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宁在外面叫骂:“杨瑞!你给我出来!你给我滚出去!你早就有女人有孩子,你他妈骗了我这么久!你还有脸住在这儿,你还是人吗!” 钟国庆也从书房出来了,先是和他妹妹说了句什么,然后在我门外厉声叫道:“杨瑞,你出来!” 我打开门,还没看清钟国庆的样子,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我没有一点准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牙被打出了血,还是鼻子出血流到了嘴里,我满嘴是红!我没有还手,我想我毕竟有对不起钟宁的地方,所以我不还手! 钟国庆咬牙切齿:“你他妈玩儿的够狠的啊,你不打算在北京呆了是怎么着!小子你别以为这就完了,你敢跟我来这个,我他妈照死了整你!” 我爬起来,一言不发,返身去卫生间把一嘴的污血吐出来,然后洗干净,再然后回卧室把我的衣服和一些东西快速地装进一只手提包里。装那些东西不过是一种要离开的表示,并没有算计哪些东西该带走哪些可以不要了。三下两下把包装到半满,拎起来就走。钟国庆骂完,已经恶狠狠地回书房去了,不知给什么人在高声打电话,大概也是说我的事。钟宁趴在客厅的沙发里抽泣,我大步从她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又回身,把国宁公司发给我的手机和我那辆车的钥匙,统统拿出来放在茶几上,然后离开了这个灯火辉煌的华丽的家。 天色已晚,我徒步沿着开阔的京顺公路往城里的方向走,没有出租车。那些运货的大卡车和拉人的小轿车没人敢搭理我。我后来也不再心存侥幸地招手了,这么晚了谁敢贸然停车拉上我这样一个幼兽般的流浪汉?我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夜里快一点了才走到了三元桥。夜里风大起来,风一直吹着我的脸,我的脸有点肿,脸和脚都感觉麻木。 我反复想着: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还想着:那孩子是谁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钟宁从三环家具城的门口跟踪了下班出来的安心。跟到一个居民小区,看到安心走进一幢居民楼,没用多久又抱着一个小孩儿出来,路过一个小卖部时,安心放下孩子去买东西。孩子大概一岁多了,已可以在旁边颠着跑。钟宁从汽车里下来,假意去逗那小孩,她问:“你几岁呀?”小孩低头不答。钟宁又问:“你叫什么呀?”小孩腼腆地笑,抿嘴不答。钟宁再问:“妈妈呢?”小孩回身指指安心,说:“——妈妈!”钟宁拿出了她常常随身带着的一张我的照片,问孩子:“这是爸爸吗?”小孩懵懵懂懂地,居然点了头。这时候安心买完东西,回头看见了钟宁。 安心马上认出了她!钟宁也没有回避,她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安心,嘴巴却咧开来恶毒地一笑。 她说:“你真够有福气啊,有这么好看的孩子,他爸爸也一定长得不赖吧。” 安心没有回答,她抱起孩子就走。钟宁也不追,返身回到她的车上,这时她已经面色铁青,她已经把我恨到骨头里去了,她那时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我付出代价! 她上了车,车上还有她的一个随从,正在收起相机,取出胶卷。她接了那胶卷,说了句:“走!” 这些情况是我事后才知道的,但我同时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场误会。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爱一个女孩儿却不敢和她公开在一起,而我不爱的女孩儿却要因为某种功利的目的和她违心地厮守。我是个卑劣的男人。 这一切还是结束了好! 我站在三元桥上,深夜的三元桥不再拥挤,四周的空旷使我蓦然发现这座老式立交的壮观,从它的主干延伸出去的无数阡陌般的支脉通往东西两面,把成串的路灯带向不知尽头的远方。这时我突然痛恨安心。她口口声声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撒谎,可她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撒谎!她什么都瞒着我,明知道我爱她可依然对我吞吞吐吐,话总是说到一半,总是说得模棱两可,含混不清。她知道我是谁,住在哪儿,我有什么亲人,我从哪儿毕业,在哪儿上班,我的一切她统统知道!连我还有一个钟宁,她也一清二楚,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隐瞒!而她呢,她是谁,她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究竟爱过几个男人或被几个男人爱过,我至今模糊不清,我居然连她还有个已满周岁的孩子,都一无所知! 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愤怒,越想越不可思议。当初我追她是以为她纯,为了得到这个“纯”我彻底丧失了已经拥有的一切!我追她的原因和过程的本身就带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她不仅不是我想象中的纯情少女,而且,我怎会想的到呢,她还是一个拖儿带女经风历雨的妈妈!