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敬说:“我也感觉应该是戴孟雄之罪,但办案得有实据!他敢把向启同李家声交到我面前来审,为什么?”刘景道:“除非他同李家声串通好了,往向启头上栽赃。”陈廷敬说:“李家声害死人命,反正已是死罪,他犯不着再替戴孟雄担着。我料此案不太简单。天快亮了,你们都歇着去,我自会相机行事。”刘景、大顺等退去,陈廷敬却还得赶紧向皇上写折子。珍儿看着心疼,又知道劝也没用,就陪在旁边坐着。天快亮时,折子方才写好。珍儿侍候陈廷敬小睡会儿,匆匆起床用了早餐,下山往县衙去。陈廷敬在县衙前落轿,戴孟雄早已恭敬地候着了。杨乃文低头站在旁边,甚是恭顺。戴坤仍是轿夫打扮,远远的站在一旁,偷偷儿瞟人。进入大堂,陈廷敬同戴孟雄谦让再三,双双往堂上坐下。衙役们早已在堂下分列两侧,只等着吆喝。戴孟雄问:“钦差大人,我们开始?”陈廷敬点头道:“开始吧。”戴孟雄高声喊道:“带阳曲县丞向启!”吆喝下去,竟半天没人答应。戴孟雄再次高喊带人,仍是不见动静,便厉声喝斥杨乃文,叫他下去看看。过了好半晌,杨乃文慌忙跑来,回道:“回钦差跟戴老爷,典狱说向启昨日夜里跑掉了!戴老爷吩咐放了叫花子,不曾想向启跟李家声,都混在叫花子里头逃走了!又说李家声已被人杀死,正横尸街头。庸书猜测,这必定是向启杀人灭口。”陈廷敬顿时急了,他昨夜左右寻思,想到了种种情形,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等变故。陈廷敬料定鬼必是出在戴孟雄身上,不然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说好要审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不见了。戴孟雄见陈廷敬阴沉着脸,便一副请罪的样子,道:“钦差大人,卑职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呀!这案子就没法审了。”陈廷敬缓缓道:“我想这案子还得继续审。”戴孟雄忙点头道:“当然审!当然审!可是……审谁呢?”陈廷敬突然喊道:“带阳曲知县戴孟雄!”戴孟雄顿时傻了,脸色先是发红,再是发白。刘景一手按刀,大步上前就要拿人。戴孟雄呼地站了起来,咆哮道:“钦差大人,我可是朝廷命官,不是你随便可以审的!我戴孟雄堂堂正正,两袖清风,治县得法,牧民有方,年年钱粮如数上解,山西找不出第二个!”陈廷敬却是语不高声,说道:“阳曲百姓只知戴老爷,不知向县丞,你休想往他头上栽赃!李家声虽已死无对证,可他早已向刘景一一招供了。”戴孟雄吼道:“李家声已死,你休想拿死人整活人!”陈廷敬一拍桌子,道:“刘景,先把他拿下!”刘景拿下戴孟雄,推到堂下按跪了。戴坤本是低头站在外头,听得老爹被擒,腰板忽地挺了起来,飞跑着冲进大堂,高声叫骂。却见外头突然闪进一人,一把揪住了戴坤。此人正是马明,穿得破破烂烂,向启跛着脚随在后面。向启身上满是血污,上前拜见了陈廷敬。原来,戴孟雄昨夜吩咐放了叫花子,为的就是杀人灭口,蒙混过关。他算死李家声会趁乱逃掉,向启必定要去追赶。戴坤便同杨乃文候在外头僻静处,各自抽刀砍了他们。马明紧追而来,向启同李家声都已倒地。李家声惨叫不止,向启只紧紧按着大腿。戴杨二人见远处有人,赶紧跑开了。哪知杨乃文毕竟是个书生,下手无力,又没有砍着要紧处,向启竟捡回条性命。李家声是戴坤下的手,叫唤着就咽气了。戴孟雄从五峰观下来,猜着那个上县衙闹事的叫花子肯定是马明,又命戴坤和杨乃文满城寻找,定要结果了他。却又发现向启并没有被杀死,更是急了。昨夜阳曲城里便是通宵狗叫,百姓只知牢里的犯人跑了,县衙正挨家挨户搜查。幸得阳曲大街小巷都在向启肚里装着,他领着马明翻墙潜回县衙,寻了间空屋子躲着,方才逃过大难。他俩躲在那空屋子里,碰巧听外头有人说,钦差大人明日要来审案,这才瞅着时辰跑到大堂来了。35明珠看完陈廷敬上奏的大户统筹办法,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倘能各省参照,必可解军饷之忧!”高士奇悄声儿说:“明珠大人,这折子士奇也看了,是个好办法。可是这么好的办法,该由您提出来才是啊!”明珠笑道:“士奇,老夫不是个邀功请赏的人,更不会贪天之功。怕只怕百密一疏,出了纰漏。我得再琢磨琢磨。”明珠说着,就把陈廷敬的折子藏进了笼箱里。高士奇点点头,不再言语。他早摸透了明珠的脾性,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说要再琢磨琢磨的事情,多半就会黄掉了。两天之后,高士奇又接到陈廷敬的折子,他看过之后,忙暗自报与明珠:“明珠大人,陈廷敬又火速上了折子,说大户统筹办法不能推行。”明珠接过陈廷敬的折子,看完问道:“这个折子,张英看过了没有?”高士奇说:“张英今儿不当值。”明珠说:“哦,难怪我还没见着他哩。不是故意要瞒着张英,但暂时可以不让他看。”高士奇问:“明珠大人有何打算?”明珠说:“我这两天都在琢磨,大户统筹未免就不是个好办法,只要官府得力,不让大户借端盘剥百姓就行了。阳曲这几年都如期如数完粮纳税,不就是按这个办法做的吗?”高士奇忙拱手道:“明珠大人高见!《圣谕十六条》教化天下,大户人家多是知书达理的,掌一方风化。他们可都是诵读圣谕的典范啊!”《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七章(4)明珠说:“所以说,陈廷敬后面这个折子分明是没有道理的。”高士奇问:“那么还是把大户统筹办法上奏皇上?”明珠说:“我会马上奏请皇上发往各省参照!这是陈廷敬的功劳,你我就要成人之美!”高士奇见明珠如此说了,再无多话。明珠又说:“张英是个老实人,不要把陈廷敬后面这个折子让他知道!”高士奇点头应了,便把折子藏了起来。皇上正在乾清宫里召兵部尚书范承运、户部尚书萨穆哈,过问云南战事。范承运甚是焦急,道:“启奏皇上,我进剿云南之师,四川一线被暴雪所阻,无法前行。广西一线遇逆贼顽抗,战事非常紧急。眼下最着急的是粮饷,萨穆哈总说户部拮据,急需补给的粮饷不予发给!”萨穆哈道:“启奏皇上,范承运是在诬赖微臣。这几年,税银税粮都没有足额入库,而朝廷用度年年增加,户部已经尽力了!”皇上怒道:“你们跑到朕面前来争吵是没有用的!得想办法!”范承运说:“今年四川暴雪百年难遇,实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将士们进退两难,只有驻地苦等,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吴三桂集中兵力对付我广西一路,广西战事就更加激烈。补给不力,将难以为继。”皇上问道萨穆哈:“钱粮未能足额入库,你这个户部尚书就没有半点办法?”萨穆哈说:“为这事儿,皇上去年已摘掉几个巡抚的乌纱帽,还是没有办法!”皇上顿时火了:“放肆!朕要你想办法,你倒变着法儿数落起朕来了!”这时,张善德躬身近前,奏道:“皇上,大学士明珠觐见!”皇上不说话,只点点头。张善德明白了皇上意思,出去请明珠进来。明珠叩见完了,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兵部尚书的,朕正同他们俩商量军饷的事,看你有什么好主意?”明珠道:“启奏皇上,明珠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倒是陈廷敬想出好办法了!”皇上面有喜色,问道:“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明珠道:“陈廷敬在山西阳曲发现那里推行大户统筹钱粮的好办法,阳曲的钱粮年年如期如数入库!陈廷敬知道朝廷当务之急是筹集军饷,便写了折子,快马送了回来!陈廷敬奏折在此,恭请皇上御览!”张善德接过奏折,呈给皇上。皇上看着奏折,喜得连连拍案,道:“好啊,年年如数完粮纳税,却不用官府派人催缴!”明珠说:“正是皇上《圣谕十六条》谕示的,完钱粮以省催科!”皇上不禁站了起来,在殿上来回走着:“朕要好好的赏陈廷敬!还要好好的赏那个戴孟雄!咦,明珠,你这个吏部尚书,知道戴孟雄是哪科进士吗?”明珠回道:“启奏皇上,戴孟雄的监生、知县都是捐的!”皇上听了,更是叫好不迭:“捐的?你看你看,常有书生写文章骂朝廷,说朝廷卖官鬻爵!难道花钱买的官就没有好官?戴孟雄就是好官嘛!而且是干才,可为大用!”明珠等三位臣工齐颂皇上英明。