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只是低头叹息,不知从何说起。李老先生见陈敬这般样子,便问:“贤侄似有隐情?”事情到了这步,陈敬只得实言相告,然后仰天而叹,道:“唉!我也是合该出事啊!我在快活林听了不该听的,躲了出去;不曾想在白云观又听了不该听的!前辈您想想,我听到了这些话,他们能不要我的脑袋吗?我昨夜不敢实言相告,是不想连累您哪!这种事情,谁知道了都不好!”李老先生仍有疑惑,问:“那李举人怎么会杀呢?”陈敬道:“我猜想,杀李谨的人,可能正是要杀我的人!李谨成天嚷着要去告发科场贿赂,我劝都劝不住,必然引祸上身!昨夜追杀我的人,事先并不知道我是谁,正好我夜里逃命未归,他们自然猜到我身上了。他们杀了李谨,正好嫁祸于我!”4索尼同鳌拜急忙去宫里见皇上,索尼却在路上埋怨,道:“鳌拜大人,我想这事儿本不该惊动皇上的。”鳌拜说:“举人杀举人,又事关科场贿赂,不上奏皇上,过后怪罪下来,我们谁也吃罪不起!”两人一路说着,战战兢兢进了乾清宫。原来折子早十万火急地递进去了,皇上立马就宣了索尼跟鳌拜进觐。皇上果然很生气,吼道:“凶犯都没捉到,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把这事同科场贿赂连在一起,告示满街张贴。你们太愚蠢了!”鳌拜奏道:“同被杀举人李谨住在一家店里的举人们说,李谨成天说要去告发贿赂考官的人。正是李谨被杀那晚,举人陈敬外逃了。大家都说,陈敬家里富有,拿了很多银子通关节。”皇上怒目圆睁:“银子送给谁了,你,还是你?”索尼同鳌拜慌忙跪下请罪,只道怎敢如此大胆。皇上怒道:“去年秋闱,南北都出了科场案,弄得朝廷很没脸面。如今,满天下人都在说今年春闱贿赂最盛,朕令你们查,没查出半个人影儿!如今出了凶案,你们就见风是雨,穿凿附会,推波助澜!你们嫌老百姓骂朝廷骂得不够是不是?居然不分清红皂白抓了那么多举人!”原来顺天府为着问案,住在快活林的举人全叫他们捉了去。鳌拜叩头道:“人是顺天府抓的,向秉道倒是问过臣。臣糊涂了,请皇上治罪!”皇上恨恨道:“先记着吧,等事情清楚了,一块儿算账!”索尼惶恐道:“臣亦有罪!”皇上瞟了眼索尼,道:“朕没说你有功!”《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三章(1)索尼同鳌拜再不敢多言,跪在地上低头听旨。皇上道:“朕令你们赶快把关起来的举人们都放了!不能误了他们的考试!还要好好安抚他们,朝廷不能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快把街头捉拿那个山西举人的告示都撕下来!再派人私下查访,暗中密捕。”鳌拜道:“臣遵旨。”皇上又道:“记住,我要活的……那个举人叫什么来着?”索尼回道:“陈敬!”皇上道:“记住,谁私自杀了陈敬,谁就受了贿赂!”鳌拜并没有弄懂皇上意思,却道:“臣明白了。”出了乾清宫,鳌拜悄声儿问道:“索尼大人,皇上为何说谁暗自杀了陈敬,谁就受了贿赂?”索尼笑道:“你不是在皇上面前说明白了吗?皇上极是圣明,知道陈敬倘若同贿赂有关,他必是知情人,有人就不想留下这个活口。”鳌拜这才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寒风裹着雪花在空中飞舞,高士奇走在街上,双手笼进袖子里。他进了家店铺,里头摆着各色铜铁器具。他看中一个精致的铜手炉,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店家招呼道:“这位公子,这可是名店名匠的货,您可真有眼力!”高士奇问:“多少银子?”店家道:“二两银子!”高士奇说:“二两银子?够穷人家一年的吃用!”店家道:“公子您说的是穷人家!”高士奇并不还价,掏出大把铜板啪地放在柜上:“买下了!”店家见高士奇出手大方,必定是位阔少年,立马脸上堆笑,道:“公子您等着,我这儿有现成的炭火,正烧得红红的,我这就给您侍候上!”高士奇出了店铺,手里抱着手炉,头昂得高高的。有人却在旁悄悄儿说道:“年纪轻轻的,玩什么手炉啊,土老冒!”有人又说:“有钱人家公子,弱不禁风!”高士奇并没有听清别人说什么,只道是羡慕他的铜手炉,越发得意的样子。没多时,高士又走进裁缝铺,选了些衣料制行头。师傅见他要的尽是上等料子,便极是殷勤。高士奇摊开双手,由着裁缝给他量尺寸,嘴里不停地吩咐人:“师傅,这衣服得拜托您给好好儿做,可别让人家瞧着笑话!”师傅道:“公子看您说哪儿去了!我这是几百年的老店,您又不是没听说过!”高士奇道:“我还真没听说过!”师傅笑道:“上我们这做衣服的,都是大户人家。公子,您就别逗了。”高士奇却说了句真话:“师傅您就别奉承了。本公子还是头回置办这么好的衣服。我呀,前几天都还是个穷光蛋!”师傅吃惊地望着高士奇,马上笑了起来,道:“公子敢情也是进京赶考来了?一看您就是富贵之相。”高士奇哈哈大笑,道:“您这话倒是不假。”师傅忙奉承说:“俗话说得好呀,十年寒窗,好不凄凉;一日高中,人中龙凤!”高士奇听着这话心里极是受用,道:“感谢师傅吉言。麻烦您赶紧些做,我过几日就要穿哩!”师傅答应熬几个通宵,也得把这状元郎的衣服做出来。高士奇知道自己这辈子早与状元无缘了,听着心里仍是舒服极了。高士奇出了裁缝铺,忽见前头有官差押着些人过来了。他猛然看见张汧也在里头,忙躲进了胡同拐角里。原来张汧和那些住在快活林的举人们都被绑到了顺天府问话,如今奉了圣谕都把他们放了。高士奇前几日说自己马上就要锁院,如今却仍在街上逛着,怕张汧见了面子上不好过。他还得过几日才进贡院去,那日在张汧面前说得那么要紧,原是哄人的。高士奇望着张汧他们过去了,才从胡同里头出来。走不多远,见几个衙役正撕下墙上的告示。那告示正是捉拿陈敬的。案子高士奇也听说了,他想不到陈敬会做出这等事来。又听有路人问道:“怎么?凶犯抓着了?”衙役道:“谁知道呢?上头叫贴就贴,叫撕就撕!”那日夜里他收了张汧的银子,听得外头有人,好像就是陈敬。他正为这事放心不下,后来听说陈敬杀人了,他心里倒轻松些了。可怜大顺小小年纪,知道少爷丢了,成日只在店里哭泣。又听说少爷杀了人,更是怕得要命。张汧说啥也不相信陈敬身染命案,只是觉得这人也丢得太离谱了。他便哄着大顺,只道你家少爷迟早要回来的。怎料没过两日,住在快活林的举人们都被官府捉了去。好在陈敬在店里放了银子,店家才没有赶大顺走人。张汧回到快活林,头桩事便是去找了大顺。5索额图和明珠领着几个人,都是百姓装束,没事似的在胡同里转悠。到了李祖望家附近,叫人找来地保问话。