也许她自己都 /* 32 */ 第十章(1) 十 我乘坐的火车是早上六点多钟进入云南的,进入云南后停靠的第一个小站名叫礼昂,乍听起来还以为到了法国的南部。自礼昂之后,列车走得越来越拖沓,停得越来越频繁,车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断更迭。客人的成分结构也明显地发生了变化,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阵势。拥上车来的人越发普遍地,带着大筐小篓的农货,像赶集似的在车厢里挤来挤去,用难懂的土话大声吆喝,我在这些人的骚扰下,精神上不胜其累。 最让我感到累的,还是我对面铺位上那对一直没有换过的年轻夫妇。他们带着一对大概只有两岁大的双胞胎,那是一对龙凤胎。他们管那男孩儿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儿叫小格格。一会儿哥哥,一会儿格格,分不清他们带着口音的腔调是在叫谁。连那两个不知疲倦,上蹿下跳,一点家教都没有的孩子也时常搞错。叫哥哥时,格格会应,父母则以此为乐,大概同时也过足了“皇阿玛”和“皇额娘”的瘾。 从真心论,我不太喜欢孩子,也许我还没到喜欢孩子的年龄。我总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什么事都干不成,一是太闹,二是孩子会用各种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为中心,使其他人统统变为陪衬,这让我觉得无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该是何感觉。我会喜欢吗?像我这样尚没有做父亲愿望的人,也许还难以体会到天伦的乐趣。 最好笑的是,在一年半之前我比现在还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指认为父了。我被指责为一个不负责任的,偷偷摸摸的,道德败坏的父亲。那时我连这个孩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因为这个孩子,我曾经不想原谅安心,我曾经和安心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关于这个孩子的争吵我至今记忆犹新。 三环家具城在那天上午开门营业时,我甚至比安心到得都早。当她来到她的家具摊位时,我已经坐在那张包了粉红人造革的大床上,一脸怒气地等着她呢。 她看到我这么早就等在这儿了,看到我脸上不加掩饰的怨恨,我想她应该是明白了,但她不动声色,甚至还像没事儿人似的和我心平气和地打招呼。她说:“你来的真早。” 我冷冷地沉默了一下,回问道:“你怎么来晚了,是不是刚送完孩子?” 安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我,她大概早就预料到我今天一上来就会问孩子,但我话里的刺儿和我发泄愤怒的方式还是刺伤了她。她尴尬地站了半天,才说:“孩子的事,我找时间会向你解释的。” 我紧跟着说:“你现在就应该向我解释。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可你什么都瞒着我。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还有多少见不得人入不了档案的隐私?” 我的声音大得有点肆无忌惮,安心惶惶然环顾左右,说:“杨瑞,我现在在工作。你知道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我不能没有工作!” 说到工作我的情绪更加激动,更加凶狠:“我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了!我也不能没有工作!” 我说完,扭头大步走了,我走出了家具城的大门。街上起了风,满天的尘土,空气让人窒息。我把衣领竖起,站在街边,不知往何处去。 安心追出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在脸上,那样子说不出是凄凉,还是残酷。我看她一眼,心中有了怜悯,我低声咕噜了一句,像自言自语那样有气无力: “你上班去吧,我走了。” 她没有动,张皇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是因为我吗?” 我转过头,我并不希望她向我表示什么同情或自责。我的目光茫然地,盯着三环路上滚滚的车流。这真是一个忙碌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中,每天该有多少个角落发生多少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数也数不清吧!但整个城市就如同这鱼贯而行的车流一样,没有人会停下来关注一番,感叹几句。每个人,都埋头过着自己的日子,其它都是闲事! 于是我只好自己发出一声叹息,我对安心说:“快去上班吧,别再把工作丢了。你说的没错,工作对你确实很重要。我以前不知道你还有孩子。” 安心显然是想抱歉,想解释:“杨瑞,孩子的事,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应该……” 我挥挥手打断了她。