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要喝茶的人,来得很快。 第二天他从井亭医院驱车回家,路上接到他母亲的电话,声音听起来非常怪异,她说有三个男人守在家门口,向她索要一匹马。他一下就猜到,喝茶的人上门来了。母亲在电话里说,你有马就牵回来给他们,没有马就去忙你的生意,家里有我们呢。关键时刻,母亲总是可以强压怒火,保持冷静,他听出母亲的暗示,你千万不要回家。关键时候他总是听母亲的,他的面包车在十字路口果断地掉了头,驶向了郊外的方向。 他驾车向西,开了足有二十公里路,再往下走,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墓地了,他忌讳墓地,停下车,在公路下的玉米田里坐了一会儿。那三个人到底是谁?他是否认识他们?他脑子里闪现过一排排人脸,又被自己所否决。东门老三和西街阿宽都已经过气,洗手不干了,现在外面谁还在干这种营生,他心里其实也不清楚。他想象了那三个人在他家喝茶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自己渴了。暮色在原野上弥漫,灿烂的云霞转眼变成了无边的黑暗。野外的夜晚来得那么快,他心里忐忑,偏偏手机的电池所剩无几,不宜打电话回家打听什么,他致电春耕,委托春耕去家里察看一下他父母的安危。春耕马上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父母好好的,正在家里招待那几个人喝酒吃螃蟹呢。他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正在施展她擅长的外交攻势,家里暂时应该无恙了。春耕问他,你在哪儿?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你今天反正回不了家么,我们去洗桑拿,找个好地方过夜?他说,你少来趁火打劫,我现在哪儿有心思洗桑拿?我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春耕嗤地一笑,好好想一想?你去想什么?你能想什么?他一时答不上来,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物说,想什么?想我的人生之路,不行吗? 他的人生之路,暂时只能局限在公路上。他把面包车开到路边的一间小旅馆,停车进去开房间。老板问他要身份证,他随口说,你们这种破旅馆,客人来是抬举你们,还要什么身份证?老板倒不生气,认真地解释道,我们这种旅馆,公安查得最严了,住我们这儿的客人,好多形迹可疑的,不瞒你说,坏人比好人多啊。他说,那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那老板打量着柳生,诚实地说,这个,不好说的,我哪儿看得出来?坏人脸上又不写字的。柳生在公文包里掏了半天,没找到身份证,倒是摸到一把陌生的钥匙,举到眼前仔细辨别,是水塔的钥匙,泛着银白色的光。他灵机一动,想起香火堂里专门为郑老板准备了一张双人沙发,睡那张沙发,也许比小旅馆更舒适更安全,于是他傲然地走出旅馆,回头对老板说,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干脆,我今天去我别墅住了。 这个夜晚要小心行事。他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黑帮电影,被追杀者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面包车无疑是个累赘,要确保安全,必须人车分开。他把面包车停在一个加油站的空地上,自己沿着公路往井亭医院走。公路上夜色四合,天空与路面都是黑黢黢的,风很大,有点冷,野地里似乎鬼影重重。他干脆一路小跑起来,跑了很长的一段路,看见井亭医院温暖的灯光,他弯腰喘气,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井亭医院的门卫都认识他,他轻易地获得放行,还借到了一个手电筒。夜色中的井亭医院静得出奇,他穿越黑暗中的树林,来到水塔下面,只惊动了两只乌鸦。两只乌鸦在水塔顶部发出沙哑的叫声,似乎在抗议一个夜晚的入侵者。郑老板遗留的香火堂仍然紧锁铁门,借着手电筒的光,可以看见信徒们奉献给菩萨的香火委屈地摆在水塔的台阶上。他穿过无数由塑料碗铁皮盒改制的香炉,还有好多用肥皂改制的烛台,打开了有点锈蚀的门锁。推开门,他一眼看见佛龛前的一团亮光,崇光寺的菩萨端坐于莲花座上,正在黑暗与空寂中普度众生,菩萨的手指向他发射出五道花瓣似的金光。他走过去,小心地触碰了一下菩萨的金手,菩萨,你最近好吗?他不知道菩萨能否听见他的问候,他不知道菩萨是否介意他深更半夜跑来借宿,但既然人们都说菩萨普度众生,众生之中自然包括他柳生,菩萨能保佑别人,也应该保佑他的。 他跪坐在蒲团上,瞪着菩萨。菩萨就是菩萨,菩萨看起来愿意收留他,菩萨金色的面孔一如既往地慈祥,并无愠色,他感到心定了。香火堂里装了电灯,但他不敢开灯。他在黑暗中给菩萨磕了头,心想光磕头不成敬意,还应该给菩萨上一炷香。郑老板当初置办了很多香火,都藏在一只纸箱里,他找到了那只纸箱,为自己上了第一炷香。香烟在佛龛上笔直地上升,带着某种冲刺的热情,空气里开始溢满檀香和艾草的香味。水塔的往事不堪回首,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回忆,突然记起白小姐那天的嘱咐,又到佛龛前郑重地献上了一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白小姐的,请菩萨收下她的一点心意吧。 外面风声萧萧。他无法入睡。菩萨允许他在水塔里睡觉,有个神秘的幽灵不允许。每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水塔里便适时地回荡起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来自被堵隔的铁梯,似乎有人在铁梯上轻轻地走动,慢慢上升,上升到水塔顶部的泵房,那声音变得清脆,当,当,被封堵的泵房里传来了隐隐的敲钟声。他害怕起来,睡意全消,仰起头大喊一声,谁?他忽然想起了保润,想起保润十八岁的面孔。他打开手电筒,走到佛龛的旁边,屏息倾听佛龛后面的动静,他拉住崇光寺菩萨的金手,以此壮胆,高声对着上面喊,保润,是你吗?保润,是你在上面吗? 幽灵保持沉默,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他不敢睡了,干脆摞起几个蒲团,坐在佛龛下面抽烟,准备坐等天亮。灯还是要打开,他看着那两炷香火。他的香火,还有她的香火。两股乳白色的香烟在灯光下显得平等,显得匹配。她的,他的。他坐在蒲团上,困倦地回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不是他所擅长的回忆,况且他的人生之路过于曲折,很快,又呵欠连天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头顶上传来泵房的声音,似乎是谁绝望的抗议,也似乎是谁委屈的嘟囔声,不公平,不公平。他被唤醒了,什么不公平?他看一眼香火,觉得泵房的声音是一个命令,他忘了什么,这座水塔里至少应该有三炷香的,他的,她的,还有保润的。于是他起身,点燃了第三炷香。他对菩萨说,这炷香是保润的,菩萨,请你也保佑他吧。 第32章 回家 后来柳生一直相信,崇光寺菩萨是偏心的,普度众生只是信徒们的愿望,该保佑谁,不该保佑谁,菩萨心里自有主张。后来柳生一直相信,那个夜晚他点燃的三炷香,浪费了两炷,菩萨偏心,只接纳了他为保润点的那一炷香。菩萨没有保佑他,也没有保佑她,菩萨仅仅保佑了保润。 那天早晨他去石码头开车,发现车下的垃圾比平日多,以为是野狗野猫干的,并没有在意。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听见有人在车厢里打呼噜,一回头,发现一个人的脑袋钻在菜筐里,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还在睡觉。他大喝一声,谁?干什么的?呼噜声戛然而止,一张男人的脸慢慢从菜筐里钻出来,苍白,浮肿,眼睛红肿,看起来疲惫不堪。车厢里瞬间充满了惊悚的气氛,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保润。保润穿着一件肥大的不合体量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皱巴巴的棒球帽,帽檐上有香港旅游四个金色的字样。保润憔悴的模样看起来像个中年人,唯有帽舌下的目光还残存着一丝稚气。你是柳生?他好奇地打量着柳生,从头到脚地打量,操,总算等到你了。你混得不错啊,真有汽车了? 柳生打了个冷颤。他下意识地想弃车而逃,一条腿已经跨出了车子,保润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衣襟,别跑,你跑什么?怕我啊?柳生的另一条腿留在了车内,努力保持着体面,我不是怕你,是怕鬼,以为车子里闹鬼呢,他强自镇定地说,回来怎么不打个招呼?我好歹有个车,可以去接你。 保润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之后突然伸出来,和柳生握了一次手。是一次过于隆重的握手,颇具仪式感,柳生感觉到对方的手很有劲道,他不想示弱,把浑身的力气都聚在手上,两个人默默地较量着手劲,目光对视着,保润说,吔,你紧张什么?你的手怎么在抖?柳生抽出了手,甩一下,说,是你的手抖,我的手从来不抖。保润笑了一声,好,我抖没关系,你不抖就好,不抖好开车,我搭你车到井亭医院,去看我爷爷。柳生舒了口气,问,你不先回一趟家吗?马师母有你家的钥匙,我带你去拿。保润摇着头说,钥匙不急拿,先看我爷爷,其他的事情,一件一件来。 柳生主动向保润介绍了祖父的近况,说老头子好好的,虽说脑子越来越不清楚,身体还很硬朗,一顿要吃两碗饭。又问保润,我每个月给他三百块钱,还给他买营养品,你在里面听说了吗?保润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好。算是致谢。过了一会儿问,现在的三百块,就抵以前的三十块吧?柳生不知道他用意何在,谨慎地说,通货膨胀么,现在物价天天涨,什么都涨,连避孕套也涨价,不过你别担心,你家的房租也涨了,听说马师傅每个月给你存一千块,省着点用,也够了。保润说,我担心什么?有你这个大老板在,还能苦了我?是不是?柳生讪笑道,是,那当然。保润拍拍他肩膀,又问,大老板,一个月挣多少钱?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柳生刻意保持了低调,我算什么大老板?天天跟猪肉蔬菜打交道,挣几个辛苦钱糊口,连商品房也买不起,春耕阿六他们都抱儿子了,我跟你一样,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保润在后面沉默着,突然说,我打光棍不是我的错,你打光棍是你自己的错。他回头看着保润,老兄,什么意思?保润怪笑了一声,那个仙女呢?她对你那么好,怎么不娶她做老婆? 一句话点亮记忆之火,一簇暗火在面包车上无声地燃烧,微妙的热量在他们之间来回流动,柳生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他想谈论仙女,又思前顾后,最后叹了口气,说,算了,都是不愉快的事情,还是不谈她了吧。 反光镜映出了保润的脸,那张脸在早晨的光线里颠簸,有时候显得呆滞,有时候显得阴郁。保润的额头上有一片蹊跷的湿润的光芒,他挺直身体端坐在一只倒扣的菜筐上,手里拿着两根胡萝卜。他用一根胡萝卜敲击另一根胡萝卜,咚。咚。咚。敲断了一根,又从菜筐里拿出一根。柳生不知道保润为什么要敲胡萝卜。咚。咚。咚咚。是很多年以后的保润,不是当年的愣头青,是一个危险的陌生人了,他的身上散发着里面特有的气息。柳生很警惕,耳朵里似有风暴隐隐地呼啸。他时刻盯着反光镜,冷眼瞥见一卷白色的包装绳在车子里来回滚动,绳子的一头善解人意地掖紧了,另一端却调皮地拖曳在地上,挑逗那只擅长捆扎的手,保润捡起了那团包装绳,一点点地抖开,往自己的手腕上缠绑,然后他听见了保润沙哑而突兀的声音,她为什么那么恨我?你知道吗? 一个致命的话题,终究绕不过去,该问的迟早要问,该答的却不好回答。柳生脑子里斟词酌句,嘴里蹦出来的是轻飘飘的套话,算了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大家向前看。又诚恳地说,她现在也可怜,惹了一身麻烦,不知跑哪儿去了,听说去了日本。 后面安静了。保润冷笑了一声,抓起一根胡萝卜咬了一口。柳生听着保润咀嚼胡萝卜的声音,不敢轻易说话,心里有点打鼓,怀疑下面该轮到他了。关于栽赃,关于出卖,关于嫁祸于人,他迟早要对此作出合理的辩解,如何让罪恶听起来合理,他也没有什么良计妙策。柳生朝着车窗外的街道张望,希望遇见个拦顺风车的,车上多一个人,会多出一份安全。说来也怪,平时他的面包车从香椿树街经过,总是有熟人拦车,要去这里要去那里,但是那天早晨街上熟人的面孔不多,更没有任何人需要搭他的车。面包车驶过保润家的门口,他故意放慢了速度。马师母一家肯定不知道保润回来的消息,小马的红色摩托还堵着他家的门,门上贴满的各种小广告,没有人顾得上清理,这使那扇小门看上去更像一个广告栏。到你家了。他回头问保润,要不要停一下?放一放行李? 不停。保润说,我没有行李,你只管开车,开过去。 他们路过了春耕家。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穿着棉毛裤,在门前搭晾衣架,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埋怨天气还是骂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床棉被,棉被高过了她的头顶。柳生动起了脑筋,对着小女孩高喊一声,小铃铛,让你爸爸出来一下,看看是谁回来了?小女孩不理柳生,女人朝面包车翻了个白眼,气咻咻地说,谁回来也不关我们的事,春耕出不来,还在床上挺尸呢,昨天又是一夜麻将。柳生有点失望,向保润介绍道,那是春耕的老婆,很凶的,母夜叉!他女儿也是个怪小孩,不爱学习,就爱做家务。春耕以前跟你玩得不错吧,要不要下去跟他打个招呼? 我跟春耕不熟。我在街上没什么朋友。保润顿了顿,突然一笑,要说以前,我就跟你玩得不错,对不对? 他听出弦外之音,心里一紧,岔开了话题,你从里面出来,先要去街道登记吧?正好顺路,我带你到街道办事处去登记。 登记不着急。这个街道少我一个人多我一个人,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在乎。柳生说,我知道你的小算盘,别想那么多,今天是我出来头一天,是个喜庆日子,大家太平无事。 一路上果然太平无事。面包车经过工人文化宫门口的广场,刚有车祸发生,交通一时堵塞,车子无奈地停在一幅巨型化妆品广告旁边。柳生从反光镜里注意到,那个广告女郎吸引了保润的目光。广告女郎就是广告女郎,挑逗的嘴唇是猩红色的,湿润蓬乱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裸露的肩胛骨是尖锐而性感的。一个西洋姑娘盲目而放肆的性感释放,在保润的眼睛里找到了聚焦点。柳生心里暗自好笑,回头向保润挤了挤眼睛,怎么样?憋了这么多年了,今天有什么想法?有想法尽管说,我带路,我请客。保润的目光很快从广告上闪开,什么想法?下面早就憋馊了,上面能有什么想法?他在菜筐上欠了欠身子,歪着脑袋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用手指着工人文化宫的大门问,文化宫里那个旱冰场,还在吗? 你想滑旱冰?柳生惊讶地说,你不想打炮?想滑旱冰? 不。我什么都不想。随便问问。 那旱冰场早没了,你看见麦当劳了吗?还有那边的肯德基?柳生说,原来的旱冰场,一半给了麦当劳,一半给了肯德基。 第33章 全家福 祖父不认识保润了。 祖父问柳生,保润是谁? 柳生说,保润就是保润,保润你都不认识了?是你孙子啊。儿子的儿子是孙子,你就他这么一个孙子,记起来了吗? 祖父说,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哪来的儿孙? 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儿孙的。柳生说,你记得德康吗?他爸爸是德康,德康是你儿子,保润是德康的儿子,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就记起来了。 祖父念叨着德康与保润的名字,过了一会儿,他坚决地摇头,什么德康,什么保润?我一点也想不起来。祖父的脸上露出了痛苦而烦躁的表情,用两只手按摩着脑门,你别让我想事情,一想事情我脑袋就痛,我的脑袋又要爆炸了。 我也拿他没办法。柳生无奈地转向保润,摊开手说,你爷爷身体是不错,脑子越来越糊涂了,去年他还念叨过你,今年谁都不记得了,现在,他就认我一个人啦。 保润站在祖父的床边,他的目光在柳生与祖父之间来回穿梭,有点焦灼,有点失望,渐渐的,他的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好像祖父与柳生正在合演一出蹩脚的双簧,他不得不捧场,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喝彩,好,很好。好得很。有一个瞬间,保润似乎要放弃这个糊涂的亲人,他朝病房外面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了。柳生没有料到,保润会突然扑向祖父,他用两只手夹住祖父的脑袋,发疯般地摇晃起来,给我想,我是谁?想,给我好好想,德康是谁?保润是谁?谁是你的孙子?你脑袋疼?疼死也要想,给我想! 祖父发出了一声声惨叫,柳生好不容易把保润拽开,发现祖父的裤子上热乎乎的,床铺上也湿了一片,祖父尿裤子了。柳生对保润说,你看你看,你把你爷爷吓得尿裤子了。他不是故意忘记你的,这叫失忆,你懂不懂?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 这老东西,气死我了。保润走到窗边,用手蒙着脸说,什么失忆?我怎么不失忆?操他妈的,气死我了。 柳生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病号服,替祖父更换裤子。这样的事情,保润不在他会做,保润在旁边,他做得就更积极了。祖父赤身裸体,瑟瑟地坐在床沿上,听凭他的指挥。祖父雪白的头颅一年一年地萎缩,已经状如婴儿了。祖父的身体处于风烛残年,一切器官都在下垂,眼睑下垂,眉毛下垂,胸脯下垂,睾丸下垂。风烛残年的祖父有点臭了。他的头发是臭的,他的臀部是臭的,他的呼吸不仅发臭,还夹带了一种烂咸鱼的腥气。以前柳生伺候祖父总是吸着鼻子,这次他没有,他替祖父穿好裤子,带着一种解放的喜悦,好了,这次我替你换裤子,下次就是你亲孙子替你换了。你熬出头了,我也熬出头了,大家都熬出头了。 他瞥了眼保润,保润站在窗边,表情木然,没有感激之色,也没有妒忌之意。他招呼保润,你过来替他穿袜子,正常人的感情也要慢慢培养,何况你爷爷?从穿袜子开始,慢慢来,万事开头难啊。保润挪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看着桌上一只搪瓷杯子。杯子里浸泡着祖父的假牙,一只苍蝇从窗外飞来,钻进搪瓷杯子里寻觅着什么,保润拿起杯子晃了晃,假牙叮当一响,苍蝇飞走了。保润说,你替他穿,我无所谓,算我也失忆吧。什么他妈的感情?我还稀罕感情吗?早不稀罕了。 柳生不知说什么好,自己动手替祖父穿着袜子,冷眼看见保润在翻床头柜的抽屉,似乎要找什么东西,他问保润,你要找什么?保润说,照片,小时候拍的全家福,看看我们一家人以前是什么模样。抽屉的垫纸下面果然有那么一张照片,保润捏着照片,放到窗前的光线下看,突然笑了一声,他妈的,没我了,我没了。柳生说,不是全家福吗,你怎么会没了?保润说,我的脸没了,我妈妈的身子没了,我爸爸全没了,就他好好的,他都在! 柳生纳闷地凑上去,发现那张全家福照片被水渍浸泡过,影像的侵蚀效果很离奇,产生了神秘的取舍。保润胸前的红领巾还在,但颈部以上都腐蚀了,保润的母亲只剩下半边身体,依稀可见她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裙子,保润的父亲几乎完全消失,唯一残存的是一只皮鞋。全家福照片里只有祖父幸存,祖父在时间与水滴的销蚀中完好无损,祖父的苍老常在,祖父的猥琐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祖父穿深色的中山装,脚上是一双解放鞋,头发梳得整齐光亮。祖父当时尚属健康,拘谨的眼神透露出一道狭窄的灵魂之光,他用躲躲闪闪的目光注视着摄影师的镜头,似乎向未来表达着某种深奥的歉意。对不起,你们都将消逝,只有我长寿无疆。 第34章 旧货交易 不仅是祖父,很多香椿树街居民都忘了保润的名字。 有人注定被历史遗忘,保润是个典型。不知该归咎于他们家族在街上冷淡的人缘,还是要归咎于保润自己不清不楚的声誉,香椿树街对他的回归并没什么热情。保润回家了,保润是回家了,但这消息就像雨天屋檐上的一滴水,仅仅是滴答一声,落下来之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柳生客气,执意要为保润接风。他带着春耕和阿六来征求保润的意见,喜欢什么样的热闹?是拉一帮朋友摆个酒席,还是去桑拿房洗桑拿,或者到歌厅包厢去唱卡拉OK?保润不肯选择。不要,都不要,你借我一个拉杆箱就行了。