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相国-12

伙计倒茶上来,陈老板喝着茶,说:“苏老板,如今朝廷的制钱又加重了,您可是越赚越多呀!”苏如斋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托朝廷的福啊!”陈老板道:“您赚得越来越多,您看给我的价格是不是也应加一点?”原来,京城很多钱庄都把搜罗到的铜钱卖给苏如斋,宝泉局钱厂只认全义利记。苏如斋却说:“陈老板,说好的规矩,不能说变就变的。”陈老板哭丧着说:“苏老板,私毁制钱的事,闹出来可是要杀头的啊!您让我提着脑袋干,也得让我多有些赚头,死了也值啊!”苏如斋哼哼鼻子,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陈老板,您要是眼红我赚得多了,您就自己去找钱厂的向爷,把铜直接卖给他,不用我过手!”苏如斋说的向爷,原是炉头向忠。宝泉局钱厂有炉百座,每炉役匠十三人,加上各色杂役,总共一千四百多人,统统由向忠管着。炉头无品无级,只靠手上功夫吃饭。这向忠是个心狠手辣的爷,就连宝泉局衙门里头的人都让着他几分。陈老板也是听说过向忠大名的,道:“看您苏老板说的,向爷他老人家只认您啊!”苏如斋冷冷一笑,说:“您不妨去试试,说不定向爷也认您呢?”陈老板不晓事,出了苏如斋的钱庄,真的就去了向忠府上。他在向忠家的四合院外徘徊良久,壮着胆子敲了门。门人听说他是开钱庄的,就引他进去了。陈老板见着向忠那脸横肉,不由得膝头发软,说自己收了很多制钱,打算熔了铜,卖给钱厂。不料向忠大怒,一脚踢翻了他,喝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私毁制钱?”陈老板忙叩头求饶:“向爷饶命!苏如斋对我盘剥太多,我想直接把铜卖给向爷,不如让向爷您多赚些,小的也多赚些。”向忠圆睁双眼,道:“什么苏如斋?老夫不认识这个人!来人,把这个混账东西拉出去!”立马进来两条大汉,倒提着陈老板拖了出去。差不多已是四更天了,全义利记的门被敲得像打雷。门人骂骂咧咧的开了门,却被来人打了一掌,扑通倒地。原来是向忠领着贴心匠头刘元和两条汉子进来了。向忠直奔客堂,吆喝着叫苏如斋快快起来。苏如斋边穿衣服边从里屋出来,见来的竟是向忠,惊慌道:“向爷,您这么晚了……”不等苏如斋说完,向忠拍了桌子,打断他的话,喝道:“苏如斋,你混账!”刘元砰地把个布袋丢在苏如斋跟前,狠狠地望着他。苏如斋不知布袋是什么东西,怯生生的上去打开,吓得尖叫起来。原来里面包着的是陈老板的人头!苏如斋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向忠道:“老夫虽然只是宝泉局一小小炉头,干的却是替朝廷铸钱的大事儿!十三关办铜不力,宝泉局不得已才向民间收取铜料。这也都是朝廷许可的。谁敢公然私毁制钱,他就得死!”苏如斋忙叩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向忠压低了嗓子道:“你的嘴要紧些!再向别人说起老夫,小心你的脑袋!”向忠说罢撩衣而起,大步出门,苏如斋瘫在地上仍起不来。向忠出门半日,苏如斋才知道叫喊伙计:“快把人头拿出去扔了!这个姓向的,手段真叫狠呀!”向忠正在巡视役匠们铸钱,刘元过来说科尔昆大人来了。向忠忙跑去钱厂客堂,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吩咐快快上茶。科尔昆喝着茶,说:“这次鼓铸重钱,事关百姓生计、朝廷安危,不可小视!你虽然只是个炉头,可宝泉局四厂,炉头一百,都归你管。你可要多多尽力,不许偷懒。”向忠点头道:“小的谨记科大人吩咐!多谢科大人栽培!”科尔昆笑道:“不必客气,大伙儿服你,你就多受累吧。样钱都出来了吗?”向忠道:“样钱都铸好了,请科大人过目。”科尔昆却说:“我就不看了。你把进呈的样钱准备好,只等明相国、萨穆哈大人他们回京,我就得送去。”刘元进来说:“回科大人,都准备好了,已放在科大人轿子里了。”科尔昆笑笑,放下茶盅,说:“好,本官这就告辞了!”《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1)往朝中大员家送样钱,早已是宝泉局陋规。平日铸了新钱,都是先送样钱给官家,再把新钱往民间发放。这回情势急迫,大员们都扈从皇上去了盛京,就先把新钱发往民间,样钱过后再送。过了几日,皇上还京。当日夜里,科尔昆便上萨穆哈府上拜见,送上样钱。科尔昆从袋里抓出几枚制钱,道:“萨穆哈大人,您看这新钱,可逗人喜欢啦!”萨穆哈接过钱币,细细看看,说:“这回铸钱,可让皇上操心了。路上顾不得歇息,就下了圣旨。”科尔昆说了些皇上圣明之类的套话,道:“大人,这新钱虽说只比旧钱重二分五厘,拿在手里可是沉甸甸的。”萨穆哈笑道:“沉甸甸的就好!不怕百姓不喜欢!科尔昆,你督理钱法有功,我已同明相国说了,会重重赏你的!”科尔昆忙起身恭敬地拜了,道:“谢萨穆哈大人栽培之恩!”科尔昆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马不停蹄去了明珠府上。明珠凑在明烛下,仔细把玩着新铸的制钱,点头而笑:“科尔昆,老夫看准了,你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可为大用啊!”科尔昆喜不自禁,道:“卑职多谢明相国夸奖!”明珠放下铜钱,笑眯眯地望着科尔昆,说:“老夫已琢磨多日,想奏请皇上,特简你为户部侍郎!”科尔昆连忙跪下,拜了三拜,道:“卑职牢记明相国知遇之恩,如有二心,天诛地灭!”明珠忙扶起科尔昆,说:“科尔昆,起来起来,不必如此。我们都是国朝臣子,心里应装着皇上才是!”科尔昆再次叩头,爬了起来。明珠把茶凡上的钱袋提起来,说:“科尔昆,我也不留你了。样钱你带回去吧。”科尔昆忙说:“明相国,这些样钱都打在损耗里了,您就留着吧。这可是国朝开国以来的规矩。”明珠笑着问道:“你这袋样钱有多少?”科尔昆回道:“八千文。”明珠哈哈大笑,说:“八千文,不足十两银子。科尔昆哪,你这个户部侍郎,可不是十两银子能买下来的啊!”科尔昆赶紧说:“卑职怎敢如此轻慢明相国,日后自会另有孝敬!”明珠又是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科尔昆可是个老实人。