前胸到双腿,滑腻腻的令人缠绵。我抱着他用力吻他的嘴和脸,我疯狂地说,亲爱的亲爱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原谅我,求你答应我。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啦,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我说:“也许我错了,我不应该跟你到这里来。”他抬起身子,“你不要吓我,你是不是真的后悔了?”我摇摇头,真想大哭一场,“小伟,我害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希望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你都能理解我。”“没问题啊,我当然理解你呀,你能跟我出来,我好幸福啊。”我住了嘴,听着他风马牛不相及的说了许多理解我的话,我仰面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眼泪全部滚到了喉咙里。而潘小伟却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地从我身上爬起来,说:“我今天陪你去逛镇上的商店好不好,我想你应该买一点化妆品,听说这里的商店里还有许多进口的名牌货哩。”说完他便高高兴兴地去冲澡。我拉上被单掩住被汗水弄湿的身子。窗外凉风袭来,我像发疟疾一样,缩在被单里抖个不停。楼下有人高声招呼我们下去用早点,其实时辰早已过了上午十点。投在窗前的太阳正渐渐把光芒浓缩得更加耀眼,这时已经接近了吃午饭的时间。吕月月:当我走出那栋小楼时才发觉这其实是既晴朗又凉爽的一天。夜里的大雨冲尽了厚重的闷气,显示出海洋气候的本色,湿润、清凉,一尘不染。小楼的主人没有和我们一起午饭,他早早就出去联络出海的船。他的女人也搭乘他的车出去走亲戚。午饭以后,潘大伟和阿强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在客厅里摆开牌桌,漫不经心地互相说着笑话。这里离澳门只有一步之遥,已用不着在乎风声鹤嗅。潘大伟也开始无所顾忌地用大哥大和香港的家里及已在澳门迎候的妹夫聊天了。当然他也没有反对潘小伟领我出去逛街。于是我们就出去了。我穿着在上海买的那套带条纹的短袖上衣和背带短裤,小伟穿着在新锦江饭店洗熨得十分挺板的牛仔裤和白色的T 恤。这打扮使我们青春焕发,像一对刚刚毕业的高中生。我昨天说过这镇子口有一条街,这条街很拥挤,蛇一样的细长弯曲。所有的店铺几乎都千篇一律地用俗气的装修材料来模仿港式的摩登。也正因港澳的风气所及,这里的居民除埋头自家的生意之外,并不关心其它。镇上的过客来来往往,既多且杂,但金钱之外,一无是非。指又要买化妆品,我觉得不习惯。“他说:“你真的不懂啊,香港的女孩子对吃穿倒看在其次,最重视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皮肤啊。女人真是怪识破是假货,因此不敢慷慨。我说别买了,我最不喜欢涂脂抹粉,他说也罢,但接下来他似乎又迫不及待地想选一个结婚的戒指送给我。可惜在街上唯一的那家只有一个小小柜台的金银珠宝店中,竟找不见一样稍稍细致些的首饰。店铺里男男女女的小老板们全都用惊异得近乎呆傻的目光看我们,我们离开时总能听到身后一片评头品足的低语。也许这镇上日复一日总是往来着一批一批买海货搞走私的生意人,突然看到一对漂漂亮亮超凡脱俗无忧无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能不奇怪?海岩:肯定觉得耳目生辉。在那种商业气氛浓厚的地方,太清爽的东西反而不可思议。吕月月:潘小伟说:月月,按说我早应该送你一只定婚的戒指。可这里没有好的,还是到了香港再说吧。香港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钻戒。我说不用了,我从不戴戒指项链之类的东西,戴着觉得特累赘,而且睡不着觉,就像没脱完衣服似的。他说你真没情调,这是我们的信物,是我送的,代表我的心,难道你不要吗?潘小伟越清真意切我越做贼心虚,一味用笑来掩饰,我说当然要,可我并不想让你破费得过分。他生气地看我,说:“你神经啊,我没理由这样客气的嘛,我们又不是互相送礼或者做生意。”