他说,我明天去省城看我妈,说不定不回来了,我姨夫当了大官,处级干部,听说很有权,他要是给我安排个好工作,我以后就在省城混了。 保润坐火车去省城探亲,去了几天,一个人回来了。 听说他姨妈一家对他很冷淡。他在亲友圈里一样名声不佳,姨妈带着一丝戒备之心接待这个外甥,姨夫干脆不屑于跟他说一句话。保润在姨妈家吃第一顿晚饭,吃到一半,姨妈姨父和表妹先后借故离去,饭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脾气上来了,把半碗饭往桌上一扣,从姨妈家扬长而去。与姨妈一家闹翻后,他放低了此行的目标,一心要把母亲接回家。可是,母亲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母亲了。粟宝珍在省城找了老伴,老伴待她很好,那边的子女慢慢也接受了她。她的暮年生活曾经留下悬念,这个悬念在儿子出狱之后无情地揭晓了,在老伴与儿子之间,在异乡与故地之间,粟宝珍放弃了儿子,放弃了香椿树街。母亲的决定出乎儿子的预料,保润问母亲,你不回去,我一个人怎么过?粟宝珍反问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你还要靠我吗?让我回家去伺候你?他找不到正当的理由劝导母亲,既不肯表态从此要做一名孝子,也羞于倾诉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思念,他说服母亲的方式更接近某种诅咒,到底谁伺候谁,现在谁知道?他说,你以后要是老年痴呆呢?你要是瘫痪了呢?要是得癌症了呢?你要不要我伺候?粟宝珍气得朝地上连吐三口唾沫,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老张管我,你只要伺候好你爷爷,管好你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他还不死心,又对母亲说,我看你已经得上老年痴呆症了,忘了我是你儿子?儿子还不如一个糟老头?我看那糟老头子蹦跶不了几天的,老头哪天死了,你怎么办,还要不要回家?粟宝珍被逼急了,打了保润一个耳光,你咒我可以,人家老张没得罪你,不准咒他!实话告诉你保润,香椿树街那个家,我早放下了,从今往后都归你了,我的房间你尽管拆,我的东西你尽管扔,我靠不上老张也不靠你,我情愿死在老人院,也不回香椿树街了。 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的未来,是一个剩余的未来,剩余的未来里,不会再有母亲了。探亲之旅戛然终止,他趁着天黑,无声无息钻回家,闭门不出。人们只看见阁楼上的灯光,看不见他的人影。柳生听说保润回来了,去敲门,怎么也敲不开。他有点多疑,问隔壁药店的马师母有没有听到过保润的动静,马师母说,他跟鬼魂没两样,早晨阁楼上有响声,下午就听不见动静了。柳生去撞门,撞了没几下,门开了,保润出现在门后,满嘴酒气,手里拖拽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你撞什么门?他对柳生说,你们家死人了吗? 柳生说,我们家没死人,我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几口气,死不了。保润砰地关上门。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了,保润堵着门,手里拿着一股绳子,斜着眼睛看柳生。柳生说,你闷在家里玩绳子?这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保润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绳子一抖,绳子驯顺地盘缠在他肩上,像一条蛇。我不需要散心,我要温习功课。保润说,好久没玩绳子了,十八种绳结,我已经想起来十一种了,你要进来也可以,让我在你身上试试,试试法制结。柳生摆摆手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客气,我就不进来了,那个法制结,你还是在自己身上试吧。 几天后保润有了迎接新生活的迹象,开始在家里大扫除了。老房子尘封太久,厨房的碗橱里爬满了蟑螂,五斗橱被潮气腐蚀,门关不上,抽屉拉不出来,靠背椅子断了榫头,洗澡的大木盆漏水,都被他一个个抬出来,放在门口出售。起初标价很高,自然无人问津,后来每隔一天降一次价,街坊邻居还是不捧场,最后实在太便宜了,一个收破烂的货郎路过,用五十块钱把所有旧家具搬上了他的板车。隔壁的马师母走出店堂,正好赶上了最后那笔交易,她听见保润问那个货郎,还有一张大床,便宜给你要不要?货郎检查了一下板车的空间说,便宜就要,床是实木的吗?保润说,是我爹妈的老床,当然是实木,五十块给你,你要我就拆,立等可取! 马师母本要上去阻止,被儿子媳妇拉回了药店,按在店堂里看电视连续剧。隔着大门玻璃,能听见隔壁保润的锤子声。咣。咣。咣。保润在敲。保润在拆卸父母的大床。咣。咣。咣当一下,沉重的床架訇然倒下时,马师母打了个寒战,捂着胸口说,造孽啊。他们一家人目送着货郎的板车满载而去,这一笔旧货交易,令人目瞪口呆。以和睦幸福的马家人的眼光来看,隔壁人家不啻发生了一起杀父弑母的凶案,连空气都血淋淋的。马师母咬牙切齿地评价道,粟宝珍真是命苦,养了这个孽子,还不如养一条狗护家呢。儿媳妇的感受非常简单,她说,那个保润是蛮恐怖的。只有小马的态度稍微开放一点,他开导母亲和妻子说,你们也别那么骂人家保润,不过是些老东西,迟早都要卖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 过了没多久,保润来了。保润抱着一只陶瓮推开了药店的门,店堂里涌入一股肃杀的寒气。马家人一齐惊慌地站了起来,就像迎接一个凶手来访。马师母问他陶瓮里装的什么,保润说,我爸爸的骨灰,放在我妈妈床底下的。马师母尖叫起来,你把骨灰盒搬我店里干什么?还要卖?我不买你爸爸的骨灰!保润说,你们店里有没有磅秤?我想借用一下,称一称,我爸爸还有多重。马师母差点被他气哭了,说,没有磅秤,有磅秤也不给你称骨灰!保润低头注视着陶瓮,掂了一下,太轻了,我就是不相信,我爸那么大一条汉子,死了怎么就剩下这一点点?不到一公斤吧? 马师母忌讳那只骨灰瓮,毫不客气地驱逐保润,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训斥他,没见过你这样的不孝子啊,你这样慢待你爸爸的骨灰,他的魂灵升不了天的,难道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你爸爸的墓地在哪里?赶紧去,赶紧去安葬了。保润被马师母推着走,勉强地回过头说,我妈妈说是光明公墓,你们知道光明公墓在哪里吗?马师母挥挥手说,别问我,我们家不跟墓地打交道,去找柳生吧,柳生经常开车带人去扫墓的。 第35章 扫墓 柳生开着面包车,陪保润去了光明公墓。 不是扫墓季节,墓园里很冷清。他们转了几圈,没发现保润父亲的墓地。去管理处打听,人家告诉他们墓地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豪华型普通型经济型,造价不一,保润父亲的墓地是经济型的,不能在正南方向的阳坡上找,要去坡后面找。他们找到了坡后,看见一个小小的墓碑上刻着杨德康的名字,其实,早已经对号入座了,一张黑白照片被提前镶嵌在石碑上,死者的目光穿越时空,带着生前的苦楚,带着某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打量着久违的儿子。石屉打开着,里面积满了雨水,等待着一瓮灰的降临。旁边是死者当年为祖父预先购置的墓地,地盘更小一些,两颗马尾松栽得早,长得茂盛浓密,已经窜到半空去了。 保润比较着两块墓碑,发现父亲的名字是黑色的,祖父的名字是红色油漆描的,他从未到过墓地,不懂其中的奥秘,问柳生,为什么一个是红的,一个是黑的?柳生耐心地告诉他,黑字代表人死了,已经进来了,红字代表人还健在,还没进来呢。保润摸了摸祖父的那块碑,突然咧嘴一笑,好,你看看我们家多好,该来的不肯来,不该来的倒进来了。柳生知道他在说祖父,问,你爷爷万寿无疆,你烦不烦他?保润想了想,摇头说,不烦,好歹是个亲人,就剩他一个了。 有个老头带着塑料桶过来,指挥他们埋置骨灰盒。他们按照老头的吩咐,把骨灰盒放进石屉里,用桶里的泥灰糊好了所有缝隙。老头用瓦刀修了修边,说,好了,泥灰十五块钱,人工五块钱,一共二十块钱。 只要付二十块钱。无需动土,也无需填埋,如此轻易完成一个儿子的大业,出乎保润的预料。他茫然地问柳生,这就好了?柳生说,是好了,你以为要掘土挖墓呢?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现在是服务型社会了,什么都讲求简单快捷。 真的简单快捷。 保润的父亲被严严实实地糊起来了。 真的很简单,真的很快捷。寥寥几分钟,保润的父亲安居于一只小小的石屉内了。 柳生对墓前的仪式较为熟悉,他让保润跪在地上,对石碑磕三个响头。保润磕完了三个响头,忽然将耳朵贴在石屉上,倾听着什么。柳生说,你在听什么?里面有蟋蟀吗?保润说,不是蟋蟀,你来听这声音,我爸的骨灰在里面跳呢。柳生凑上去听,果然听见一些粉末在石屉里的喧嚣,像是米粒在热锅里不停地翻炒。柳生说,不是跳,是你爸阴魂不散,死得不甘心,大概要关照你什么话吧?柳生轻轻拍了几下石屉,没用,里面的骨灰仍然在骚动,他看看自己的手说,我拍没用,他要嘱咐儿子,你来试一试,你说你听见了。保润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开始拍打石屉,保润边拍边说,爹,你别吵了,我听见了,都听见了。 柳生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安抚死者方面有如此的天赋,石屉果然静下来了。保润惊讶地说,真的好了,他不吵了。柳生过去亲耳验证,听见那个父亲的亡魂已经归于安静。柳生得意地说,你爸爸人好,很容易搞定,你看,他这不是安息了吗? 后来起风了,他们顶着风朝墓地外面走,穿越了很多陌生人的墓碑。有纸钱和锡箔的碎屑被风卷起,在两个人的头顶上飘飘荡荡,像一群金色的飞蛾追逐着他们。他们在风中点起了香烟。柳生抽了一口烟,问保润,你爸爸嘱咐你什么,你都听进去了吗? 保润说,我不知道他嘱咐我什么了,你听见了吗? 柳生拍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来猜猜,他肯定是嘱咐你,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要向前看。 保润踩灭了烟头,慢吞吞地说,这都是报纸电视瞎诌的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那,怎么可能呢? 下阙 白小姐的夏天 第36章 六月 六月的一天,她回来了。 她与我们这个城市之间,似有一个不公的约定,约定由命运书写,我们这个城市并不属于她,而她天生属于这个城市。她又回来了。一条鱼游来游去,最终逃不脱一张撒开的渔网。 春天与庞先生的欧洲九日游已经烟消云散,什么巴黎,什么罗马,什么埃菲尔铁塔,什么梵蒂冈,她所向往的欧洲,最后变成一些破碎的风景,漂浮在记忆里,脑袋晃一晃,欧洲就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庞先生的一些精子,它像一堆毒草籽落在肥沃的泥土里,在她体内生根发芽。是一次意外。她依稀记得卢瓦河边那座城堡里的绛紫色客房。因为窗外的河畔美景,因为床边的玫瑰,因为露台上的一瓶香槟,因为一个从未有过的浪漫之夜,她被庞先生打动了,以往应景式的感情忽然有了诚意。那一夜她没有敷衍庞先生,任凭庞先生脱下了她的内裤。玫瑰与香槟酒都是有害的,她勉强的性欲被庞先生悉心发掘,一点点地放大,高涨,最后趋于疯狂。避孕措施是怎么失败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傻,为了报答一个夜晚的恩情,也许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妊娠反应很强烈,她的演艺生涯被迫中断。酒吧旋转的迷彩灯光让她恶心,麦克风隐喻式的形状让她恶心,劲歌劲舞的节奏和动作也动辄让她恶心。有一天她在酒吧的小舞台上唱着歌,唱到高潮处,忽然就对着架子鼓呕吐起来,秽物喷到鼓手身上,鼓手抱头逃下台,客人们哄堂大笑。女老板看出她是怀孕了,手在她腹部摸索了一圈,把她拉下台说,你该回家了,唱歌归唱歌,赚钱归赚钱,我们不能迫害下一代啊。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麻烦,她并不慌乱,只是感到懊丧,与男人们周旋这么多年,自以为得计,最终还是要用女人的身体买单。不仅是身体的疆域失守了,她生活中某些坚定的信条,也一下子破产了。为什么?她并不爱那个男人,怎么会怀上了他的骨血呢?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像雨后春笋,任何一场雨下在任何一个角落,笋尖便会猝不及防地钻出地面,若要长成一棵竹子也好,可惜,弱点的春笋,最终都是被人割去食用的。 她很懊丧。要么是富翁,要么是帅哥,要么服他,要么爱他,这是她选择男友的标准,为某个男人怀孕,则需要这些标准的总和。庞先生在标准之外。在她的眼里,庞先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台商,矮,微胖,模样不丑但也没有吸引力,有钱,但不算富翁,至于爱,一时无从谈起。她在歌厅酒吧夜总会干了多年,认了不少哥哥,也认了好几个干爹,哥哥们和干爹们替她摆平了不少麻烦。庞先生不一样,他是处于哥哥与干爹之间的那一类客人,她与他的关系,比哥哥要黏糊一些,又比干爹要简洁一点。她始终叫他庞先生,这个捧场者的心,半开半合,有的部分是透明友善的,有的部分浸泡在荷尔蒙里,还有的部分,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看清。她分析过庞先生对她的好,与其说庞先生迷恋她,不如说是庞先生害怕寂寞,她是他治疗乡思的一帖伤膏药。她答谢庞先生的方法曾经很简单,脸颊上送一个香吻,喂他一杯酒,这些免费,如果陪他去见客户,所有的交杯酒,所有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都计入劳动报酬,庞先生会赠送她最心仪的礼物,一只名贵的手袋,一款最时尚的手机。如此而已。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露水还虚无。她很懊丧。原以为庞先生的欧洲游邀请是他发放的最后一次红利,旅游兼顾答谢,逃避兼顾散心,原以为巴黎之行是一场轻松的闭幕式,没想到是一场严峻的开幕式。她离开酒吧的时候,听老板娘正在向旅行社咨询去欧洲的旅游路线,巴黎罗马维也纳这些地名触痛了她的心境,她对老板娘没头没脑地说,欧洲再好,你也不能塞旅行箱里带回来,有什么用?浪费钱!老板娘说,你不是才去过吗?你都去欧洲了,我怎么去不得?她自知这样的阻挠太唐突了,气呼呼地补充道,我是为你好,你钱多花不了就去,记住千万别去卢瓦河,那地方有灾气,去了要倒大霉的。 她的室友深蓝小姐也是酒吧歌手,比她还小一岁,已经有过两次流产的经验,有幸获得一家妇产医院的VIP金卡。深蓝小姐热心地陪她去了那家医院。医院在一个新兴的工业区内,外观看起来像一个休闲会所,有个别致的人性化的名称:雅典娜女性关爱中心。 手术室外等着好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容貌身材各异,焦躁怨恨的表情则显得雷同,这支独特的人马汇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腹腔与子宫里,都秘密地隐藏着一份简短的人生小结,专供医生浏览。错误的性。性的错误。这个时代,很多错误都是用手术来解决的。有一张双人沙发椅空着,她和深蓝小姐走过去,发现沙发上盖了一层塑料膜,掀开一看,塑料膜下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痕,有的地方像一块暗红色的袖珍地图,有的局部像涓涓溪流。两个人都捂着心口惊叫,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为他们介绍了血的来历,介绍得细致而冷静,她说刚才有个拿香奈儿包的女孩子坐在这里,半天没抬头,我以为她在发短信的,看她慢慢躺下来,我还想呢,发短信怎么还躺下来发呢?谁想得到,她手上还有一把刮胡子刀片,跑这儿割腕来了! 她们逃离了那张双人沙发,转移到走廊上。她随口点评了那个女孩古怪的行径,都香奈儿了,都坐到手术室门外了,还割腕?想不开!深蓝小姐回头看着那张沙发,说,不一定是想不开,说不定人家是想开了呢。 雅典娜关爱中心业务繁忙,VIP也要等。她坐在长椅上听女友谈她在深圳的购房计划,起初听得认真,渐渐脑子开了小差,走廊上几个年轻男人等候的身影,让她想起了庞先生。她掏出手机翻找她和庞先生在卢瓦河城堡外面的合影。先看自己,她显得那么开心,鬓上斜插了一朵红玫瑰,像一个女巫,时过境迁之后,她纳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地开心。再看庞先生,他围着一条红围巾,搂着她的腰,眼睛里有幸福而内敛的光芒。照片的取景角度掩盖了庞先生的身材缺陷,他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年轻、高大。怀孕是微妙的,不仅改变了她,也改变了他。庞先生是受益者。这个瞬间,庞先生在她眼里获得了新生,他不再是那个寂寞而多情的商人了,他以一个男人的方式驻扎在她的身体深处,虽然是毫厘之地,却覆盖了她的一部分未来,她与庞先生,因此陡然亲近起来。她叹了口气,心里承认一个最大的意外悄悄发生了:世上有个男人,她不在乎他,她不爱他,但她开始思念他了。 她第一次向女友亮出手机屏幕,公开了庞先生的真实面目,这个台商,你觉得他怎么样?深蓝小姐仔细地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捂嘴一笑,就是个台商大叔,不怎么样啊,比那个驯马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知道深蓝小姐说的是瞿鹰,心里不悦,收起手机说,帅哥不能当饭吃,我其实早想开了,帅有什么用?又不能换美元。 她放弃预约的决定来得很突然。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她身边,满脸倦容,靠着墙打着瞌睡,她站起来对女孩说,你来坐吧,坐着睡,我们要走了。深蓝小姐很惊讶,不做手术了?你要去哪里?她说,买机票,回老家,去找庞先生。深蓝小姐说,你不是发过誓,永远不回老家吗?她摆摆手,苦笑道,我发的誓你千万别较真,发了那么多誓,当歌星灌唱片,做生意发大财,找个白马王子嫁出去,哪个誓言实现了?我发的誓,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他们走到医院的门外,看见工业区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初夏的阳光照耀着一个年轻的南方城市,这个城市她来来去去,终究没有成为她的家乡。她拍了拍路边一棵棕榈树的树干,说,我操,又要走了。深蓝小姐说,迟早都要走,就看你往哪儿走,去年你说要去日本,今年你说要去澳洲,没想到一番折腾,最后还是要回老家去。她说,其实也不是我老家,你们都有老家,我没有,到哪儿我都是一个人。深蓝小姐觉得她的决定太草率,你对他有把握吗?你们以后怎么样,认真谈过吗?她说,谈这种事,我认真不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我走的都是黑路,摸黑走惯了,哪儿有点亮光就往哪儿走。深蓝小姐问,那个庞先生算亮光吗?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亮光,这次可以测出来了。 第37章 庞先生 庞先生起初有点亮。 他开车去机场接她。在出口处,他们有过一个漫长的拥抱。拥抱的时间偏长,那并非出于缠绵的需要,是因为她傲慢的身体投向一个矮胖男人肉鼓鼓的怀抱,从体态到感情,都需要一次艰难的调整。她觉得出口处的人群都在观察他们的拥抱,似乎在观赏一只倦鸟飞上枯树的枝头。一点点屈辱,一点点恐惧,加上一点点暖意,使她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她不想让庞先生发现她哭了,她在他的肩头上擦干了眼泪。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衬衣湿了,她听见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奉承她,你今天看上去好漂亮啊! 汽车音响播放的是她自刻的CD,都是她在夜总会翻唱的港台流行歌曲。她知道这是他刻意准备的,这份心思让她有点感动,作为回报,她把头枕在他肩上。她说,我们去你的别墅?庞先生说,还是去酒店好,别墅不方便,我太太这几天会来。她说,为什么你太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跟我撞到一起来了?他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又说,酒店条件很好,四星的价位,五星的标准。她的头慢慢地离开了庞先生的肩膀,你订了几天酒店?庞先生观察着她的表情,说,你想住多久就订多久,住一辈子也行,我买单。她说,只有做鸡婆的女人,才住一辈子酒店。庞先生分析着她的眼神,你要不喜欢住酒店,就去租房子,找个好一点的公寓,别墅也行,反正我买单。