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张鹏翮真的回来了,授了刑部主事。张鹏翮当天夜里就登门拜访了陈廷敬。两人执手相对,不禁潸然落泪。陈廷敬道:“张大人,您可受苦了!”张鹏翮倒是豪气不减当年,道:“哪里啊,不苦不苦!我这几年流放在外,所见风物都是我原先从未听闻过的,倒让我写了几卷好诗!唉,陈大人,我早听说了,您这几年日子也不好过啊。”陈廷敬苦笑道:“没办法啊,真想好好做些事情,都难。”张鹏翮道:“明珠口蜜腹剑,操纵朝政,很多人都还受着蒙蔽啊。”陈廷敬说:“您出去这些年,朝廷早已物是人非。凡事心里明白就得了,言语可要谨慎。”张鹏翮笑道:“我反正被人看成钉子了,就索性做钉子。下回呀,我就参掉明珠!”陈廷敬摇手道:“此事万万不可!”张鹏翮问:“为什么?”陈廷敬说:“皇上这会儿还需要明珠,你参不动他!”张鹏翮等摇头而笑,道:“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总忘记自己是替皇上当差!”很快就是深秋了,两个解差押着许达出了京城。到了郊外,解差要替许达取下木枷,许达却道:“这怎么成?”解差说:“许大人,陈大人吩咐过,出了北京城,就把您的木枷取下,不要让您受苦。”许达这才让解差取下木枷。许达双手早被磨出了血红的伤痕,他轻轻揉着手腕,仰望灰蒙蒙的天空。解差又道:“许大人,请上车吧。”原来不远处早停着一辆马车。解差说:“这是陈大人替您雇的车。陈大人反复叮嘱,让我们一路上好好儿照顾您!今儿巧得很,陈大人弟弟要去凤阳做知县,不然陈大人自己会来送您的。”许达百思不解,摇头苦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一个流放伊犁,一个发配凤阳。”陈廷敬总觉得自己愧对许达,本来预备着要来送行的。只是陈廷统也正是这日启程,他就顾不过来了。陈廷敬在城外长亭置了酒菜,同弟弟相对而饮。亭外秋叶翻飞,几只乌鸦立在树梢,间或儿叫上一两声。珍儿跟大顺、刘景、马明都随了来,他们都远远的站在一边。陈廷敬举了酒杯说:“廷统,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去做知县,我放心不下啊!”陈廷统说:“哥,我实在高兴不起来。”陈廷敬说:“你这回是从刀口上捡回性命,应该庆幸才是!”陈廷统摇头叹息,道:“只怪自己糊涂!”陈廷敬说:“凤阳地瘠民穷,做好那里的知县,很不容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只管把这个七品芝麻官做好。喝了这杯酒,你好好上车吧。”兄弟俩干了杯,出了亭子。陈廷统说了些哥哥珍重的话,上了马车。马车渐行渐远,陈廷敬突然悲从中来,背过身去。48钱市总算平稳了,皇上仍是放心不下,怕有反复。近两年钱市一波三折,弄得朝廷疲于应付。这日晌午,皇上来到南书房,进门就问宝泉局近日是否有事。不等陈廷敬开口,高士奇抢着说话:“启奏皇上,臣等接了户部一个折子,宝泉局告急,仓库里快没铜了,钱厂眼看着要停炉。原是十三关办铜不力,而陈廷敬又下令不准收购民间铜料、铜器,宝泉局难以为继。”皇上便问陈廷敬:“为何弄成这个局面?”陈廷敬道:“臣等刚才正在商议票拟,原想奏请皇上,一,今后各关办铜,不管块铜、旧铜、铜器,只要是好铜,都解送入库;二,令天下产铜地方听民开采,给百姓以实惠,给官员以奖励。”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起初禁止收购块铜,只令收购铜器,后来连铜器都不准收了。这会儿他又说块铜、旧铜、铜器都可收购。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百姓无所适从,朝廷威严何在?”徐乾学等也都自有主张,纷纷上奏。几个人正争执不下,明珠道:“想必陈廷敬自有考虑。但开采铜矿一事,因地方官衙加税太重,百姓不堪重负,早已成为弊政!”皇上想陈廷敬能够把钱法理顺了,必定自有想法,便道:“廷敬,朕想听你说说。”