索额图问道:“有朝廷饮犯很可能就藏在你们这块儿。你要多长几双眼睛,谁家来了客人,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何方人氏,都暗自记下来,速速报官!”地保也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人,只看人家这派头就知道不是平常身份,便甚是小心,道:“小的记住了。”大桂从外头回来,在胡同里见索额图他们正同地保说话,也并不在意。他有要紧事赶回去报信,进门就说:“老爷,怪事儿了!”李老先生忙问:“什么怪事儿?”《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三章(2)大桂道:“街上捉拿陈举人的告示都撕掉了!”陈敬听了心头一喜,问道:“真的?”大桂说:“我亲眼看见的!”李老先生说:“莫不是抓着真凶了?”陈敬说:“一定是抓住真凶了。乾坤朗朗,岂能黑白颠倒!”李老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真的如此,那就万幸了!”陈敬朝李老先生深深一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回快活林去!前辈,您可是我的恩人哪!”李老先生道:“贤侄千万不要这样说。老夫静候您高中皇榜!”月媛舍不得陈敬走,道:“陈大哥,你说走就走呀!”李老先生望着女儿笑道:“月媛,陈大哥功名要紧,我们就不留他了。”外头明珠同索额图已快到李家门口了,两人边走边说着陈敬的案子。索额图道:“我觉着奇怪,外头流言四起,说连头甲进士及第都卖掉了,可我们细细查访,怎么连个影儿都摸不清?去年秋闱之后杀了那么多人,谁还敢送银子收银子?莫不是有人造谣吧?”明珠摇头道:“我不这么看。我预料,春闱一旦出事,血流成河!无风不起浪,这话错不了的!”索额图道:“我倒有个预感,若真有事,抓到那个陈敬,就真相大白了!”明珠道:“陈敬此生不得安宁了!”索额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道:“明兄此话怎讲?”明珠道:“我暗访过陈敬的朋友,他应该不是杀人凶犯。他要是真杀了人,就得掉脑袋,倒也干脆。他冤就冤在,哪怕是没杀人,也没好果子吃!”索额图道:“索某仍是不明白。”明珠道:“你想想,陈敬如果没杀人,干吗人影都不见了呢?八成是有人想杀他,躲起来了。”索额图问:“您猜想陈敬兴许知道科场行贿之事?”明珠说:“要是他知道,案子迟早会从他那里出来。一旦他道出实情,天下读书人谢他,这国朝官场就容不得他了。”索额图又道:“索某听了越发糊涂了。”明珠笑道:“真相大白,很多人就得掉脑袋。官场人脉复杂,一个脑袋连着十个八脑袋。咱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多脑袋都搬下来啊!那陈敬啊,哪怕就是中了进士,他在官场也寸步难行了!”索额图这才开了窍,道:“有道理!这个陈敬呀,真是倒霉!”说话间,明珠忽然驻足而立,四顾恍惚,道:“索兄,你闻到了吗?一股奇香!”索额图鼻子吸了吸,道:“是呀,真香。好像是梅花。”明珠道:“的确是梅花!好像是那边飘来的。看看去。”到了李家门前,明珠抬头看看,见几枝冬梅探出墙外。明珠道:“就是这家,进去看看?”索额图道:“好,我来敲门。”李老先生正要开门送走陈敬,听得外头有人,立马警觉起来,隔着门问道:“谁呀?”索额图在外头应道:“过路的!”李老先生听说是过路人,越发奇怪,使了眼色叫陈敬进屋去,然后问道:“有事吗?”明珠应道:“没事儿。我们在外头瞧着您家梅花开得好生漂亮,想进来看看,成吗?”李老先生回头见陈敬已进屋去了,便道:“成,成,请进吧。”说罢便开了门,拱手迎客。索额图同明珠客气地道了打扰,进门来了。李老先生瞟见外头还站着几个人,心里格登一下,却只作没看见。明珠道:“实在冒昧!在下就喜欢梅花!”李老先生笑道:“不妨,不妨!先生是个雅人哪!”明珠回头打量着李家宅院,见正屋门首挂着明代嘉靖皇上所赐世代功勋的匾,忙打拱道:“原来是个世家,失敬,失敬!”李老先生笑道:“老儿祖宗倒是荣耀过,我辈不肖,没落了!”陈敬跑进客堂,趴在窗格上往外一望,见着了索额图,脸都吓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只隐约猜着这皇上身边的侍卫,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来呢?这时月媛过来了,陈敬悄悄朝她招手,叫她过来哄着说:“月媛妹妹,他们可能是坏人,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屋里来。”月媛点点头,出门去了。李老先生问道:“敢问二位是……”不等李老先生话说完,明珠抢着答道:“生意人,生意人!”李老先生便拱手道:“啊,生意人,发财,发财!”明珠欣赏着梅花,啧啧不绝,道:“北京城里梅花我倒见得不少,只是像先生家如此清香的,实在难得。”李老先生说:“这棵梅树,还是先明永乐皇上赏给我祖上的,两百多年了。”明珠道:“难怪如此神奇。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李老先生笑道:“先生好不风雅啊!”索额图并没有此等雅兴,只道:“您家这宅子应是有些来历,可容在下进去看看吗?”李老先生正在为难,月媛抱着个青花瓷瓶出来,堵住了索额图,却朝爹喊道:“爹,您帮我折些梅花插瓶!”李老先生嗔怪道:“这孩子,这么好的梅花,哪舍得折呀!”月媛道:“爹您昨天不是答应了的吗?说话不算数!”李老先生心想昨天哪里答应她折梅花了?他知道女儿精得很,立马猜着她是在玩鬼把戏,便说:“你不见爹这里有客人吗?”月媛朝索额图歪头一笑,说:“大哥,我够不着,您帮我折行吗?”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明珠讨主意。李老先生正好不想让两位生人进屋,便道:“好吧!两位客人也喜欢梅花,不如多折些,您两位也带些走。”索额图却说:“这个使不得!”月媛扯着索额图衣袖往外走:“大哥,我求您了!您不要,我的也没了。求您帮我折吧。”《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三章(3)索额图只好回到梅树下,替月媛折梅花。月媛故意胡乱叫喊,一会说要那枝,一会又说那枝不好看。眼看着差不多了,索额图拍手作罢。