好吧,样钱我就收下了!”陈廷敬在乾清宫西暖阁觐见皇上,进呈《贺云南荡平表》,龙颜大悦,说:“廷敬回家三年,朕甚为想念。家中老父可好?”陈廷敬叩头谢恩,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奏道:“老父六十有一,身子骨倒还硬朗。臣谢皇上体恤之恩!”皇上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说:“走近些,让朕瞧瞧你。”陈廷敬低头向前,仍旧跪下。皇上下了炕,扶了陈廷敬起来,执手打量,叹道:“三年不见,你添了不少白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陈廷敬忙道:“臣身子骨还行,皇上不必替臣担心。”皇上拍拍陈廷敬的手,道:“朕在路上就想好了,你仍复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兼礼部侍郎,教习庶吉士,经筵讲官。”陈廷敬又叩头谢恩,口呼万岁。原来上月张英因老父仙逝,回家居丧去了,正空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皇上回炕上坐下,陈廷敬在御前站着。三年前,皇上在乾清门斥骂陈廷敬妄诋朝政,只因他老母突然仙逝,暂不追究。现如今,皇上起复了陈廷敬,却并没有说赦免他的罪。皇上只谈笑风生,陈廷敬心里终究没有个底。觐见完了,皇上传明珠同萨穆哈奏事。陈廷敬谢恩退下,顺道往南书房寒暄去了。明珠同萨穆哈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听得里头宣了,忙低头进去。萨穆哈先奏道:“启奏皇上,新钱发出去,就像雪落大江,不见踪影。臣等已派人查访,尚未弄清眉目。”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钱法监督的,这是什么道理?”明珠说:“臣虽做过钱法监督,却从未碰到过这种怪事。臣琢磨着,可能还是钱不够重量,百姓不用,市面上就见不到。”萨穆哈说:“臣想只怕也是这个理儿。”明珠奏道:“臣以为还应再把钱加重些!”皇上有些不悦,说:“明珠推科尔昆任户部侍郎,朕已准了。可这会儿想来,他在宝泉局任上并没有做好呀?”明珠道:“科尔昆任钱法监督已三年有余,原是做得不错的,只是近来市面上见不到制钱,应是另有缘由。臣等推户部主事许达擢任钱法监督,此人心细过人,精于盘算,说不定于钱法督理有好处。”皇上仍是眉头不展,说:“也罢,这两个人就这么用了。新铸制钱的事,你们要好好议议。此事当快,不然会出大麻烦的!”40科尔昆领着新任钱法监督许达来到宝泉局钱厂,向忠迎出大门请安:“给科大人请安!恭喜科大人升任户部侍郎!”科尔昆道:“免礼!向忠,这位是新任钱法监督许达大人。来,见过许大人。”向忠忙朝许达施礼,道:“小的见过许大人!”许达说:“我对钱法不太熟悉,往后还望你多多指点。”向忠忙拱手道:“岂敢岂敢!”科尔昆说:“许大人,向忠在宝泉局师傅中间很有威望,遇事你找他就是了。”许达朝向忠点点头,向忠憨笑着,老实巴交的样子。见过礼了,向忠恭请两位大人进去用茶。向忠恭敬地上下招呼。用过茶,科尔昆说:“向忠,我同许大人去宝泉局衙门交割账本,你也同着去吧。”向忠受宠若惊,忙点头应了。科尔昆同许达各自乘轿,向忠骑马随着,去了宝泉局衙门。进了客堂,见八仙桌上早已堆着几叠账本。原来科尔昆早已吩咐过这边了。科尔昆叫来宝泉局小吏们见过许达,吩咐他们往后都要好生听许大人差遣。小吏们应喏过,都站在堂下。科尔昆指着桌上账本,说:“去年十三关共办铜二百六十九万二千三百零九斤六两,尽入宝泉局仓库。到上月为止,铸钱共耗铜一百五十八万四千二百三十二斤五两,库存铜一百一十万零捌千零七十七斤一两。所铸钱卯也都有详细账目。许大人,请您仔细过目。”许达翻开账本细细看了,说:“科大人,我们去仓库盘点一下铜料、制钱?”《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2)科尔昆笑道:“许大人要是放心不下,那就去仓库盘点吧。不过今日就交接不完了,户部那边催我早些到职。”向忠插话说:“许大人,小的在宝泉局当差三十年了,从顺治爷手上干起的,送走钱法监督不下十人。向来规矩都是这样,官员交卸库存,只凭账册,盘点实物另择日期。”科尔昆摇头道:“不不不,既然许大人提出盘点实物,那就去仓库一斤一两过秤吧。向忠,我得马上去户部,你就代我盘点。”向忠点头应了。许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科大人,既然向来都是只凭账册交卸,我又何必节外生枝呢?不必了,不必了。”科尔昆却道:“我就怕许大人信不过,日后万一亏空了,不好说啊!”许达忙说:“科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卑职得罪了!”科尔昆便起身要走,说:“哪里的话。许大人,鼓铸新钱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赶紧吩咐下去,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许达俯首领命,恭送科尔昆出了宝泉局衙门。许达没来得及理清宝泉局的头绪,就奉旨先鼓铸了一钱四分的重钱。可重钱发了出去,市面上的制钱仍是吃紧。皇上闻奏,急召臣工们去畅春园问事。徐乾学早跟着皇上到畅春园了,才从澹宁居出来,迎面遇着陈廷敬,忙上前请安:“学生徐乾学见过陈大人!”陈廷敬笑道:“哦,乾学啊!我一回京城,就听说您这次馆试第一,龙颜大悦啊!”徐乾学摇头道:“学生不才,只因陈大人不在,学生才获第一啊!”陈廷敬摇手道:“不是这个理儿,不是这个理儿!”徐乾学又道:“陈大人,学生有句话,放在心里憋不住。三年前参您的是张英大人,这回在皇上面前力保召您回京的也是张英大人。这几年,满京城都说您同张英大人不和,学生看不懂啊!”陈廷敬笑道:“乾学,张英大人我向来敬重。我得去面见皇上,失陪了。”徐乾学只道惭愧,拱手而去。陈廷敬早已猜着,张英参他,必定别有原由。陈廷敬赶到澹宁居,明珠等早就到了,已为铸钱之事商议多时。陈廷敬请过安,皇上问道:“廷敬,钱法之事,你有什么办法?”陈廷敬道:“臣已写个折子,恭请皇上御览!。”