陈廷敬道:“启奏皇上,收购铜料一事,此一时彼一时。起初钱重,奸商毁钱有利可图,所以禁止收购铜块;奸商既然可以毁钱铸成铜块,照样可以造作旧铜器,所以旧铜器也不能收购;臣曾故意鼓励收购旧铜器,为的是查出奸商苏如斋。现在钱价已经平稳,奸商毁铜无利可图,就不要管是什么铜,只要是好铜,都可收购!”皇上点头道:“廷敬有道理!”《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二十一章(4)陈廷敬又道:“但民间旧铜毕竟有限,要紧的是开采铜矿,增加铜的储备。明珠所言,开采铜矿,只是让地方多了个敲诈百姓的借口,的确是这回事。因此,臣奏请皇上,取消采铜征税,听任百姓自行开采!”高士奇马上反驳道:“皇上,陈廷敬这是迂腐之论!取消采铜税收,会导致朝廷税银短少!”陈廷敬不急不徐,缓缓道:“启奏皇上,按理说,采铜税征得多,铜就应该采得多。但各地解送入库的铜并不见增加,原因在哪里呢?因为税收太重,采铜不合算,百姓并没有采铜。而官府铜税照收,其实是压榨百姓。”皇上击掌道:“朕以为廷敬说到点子上了。廷敬,你说下去。”陈廷敬说:“更何况,天下有铜十分,云南占去八九。取消采铜税,只对云南税收有所影响,对其他各省并无关碍。”皇上再次击掌,道:“既然如此,朕准陈廷敬所奏:一,各关办铜,不管块铜、旧铜、铜器,只选好铜解送;二,令天下产铜地方听民开采,取消采铜税,地方官员督办采铜有功者记录加级,予以奖励。着明珠、陈廷敬会同九卿会议提出细则。”待明珠同陈廷敬领了旨,皇上又道:“陈廷敬督理钱法十分得力,所奏办铜之策亦深合朕意。你做事心细,账也算得很清,朕让你做工部尚书。”陈廷敬跪下谢恩,只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皇上请陈廷敬起来,又说:“朕知道你平日喜欢个琴棋书画,今日赐你西洋所进玻璃象棋一副!”张善德早预备着盘子站在旁边了,递了过来。陈廷敬接过玻璃象棋,再次跪下谢恩。皇上见臣工们对那玻璃象棋艳羡不已,便道:“各位臣工尽心尽力,朕都很满意。明珠是朕首辅之臣,自不用多说。陈廷敬的干才,徐乾学的文才,高士奇的字,朕都十分看重!”听了皇上这番话,臣工们都跪下谢恩。皇上移驾还宫,时候已不早了,臣工们各自散去。徐乾学今儿当值,夜里得睡在这儿。高士奇住在禁城,走得晚些。高士奇见没了人,便道:“徐大人,您做尚书做在前头,如今陈大人眼看着就要到您前面去了啊!”徐乾学道:“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陈大人才学、人品,有口皆碑,得到皇上恩宠,应是自然。按辈份算,我还是陈大人的后学哪!”高士奇道:“徐大人生就是做宰相的人,肚量大得很啊!今儿皇上一个个儿说了,我只会写几个字,您徐大人好歹还有一笔好文章,人家陈大人可是干才啊!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文章再好,字再好,比不上会干事的!”徐乾学道:“得到皇上嘉许,乾学已感激不尽,哪里想这么多!”高士奇道:“我琢磨皇上心思,因为这次督理钱法,陈廷敬在皇上那里已是重如磐石了!今儿皇上那话,不就是给我们几个排了位吗?我只是以监生入博学鸿词,总被那些读书人私下里小瞧,这就是命了。您徐大人呢?堂堂进士出身啊!”徐乾学只道:“士奇,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高士奇仍笑着说:“徐大人,这里没有别人,士奇想同你说几句体已话。您猜陈廷敬文才、干才都是不错的,为什么官儿反而升得慢呀?张英大人、您徐大人,都是陈廷敬后面的进士,尚书却做在他前头!”徐乾学道:“皇上用人,我们做臣子的怎好猜度?”高士奇笑道:“想您徐大人只怕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口风紧。我说呀,就是他陈廷敬不够朋友,不讲义气!