我挥了挥手,好像在告诉她一切解释都不重要了,一切!我说:“你的秘密,你的隐私,你过去的事儿,都是你的私事,我无权过问,我也不想过问。” 安心没有走,她甚至没有从我脸上移开目光。我尽管面朝大路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歉意。她说:“你真的没工作了吗,真的是因为我吗?” 我说:“对,他们以为我是那孩子的父亲!” 安心认真地说:“你去跟他们说,你不是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说,孩子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我转过头,看安心,良久,才咬牙说道:“我知道不是我的!”停了一下,我问道:“是谁的?” 安心低了头:“我早应该告诉你的……”她虽然低了头可我还是能看见她眼里流出了眼泪,强劲的风马上毫不犹豫地把那几滴还发着热的眼泪吹碎了。她说:“我瞒着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怕你知道了受不了。你对我好,真的……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怎么张得开口和你说这些事……” 安心哭起来,泣不成声。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我哭,但却是她第一次毫无遮掩地说她喜欢我。我的心顿时被一片柔软和温暖的情感包围起来,我拥抱了安心。 安心也拥抱了我,我们不顾过往路人的侧目和讪笑,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切怨恨和不满在此刻都微不足道了。我们拥抱着对方的身体,也拥抱了我们彼此的委屈和共同的苦难,拥抱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心情。感受到这个心情让人禁不住想要流泪,可同时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和安慰。 我们拥抱了很久,风把我们吹透了,吹得全身麻木。我轻轻地说了句:“回去上班吧,别丢了工作。你要想跟我说什么,晚上就去找我。” 我松开她,转身跨街走了,像个大男人那样头也不回。 白天,我最后一次去了国宁公司。没有见到钟氏兄妹。但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明显地不自然了,我的身后总是一片嘀嘀咕咕交头接耳。我把办公室的东西清理了一翻,拿了我的私人物品,把属于公司的东西整理清楚,连同办公室和文件柜的钥匙,都留在了屋子里。 走之前我去找了隔壁的秘书,告诉她我已辞职,办公室里的东西要不要向她清点交接一下?她犹豫片刻,让我回去稍等。十分钟后,她竟然带来两位公司的保安,进了我的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清点东西,甚至还要求检查我要拿走的那些私人物品,平时那一脸过度热情和天真装纯的笑容,此时一点影儿都没有了。我微微咧开嘴笑了,仔细看她。她回避着和我对视,拧着脸只看那些东西。我这么看她并不是为了谴责,而纯粹是因为好奇。我原来怎么也想象不出她这张总是带笑的乖乖脸竟能做出如此凶狠冷酷的表情。 /* 33 */ 第十章(2) 离开了国宁公司,我乘出租车直接回了家。回家后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我说爸,我跟钟宁吹了,我今天已经辞了职,跟您说一声。我爸在电话里跟我急了:什么,到底又因为什么?是不是又因为那个叫什么安心的?我说对!我爸说你怎么这么浑……我没听他说下去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天擦黑的时候,安心来了。我们煮了咖啡,像以前那样靠着沙发,面对面的在地毯上盘膝而坐。我们都没有吃饭,或者说,都没有饥饿感,咖啡因此在嘴里显得很苦。这大概正呼应了我们此时的心情。苦涩现在恰恰最能让我们为之感动。 安心说:“关于那个孩子,你想知道什么?你想知道谁是他的父亲?” 我淡淡笑一下:“我想我已经知道谁是他父亲了,这事儿不难猜的。” 安心看着我,毫不惊讶,她平静地问:“你猜到了谁?” 我故意沉了一下,用同等的平静,回答:“是那个姓潘的,那个替你还钱的人,对吗?” 对,是那个姓潘的,我其实早该想到了。从那天夜里安心在街角向他哭诉,到后来他替安心还了欠债,他们之间显然不是一般的朋友。如果他是孩子的父亲,一切就都顺理成章,就都能解释得通了。惟一让我别扭的是,这个姓潘的,年龄太大了,他几乎可以成为安心的父亲。 我不想说那男人的坏话,我本可以对他那一脸的褶子好好地挖苦几句的,但我怕刺伤安心。我只说了句:“那个人,你不觉得他太成熟了吗,找一个成熟的男人是不是特有安全感?” 安心先是皱了眉,那是吃惊的表情,继而她笑了:“你猜到哪儿去了,你怎么会以为是他?他是我的头儿,他是在真心实意地帮助我!” “头儿?”我有点犯愣:“什么头儿?你和他,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安心回避开我的注视,她不回答。她转脸看窗外,也许是在思考应该怎样地回答我,她迟疑得连我都有点不堪重负。我想开个玩笑替她解脱,我想让她知道,我什么都不在乎,在我面前任何事都不必成为难言之隐。 “你们不是什么黑社会团伙吧?” 我的玩笑开到了极致,用以帮她放松神经。安心没有笑,但至少她脸上的线条已被松弛。在夕阳最后的一道余光下那张脸依然美丽,依然娇嫩、单纯和天真,这使她刻意保持平静的声音难免有些不相匹配。 “杨瑞,我告诉你,我没有上过什么广屏师专,也没有到南德的什么中学去当老师。你说的这个老潘,是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的队长,二级警督,我是他手下的一名警员。” 我的心咚咚直跳,安心说她是警察和她说自己是黑社会一样让人震惊,让人几乎无法相信!就如同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安心已经是一位母亲那样,我无法从她那张尚嫌幼稚的脸上,看出她是一个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缉毒警察! 我真的发呆了,再也装不出镇静,我喃喃地说了句:“你到底哪句是真的?”以掩饰自己的惊慌无措。其实,我问这话的同时已经知道,她现在坦白的一切,才是那个真正的安心。天色似乎比平时暗得要早,也许秋天到了,白昼已经缩短。客厅里那两个挂了纱帘的窗户上,仅仅残余着些日落的天光,像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渐渐沉入阴影的我们。我们谁也没有想起去开灯,似乎都希望黑暗能将自己的表情隐藏。 安心的声音,在看不清面孔的黑暗中显出少见的成熟,那低沉而且略哑的语言几乎像是一个沧桑女人在讲述一段陈年的往事。虽然这段往事对她的人生来说只是刚刚翻过的一页,但她说来和我听来竟有一种岁月遥远的隔世之感。 “我六岁在清绵老家上的小学,比正常的学龄小一岁,十一岁升入中学,十七岁参加全国高考,分数刚刚过线。因为我有一块全省跆拳道女子冠军的金牌,所以被广屏公安高等专科学校首轮录取。三年大专毕业,按照公安部的统一规定,公安院校大专毕业生一律下放基层公安机关锻炼两年。在我自己的要求下,我被分到了南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当内勤。” 安心对自己二十年人生的叙述就是这样简短、平易、语气单调,单调得让你几乎找不出年轮的痕迹。 “南德,是缅甸金三角罂粟种植区通往中国内地和欧美大陆的重要通道,这里发生的犯罪百分之八十和毒品有关。搞禁毒工作的人都知道,南德是毒品进入中国的第一个门户,是一个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地方,所以,我要求去了南德。” “为什么?”我问安心:“难道你特别喜欢残酷吗?特别喜欢过那种冒险的生活?寻求刺激是不是你与生俱来的本能和性格?” 安心摇头:“我给了你这种印象?” “对。”我说:“像你这种女孩子,能喜欢跆拳道,又去当警察,又主动要求上前线,说明你特别喜欢做一个力量型的人,特别崇拜英雄。你小时候是不是特爱看惊险电影和武侠小说?” 安心再次摇头,她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到最贴切的解释:“不,我练跆拳道是因为我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远,我得住校,所以我妈让我参加跆拳道队,算是下了课有人能管着我;我上公安专科是因为我练了跆拳道所以他们要我;我要求去南德也不是想追求刺激。在公安专科上了三年学,除了学会了些法律、侦察之类的专业外,很重要的,是我们熟悉并且慢慢接受了我们内部的一种氛围,那就是渴望战斗。这个氛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场’,你在其中,就必然被它吸引,被它左右,在它的轨道里旋转。它的引力,能让你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 安心打开了茶几上的台灯,她在那蜡烛般的灯光中看到了我脸上的茫然。她笑了,说:“真的,是我自己要求去南德的。上次跟你说我毕业后千方百计想留在广屏,那些话全是假的。” 是的,刚才她说过,什么广屏师专,什么南德的中学,那些话全是假的。我问:“那张铁军呢,还有他那个在广屏当妇联秘书长的妈妈,他们也是假的吗?还有那个在南德认识的毛杰,也是假的吗?” “不,”安心摇头,“在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校长病重,我被派去帮忙陪护,认识了他的儿子张铁军。在我毕业半年后,我们结了婚。” “结婚?”我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你和他已经结婚?”我心里吃惊但脸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声音也装得漫不经心:“你才多大?你才多大就结婚?” “二十一岁。那年张铁军已经二十八了。” 我心里有点乱,我对安心从一个处女的想象开始,随着对她的真实情况的每一步了解,都要承受一次心理的打击。我心烦意乱地问:“啊,在你们云南,女孩子二十一岁就结婚,不觉得早了点儿吗?” 安心低了头,我看不清她藏在阴影里的面孔,但从她轻声的回答中,我知道了那上面的表情。 “不是,我这么早就结婚,是因为,因为那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 34 */ 第十一章(1) 十一 我得承认,我爱上了安心,尽管她已经结了婚,尽管她已经有了孩子。 从上中学开始,我记不清追我的女孩儿到底有多少拨儿了,也记不清被我追的女孩儿究竟有多少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我二十三岁时会爱上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要是我不爱这个女人,我干吗要在听到她结婚,听到她有孩子的时候这么不开心?而且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我还是要听下去,我甚至是万分焦急地,满心渴望地,想要听完她的故事。从安心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不断重复温习着这个故事中的事件和场面,不断在想象中丰富着那些场面的细节。这些细节最终留给我的感受,并不是先前的别扭和遗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续了我对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让她自己万般留恋的,是在南德缉毒大队当内勤的那段生活。我在京师体校街口的路灯下看得没错,缉毒大队那位姓潘的队长已经年近五十,他对安心几乎像一个兄长甚至父亲。他并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东三百里的沙矛。他在那里出生,上学,从小学上到中学。老潘本来是一心想离开沙矛到省里上大学的,但中学没上完家里就破败了。破败的原因在他生长的那个小镇并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亲染上了吸毒的毛病。父亲吸毒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老潘十七岁时,父亲有一次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间公共茅房里,据说死相惨不忍睹。别人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老潘后,老潘并没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后来是被谁埋了。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独自住在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把那个因为吸毒而变成疯子和无赖的人当成自己的父亲。他从十五岁开始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孤儿。中学没有上完老潘就参加了工作。他在沙矛地区公安局工作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其中有十五年从事缉毒工作,在他手里落网的毒贩不计其数。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里把几个反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的缉毒干部像洗牌似的全盘调动,被调者一律举家迁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对外保密。这无疑是对这些干部的一种有效的保护,以防止罪犯可能的报复。老潘就是那时从沙矛迁到了南德。说是举家迁移,老潘实际上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德的。因为他老婆觉得南德太偏远,老潘这工作又总是没日没夜的不着家,嫁给一个缉毒警察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还担惊受怕,而且还危险,缉毒警察的家属也一向是罪犯恐吓和报复的目标。于是老潘的老婆就带着儿子迁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历新年泼水节的时候老潘请假回大理看看他们之外,他老婆和儿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南德。 在安心眼里,老潘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在时已是孤儿,娶有妻室却如同单身。安心原以为像老潘这样长期从事对敌斗争从小又缺疼少爱的人,生性一定特别的冷酷残忍,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见到老潘的那一刻,确实没想到这位满脸沧桑苦相的粗硬汉子,竟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潘始终像母鸡护蛋似的照顾着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缉毒大队里惟一的一位大学生,可以说老潘对她的照顾不仅是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偏向,从内心起因上那几乎是代表了对“知识分子”的爱护和庇佑。