她说,那不是租房子,那叫包二奶,你要包我吗?庞先生有点尴尬,目光来回瞄了她几眼,鼓起勇气说,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包你啊。我们公司,明年要上市了。她的脸扭向车窗外面,嗤地一笑,上市?我怎么觉得我也上市了呢?庞先生说,做小姐的才可以叫上市,要流通么,你不流通,不叫上市。她盯着庞先生侧面的脸部轮廓,我不流通?专门陪你一个人睡觉的?她突然拍了拍他的脸颊,正色道,知不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事?庞先生关掉了音响,到底什么事?要大老远地飞回来谈?她说,你猜,猜猜看。庞先生开始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最怕猜谜,还是到酒店再猜吧。 酒店在市中心,与夜巴黎俱乐部一街之隔。她离开夜巴黎的时候,酒店还没建好,重返故地,她竟然住进了这幢摩天大楼,恰好面对自己的一页履历。站在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街对面夜巴黎的霓虹灯已经提前闪亮,英文,法文,日文,中文,四种文字渲染着这家夜总会的国际化路线,五色灯管勾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轮廓,侧脸,撅臀,短裙和高跟鞋,看不出是什么种族。霓虹灯是她的一页履历,她的过去,闪烁着艳丽而务实的光芒,那光芒指向虚无。她拉上了窗帘。庞先生从背后抱住了她,鼻孔里呼出了粗气。她说,我没有那个意思。庞先生说,你没有,我有那个意思,可不可以?他的手在她胸部停留了一会儿,越过无袖衬衫,越过裙裤的腰绳,慢慢向下,向下。她挣脱了他,厉声说,不可以,小心伤着你的孩子。庞先生的手触电似的收回来,你说什么?她说,我说小心,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他倒退着,退到沙发边坐下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细小的眼睛里投射出一道戒备的目光,那目光落在她的下半身,然后慢慢上升,我的孩子?在法国?他说,就那一夜,怎么会? 你不高兴?她斜睨着他,用刻薄的语气说,我也不高兴,我想怀巴乔的孩子,李嘉诚的孩子,成龙周润发的也行,谁想怀你的孩子?没办法罢了。 不会。他说,不会的。我记得很清楚,我戴套了。 不会?什么叫不会?她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变得尖利起来,是我怀孕了,不是你,你说清楚一点,不会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会就是不会怀孕的意思。他干笑了一声,我戴套了,那么好的套子,你不会怀孕的。 她的脸发灰了,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怒火从他的脸部蔓延到腹部。他揿了下西裤的裤裆处,架起了腿,一条腿不停地晃悠着。她看见了他的白袜子,他的小腿肚比袜子更白,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黑色的汗毛。她说,操,我不管什么套子不套子,我就问你一句话,不是你,难道是鬼让我怀孕了? 不是鬼。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提醒她道,是鬼佬吧,你不是说鬼佬帅,你不是说鬼佬性感吗? 你记性真好,那你告诉我,是哪一个鬼佬? 不要搞错了,是你怀孕,不是我怀孕。他嘴角上的微笑消失了,适时地进行反击,是哪一个鬼佬,应该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啊。 你把我当婊子看?婊子也只有一个身体,欧洲十天我都卖给你了,白天黑夜都和你在一起,还卖给谁去?她尖声叫喊着,血往头顶上涌,抓起一只杯子便朝他砸过去,算我瞎了眼睛,早知道这样,不如选个鬼佬,谁的遗传基因都比你好! 他没来得及躲闪,额头上出现了一个小嘴巴,鲜血立刻从他额头上钻了出来。她被血吓住了,捂着眼睛惊叫一声,活该,你怎么不闪一下?庞先生仓皇地跑进了盥洗间。她跟过去,被关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庞先生用毛巾捂住额头冲出盥洗间,嘴里说,好,好的。她说,我有创可贴,在箱子里!但她没有机会为他敷创可贴了,庞先生已经站在走廊里了,他回过头注视着她,满手是血,眼神充满憎厌,脸上是一种决绝的表情,白小姐,我今天算看透你了。他说,我告诉你你是什么人,你,就是婊子,一个堕落的婊子! 米黄色的地毯上留下了庞先生的血渍,起初是红色的,后来颜色渐渐变黑了。她跪下来,用纸巾擦拭地毯上的血痕,纸巾变红了,地毯上仍然是一串黑斑。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行李箱沾到了庞先生的一摊血,血在尼龙面料上湮出一个图案,像一束小巧而精致的焰火,无声地绽放。她万念俱灰,跪在地上反思自己的过失,忽然想起那个在手术室外割腕的女孩,心里产生了效仿之念。她打开行李箱,找出一把水果刀,试探着手腕上的血管,她分不清什么是静脉,什么是动脉,刀剑胡乱对准一条暗蓝色的血管,终究下不了手。她怕血,怕疼,她根本不想死。但是,除了死,她不知道怎样更好地惩罚自己。后来她专心清洗行李箱,咬着牙,想哭,哭不出声音来。她心里的仇恨吞噬了哀怨,忽然记起来行李箱是庞先生在欧洲买给她的,便朝行李箱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滚,你才是婊子。 第二天中午她还在昏睡,酒店前台打来了电话,问她是否需要续住房间。她迷迷糊糊地说,别问我,去问庞先生。对方说,庞先生已经结过账了,今天开始他不承担房费了。她清醒过来,拿着电话愣了好久,骂了一声脏话。对方说,这位小姐怎么骂人?她对着电话喊起来,谁有兴趣骂你?我骂姓庞的,你又不姓庞,关你屁事! 她不舍得自费住这么昂贵的酒店,想起粮食局一个人称马处的干爹,平素待她很殷勤,他那里什么都可以报销,以前她去商店买皮鞋买香水,都拿发票给马处报销过的。她给马处打电话,打手机是空号,打他办公室,是个女人接的电话,起初还算客气,问她是马处的什么人,她说是干女儿。女人发出一声冷笑,干女儿算什么人?他干女儿多呢,你是哪一个?她不情愿地说,唱歌的,白小姐!那女人追问,你在哪里唱歌?夜巴黎,棕榈泉,加州阳光?24K俱乐部?她觉察到马处的办公室气氛有点反常,正在揣测马处的现状,听电话那端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翻纸的声音,白小姐,你有没有拿我们局的宝马汽车?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话我怎么听不懂了?我怎么能拿你们局里的汽车?那女人沉默着,继续翻纸,翻了一会儿向她道歉,对不起,查到了,不是白小姐,是黄小姐拿的宝马。最后那女人总算绕回正题,指点她说,你要找马处?去纪委找吧,马处双规了,现在只有纪委知道他在哪里。 她愣了一下,赶紧挂了电话。想想当初夜总会女孩们对马处的预言应验了,马处迟早要出事,用他要趁早。马处那边,果然靠不上了。那个黄小姐,是不是夜巴黎做大堂领班的那个东北女孩?平素爱谈理想,爱读琼瑶。真可谓真人不露相,她从马处那里得到了几双皮鞋几瓶香水,人家黄小姐竟然开走了马处的宝马汽车。 住宿是当务之急,她来不及为自己惋惜,也无心为自己庆幸,从手机上删除了马处的号码,另一个干爹杨主任的名字便跳了出来。杨主任是一个基金会的领导,也是夜巴黎的常客,他一来,她必定要陪他唱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这个男人尖嘴猴腮,场面上出手阔绰,可惜人有点脏,沾了他钱财的便宜,他必定要沾你肉体的便宜。她找出杨主任的名片,依稀看见名片上长出了两只汗毛浓重的手,一只手袭向她的胸部,另一只手蠢蠢欲动,准备袭击她的臀部,所以,她拨打杨主任的电话,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护着胸部。杨主任的电话倒是畅通的,但他只发出喂的一声,便没有了下文。他以为他挂断了电话,但她清晰地听见杨主任在向什么人评价自己,这个小姐很麻烦的,她找我没什么好事,不理她!杨主任一定是在娱乐场所,隔着遥远的空间,她又听见了熟悉的《爱拼才会赢》的伴奏音乐。她气极了,对着手机骂了一声,去拼吧,拼死你这个老色鬼! 她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算算自己留在这个城市的社交网络,看上去人多势众,其实细若游丝,碰一碰就断了。她决定暂且放弃这个酒店,匆忙收拾了一下,拖着行李箱去退了房。接待小姐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打量她的眼神,多少流露出了一丝不屑。她情绪恶劣的时候锱铢必较,拍拍台子说,看见你们就不爽,你们还狗眼看人低?你们为什么穿得跟一群乌鸦似的?这是酒店,又不是殡仪馆。看小姐们愣在那里,她还不泄愤,撇撇嘴说,你们这酒店,我住不惯!硬件不行,软件更不行,离五星还差六颗星呢。 这个城市如此熟悉,但她迷失了方向,拿不定主意该去哪里。通往庞先生的这条道路,原本就是偏僻的小径,走不通了,她有心理准备,庞先生的那一点点亮光,原本就微弱,是她自己不小心,亲手弄灭了,让她绝望的是另一个事实:她的世界如此狭窄,一个冲动,一次旅程,这个世界竟然已经到了尽头。 有出租车等在酒店门口,司机的脸探出窗外,眼睛瞥着她的腿,嘴里问,小姐去哪里?她说,等一会儿,没想好。司机又问,火车站还是机场?去火车站天天堵车,要走趁早。她火了,对司机厉声道,老娘哪儿都不去了,偏站这儿,这是你家的地方吗?我不能站吗?司机笑了一下,脑袋缩回了车内,车子发动起来,她听见了他报复的声音,那你就站街上吧,你们做小姐的,反正站惯了街。 她站在街上思考下一步的人生。下一步的人生其实很局促。回南方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哪儿都不想去了。胎儿还在她子宫里,事情没有完结,她不认输。她赌气。她不宽恕。她要较量。为了一个模糊的未来,她不准备如此放过庞先生。 对面是夜巴黎,十一楼上有一个化妆间,曾经是她与其他人合用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她走了,夜巴黎的生意倒越来越红火了。有人在更换玻璃橱窗里的海报,新来了一支外国的乐队,一群男女和一片椰林,花里胡哨地站在橱窗里。她看不清那个女主唱的面孔,很想知道她长得是否漂亮,于是她横过了马路,先问那个更换海报的小伙子,小波你还认识我吗?小伙子打量着她,挠着头说,面熟。是玛丽还是露丝?她猜人家已经不认识他了,不强求,敲敲橱窗问,哪个国家的乐队?答:菲律宾的。她轻蔑地一笑,我猜也是菲律宾的。又朝海报扫了几眼,对浓妆艳抹的女主唱作出了一个恶毒的评价,女猿人似的,不在森林里好好呆着,跑这儿来捞钱! 她沿着人行道往工人文化宫的方向走。想想还是要找老阮,工人文化宫的招待所让老阮承包了,住老阮的招待所虽然寒酸,至少不用花钱。打定主意之后,她为自己感到委屈,命运为什么总是对她不公?她的选择,为什么总是错的?生活亏欠她的,什么时候能够偿还?她像一条不安分的鱼,自以为游得很远了,最终发现一切是个幻觉,游来游去,还是逃不脱这个城市的渔网。 我们这个城市新兴的高楼大厦吞噬了她的影子,一张巨大的疏密有致的渔网随时准备着,放纵她,或者打捞她。她的身上,隐隐地散发着蹊跷的鱼腥味。不,她还不如一条鱼,鱼有大海,而她的大海,海水已经枯干了。 第38章 另一个人 有个年轻男人尾随她穿过了十字路口。她打量过他一眼,是这个城市街头常见的游荡者,手提塑料袋,表情略显严峻。他有一张黝黑的方脸膛,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项链,横条的短袖衫配竖条的黑红相间的沙滩裤,再加上一双噼啪作响的塑料拖鞋,某种粗野的底层身份昭然若揭。她自知容貌出众,被街头的年轻男人尾随是很寻常的,只是这名尾随者的目光特别,她不太适应。那目光并无挑逗的色情成分,也不是久违的熟人之间的试探,而是一道凛冽的刀锋般的光芒,刺过来,带着些许凉意。她想尽早摆脱他。走过一家点心店,她闻见门口的大木桶里飘出一股鸡汤的香味,那家店的鸡汤馄饨她一直是喜欢的。她闪了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刚坐下来,发现那男人也进来了。他坐在对面的一张桌子上,一动不动,眯着眼睛看她。看她。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绿色的尼龙绳子,摆在桌上,眯着眼睛,看她。她突然想起保润这个久违的名字,心里一阵惊悸,赶紧起身,换了个位置背对着他。她背对着他,听见了他的声音,仙女,我们去跳小拉?你现在还跳小拉吗? 她一下跳了起来,拉起行李箱冲出了点心店。 他无声地追了上来,尼龙绳子被草草地塞进沙滩裤口袋,露出一截绿色的绳头,像一条摇摆的蛇。你跑什么?你不跟我跳小拉,请我吃碗馄饨行不行?你不请我,我请你? 她回头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呀。他在后面说,我看也别跳小拉了,也别吃馄饨了,我们一起散散步,行不行? 你别跟着我,我心情不好。再跟着我,我就喊了! 喊什么?强奸!强奸!他模仿着女声,兀自笑起来,可以喊么,你再喊一次,我等着听,我心情很好。 我不是吓唬你,往前走十几步右拐,就是派出所,你要是再跟着我,我们就一起去派出所。 好,那就去派出所,你在前面领路,我跟着,我要是跑了,就不是人养的。 她拖着行李箱仓皇而行,人行道路面刚刚被挖过,到处坎坷,箱子底部掉了一个轮子,怎么也拖不动了,她拎起箱子跑了几米,突然崩溃,把行李箱踢倒在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你到底要怎么样?不是放出来了吗?不过是坐几年牢,又没死人又没伤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样子,像是耍泼,又像是挑战,还有点像一名安慰者,里面呆几年也没什么损失吧?外面世道不好,多难混啊。 我在里面比外面好?他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有道理,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赐教?今天机会难得,都告诉我。 她的高跟鞋也跟她作对,鞋跟突然松脱了,她脱下高跟鞋,对着地面忿忿地敲紧鞋跟,笃,笃笃。我最近怎么这么倒霉?笃。笃。他妈的,倒了血霉!看,德国行李箱坏了,在法兰克福机场买的,两百欧元呢。鞋子也是好鞋,真正意大利名牌,就这么坏了。她看他无动于衷,自己无趣了,慢慢穿上高跟鞋,言归正传地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自己活该,谁让你绑我的? 他的脸上凝固着一种古怪的微笑,介乎于嘲讽与悲伤之间。他抖动着腿,交叉抖动,看得出来,这样的交谈,需要他付出极大的耐心,还有克制。他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绑是绑的错,强奸是强奸的罪,谁绑你谁强奸你,这么简单的事,你分不清? 不怪我,我那会儿丢了魂。她嗫嚅着站起来,试了试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意识到软弱的害处,声音一下高亢起来,你不绑我,他怎么做那下流事?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都犯罪了! 保润说,有道理。我们都犯罪了,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强奸你可以,绑你一下就不可以?你方便不方便说,当初到底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那算什么好处?那会儿是什么消费水平?小恩小惠罢了。她用诚实的目光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换了种交心的口吻,说,反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实话告诉你,你以前很丑的,比现在还丑,又丑又抠门,柳生以前多帅啊,花钱大方,舞又跳得好,帅哥么,女孩子心里都喜欢的。 保润点点头,鼻孔里发出吭哧一响,他说,有道理,这回说清楚了,你喜欢他,讨厌我,就把我当他的替罪羊了? 她几乎要脱口承认,注意到他阴郁的眼神,便谨慎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我承认你有点冤,你冤难道我不冤?你想报仇来找我,我想报仇,都不知道该找谁去了。 你承认我有点冤?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报仇呢? 当面道歉?她探询地说,我是有点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行吗? 说一声对不起就打发我?这个态度,哄傻瓜也哄不了。 那你说清楚,你到底要怎样?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戒备的表情,目光里集合了愧疚、烦躁、委屈、刁蛮,以及非凡的勇气,一滴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她抹抹眼睛,忽然喊叫起来,我跟你说一百个对不起行不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对面的街道有行人站住了,朝他们这里张望。保润抱着胳膊,冷淡地欣赏她歇斯底里的表演,等她安静了,他摇了摇头,你态度有问题。说对不起不值钱,喊对不起就更没用,喊一万声也没用。我在里面十年,十年时间,你要赔偿。 赔钱?你不早说?她麻利地打开了钱包,数着里面的钱,你别敲竹杠,我不是富婆,一千二,一千三行不行?我自己节省一点好了,我只有一千五,给你一千三,这样总行了吧? 赔偿不一定是钱,我不要你赔钱。保润按住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我损失什么你赔什么。先赔时间,十年时间,还有自由,你还要赔我十年自由。 她愕然,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脸,时间怎么赔?自由怎么赔?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要赔什么? 我也没想好,我们要商量。保润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吗?要不,我们再去看一场电影?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想慢慢商量,总能商量个结果出来的。 谁跟你去看电影?谁跟你商量?本小姐恕不奉陪!她涨红了脸,指着保润的鼻子说,以为我怕你吗?要杀要剐随便你,我等着! 她想跑,但跑不掉,行李箱被保润一脚踩住了。保润对着大街歪了歪嘴巴,你喊吧,那么多人听着呢,他们会来帮你的,你喊抢劫喊强奸喊杀人都行,我奉陪。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终究喊不出口,眼泪珍珠般地挂在脸颊上。有个老头从他们身旁经过,以为他们是吵架的一对儿,好言相劝道,小两口有什么事,千万别冲动,回家好好商量。她抹着眼睛抢白老头,谁冲动了?谁跟他小两口?你才跟他小两口!老头转身就走,嘴里忿忿地说,小伙子跟老头子怎么成小两口?现在的年轻人,不识好歹啊,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保润从口袋里拽出了那根尼龙绳,他用绳子的一端搭在手腕上,绕了几下,那手很快被一个绿色的五角星覆盖了,怎么样?他向她亮出手上的绳结,漂亮不漂亮? 依然是他炫耀和示威的方式。绳子。狗链子。她觉得头皮发麻,低下头看他的拖鞋,看他裸露的双脚。塑料拖鞋是廉价的,他的脚趾缝里有黑泥,脚趾甲是灰色的,开裂的,脚和鞋共同泄露了主人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不远处有人在铺设地下管线,一把铁铲靠在墙上。她心一横,奔过去抢过了铁铲,保润追过来,正好撞上枪口,她手持铁铲,像一名女战士拿着冲锋枪,以为我怕你?我什么人没见过?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绳子来吓唬人?别让我笑死!她用铁铲去铲保润的拖鞋鞋底,边铲边说,社会上冤假错案那么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吃错官司,还有人冤死在里面呢!赔什么时间,赔什么自由?你这种人,在哪儿都是虚度光阴,在里面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铁铲铲到了保润的脚。趁着保润躲闪之际,她提起行李箱奔向大街上的一辆红色出租车。毕竟光天化日之下,保润有所忌惮,追了几步,放弃了。她听见他在后面喊,你跑,跑吧,跑一天算一年,我给你记着,你会后悔的!她和行李箱一起撞进了出租车。司机的脑袋探出车窗,好奇地打量着保润,后面那男的什么人?