皇上又道:“眼下朝廷需要用钱,又不能无故向百姓增加摊派。有钱人家,既出钱捐官帮朝廷解燃眉之急,又能好好的做官,有什么不好?”明珠奏道:“皇上,臣以为应把大户统筹的办法发往各省参照!”皇上禁不住搓手击掌,道:“好!准奏!速将这个办法发往各省参照!真是老祖宗保佑啊!陈廷敬此去山西,发现了阳曲大户统筹的好办法!一旦各省都执行了这个办法,就不愁钱粮入不了库,军饷就有了保管!剿灭吴三桂,指日可待!”明珠瞅着皇上高兴,又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陈廷敬这回可立了大功,臣以为应准他将功折过,官复原职!”皇上笑道:“岂止官复原职!朕还要重重赏他!百姓捐建龙亭出在阳曲,大户统筹钱粮的办法也出在阳曲,可见戴孟雄治县有方嘛!朕还要重重的赏戴孟雄!”可是两天以后,明珠诚惶诚恐的样子跑到乾清宫要见皇上。皇上听得张善德奏报,不知又出什么大事了。明珠低着头进了宫,径直去了西暖阁,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万万恕罪!”皇上问道:“明珠,你好好的,有什么罪呀!”明珠叩头不止,说:“那个大户统筹办法,万万行不得!”皇上惊异,问:“大户统筹是陈廷敬在阳曲亲眼所见,陈廷敬折子上的票拟是你写的,怎么突然又行不得了?”明珠道:“微臣料事欠周,罪该万死!正是陈廷敬自己说此法不能推行。陈廷敬谋事缜密,他上奏大户统筹办法之后,发现其中有诈,随即又送了个折子回来。这个折子臣也是才看到,知道大事不好了!不能怪陈廷敬,只能怪微臣!”皇上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道:“这是让朕下不了台!陈廷敬!朕平日总说他老成持重,他怎么能拿大事当儿戏!前天发往各省的官文,今日又让朕收回来作废?朝令夕改,朕今后说话还有谁听!朝廷的法令还有谁听!”明珠哭泣道:“皇上,不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就会贻祸苍生哪!”皇上圆睁龙眼,道:“不!不能收回!明珠你成心让朕出丑?”明珠叩头请罪,不敢抬眼。皇上消消气,稍稍平和些,说:“传朕谕旨,各省不得强制大户统筹,全凭自愿;凡自愿统筹皇粮国税的大户,不得借端盘剥百姓,违者严惩!”明珠领旨而退,仍听皇上在里头叫骂。夜里,皇上在乾清宫密召张英,道:“朕这几日甚是烦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云南战事急,朝廷筹饷又无高招。好不容易弄出个大户统筹,却是恶吏劣绅盘剥乡民的损招!”张英奏道:“臣以为,完粮纳税,催科之法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还是民力有无所取。朝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是江山稳固之根本。只要民生富足,朝廷不愁没有钱粮。”皇上虽是点头,心思却在别处,只道:“朕这会儿召你来,想说说陈廷敬的事儿。陈廷敬前后两个折子,你都没有看见,怎么会如此凑巧?”张英道:“正好那几天臣不当值。臣只能说没看见,别的猜测的话,臣不能乱说。”皇上说:“这里只有朕与你,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你说句实话,真会如此凑巧吗?”张英道:“南书房里都是皇上的亲信之臣,张英不敢乱加猜测。”听了这话,皇上有些生气,道:“张英啊张英,朕真不知该叫你老实人,还是叫你老好人!”张英却从容道:“不是臣亲见亲闻之事,臣绝不乱说!”《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七章(5)皇上说:“阳曲大户统筹也是陈廷敬亲见亲闻,然后他又回过头来打自己嘴巴!这个陈廷敬,他让朕出了大丑!”张英道:“陈廷敬绝非故意为之!”皇上怒道:“他敢故意为之,朕即刻杀了他!”皇上非常震怒,急躁地走来走去。张英注意着皇上的脸色,见皇上怒气似乎稍有平息,问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想如何处置陈廷敬?”皇上却道:“朕听出来了,你又想替陈廷敬说情!”张英说:“臣猜想,皇上召臣面见,就是想让臣替陈廷敬说情的。”皇上闻言吃惊,坐了下来,望着张英。张英又说:“皇上恼怒陈廷敬,又知道陈廷敬忠心耿耿。皇上不想处置陈廷敬,又实在难平胸中怒火,所以才召臣来说说话。”皇上摇头说:“不!不!朕要狠狠惩办陈廷敬!”张英道:“皇上知道自己不能惩办陈廷敬,所以才十分烦躁!”皇上更是奇怪了,问:“你怎么知道朕不能惩办陈廷敬?”张英答道:“皇上没有收回发往各省的大户统筹办法,说明陈廷敬前一个折子没有错;皇上如果收回了大户统筹办法,就是准了陈廷敬后一个折子。因此,不管怎样,皇上都不能惩办陈廷敬!”皇上长叹一声,懒懒地靠炕背上,道:“张英呀,你是最敢在朕面前说真话的人!”张英道:“臣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别人都把皇上看成神了,臣只一直把皇上看成人。以人心度人心,事情就看得真切些,有话就敢说了。”皇上又是长叹,说:“张英,你这话朕平日听着也许逆耳,今日听着朕心里暖乎乎的。朕是高处不胜寒哪!”张英又道:“启奏皇上,还有百姓捐建龙亭的事,也请朝廷禁止!”皇上不再吃惊,只是默然地望了张英半日,才说:“你是明知陈廷敬会阻止百姓建龙亭的,才故意保举他总理此事。你可是用心良苦啊!”张英道:“臣的良苦用心,就是对皇上的忠心!”皇上想了会儿,说:“好吧,等陈廷敬回来,问问阳曲建龙亭的情形到底如何,再作打算。”张英叩道:“皇上英明!”皇上又道:“张英,等陈廷敬回来,你同他说说,不要再提收回大户统筹之法的事。”张英暗自吃惊,问道:“皇上这是为何?明知这个办法行不得啊!”皇上眼睛望着别处,道:“朝廷缺银子!”张英还想再说,皇上摆摆手,道:“朕身子乏了,你回去吧。”张英只好谢恩退出,满心的无可奈何。36陈廷敬回到京城正是午后,他打发珍儿跟大顺等回家,自己径直进宫来了。他不知皇上那里情形到底如何,先去了南书房打探消息。张英见了陈廷敬,忙把他拖到另间屋里说话,话没说完,陈廷敬急了:“怎么?皇上没有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张英说:“皇上已补发谕旨,大户统筹全凭自愿,严禁大户借端盘剥乡民。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说了。”陈廷敬紧皱双眉摇头道:“不不不!恶吏劣绅,我不是亲眼见过,难以想象他们的凶恶!”张英只好露了底,说:“陈大人,这件事情弄得皇上非常震怒,你最好不要再提!”事情弄到这个地步,陈廷敬早就料到了。他只是心存侥幸,希望皇上能体谅百姓。但在皇上脑子里,平定云南这件事更重大。陈廷敬呆坐半日,问:“张大人,我两个折子先后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什么时候进呈皇上的?”张英小声道:“这个陈大人就不要再问了。”陈廷敬疑惑道:“难道中间有文章?”张英说:“两个折子我事先都没见到!我后来查了,您前一个折子是十五日到的,后一个折子是十七日到的。而您前一个折子进呈皇上是十九日。”陈廷敬大惊,心里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中间做文章,先是怕他立功,后是故意整他。陈廷敬苦笑着,摇摇头。张英心领神会,却只得附耳道:“陈大人,息事宁人,不要再提!”张英劝慰几句,便问傅山进京来了没有。陈廷敬又是摇头,道:“这个傅山,进了京城,却死也不肯见皇上!”张英瞠目结舌,心想陈廷敬怎么如此倒霉?便有意安慰道:“陈大人,倒是建龙亭的事,皇上口气改了。”陈廷敬听了,心里并无多少欢喜,道:“龙亭哪怕停建,我做的仍是件逆龙鳞的事,加上大户统筹,还有傅山又不肯面圣,罪都在我哪!”张英知道事态凶险,也只好宽慰道:“陈大人不必多虑,皇上自会英明决断。您只需把阳曲建龙亭的折子先递进去,大户统筹的事不要再奏,傅山您要千万劝他面见皇上!”第二日皇上听政之后,陈廷敬应召去了乾清宫。当值的公公们都朝他努嘴摇头,似乎想告诉他什么。陈廷敬只能暗自猜测,不便明着探问。进了殿,张善德迎了过来,悄声儿说:“皇上正出恭哪,陈大人您先请这边儿候着。”陈廷敬远远的见傻子站在帐幔下,朝他偷偷儿打招呼。