这种庇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可能发生伤亡和危险的侦察缉捕行动。南德是一个战场,在战场上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关照,无疑就是对生命的保护。 那个环境对我这样几乎从未远离过北京的人来说简直陌生得难以想象,遥远得好像不在同一个生存的时空。后来安心像讲故事一样地给我讲了很多缉毒的案例,那些案例与好莱坞及港台电影的情节相比,大都显得简单无趣平淡无奇,只有少数几个勉强凑合称得上惊险的,也不过仅仅像个掐头去尾的情景短剧。但无论是简单平淡的还是勉强凑合的,在安心嘴里无一不绘形绘色,说的比听的还要来劲儿。这些案件尽管她并非个个亲历亲为,但敌我双方的出场人物她大都见过,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交臂,她认识他们熟悉他们与其中有些人甚至朝夕相处,所以每个案例由她说来几乎等于对往事和故人的追忆。 在我听来,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顺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点年轻人特有的寂寞而已。张铁军每个月从广屏坐火车来看她一两次,每次只能呆个两三天便要匆匆赶回。和毛杰短暂的脱轨行为并没有影响她和铁军的感情,她爱铁军想铁军对铁军再无半点杂念。她那时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和铁军天天见面。而处于热恋状态的铁军对这样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难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并和安心讨论他要不要从广屏临时借调到《南德日报》当记者来。 总的来说,安心是个理智型的和责任感比较强的女孩儿,所以能很干脆地中断了和毛杰的这段危险关系。也许干公安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断和心计,她和毛杰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尽管她后来和我谈到这段往事时不得不承认,是她对不起毛杰,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暗自隐藏着一种负罪感,无论是对毛杰,还是对铁军。 对铁军她还可以补偿,那就是,在后来的生活中对铁军加倍地好。她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让铁军和她在一起时享受到充分的快乐。铁军每次来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时间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还要为他捏头捶肩,甚至给他洗脚。她对他好得几乎到了一种讨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中,模拟演习出未来家庭的全部温馨。她这样做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是为了赎过。 /* 35 */ 第十一章(2) 在她到南德实习刚满半年的时候,市里不知从哪儿拨了一笔专款,给公安干警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用缉毒大队一些老同志的话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项“温暖工程”。那几年队里好多人连药费都报不了呢,打针吃药的发票一直攥在手里欠着呢,现在居然有病没病都可以去体检了。这次体检缉毒大队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大队的副教导员,查出有肺结核。肺结核让人总感觉是旧时代久违的一种文人病,遗老遗少似的,很少见了,不知怎么让他赶上了。再有就是安心,医生问安心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安心说没有啊,她这么年轻,身体从小就好,练跆拳道的身体还能差么?她一向不看医生的。她对身体的不适极不敏感,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抗就过去了,连药都不吃。但医生既然问了,她就仔细回想,她对医生说最近有时有点头晕恶心,不过还行,不算严重。接下来她又告诉医生,她的例假有一阵儿没来了,……这算不算病呢?医生是个女的,还挺懂事的,给安心留了面子,旁边没人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问她: “你结婚了吗?” 她的样子完全是个少女,所以医生才这么问。在听到她回答:“还没有。”三个字以后,医生冷冷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