她对司机说,强奸犯!快,快点开,绕两个圈,开到工人文化宫去!出租车发动了,她从车窗里瞥见保润站在人行道上,弯腰察看他脚上的伤势。司机回头看着她,眼神诡谲,那个强奸犯怎么回事?强奸谁了?她觉得有必要作出更正,对司机说,我刚才开玩笑的,他不算强奸犯,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 第39章 顺风旅馆 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投靠了老阮。 老阮的这家顺风旅馆,前身是工人文化宫招待所,更早以前,是著名的工人电影院。她认得出来,旅馆的两樘玻璃门,就是当年工人电影院的大门。她还隐约记得两个年轻漂亮的女检票员,他们穿着浅绿色的制服套裙,梳着长辫,其中一个是独辫,另一个总是将长辫盘在头上。她还记得小时候的梦想,长大了到工人电影院做检票员,天天穿漂亮的制服,还可以免费看到所有的电影。从前许多辉煌的事物,如今都莫名其妙地迅速衰败,工人电影院亦如此,只有一个小小的放映厅被勉强保留下来,缩在旅馆侧面的角落里,天天放映僵尸鬼怪片或者谍战片枪战片。 顺风旅馆的房价便宜,更因为是黄金地段,老阮吸纳了很多长租客户。一楼有一个专治白癜风的私人诊所,门口贴满剪报、奖状和感谢信,布帘子后面依稀可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操四川口音,总是高声大嗓地劝解病人,急啥子么?白癜风又不是伤风感冒,几帖药怎么好得了?慢慢来啰。诊所隔壁是一家温州皮鞋厂的办事处,里面坐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他们从不讨论皮鞋的业务,总是在争论巩俐和刘晓庆到底谁更漂亮,周润发与张国荣到底谁更英俊。二楼的两个房间打通了,有人在此创立了一个模特儿培训基地。一个高挑的瘦骨嶙峋的女人在教一个少女走猫步,另一个女人更瘦更高,躺在长沙发上午睡,因为头上戴着一个金色的头套,睡姿看起来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还有几间客房没有人,门上挂着某某商贸公司某某信息咨询公司的牌匾,里面的桌椅上都积了灰,租户不知去了哪里,只有灰尘与空气默默地做着交易。 她来投奔老阮,老阮是高兴的。老阮给了她一个免费的房间,当天夜里还安排了一场麻将,说麻将桌上有生意谈,要她唱歌助兴,顺便介绍几个大哥给她。她如约进了三楼的棋牌室,里面烟雾腾腾,三个男人都是陌生人,一个阴沉,一个猥琐,另一个看起来比较阳光的,是个大胖子。她早就没有胃口结交这种大哥了,赶任务似的拿起了麦克风,为了配合气氛,特意唱了一首粤语的《恭喜发财》。那个大胖子一边听歌一边笑,问她,你是恭喜老阮一个人发财吧?她逢场作戏地说,都是大哥么,恭喜大家都发财。此后她勉强陪着老阮,说替他收钱,可惜老阮手气不好,她坐了半天,没收到什么钱,好不容易看到一副清一色的筒子大牌,老阮竟然把筒子一只一只地开掉了,她提醒老阮,反被他在腰上掐了一把,她懂了,知道他打的是贿赂牌,不能赢只能输的,一下就兴味索然了。她坐在旁边打起了哈欠,闻到空气里充满了不洁的气味,她怀疑大胖子有口臭,老阮也有口臭,正在思忖,为什么她结交的中年男人口臭比率如此之高,脚上被踩了一下,是左手边的郭老板。她已在心里给他起了绰号:猥琐男。猥琐男努力从眼睛里放电,试图用眼神与她调情,她懂,只是觉得肉麻,腾地站起来说,吃点水果,吃点水果!她把大果盘里的水果分到小碟子里,端到每人的手边,怕再坐下去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剧情,就谎称头疼,擅自告辞了。 与庞先生的第一次谈判,她没有出面,是老阮插手张罗的。老阮自己也没去,他有个熟人是庞先生的供货商,供货商去与庞先生结账,顺便谈了她的事。谈判绕了太多的弯,最后的结果倒是简明扼要。庞先生要她把孩子生下来,验DNA,如果孩子是他的,他保证对母子负责到底。她追问庞先生准备怎么负责,老阮说,给钱呗。男人对小蜜负责,不就是给钱吗?又提醒她说,人家是台商,对他动作不能太大,动作太大了犯忌,会牵扯两岸关系的,你懂一点政治的吧?她说,我才不管什么政治,我就要个公平。老阮说,公平可以卖,也可以买,不还是钱的事?你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是要他的钱,还是要他的人?她心里乱透了,回避着老阮的目光,嘴里忿忿地说,谁要那个人?一只矮冬瓜,要了他干什么,冬瓜炖排骨汤啊? 这趟旅程临近终点,她几乎看见了终点的站牌:此路不通。庞先生那里不会给她什么惊喜了,卢瓦河谷催生的柔情蜜意已经零落成泥,那个台商终究是别人的丈夫,他们在对方眼里互相沦落,现在,她成为他一个最难缠的客户,而他半明半暗的亮光,已经在她的生活里彻底熄灭。 第二次去找庞先生,可谓声势浩大。老阮带了三个精壮小伙,一起陪她去了庞先生的公司。庞先生谨慎应对,叫来几个保安,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黑社会那一套毕竟属于电影,他们双方的表现都算明智。老阮西装革履,摆出谈判的架势,要庞先生写一份欠条,庞先生拒绝了。他说,我不欠白小姐的钱,不能留欠条给你们,我们不是清理债务,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按规矩办,还是签一份合同好。庞先生在他的文件柜里翻找了半天,亮出了一份期货公司的合同样本。她望文生义,怒声道,你混账,把我的肚子当期货啊?不签!庞先生异常冷静,强调女生的肚子其实就是人类的矿山,铁矿石、铜矿石、棉花、石油都有期货,孩子为什么不能做期货处理呢?我是讲公平信誉的人,相信我,参考期货买卖的条款来签,保证我们谁也不吃亏。她一时无措,用目光向老阮求援,老阮明显也不懂期货买卖的原理,又不肯示弱,摆手道,庞先生你别搞得太复杂了,我们这边不相信期货,搞惯现货的。庞先生说,孩子还在她肚子里,怎么搞现货交易?我们按规矩来,要么一次性买断,我相信你,我冒风险我出价,要么你相信我,分期付款,你出价。二选一。 二选一。他们之间的信任,也只能二选一了。老阮思考了一下,跟她耳语道,期货就期货吧,孩子在肚子里,好像只能算期货。她木然地坐在庞先生的对面,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知,而且无用。庞先生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疤痕,她凝视着那张微胖的保养良好的面孔,依稀发现了某些字迹,他的半边脸上写着商业,另半边脸上写着道义,往昔的痴情,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样精明世故的男人,痴情是一次性产品,用过即抛,哪里会留什么痕迹?她不怀疑庞先生的信用,唯一怀疑的是自己的算计,如果庞先生不是她的未来,他的骨血怎么能给她提供未来?她对自己的贪欲没有把握,对自己的恨,对自己的爱,都估计不清,其实,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留着胎儿,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做一个母亲,所以,她颓丧地垂下了头,说,我不知道,老阮你替我做主吧。 她从庞先生的公司拿回了一份合同,合同的封面上是一排大号的黑体字:期货买卖合约。从那天开始,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座矿山,从那天起,她只要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都会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沉重的词汇:矿山。 她害怕遇见熟人,在工人文化宫出出进进的时候,都小心地戴着口罩。躲避是必需的,她说不清与这个城市结下了何等的孽缘,糊里糊涂之间,便惹下了那么多的麻烦。她回归这个噩梦之地,孤注一掷,不过是来谈一笔蒙羞的生意。这笔生意,定会被她奶奶的在天之灵所诅咒。奶奶很早便预见了孙女一生的羞耻。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天,她从工人文化宫滑旱冰回家,奶奶把她堵在门口,用一块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奶奶的眼神充满谴责,表情则无比悲伤,她说,亏你还记得回家的路,你丢魂了,仙女啊,你的魂丢在外面了,女孩子的魂丢不得,今天丢了魂,明天就丢脸了。现在她从心底承认,奶奶世俗的目光能够洞悉她的未来,奶奶讨厌的絮叨,对她具有某种神性。她承认她丢了魂,她承认她丢了脸。但是,她无意取悦奶奶的在天之灵,她总是宽容自己。无论是魂,还是脸面,丢就丢了,她并没有那么羞愧。现在她是谁?谁也不是,她只是一座矿山了。 正逢周末,楼下的小放映厅在促销一部好莱坞僵尸片。一个男人拿着小喇叭在售票窗口边喊,进来看看,买一赠一,新到好莱坞僵尸大片,奉送爆米花,吓不到你,票款全额退还!她领了一包爆米花钻进去,坐在黑暗的放映厅,看着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吸血鬼从抽水马桶里浮上来,起初她以冷笑挑战这些虚假的恐怖,渐渐地她觉得脖颈不适,似有利齿接触,那些死人的鲜血和僵尸的腐液从屏幕上淌下来,沿着地砖悄悄蔓延,她的双脚下意识地悬空了,后来便感到反胃,跑进洗手间干呕一阵,仓皇跑出了放映厅。 她的发展,快于工人文化宫的发展,巴黎都去过了,工人文化宫不再是她少女时代的世界之巅,过去的诸多美好,现在在她眼里只剩下个热闹。热闹是否好,要看她心情。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厌恶四周的噪音,厌恶空气里的油烟,心情好了,又乐于享受这种集市般的嘈杂。她躲在顺风旅馆,逛工人文化宫成了她唯一的消遣。她在花岗岩地面上袅袅婷婷地走,有男孩子踩着滑板从她身边绕过,嗖嗖地飞向中心广场。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谁喜欢滑旱冰了,她曾经热爱的那个溜冰场早已不复存在,原址南边竖起了一座埃菲尔铁塔,北边新盖了一幢白色的购物中心,因为外立面是白色的,人们称其为白宫。埃菲尔铁塔下面是美食一条街,路边摊档陈列着天南海北的各种食物,香的,臭的,腥的,还有酸的。她是孕妇,当然爱酸的。去一个摊档上吃酸菜鱼,不知是鱼的问题,还是胃的问题,她吃了几口又反胃,筷子一放,要求老板收半价,老板还没确定,她扔下几块钱,扔下一锅鱼,擅自走了。她穿过埃菲尔铁塔往白宫走,遇见一对旅游者打扮的母女,请她帮忙拍照,她勉强答应,草草地把埃菲尔铁塔和母女俩一起装进了镜头,心里很鄙夷,忍住了没奚落他们。偏偏那女儿检查了画面,不符合要求,还想请她多拍一张,她居然拂袖而去,嘴里刻薄地说,你们这些人,就喜欢假货!有这么矮的埃菲尔铁塔吗?要拍埃菲尔铁塔,去巴黎拍!这地方有什么可拍的? 她进了白宫。白宫是回廊式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只陀螺,被寂寞狠狠抽了一鞭子,开始无主地旋转,这个回廊,倒是适合陀螺的转动。到处都是售卖外贸衣物的小店铺,她东看西看,觉得所有店主的眼光都有问题,货物不是过时的,就是平庸的,难得看到一件喜欢的白色热裤,一试,穿不上,她怪衣服尺寸标错了,那女店主斜睨着她的腰说,我的尺寸没错,是你身材的错,你,怀孕了吧?她翻了翻眼睛,不好再跟女店主理论,怏怏地离开。她是个孕妇了,必须承认自己身材的变化,不适宜穿热裤了。 只好回到老阮的旅馆去。老阮去广东谈生意了,她暂时卸去一个应酬的负担,乐得清静。她从来没有培养起长久性的业余爱好,夜里早早地休息了,窝在床上看电视连续剧。荧屏上讲述着别人的人生,一波三折,惊喜交集,她一边认真地看,一边严厉地批评剧情,假的,骗人,太可笑了。入夜之后窗外依然人声嘈杂,有一群中学生在楼下的咖啡馆开生日派对,他们在用英文大声地唱生日歌。她也经常为客人唱生日歌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生日歌一贯厌恶透顶,尤其是在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那歌声于她几乎是一种冒犯。别人的生日,映衬了她凄凉的身世,别人的快乐,放大了她在这个城市的孤单。她忽然自怜,并且迁怒于窗外所有的人声,她起来跑进卫生间,用漱口杯接了一杯水,朝窗外泼去。她一连泼了三杯水,直到听见楼下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有人受到惩罚,她感到舒服了一些,用第四杯水刷牙,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看见一张疲惫而怨恨的面孔,眼圈发青,嘴角一堆牙膏泡沫,是她自己的面孔,她一样讨厌,便把剩下的半杯水泼到镜子上去了。 这个城市里埋伏着她的许多冤家。她新换的电话号码不知被谁泄露给了瞿鹰的前妻,那个女人不断地打她手机,给她发短信,追问一块手表的下落,欧米茄呢?瞿鹰的欧米茄呢?我不要你还人,只请你把手表还给我!她听见瞿鹰的名字,想起他和他的白马,竟然觉得像一部老旧的电影画面,恍若隔世了。后来看见陌生的号码,她总是对着那些阿拉伯数字想象来电者的身份,那些久违的冤家面孔渐次浮现,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还接什么电话?别人欠她的,她努力追索,她欠别人的,往往无法偿还。与庞先生的合同已经在手里,她要切断与这个城市千头万绪的联系了。 那天中午她决定离开,房间的门怎么也打不开了。透过门缝,她看见一根绿色的尼龙绳子拴在门把手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楼梯上,还在微微抖动。绳子来了。绳子是保润的影子,她知道绳子来了,保润便来了。保润就像一个追凶的鬼魂,鬼魂又来了。她打电话叫来了服务员,对她大发雷霆。服务员很委屈地解开了绳子,说,小姐你别对我们发火,我们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人就在下面等你,说是你丈夫,你是离家出走的?她指着那女孩的鼻子说,你们都是弱智啊?看看他那副样子,给我当马仔都不配,怎么会是我丈夫?他是井亭医院跑出来的疯子啊! 躲是躲不过去了,她只好选择面对。保润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看报纸,她拉着行李箱径直走到他面前,你是我丈夫?我离家出走了?她说,那好啊,我现在跟你回家,你告诉我,家在哪里? 她刻意的强悍态度震慑了保润,可惜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保润很快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好,跟我回家,是你自己说的。他说,你跟我走,我有别墅,去了就知道了。 你有别墅,我还有直升飞机呢。她嘴里讽刺着他,眼睛看着柜台里的两个服务员,你们还傻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把手机拿出来,给这个人拍个照。她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人一定是凶手,你们记得去报案。 两个服务员都很慌张,那小伙子胆大一些,问她,要不要报警?她瞥一眼保润说,现在还不用,先取证,你拍张手机照就可以了。小伙子从身上掏出了手机,看了眼保润,终究不敢造次。保润自己走过去,站得笔挺,你尽管拍,多拍几张。他对小伙子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拍啊,到时去报案,可以拿奖金的。 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保润。保润摆了几次姿势,正面,侧面,还让那小伙子拍了他的后脑勺。拍好手机照,他过来提她的行李箱,好了,取证过了,连后脑勺都拍了,现在你放心了?他说,说话要算数,现在可以走了,跟我去我的别墅。 她抢下行李箱,坐在沙发上不动。跟你这种人,没法好好说话,我找公安局的刘局跟你说话。她嘴角上的微笑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食指在手机上灵活地闪动,翻了半天号码,最后说,算了,这点屁事,还用惊动刘局?要不,我先礼后兵,请你吃个饭怎么样?她说,你点地方,贵一点无所谓,我今天陪你好好喝几杯。 我倒是爱喝几杯。他嘿地一笑,说,不过请我吃饭喝酒你不划算,吃一顿饭你能喝几杯酒?一杯酒最多抵消一个星期,我在里面十年,你算算,你要喝多少酒,才能抵掉那十年? 能喝几杯算几杯。吃完饭我们去逛商城,你这身衣服太寒酸了,像个难民啊,我给你买几套像样的衣服,然后陪你去唱卡拉OK,行了吧? 他摇摇头,说,你还是不了解我啊,衣服我无所谓,你送我一件最多抵消一天,卡拉OK就免了,我没兴趣,一个小时也不能抵,白花钱了,多不划算。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才划算?她的目光尖锐地逼视着他,忽然冷笑一声,我陪你睡最划算?你要睡,睡,睡,是不是? 他的视线慌张地一跳,从她脸上慢慢坠落,落在行李箱上。他开始研究箱子上的那张托运标签,你去过巴黎?洋文我也认识几个,我在里面学外语的。他用手指在托运标签上勾画了几下,说,巴黎都去过的人,怎么那么俗气?我们的问题,酒解决不了,睡解决不了,我是请你去跳小拉,小拉,你还会跳吗?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打了个冷战。她的面孔瞬间变得灰白,咬着牙说,不跳,不会跳,我不跳小拉。 他似乎预想过她的拒绝,并没有发作。你还是不给我面子,啊?我什么舞都不会,只会小拉,在里面学会的,都是跟男人跳,跟男人跳了十年,今天我想跟女人跳,今天我要跟你跳。 谢谢你的抬举,我跳不了,早忘了。她说,都什么年代了,你到舞厅夜总会看看,还有谁在跳小拉?土鳖才跳什么小拉。 我就是土鳖,土鳖请你跳个小拉,行不行? 她斜睨着他的面孔,审视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她轻蔑地笑了,真的是跳小拉吗?有那么简单?拜托你别把我当白痴,你葫芦里卖什么药,趁早给我倒出来。 倒出来也没别的药,还是小拉。去了你就知道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要个公平。 他话里有话,她开始认真倾听他对公平的解释,但保润点了一支烟,不说话了。他夹烟的手指在颤抖,她第一次从他的脸上发现了伤感之色,还有一丝疲惫。他用手搓着两侧面颊,几次欲言又止。公平是什么?怎样才公平?她猜他说不出来,或者,他说不出口。她从他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了,说,那我们谈笔交易吧,我今天豁出去了,欠你的都还给你,你要什么样的公平,我都给你,从此清账,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行吗? 第40章 水塔与小拉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顺风旅馆门外,她惊讶地发现了柳生的身影。柳生穿着白衬衣和黑色西裤,衣冠楚楚的,正用抹布擦着面包车的挡风玻璃。见她在台阶上发愣,柳生满脸堆笑,朝她挤了挤眼睛,哈罗,白小姐,你从日本回来了? 她没有料到柳生等在外面。那两个香椿树街男人的关系令人费解,她分不清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或者干脆就是同伙?她不清楚现在谁是老大?唯一清楚的是她的处境,现在她像一个猎物,他们是两个猎人,她被围剿了。她骂了一句粗话,返身走回旅馆,倚靠着玻璃门怒视柳生,你们两个人,到底搞的什么鬼? 柳生用抹布擦了擦手,走过来要跟她握手,被她用力拨开了。你误会了,我们是来跟你叙个旧。柳生说,保润请我开车,说给他当司机,给你当保镖,他说要请你跳小拉,怕你不给面子,我来了,你不就放心了? 她厉声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让我放心? 柳生做了个鬼脸,看看顺风旅馆的招牌,说,连我也不放心?那老阮你总归放心的吧?你去问问老阮认不认识我?他以前开餐馆,都是我给他送菜的。你去问他,我柳生是不是好人? 她仰着脸思忖一会儿,豪迈地走下了台阶,什么好人坏人的,本小姐还怕坏人?她将一片口香糖塞到嘴里,鄙夷地说,你们好我就好,你们坏,我比你们更坏,今天就跟你们走,我倒要见识一下,看你们的小拉怎么跳。 她素来不辨方向,面包车驶上了郊区公路,才发现那是去井亭医院的路,保润所称的别墅,原来是井亭医院的水塔。这个舞会的目的地太阴险了,这样的和解之路,闪着一圈邪恶而深沉的光晕,她的脑袋訇地一响,依稀看见一个黑暗的陷阱,十分钟前的豪迈,忽然便烟消云散了。停车停车,我不跟你们去,我凭什么跟你们去跳舞?她大叫着去拉扯柳生的胳膊,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个S形。柳生赶紧刹车,面包车停在了路边。冷静,白小姐你冷静点!不过是去叙个旧跳个舞啊,有我在,能出什么事?她朝柳生脸上啐了一口,厉声道,你们俩的智商,加起来也没我高,敢把我当白痴?要跳舞去舞厅,跑水塔去干什么?