他点点头,随着张善德去了西暖阁。张善德又悄声儿说:“陈大人,皇上这几日心里不舒坦,您说话收着些。”陈廷敬不出声,只拱手谢了。他这才明白,那些好心的公公和傻子为什么都朝他努嘴摇头的。张善德又道:“陈大人,呆会儿磕头,您只往这几块金砖上磕。”张善德说着,抬脚点了点那几块金砖。这时,两位公公抬着马桶恭敬地从里面出来,又有两位公公端着铜盆子小心地随在后面。张善德知道皇上出恭完了,只拿眼色招呼了陈廷敬,忙跑进去侍候皇上去了。却半日不见皇上出来。靠墙的自鸣钟哐地敲打起来,唬得陈廷敬不禁一跳。陈廷敬正抬手擦汗,突然见皇上出来了,笑容可掬的样子,道:“廷敬来了?”陈廷敬没想到皇上会笑脸相迎,内心更加紧张了,忙在张善德嘱咐过的地方跪下叩头:“臣叩见皇上!”果然,头只须轻轻磕在那金砖上,却嘭嘭作响。《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七章(6)皇上从来没有听见陈廷敬把头磕得这么响过,他往炕上坐下,笑颜道:“廷敬快坐下说话。”陈廷敬谢了恩,垂手站着。皇上道:“廷敬辛苦了。既然回了山西,怎么不回家里看看?”陈廷敬说:“差事在身,臣不敢耽搁。臣打发人去家看了看,爹娘都好,只嘱咐臣好好当差,不让臣分心。”皇上点头感慨,道:“老人家身子好,就是你们做儿女的福份。你走的时候朕忘了嘱咐一句,让你回去看看老人家。”陈廷敬又连忙拱手谢恩。皇上脸色突然黑了,说:“戴孟雄那个腌臜东西,不就在山西杀掉算了,还带回京城做什么!”陈廷敬说:“臣以为戴孟雄案应该仔细审审,通告各地,以儆效尤!”皇上摇头道:“戴孟雄案不必再审,更不要闹得天下尽知,杀掉算了。准你所奏,各地龙亭停建。”陈廷敬知道戴孟雄案只能如此了,便道:“臣遵旨!臣还有一言!”皇上问:“是不是要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陈廷敬忙跪下,奏道:“恶吏劣绅只恨没有盘剥百姓的借口,如今朝廷给了借口,他们就会大肆掠夺!倘若各省推行大户统筹办法,不出三五年,天下田产,尽归大户。皇上,真到了那日,就会民不聊生,大祸临头啊!”皇上冷冷道:“你在阳曲不是做得很好吗?大户胆敢盘剥百姓,抄没家产入官,侵占的百姓田产物归原主!”陈廷敬说:“查抄大户,朝廷固然可以收罗些钱粮,但毕竟不是长治久安之策。”皇上嘭地拍了龙案,道:“陈廷敬,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依你所说,朕就是故意设下圈套,听凭大户行不仁不义之事,然后寻端抄家,收罗钱财?朕不成了小人了!”陈廷敬连忙把头叩得嘭嘭响:“臣绝非此意!”皇上说:“大户统筹办法,朕打算推行一到两年,以保朝廷军饷。待云南平定之后,再行取消,回过头来惩办盘剥乡民的劣绅!”陈廷敬道:“圣明之治,在于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义之事!”皇上怒气冲天:“放肆!你今日头倒是磕得响!今日不是进讲,你进讲对朕说这番话,朕听得进去。这是奏事,得听朕的!别忘了,大户统筹,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不得再提!”陈廷敬听皇上会说出这番话来,只好低头不言了。陈廷敬等着宣退,却听皇上说道:“博学鸿儒应试在即,朕会尽快召见傅山。”陈廷敬只好如实说来:“启奏皇上,傅山虽已进京,却不肯拜见皇上,更不肯应试博学鸿儒!”皇上听了,愣了半晌,道:“陈廷敬!你这回干的尽是让朕出丑的事!”陈廷敬道:“臣以为,也许真的不能再勉强傅山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皇上呼地站了起来,说:“不!朕偏要见见这个傅山,看他是三头还是六臂!你下去吧。”陈廷敬站起来,谢恩退去。傅山寄居山西会馆,陈廷敬已去过好几次了,都不能说服他进见皇上。张英嘱咐他千万要劝傅山面圣,可见皇上太在意这事了。没准皇上就同张英说过傅山。可傅山水都泼不进,他说自己只答应进京,并没有答应见皇上。陈廷敬在家叹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见老爷如此神伤,心里很生气,决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么神仙!月媛叫上珍儿,瞒着陈廷敬去了山西会馆。会馆管事见辆马车在门前停了,忙迎了出来。翠屏扶了月媛下来,珍儿自己下了车。管事忙上前问话:“这位太太,您有事吗?”月媛只道:“我是陈廷敬家里的。”管事十分恭敬,道:“原来是陈夫人,失敬失敬。”月媛说:“我要见傅山,他住在哪里?”管事似乎很为难,说:“傅山先生嘱咐过,凡要见他的,先得通报他一声。”月媛说:“不用通报,你只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就是了。”管事见这来头,不敢多话,忙领了月媛等往里去。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陈夫人看您来了。”不听到回音,只见里头出来一个道童。那道童见来的是三位女人,吓得不知如何答话,忙退进门去。月媛顾不上多礼,招呼着珍儿跟翠屏,昂着头就随道童进去了。月媛见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应是傅山,便上前施礼请安:“我是陈廷敬的夫人,特意来拜望傅老前辈!”傅山忙还了礼,道:“怎敢劳驾夫人!您请坐。”月媛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儿是见过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过茶来,一一递上。月媛谢了茶,便说话了:“傅山先生,我已尽过礼了,接下来的话就不中听了。我家老爷对朝廷、对百姓一片赤诚。他敬重您的人品、学问,才屡次向朝廷举荐您。这回,为了阻止各地建龙亭,他已从二品降为四品;他在阳曲惩办恶吏劣绅,回京之后仍然深受委屈。您随我家老爷进京却不肯见皇上,皇上又大为光火,说不定还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读了几句圣贤书,怎么就这么大的架子?”月媛这番话劈头盖脑,说得傅山眼睛都睁不开,忙道:“夫人切莫误会!贫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应他进京;可是贫道不想见皇上,不愿应试博学鸿儒,这是贫道气节所在!”月媛听着就来了气,道:“什么气节!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们就不要活了!您的祖宗要是也像您这样迂腐,早就没您这个道士了!老天让您生在明朝,您就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来?”翠屏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媛故意数落翠屏:“你笑什么?没什么好笑的!按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就不该生孩子!”傅山暗叹自己诗书满腹,在这位妇道人家面前却开不了口。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讲的忠孝节义,我们都同清朝不共戴天,老百姓都钻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说了,老百姓都去当和尚、做道士,也是对祖宗不孝啊!没有孝,哪来的忠?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凡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乱语,都是假仁假义!”傅山无言以对,只知不停地摇头。月媛却甚是逼人:“您要讲您的气节也罢,可您害了我家老爷这样一个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义,又在哪里?”《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八章(1)傅山仰天浩叹,朝月媛长揖道:“夫人请息怒!