皇上看罢折子,站起来踱步半日,道:“满朝臣工都主张加重铸钱,惟独陈廷敬奏请改铸轻钱。你们议议吧。”萨穆哈说:“铜钱短缺,都是因为老百姓觉得铜钱太轻,钱不值钱。如果再改铸轻钱,百姓越发不认制钱了。陈廷敬的主意太迂腐了!”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铜钱短缺,不在百姓不认制钱,而是百姓见不到制钱。臣在山西就查访过此事,原来制钱都到奸商手里去了。臣想京省情形同山西也差不多。奸商毁钱鬻铜,才是症结所在!”萨穆哈听了不服,说:“皇上,陈廷敬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皇上不说话,听凭臣工们争论。陈廷敬说:“启奏皇上,臣算过账,依一文制钱重一钱二分五厘算,奸商毁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按时下铜价,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销毁变铜之后,可足足赚六钱银子!现在新钱一文又加重到一钱四分,奸商花一两银子收铜钱,可赚回七钱到八钱银子了!如此厚利,奸商难免铤而走险!”皇上望了望明珠和萨穆哈,说:“朕怎么没听你们算过这笔帐?”明珠只支吾着,萨穆哈却说:“陈廷敬妄自猜测,并无依据!”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高士奇说话了:“启奏皇上,臣近日听到一种新的说法,说是铜钱短缺,都因市面凋敝;市面凋敝,都因民生疾苦;民生疾苦,都因大户统筹!”皇上冷笑道:“陈廷敬,你听说过这话吗?”陈廷敬知道高士奇故意整人,却只好说:“臣没听说过。”明珠奏道:“启奏皇上,朝廷平定云南,大户统筹功莫大矣!如今备战台湾,仍需充足的军饷,大户统筹断不可废!”皇上仍回炕上坐下,摇手道:“大户统筹朕无废止之意,不要再说。眼下钱法受阻,则民生不便;民生不便,则无处生财;无处生财,则库银难继。最终是军饷难以筹集,备战台湾最终会流于空话!因此说,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顺理钱法!”钱法已议了多时,仍是莫衷一是。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有三计,请皇上圣裁!一、理顺钱法,改铸轻钱,杜绝奸商毁钱鬻铜;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三、调整盐、铁、茶及关税,防止偷漏,以充库银!”皇上点头道:“听上去倒是头头是道啊!朕命明珠召集九卿会议详加商议!”明珠俯首领旨,心里却颇为不快。皇上若依了陈廷敬改铸轻钱,等于就打了明珠的嘴巴。陈廷敬又道:“臣还有一言奏明皇上!京省铸钱,户部管着宝泉局,工部管着宝源局。臣以为,积弊皆在户、工二部,应避开这二部另派钱法官员督理!”萨穆哈听了陈廷敬这话,立时火了,道:“陈廷敬,你事事盯着户部,是何道理!”皇上拍了龙案怒道:“萨穆哈,你在朕面前公然与人争吵,殊非臣工之体!”萨穆哈忙跪下:“启奏皇上,臣因参劾过陈廷敬,他记恨在心,处处同臣过不去!”皇上闭上眼睛,不予理睬,只道:“钱法之事,你们再去议议,朕以为陈廷敬所说不无道理,不妨一试。朕还有个想法,命陈廷敬任钱法侍郎,督理京省铸钱之事。好了,朕乏了,你们下去吧。”臣工们谢了恩,躬身而退。明珠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再开九卿会议就只是过场了。陈廷敬便兼了钱法侍郎,督理京省铸钱大事。萨穆哈是个憋不住的人,找上明珠,满肚子委屈,说:“明相国,皇上准了陈廷敬办钱之法,我们就得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啊!”明珠却是冠冕堂皇,道:“萨穆哈,我们身为朝廷臣工,心里不要只装着自己的得失荣辱,要紧的是国家钱法!只要陈廷敬在理,我们都得帮着他!”《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3)更多 下载 :m%D4%C6%C9%EE%CE%DE%BC%A3萨穆哈道:“自然是这个道理。可皇上并没有说赦免陈廷敬的罪,他仍是戴罪在身,皇上干吗总向着陈廷敬?”明珠冷冷一笑,说:“高士奇也说过这种傻话!你以为陈廷敬真的有罪?他根本就没罪!”萨穆哈眼睛瞪得像灯笼,说:“明相国,下官这就不明白了。陈廷敬有罪,那可是三年前皇上说的呀!”明珠笑道:“这就是咱皇上的英明之处。皇上得让你觉得自己有罪,然后赦免你的罪,你就更加得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做皇上的,不怕冤枉好人。皇上冤枉了好人,最多是听信了奸臣谗言,坏的是奸臣,皇上还是好皇上。”萨穆哈点点头,却仍是木着脑袋,像被打了几闷棍。明珠见萨穆哈这般模样,暗恨满臣工的愚顽无知,嘴上却不说出来,只道:“萨穆哈,陈廷敬精明得很。他提出绕开户部、工部,另派官员督理钱法,只怕是算准了什么。宝源局不关你的事,宝泉局可是你户部管的啊!”萨穆哈只知点头,胸中并无半点主张。向忠听说朝廷又新派了钱法侍郎,做事越发小心了。一日夜里,苏如斋正在账房里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刘元押着辆马车进了全义利记。原来,向忠让他把新铸的制钱直接送到苏如斋这儿来了。苏如斋倒是吓着了,刘元却说:“向爷想得周全,怕你四处收罗铜钱惹出麻烦,干脆把新铸的铜钱往你这里拉!”苏如斋愣了半日,才道:“这可是好办法啊!只是宝泉局那边好交待吗?”刘元笑道:“新任宝泉局郎中监督许大人是个书呆子,很好糊弄!只是听说新来的钱法侍郎陈廷敬是个厉害角色。”刘元反复嘱咐苏如斋小心,悄然离去。过了几日,陈廷敬去宝泉局上任,科尔昆依礼陪着去了。刘景、马明二人自然是随着的。许达早接到消息,领着役吏们及向忠等恭候在宝泉局衙门外。彼此见过礼,陈廷敬说道:“天下之钱,皆由此出。我今日指日为誓,不受毫厘之私,愿与诸位共勉!”科尔昆慷慨道:“我愿同陈大人一道,秉公守法,共谋铸钱大事!”许达拱手道:“卑职身为宝泉局郎中监督,职守所在,不敢有丝毫贪念。”陈廷敬点头道:“皇上着我督理钱法,可我对铸钱一窍不通,愿向各位请教!