李老先生拣出几枝,送给明珠。明珠谢过,收下了梅枝。叫月媛这么一闹,明珠和索额图只好告辞了。明珠同索额图一走,月媛得意地笑了起来。陈敬从客堂里出来,道:“谢月媛妹妹了。”李老先生这才明白过来,道:“你这个鬼灵精!怎么不想想别的法子?可惜了我的梅花。”月媛道:“听陈大哥说这两个人可能是坏人,我急得不行了,还有什么好法子?”李老先生笑笑,脸色又凝重起来:“这两个人好生奇怪!”陈敬道:“前辈您不知道,刚才要进去看屋子的那位,可是御前侍卫索额图呀!只顾着赏梅的那位我也见过,也是皇上身边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李老先生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上,问:“您如何认识他们?”陈敬道:“曾经巧遇过。”便把那日茶馆里见着这两个人,又在祖泽深家里见着索额图的事细细说了。月媛害怕起来:“莫不是他们知道陈大哥躲在我们家了?”李老先生道:“这倒未必,我只是估计杀人真凶并没有抓住,他们是在暗访。贤侄,我估计您还出不得这扇大门啊!”陈敬只好回到房间,木然呆坐。李老先生本想让他独自呆会儿,可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过,又过来陪他说话。陈敬忽觉悲凉起来,说:“我如今犯是什么煞星?去年秋闱,我不满考官贪赃舞弊,同落榜士子们闹了府学,差点儿掉了脑袋。新科举人第二日都去赴鹿鸣宴,我却在坐大牢!这次来京赶赴春闱,我打定主意不管闲事,可倒霉事儿偏要撞上门来!”李老先生安慰道:“贤侄也不必着急,您只在这里安心温书,静观其变。说不定您在这儿呆着,真凶就被抓起来了呢?”陈敬叹道:“怕就怕抓真凶的就是真凶!”李老先生想了想,也是无奈而叹:“如此就麻烦了。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用自己的学问报效朝廷,这是读书人的本分。但官场的确凶险,科场就是官场的第一步!”陈敬心如乱麻,唯有叹息不止。李老先生道:“有句话,我本想暂时瞒着你。想想瞒也无益,还是说了吧。”陈敬听了又大吃一惊,问:“什么话?”李老先生道:“田妈刚才说,管这片儿街坊的地保,眼下正四处打听谁家来了亲戚,说是查访朝廷钦犯。我猜,他们要抓的人正是您啊!”陈敬道:“如此说来,我留在这里,终究会连累您的。我还是早早儿离开算了。”陈敬说着就要告辞,李老先生拦住他,道:“贤侄万万不可这么说。我相信您是清白的,何来连累?只是事出蹊跷,得好好想办法才是。”陈敬简直欲哭无泪,道:“我现在是求告无门,束手无策啊!”陈敬还担心着大顺,又想张汧必会照顾他的,心里才略微放心些。李老先生情词恳切,留住了陈敬,道:“贤侄,不管事情会怎么样,我有一句话相告。”陈敬道:“请前辈赐教。”李老先生说:“老身终身虽未做官,但痴长几岁,见事不少,我有些话您得相信。春闱假如真有舞弊,迟早会东窗事发。可这案子不能从您口里说出来。记住,您不论碰到什么情况,要一口咬定只是被歹人追杀,才躲藏逃命。”陈敬问道:“这是为何?”李老先生说:“官场如沧海,无风三尺浪,凶险得很啊!谁有能力舞弊?都是高官大官!那日夜里您在白云观听里头人说什么李大人,今年会试主官正好是位李振邺李大人。朝廷里李大人也不止他一人,但谁又能保管不是他呢?您哪怕中了进士,也只是区区小卒,能奈谁何?所以闭嘴是最好的!”陈敬听了,唬得心中打鼓,只道晚生明白了。6眼看着会试日期到了,杀人真凶没有抓着,陈敬也不见人影。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谨就是陈敬杀的。开考那日,索额图一大早才要出门,阿玛索尼叫住了他:“索额图,查科场案的事,你不必那么卖力!”索额图听着怪了,问:“阿玛,这是为何?皇上着您同鳌拜查办科场案,我同明珠暗下里协助。皇上对我很是恩宠,我不敢不尽力呀!”索尼生气道:“糊涂!科场案不是那么好查的!一旦查出来,必然牵涉到很多王爷和朝廷重臣!涉及的人越多,我们自己就越危险!”索额图道:“可是皇上整日价为这事发火呀!”索尼道:“别老是说皇上皇上。皇上也得顾忌着王爷和臣工们!”索额图疑惑道:“阿玛的意思,是这案子最好查不出来?”索尼拿手点点索额图的脑袋,又点点他的肚皮,说:“你呀,用这个想事儿,用这个装话儿!别把什么话都说明白!”索额图听着仍是糊涂,却只好说道:“儿知道了。”索尼又道:“你性格太鲁莽了,只知道打打杀杀!你得学学明珠!爹老了,今后咱家要在朝廷立足,就指望你!”索额图听完阿玛的话,急忙赶到宫里去了。今日正是会试头场考试,天知道皇上又会吩咐什么要紧差事。跑到乾清宫,果然听说皇上要微服出宫到贡院去看看。索额图同明珠等几个侍卫都着了百姓装束,随皇上去了顺天府贡院。皇上并不进贡院去,只远远站在那里看着。也有举人家里人来送考的,都远远的围着观望。贡院四周布满了带刀兵丁,一派杀气。举人们手提考篮排着队,挨个儿让官差搜身。考篮里头放着笔墨纸砚,外加小包木炭。那笔得是笔管镂空的,免得笔管里头有夹带;木炭每根只许三寸长,也是怕人作弊。官差那儿领头的是位监考官,原是礼部主事吴云鹏。轮到搜谁了,那举人就把考篮放下,高高举起双手。官差先仔细翻着考篮,再从头到脚摸一遍,鞋子都得脱下来看过。有举人见这样子有辱斯文,发起牢骚来,说:“咱们都得举着手,这就叫举人。”举人们哄笑起来。吴云鹏顿时黑了脸,喝道:“笑什么!放肆!”立马就没人敢言语了,一个个举着手过去。有人举人见不得这场合,双手才举起来,裤子就尿湿了。举人们见了,又哄然而笑。立时跑来两个兵勇,举鞭就朝尿裤子的举人打去,骂道:“亵渎圣地,该当何罪!”那举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然后被拖走了。张汧站在队列里缓缓前行,无意间回头《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三章(4)看见了陈敬,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陈敬今儿清早给李老先生留下张字条,壮着胆子跑到贡院来了。这几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稳行得正,当着那么多举人和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里捉他,就怕歹人背里暗算。陈敬内心毕竟惶恐,只是低头慢慢往前挪,并没有看见张汧。