贫道随廷敬进宫就是了!”陈廷敬从衙门回来,进屋就听大顺说,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应进宫了。陈廷敬吃惊不小,问:“真的?夫人她凭什么说服傅山了?”大顺说:“听我家里的说,夫人把傅山狠狠骂了一通,他就认输了。”陈廷敬听了,忙道:“怎能对傅山先生无礼!”月媛早迎了出来,听得老爷的话,便说:“我哪里是对他无礼啊!我只是把你们读书人弄得玄乎其玄的大道理,用老百姓的话给说破了!不信你问问珍儿妹妹跟翠屏。”珍儿同翠屏只是抿着嘴儿笑。第二日,皇上驾临南书房,陈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伏一个傅山,胜过点十个状元!”明珠、张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问道:“廷敬,傅山会在朕面前称臣吗?”陈廷敬回道:“傅山还是一介布衣,又是个道人,称谓上不必太过讲究。”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里却不太舒坦。陈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么称呼,皇上就是皇上!宫中礼仪,臣会同他说的。”皇上说:“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学鸿儒考试,直接授他六品中书,但君臣之礼必须讲究!”陈廷敬道:“臣明白了!”高士奇供奉内廷这么多年,才不过六品中书,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是有话说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读书人必能与朝廷同心同德。”皇上点点头,下了道谕示:“你们从应试博学鸿儒的读书人中,挑选几十个确有真才实学的名士,朕一并面见。这是件大喜事,诸王、贝勒、贝子并文武百官都要参与朝贺!”明珠等领旨谢恩,皇上起驾还宫。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庆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阳春三月,皇上才召见了应试博学鸿儒。那日天气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应召的博学鸿儒们数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门外,鸦雀无声。忽听礼乐声起,鸣赞官高声唱道:“宣傅山觐见!”可是等了半日,不见傅山人影。皇上殿前是百官站成的两队班列,中间露出通道,正对着殿门。从殿门望去,空旷辽远,直达太和门上方的天空。皇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和殿到太和门之间如此遥远。熬过长长的寂寞,终于看见傅山的脑袋从殿外的石阶上缓缓露出。皇上仿佛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微笑。傅山慢慢进了门,从容地走到皇上前面。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道:“贫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请皇上恕罪!”皇上笑道:“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公公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著,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儒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状元,都得供奉翰林院几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皇上大怒道:“萨穆哈休得胡说!陈廷敬忠贞谋国,惟才是举,其心可嘉。傅山先生为学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颇为敬重。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抛开君臣之礼,他还是我的长辈。朕今日当着王公臣工、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你们不准说傅山先生半个不字!宣其他名士觐见吧!”没多时,名士们鱼贯而入。他们见百官站班,而傅山独自坐着,颇为惊诧。名士们下跪行礼:“臣叩见皇上,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些礼数礼部官员事先都细细教过了。皇上叫大家免礼请起,道:“你们还没有经过考试,朕就想先见见你们。朕思贤若渴,望你们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办事!傅山年岁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试,已授他六品中书。你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朕等着读你们的锦绣文章!”朝见完毕,皇上乘着肩舆,出了太和殿。王公臣工、文武百官并众名士恭送圣驾。等到圣驾远去,众人才依次出殿。一名士攀上傅山说话:“傅山先生,晚生倾慕先生半辈子,今日一睹仙颜,死而无憾!”傅山却冷冷道:“仙颜不如龙颜!”他抛下这句话,谁也不理,扬长而去。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说皇上爱才之心,古今无双。傅山那么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宽待。只有陈廷敬心里忐忑,他看出皇上原是强压住心头火气。皇上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傅山听的,那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宫,雷霆大怒:“朕要杀了陈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干吗还要保举?真是丢人现眼!一个穷道士,一个酸书生,摆架子摆到朕的金銮殿上来了!”侍卫跟公公们都吓得缩了头,眼睛只望着地上。张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儿摇头。他俩心里都明白,皇上发脾气了,奴才们只作没听见,保管万事没有。37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青主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非常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的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上翰林院办事,随便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便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晦,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八章(2)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有不妥之处,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张鹏翮哪里肯听,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想躲也躲不掉了。