我想从头学起,先弄清库存多少铜料,再弄清每年铸钱耗铜多少。”科尔昆朝陈廷敬拱了手,道:“陈大人,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改铸新钱,而不是清理库存啊。”向忠看看科尔昆眼色,道:“禀陈大人,历年陈规,都是炉头到宝泉局领铜,铸好制钱,再如数交还。账实两清,不用盘存。”陈廷敬打量着向忠,回头问科尔昆:“这位是谁?”科尔昆说:“回陈大人,他是炉头向忠。宝泉局炉头共百名,都由他管着。”陈廷敬问道:“管炉头的炉头,有这个官职吗?”向忠道:“回陈大人,小的并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历任钱法监督都信任小的,钱厂师傅们也都肯听小的差遣。”向忠虽是低眉顺眼,语不高声,口气却很强硬。陈廷敬瞟了眼向忠,发现这人眉宇间透着股凶气。科尔昆似乎看出陈廷敬的心思,道:“陈大人,向师傅是个直爽人,说话不会绕弯子,请您多担待。”陈廷敬只朝科尔昆笑微微点头,并不答理,只回头问许达:“许大人,怎么不听您说话?”许达略显窘状,说:“卑职到任之后,只忙着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别的还没理出头绪。”陈廷敬望望许达,似觉此人稍欠精明,任钱法监督只怕不妥。他同许达平日不太熟悉,只听说此君写得笔好字。陈廷敬环顾诸位,道:“我以为宝泉局诸事,千头万绪,总的头绪在铜不在钱。朝廷对民间采铜、用铜,多有禁令和限制,天下铜料,大多都在宝、源二局。铜价或贵或贱,原因也在宝、源二局。”许达拱手低头,道:“陈大人这么一指点,卑职茅塞顿开。”陈廷敬起身说:“我们去仓库盘点吧。”科尔昆忙说:“回陈大人,我已同许大人交卸清楚,请许大人出示账目。”陈廷敬却道:“先不管账目,要紧的是盘准实物。”去了仓库,役吏们早已候在里面了。为头的役吏唤作张光,低眼站着,不敢望人。进门处堆放着古旧废钱,科尔昆抓了些摊在手里,说:“陈大人,这些都是历朝旧钱,掺些新铜,就可铸钱。”陈廷敬凑上去看看,点头不语。科尔昆挑出一枚古钱,说:“陈大人,这是秦钱的一种,叫半两钱。”张光忙凑上来插话,依旧是低眉顺眼,说:“佩戴古钱,可以避邪。”科尔昆便说:“陈大人不妨佩上这枚半两钱。”陈廷敬笑道:“我刚才指日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啊。”科尔昆道:“陈大人如此说,下官就真没有脸面了。督理钱法的官员,都会找枚古钱佩戴,大家都习惯了。”陈廷敬看看科尔昆和许达,见他俩腰间都佩着一枚古钱。许达也说:“就请陈大人随俗吧。”陈廷敬不便推辞,说:“好吧,既然说可以避邪,我就受领了。”向忠忙找来一根丝带,穿了那枚半两钱,替陈廷敬佩上。张光依着吩咐,领着役吏们过秤记账去了。科尔昆很担心的样子,说:“陈大人,这么多铜料跟制钱,盘点起来颇费周章,怕耽误了铸钱啊。”陈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这边只管盘点,另外让造母钱的师傅加紧刻出新钱样式,尽快进呈皇上。”许达应道:“卑职这就吩咐下去。陈大人,库存制钱怎么办?”陈廷敬说:“盘点之后封存,待新钱样式出来后改行鼓铸!”许达领命,跑到旁边如此如此吩咐张光。陈廷敬在仓库里四处巡视,忽见里头堆着的块铜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亦是同一颜色,暗自觉得蹊跷。他猜这些块铜只怕就是毁钱重铸的,不然哪会形制相同,成色无异?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许大人,先把仓库里的块铜登记造册,从即日起,宝、源二局不得再收购块铜!”许达只道遵命,向忠却暗自惊骇。当日夜里,向忠把苏如斋叫到了家里。苏如斋在客堂里站了半日,向忠并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坐在炕上,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见向忠抽完了烟,眼睛慢慢睁开了,苏如斋才敢说话:“向爷,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紧事?”向忠脸色黑着,说:“天大的事!”《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4)苏如斋吓着了,望着向忠不敢出声。向忠见苏如斋这副样子,冷笑道:“看把你吓的!还没那么可怕。告诉你,宝泉局往后不收块铜了。”苏如斋顿时慌了:“啊?向爷,您不收块铜了,我可怎么办呀?”向忠道:“苏如斋,现在不是收不收块铜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脑袋!”苏如斋着急道:“向爷,这可是我们两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只是少赚几个银子,我可要赔尽家产啊!您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向忠说:“逆着朝廷办事,可是要掉脑袋的!”苏如斋又怕又急,额上渗出汗来。向忠缓缓道:“不着急,我已想了个法子。你就改铸铜器,然后损坏、做旧。民间废旧铜器,宝泉局还是要收的。”苏如斋面呈难色,道:“重铸一次,我们的赚头就少了!”向忠瞪了眼睛说:“少赚几个银子,总比掉脑袋好!新任钱法侍郎陈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办事却不露声色,十分厉害!好了,你回去吧。”苏如斋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退了出去。萨穆哈知道陈廷敬去宝泉局并不急着铸钱,却是先去仓库盘点,心里颇为不安。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陈廷敬胡作非为,明相国,您可要出面说话呀!”明珠缓缓问道:“陈廷敬如何胡作非为了?”萨穆哈说:“皇上着陈廷敬赶紧鼓铸新钱,他却不分轻重缓急,下车伊始,先盘点仓库,用意在于整人,动机不良,此罪一也;未经朝廷许可,擅自禁收块铜,必使铜料短缺,扰乱钱法,此罪二也!”