却急坏了李老先生。他一早听得大桂说,陈举人不见了,只是桌上放着张字条。李老先生看了字条,直道大事不好,陈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来了,直哭着要爹爹想办法。李老先生哪有办法可想?只好去贡院看看。月媛硬要跟着去,爷儿俩就到了贡院外。望着那刀刀枪枪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紧紧抓住月媛的手,嘱咐她千万别乱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卫着,也挤在人群里,同李老先生离得很近,没谁看出异样来。轮到张汧搜身了,他放下考篮,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吴云鹏看看名册,嘴里念着张汧的名字,早有人拿过考篮翻了起来。吴云鹏反复验看那个砚台,张汧心跳如鼓。总算没有看出破绽,张汧却是背上冷汗直冒。吴云喊声走吧,张汧忙收拾起考篮进去了。终于轮到陈敬了,他放下考篮,举起了双手。吴云鹏自言自语道:“陈敬。”陈敬听着自己的名字,竟然心惊肉跳,故意侧过脸去。吴云鹏却没有半丝异样,只冷冷望着手下翻着考篮,搜着身子。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吴云鹏说声:“走吧。”陈敬尽量放慢脚步,从容地往里走。这时,吴云鹏突然回过神来,回头道:“陈敬?快抓住他!”立马有人跑上前去,把陈敬按倒在地上。陈敬叹息一声,心里倒并不害怕,只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黄了。陈敬正要被带走,忽听有人厉声制止:“慢!”原来明珠飞跑着过来了,不让官差把人带走。吴云鹏并不认得明珠,却猜得此人肯定身份不凡。眼见着十几个人飞身而至,然后闪出一条道来,皇上背着手走过来了。明珠轻声奏道:“皇上,这人就是我们要抓的山西举人陈敬!”皇上并不说话,只逼视着陈敬。陈敬来不及说什么,却见吴云鹏早跪了下来,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立马跪倒一片,高喊万岁。李振邺、卫向书等到八位考官闻讯,慌忙从贡院里跑了出来迎驾。陈敬刚才被吓住了,见所有人都跪下了,才慌忙跪下,道:“山西学子陈敬叩见皇上!”皇上仍不说话,只是望着陈敬。李振邺奏道:“皇上,陈敬身负凶案,竟敢前来赴考,真是胆大包天!”陈敬道:“学子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敢来赴考,是因为我清白无辜!学子突然身临杀身之祸,如坠五里云雾。”李振邺又道:“启禀皇上,去年山西秋闱之后闹府学、辱孔圣的举人中间,就有陈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经济还算不错,没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变本加厉,一到京城就杀了举人李谨!”陈敬辩解说:“我为什么要杀李谨?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门。我看他学问好,人也忠直,还替他出了银子。”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银子上头。他企图贿赂考官,被李谨知晓。李谨扬言要告发,他就下了毒手!”这时,卫向书奏道:“皇上,陈敬很可能为这事杀人,臣也会这么推测。但没有实据,不能臆测。”李振邺瞟了眼卫向书,道:“卫向书是陈敬山西老乡,他这话明里说得公正,实际上是在袒护。住在快活林客栈的所有举人都听见,李谨被害那日夜里,说他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还说第二天要去顺天府告状。也就是这个夜里,李谨被杀了,陈敬逃匿了。这些,难道是巧合吗?”卫向书并不反驳,随李振邺说去。陈敬听说这位就是卫向书大人,不由得抬头望望。卫向书却低头跪着,目不斜视。皇上一声不吭听了半日,这会才说:“好了,这里不是刑部大堂!科场贿赂,朕深恶痛绝!你们这些读书人,朕指望你们成为国家栋梁。那些想通过贿赂换取功名的,只把科场当生意场,他们将来晋身官场,必然大肆渔利,危害苍生,祸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场贿赂的,朕只有一个办法,杀!”皇上转身低头望着陈敬,问道:“你,真的不怕死?”陈敬低着头,道:“若要枉杀,怕也无益!”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真是大胆!竟敢这样对皇上说话!”听了陈敬这话,皇上也有些生气,面露愠色。一时间没有谁敢说半句话。可是过了会儿,皇上突然下了谕示:“放了陈敬!”李振邺惊呆了,嘴里喊着皇上。皇上并不理会,只对陈敬说了句话:“朕准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陈敬叩头道:“谢皇上恩典!”皇上又吩咐索额图:“陈敬出闱之后,暂押顺天府大牢!”索额图应了声喳,便瞟了眼明珠,脸露得意之色。明珠脸上有些挂不住,颇有失宠之感。陈敬站起来,提着考篮就往贡院走。皇上望望陈敬,竟然笑道:“你倒真是从容!别人见了朕,没罪也要发抖啊!好了,你们都起来吧。”跪着的大小官员和举人都谢恩起身,躬身站着。远处李老先生跟月媛本是吓得要命,这会儿见陈敬又被放了,不知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歹人没事了,也放下心来。哪知道刚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轻后生,原来竟是当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却想再看看,皇上还要从里头出来哩。皇上进了贡院,四处看了看。李振邺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断,臣以为那陈敬……”皇上不等李振邺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说:“天下哪有傻里傻气送死的人?