博学鸿儒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亦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是称他陈大人,如今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春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皇上望着满园春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看出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却故意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了说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陈廷敬只好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皇上又望望陈廷敬,见他面色忧郁,便道:“廷敬,朕不是听不进谏言的昏君。朕为这事发过火,可也没有把你怎么样。朕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话想说,今日就不说了。你看这繁花似锦,咱们只好好游园,有话明日乾清门再说。”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见皇上这般言笑,陈廷敬更是忐忑了。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捉摸透,并不用明说出来。这时,一只梅花鹿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傻子忙递上御用弓箭,皇上满弓射去,鹿应声而倒。臣工们连忙恭喜皇上,明珠却把皇上历年猎获野物铭记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来无双。臣都记着,到今日止,皇上共猎虎九十三头、熊九头、豹七头、麋鹿八头、狼五十六头、野猪八十五头、兔无数!”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难得你这么细心!”当日,皇上还宫。夜里,张英应召入了乾清宫。皇上说:“张英,国朝入关以来,以前明为殷鉴,力戒朋党之祸。可是最近,朕察觉有臣工私下蝇营狗苟,煽风点火,诽谤朝政,动摇人心。”张英不明白皇上说的是哪桩事,只含糊道:“臣只呆在南书房,同外面没有往来,未曾听闻此事。”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说:“朕知道你同陈廷敬很合得来。”张英听出些意思来,暗自吃惊,道:“臣跟陈廷敬同心同德,只为效忠皇上!”皇上说:“你的忠心朕知道,陈廷敬的忠心朕有些看不准了。”张英早就看出,为着大户统筹的事,皇上一直恼怒陈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说过的,陈廷敬可谓忠贞谋国啊!”皇上默然不语,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对着张英站定,冷冷地说:“明日朕乾清门听政,你来参陈廷敬!”张英闻言大惊,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过头来,逼视着张英,说:“你想抗旨?”张英道:“皇上,陈廷敬实在无罪可参呀!”皇上闭上眼睛,说:“陈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凑几条吧!”张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实知道陈廷敬是忠心耿耿的!”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说!朕这回只是要你参他!你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参掉陈廷敬,听凭他蛊惑下去,要么就是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让军饷无可着落,叫吴贼继续作恶!要么就是朕背上不听忠言的骂名,朕就是昏君!”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门龙椅上坐下,大殿里便弥漫着某种莫名的气氛。风微微吹进来,铜鼎炉里的香烟翻卷龙蛇。臣工们尚未奏事,皇上先说话了:“前方将士正奋勇杀敌,督抚州县都克尽职守,但有些京官在干什么呢?眼巴巴的盯着朕,只看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皇上略作停顿,扫视着群臣,再说道:“朕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听得进去。朕也绝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但朕自会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云南,凡是妨害这个大局的,就是大错,就是大罪!”皇上嗓门提得很高,回声震得殿宇间嗡嗡作响。臣工们都低着头,猜想皇上这话到底说的哪件事哪个人。陈廷敬早听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畅春园,说到大户统筹,皇上分明猜透陈廷敬仍有话说,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抚慰。他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气。皇上拿起龙案上的折子,说:“朕手里有个折子,御史张鹏翮上奏的。他说什么平定云南,关乎社稷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但因平定云南而损天下百姓,也会危及社稷!因此奏请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另图良策!书生之论,迂腐至极!没有钱粮,凭什么去打吴三桂?吴三桂不除,哪来的社稷平安?哪来的百姓福祉?”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料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色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许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八章(3)张鹏翮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张汧也上前跪奏:“臣张汧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替陈廷敬说话,皇上更加恼怒,道:“够了!张鹏翮不顾朝廷大局,矫忠卖直,自命诤臣,实则奸贼!偏执狭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极!”陈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自己忙跪下奏道:“臣愿领罪!只请宽贷张鹏翮!张鹏翮原先并不知道大户统筹为何物,听臣说起他才要上折子的。”皇上瞟了眼陈廷敬,道:“陈廷敬暗中结交御史,诽谤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张鹏翮同陈廷敬朋比为奸,可恶可恨!朕着明珠会同九卿议处,务必严惩!”明珠低头领旨,面无表情。臣工们哑然失语,不再有人敢吭声。皇上又道:“朕向来以宽治天下,对臣工从不吹毛求疵。但朋党之弊,危害至深,朕绝不能容!