明珠摇摇头,半字不吐。萨穆哈又道:“明相国,陈廷敬分明是冲着科尔昆来的,实际上就是冲着您和我呀!”明珠有些不耐烦,说:“萨穆哈,您说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萨穆哈没讨到半句话,仍不心甘,直勾勾望着明珠。明珠只好微微笑道:“别着急,别着急!”萨穆哈只好叹息着告辞了。萨穆哈回到家里,见科尔昆已在客堂里候着他了,不免有些吃惊,问道:“科尔昆,这么晚了你是为何?”科尔昆说:“萨穆哈大人,陈廷敬日夜蹲在宝泉局,只顾仓库盘点,别的事情他概不过问。看来陈廷敬是非要整倒我才罢手啊!您可得救救我呀!”萨穆哈安慰道:“你怕什么?你既然已向许达交了账,仓库亏空,责任就是他的了!”科尔昆说:“仓库到底是否亏空,现在也还不清楚。我从大人您那儿接手,就没有盘点过库存。”萨穆哈作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把一个亏空的摊子交给你了?”科尔昆说:“下官接手宝泉局的时候,听大人您亲口说的,您从上任郎中监督那里接手,也没有盘点库存。”萨穆哈冷语道:“科尔昆,你不要把事情扯得太宽了!”科尔昆却说:“禀萨穆哈大人,下官以为,眼下只有把事情扯宽些,我才能自救,大人您也才能安然无恙!”萨穆哈听了不解,问:“此话怎讲?”科尔昆笑了起来,说:“历任户部尚书、钱法侍郎、郎中监督,包括明相国,都跟铜料亏空案有关,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陈廷敬就单枪匹马了!”萨穆哈怒道:“放屁!老夫才不愿做你的蚂蚱!”科尔昆低着嗓子,话却来得很硬:“大人息怒!您不愿做蚂蚱,可陈廷敬会把您拴到这根藤上来的!”萨穆哈点着科尔昆的鼻头,道:“科尔昆,你休想往老夫身上栽赃!我向你交卸的时候,仓库并没有亏空!”科尔昆却不示弱,道:“大人,您不是没有亏空,而是不知道有没有亏空。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没有盘点库存,这是老习惯。只是如今碰上陈廷敬,让我同许达倒霉了!”萨穆哈瞟了眼科尔昆,说:“那你们就自认倒霉吧!”科尔昆几乎叫了起来,说:“不!只能让许达一个人倒霉!如果搞到我的头上,我就要把大家都扯进去!”萨穆哈骂道:“科尔昆,你可是个白眼狼呀!”科尔昆听着并不生气,反而放缓了语气,说:“萨穆哈大人,救我就是救您自己,请大人明白下官一片苦心!已经着火了,大人您得让这火离您越远越好。只烧死许达,火就烧不到您身上;我若是烧死了,您就惹火上身了!”萨穆哈虽是怒气难填,可想想科尔昆的话,也确实如此,便按下胸中火头,问道:“要是许达一口咬定没有盘存,你怎么办?”科尔昆笑道:“萨穆哈大人,只要您答应救我,许达,我去对付!”萨穆哈眼睛偏向别处,厌恶道:“好,你滚吧!”科尔昆却硬了脖子说:“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您得讲究官体啊!”萨穆哈破口骂道:“去你娘的,官体个屁!”科尔昆狡黠而笑,拱手告辞了。科尔昆知道事不宜迟,径直跑到许达家里。许达还未睡下,正在书房里检视新式母钱。听说科尔昆来了,他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迎了出来。许达领着科尔昆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上了茶。科尔昆看见桌上的母钱,却视而不见。他这会儿心里哪里还有母钱,只云山雾罩地说起了体已许达的漂亮话。许达慢慢就听出些意思来,原来是要他替铜料亏空背黑锅。许达死也不肯,说:“我不能替你们顶罪!我还不知道亏空多少铜料,说不定要杀头的啊!”科尔昆却只道替许达着想,苦口婆心的样子:“许达兄,你背上这个黑锅,或许可免一死,不然就没人救你了!”许达哪里肯信,忍不住叫骂起来。科尔昆也不生气,道:“许达兄,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会亏空多少铜料,但我可以猜想到,亏空的数目肯定不会太小,都是历任钱法官员积下来的,不是哪一个人的罪过。那些钱法官员,如今早扶摇直上了,大学士、尚书、侍郎,最小的官也是巡抚了。你有本事扳倒他们,你就可以不认账。”许达听了,垂头半日,哭了起来,道:“科大人,您这是把我往死里整呀!”科尔昆拍着许达肩头,说:“你认账了,大家都会记你的恩,保你免于一死,等风声过了,你总有出头之日;要是你想把事情往大伙儿头上摊,你就死路一条!”《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5)许达怔怔地望着科尔昆,甚是恐惧。科尔昆摇头道:“许达兄,你别这么望着我。你要恨,就去恨陈廷敬!”天都快亮了。这时,科尔昆忽见墙上挂着些字画,连声赞道:“原来只听说许达兄的字好,不想画也如此出色!”许达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字说画!”科尔昆笑道:“许达兄不必灰心,事情不会糟到哪里去的。老实同你说吧,原是明相国、萨穆哈大人有所吩咐,我才上门来的!”许达便道:“也就是说,明相国和萨穆哈大人都想把我往死路上推?”科尔昆连连摇头,说:“误会了,许达兄误会了!明相国跟萨穆哈大人都说了,只要你顶过这阵子,自会峰回路转的!”许达如丧考妣,科尔昆却站起来反复玩味墙上的字画。41陈廷敬最近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仓库盘点结果出来了,居然亏空铜料五十八万六千二百三十四斤。许达到任不出三个月,怎么可能亏空这么多铜料?他不相信。其实只要让许达同科尔昆对质,就水落石出了。可陈廷敬反复琢磨,估计事情没这么简单。眼下要紧的是铸钱,铜料亏空案只要抖出来,就会血雨腥风,必定耽误了铸钱。理顺钱法已是十万火急,不然会贻祸益深。可是,如果陈廷敬查出铜料亏空而没有及时上奏朝廷,追究起来也是大罪。天亮了,宝泉局二堂头的简房里传出琴声。大顺同刘景、马明也未曾睡觉,一直在大堂里候着。听得老爷在里头抚琴,刘景朝大顺努嘴,叫他进去看看。大顺出去打了水,送了进去。陈廷敬洗漱了,胡乱用了早餐,又埋头抚琴。大顺他们都知道,老爷不停地弹琴,不是心里高兴,就是心里有事儿。