陈敬真杀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国里去了,还敢来赴考?此事蹊跷!”李振邺却道:“歹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也是有的!”皇上甚是奇怪,定眼望着李振邺,道:“李振邺,你是一向老成持重,今儿个有些怪啊!”李振邺道:“臣只为取士大典着想啊!”皇上暗生疑惑,问道:“李振邺,你们已经锁院多日,外头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振邺惶恐道:“举人被杀,这是天大的事情,总有风声吹到贡院里去!”皇上面有怒色,道:“取士大典才是天大的事情!贡院要做到四个字,密不通风!”李振邺这才知道自己话说多了,道:“臣等并无同外沟通任何消息!”皇上点头道:“你们只操持好取士大典,外头天塌下来也与你们无关!”皇上巡视完了贡院,起驾还宫去了。李振邺等考官们挨次儿跪在贡院门外,直等皇上轿子远了,才起身回去。御驾没走多远,皇上突然召明珠近前,吩咐道:“明珠,你是个精细人,你最近不用侍驾,且四处寻访,留神任何蛛丝马迹!你这就去吧。”《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三章(5)明珠领了旨,叩拜而退。他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回头见贡院外仍围着些人,便朝那人群走去。眼见着皇上走了,贡院外看热闹的,送考的,便三三两两走开。李老先生领着月媛才要走开,忽见几个人甚是眼熟。老先生还没回过神来,那几个人眼色躲闪着,匆匆走开了。一看他们背影,正好是三个人。李老先生这下想起来了,他们竟是那日深夜追杀陈敬的人。李老先生心想此地不详,拖着月媛就要离开。才走几步,却听得有人朝他叫道老先生。李老先生抬头一看,竟是上次去他家看梅花的人。李老先生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只是不知姓甚名谁。李老先生点头笑笑,故作糊涂道:“您家也有人下场子了?”明珠笑道:“没有没有,看看热闹。想必老先生家有人在里头?”李老先生也道家里没人应试,也是看看热闹,说罢拱手道礼离去。7李振邺把吴云鹏叫到身边,吩咐道:“那个山西举人陈敬,朝廷钦犯,你们要仔细些!”卫向书在旁听了,猜着李振邺似乎不安好心,便道:“李大人,皇上旨意,可是要让陈敬好好儿应考啊。”李振邺笑道:“我哪里说不让他好好应考了?只是交待他们仔细些。”说罢又吩咐吴云鹏:“你们每隔一炷香工夫,就要去看看陈敬,小心他又生出什么事来!”卫向书道:“如此频繁打搅,人家如何应考?”李振邺笑笑,说:“我知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卫向书忍无可忍,道:“李大人别太过分了!同乡又如何?李大人没有同乡应试?”说罢拂袖而去。陈敬在考棚内仔细看了考卷,先闭目片刻,再提笔蘸墨。他才要落笔填写三代角色,猛听得吴云鹏厉声吼道:“陈敬!你凶案在身,务必自省!如果再生事端,不出考棚,就先要了你的小命!”听得这声断喝,陈敬手禁不住一抖,一点墨迹落在考卷上。完了,考卷污损,弄不好会作废卷打入另册的。陈敬顿时头脑发胀,两眼发黑。半日才镇定下来,心想待会儿落笔到墨渍处设法圆过去,兴许还能补救。张汧写着考卷,忽想查个文章的出处,便悄悄儿四顾,拿起那个砚台。正要拧开,猛听得一声断喝。原来吴云鹏过来了,正好看见张汧有些可疑。张汧惊得两眼发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吴云鹏更是疑心起来,伸手拿过砚台,颠来倒去的看。终于发觉盖上玄机,慢慢拧开了。张汧几乎瘫了下来,心想这辈子真是完了,早听陈敬的话就好了。张汧正要哭出来,只听得砰地一声,吴云鹏把砚台扔了回来,道:“里头总算没有东西,可毕竟是个作弊的玩意儿。你仔细就是!”张汧简直傻了,望着砚台盖上的暗盒,心想难道是祖宗显灵了?嘴里不停地暗念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吃了这场惊,张汧半日才回过神去。午后,陈敬正工工整整写字,忽听有人敲窗,惊得考篮掉在地上。陈敬抬头看看,窗口并没有人。他刚躬身下来收拾笔墨纸砚,又忽听有人喝令,原来是吴云鹏:“陈敬,干什么?”陈敬抬起头来,说:“回大人,我掉了东西。”吴云鹏道:“掉了东西?你在捣鬼吧?”陈敬说:“大人您可以进来搜查。”吴云鹏推门进来,四处翻了翻,骂骂咧咧的。吴云鹏拿起陈敬考卷,不觉点了点头,道:“哟,你的字倒是不错。”陈敬道:“谢大人夸奖!”吴云鹏冷冷一笑,说:“陈敬,光是字好,未必就能及第!你可要放规矩些!”没过多久,吴云鹏又过来敲陈敬的考棚。陈敬不再惊惧,平静地望着外头。吴云鹏却道:“陈敬,你装模做样的,你是在舞弊吧?”陈敬笑道:“回大人,您已进来搜过几次了。不相信,您还可以进来搜搜!”吴云鹏恼了,吼道:“放肆!你再不老老实实的,我就让人盯着你不走!”卫向书正好路过这里,责骂吴云鹏:“如此刁难,是何道理!”吴云鹏却仗着后头有人,道:“卫大人,下官可是奉命行事!李大人跟您卫大人都是主考,可李大人是会试总裁。下官真是为难,不知道是听李大人的,还是听您卫大人的!”卫向书被呛得说不出话,怒气冲冲地走开了。三场考试终于完了。这些天只有陈敬不准离开贡院,每场交卷之后仍得在呆在里头。别人都是带了木炭进去的,陈敬却是除了文房四宝别无所有,在里头冻得快成死人。亏得他年纪轻轻,不然早把性命都丢了。第三场快完那日,李振邺悄悄儿问吴云鹏:“那个陈敬老实吗?”吴云鹏笑道:“下官遵李大人吩咐,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看看。”李振邺问:“他题做得怎样?”吴云鹏答道:“下官没细看他的文章,只见得他一笔好字,实在叫下官佩服!”李振邺道:“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能从容应考,倒是个人物呀!”吴云鹏说:“都是读书人,有到了考场尿裤子的,也有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李振邺见四周没人,招手要吴云鹏凑上来说话。听李振邺耳语几句,吴云鹏吓得脸都白了,轻声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呀!”