我说:“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做人一向独立的,除了我父母我还没习惯花人家的钱。今天你出来又要买戒指又要买化妆品,我觉得不习惯。”他说:“你真的不懂啊,香港的女孩子对吃穿倒看在其次,最重视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皮肤啊。女人真是怪物,为了自己的皮肤容貌,肯受世间一切痛苦和辛苦,总是没完没了地涂抹药物。”我说:“我也是女人,我就觉得没有必要打扮得过分,长得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呗。”他说:“不行啊,打扮很重要的,而且我也希望妈咪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有一个最佳的印象,你知道这很重要的。”我说:“你现在这样小,可千万别净琢磨怎么娶媳妇,应该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我觉得男人一般应该在三十岁立业以后再成家的。”他笑了,说:“别忘了你比我大呀,我三十岁的时候你都快成‘师奶’了,不怕我移情别恋吗?”我说:“你是想先造舆论吧?”他笑:“哈,逗你呢。我可不像你呀。”我扭住他:“我怎么了?”“你?你有一张善变的脸呀。”我心底一惊,更然语塞。他在路边买了几只在南方才有的水果,他说了那果子的名字但我没有记住。那果子有深栗色的硬壳,壳里是蒜瓣一样乳白的果实。他掰了给我吃,我心神不定地吃了一口,味同嚼蜡。他自己吃,吃了一个,又掰开一个,问我:“还要吗?”我摇摇头。他说:“不要这样心事重重啦。”我摇头说没有。这时我们已经走到这条街市的尽头,它的出口通向辽阔的大海。我们漫无目的地向潮声走去。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近切地看到大海。海比我想象的寂静,却没有想象的蔚蓝。我甚至不能形容它的颜色,只觉得那不过是一种愿俄的灰黛。离海很远便已礁石累累,很远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气浩然。潘小伟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免得大哥着急。于是我站住了,没有回头,我欲言又止假意看海。“走啦宝贝。”我依然看海。我说:“小伟,假使这时警察突然发现了我们,你说怎么办产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今晚就能到澳门啦,你不用担心的。““假使我们没有走掉,假使就在下海的一刹那,或者就在海上,被警察突然拦住了,然后审问你,你准备怎么说?”“喂,你今天怎么总是神经兮兮的。”“我是说,万一。”“你放心啦,我会说,是我们把你硬抢到这里的。”“不,我是要你对他们说,是冯世民要杀你,你才动手杀他的,是隔壁阿强他们冲进来帮你脱险的。”“你是说那天在美高夜总会吗?大陆警察会那么笨吗?你不要太天真了。”“他们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但你必须这样说,只要你不承认主动杀冯,他们就没有足够的证据,是不能审判你的。”“月月,我们该回去了,大哥要着急的。”“你答应我,你接我的话去说。”他看着我的眼睛,有点疑惑,但终于点了一下头。“好,我答应。”于是我和他一起转身往回走,因为怕找不到那座小楼,所以我们依然沿着那条蛇形的小街原路返程。这时早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街上的餐馆无不人满为患,其它店铺则相对冷清了些。潘小伟问我饿不饿,我说还行早饭吃得晚,他说他也不饿。我们观景一样从一家一家热闹的饭馆门前走过,闻着菜香听着堂格的哈喝。那哈喝声全是广东方言,其意不甚了了,却能使人体会到一种人生的喧哗与诱惑。他问:“月月,你最爱吃什么?”我说:“饿时野菜都香,不饿时山珍无味,我不像你们香港人,那么好吃。”“我知道你不太爱吃西餐。”“西餐么,排场不小,可一人一份菜,不实惠。中国人吃饭讲究七碟八碗。”“我喜欢吃海鲜。”“怪不得你这么细皮嫩肉,全是吃几千块钱一条的鱼滋养出来的。”“以后带你去加拿大,去吃那里的大螃蟹,哇!比中国的大闸蟹还要好。”“真是崇洋媚外,螃蟹也是外国的好。”