说啊,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柳生抹了一下脸,委屈地咕哝道,我不好说,是他要去水塔,是他要跟你跳小拉,十年前没跳成么,现在要补跳一次。她回头朝保润瞥了一眼,补?你到底要补什么?你补了损失,我的损失找谁去补?保润朝驾驶座上的柳生努努嘴,说,你的损失,找前面的人补。她的情绪一下失控了,推开车门就往下跳,嘴里喊,两个人渣,你们俩跳小拉去,我不奉陪,本小姐不做你们的舞女! 她没来得及跨过隔离栏,保润从后面擒住了她,他的鼻息急促地喷在她脖子上。然后绳子来了,保润的绳子来了。绳子先是箍住了她的肩膀,然后是胳膊,至多十秒钟,她来不及挣扎,身体已经像一只包裹被保润拽在手上了。今天的舞会少不了你,不给面子只好捆人,算我对不起你了。保润说,这是如意结,记得吗?绳子如意不如意,要看你老实不老实,你老实就如意,你要是犟了,绳子肯定不如意,自己慢慢去体会吧。 车子又发动起来,她被保润按在一只塑料菜筐上,保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只手大而粗糙,手心上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如意结果然阴险,她越挣扎,绳子便越来越紧。绳子捆扎了她的身体,也勒断了她的意志,她渐渐地安静下来。一个噩梦回来了,一个记忆也回来了。疼痛回来了,羞耻也回来了。水塔在前方,水塔在目的地等待她。她不敢与保润的目光交锋。保润的眼睛愤怒而空洞,空洞堪比当年,而愤怒比当年更炽热更尖锐了。她寄希望于柳生,柳生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脸上有些歉意,但更多的似乎是怨气,不怪我,怪不了我吧?你看你,还说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会自讨苦吃?你吃了那么多年娱乐饭,都白吃了?法国日本也去过了,都白去了?拜托你不要装烈女了,开放点嘛! 她听懂了柳生的劝告。你不是烈女。请开放一点。她在他们的眼里是下贱的,她的身体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秘密的花园,而他们是持票的游客,她应该向他们开放。是什么纵容了他们?是什么贬低了她?辱没了她?纷杂的往事里隐藏着千百个理由,千百个理由都不公平。她仇恨地看着柳生的鼻子,那个高挺的鼻子堪称完美,鼻尖上泛着一小圈油光。有一部分封闭的记忆突然喧嚣而至,她记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沟,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萝卜,在水塔的夕照里闪烁锥状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蛮横,猝不及防,它剥夺一个少女的贞洁,也刺伤了一个女人的未来。她想起了小拉。小拉。遗弃了十年的舞步,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咚嗒嗒咚。她朦胧的爱,从小拉开始,她炽热的恨,也是从小拉开始。咚,嗒,嗒咚。一,二,三四。那舞步的节奏很像一个咒语,你堕落了,你堕落了。小拉,该死的小拉,小拉所有的舞步,都是堕落的咒语。 她的泪水落在保润的手上。保润凝视着他的手背,手掌突然一翻,将那滴泪珠抹在绳结上了。绳结无声地吞噬了她的泪水。那绳结出自一个捆绑天才之手,简约而流畅,呈现出一种几何线条,静止不动的时候,她的身体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她后来的顺从,不知是出于智慧,还是因为绝望。井亭医院到了,她听见柳生和门卫热络地打着招呼,面包车畅通无阻地经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停在水塔外面的空地上。保润终于松开了手,看看她的面孔,用手指弹掉她眼角的一滴泪珠,不管多漂亮的脸,哭肿了都很难看。他说,哭什么呢?你欠我十年时间,十年自由,跳个舞就还清了,你会吃亏吗? 又进水塔了。 她注意到水塔的门上新挂了块小木牌:护工宿舍。她闻到了一股男宿舍特有的酸臭之味,来自鞋袜,来自久泡未洗的衣物。香火堂原有的格局并未有太多的改变,郑老板当年请来的菩萨还放在佛龛里,供着一盘灰蒙蒙的塑料水果,佛龛下面摆了一张行军床,皱巴巴的格子床单上扔着保润的汗衫和运动裤,还有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最奇异的风景悬在她的头顶上,她看见一根粗铁丝横跨半空,铁丝上搭满了长长短短粗细不一的麻绳,门一开,绳子闻风起舞,似乎在向客人表达热忱的敬意。 她命令保润解开身上的绳子,遭到了拒绝。保润说,怎么?都进水塔了,你还想跑?她冷静地说,你到底长没长脑子的?不是要跳小拉吗?你绑着我,我怎么跟你跳?保润观察她的表情,似乎无法判断她的诚意,用眼光征求柳生的意见。柳生说,你别小看了人家白小姐,白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说话算话的,你赶紧解开她吧。 她不给柳生留面子,绳子刚刚离身,马上就要复仇,手抬起来,原意是要打保润,但保润凛冽的目光使她胆怯,她退而求其次,走到柳生面前,赏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柳生捂住脸说,打我?好吧,没关系,我替兄弟挨你的耳光,算我的荣幸。她气咻咻地说,你们都欠打,绑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狗屁男人? 这个瞬间,她的耳朵灌满了时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水塔的桶状空间隐隐回荡着一个少女尖利的呼救声,它被水塔保存了十年,至今还在井亭医院飘荡,却没有人听见。她抬眼注视着保润的绳阵,门已经关上,水塔里没有了风,但绳阵仍然微微颤动,向她倾诉多年以来的思念之情。她看见了自己一绺一绺的魂,它们在一根粗铁丝上微微颤动。她的魂曾经散落各处,现在被保润收集起来,一绺一绺地挂在水塔里,陈列,或者示众。这座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它也许一直在等她,等她来瞻仰自己的魂,等她来祭奠自己的魂。柳生递过来一罐饮料,被她推开了。她的脚在地上踮几下,咚,嗒,嗒咚,准确地踮出了小拉的节奏,然后踢掉了脚上的凉鞋,她突然拍拍手,COME ON!来音乐!今天豁出去了,就做一次你们的舞女! 她的洒脱多少有点可疑。保润靠着墙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她的凉鞋,两只粉红色的坡跟凉鞋,一只被她踢到床上,另一只飞到了佛龛下面。保润说,我这里没有音乐,我从来不听音乐。保润的目光稍稍上升,注视着她裸露的脚踝,我在里面跳小拉,从来没有音乐,是干跳,你陪不陪我跳? 她毫不示弱地说,干跳湿跳随便你,不过你要记得规矩,今天我做你的舞女,不是你的妓女。 柳生斜倚在钢丝床上,表情乍看轻佻,轻佻中透出了一丝紧张,他突然讪笑一声,跳起来往门边走,你们跳,我出去上个厕所。她一下慌了,厉声喊道,柳生你站住,你往哪儿跑?柳生回头对她挤了挤眼睛,外面有我,里面有菩萨,你怕他干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么,你白小姐一定能搞掂他的。 水塔的门被撞上了。她倚门而立,眼睛看着佛龛,嘴里咕哝道,老实不老实,跳了才知道。他们各占水塔的一角,僵持着,谁也没有向对方主动靠近一步。她的后背在铁门上不安地晃动,嘴里试探道,这样多别扭啊,我看就算了吧?保润摇了摇头,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开始用手势命令她,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她很不情愿地朝保润挪过去,别扭死了,太荒唐了,哪儿有这么跳小拉的?简直笑死人了。保润抓住了她的手,先是左手,抓得拖沓,然后是右手,抓得急切一些。她能感觉到那两只手上有冷汗,像两件湿润的铁器。咚,嗒,嗒咚。她尽职地念出了拍子,小拉其实是四拍,先拉,后拽,跳一会儿才转。她说,我最近容易头晕,你别急着让我转啊。他拉起她的手,摆了一下,突然停住了。她说,手摆得对呀,你忘了步法了?他还是摇头,表情显得很痛苦。她说,怎么了?要不我来带你?他说,不行,这样跳不起来。她说,主要是没音乐,没音乐,本来就跳不起来么。他用一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肢,抬头看着铁丝上的麻绳,另一只手突然往空中一探,抽下来一股麻绳,音乐无所谓,还是要有绳子。他说,算我对不起你,我要把你捆起来,捆起来跳。 保润如此依赖绳子,出乎她的预料,所有的妥协,并没有换来任何好结果。她气恼地挣扎起来,放开我,变态!白痴!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你还不如狗,狗有良心,你没有良心!我一直在配合你,为什么还要捆我?你捆了我还怎么跳小拉?保润说,捆还是要捆,我们不跳小拉了,改跳贴面舞吧,我从来没跳过贴面舞,你教我跳。她不知道他是临时起意,还是事先设计的阴谋,她觉得自己受骗了,大声向外面的柳生呼救。柳生闻声在外面敲门,你们怎么啦,跳个小拉,怎么还吵起来了?保润大声说,我们在商量,我们不跳小拉了,我们要跳贴面了。柳生在外面思考了一下,说,保润你别太急了,从小拉到贴面,要注意过渡啊。 柳生轻薄的表现让她伤心。她在保润的怀里徒劳地挣扎,脑子里想到了一些自救措施。保润你冷静点,她说,贴面就贴面,你别捆我,我保证陪你跳,你对我尊重点行吗?保润说,我很冷静,你也要冷静,我告诉过你了,你今天不会吃亏的。他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绳子上,他凝视绳子的那道目光,分不清是阴郁还是温存。麻绳很快勒紧了她上身的皮肤,一朵绳结编织的花朵,瞬间在她的腹部绽放。保润说,别说我不尊重你,这是梅花结,梅花结最舒服,你马上就知道了。她尖声叫喊,什么结都不准捆,我不是牲口!你又犯法了知道吗?你才刚刚出来啊,我再告你一次,你又要坐十年牢!他说,无所谓,跳完这支舞你就可以去告,我哪儿怕坐牢?最好的十年都毁了,再来十年怕什么?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一个疤。 起初保润并没有贴她的脸,贴住的是身体。他用身体抵住她往前走,不像是跳舞,像是一种稚气的恶作剧。除了绳结带来的刺痛,她能感受到他的胸肌、髋骨和大腿从上而下的压迫,还有紊乱的毫无节奏的冲撞。她敏感地留心他生殖器区域的动态,幸运的是,那个区域,暂时风平浪静。她熟悉各种舞步,如此愤怒的舞步是罕见的,她见识过暴力,如此绝望的暴力是无法反抗的。她在酒吧夜总会遭遇过几次性侵,视其身份地位不同,她给予那些男人不同的惩罚,或者耳光相向,或言语警告,但保润的侵害与众不同,它似乎代表了正义的复仇,它如此粗暴,却合情合理。因为内疚,或者因为软弱,她最终选择了忍受。当他的面孔突兀地贴住她的左侧脸颊,她没有躲避,任凭他粗硬的胡须刮过她脸上的皮肤。她紧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预设第一道防线,贴就贴吧,不能接吻,严防他的舌头。但是,那张温热而粗糙的脸静止了,它贴着她的左侧脸颊,久久不动,像一块石头依偎着悬崖,像一个受惊的孩童,无助地依偎着母亲。然后,她感到脸上被打湿了,是属于男人的温热而节制的泪水。她听见了他哽咽的声音。她不敢动,不敢看他的脸,僵硬地保持配合的姿势,冷眼瞥见右手边的佛龛被撞倒了,菩萨斜倚在墙角上,一只神圣的金手下降了大约一米左右,正指向她的腹部。她腾出一只右手,探出去够菩萨的金手,勉强触到了菩萨的金手,食指上沾了一小片凉意。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使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保润的脸因此离开了。保润凝视着她的左侧脸颊,几秒钟后,目光下垂,落在她的肩胛骨上,她觉得从肩胛往下,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他的呼吸急促,混杂着烟臭与酒气,热乎乎地喷在她脸上。她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了妊娠反应,也不清楚它来得是不是时候,在一阵强烈的反胃之后,她开始吐了。她吐,吐。她在保润的肩头嗷嗷地吐,不停地呕吐。 保润任凭她的呕吐物滴落在身上,茫然,垂手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一块毛巾,仔细地擦去肩上的秽物,他说,我让你吐了?我在你眼里那么恶心吗? 不,不是你,是孩子。她一边吐,一边拼命地摇头,是一个小宝宝,你放开我,我怀孕了。 第41章 公路 水塔的铁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她听见了保润沙哑的声音,你跟柳生走吧,从今天开始,我们清账了。 清账了。她半跪在台阶上,下意识地抬头仰望水塔。水塔老了,茂密的爬山虎已经发黑了,枝蔓攀援到了水塔的顶部,抱墙蔓延,为塔身戴了一顶多余的帽子。泵房的窗口钉了半块木板,剩下的一半黑黢黢的,窗台上栖息着一只乌鸦,另一只乌鸦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留守的乌鸦正以苍老的眼神俯瞰着她,俯瞰她蹊跷的命运。她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什么会与一座水塔纠缠不清?水塔是她的纪念碑。她半跪在自己的纪念碑下,仰望一面肮脏的旗帜缓缓降下来,她不知道,降下来的是她的羞耻,还是她的厄运。 柳生从面包车里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块西瓜,来,这是海南西瓜,吃一块消消火。她朝西瓜上啐了一口,滚开,你这个人渣,离我远点。柳生抹了抹脸,表情看起来很无辜,这一趟走得不亏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么复杂的三角债,这不清账了吗?她说,没那么容易,你欠我的三角债,我还没跟你清账呢。 她迁怒于柳生,拒绝上他的面包车。柳生说,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你不坐我的车,看你怎么出门。她不信,从车上拿下行李箱,径直跑到电动门旁边喊门卫开门,老钱,给我开门。老钱的脑袋探出岗亭,打量着她和行李箱,哪个病房的?你要出院?怎么没有主管医生陪着?你的证明呢?她说,我不是病人,我是白小姐呀,老钱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老钱眯起眼睛看了看她的面孔,有点面熟啊,你是新来的医生?你的工作号牌呢?她勉强记起来为郑老板服务时的工作号牌,我是078呀,今天忘了带号牌了。老钱仔细地端详着她,突然朗声一笑,小姐,你别跟我玩这种花招了,我在这儿守了二十年大门,谁是医生谁是病人还分不清吗?赶紧回病房去吧。自以为是的老钱伤了她的自尊,她又羞又恼,跺着脚说,我是仙女,以前铁皮屋里的仙女啊!我爷爷以前是这里的花匠,以前你经常给我糖果吃,我小时候给你跳过新疆舞的,你怎么都忘了?老钱眨巴着眼睛,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但出于谨慎,他依然不肯开门,我知道你以前是仙女,老钱说,仙女也会有病的,你要是想病好,你要是还想做仙女,赶紧回病房去吧。 柳生的面包车悄悄地滑到了她身边,车门敞开着,她听见了柳生得意的声音,你别犟了,还是上我的车吧。她无奈地上了车,踹一脚门,嘴里骂道,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他凭什么把我当病人?我看起来像个精神病人吗?柳生诡谲地一笑,你现在的样子,是很像女病区出来的人啊。话一出口,看她要翻脸,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开玩笑的,你别介意,我自罚一个大嘴巴。 去机场的路很远,柳生执意要送她,她归心似箭,也无意反对,坐下来便给深蓝小姐打电话。不知什么缘故,深蓝小姐始终不听电话,而车厢的某个角落有大葱或韭菜在悄悄腐烂,那气味让她嫌厌,她捏着鼻子抱怨,你这是运尸车还是运粪车?怎么臭烘烘的?搭这样的车,我路上肯定要吐。柳生去扔掉了那捆大葱,回到驾驶座上,眼睛偷窥着她的腰肢与腹部,听说,听说你怀孕了?她装作没听见。柳生的手沿着座椅悄悄探巡,快要触及她的腿部了,又缩了回去。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干哪一行的?他问得很小心,怕她抢白,自己打圆场道,我是关心你,随便问问,你不方便说就不说。她用纸巾擦着嘴角,冷冷地说,不是方便不方便,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你开面包车,他开宝马车,他跟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他讪笑道,是个有钱人?有钱人好,不过都是花花肠子啊,哪天他要是对不起你,你告诉我一声,我来替你出气。她说,拜托你不要再跟我甜言蜜语,我看透你的嘴脸了,你好好开车,别说话,你一说话我就想吐。 午后的阳光在公路上流淌,公路像一条银色的河流。面包车驶近那棵老榆树,柳生忽然换挡,车速慢了下来,随后她听见了柳生惊慌的声音,不好了,看保润他爷爷,又跑出来啦!老榆树下果然站着一个老人,他怀里抱着一只纸箱,上身穿着井亭医院蓝白条的病号服,下身只穿了一条破烂的内裤,露出两条枯瘦苍白的腿。她正在纳闷祖父是怎么从井亭医院跑出来的,他是要搭顺风车还是要卖东西给路人,一只白兔的耳朵陡然露出了纸箱,迎风颤动,她贴着挡风玻璃朝纸箱里看,又看见了另外一只灰兔,于是她也失声尖叫起来,兔子,两只兔子! 面包车在老榆树下戛然停住,祖父看见柳生的脸,丢下纸箱便往野地里跑,两只兔子顺势从纸箱里跳出来了,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在公路上欢快地奔跑。奔逃的祖父与兔子配合默契,兵分两路,难住了他们,她要向前追兔子,柳生要倒车去追人,面包车一时横在了公路上。他们争执之际,注意到前方那辆运煤卡车响起了疯狂的喇叭声,柳生反摁了喇叭,对着运煤卡车大骂,急什么?急着去太平间吗?一个秃顶男人的脸孔从卡车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一圈红绳挂了块碧绿的玉佩,在他粗短的脖子上晃荡。卡车与面包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对峙,盖住了秃顶男人的骂声,她依稀看见那男人的嘴唇在动,他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暴怒的白光,短暂的静默不过两三秒钟,司机与卡车好像一同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哐地一声,运煤卡车像一头巨兽朝面包车直冲过来。她记得自己抱住了脑袋,失声尖叫,来了!那个瞬间她一定识破了命运的预谋,所以她失声尖叫,来了!不仅如此,在面包车飞向老榆树的怀抱之前,她还听清了卡车司机愤怒的吼叫,婊子养的看我们谁去太平间……太平间……太平间! 轰然一声巨响,整个世界轻盈地弹跳起来,然后沉重地下压,倾倒在她的胸口。她被天空掩埋了。菩萨浮在空中,菩萨的金手,温柔地指向她的腹部。一个倒置的世界围绕着她狂欢,有数道绛紫色的光束挣脱了她的头脑,箭矢般地射出去,她猜那是她的魂。她看见了她剩余的魂,剩余的魂是一绺一绺的,绛紫色的,像箭矢一样,会飞。她剩余的魂,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42章 苏醒 后来医生告诉她,她昏迷了十八个小时。 她苏醒过来的第一眼,看见自己的头顶悬着三只输液瓶。乱糟糟的急诊室里,两个年轻女护士白色的身影来去匆匆。她的左右两边都塞满了病床,空气里萦绕着一股酸臭的气味。有个老妇人在大声地呻吟,疼死我了,你们让我死,不是都嫌这里挤吗?我死了,给大家腾个地方。旁边不知是谁接了她的话茬,你死了,马上又来个抢救的,你能腾出个什么地方来?好死不如赖活,还是活着吧。 她活着。她记起来公路上诡秘的风景,怀抱纸箱的祖父,纸箱里的两只兔子,还有那辆愤怒的运煤卡车。十八个小时之后,她清醒地认识到,她在那条公路上收到了死亡精心修饰的礼物。那个卡车司机的吼声犹在耳边,去太平间去太平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宣读了命运对她的审判,如此简洁,充满正义。离太平间还有一步之遥,她又活过来了。是谁推翻了那个陌生男人对她的判决?她活着,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庆幸,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还有气恼。 鼻子里塞了饲管,手上打了针头,身上缠着绷带,她不能动。试了试腿,左腿被固定了,右腿的活动还算自如,于是她用力地蹬踢着床铺,人都死了吗?来人,放开我,快放开我。她的叫声引来一个怒冲冲的护士,护士本来要教训她一顿,看她的表情又凶悍又凄楚,扭身走了,说,我没空跟你吵架,我找你家属来。 