这回老爷只怕是心里有些乱。许达早早儿来到宝泉局衙门,他下了轿,听得里头传来琴声,不由得放慢脚步。大顺迎了出来,道:“见过许大人。”许达轻声笑道:“你们家老爷好兴致啊!”大顺说:“老爷昨晚通宵未睡,弹弹琴提神吧!”许达听着心里暗惊,试探道:“通宵未睡?忙啥哪?”大顺迟疑道:“我只管端茶倒水,哪里知道老爷的事!”许达轻手轻脚进了简房,站在一边儿听琴。陈廷敬见许达来了,罢琴而起:“许大人,您早啊!”许达道:“陈大人吃住都在宝泉局,我真是惭愧啊!”陈廷敬笑道:“钱法,我是外行,笨鸟先飞嘛。”许达笑道:“陈大人总是谦虚!”大顺沏了茶送进来,仍退了出去。许达掏出个盒子,打开,道:“陈大人,母钱样式造好了,请您过目!”陈廷敬接过皇上通宝母钱,翻来覆去地看,不停地点头。这母钱为象牙所雕,十分精美。陈廷敬说:“我看不错,您再看看吧。”许达说:“我看行,全凭陈大人定夺!”陈廷敬道:“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进呈皇上吧。”许达望了眼桌上的账本,心里不由得打鼓。他猜想账只怕早算出来了,陈廷敬没有说,他也不便问。科尔昆嘱咐他暂时顶罪,他嘴上勉强答应了,心里并没有拿定主意。毕竟是性命攸关,得见机行事。第二日,陈廷敬领着许达去乾清门奏事。皇上细细检视了母钱,道:“这枚母钱,式样精美,字体宽博,纹饰雅致,朕很满意。明珠,你以为如何?”明珠奏道:“臣已看过,的确精良雅致。请皇上圣裁!”皇上颔首道:“朕准陈廷敬所奏,赶紧按母钱式样鼓铸新钱!禁止收购块铜一事,朕亦准奏!”陈廷敬领了旨,萨穆哈却唱起了反调:“启禀皇上,陈廷敬奏请禁止收购块铜一事,臣有话说。且不问禁收块铜有无道理,其实陈廷敬早在奏请皇上之前,已经下令宝泉局禁止收购了。铜料供应,事关钱法大计,陈廷敬私自做主,实在是胆大妄为。”皇上道:“朕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禁收块铜,为的是杜绝奸商毁钱铸铜,朕想是有道理的。但如此大事,陈廷敬未经奏报朝廷,擅自做主,的确不成体统!”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看了宝泉局仓库,见块铜堆积如山,心中犯疑。宝泉局还有很多事情,看上去都很琐碎,却是件件关乎钱法。容臣日后具本详奏,眼下当务之急是加紧鼓铸新钱。”萨穆哈仍不心甘,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陈廷敬的职守是督理钱法,而不是去宝泉局挑毛病。皇上曾教谕臣等,治理天下,以安静为要,若像陈廷敬这样锱铢必较,势必天下大乱。”科尔昆暗自焦急,惟恐萨穆哈会逼得陈廷敬说出铜料亏空案。事情迟早是要闹出来的,但眼下捂着对他们有好处。科尔昆暗递了眼色,萨穆哈便不说了。不料高士奇却说道:“陈廷敬行事武断,有逆天威!”明珠明白此事不能再争执下去,便道:“皇上,臣以为高士奇言重了,萨穆哈的话也无道理。铸钱琐碎之极,若凡事都要先行禀报,钱法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理顺。”皇上心想到底是明珠说话公允,便道:“明珠说得在理。朕相信陈廷敬,铸钱一事,朕准陈廷敬先行后奏!”皇上准陈廷敬先行后奏,却是谁也没想到的。出了乾清门,萨穆哈同科尔昆去了吏部衙门。科尔昆道:“仓库盘点应该早算清账了,今日陈廷敬没有把铜料亏空的事抖出来,不知是何道理?”明珠说:“幸好陈廷敬没提这事,不然看你们如何招架!萨穆哈你太鲁莽了!陈廷敬不说也就罢了,你还要去激将他!”萨穆哈愤然道:“陈廷敬总是盯着户部,我咽不下这口气!”明珠道:“你们现在有事捏在他手里,就得忍忍!你们真想好招了?许达真的愿意一肩担下来?此事晚出来一日,对你们只有好处!”萨穆哈仍没好气,说:“明相国您是大学士、吏部尚书、首辅臣工,陈廷敬督理户部钱法,既不把我这户部尚书放在眼里,也没见他同您打过招呼。明相国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没这个度量!”明珠哈哈大笑,说:“萨穆哈,光靠发脾气是没用的,你得学会没脾气。你我同事这么多年,几时见我发过脾气?索额图权倾一时,为什么栽了?”《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6)萨穆哈跟科尔昆都不得要领,只等明珠说下去。明珠故意停顿片刻,道:“四个字,脾气太盛!”萨穆哈忙摇头道:“唉,我是粗人,难学啊!”科尔昆心里总放不下铜料亏空的事,问:“明相国,陈廷敬打的什么主意?”明珠笑道:“不管他玩什么把戏,只要他暂时不说出铜料亏空案,就对你们有利。你们得让他做事,让他多多的做事!”萨穆哈这回聪明了,说:“对对,让他多做事,事做得越多,麻烦就越多。他一出麻烦,我们就好办了!”明珠苦笑道:“萨穆哈大人的嘴巴真是爽快。”萨穆哈不好意思起来,说:“明相国这是笑话我粗鲁。我生就如此,真是惭愧。”明珠又道:“皇上对陈廷敬是很信任的,你们都得小心。皇上私下同我说过,打算擢升陈廷敬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萨穆哈一听急了:“啊?左都御史是专门整人官儿,明相国,这个官千万不能让陈廷敬去做啊!”明珠叹道:“圣意难违,我只能尽量拖延。一句话,你们凡事都得小心。先让陈廷敬在钱法侍郎任上多做些事吧。”科尔昆突然歪了歪脑袋,说:“明相国,陈廷敬今日已经有麻烦了!”明珠听着,微笑不语。萨穆哈疑惑不解,问道:“皇上准他先行后奏,权力大得很啊!他有什么麻烦?”科尔昆道:“陈廷敬知道铜料亏空案,却隐匿不报,这可是大罪啊!”明珠听了,哈哈大笑。一大早,陈廷敬约了科尔昆、许达商议,打算另起炉灶,会同宝泉局上下官吏监督铸造,看看每百斤铜到底能铸多少钱,用多少耗材,需多少人工。科尔昆知道陈廷敬的用意仍是想弄清宝泉局多年的糊涂账,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却也只好说:“听凭陈大人定夺!”陈廷敬便问许达:“许大人,一座炉需人工多少?”许达道:“回陈大人,一座炉,需化铜匠一名、钱样匠两名、杂作工两名、刷灰匠一名、锉边匠一名、滚边匠一名、磨洗匠两名、细钱匠一名,八项役匠,通共十一名,另外还有炉头一名、匠头两名。”陈廷敬略微想了想,说:“好,你按这个人数找齐一班役匠。