当年因为科考,陈廷敬惹上官司,差点儿要杀头的,全仗明相国暗中相助,他才保住了性命。可您看他对明相国如何?离心离德!”徐乾学这几年可谓扶摇直上,名声朝野皆知。他事事肯帮陈廷敬,一则因为师生之谊,一则因为自己位置反正已高高在上。今儿听皇上说到几位臣工,倒是把陈廷敬的名字摆在前边儿,徐乾学心里颇不自在。只是他不像高士奇,凡事尽可能放在心里。如今高士奇左说右说,他也忍不住了,笑道:“待哪天陈大人做到首辅臣工,我们都听他的吧。”高士奇听出徐乾学说的是气话,知道火候够了,便不再多说,客气几句告辞回家。49时近年关,紫禁城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原是早几日传来捷报,台湾收复了。皇上选了吉日,摆驾畅春园澹宁居,各国使臣都赶去朝贺。皇上吩咐使臣们一一上前见了,各有赏赐。礼毕,明珠奏道:“启奏皇上,而今正是盛世太平,万国来朝。台湾收复,又添一喜。臣综考舆图所载,东至朝鲜、琉球,南至暹罗、交趾,西至青海、乌思藏诸域,北至喀尔喀、厄鲁特、俄罗斯诸部,以及哈蜜番彝之族,使鹿用犬之区,皆岁岁朝贡,争相输诚。国朝声教之远,自古未有。”皇上颔首笑道:“朕已御极二十二年,夕惕朝乾,不敢有须臾懈怠。前年削平三藩,四边已经安定;如今又收复了台湾,朕别无遗憾了!”俄罗斯使臣跪奏道:“清朝皇上英明,虽躬居九重之内,光照万里之外。”朝鲜使臣也上前跪奏:“朝鲜国王恭祝清国皇上万寿无疆!”使臣们纷纷高呼:“精国皇上万寿无疆!”皇上笑道:“国朝德化天下,友善万邦,愿与各国世代和睦,往来互通。赐宴!”没多时,宴席就传上来了。皇上就在御座前设了一桌,使臣跟王公臣工通通在殿内席地而坐。皇上举了酒杯,道:“各位使臣、列位臣工,大家干了这杯酒!”众人谢过恩,看着皇上一仰而尽,才一齐干杯。张善德剥好了一个石榴,小心递给皇上。皇上细细咀嚼着石榴,道:“京城冬月能吃上这么好的石榴,甚是稀罕。这石榴是暹罗贡品,朕尝过了,酸甜相宜,都尝尝吧。”使臣跟王公臣工们又是先谢了恩,才开始吃石榴。皇上忽见陈廷敬望着石榴出神,便问:“廷敬怎么不吃呀?”陈廷敬回道:“臣看这石榴籽儿齐刷刷的成行成列,犹如万国来朝,又像百官面圣,正暗自惊奇。”皇上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陈廷敬是否想作诗了?”陈廷敬忙拱手道:“臣愿遵命,就以这石榴为题,做诗进呈皇上。”皇上大喜,道:“好,写来朕看看。”张善德立马吩咐下面公公送来文房四宝,摆在陈廷敬跟前。陈廷敬跪地而书,很快成诗。公公忙捧了诗稿,呈给皇上。皇上看了片刻,轻声念了起来:“仙禁云深簇仗低,午朝帘下报班齐。侍臣密列名王右,使者曾过大夏西。安石种栽红豆蔻,火珠光迸赤玻璃。风霜历后含苞实,只有丹心老不迷。”皇上吟罢,点头半晌,大声道:“好诗,好诗呀!朕尤其喜欢最后两句,风霜历后含苞实,只有丹心老不迷。这说的是老臣谋国之志,忠心可嘉哪!”《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二十一章(5)陈廷敬忙跪了下来,道:“臣谢皇上褒奖!”皇上兴致甚好,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朕命各位能文善诗的臣工,都写写诗,记下今日盛况!”众臣高喊遵旨。高士奇还得接收南书房送来的折子,喝了几杯酒就先出来了。正好碰上索额图急急地往澹宁居赶,忙站住请安:“士奇见过索大人!皇上又要重用大人了,恭喜恭喜!”索额图冷冷的问道:“你怎么不在澹宁居?”高士奇道:“南书房每天都要送折子来,奴才正要去取哪!”索额图又问:“今儿皇上那儿有什么事吗?”高士奇回道:“见了各国使臣,又赐了宴,又命臣工们写诗记下今日盛况。皇上正御览臣工们的诗章。陈廷敬写了几句咏石榴的诗,皇上很喜欢。”索额图哼着鼻子说:“我就看不得你们读书人这个毛病,写几句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高士奇忙低头道:“索大人教训得是!”索额图瞟了眼高士奇,甩袖而去。