一路闲聊,一路走来,我被他权放松极本色的情态感染,也变得开朗起来,以致乐而忘忧。还未出街,两人都觉口渴,看见路边有一凉茶店,店内清静无人,也很干净,于是不约而同进店人座。没要任何点心,只各要一杯苦寒败火的凉菜,慢慢爆谈。潘小伟依然坚持己见,说他并不喜欢香港和美国,总是那么拥挤嘈杂,到处是人,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世俗的争斗和欺诈。他说加拿大就是这一点好——空旷,有许多美丽的没有被人践踏过的山水,人也安分善良,黄种人和黑人不被歧视。所以很多人现在都想移居加拿大,尽管那里的税收很高。他反复着强调他并不崇拜美国,也不留恋香港。以后也绝不会和大哥姐夫他们搅在一起做世界的。他的最大的幻想就是带上自己心爱的人,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说这世界四十亿人,他只需要得到一个人的爱,就足够了。他问我喜欢哪里,我说当然是北京。他问为什么,我说那当然了,北京很美丽,现代的节奏和古老的情调并存。北京很现实,但也不缺浪漫,至少,她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城市。这种很入世很讲究坐以论道的感觉,让人特喜爱也持留恋。他对我的思乡之情有点不舒服,撇着嘴故作醋意,然后历数北京的短处——太脏,到处是尘土,公园里的人多得煞了风景,全世界也难找到那么臭气冲天的公共厕所,简陋的小面包车铺天盖地,像蝗虫成灾……总之他不喜欢北京。北京不是没有缺点,可对我来说可能是因为熟悉了,连她的那些缺点我也觉得那么亲切。我反唇相讥说小伟我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喜欢的东西也有一个最大的缺点,那就是这东西本身是木存在的。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说,你还记得你说过你很崇拜诗人顾城吗?你也想像他那样找一个类似于“激流岛”的世外桃源隐居起来,带上一个女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体验野人穴居的那份田园式的浪漫。他说也许现在还不可能吧。他说他只是崇拜顾城的才华和蔑视钱财权势的生存态度,可说实在的还没想过自己也真的脱离开现代生活。我问:“你崇拜顾城的精神和才华,那他的结局,你也崇拜吗?”“什么?”“你也会厌世,也会自杀吗?”“不知道。如果世间已别无所恋,去死也是一个正常的选择。死对绝望和厌世的人是一种最激动人心的归宿,我想大概自杀的人就是有意识地决定把自己的肉体投向自然、永恒和天地日月了吧。”“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理论?”“在美国上学时,同学老师之间经常讨论这些问题的。人固有一死,所以不值得大惊小怪,不值得神秘。”“那么,我还想问你,你也会像顾城那样,死的时候要先杀了自己的妻子做垫背吗?”他愣了一会儿,这是一个没有预料的问题。他笑笑,想用笑来回避,“没有那么疯狂吧。”“我觉得入到那时就已经是疯子了,一个疯子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又笑,笑着把脸凑近我,充满亲见地说:“如果我杀了你,那就是舍不得离开你呀,我舍不得你,所以要带你走,永远和我在一起。难道你不怕我在阴间太孤独么?”我没回答。他那样子半真半假,所以不必回答。可他似乎意识到这个原以为是闲址的话题其实对他十分重要,所以不肯住口,反过来一再追问,尽管表面上依然半真半假。“那你告诉我,如果我决定自杀,我要你跟我去,你会不会去呢?”我沉默半天,不知为什么我竟感到这就像是一场真实的考试,像两个人之间的一个盟约。我最后说:“随你决定吧,随你。”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敷衍呢还是认真的。他想在我脸上亲一下,我躲开了,他说:“好,那我一定要你!”他大口喝干了杯里的凉菜,看到街对面有一个卖鲜花的小店便站起来问我喜欢什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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