人要随意挑选,不必专门挑选最好的师傅。那个炉头向忠就不要叫了吧。”宝泉局衙门前连夜新砌了一座铸钱炉。第二日,十几个役匠各自忙碌,陈廷敬、科尔昆、许达并宝泉局小吏们围炉观看。铸炉里铜水微微翻滚,役匠舀起铜水,小心地倒进钱模。科尔昆忙往后退,陈廷敬却凑上去细看。大顺忙说:“老爷,您可得小心点儿。”陈廷敬笑道:“不妨,我打小就看着这套工夫。”科尔昆听着不解,问道:“陈大人家里未必铸钱?”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我家世代铸铁锅、铸犁铧,工序似曾相识啊!”时近黄昏,总共铸了三炉。陈廷敬吩咐停铸,请各位到里面去说话。往大堂里坐下,许达先报上数目,道:“陈大人、科大人,今日鼓铸三炉,得钱三十四串八百二十五文。每百斤铜损耗十二斤、九斤、八斤不等。”陈廷敬道:“我仔细观察,发现铜的损耗并无定数,都看铜质好坏。过去不分好铜差铜,都按每百斤损耗十二斤算账,太多了。我看把铜料损耗定为每百斤折损九斤为宜。”科尔昆说:“陈大人说的自然在理,只是宝泉局收购的铜料难保都是好铜啊!”陈廷敬道:“这个嘛,责任就在宝泉局了。朝廷允许各关解送的铜料,六成红铜,四成倭铅,已经放得很宽了。如果宝泉局收纳劣质铜料,中间就有文章了。”陈廷敬大致说了几句,嘱咐各位回去歇息,只把许达留下。科尔昆也想留下来,陈廷敬只道不必了。科尔昆生怕许达变卦,心里打着鼓离去了。大伙儿就在衙门里吃了晚饭,紧接着挑灯算账。陈廷敬自己要过算盘,噼哩啪啦打了会儿,道:“过去的铜料折损太高了,每百斤应减少三斤,每年可节省铜八万零七百多斤,可以多铸钱九千二百三十多串。”刘景插话道:“也就是说,过去这些钱被人贪掉了。”马明接了腔,说:“仅此一项,每年就被贪掉九千二百多两银子。”陈廷敬不答话,只望着许达。许达脸唰地红了,说:“陈大人,卑职真是没用,来了几个月,还没弄清里面的头绪啊!”陈廷敬笑道:“不妨,我们一起算算账,你就弄清头绪了。”陈廷敬一边看着手头的账本,一边说道:“役匠工钱也算得太多了。每鼓铸铜一百斤,过去给各项役匠工钱一千四百九十文。我算了一下,每项都应减下来,共减四百三十五文。比方匠头两名,过去每人给工钱七十文,实在太多了。这两个人并不是铸钱的人,只是采买材料、伙食,雇募役匠。他们的工钱每人只给四十文,减掉三十文。还有炉头的工钱,从九十文减到六十文。”许达小心问道:“陈大人,役匠们的工钱,都是血汗钱,能减吗?”陈廷敬说:“这都是按每日鼓铸一百斤铜算的工钱,事实上每日可鼓铸两三百斤。我们今日就铸了三百斤嘛。每个炉头一年要向宝泉局领铜十二万斤,就按我减下来的工钱算,每年也合七十二两银子,同你这个五品官的官俸相差无几了!”许达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过要算算呢?”陈廷敬又道:“其他役匠们的工钱还要高些,化铜匠过去每化铜百斤,工钱一百八十文,减掉六十文,他一年还有一百四十四两银子工钱,仍比三品官的官俸还要多!”许达禁不住拱手而拜:“陈大人办事如此精明,卑职真是佩服!惭愧,惭愧呀!”陈廷敬拱手还礼,道:“不不,这不能怪你。你到任之后,正忙着改铸新钱,皇上就派我来了。你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干啊!”听陈廷敬如此说,许达简直羞愧难当,道:“我一介书生,勉强当此差事,哪里谈得上才干。”陈廷敬道:“不必谦虚。降低役匠工钱,每年可减少开支一万一千七百多两银子。”许达没想到光是工钱就有这么大的漏洞,假使仓库铜料再有亏空,那该如何是好?他拿不准是早早儿向陈廷敬道明实情,还是照科尔昆吩咐的去做。《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九章(7)许达正暗自寻思,陈廷敬又道:“许大人,我想看看役匠们领取工钱的花名册。”许达说:“宝泉局只有每项工钱成例,并无役匠领工钱的花名册。”陈廷敬问道:“这就怪了!那如何发放工钱?”许达说:“工钱都由炉头向忠按成例到宝泉局领取,然后由他一手发放。”陈廷敬点头半晌,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个向忠真是个人物!”许达听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夜已很深,许达就在宝泉局住下了。陈廷敬嘱咐道:“许大人,今日我们算的这笔账,在外头暂时不要说。尤其是减少役匠工钱,弄不好会出乱子的。”许达点头应着,退下去歇息了。42夜里,苏如斋背了两个钱袋去向忠家里孝敬。向忠只顾抽着水烟袋,瞟了眼几案上的两个钱袋,脸上没有半丝笑意,只道:“好好干,大家都会发财!”苏如斋说:“小的全听向爷您的。”向忠道:“嘴巴一定要紧,管好下面的伙计。”苏如斋说:“小的知道。小的听说陈大人不好对付?”向忠立时黑了脸,说:“老夫在宝泉局侍候过多少钱法官员了?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没有一个不被我玩转的!他陈廷敬又怎么了?老子就不相信玩不过他!”这时,家人进来耳语几句,向忠连忙站了起来,打发走了苏如斋。家人领着苏如斋从客堂里出来,说:“苏老板,大门不方便,您往后门走吧。”苏如斋哪敢多说,只管跟着家人往后门去。向忠匆忙往大门跑去,迎进来的竟是科尔昆。向忠连忙请安,道:“科大人深夜造访,小的哪里受得起!”科尔昆轻声道:“进去说话。”进了客堂,科尔昆坐下,向忠垂手站着。科尔昆道:“坐吧。”向忠低头道:“小的不敢!”科尔昆笑了起来,说:“你向爷哪有什么不敢的?”向忠做惊慌状:“科大人折煞小的了!”科尔昆道:“向忠,这不是在宝泉局衙门,不必拘礼。你坐下吧。”向忠这才谢过科尔昆,侧着身子坐下。科尔昆哈哈大笑道:“向忠,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孙子。你钱比我赚得多,家业比我挣得大。”向忠忙站了起来,低头拱手,道:“科大人别吓唬小的了。科大人有何吩咐,尽管直说。”科尔昆道:“好,痛快!陈廷敬不光是要整我,还会整你的!”向忠说:“你们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掺和。小的只是个匠人,他整我干什么?”科尔昆笑道:“你别装糊涂了!