李振邺笑道:“没你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吴云鹏只得说:“下官遵李大人意思办!”吴云鹏说罢去了陈敬考棚,问道:“陈敬,时候到了!”陈敬道:“正要等着交卷哩。”吴云鹏说:“交卷?好呀!外头重枷铁镣伺候着您哪!”吴云鹏接过考卷看看,突然笑道:“可惜呀,您的文章好,字也好,只是卷面污秽,等于白作了!”吴云鹏说着,便把考卷抖在陈敬面前,但见上面有了好几个污渍。陈敬惊呆了,说话舌头都不管用了:“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为何害我!”陈敬说着就冲出考棚,想揪住吴云鹏论理。吴云鹏甩开陈敬,大声吼道:“放肆!”陈敬再想争辩,索额图已领着人来了。陈敬冲着吴云鹏大喊:“你们陷害我!你们陷害我!”已经不容分说,枷锁早上了他的肩头。《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四章(1)索额图骂道:“不得多嘴!你是否有冤,大堂之上说得清的!”卫向书见来人拿陈敬了,急忙上前,道:“一介书生,何须重枷伺候!”李振邺也赶来了,道:“陈敬可是钦犯,按律应当带枷!”索额图觉着为难,道:“两位大人,索额图不知听谁的。”李振邺笑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还是给卫大人个面子,去枷吧!”索额图立马吩咐手下了陈敬枷锁。陈敬暗自感激,卫向书却像没有看见陈敬,转过脸去同李振邺说话:“李大人,我这里只有日道公心,没有同乡私谊!”李振邺嘿嘿一笑,也不答话。陈敬出了贡院,却把外头等着的李老先生和月媛吓着了。原来他们看见陈敬身后跟着几个官差,有个官差手里还提着木枷。领头的那个正是索额图。贡院外头照例围着许多人,明珠躲在里头把月媛父女的动静看了个仔细,料定陈敬同这户人家必有瓜葛。索额图带人押着陈敬往顺天府去,不料到了僻静处突然杀出四个蒙面人。索额图正在吃惊,不知从哪里又蹿出三个蒙面人。这三个人来势更凶,亮刀直逼陈敬。索额图飞快抽刀,挡过一招。于是,三个蒙面人要杀陈敬,四个蒙面人要抢陈敬,索额图他们则要保陈敬。三伙人混战开来,乱作一团。陈敬突然听得有人喊道:“陈大哥,快跟我来!”原来是月媛,她飞快上前拉着陈敬钻进了小胡同。那三伙人见陈敬跑了,掉头追去。他们追至半路,又厮打起来。陈敬同月媛飞跑着,很快就不见了。四个蒙面人那伙跑在前头,他们追到一个胡同口,只见明珠闪身而出,说:“不要追了!你们只拖住这两伙人,然后脱身!”明珠匆匆说罢,飞身而遁。另外两伙人追了上来,三伙人又厮打起来。索额图见陈敬早已不见踪影,仰天顿足道:“叫我如何在皇上面前交差呀!”月媛到底人小,终于跑不动了。陈敬喊着小妹妹,月媛只是摇头,喘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陈敬又说:“月媛妹妹,我不能再去您家了,我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您快回家去吧。”月媛却说:“北京城里没有您躲的地方,我爹说您可是钦犯!不多说了,快跟着我跑!”月媛地儿熟,领着陈敬很快就回到了家门口。大桂开了门,轻声道:“小姐,你们不能进屋!”月媛不由分说,用力推开大门,跑了进去。两人转过照壁,顿时傻眼了!原来明珠早候在这里了。月媛正吓得脸色发白,李老先生回来了。刚才月媛冒冒失失跑了去,他这把年纪没法追上去阻拦。虽是万分担心,回头却想小孩子家也无大碍,就一路寻人一路回家来了。不曾想陈敬同月媛都已回家,里头还有这位皇上身边的人。李老先生猜着大事不好,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明珠笑问道:“咦,这不是山西举人陈敬吗?”陈敬惊愕半晌,镇定下来,说:“陈敬见过侍卫大人!”明珠面慈目善,道:“哦,连在下的身份您都知晓?在名叫明珠,御前行走。明某只是皇上跟前的一个小侍卫,不敢妄称大人。”陈敬说:“我知道您是来拿我的。”明珠连连摇手,道:“不不!您我只是邂逅!不久前我到此赏梅,今日没事,又来打扰老伯。”李老先生知道大家都是在假戏真做,便道:“不妨,不妨。外头凉,进去说话吧。”明珠随着李老先生往屋里去,一边说道:“我倒是知道,皇上谕旨,您出闱之后,得暂押顺天府。不知您如何跑到这里来了?”陈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明珠故作惊讶,道:“这就奇了!”月媛不晓事,不懂得怕人,说:“肯定是你在捣鬼!我看见先是跑出几个蒙面人要杀陈大哥,后来又跑出几个蒙面人要抢陈大哥,几个衙门里的人就两头对付!三伙人狗咬狗打成一团!”明珠装糊涂:“有这事儿?”里头还在云山雾罩说着话,索额图领着人在胡同里搜巡,已到李家门外了。有个喽罗抬头望见门楼旁伸出的老梅,道:“索大人,这不就是上次您去赏梅的那家?”索额图点点头,那人说:“这家就不要进去了吧。”索额图说:“搜!哪家也不放过,把北京城里翻过来也要抓到陈敬!”陈敬在客堂同明珠正说着考场里头的事儿,忽听得猛烈的擂门声。明珠道:“什么人如此蛮横?”李老先生道:“准是官差,不然谁敢如此放肆?”明珠道:“官差?陈敬,您且暂避,我来应付。”大桂开了门,索额图领人一涌而入,却见明珠在这里,大吃一惊:“明兄,怎么是您?”明珠笑道:“皇上着您明查,着我暗访,各司其职呀!咦,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索额图却是反问明珠:“您怎么也上这里来了?”明珠说:“我来赏梅。皇上不是让您带陈敬上顺天府吗?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索兄没有这番雅兴啊!”索额图羞恼道:“容索某过后细说。告辞!”明珠笑道:“索兄先走吧。这回追查科场案,索兄可要立头功呀!”明珠送走索额图,回到客堂。陈敬问道:“明珠大人为何不叫他们带我去顺天府?”明珠并不急着答话,端起茶杯慢慢嗓上几口,才道:“我想救你。”陈敬不敢相信明珠的话,只把眼睛瞪得牛眼大,半日才说:“捉拿我去顺天府,可是皇上谕旨呀!”明珠笑道:“先别说这个。我明珠知道您是个人才。您十二岁应童子试,获州学第一;去年山西秋闱,您桂榜头名,高中解元。凭您的才学,不用给谁送银子。”听明珠这么说,陈敬似有半分信任,道:“谢明珠大人,过誉了。”明珠又道:“皇上着我查访科场案,您的来历,桩桩件件,我都摸清了。”