高士奇冲着索额图的背影打拱,暗自咬牙切齿。索额图到了澹宁居外头,公公嘱咐说:“皇上正在御览臣工们的诗,索大人进去就是,不用请圣安了。”公公虽是低眉顺眼,说话口气儿却是棉花里包着石头。索额图心里恨恨的,脸上却只是笑着,躬着身子悄声儿进去了,安静地跪在一旁。皇上瞟了眼索额图,并不理他,只道:“朕遍览诸臣诗章,还是陈廷敬的《赐石榴子诗》最佳!清雅醇厚,非积字累句之作也!”陈廷敬再次叩头谢恩,内心不禁惶恐起来。皇上今日多次讲到他的诗好,他怕别人心生嫉妒,日后不好做人。皇上又道:“陈廷敬督理钱法,功莫大矣!倘若钱法还是一团乱麻,迟早天下大乱,哪里还谈得上收复台湾!”陈廷敬愈加惶惶然,叩头道:“臣遵旨办差而已,都是皇上英明!”皇上同臣工们清谈半日,才望了眼索额图说:“索额图,你也闲得差不多了,仍出来当差吧。”索额图把头叩得梆梆响,道:“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皇上又道:“你仍为领侍卫内臣工,御前行走!”索额图仍是叩头:“臣谢主隆恩!”明珠心里暗惊,却笑眯眯地望着索额图。索额图不理会明珠的好意,只当没有看见。过了几日,皇上仍回了紫禁城,索额图抽着空儿把高士奇叫到府上,问道:“说说吧,皇上怎么想起让老夫出山的?”索额图靠在炕上,闭着眼睛抽水烟袋。高士奇垂手站着,望望前面的炕,索额图却并没有叫他坐的意思。他只好站着,说:“皇上高深莫测,士奇摸不准他老人家的心思。”索额图仍闭着眼睛,问:“士奇?士奇是个什么劳什子?”高士奇忙低头道:“士奇就是奴才,奴才说话不该如此放肆!”索额图睁开眼睛骂道:“你在皇上面前可以口口声声自称士奇,在老夫这里你就是奴才!狗奴才,放你在皇上身边,就是叫你当个耳目。老夫要你何用!”高士奇忙跪下,道:“奴才不中用,让主子失望了!”索额图拍着几案斥骂道:“滚,狗奴才!”高士奇回到家里,气呼呼地拍桌打椅。使女递上茶来,却叫他反手打掉了。侍女吓得文气不敢出,忙跪下去请罪。高士奇厉声喝道:“滚,狗奴才!”侍女吓得退了出去。高夫人道:“老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老爷,我就不明白,您连皇上都不怕,为什么怕索额图?”高士奇咬牙道:“说过多少次了你还不明白,皇上不会随便就杀了我,索额图可以随便搬掉我的脑袋!”高夫人道:“索额图哪敢有这么大的胆子?”高士奇说:“索额图是个莽夫!以索额图的出身,他杀掉我,皇上是不会叫他赔命的。”高夫人说:“既然如此,咱趁皇上现在宠信你,不如早早把索额图往死里参!”高士奇摇头道:“妇人之见!咱们这皇上呀,看起来好像是爱听谏言,其实凡事都自有主张。只有等他人家真想拿掉索额图的时候,我再火上加油,方才有用。”高夫人哭了起来,说:“怕就怕没等到那日,您就被索额图杀掉了!”高士奇听了夫人这话,拍桌大叫:“索额图,我迟早有一日要食其肉,寝其皮!”徐乾学从户部衙门出来,正要往乾清宫去,碰上了高士奇。两人见了礼,并肩而行。高士奇悄声儿问道:“徐大人,咱皇上怎么突然起用索额图?”徐乾学笑道:“高大人入值南书房日子比我长多了,您看不出来,我怎么看得出来?”高士奇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入值南书房后连连擢升,做了刑部尚书又做户部尚书。为什么?您脑子比我好使,皇上宠信您!”徐乾学谦虚道:“哪里哪里!既然高大人信得过,我不妨瞎猜。我想,明相国要失宠了。”高士奇问道:“难道皇上想搬掉明珠,重新重用索额图?”徐乾学不语,只是点头。高士奇恨恨道:“我倒宁愿明相国当权!”徐乾学笑道:“高大人此话,非丈夫之志也!”高士奇歪头望了徐乾学半日,问:“徐大人有何打算?”徐乾学悄声儿说:“既不能让明珠继续把持朝政,又不能让索额图飞扬跋扈。”高士奇问道:“那我们听谁的?”徐乾学摇头笑笑,叹息起来。《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二十一章(6)高士奇知道徐乾学肚里还有话,便问:“请徐大人指教!”