最初她以为护士弄错了她的身份,除了过世的爷爷奶奶,她还有什么家属?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个妇女捧了一串香蕉,风风火火地进了急诊室,她只是觉得来人面熟,等到那妇女慢慢靠近她的病床,俯身看着她,那张忧愁而悲恸的面孔充满了尖针一样细碎的寒光,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认出来了,那是柳生的母亲邵兰英。 邵兰英近年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了,以前白嫩的皮肤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腐蚀,不仅起了褶皱,还长了几颗褐色的老人斑。邵兰英摸了下她的头发,摘下一粒煤屑,捻一下,扔掉了,她用床单擦了擦手,说,脏死了。 她容忍邵兰英坐在自己的身边,但及时地把脸孔侧向了另一边,表明她不准备与邵兰英交谈。她等着邵兰英发言,偏偏对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叹气,一声长一声短的。她终于还是无法忍受,率先出言抗议,阿姨为什么要坐我身边叹气?你叹什么气?她说,你儿子,他活着的吧? 如此不友善的态度,让邵兰英又多叹了一口气,邵兰英说,仙女啊,我不计较你,从小说话就不中听,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还是改不了你这臭脾气,他活着,你也活着,不幸中的大幸,难道你不开心吗? 请你别在我身边叹气。她说,我无所谓,我不舒服,听见别人叹气就犯恶心。 邵兰英剥了个香蕉,试图往她嘴里喂,看她紧咬住嘴唇,也不强求,自己吃了。邵兰英说,仙女啊仙女,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你跟我们家有缘分啊,最近柳生的魂不在身上,我右眼皮老是跳,担惊受怕好一阵了。我也不怕你不爱听,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柳生在一起!人倒起霉来没办法,怕什么就来什么呀,柳生开车那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这下可好,捎上你这个仙女,一出就是大车祸,差点丢了命。 阿姨你别说了,我都懂了,我是扫帚星,我承认还不行吗?她闭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我刚刚活过来,没力气陪你说话,去陪你儿子说话吧。 我可没说你是扫帚星。邵兰英说,我知道你没力气说话,你好好躺着,听我说几句。世界那么大呢,你那么漂亮,又会唱歌会跳舞,可以去香港台湾发展,至少也可以去北京去上海当歌星,为什么要回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呢?你要回来,我也挡不住你的道,怎么又去招惹柳生呢?人都有记性,也不用我提醒你吧,你们是前世冤家,凑到一起就是祸,谁也没有好果子吃呀。 我有记性,是你儿子没记性。她说,你走吧,去问问你儿子,他为什么没有记性? 他也该骂,男人都是轻骨头,看见漂亮姑娘就犯贱,管不住自己的。邵兰英潦草地骂了儿子,还想继续数落她,看看她的眼睛已经泛出了一丝泪光,只好就此打住,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袜子,还是你仙女命大啊,什么事也没有,醒过来就能发脾气!邵兰英说,我家柳生这回惨了,人财两空,断了三根肋骨一根腿骨,脸上缝了六针,破相啦!那面包车撞得稀巴烂,以后拿什么做生意? 她湿润的眼睛很快干涸了。那串香蕉放在她枕边,被她用手一扫,扫到地上去了。她说,阿姨你不知道我有多烦,你行行好,快点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起床,我出去。 邵兰英从地上捡起了香蕉,周围的病人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她很大度地一笑,说,现在的年轻人,跟他们计较不得,谁懂礼貌?都是长辈宠出来的,受点他们的气,也是活该。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又弯着腰凑到了病床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还有最后一句话,说完我就走。邵兰英目光炯炯,两侧的鼻翼不知为何抽搐起来,仙女啊,你躺在病床上,我也不忍心跟你吵架,就是要问问你,这么多年了,柳生欠你的债,是不是还没有还清?以前要是没还清,这下,该都还清了吧? 她惊讶地凝视着邵兰英的面孔,紧紧地咬着嘴角,似乎在心里掂量那一句话的重量。过了几秒钟,她的眼神恢复了常态,烦躁,尖锐,桀骜,嘴角上绽露出一丝坚硬的微笑。 这就还清了?不一定。她用一种夸张的娇滴滴的声音说,阿姨,那可不一定哦! 胎儿还在她的腹中,安然无恙。 医生告诉她,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有流产,算是一个奇迹了,你的孩子,比你还命大。她对这个喜讯反应木然,只是用手指在腹部小心地揉了一下,说,无所谓,我没什么感觉。这是实情,她的母爱不过是另一个胚胎,处于液体与固态之间,模模糊糊的,忽大忽小的,所谓的母爱,离她还很远。她从来不是那种喜爱婴儿的女人,她只偏爱小动物。现在,什么都丢了,只保住了一个胎儿,她不知道是否值得庆幸。 为了丢在公路上的行李箱,她打电话,找关系,忙了好几天,最终未能如愿。交警抵达之前,肇事的运煤卡车已经不知去向,附近的农民在车祸现场捡拾物品,钱包,手机,衣服和名牌化妆品,无一幸免,她只从警方那里收到一只沾了煤灰的凉鞋,听说农民们最忌讳死人的鞋子,把它踢到公路下的菜地里了。 老阮答允给她送钱,她等了几天,等来顺风旅馆的一个女服务员,送过来两千元。那女孩新近从贵州乡下出来,说话打扮都还很土气,她笨嘴拙舌地转达了老阮的歉意,说老板最近很忙,老板最近手头很紧,又说老板最近找一个大仙算了命,大仙警告老板不得靠近孕妇,以免血光之灾。她一听就明白了,老阮要脱身了,老阮要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她心寒嘴硬,没等女孩说完就下了逐客令,你也快走,我身上有血光之灾,谁靠近我谁倒霉。那女孩倒是忠厚,说,我什么灾没见过?天灾人祸见得太多了,还怕什么血光之灾?老阮让我来照顾你的。她说,我要你照顾?你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自己还要人照顾呢,怎么来照顾我?女孩有点倔,一屁股坐在床上,气呼呼地说,不懂可以学,我要是走了,老板不骂你,要骂我的。她发现那女孩憨朴得难缠,便拿起一根拄杖顶她的后背,说,快走快走,你留在这里,那边的工作就黄了,回去告诉老阮,我自己照顾自己,他这样的大哥也算仗义了,以后再也不连累他。 也幸亏老阮的那些钱,救了她的急。临到要出院了,她为服饰打扮焦虑起来,在医院附近的百货公司转了半天,看上一件名牌连衣裙,试试合身,让营业员包好了,才发现钱包里已经没有钱。她跑到柳生的病房借钱,正好撞见邵兰英和柳娟,邵兰英戒备地瞪着她,如临大敌。她慌忙退了出来。柳娟待她倒是热情,跟在后面喊,仙女,仙女,我给柳生熬的鸡汤,给你留了一碗。她回头说,我不爱喝鸡汤!怕柳娟纠缠,她急急地跑到厕所里,把厕格的门关上了。 她静静地坐在厕格里,托腮盘算自己的未来,越盘算越心慌。那个未来被乌云所遮蔽,根本看不清,她只看见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座神秘的矿山,掩藏着一个陌生的生命。她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生命,她不知道是自己孕育着一个胎儿,还是那个胎儿在孕育她。未来,就是那个孩子吗?现在,胎儿是她唯一的财富吗?她的腰变粗了,腿略微有点浮肿,怀孕的身体让她感到好奇,这身体犹如一片荒田,以剩余的养料饲育着一棵孤树,那个种树的人,却已经绝情而去。她想起庞先生,心里不免怅然,那份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但胎儿是一座桥,把她的身体与庞先生连接在一起了。她忽然觉得,她有权抛弃庞先生,庞先生却无权摆脱她,比起那些逢场作戏的男人,庞先生有义务善待她,至少善待她的身体。 她记得与庞先生的合约内容,孩子出世以前,不能见他,但为了那件漂亮的连衣裙,她还是去打了庞先生的电话。听到那个台湾男人的声音,她几乎哭了出来,你包我吧,我可以做你的二奶。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是他冷淡的态度让她寻回了尊严。她省略了很多铺垫,要庞先生帮她最后一个忙,去指定的时装店买两套夏装,带到医院来,顺便替她付掉剩余的账单。庞先生追问她为什么会住院,她说,我自杀,到公路上撞汽车,不巧,没撞死。庞先生或许猜到她在随口撒谎,他说请你别骚扰我了,不是都谈妥了吗?我们按合同办事,等到孩子出世以后再联系。他把她的求救视为骚扰,对她是一个莫大的羞辱,她沉默了一下,突然冷静地说,好,很好。我不骚扰你,就去骚扰你太太,你不是喜欢二选一吗?这次也是二选一,你选吧。如此赤裸裸的要挟与威胁,首先吓着了她自己,她为自己的阴险与邪恶感到震惊,因此呼呼地喘起了粗气。但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庞先生,庞先生在电话那头说,好久不见,你成长得很快么,学会敲诈了?然后他发出了很怪诞的笑声,你这是犯罪,懂吗?我有录音,要不要回放给你听听?你要是不敢听,我去放给警察听?她愣了一下,破口大骂,你这个老狐狸,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欧洲舔我的时候怎么不录音?舔得吧唧吧唧的,怎么不录音?庞先生先是干笑,最终长叹了一声,堕落,堕落啊,你这种堕落的女人,我早该料到你的品行,怪我当初瞎了眼睛,还以为你有多单纯。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里,枯坐半天,忽然向邻床的病友借了一支笔两页纸。邻床的病友见她表情凄楚,问她要写什么,她说,不写什么,写个账单。她趴在床上开始写,写了几个字就抽泣起来,如此反常的举动引起了所有病友的注意,有人凑上来要看她写什么,她把那页纸往枕头下面一塞,人往被窝里一钻,说,你们偷看我就不写了,还是睡觉吧。 后来柳生拄着拐杖来了。柳生的脸上还蒙着一块纱布,他说,白小姐,听说你在写遗书啊?我问你,遗书的遗字怎么写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快乐,某种应有的悲剧气氛被莫名其妙地消解了。她不愿意跟他说话。她转过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泪脸,却给了他窃取遗书的机会。柳生从枕头下掏出了那页纸,就这样,那份仓促的未完成的遗书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 她怕柳生念她的遗书,起身夺回了那页纸,又羞又气,干脆唰唰地撕碎了。柳生咧着嘴想笑,终究不敢,抬脚扫着那几片纸屑,说,这个世界谁不恨?我也恨,再恨也不至于写遗书么,现在写,不嫌太早了吗? 我愿意现在写,关你什么事?她说,你滚,别来烦我。 他执著地坐在她的床边,思忖良久,拿起柜子上的圆珠笔,啪地打在一张纸上,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怎么一点不珍惜呢?你这么轻生,不光是给党和政府脸上抹黑,我的脸面也没地方搁。柳生说,不就是丢了一只箱子吗?等会儿再写张纸,缺什么写什么,我保证三天之内,全给你买回来。 幸亏柳生,她得以熬过了医院里的日子。这个不可信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们彼此的亲近,是必然的,也是被迫的。之前她从未想过,柳生的殷勤,甚至轻浮,会变成她的救命稻草。后来的几天,他们像一对幸存者一样互相依赖,像一对情侣一样凑到一起吃饭,不分你我。他们坐在一起,她的膝盖无意中撞到过他的小腿,因为卷起了裤管,可以看见柳生黑色而浓密的腿毛,某种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在他下半身放肆地挥发。她忽而走神,回想起这个男人十年前的样子,英俊,浮夸,轻佻,微卷的头发上抹了过多的钻石牌发蜡。他是她的舞伴。小拉。他们一起跳舞。小拉。咚,嗒,嗒咚。她记得小拉的舞步。她记得钻石牌发蜡的香味。她记得自己当初对柳生紊乱的情感,有时讨厌,有时是喜欢的。如果当初他们是在水塔里跳小拉,如果当初他懂得爱抚女孩的方法,如果当初她爱他多一点,如果水塔之约推迟三年,他们之间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呢?往事令她心痛,她鼻子发酸,眼睛莫名其妙地湿润了。柳生注意到她异样的神色,关切地问,菜不好吃吗?她回过神来,用不锈钢调羹在他腿上狠狠捅了一下,厉声说,把你的裤管放下来! 留在这个城市待产,是权宜之计,也是柳生劝说她的结果。她答应了柳生,想象预产期的日子,也许会是柳生把她推进产房,她的生活,竟然要交给柳生打理,不免百感交集。有一根绳子伴随着她的生活。有一根绳子,至今仍然捆绑着她的身体,还有灵魂。她犟不过命运,她的命运由绳套控制,那诡异的绳套在一个个男人手上传递,最终交到了柳生手上。她被套住了。绳套对她说,留在这里。绳套对她说,你丢了魂,一切听我的。 第43章 房客 柳生为她租赁的房子在香椿树街上。 对于城北的那条街道,她想象过它的破败与寒酸,但左邻右舍竟然夹道欢迎一个陌生的房客,如此无礼的热情,她缺乏心理准备。她和柳生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看见香椿树街居民射灯般的目光,她像一个走T台的时装模特,面对着两边观众的挑剔或者赞赏,有一种裸身过市的尴尬。空气里有嗡嗡的来历不明的欢呼声,她听清了他们的议论,大多在赞美她的容貌,漂亮的,身材很好,脸盘也很漂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刻毒的声音传到了她耳朵里,漂亮是漂亮,就是那做派,有点像小姐吧?她朝那个饶舌的妇女掷过去一个白眼,张嘴要骂人,想想又忍住了,初来乍到的,她还不宜跟人吵架。柳生提醒过她,香椿树街的妇女虽然千人千面,但有一点雷同,他们个个都有吵架的天赋。 隔壁药店的老板娘守在门边,像化验员一样检查着她的面孔和身体,尤其是腰腹部位。她听见老板娘对柳生说,柳生你好本事呀,不声不响的,要当爸爸了?她绕过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感到腰上被一根手指偷偷地摁了一下。她瞥一眼那女人,不便发作,说,拜托啊,请你不要动手动脚,好不好?那女人撇嘴道,我又不是男人,摁一下有什么?我一摁就知道你几个月。她低头往门里走,嘴里埋怨道,我几个月,关你什么事?柳生说,你还真别那么说,我们这街上,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都是热心人,你要是讨厌就关上门,门一关,就清净了。 于是她用力撞上了大门。那堆香椿树街居民被隔离在门外了,她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不知是哪个妇女及时发出了暧昧的笑声,笑得很浪荡,哎呦,关门了,大热的天,他们还这么性急!很多人跟着笑。有人说,这柳生,我上个月还看见他跟一个姑娘压马路呢,怎么一眨眼带回个孕妇?都怀孕了,怎么不回家住?有人答,你蠢不蠢,这叫先斩后奏,邵兰英不准这姑娘进门,柳生才租了这房子,他们这是同居,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一听便恼了,在门里大叫恶心,回头质问柳生,我跟你同居了?你配跟我同居?你到底是怎么跟房东说的?柳生无辜地说,我什么也没说,别冤枉我,是他们自己想歪了。又说,香椿树街上的人其实也不坏,就是喜欢乱嚼舌头,你别听他们的,耳朵不就清净了? 房子被潦草地收拾过,算是干净的,只是室内光线阴暗,家具与墙面都散发着霉味,一只老鼠从客堂的八仙桌上跳下来,飞快地遁入了墙角。往上看,人字形的屋顶很高,木质的椽梁发黑了,顶墙上有漏雨的痕迹。她站在一所陌生的老房子的屋顶下,感到空气里飞行着无数古老而神秘的细菌,她仍旧被围观着,这次,是一个古老家族的幽魂对她围观,那些幽魂在屋顶下焦灼地奔走,互相打听,这是谁?她是谁? 柳生把水壶放到炉子上,从厨房出来了,看她目光游移不定,问她是否选好了卧室。她说,有什么好选的?这破房子,哪儿都阴森森的,我都担心会闹鬼。柳生腆着脸一笑,你要是怕闹鬼,我来陪。看她要翻脸,不敢再轻薄,改口说,你不用怕鬼,不是怀孕了吗?孕妇身上两条命,鬼怕你的。她厉声说,我没心情听你胡说,你嘴里能不能正经点?柳生很认真地说,我正经着呢,香椿树街上的老人都这么说的,孕妇天下最大,连鬼都不敢欺负孕妇。他察看着她的脸色,拿起扫帚胡乱扫了几下,说,这房子的软件配不上你的硬件,克服一下,熬上半年,等孩子生下来,你就有好日子过了。 她用嫌厌的目光四处打量着房子,首先看见了头顶上的阁楼,楼梯一半是水泥的,一半由杂木拼凑而成,一只男人的帽子挂在楼梯柱上,帽子上印着香港旅游四个字。她问柳生,你这个朋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穷,还去香港旅游?柳生笑了笑说,穷人也可以旅游么,你巴黎都去过了,人家就不能去一次香港?她又问,他人呢,房东怎么不露个面?柳生说,我这朋友最不喜欢呆在家里,又跑出去旅游了,人家不光去过香港,还去过很多地方呢。 她对阁楼有兴趣,顺手抓起那顶旅游帽,一路扫着楼梯扶手上的灰,爬了上去。阁楼上有点闷热,阳光照耀着一张老式的行军床,草席是新的,还散发着芦草新鲜的香气,枕席没来得及准备,只有一个油腻腻的枕芯竖在床角。有一块椭圆形的光斑在行军床上漂移,鬼鬼祟祟的。她怀疑街上有人在用玻璃观察他们,走到临街的一扇小窗边,一探头,发现街上果然还站满了人,赶紧缩回来,跺脚道,要死了,还没走,他们到底要看什么?柳生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的,都下岗了,没事做么,你不想让他们看,就拿那块床单做窗帘,挂上去。她拿过椅子上的床单,看了看又放下了,敏感地说,现在不能挂,这种人我懂的,挂了床单他们就更不肯走了。 街上杂乱的人声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妇女的声音,柳生,柳生,快去医务所,该去换药了!她闪到窗边,一眼看见街上的邵兰英。邵兰英正站在对面人家的门前,嘴里与几个妇女说着什么,视线不时地抬起来,朝小窗瞟一眼。柳生啊,你耳朵聋了?邵兰英高声喊道,你伤还没好透呢,快去换药,医务所快打烊了! 她示意柳生快走。柳生摸了摸身上的纱布,换不换药无所谓了,别去管她,我把你安顿好了再走。她堵着楼梯,像赶鸭子一样赶他,别给我装体贴了,没什么可安顿的了,你把钥匙交出来,赶紧换药去。她说,回去告诉你妈妈,不是我勾引你,不是我逼你,我住到你们香椿树街来,那是落难。柳生点着头,手在口袋里摸着那把钥匙,有点舍不得。要不要我再去配一把?进出方便点?他观察着她的反应,试探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有把钥匙,我好照应你。她沉下脸,厉声道,那不真成同居了吗?别跟我花言巧语的,我再堕落,还没堕落到和你同居的地步。她将手掌朝他摊开,快,快把钥匙交出来,回到你的好妈妈身边去吧。柳生无奈地交出钥匙,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回头说,明天我再过来,春耕他们要为我接风压惊,吃海鲜去,你一起去。 她断然拒绝。什么海鲜?烂鱼烂虾吧?我爱吃鱼翅鲍鱼,你那些朋友请得起吗?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我不做你女朋友的。她随手打开了电视机,屏幕上跳出一个白髯长须的侠客,拿着把刀追杀一个妖怪,她拍打了一下电视机,讨厌死了,又是这种烂片,住在这种地方,要是没有好的电视剧看,日子怎么熬?柳生回头说,打发时间还不容易?不爱看电视就看碟片,阿六的哥哥开碟片店的,你要看什么让他拿什么。她不置可否,见柳生还站在门边,说,你怎么还不走?不走我就多提醒你一句,我们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懂吗?你只当我在这房子里坐牢,以后要来探监,事先电话申请。 她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屋顶下了。 有一扇木门通往天井,透过门边的小窗,可以看见天井里的满地青苔,堆在露天的杂物,其中一辆老式的二十六寸自行车倚着墙,锈迹斑斑,后架上还整齐地缠着绳子。她去推门,发现门上挂了好几把锁,原来那天井是无法进入的。她在阁楼上朝香椿树街张望,首先看见的是楼下药店的一个灯箱广告,延年益寿,返老还童。这条乏味的街道,这所老旧的房子,是为她的落魄量身定做的。她是一个囚犯,是一个胎儿的囚犯。她是一个人质,是一个模糊的未来的人质。她也是一件抵押品,被命运之手提起来,提到这个陌生的阁楼上了。 第一天她很疲惫,很早就睡了。