你是宝泉局铸钱的龙头老大,你做的事情经不起细查的。”向忠小心问道:“科大人意思,要我在陈廷敬身上打打主意?”科尔昆说:“陈廷敬身上,你打不了主意的。”向忠哼哼鼻子,说:“官不要钱,狗不吃屎!”科尔昆立时作色,怒视着向忠。向忠自知失言,忙赔不是,道:“当然当然,像科大人这样的好官,天下少有!”科尔昆冷笑道:“我也不用你戴高帽子。告诉你,陈廷敬家里很有钱。”向忠道:“您是说,他真不爱钱?做官的不爱钱,我就真没什么辙了。”科尔昆说:“你别老想着打陈廷敬的主意,他正眼都不瞅你!”向忠心里恨恨的,骂了几句陈廷敬,问:“科大人有什么高招,您请吩咐!”科尔昆说:“我这里另外有一本仓库盘点的账簿,同账面是持平的。”向忠满脸不解,问:“科大人什么时候盘点过仓库?”科尔昆笑道:“我同许大人交接的时候,你带人参加了盘点。”向忠听着云里雾里,半天才明白过来,说:“科大人意思,让我作个证人?可这是假的呀!”科尔昆说:“人家许达大人自己都签了字,你怕什么?”原来科尔昆猜着许达必定不肯心甘情愿背上黑锅,那日夜里便在许达家细细琢磨了他的签名,回去造了个仓库盘点的假账册。向忠根本想不到许达签名是真是假,只道:“科大人,小的说句没良心的话,仓库是否亏空,同小的没关系啊!”科尔昆冷笑道:“你别说得那么轻巧!你做的事情,我是有所耳闻的!你得记住了,我没事,你就没事。我倒霉了,就没人救你了!”向忠低头想了半日,叹道:“小的听科大人吩咐!”科尔昆道:“这件事我只交给你去周全,别的我不管了。”向忠道:“科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办法。”第二日,向忠约了库吏张光喝酒。酒喝下半坛,向忠便掏出个钱袋,道:“张爷,这些银子是孝敬您的。”张光笑道:“向爷总是这么客气。好,我收了。”向忠举了杯,道:“兄弟嘛,有我的,就有您的!张爷,光靠您那点儿银子,养不活您一家老小啊!”张光叹道:“是啊,衙门里给的银子太少了。这些年都靠向爷您成全,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啊!”向忠忙说:“张爷这是哪里的话,我向某都搭帮您罩着啊!”张光道:“这回来的许达大人,是个书呆子,很好对付。今后啊,我们更好赚钱。”向忠举杯敬了张光,说:“可是陈廷敬不好对付啊。”张光摇头道:“陈廷敬是大官,管不得那么细的。大官我也见得多了,他们高高在上,只会哼哼哈哈打几句官腔。”向忠说:“可我看陈廷敬厉害得很啊!”《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二十章(1)张光笑道:“大官再厉害,我们也不用怕。他们斗来斗去,都是大官之间的事。”向忠再次举杯敬酒,说:“张爷,万一有什么事,你愿像亲兄弟一样帮忙吗?”张光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豪气冲天,道:“咱们兄弟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向忠便把仓库假账的事说了,张光顿时吓得酒杯落地,酒也醒了大半,道:“向爷,你往仓库进出铜料,我能关照的都尽量关照,只是这做假账,我死也不敢。”向忠笑道:“张爷,你是糊涂了吧?陈廷敬已把仓库盘点过了,肯定账实不符,你逃得脱罪责?”张光道:“向爷你别想吓唬我,我接手以来仓库进出都有账目,我一干二净!”向忠笑道:“说你糊涂你还不认!仓库里到底有多少铜料,你清楚吗?”张光道:“历任库吏都没有盘点,已是成例,就算亏了,也不干我的事,我也只认账本!再说了,我如今作证,说科大人同许大人交接是盘点了的,账实相符,那么陈大人盘点时亏了,这亏下来的铜料不明摆着是我手里亏的吗?我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整?”向忠听凭张光说完,只轻轻问道:“张爷,我孝敬过你多少银子,你大概不记得了吧?”张光脸色立时青了,说:“向爷,你这话可不像兄弟间说的啊!”向忠黑脸道:“兄弟?兄弟就得共生死!你不记得了,我可都记着账。这么多年,我孝敬你银子九千多两。九千多两银子,在那些王公臣工、豪商大贾那里不算个数,在你就是个大数了。不是我寒伧你,你一个九品小吏,年俸不过三十两银子。九千两银子,等于你三百年的俸禄了!”张光拍案而起,道:“向忠,你你你在害我!”向忠倒是沉得住气,只顾招手请张光坐下。张光气虎虎地坐下,叫骂不止。向忠先不理他,独自喝酒。张光骂得没趣了,向忠才放下筷子,道:“说白了,都因碰着陈廷敬,大家才这么倒霉。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不兴盘点实物,偏偏这回冒出个陈廷敬,科大人就背时了,你也会跟着获罪。你要想想,不管科大人有没有事,你都是脱不了干系的。不如你认下来,科大人会从中周全。再说了,许大人都认了,你何必不认?上头追下来,是相信五品大员许大人,还是相信你这个九品小吏?”张光自己满满倒了杯酒,咕噜咕噜喝下,垂头想了半日,眼泪汪汪地说:“他娘的,我答应你吧。”向忠哈哈笑道:“这就是好兄弟了!来来来,喝酒喝酒!”43许达在宝泉局衙门前下轿,抬头望了眼辕门,不禁停下脚步。今儿大早许达回了趟户部,科尔昆问他陈廷敬都说了些什么,他自然只是搪塞。科尔昆不肯信,言语间颇不高兴。许达这几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没任何主张。他怕见科尔昆,也怕见陈廷敬。他站在轿前犹豫片刻,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进了衙门。陈廷敬正在二堂埋头写着什么,许达上前拱手施礼:“陈大人,我回了趟户部。”陈廷敬道:“哦,许大人,请坐吧。科大人没来?”许达道:“科大人部里有事,今日就不来了,让我给陈大人说声儿。”陈廷敬只道不妨,吩咐大顺上茶。许达接过茶盅,不经意瞟了眼桌上的账本。陈廷敬暗自看在眼里,道:“许大人,有句话我想点破,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许达说:“请陈大人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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