列位臣工都要以陈廷敬为戒,为人坦荡,居官清明,不可私下里邀三喝四,诽谤朝廷!”皇上谕示完毕,授张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兼礼部右侍郎。张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谢恩。他觉得自己这些官职来得不光彩,脸上像爬满了苍蝇,十分难受。陈廷敬回到家里,关进书房里,拂琴不止。月媛同珍儿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书房守着陈廷敬。珍儿很生气,说:“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皇上?我说老爷,您这京官干脆别做了!”陈廷敬仍是拂琴,苦笑着摇摇头。月媛说:“我这会儿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陈廷敬叹道:“可我不是傅山!”月媛说:“我知道先生不是傅山,就只好委曲求全!”陈廷敬闭目不语,琴声悲忿。珍儿说:“珍儿常听老爷说起什么张英大人,说他人品好,文才好,怎么也是个混蛋?都是先生太相信人了。”陈廷敬烦躁起来,罢琴道:“怎么回事!我每到难处,谁都来数落我!”月媛忙劝慰道:“老爷,我跟珍儿哪是数落您呀,都是替您着急。您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翠屏,快沏壶好茶,我们陪老爷喝茶清谈。”陈廷敬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不怪你们。我这会儿想独自静静,你们都去歇着吧。”月媛、珍儿出去了,陈廷敬独坐良久,去了书案前抄经。他正为母亲抄录《金刚磐罗波若蜜经》。前几日奉接家书,知道母亲身子不太好,陈廷敬便发下誓愿,替母亲抄几部经,保佑老人家福寿永年。三更时分,月媛同珍儿都还没有睡下。猛然听得琴声,月媛叹了声,起身往书房去。珍儿也小心随在后面。月媛推开书房门,道:“老爷,您歇着吧,明日还得早朝呢!”陈廷敬嘎然罢琴,说:“不要担心,我不用去早朝了。”月媛同珍儿听了唬得面面相觑,她们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了,却不敢细问。天快亮时,陈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还未醒来,却被月媛叫起来了。原来山西老家送了信来。陈廷敬听说家里有信,心里早打鼓了。他最近就怕接到家书。拆开信来,陈廷敬立马滚下床来,跪在地上痛哭:“娘呀,儿子不孝呀,我回山西应该去看您一眼哪!”原来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儿也都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头,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阖府上下哭作一团。一家人哭了许久,谁都没了主张。陈廷敬恍惚片刻,反而清醒起来。他揩干眼泪,一边给皇上写折子告假守制,一边着人去廷统家里报信。明珠看出皇上本意并不是想重治陈廷敬,而是想让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对大户统筹。可皇上话讲得很严厉,他就不好怎么给陈廷敬定罪。罪定轻了,看上去有违圣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显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决意重中偏轻,给皇上表示仁德留有余地。明珠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三公九卿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议定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明珠议完陈廷敬、张鹏翮案,依旧去了南书房。张英刚好接到陈廷敬的折子,知道陈老太太仙逝了。他这几日心里非常愧疚,却没法向陈廷敬说清原委。如今见陈廷敬家里正当大事,他心里倒有了主意。张英见明珠来了,正要同他说起陈廷敬家里的事,忽见张善德进来了,正朝他们努嘴做脸。明珠等立马要出门回避,张善德却说皇上让大伙儿都在里头呆着。没多时,皇上背着手进来了,劈头就问:“议好了吗?”明珠知道皇上问的是什么事,便道:“九卿会议商议,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陈廷敬多年进讲有功,况且他父母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边了,改罢斥回家,永不叙用!御史张鹏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张英一听,心里略略放下些。陈廷敬不用去奉天,自会少吃些苦头。虽说永不叙用,但时过境迁仍有起复的日子。只是张鹏翮实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说情反倒害了他。高士奇低头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宽宏之德,自当以陈廷敬为戒,小心当差!”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误国、言官乱政之事。国朝最初把御史定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为七品。朕未亲政之时,辅政臣工们又把御史升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为七品,永为定制!”张英待皇上说完,忙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老母仙逝了!”皇上大惊失色,忙问这是多久的事了。张英奏道:“陈廷敬折子上说,他这次回山西,因差事紧急,没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现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床,怕廷敬、廷统兄弟分心,不让告知!陈廷敬以不孝自责,后悔莫及,奏请准假三年守制。”皇上摇头悲叹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孝字当先。准陈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张英又叩头奏道:“臣奏请皇上宽恕陈廷敬诸罪,这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是个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张英,半字不吐,起身还宫了。翌日,皇上在乾清门说:“虽说功不能抵过,但陈廷敬多年进讲,于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怜惜,不忍即刻问罪。朕准陈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诸罪,往后再说!”陈廷敬自己并不在场,皇上下了谕示,殿内只是安静着。张英这才明白,昨天他替陈廷敬求情,皇上并不是不应允,而是不愿意说出来。皇上本是仁德宽厚的,不想把这个人情做给别人。果然皇上又说道:“不久前陈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顾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卧病在床,却怕儿子分心,不准告知。一念之间,阴阳永隔!每想到这里,朕就寝食难安!朕命张英、高士奇去陈廷敬家里,代为慰问!”《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八章(4)皇上说罢,举殿大惊。