夜里下了场雨,闷热的空气里有一丝凉意,香椿树街很宁静,没有噪音侵扰,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惊醒了,似乎有个男人睡在她的身边,睁开眼睛,草席上一片月光,并没有人,只是某种熟悉的男人的气味惊醒了她,那气味从床铺上渗出来,从枕芯里爬出来,缠绕着她的面孔,甚至身体。谁?她朝着楼下先发制人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还是多疑,来到阁楼的小窗边,掀开窗帘检查,看见窗台上有一颗烟蒂,已经被雨水泡软了。街上无人,夜雨为新铺的沥青路面上留下几潭积水,大小不一,都是圆形的,闪着碎玻璃般的光。一只白猫站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一动不动,与她隔街对峙,她一贯喜欢猫狗动物,但是这只白猫来得不是时候,它看起来像一个阴险的监视者,她捡起烟蒂朝对面扔过去,猫被她惊着了,一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早晨她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柳生,开门一看,是隔壁药店的女人。女人提着几只大塑料袋,说,柳生让我送给你的,看他对你多体贴。她接过那些蔬菜水果,要关门,门关不上,那女人一条腿已经跨了进来,目光穿过她肩膀,朝里面张望,你一个人住这儿?不害怕的?她说,有什么可怕的?这屋子闹鬼吗?那女人脸上有一种讳莫如深的表情,摆手道,不是这个意思,鬼不惹孕妇,倒是要提防人,我们这条街风气不好,夜里门窗千万要关紧啊。她说,我知道,我白天也关门关窗的。她做出明显的逐客的姿态,女人却不肯走,视线热切地投在她的腹部周围旋转,有四个月了吧?是柳生的?她傲慢地笑起来,说,怎么可能?我跟他,你看配吗?女人说,那不一定,很多鲜花都插在牛粪上的。女人说着话,一只手悄悄地探过来,试图揿她的腰部,她闪开了。让我揿一下怕什么?我再揿一下,就知道你怀的是男是女了。女人说,跟我不用这么生分的,提防谁都别提防我啊,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马师母的为人?街坊邻居有什么难处,都要找我商量的。她说,我没有别的难处,反正是呆在这里,吃喝拉撒睡,能有什么难处?马师母说,那不一定,听说要住到生产?还有半年光景呢,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我们街上是非多,你千万要小心,最好少出门。她说,你们街上的是非,不关我的事,我要是住不惯,说不定明天就搬了。又说,我以前习惯住酒店的,被偷了,没有办法,只好将就了。见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马师母的满腔热情终于凝固,慢慢向门边退,你的气性这么大,对胎儿不好的,要注意保胎啊,我店里新到了保胎药,要不要给你拿一盒来?她跟着马师母去关门,说,谢谢你,保不保胎我无所谓,有了是有了的打算,没了是没了的打算。 第44章 房东 对于她来说,见到那个隐身的房东,不啻见到一个鬼魂。 电视当时开着,她在厨房里煮面条,听见楼梯间有响动,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弯着腰,正在搬弄楼梯下面的纸箱。她起初以为是柳生,柳生?你怎么进来的?跟小偷似的!为什么不先打电话?谁批准你进来的?那人缓缓地直起身子,回过头来,向她晃动着手里的一把钥匙。我不是柳生,是房东。保润说,我是房东,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拿样东西。 她失声惊叫,以为在做噩梦,拧了自己一把,又惊又疼,原地跳起来了。她撞上厨房的门,顺手在案板上捞了把切菜刀,持刀躲在厨房的门后,跺着脚朝门外喊,混蛋,两个混蛋,我又上你们的当了!为什么骗我住到你家来?你们还要干什么? 外面沉寂了一会儿,她听见保润说,去问柳生,问他要干什么。我也上他的当了,柳生说租房子给他女朋友住,我不知道你是她女朋友。过了几秒钟,又问,你是他女朋友吗?没等她回答,他发出了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他妈的,你们两个人在我家里同居?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她气哭了,朝着厨房的门大声喊道,放屁!谁是他女朋友?谁跟你们这种人同居?哭了几声之后,她的情绪稍稍放松了,听保润在外面翻箱子,她在里面用刀背击打门板,你们在给我演恐怖片吗?比恐怖片还恐怖。她说,世界那么大,我怎么就住到你家来了?怪不得老做噩梦,原来你是房东,我明天就搬走! 随便你,爱搬不搬。保润在外面说,我房子是租给保润的,不是租给你的。 煤气灶上的水煮沸了很久,面条已经糊了,厨房里蒸腾着水汽,她过去关掉煤气阀,人渐渐冷静下来。现在她才回想起来,阁楼上萦绕不去的男人的气味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保润的头油、体味和脚臭混合的气味。也许不是什么阴谋,也许柳生只是为了省钱,捉弄她的,是命运。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个魔鬼仍然在他们三人之间牵线搭桥,多么精巧的手艺,多么邪恶的手艺,她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她从门缝里偷窥保润,训斥他道,你在翻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人了,懂不懂规矩?房子租给别人就不是你的了,谁付钱是谁的,你还回来翻动找西的干什么? 保润蹲在纸箱旁边,终于找出一张相框,抱在怀里。你别吵,我马上就走。保润说,我爷爷昨天又跑了,找了两天没找着,我回来拿他的相片,要贴寻人启事。 她相信保润没有说谎,祖父又逃走了。让她纳闷的是,井亭医院那么高的围墙,那么多道门岗,祖父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她很好奇,又不屑于问。隔着门缝,可以看见保润额头上闪亮的汗珠子,他抱着镜框来回走动,似乎还在找什么东西。照片不是找到了吗,你还找什么?她说,你在这里晃来晃去,我心烦,拜托你快走。 我马上就走,你不用赶我。他说,你要不要进天井?要是嫌屋里憋闷,就到天井透透气,要不要给你把天井的门打开? 那建议听上去是诚恳的,她没料到他会有这份善意,考虑了一下,说,随便你,不去天井憋不死,去了天井也不会多活几年。 保润往天井的门那边去了。我家不怕偷,不防盗的,钥匙都放在门框上,摸一下就摸到了。他踮起脚摸着门框,说,天井里有辆自行车,以前你坐过的,我带你去工人文化宫,还记得吗?打了气车子还能骑,要是不嫌丑,你随便用。 她说,多谢你关心,我不骑自行车,我出门都打车的。 然后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咔嚓,咔嚓,两把挂锁打开了,一道光线投在阴暗的客堂里,保润的两条腿粗壮地立在门边,脚踝处染了一片明亮的阳光。他把几把钥匙放在了门槛上。钥匙都在这儿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进来的。他说,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孩子要紧,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产吧。 他在厨房的门外,她在厨房里,隔着门,两个人以静默交流,她终于被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善意,这善意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之间的和解比想象的要快,而且细碎,但她信任这样的和解。她看见了他怀里的相框,祖父的人像被保润粗壮的胳膊遮住了,那胳膊上沾了一团凝结的灰团,灰团也在光线下发亮。她忽然觉得保润人很好,保润其实很好,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你爷爷,怎么让他跑了?她对着门缝说,你没把你爷爷捆起来吗? 忙不过来。保润说,我现在在井亭医院做临时工,那边的男护工越来越少,我每天忙着捆人,倒把我爷爷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下不了手,以为我爷爷半死不活的,不捆也没事了,没想到他还能跑那么远。 该捆还是要捆,捆了才放心。话一出口,她便懊悔地吐了下舌头,捆人的建议出自她的口中,听起来不免有点讽刺,还有点下贱,她赶紧申明立场,他是你爷爷,不关我的事,捆不捆要从实际出发,你快走,我要上厕所了。 保润走了。楼梯间的大纸箱还打开着,她过去翻看了一下,纸箱底部是各种各样的绳子,上面盖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好几张祖父的标准像,配着统一的黑色塑料相框,祖父以重复的姿态躲在框里,恍惚的眼神里充满了问号,似乎在向她询问,我的魂呢?你知不知道我的魂在哪里?她拿起了另外一个相框,看见一堆人坐在北京天安门前,人很朦胧,天安门也模糊不清,她用湿布抹一下,天安门的轮廓清晰起来,是七十年代盛行的全家福照片,雄伟的天安门其实是画出来的一块布景。四个家庭成员的面孔从尘埃中破茧而出,一个老人,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坐姿端正,笑容是被摄影师逼出来的,看起来僵硬而勉强,唯一不笑的是后排的少年,一看就是保润,他独自站着,一簇头发突兀地翘起来,形状像一只飞鸟,他忿忿地站着,目光是受骗者的目光,瞳仁里隐隐可见两朵愤怒的火焰。 那天下午她难得地出了门,打着黑阳伞来到锁匠老孙的摊子上,挑了一把门锁。她要求老孙上门替她换锁。老孙狐疑地看着她,姑娘你是谁家的新媳妇吧?街上的人我都认识,怎么不认识你呢?她懒得介绍自己,撇嘴说,我不是谁家的新媳妇,我是扫帚星下凡,下凡到你们香椿树街上来了。老孙面露惊恐之色,认真地问,是谁家?你究竟下凡到谁家去了?她看自己的幽默吓着了对方,不禁捂嘴笑起来,不下凡到你家就行了,你怕什么呀?她说,有意思,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扫帚星呢。 街上的沥青路面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她的凉鞋在路上咔嗒咔嗒地响,老孙提着工具匣跟在她身后走,觉得她的背影比正面更好看。她走路时髋部摆动得很厉害,这使她的步态透出一丝难言的性感,她的花短裙是流行的大红牡丹图案,衬托出两条藕节般的长腿,腿显得很白,最妖娆的风景在她的脚踝上,一根彩色珠子串成的脚链沿途发出细碎的声响,闪烁着艳丽的光。 居民们大多在午睡,街道在寂静中构思黄昏以后的流言蜚语。他们在一只水泥垃圾箱附近遇见了绍兴奶奶的猫,她朝猫表达了爱意,喵地叫了一声,没想到那只猫恩将仇报,跑回家去给主人通风报信,绍兴奶奶急匆匆地从家里冲到街上,用蒲扇挡着光打量她,嘴里发出了一声隐晦而悠长的赞叹,哎呦呦,长得真算标致的,怪不得呀!她听那赞美声刺耳,怪不得是什么意思?她一时猜不透,朝绍兴奶奶翻了个白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绍兴奶奶与她搭讪不上,追着老孙,用蒲扇去捅他的后背,孙师傅,你跟着个大美人要去哪里?老孙说,美人丑人都是顾客,我跟这位顾客去换门锁么。她的身后有一阵诡秘的静默,然后她听见了绍兴奶奶一语双关的声音,门锁能随便换的?老孙,你可要当心一点呀! 她回了下头,嘴里嘟囔一声,老不死的。她横过街道,到冷饮店里买了一支雪糕,举在手上耐心地吮着,扭着腰肢向前走,凉鞋一路咔嗒咔嗒地响,很快到了保润家门口。她倚到门上,向老孙做了一个表演性的手势,谜底现在揭晓。她说,扫帚星下凡到这户人家来了。老孙茫然,说,这不是保润家吗?她径直开门进了屋,边走边说,过去是他家,现在是我家了,我的房子我做主,老师傅你别在那儿翻眼睛了,没事的,赶紧动手换锁吧。 隔壁药店的马师母端着一只饭盒走出来了,老孙朝屋里努努嘴,悄声问马师母,这姑娘,不是保润的新媳妇?马师母的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表情,不是,不是,这个姑娘很复杂的。老孙说,我也觉得有点复杂,你给我出个主意,这锁给不给她换?马师母回避了老孙的请求,急于陈述事情的复杂性,老孙你猜啊,你猜她是谁,打死你也不相信的。没等到老孙启动他的头脑,马师母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他的耳边,你还记得柳生和保润当年犯的案子吗?我也是刚刚听邵兰英说的,她就是水塔里那个女孩,就是那个仙女啊!马师母拍着膝盖说,你能猜到吗,这三个前世冤家,现在混到一起去啰! 第45章 门外 午睡的时候,门外人声鼎沸。最初她以为是邻居拌嘴,不愿起来,等到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她料到自己脱不了干系,爬下床凭窗俯瞰,看见一堆人已经堵住了她的门口。一堆人挤在她的门口吵吵嚷嚷,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一个枯槁干瘪的老人。 祖父回来了。 大多数人热衷于打听那只手电筒的下落,关心祖父还有没有返魂的希望,也有人替祖父发表高见,说这些年来香椿树街死了那么多健康的老人,只有祖父成了一棵不老松,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丢魂可以长寿,丢魂说不定就是最好的养生之道,还有什么必要去找一只手电筒呢?还有什么必要强求返魂呢?人们针对祖父顽强的生命现象,各抒己见,祖父只是不停地摇头,神情凄苦。有人从家里拿了一瓣西瓜给他,祖父贪婪地啃着西瓜,脸上染了些红色的瓜汁,他身上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隐隐可见蓝白色的条纹,还有胸口一弯红色的月牙,那是井亭医院的徽标。她绝望地俯视着祖父的身影,嘴里不禁抱怨起保润来,又没捆!自己的爷爷都捆不住,你有什么用? 后来,外面的人群开始敲门了。 白小姐快开开门,保润他爷爷要进来! 看在人家那把年纪的分上,你就行行好,让他进来坐一下,他脑子有病,腿脚不便,找回家来不容易呀! 白小姐,你不要这么冷酷,这不是你的家,这是他的家,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啊,人家魂不在身上,很可怜的,你开门让他进来看一下,坐一会儿,你会死吗? 她的漠然,点燃了街坊邻居胸中正义的烈火。所有人都可怜祖父,都想帮祖父一把,有人开始向楼上的小窗投掷石子,有人干脆撞门了,一边撞,一边发出最后的通牒,白小姐,你不仁我们不义,知道你才换的门锁,你要再不开门,门锁撞坏了,我们不赔。 她在楼梯口徘徊,听着门锁发出尖利的撞击声,脑子一热,抓过桌上的钱包冲到了门口,以为我稀罕住这房子呢?进来,老头进来,你们大家都进来!她打开门说,我走,这烂房子,还给你们! 她侧身穿越人堆,昂首挺胸,以一种倨傲的姿态离开保润的家。后面的人群沉寂了一下,很快响起欢呼声。祖父回来了,她被驱逐了,她被一条街道驱逐了。走了一段路,她回头一看,家门口的人群疏散有致,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不知是谁家的一条大黄狗,正欢乐地跳进她的家门。她能想象人们在参观她的厨房,床铺,鞋,内衣,CD机。她能想象他们在研究她的所有物品,尽情地捕捉她私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信息。但是,仙女作为她的名字,已经在香椿树街上流传,她还有什么需要掩藏呢?除了腹中的孩子,她一无所有。她并没有太多的不安,心里愤愤地想,看吧看吧,随你们看,这么贫贱的生活,就向更贫贱的人们开放吧。 走到善人桥桥堍,她腿脚有点累了,坐在桥栏上给柳生打电话。柳生耐心地听她痛骂自己,不以为意,还勉励她说,你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还怕一个疯老头吗?你要坚强,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去给你清场。她又气恼,又自怜,差点哭出来了,但善人桥下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她想不出什么调节情绪的良方,就用手机掩着半边脸,看乌黑的河水从桥洞下流过。乌黑的河水令她联想起一些溺死者惨白的尸体,她有点反胃,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封未完成的遗书: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要是往下写,该再写些什么呢?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因为她不想死。如何对付这个世界,如何对付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恨,她并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桥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手搀着手,女的是孕妇,步态缓慢而幸福,大概快要临盆了,肚子已经状如山峰。她盯着孕妇的肚子,对方也在研究她的腹部,两个人目光相撞,她先红了脸。遇见别的孕妇,她总是感到害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孕妇已经走过去了,又朝她回眸一笑,你有五个月了吧?有没有做过B超?现在做,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她摇摇头,表示缺乏与陌生人讨论婴孩的兴趣,孕妇没再说什么,旁边的男人用自豪而响亮的声音说,我老婆怀的是儿子!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神经病。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一时怅怅然的。她怀的是什么?儿子。女儿。都是庞先生的。她的母性,至今若有若无,有时候类似爱意,有时候类似好奇,更多的时候是某种深深的恐惧。她能不能做一个母亲?她凭什么做一个母亲?想想她失败的生活都源于各种错误的赌注,千错万错,也许都不及这一次更愚蠢,除了一笔钱,这个巨大的赌注还能赢取什么?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突然说,算了,不要你了!那恶狠狠的声音在善人桥上回荡,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的恨,其实远未波及无辜的胎儿,如此粗暴地威胁胎儿,让她有点自责。她想起马师母探测胎儿的手势,便竖起一根手指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左边摁一下,右边摁一下,试着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向胎儿摊牌。孩子,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是他的,我不要。她说,孩子,你做谁的孩子不好,怎么非要钻我肚子里来?不怪我无情,怪你自己太笨了,对不起,我不做你的妈妈,你找别人做你妈妈去吧。 她从善人桥下来,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去了妇产医院。 妇产医院永远是孕妇的世界,她这个孕妇与众不同,挤在里面东张西望,显得鬼鬼祟祟的。护士以为她要做围产期检查,指导她该去的路线,她说,我不检查,随便看看。她在手术间门口转悠了一会儿,忽然掀开帘子要进去,被护士一把拽住了。她说,里面现在不是空着吗,我要做引产啊。护士见怪不怪,扫一眼她的腹部,皱着眉头问,跟丈夫吵架了?吵架也不能拿胎儿撒气,丈夫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随口说,孩子又不值钱,我丈夫无所谓的,他在外国工作,在巴黎呢。她无意中冒犯了所有母亲的心,孕妇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带有围剿的性质,像是注视一个不可饶恕的妖魔。那护士一定也是做了母亲的,问她,孩子不值钱,什么才值钱?她一时答不上来,那护士的脸已经黑下来,话也说得阴阳怪气了,你丈夫在巴黎?巴黎不远么,让他飞回来,引产手术会死人,死了人我们不负责,要亲属签字! 她莫名其妙地惹了众怒,有点悻悻然的,钻到角落里动了一番脑筋,又跑到护士那里。实话告诉你,我从小是孤儿,现在离婚了,变不出亲属来签字。她说,我的亲属就是我自己,自己签,为什么就不行呢?护士觉得她胡搅蛮缠,犀利地打量着她的面孔,你以前是不是孤儿我没法调查,不过我看你那么时髦那么漂亮,现在总有几个亲属吧,就算离婚了,前夫男朋友都算亲属,否则,你怎么怀孕的?她听出护士话里有话,忽然就失控了,尖声喊起来,我没有前夫不行吗?我没有男朋友不行吗?你把我当妓女不行吗,妓女怀上嫖客的孩子,可不可以引产?