徐乾学道:“你我取而代之!”高士奇怔了会儿,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唉,士奇真是惭愧!我殿前行走二十多年,蒙皇上宠信,得了些蝇头小利,就沾沾自喜。真是没出息!”徐乾学说:“只要你我同心,珠联璧合,一定能够把皇上侍候得好好的!”高士奇点头道:“好,我跟徐大人一块儿,好好的侍候皇上!”徐乾学说:“对付明珠和索额图,不可操之太急,应静观情势,相机而行。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一个人出头。”高士奇问:“谁?”徐乾学笑道:“不用我明说,您心里明白。”高士奇立马想到了陈廷敬,便同徐乾学相视而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望见前头宫门高耸,忙收起话题,躬着身子,袖手而入。两人进了南书房,陈廷敬等早在里头忙着了。见过礼,各自忙去。过了晌午,皇上召南书房臣工们去乾清宫奏事。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等立马进宫去了。南书房自然是收到折子若干,连同票拟一一扼要奏闻。皇上仔细听着,准了的就只点点头,不准的就听听臣工们怎么说。念到云南巡抚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甚是高兴。原来王继文上了折子说,云南平定以来,百姓安居乐业,民渐富足,气象太平,请于滇池之滨修造楼阁,拟称“大观楼”,传皇上不朽事功于千秋!皇上点头不止,道:“王继文虽然是个读书人,五年前随军出征,负责督运军饷、粮草,很是干练。云南平定不出三年,竟有如此气象,朕甚为满意。不知这大观楼该不该建?”明珠听皇上这意思,分明是想准了王继文的折子,便说:“启奏皇上,王继文疏浚滇池,不仅治理了滇池水患,而且利于云南漕运,又得良田若干,一举多利。王继文真是难得的人才,臣以为他折子所奏可行。”陈廷敬当然也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却道:“按朝廷例制,凡有修造,动用库银一千两以上者,需工部审查,皇上御批。因此,臣以为,大观楼建与不建,不应贸然决定。”徐乾学说:“臣以为,我皇圣明之极,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主。然而,修造大观楼,不仅仅是为了光昭皇上事功,更是为了远播朝廷声教。”陈廷敬道:“大观楼修与不修,请皇上圣裁。只是臣以为云南被吴三桂涂炭多年,元气刚刚恢复,修造大观楼应该慎重!”皇上听着不快,但陈廷敬说得在理,他也不便发作,只道:“你们好生议议吧。”可是没几日就快过年了,衙门里都封了印,待议诸事都拖了下来。50丰泽园御田旁设了黄色帏帐,皇上端坐在龙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侧。四位老农牵着牛,恭敬地站在御田里。明珠领着四个侍卫抬来御犁架好,然后上田跪奏:“启奏皇上,御犁架好了。”皇上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盅。索额图拿盘子托着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请皇上演耕!”皇上站起来,拿起牛鞭,下到田里。四位老农低头牵着牛,四个侍卫扶着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轻轻搭着,挥鞭策牛,驾地高喊一声。高士奇提着种箱紧随在皇上后头,徐乾学撒播种子。皇上来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公公早端过水盆,替皇上洗干净脚上的泥巴,穿上龙靴。明珠、索额图等三公九卿轮流耕田。