张英忙谢恩领旨,高士奇却道:“启奏皇上,皇差吊唁臣工父母,没有先例呀!况且陈廷敬还是罪臣!”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说:“没有先例,那就从陈廷敬开始,永为定例吧!”下了朝,张英同高士奇商量着往陈家祭母。高士奇说:“张大人,士奇真是弄糊涂了。您同陈廷敬私交甚笃,却上折子参了他;您既然参了他,过后干吗又要保他?皇上说要严办陈廷敬,却终究舍不得把他贬到奉天去,只让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却开了先例派臣工去祭祀!”张英道:“感谢皇上恩典吧。正因没有先例,我俩就得好好商量着办。”见张英这般口气,高士奇自觉没趣,不再多嘴。38陈廷统领着妻小赶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结伴上路。张汧专门过来送行,道:“亲家,我动不了身,已修书回去,让犬子光祖同家瑶代我在老夫人灵前烧炷香!”陈廷敬满脸戚容,拱手谢了。张汧又说:“您的委曲,我们都知道。过些日子,自会云开雾散的。”陈廷敬不说话,只是摇头。一家人才要出门,大顺说外头来了两顶官轿,后头还随着三辆马车。陈廷敬出耳门打望,轿子已渐渐近了,只见张英撩起轿帘,神情肃穆。陈廷敬忙低头恭迎,又吩咐大顺打开大门。张英同高士奇在门前下轿,朝陈廷敬无语拱手。待进了门,张英道:“陈廷敬听旨!”陈廷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举家老小也都跪下了。张英道:“皇上口谕,陈廷敬母李氏,温肃端仁,恺恻慈祥,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仙逝,朕甚为轸惜。赐茶二十盒、酒五十坛,以示慰问。钦此!”陈廷敬叩首道:“皇上为不孝罪臣开万古先例,臣惶恐至极!”礼毕,陈廷敬送别张英、高士奇,举家上路。陈廷敬、月媛同车,珍儿、翠屏同车,豫朋、壮履兄弟同车,廷统一家乘坐两辆马车。刘景、马明、大顺同几个家丁骑马护卫。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见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车落马。家中早已是灵幡猎猎,法乐声声。进了院门,家人忙递过孝服换上。却见夫人淑贤同儿子谦吉搀着老太爷出来了,廷敬、廷统慌忙跑过去,跪了下来。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哑着嗓门说:“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吧。”守灵七日,陈老太太出殡,安葬在村北静坪山之紫云阡。早已赶修了墓庐,陈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只终日读书抄经,仿佛把功名忘了个干净。一日,家瑶同女婿光祖到来墓庐,家瑶说:“奶奶病的时候,我同光祖回来过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说写信让您回来,奶奶总是不让。奶奶说,你爹是朝廷栋梁,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让他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差事!”听了这番话,陈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悲从中来,泪下如雨。光祖说:“奶奶指望孩儿有个功名,可是孩儿不肖,屡次落榜!孩儿愧对奶奶教诲呀!”陈廷敬道:“光祖,官不做也罢,你同家瑶好好持家课子,从容度日吧。”陈廷统也住在墓庐,他没事就找哥哥闲聊,却总说些烦人的事:“我知道您心里事儿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这些人把持着,您是没有办法的。”陈廷敬说:“廷统,我现在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着娘。”陈廷统说:“我知道您不想说这些事,可它偏让您心灰意冷,您其实天天都为这些事痛苦。明珠他们还干过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记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泽深吗?他被弄到无锡做知县去了。”陈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泽深凭什么做知县?他没有功名!”陈廷统说:“祖泽深原本没有兴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场大火烧了,只好另寻活路。”陈廷敬苦笑道:“祖泽深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就没有算准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戏!”陈廷统说:“反正朝廷内外,做官的都围着明珠、高士奇这些人转。只说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里送银子,有事相求要送,没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钱。”陈廷敬摇头不语,心想这高士奇,皇上给他赐了“平安”二字,他便把自己的宅子叫做“平安第”,如今收银子又叫收“平安钱”。陈廷统又道:“张汧原来都在您后头的,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头了。”陈廷敬怪弟弟说得不是,道:“张汧是自己亲戚,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你这话要是光祖听了,人家怎么看你!”眼看着三年丧期到限,陈廷敬便下山陪伴父亲。正是春日,陈廷敬同廷统陪着父亲,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闲聊。陈廷敬问起家里的生意,陈老太爷说:“生意现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么管了。生意还过得去。”陈三金正好在旁边,便道:“老太爷,太原那边来信,这回我们卖给他们的犁铧、铁锅,又没有现钱付。他们想用玉米、麦子抵铜钱,问我们答不答应。”陈老太爷问:“怎么老没有钱付呢?仓库里的粮食都装满了。”陈廷统不明其中道理,说:“粮食还怕多?”陈老太爷摇头道:“虽说粮多不愁,可我们家存太多的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呀!”陈廷敬听着蹊跷,问:“三金,怎么都付不出现钱呢?”陈三金说:“时下铜价贵,钱价不敌铜价,有生意人就把制钱都收了去,熔成铜,又卖给宝泉局,从中赚差价!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就越来越少了!”陈廷敬道:“竟有这种事?毁钱鬻铜,这可是大罪呀!”陈三金说:“有利可图,那些奸商就不顾那么多了!朝廷再不管,老百姓就没钱花了,都得以货易货了!”花园的凉亭下,谦吉看着弟弟豫朋、壮履下棋,淑贤同月媛、珍儿坐在旁边闲话。陈廷敬陪着父亲,却不时往凉亭这边探望。想着淑贤母子,他心里颇感歉疚。他去京城二十多年,淑贤在家敬奉公婆、持家教子,吃过不少苦。谦吉的学业也耽搁了,至今没有功名。他想在家还有些日子,要同淑贤母子好好团聚。《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八章(5)明珠快步进入乾清门,侍卫见了,忙拱手道安。明珠顾不得答理,匆匆进门。进了乾清宫,明珠直奔西暖阁,高声喊道:“皇上大喜!”皇上正在看书,见明珠如此鲁莽,微微皱起了眉头。明珠忙跪下:“请皇上恕罪!明珠太高兴了,忘了臣工之体!”皇上忙放下书卷,道:“快说,什么喜事?”明珠递上云南五百里加急,道:“恭喜皇上,云南收复了!”