李老先生说:“我同陈敬虽是同乡,却也是初初,甚觉投缘。他终日同我谈古道今,他的文采、才学、人品、抱负,都叫老朽敬佩!”明珠道:“我见您在皇上面前那么从容自如,便暗想,此必是可为大用之人呀!”陈敬连连摇头道:“明珠大人谬夸了!”《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四章(2)李老先生道:“监考官频频打扰,他尚且能镇定应考,非常人能为呀!”陈敬说:“都白费功夫了!今日交的卷子被那考官故意污损,肯定会入另册!”明珠道:“那个监考官暂时不去说他!其实在下猜着您没罪,我想皇上恐怕也不相信您有罪。”听明珠这么一说,陈敬立马站了起来,朝着明珠长揖而拜:“万望明大人救我!”明珠却是摇头,道:“还得您自己救自己。”陈敬便同李老先生面面相觑,不懂明珠深意何在。李老先生道:“容老朽说句话。既然都知道陈敬没罪,为何捉的要捉他,抢的要抢他,杀的要杀他?”明珠脸上甚是神秘,道:“这就要问陈敬了。”陈敬暗自寻思着,他知道押他去顺天府的是索额图,想杀他的必是白云观里那三个人,可谁想半路劫他呢?又想李老先生早就嘱他不要说出真相,便道:“我真的不知道呀!”明珠凝视陈敬半日,猜他心里必有隐衷,便道:“您不肯道出实情,疑窦就解不开,我就没法救您,皇上也没法救您。正好李谨被杀那夜您逃匿了,天下人都知道这事儿,杀了您没谁替您伸冤!”陈敬只是低头叹息,不肯吐出半字。明珠精明过人,早把这事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道:“其实我早猜着了,有人想杀您,是因为您知道某桩秘密。而这桩秘密,一定同科场贿赂有关。敢如此胆大包天,先后两次要取你性命的人,一是他权柄不小,二是您知道的秘密反过来可以要了他的性命!”陈敬心里叹服明珠,嘴上却道:“明珠大人说得我更加糊涂了。”明珠拊掌大笑,道:“不不,您不糊涂!您清楚得很!不过我想,没有高人点化,凭您这年纪轻轻的读书人,不会如此老成!”明珠说着便瞟了眼李老先生。陈敬望望李老先生,仍是说:“我真是一无所知。”明珠道:“我明白,您是怕招来积怨,将来在官场没法立身。其实,您就是把事情原委同我说了,我也不敢说是您告诉我的!”陈敬又望望李老先生,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为什么?”明珠并不马上答腔,喝了半日的茶,缓缓说道:“为什么?我帮您窝藏于此,已犯了欺君大罪。当然,我若想自己脱罪,现在仍可以把您押往顺天府。但您想想,哪怕就是把您关在天牢里,随时也会有人加害于您。我冒着欺君大罪,让您藏匿于此,真是想救您呀!科场案一日不破,歹人一日不杀,您一日不得安生!”月媛突然在旁说道:“你老是说想救陈大哥,那么半路中间要抢陈大哥的就是你的人吧?”明珠望望月媛,笑了起来,说:“老伯这女儿将来必定赛过大丈夫啊!”原来那四个蒙面汉子正是明珠的人,他猜着陈敬倘若去了顺天府大牢必定被歹人所害,便冒险出了此招。李老先生刚才并没有在意月媛也在这里,忙招呼田妈把她带走了,回头对陈敬说:“看来明珠大人宽厚可信,确实惜才,你就说了吧。”陈敬这才把那夜白云观外听得有人收银子,又怎么被人追杀,怎么逃命,细细说了。只是隐去张汧托高士奇送银子的事没说,毕竟顾及同乡之谊。明珠听罢,起身告辞,说:“好,我这就回去禀明皇上。陈敬,您一定会高中皇榜,等着我的好消息吧。”陈敬却是长叹:“我只怕是中不了啦!”明珠道:“您是担心那张考卷吗?我自有道理!不过您可不得离开这里半步呀!”明珠再细细嘱咐一番,告辞去了。索额图诚惶诚恐回到宫里,见着皇上只知跪着发颤。皇上听说陈敬跑了,自然是龙颜大怒,骂道:“索额图,你真是没用!”索额图哭奏道:“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伙蒙面人,一伙要杀陈敬,一伙要抢陈敬。微臣又要保住陈敬性命,又要战歹人,实在招架不住。”皇上怒道:“把京城挖他个三尺,再用筛子筛一遍,也要把陈敬找出来!不然你就是死罪!”索额图跪着退了几步,才敢站起来。索额图在里头复命,明珠已在外头候召了。只等索额图灰头灰脸地出来,明珠就被宣了进去。听得明珠已找着陈敬了,皇上大怒:“明珠你在搞什么鬼?何不早早奏来,害得朕气肺都快炸了!”明珠便一面认罪,一面编了些话回奏,只是瞒过他派人抢陈敬的事。皇上消消气,知道陈敬毕竟已有下落,便问:“你倒是说说,何不把陈敬押往顺天府?”明珠奏道:“微臣觉着事情太蹊跷了,怕有闪失。所有怪事都发生在陈敬身上,李谨被害那夜,他遭人追杀;今日索额图押他去顺天府,又遇蒙面人行刺;而他的考卷竟被监考官故意污损,可能会成废卷!”皇上道:“朕也听人密报,监考官礼部主事吴云鹏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打扰陈敬一次。朕日夜寻思这事,猜想陈敬未必就是杀害李谨的凶手,那夜他逃匿不归必有隐情。”明珠不敢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道皇上圣明,然后说:“启禀皇上,微臣观察,陈敬兴许是个人才。所以,要破这桩案子,不必让外人知道是陈敬说出来的。只须先拿了那个监考官,顺藤摸瓜,自会真相大白。”皇上问道:“你是替朕打算,还是算陈敬打算?”明珠道:“陈敬倘若是个人才,替他打算,便是替皇上惜才。微臣同陈敬许诺,不把他放到台面上来,他才说出真相的。但微臣不敢欺瞒皇上。”皇上低头寻思着,说:“如此说,这个读书人倒很有心计?”明珠道:“微臣眼拙,倒也看出此人才学、人品、抱负、城府非同寻常。”皇上道:“此人要么过于圆滑,要么沉着老成。朕且记着他吧。”明珠又道:“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言。”皇上不吭声,只是点点头。明珠便说:“皇上不妨让索额图继续搜寻陈敬。案中之人一日不知陈敬死活,就一日不得安心,自会有所动静。”皇上望了明珠半日,说:“你同索额图长年随朕左右,朕至为信任。只是索额图性子鲁莽,心思也粗。你倒是心思缜密,办事干练。朕担心索额图要是知道陈敬被你找着了,你俩今后就暗结芥蒂了!”明珠道:“微臣只是尽量想着办差事办好些,想必索额图也不会计较吧。”皇上忽然想起陈敬藏身之处,便问:“那是户什么人家?”明珠回道:“姓李,前明旧臣。”《大清相国》 第一部分《大清相国》 第四章(3)皇上想了想,问:“是否就是那位前明举人?”明珠奏道:“正是,老先生叫李祖望,山西人氏,前明手上倒是大户人家。”