皇上望着臣工们耕田,又同明珠、陈廷敬等说话,道:“如今日下太平,百姓各安其业,要奖励耕种,丰衣足食。去年受灾的地方,朝廷下拨种子、银两,要尽快发放到百姓手里。速将朝廷劝农之意诏告天下。”明珠低头领旨。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紧的是督抚用对了人。朕看云南巡抚王继文就很不错,云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苍生有福。”皇上突然想起王继文的折子,问:“王继文奏请修造大观楼,折子都上来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着落?”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等议过了,以为应叫王继文计算明白,修造大观楼得花多少银两,银子如何筹得。还应上奏楼阁详图,恭请皇上御览。”皇上说:“即便如此,也应早早的把折子发还云南。”陈廷敬回道:“启奏皇上,折子早已发还云南,臣会留意云南来的折子。”皇上不再多问,陈廷敬心里却疑惑起来。他见朝廷同各省往来文牒越来越慢了,往日发给云南的文牒,一个月左右就有回音,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如今总得三个月。王继文上回的折子,开年就发了回去,差不多三个月了,还没有消息。原来,各省往朝廷上折子、奏折的,都事先送到明珠家里,由他过目改定,再发回省里,重新抄录,加盖官印,再经通政使司送往南书房。明珠只道是体会圣意,省里官员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门子。这套过场,南书房的人通通不知道。这日夜里,明珠府上客堂里坐了十来个人,都是寻常百姓穿着,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发。他们的目光偶尔碰在一起,要么赶紧避开,要么尴尬地笑笑。他们其实都是各省进京奏事的官差,互不透露身份。明珠的家人安图专管里外招呼,他喊了谁,谁就跟他进去。他也不叫喊客人的名字,只指着一个人,这人就站起来跟着走。安图这会儿叫的人是湖南巡抚张汧的幕僚刘传基,他忙应声而起。安图领着他走到一间屋子,说:“你先坐坐吧。”刘传基问:“请问安爷,我几时能见到明相国?”安图说:“老爷那边忙完了,我马上叫你。”刘传基忙道了谢,安心坐下。安图又道:“我还得交待你几句。你带来的东西都收下了,我家老爷领了你们巡抚的孝心。只是等会儿见了老爷,你可千万别提这事儿。”刘传基点头道:“庸书明白了。”安图出去会儿,回来说:“你跟我来吧。”刘传基忙起身,跟在安图后面,左拐右拐几个回廊,进了间屋子。明珠坐在炕上,见了刘传基,笑眯眯的站了起来。刘传基施了大礼,道:“湖南巡抚幕宾刘传基拜见明相国。”明珠笑道:“你们巡抚张汧大人,同我是老朋友。他在我面前夸过你的文才。快快请坐。到了几天了?”刘传基回道:“到了三天了。”《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二十一章(7)明珠回头责怪安图:“人家从湖南跑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让人家等三天呢?”安图低头道:“老爷要见的人太多了,排不过来。”明珠有些生气,道:“这是处理国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要见他们的。”刘传基拱手道:“明相国日理万机,甚是操劳啊!庸书新到张汧大人幕下,很多地方都是不懂的,还望明相国指教。”明珠摇头客气几句,很是感慨的样子,说:“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撑着啊!皇上更辛苦。我这里先把把关,都是替皇上减减担子。”刘传基只管点头称是。明珠道:“闲话就不多说了。湖南连年灾荒,百姓很苦,皇上心忧如焚哪!