皇上从炕上腾起,双手接过云南五百里加急,脸上慢慢露出喜色,然后哈哈大笑,道:“快把南书房的人都叫来!”张善德马上吩咐下面公公去南书房传旨。没多时,张英、高士奇,还有新入南书房的徐乾学等都到了。皇上笑容满面,道:“国朝开国六十七年,鼎定天下已三十八年。而今收复云南,从此金瓯永固!如今只剩台湾孤悬海外,朕决意蓄势克复!这些天真是好事连连哪。近日召试翰林院、詹事府诸臣,朕非常满意。往日多次召试,都是陈廷敬第一。此次召试,徐乾学第一。”徐乾学忙拱手谢恩:“臣感谢皇上擢拔之恩!”张英见皇上说到了陈廷敬,赶紧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守制三年已满,臣奏请皇上召陈廷敬回京!”皇上尚未开言,高士奇道:“皇上曾有谕示,陈廷敬永不叙用!”皇上仍是微笑着,却不说话。张英道:“启奏皇上,陈廷敬虽曾有罪,但时过境迁,应予宽贷。皇上多次教谕臣等,用人宜宽,宽则得众!”明珠暗忖皇上心思,似有召回陈廷敬之意,便顺水推舟:“启奏皇上,臣以为应该召回陈廷敬!”皇上点头道:“朕依明珠、张英所奏,召回陈廷敬!”张英赶紧替陈廷敬谢了恩。皇上道:“收复云南,应当普天同庆!你们好好议议,朕要在奉先殿、太庙、盛京祭祖告天,礼仪如何,行期如何,务必细细议定!”明珠等领旨,出了乾清宫。高士奇瞅着空儿问明珠:“明相国,您怎么替陈廷敬说话?他可是罪臣啊!”明珠望望高士奇,轻声笑道:“您在宫里白混这么多年,您真以为陈廷敬有罪?他根本就没罪!”明珠说罢,径自走开了。39陈廷敬兄弟奉旨回京,轻车上路。一日赶到太原,已是黄昏时分。不便惊动督抚等地方官员,顺路找了家客栈住下。翌日早起,匆匆吃过些东西就要启程,不想大顺为着结账同店家吵了起来。原来路上用光了铜钱,只剩银子了。店家找不开,道:“客倌,您这银元宝十二两,抵得小店整个家当了,我哪里找得开?”大顺一脸和气,说:“店家,我们铜钱用完了,您给想想办法找开。”店家却横了脸,道:“我没办法想,反正你得付账,不然就不得走人。”大顺听了很气,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店家却说:“我怎么不讲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大顺也来火了,说:“不是我不付,是你找不开!”店家越发刁泼,说:“别寒伧我了,小店虽说本小利薄,银子还是见过的!”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出来看看。那店家脾气不好,越是好言相劝,他调门儿越高。这时,进来个穿官服的人,后头还跟着几个喽罗。那人见了陈廷敬就拱手而拜:“太原知府杨先之见过陈大人!”陈廷敬忙还礼道:“不想惊动杨大人了!”杨先之说:“卑府昨日夜里才听说陈大人路过敝地,却不敢深夜打扰!”店家见这等场面,早缩着脖子站到旁边去了。杨先之回头骂道:“这是京城的陈大人,你怎么不长眼?”店家忙跪了下来,叩头道:“请大人恕小的不知之罪。”陈廷敬忙叫大顺扶店家起来,说:“不妨不妨,你并没有错。”店家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招呼伙计看座上茶。陈廷敬同杨先之礼让着,就在客栈堂内坐下喝茶聊天。陈廷敬又叫来陈廷统,同杨先之见过。杨先之恳请陈廷敬再留一日,好尽尽地主之谊,还得报与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知道。陈廷敬只道奉旨还京,不敢耽搁,请杨先之代向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请个安。大顺在旁插话:“杨大人,店家找不开银子,我们身边又没有铜钱了,请杨大人帮忙想想办法。”杨先之说:“这个好办,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陈廷敬忙摇手道:“那可不行!”杨先之笑道:“陈大人两袖清风,卑府向来敬仰。您不妨先上路,这客栈的花销卑府代为垫付,陈大人日后还我就是了。”陈廷敬便要先放些银子,杨先之硬是不肯接,只道日后算了账就是了。陈廷敬想想也只好如此,就谢过了杨先之。难免说起铜钱短缺的事,店家便倒了满肚子苦水,只道再这般下去,小店生意没法做了。杨先之说他只是觉得奇怪,不知道怎么会见不到铜钱,朝廷得早日想想办法。陈廷敬问太原这边可有奸商毁钱鬻铜之事,杨先之只道暂时尚未知道。陈廷敬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才知道皇上上盛京祭祖去了,尚有二十几日方能回銮。不用即刻面圣,陈廷敬专心在家写了份《贺云南荡平表》,便每日读书课子,或同岳父诗酒唱和,日子很是消闲。皇上还宫途中,有臣工奏闻民间制钱短缺,多有不便,便召诸臣询问:“去年朝廷铸钱多少?”萨穆哈奏道:“回皇上,去年铸钱两亿八千九百十二万一千零五十文,同上年持平!”皇上又问:“朝廷铸钱并没有减少,如何市面上就缺少铜钱呢?”明珠道:“启奏皇上,臣已着人查访,发现症结在于钱价太贵。朝廷定制,一两银子值铜钱千文,而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铜钱八九百文。钱价贵了,百姓不认,制钱就死了,走不动,市面上就见不到了。”皇上刨根究底:“什么原因让钱价贵了?”明珠又说:“旧钱、新钱并行,自古各朝都是如此。但因百姓不喜欢用顺治旧钱,尤其是顺治十年所铸旧钱太轻,百姓不认。旧钱壅滞,新钱太少,市面上铜钱流通就不方便了。铜钱少了,钱价就贵了。”皇上道:“铜钱少了,难免私铸,最终将祸害朝廷跟百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大清相国》 第四部分《大清相国》 第十八章(6)明珠奏道:“臣以为应改铸新钱,更改一文重一钱的定制,加重铜钱的重量。”皇上略加思忖,道:“自古铸钱时轻时重,都视情势而定。朝廷正备战台湾,理顺钱法至为重要。制钱壅塞,则民生不便,天下财货无所出也,最终将危及库银跟军饷!”明珠道:“臣等已经商议,新铸钱币以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为宜。”皇上道:“好吧,你们既然已经细议,朕准奏。萨穆哈,着你户部火速敦促宝泉局加紧鼓铸,发往民间!”萨穆哈便将新母钱进呈御览,皇上细细看过,准了。飞马传旨宝泉局,新铸铜钱很快就上市了。但新钱才在市面上现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原来全都叫奸人搜罗走了。京城西四牌楼外有家钱庄,叫全义利记,老板唤作苏如斋,干的便是毁钱鬻铜的营生。有日黑夜,三辆马车在全义利记钱庄前停下,门左走车马的侧门轻轻开启。马车悄悄儿进去,侧门马上关闭。苏如斋从游廊处走过来,轻声问道:“没人看见吗?”伙计回道:“我们小心着哪,没人看见。”苏如斋努努嘴,伙计打开马车上的箱子,只见满满的铜钱。苏如斋问:“多少?”伙计说:“三千六百斤。”苏如斋点头道:“好,入炉!”伙计跟着苏如斋进了账房,悄声儿道:“东家,今日拉回来的便是朝廷铸的新钱,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伙计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来。苏如斋接过铜钱,两眼放光,笑道:“好啊,朝廷真是替我们老百姓着想啊!我原先毁钱千文,得铜八斤十二两,现在我毁新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比原先可多赚三钱银子!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可足足赚六钱银子!”伙计奉承道:“银子变成铜钱,铜钱又变成银子。就这么变来变去,您就发财了。东家,您的账可算得精啊!”苏如斋甚是得意,道:“朝廷里头那些当官的也在算账,皇帝老子也在算账,可他们不知道我也在算账!”苏如斋正在账房里如此吩咐伙计,外头有人说满堂红记钱庄的陈老板来了。苏如斋便去了客堂,打着哈哈迎了过去,道:“陈老板啊,这么晚了有何见教?”陈老板忙拱手道:“苏老板,恭喜发财!”苏如斋笑道:“大家发,大家发。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