皇上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他,原是卫向书同科举人,后来再没有应试。卫向书向朕推荐多次,这李祖望只是不肯出山。先皇谕旨,前明旧臣,只要没有反心,就得礼遇。”明珠道:“微臣见那李老先生风流儒雅,满腹经纶,为人方正,并无二心。”皇上感叹良久,忽又嘱咐明珠:“朕已派索尼和鳌拜追查科场案,你身为御前侍卫,依制不得预政。你只作为耳目,听他们差谴!先拿了那个礼部主事吴云鹏,看他身后是什么人!”明珠领了旨,皇上已宣他下去,却突然叫住他,说:“你且记住朕一句话。那个陈敬如此少年老成,将来不为能臣,必为大奸!”明珠不禁惶恐起来,道:“微臣记住了。”皇上逼视着明珠,又冷冷道:“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明珠忙伏身而跪,浑身乱颤:“微臣誓死效忠皇上!”8贡院里已把考卷尽数弥封入箱,移往文华殿誊录。阅卷臣工们也都到了文华殿,只等着誊录完毕再去圈点,别出文章高下。考卷收掌、弥封、誊录一应事务,都由吴云鹏等几个主事管着,高士奇一班序写人等小心地打着下手。卫向书暗自留意,竟然没有看到陈敬的卷子,便道:“下官以为应上奏皇上,把遗卷弥封誊录,择优遴选,以免遗珠之憾!”几位考官都说此举有违例制,实在不妥。李振邺却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啊,我明白卫大人的心思!”卫向书正想把话挑明,便说:“李大人不必含沙射影,有话直说。”李振邺笑道:“好!那我就直说了!各位大人,山西举人陈敬,疑有凶案在身,皇上法外开恩,准他破例应考。但陈敬心存怨忿,故意污损考卷,有辱取士大典!监考官吴云鹏按例将他的考卷剔除出去了。卫大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位同乡陈敬!”考官们都望着卫向书摇头,只道这可不像卫大人的作为。卫向书道:“下官清白之心,可昭日月!”李振邺正要同卫向书争执,索尼领着明珠等几个侍卫进来了。殿内臣工们猜着肯定是圣谕到了,不等宣旨膝头就开始往下弯。果然索尼宣旨道:“皇上口谕!礼部主事吴云鹏,贡院所为,心怀不轨,着即交刑部议罪!”殿内立时跪倒一片,吴云鹏望了眼李振邺,脸色早已惨白。李振邺避开吴云鹏的眼光,低头跪着。两个侍卫上前,拿了吴云鹏。索尼又道:“皇上还说了,因吴云鹏恣意妄为,故意刁难举子,遗卷之中恐有真才实学的栋梁。着令将所有遗卷弥封誊录,再加遴选!”李振邺忙拱手道:“皇上圣明,臣等遵旨!”索尼望着李振邺冷冷一笑,说:“还有哪!皇上口谕,礼部尚书李振邺,身为会试总裁,听凭吴云鹏等肆意妄为,大失法度。着李振邺解除会试总裁之职,回家听候处置!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卫向书充任会试总裁!”卫向书伏地而跪,道:“微臣惶恐领旨!”李振邺却是浑身乱颤,大汗如雨。索尼宣完圣谕,这才笑道:“各位大人,都起来吧。”臣工们谢了圣恩,撩衣而起,只有李振邺仍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明珠问道:“李大人,您怎么还跪着?”李振邺说:“臣罪该万死!”索尼说:“皇上这会儿还没定您的罪啊!回家呆着去吧!”李振邺这才颤颤巍巍爬了起来,朝索尼和明珠拱手不止。李振邺呆在家里像个死人,卧在床上起不了身。管家走到床前,轻声说:“老爷,他们来了。”听了这话,李振邺马上爬了起来,去了客堂。原来白云观里那三个人正是他的家丁,这会儿已候在外头。李振邺道:“吴云鹏已被拿下了。怪老夫料事不周,我不想连累你们呀。”一个家丁说:“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只要您一声令下,就是杀进皇宫,我们也在所不惜!”李振邺摇摇头,道:“别说傻话了。你们要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我这里预备了些银两,够你们在外头逍遥几年。等风声过后,我会让你们回来的!老夫身后站着的是各位王爷、贝勒、臣工,我不是说倒就倒的!”管家早拿着个盘子过来了,里头放着三个红封,四杯酒水。管家把红封递与三人,再端了杯酒送到老爷手上。三个汉子便自己端了酒,拱手敬了老爷。李振邺说:“事出仓促,不能专门为你们送行了。干了这杯酒,你们稍作收拾就星夜起程吧。”干了杯,三个汉子泪眼婆娑,只道过几年再来给老爷效力。李振邺目送他们出门去了,仍回房躺着。大难临头,李振邺本无睡意,只是身子发虚,无力支撑。只因刚才喝了那杯酒,他平日又并无酒量,居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摇他身子。睁眼一看,却是管家哭丧着脸,说宫里拿人来了。李振邺跌跌撞撞去了外头,只见又是索尼领着明珠等人到了。索尼高声宣道:“皇上口谕,礼部尚书李振邺,主持朝廷取士大典,居然背负天恩,行为污秽,可恶至极!着即抓捕李振邺,交刑部议罪!”李振邺朝天哭喊:“皇上,臣冤枉哪!”索尼道:“李大人,冤与不冤,自有法断,你不必如此失态。李府家产全部查封,男女老少不得离开屋子半步!”侍卫们飞赴各屋,李府上府顿时哭作一团。过了半个时辰,一侍卫飞跑进来,惊呼道:“索中堂,后院柴房找到三具尸体!”李振邺两眼发白,顿时昏死过去。原来李振邺吩咐管家在酒里下了药,毒死三个家丁预备夜里毁尸灭迹,不想曾朝廷这么快就拿人来了。明珠心里早已有数,附在索尼耳边密语几句。索尼便道:“阖府上下,全部拿下!”皇上命索尼跟鳌拜共同审案,不到两个时辰李振邺全都招了。知道李振邺这么快就招罪,皇上连夜宣索尼跟鳌拜进宫。索尼道:“李振邺供认不讳,只是涉人太多,请皇上圣裁!”说罢就递上折子,早有太监过来接了去。皇上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并没有看折子,只问道:“都牵涉到些什么人?”索尼嘴里支吾着,望了眼鳌拜。鳌拜道:“不光李振邺自己胆大包天收受贿赂,向李振邺打招呼、塞条子的还有几个王爷、贝勒,居间穿针引线的有部院臣工,甚至有王府里的管家,部院里的笔帖式,总共十几人,另有行贿贡生二十几人!河南举人李谨也是李振邺家人所杀!”《大清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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