你们巡抚奏请蠲除赋税七十万两,我觉得不够啊!”刘传基闻言大喜,道:“明相国,如果能够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会记您的恩德啊!”明珠说:“免掉八十万两吧。”刘传基忙跪了下来,说:“我替湖南百姓给明相国磕头了!”明珠扶了刘传基,道:“快快请起!折子你带回去,重新起草。你们想免掉八十万两,折子上就得写一百万两。”刘传基面有难色,道:“明相国,只是救灾如救命,我再来回跑一趟,又得两个月。”明珠道:“这就没有办法了。你重新写个折子容易,可还得有巡抚官印呀!”刘传基想想,没有办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明珠道:“折子重写之后,就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这里了。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折子,奏请皇上减免赋税。迟了,就难说了。”刘传基内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赶不上啊。”明珠不再说什么,只是和蔼地笑着。刘传基只好连连称谢,告辞出来。安图领着刘传基,又在九曲回廊里逗着圈子。安图问道:“下一步怎么办,你都懂了吗?”刘传基说:“懂了,明相国都吩咐了。”安图摇摇头,道:“这么说,你还不懂。”刘传基问:“还有什么?安爷请吩咐!”安图道:“皇上批你们免一百万两,但湖南也只能蠲免七十万两,多批的三十万两交作部费。”刘传基大吃一惊,道:“您说什么?我都弄糊涂了。”安图没好气,说:“清清楚楚一笔账,有什么好糊涂的?你们原来那位师爷可比你明白多了。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税一百万两,你们就交三十万两作部费。”刘传基问道:“也就是说,皇上越批得多,我们交作部费的银子就越多?”安图点头道:“你的账算对了。”刘传基性子急躁,顾不得这是在什么地方,只道:“原来是这样?我们不如只请皇上免七十万两。”安图哼了声,说:“没有我们家老爷替你们说话,一两银子都不能免的!”刘传基只好摇头叹道:“好吧,我回去禀报巡抚大人。”三天之后,明珠去南书房,进门就问:“陈大人,云南王继文的折子到了没有?”陈廷敬说:“还没见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抚张汧的折子,请求蠲免赋税一百万两。”明珠听着暗自吃了一惊,不相信刘传基这么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他脸上却没事似的,只接过折子,说:“湖南连年受灾,皇上都知道。只是蠲免赋税多少,我们商量一下,再奏请皇上。”夜里,明珠让安图把刘传基叫了来。安图领着刘传基去见明珠,边走边数落道:“刘师爷,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家老爷忙得不行了,你还得让他见你两次!咱老爷可是从来不对人说半句重话的,这回他可真有些生气了。”刘传基低头不语,只顾跟着走。明珠见刘传基进了书房,劈头就骂了起来:“传基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抚官印,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张汧会栽在你手里!”刘传基苦脸道:“庸书只想把差事快些办好,怕迟了,皇上不批了。不得已而为之。”明珠摇头不止,道:“你真是糊涂啊!你知道这是杀头大罪吗?事情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张汧也会被革职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