那护士一定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孕妇,反应异常冷静,问,这位小姐,谁说你是妓女?我们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呢?你的精神状态,正常的吧?她说,现在正常,再拖下去就说不定了!护士说,趁着现在正常,就做点正常的事吧,别自己作践自己,回家去冷静一下,休息一下,明天心情就好了。她跺起脚来,你少给我装好人,什么回家?什么明天?你们有家我没家!你们都有明天,我没有明天! 然后她扑在墙上哭起来了,用手掌咚咚地擂着墙壁。四周的孕妇们都对她心怀反感,并没有谁去安慰她。手机一直在响,她哭够了才想起接电话。是柳生。柳生说祖父已经送回井亭医院了,家里太平无事了,她可以回去了。她抹着眼泪说,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回去,你快到妇产医院来,给我签个字。柳生问她在干什么,她气咻咻地说,妇产科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过来,记住,今天你算我的家属,你做我的家属,是你一生的荣幸。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柳生,不容分说,一把拽住他闯进了办公室。签字的来了!她用报复性的腔调对护士说,我男朋友来了,我丈夫来了,我家属来了,现在可以给我做了!护士斜着眼睛,先瞄柳生,再睨视着她,这么快就从巴黎飞来了,坐宇宙飞船来的?来了也不行,引产不是人流,是杀生,正常爹妈都不做的,你们做爹妈的不负责任,我们医院要负责任,先登记预约,手术什么时候做,我们还要研究,回去等通知。 柳生很快明白过来,见她还要跟护士理论,大声喊道,暂停!听我家属的!柳生把她拉到了走廊上,指着她鼻子说,你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看来都白混了,你把孩子拿掉,前面的苦都白吃了,后面的盼头也没了,我现在对你的智商深表怀疑!她疲惫地倚在墙上,说,我改主意了,我饶了姓庞的,救我自己。柳生看了眼她的肚子,嘻地一笑,现在改主意晚了吧?现在要救自己,也迟了点吧?他说,坚持就是胜利,再坚持几个月,你就熬出头啦。她说,我熬不下去了,不跟他赌这口气了,拿掉了这孩子,我回深圳去唱歌,从头再来。柳生摇头,越说你越糊涂了,从头再来?那是唱歌用的歌词!再过几个月,那台湾人就要付你钱了,不是说有六位数吗?我问你,你要挣够六位数,要唱多少歌?她说,你们这种穷人才整天钻在钱眼里,我不稀罕那点钱!他那点资产,他那种男人,不配让我怀孕!柳生既不敢质疑她的新规划,也不敢质疑她的自信,搓着手说,冷静,你冷静,我们再想想办法。他眨巴着眼睛搓着手,眼睛忽然发亮了,就算拿掉这孩子,也不能便宜了那台商吧?你们的合约怎么签的?她低下头,恨恨地说,合约就是二选一,孩子没了,只好便宜他了。柳生叫起来,这合约不公平!台商有钱啊,怎么能这样便宜他?生他的孩子该付钱,拿掉他的孩子也该付钱,营养费,精神损失费,青春补偿费,去跟他要,先付钱再行动!她红着眼圈思忖柳生的建议,觉得是合理的,又不好意思自食其言,思想斗争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再见他了,你要是不怕丢人,你去要。柳生说,没问题,要到了我们对半分?她一下又生气了,你好意思对半分?是你怀孕的?你有子宫的?她抢白着柳生,看柳生的表情不太自然了,又慷慨地谦让一步,算了,还是四六开吧,你四,我六,这样行了吧? 第46章 柳生和庞先生 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听说庞太太来大陆了,庞先生带着她去了桂林,又去丽江旅游。柳生找不到他。过了几天,又有消息称庞先生夫妇回来了,柳生去了他们租住的河滨别墅,去的时候摩拳擦掌,回来却是蔫头蔫脑的,对她说,那个庞太太是坐轮椅的,两条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庞先生推着她散步,两个人不分开,我找不到谈判机会啊。 她很震惊。她曾经逼迫庞先生打开钱包,公开他太太的照片,记得那台湾女人姿色平平,但笑容可亲,连眼神里都透露着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庞先生只说他太太是个会计师,身体不太好,其他方面,他总是三缄其口。她从来不知道,庞先生的太太,竟然是坐轮椅的。她怔了好久,问柳生,庞太太还漂亮吧?柳生说,老妇女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人家是个基督徒,膝盖上摊了本《圣经》,坐在轮椅上研究上帝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已经对庞先生恩断义绝,为什么却摆脱不了对庞太太的好奇心?她想象那个坐轮椅的台湾女人,就像破解一部悬疑电影的结局,心里燃起一种奇怪的激情。柳生听她说要去见庞太太,以为她开玩笑。她说,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见她。见柳生露出讶异之色,她说,你眼睛为什么瞪那么大?我去见庞太太,又不是去见鬼,怕什么?柳生怪笑一声,脱口而出,我是不怕,该怕的是你,你见她干什么?你是小三啊!这一次,她难得地容忍了柳生的冒犯,大概觉得他的观念是人之常情,她撇撇嘴,揶揄自己说,小三跟大婆谈谈心,谈谈孩子,谈谈上帝,有什么不可以吗? 她让柳生陪她去河滨别墅,要求他务必穿得体面,一定要穿名牌,没有真货,情愿到市场上买一套仿冒货。柳生的反应还算敏捷,狡黠地一笑,又让我冒充你家属?明天是冒充男朋友,还是冒充老公?她反问柳生,有什么区别?没听你妈在街上到处宣扬,说我从小就是公共汽车吗?公共汽车谁都可以搭,什么男朋友老公野男人,都是一回事,都是乘客。 适逢星期天,他们谎称是庞先生公司的雇员,骗过了河滨别墅的保安。沿着车道往水边走,很容易发现这个高尚住宅区的高尚之处,看不见什么人,只有各式各样的狗,忠诚地守在主人的花园里,这里的狗也吠叫,但比较起香椿树街的狗来,它们叫得很有教养,你靠近栅栏它们叫,等你走过去了,它们立刻就安静了。对于四周的景致,他们各有各的兴趣。她往沿途的窗内张望,挂着窗帘的,就看窗帘的色泽和花纹,拉开窗帘的,就看室内的家具灯具和小摆设,以及客厅卧室隐约闪动的人影。柳生关注的是停放在车库路边的各种汽车,奔驰!宝马!他一路向她介绍着车款,嘴里发出近乎哀叹的声音,我操,又一辆大奔,一台路虎,这他妈的是什么车?是卡宴吧?她对柳生的表现很反感,不屑地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些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深圳坐过兰博基尼的,好几百万!坐着一点都不舒服,兜了一圈风,下车就吐啦。 来到庞先生的别墅外面,他们的脚步踌躇起来。玫瑰和月季花满园盛开,姹紫嫣红的,草地上有秋千架,秋千架上扔着一条绿色的薄毯,裹着一本书。铁栅门开着,一个园丁在花园里锄草。园丁告诉他们,庞先生陪他太太去教堂做礼拜了,家里没有人。她看看楼上的白色百叶窗,再看看花园里的露台,对柳生说,那就等啊,我们去露台上等。 经过秋千架,她顺手从毯子里抽出那本书,带到了露台上。书的印刷装帧很粗糙,似乎是非公开发行的,书名是繁体字,看起来很奇怪: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露台上有遮阳伞和桌椅,桌子上摆放着一盆鲜花,还有一套紫砂茶具,两只茶盅里还残留着主人喝剩的茶汁。她拿起茶盅闻了闻,说,冻顶乌龙,还香呢。柳生说,他妈的,天天在露台上喝功夫茶,看看人家过的,这才叫生活。她把两只茶盅倒扣在桌上,慢慢地坐在沙滩椅上,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打开那本书,看见的第一个标题是,虔诚让上帝听见你的祷告。她若有所思,问柳生,你做过祷告吗?柳生说,什么祷告,不就是念经吗?前年去慈云寺念过,去年到大悲寺念过,我妈妈催我去的,没屁用,要是念经能住上这样的别墅,我倒愿意天天念经。她说,祷告是祷告,念经是念经,祷告是给上帝的,念经是念给菩萨的,上帝比菩萨大,上帝管菩萨的,你连这也不懂吗?柳生说,上帝和菩萨,我都无所谓。我就巴结财神爷,财神爷才是老大,你不信到庙里去看看,谁那儿的香火最旺?谁的香火旺,谁就是老大! 他们正说着话,看见园丁站了起来,迎向车道。庞先生的汽车鸣了一下喇叭,她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庞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台上的不速之客,他打开车门,朝他们看了一眼,钻出驾驶座,又看一眼。是受惊的目光,一部分恐惧,一部分厌恶,更细微的眼神深处,还有一点点羞耻之色。 轮椅先下来了,在阳光下闪烁镍镉制品锋利的光。他们看着庞先生把一个女人抱到轮椅上,动作娴熟麻利。那女人在庞先生怀里显得娇小,像一个孩子,坐到轮椅上,兀然高大了许多。是庞太太。她见到了庞太太。庞太太穿着一套米色的西装,不施脂粉,梳复古的发髻。膝盖上那部暗红色封皮的书,应该是《圣经》。一切都还在她的想象之中,只不过庞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苍老一些,她的眼睛,则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亲善。 她没有料到庞先生如此之快地镇定下来,他推着轮椅朝着露台而来,嘴里清晰地向庞太太介绍着自己,那个白小姐来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觉察到,她在庞太太那里不是一个秘密,此前为自己的身份精心准备的谎言,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戏,不必斗智,不必攀比。这样简洁的局面,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使她有一丝沮丧,似乎准备了华丽的盛装赴宴,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是浴室,她只能与宾客赤裸相对了。 庞太太的身上有一股无名草药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庞太太伤残的下肢,但它被长裤有效地遮盖了,庞太太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脚背裸露着,露出一片弧形的苍白,除此,并无异样。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庞太太主动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啊。 没你漂亮。她像刺猬般地随口防御,自己都觉得无礼,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庞先生,那意思是说,我不针对你太太,针对的是你,我的无礼,都是你的错。 庞太太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那种微笑因为充满宽恕的意味,显得温暖而大度,而且牢固。庞太太的手朝她伸出来,认识一下吧,我是庞太太。她差点要说我知道你是谁,不要多此一举,想了想改口说,认识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庞太太的手枯瘦苍白,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她潦草地捏了下庞太太的手,盯着那镯子看,你的镯子很漂亮,玻璃种,还是冰种?现在要十几万吧?庞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么好翡翠,我在丽江地摊上买的,五十块钱。又补充一句,我从来不戴那么贵重的东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凭什么?谁说的?庞太太拿起膝盖上的《圣经》,举高了,庄严地说,耶稣说的,奢侈是罪恶。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柳生对庞太太的言论不以为然,抢先发表了他的见解,耶稣说什么不算数吧?耶稣管外国人的事,不管我们这里的事。 庞太太瞥了一眼柳生,目光中有温婉的谴责,转过脸问庞先生,这位先生是谁?你怎么不介绍? 庞先生朝妻子摊手耸肩,我不认识这位先生,问白小姐。 她从庞先生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潜藏的态度,那是对柳生的蔑视,对她的轻慢,她正在犹豫怎么介绍柳生,是男朋友,还是朋友?或者,干脆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称他是道上的朋友?柳生按捺不住,给夫妇俩各塞了张名片,开始自我介绍了。我谁都不是,我是来打抱不平的。柳生说,庞先生庞太太,我先请教你们一个问题,戴个翡翠有罪,那玩弄女人有没有罪?有人玩弄女人,把人肚子搞大了,拉起裤子就走人,这种事,耶稣怎么说的? 庞先生推一下轮椅,提醒妻子说,他在亵渎,这种问题你不必回答,我推你进去。 可以回答。庞太太面无表情,坚定地看着柳生,有罪。 那好。有罪就好。柳生得意地说,你放一句话下来,他有罪,怎么处置? 有罪要赎罪。要祷告,要忏悔,向上帝赎罪,让上帝听见,宽恕他的罪。 庞太太我佩服你,你太聪明了,我提醒你,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在上帝的肚子里!上帝宽恕他,白小姐有什么好处? 上帝是来拯救你们的。庞太太想了想,诚挚地说,拯救,就是好处,拯救难道不是好处吗? 没有好处叫什么拯救?救了也是白救!柳生歪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抖着腿,庞太太拜托你来点实际的好吗?我们谈谈妈涅的事,她明天要去引产,营养费总少不了,你们出多少妈涅? 什么妈涅?庞太太迷惑地看着庞先生,他要什么妈涅? 庞先生尴尬地说,钱,Money,英文。他是要钱。 庞太太的脸有点发灰了,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用手掌盖住《圣经》。太卑鄙了。太肮脏了。她喃喃自语,用一种凄苦的眼神环顾两个客人,一转脸,忽然对庞先生发怒了,你也很脏,你也有罪,我不要跟你们说话了,快推我进去! 她看着庞先生把轮椅推过露台,闻到庞太太身上的草药味从她身边一曳而过,带着些清凉的圣洁的刺激。哐地一声,别墅的大门撞上了。她听见柳生说,虚伪啊,你看,一谈钱就跑,虚伪透顶。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胸口剧烈的心跳。她承认自己又错了。见庞太太,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场面,为什么要来见她呢?她不知道自己从庞太太那里受到了无理的羞辱,还是受到了合理的批判,有点想哭,又不甘心哭。她想离开,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离开之前,她至少要看一眼庞先生的别墅。 她毅然地往别墅的大门走,透过大门的玻璃,看见轮椅就在门后,已经空了,《圣经》掉在轮椅的踏脚上,书页打开着。转眼之间,那对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她惊讶地发现庞太太躺在客厅的地上,半仰着身子,而庞先生从庞太太的身体上跨来跨去,似乎忙着找什么东西,依稀可以听见庞先生愠怒的声音,我不怕讹诈,签过合同的,我们有合同!庞太太的手在半空挥舞,闪着一圈暗绿色的光,抓不到庞先生,那手便垂落下来,不停地拍打着地板,有罪,你们都有罪!你们的合同是跟上帝签的吗?你们太脏了,宽恕不了了,拯救不了了,上帝也救不了你们了! 她不敢推门,室内的景象让她不安,庞太太尖利的哭声击溃了她。是刹那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脏。真的有点脏了。她觉得自己有罪。真的有罪了。她转身朝花园里走,柳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要走?你怎么能走?她说,算了,一个残疾人,我不跟她斗。柳生说,女的残疾男的不残疾啊,你怎么能放过姓庞的?她说,算了,又不是没见过钱,饶了他们。柳生愕然地瞪着她,这一趟,就这么白跑了?你不是把我卖了吗?她不管柳生,兀自推开栅栏门朝外面走,回头吩咐柳生,就摘几枝玫瑰带走吧,要黄色的。 走出去大约五六十米远,柳生没有跟上来。迎面跑来几个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好像奔赴战场的样子,有人拿着对讲机说,保安马上就到!她警觉地折返了,尾随着他们。庞先生的别墅门口很嘈杂,远远地可以看见庞太太的轮椅倾翻在地上,柳生和庞先生厮打成一团,看起来双方都要去夺那辆轮椅。她听见了庞先生的叫喊,流氓,人渣,你还算不算人?光天化日的你来抢劫残障人士的轮椅?柳生也在喊,我是人渣,你是衣冠禽兽,连人都不算,你不是一毛不拔吗?这轮椅我推走作抵押,抵押白小姐的营养费! 柳生没有去摘黄色的玫瑰,他去推轮椅了。她了解柳生的逻辑,脸一下羞红了。这样的抵押方法,只有柳生想得出来,有点过分,有点下作了。她想过去打个圆场,或者帮柳生下个台阶,走到绿篱旁边,一抬头看见别墅的门在不停地摇晃,庞太太的半个身子爬出了门缝,白小姐,你回来,我们是姐妹,我要跟你谈谈!庞太太仰着面孔嘶喊,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闪发亮,白小姐,要信上帝啊,信上帝!你这样堕落下去,要下地狱的! 她忽然胆怯了,躲到一棵大树后左右察看,决定先脱下高跟鞋再说。她把高跟鞋胡乱塞进挎包,快速地换上一双平跟鞋,踩两下,向别墅区的出口一溜烟地跑去。她的身后传来了保安们的吆喝声,揍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报警!一片混乱中,隐隐可以听见柳生在向她求援,白小姐你回来,回来解释一下,这不是抢劫,是抵押!她曾经站定,以一个迟疑的背影背对这起突发事件,终究没有勇气,在路上停留了几秒钟后,她还是一个人跑了。 第47章 两个人的夜晚 半夜里有人敲门,她猜到是柳生。 起来打开阁楼的窗子,果然发现柳生缩在门洞里,抬头看着她。我通了关系,派出所刚刚放我出来,算民事纠纷了。柳生在下面做了个胜利的V型手势,无罪释放,我没事了! 没事就好,今天算我对不起你了。她先向他道歉,道歉之后又数落他,你有没有脑子的?深更半夜跑这儿来嚷嚷?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 回不去了。他压低声音说,我妈妈生我的气,不给我开门,我在你这儿过一夜,行不行? 她对着下面冷笑了一声,放屁!她关上窗,关上灯,想想不忍心,又打开了窗子,一个大男人,随便哪儿不能凑合一夜?你睡我这里,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你妈妈知道了,明天又骂我公共汽车! 柳生说,是我妈妈自己说的,她让我睡你这儿来。 你妈妈记恨我,那是气话!她让你来有什么用?我没让你来!回去问问你妈,我这儿是不是妓院,深更半夜随便来? 柳生在下面沉默了一会儿,嘀咕了一声,不仗义。女人都不仗义。他忿忿地走到街上,又朝阁楼的窗子望一眼,这次加重了谴责,他说,我算认识你了,对你好有什么回报?你这个人没良心,没有良心啊。她看见他失意的脸,被路灯照亮了一片,面色惨白,胡子拉碴的,英俊与憔悴结合在一起,显出一丝奇特的性感。我的良心早就让狗吞了,你刚刚知道?她嘴上这么回敬他,心里的怜悯却在一瞬间占了上风,算了算了,她敲着窗台说,公共汽车就公共汽车吧,自己开门。她把钥匙用抹布包好,从阁楼窗子里扔了出去,如她所愿,钥匙落在路面上,只发出噗地一声闷响。尽管这样,她在关窗之前还是观察了一番邻居们黑洞洞的窗口,隐约看见很多潜伏的眼睛和耳朵,她说,随你们明天怎么嚼舌头,本小姐早就身败名裂,无所谓了。 她不肯下阁楼,让柳生去厨房泡了碗方便面充饥,安排他睡在楼下的大房间里。柳生在天井里用冷水冲了个澡,回到屋里问,你知道保润的衣服放在哪儿?她说,大房间衣橱里有几件男人的衣服,不知道是谁的,自己找去。柳生去了大房间,老旧的柜门和抽屉都被他打开了,楼下传来持续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有柳生的埋怨,这烂裤子怎么能穿?不是保润他爹的,就是他爷爷的,不是死人的,就是疯子的,我上阁楼找一条保润的裤子,行吧?她说,不行!不准上来,我这儿没有保润的裤子,别管死人活人的,你凑合穿吧。 她谨慎地用一只纸箱放在楼梯口,象征一扇门。之后,她关上灯,下面也关灯,四周安静了。这个夜晚有点古怪,她睡在阁楼上,他睡在阁楼下,他们都睡在保润的家里。她觉得这个夜晚好奇怪,她和柳生,居然都睡在保润家的屋檐下。她无端地想起那只天蓝色的铁丝兔笼,想起她饲养的两只兔子。她和柳生,多像两只兔子,两只兔子,一灰一白,它们现在睡在保润的笼子里。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依稀觉得消散已久的保润的气味又回到了阁楼,油腻的头发,忘记清洗的鞋袜,还有汗腺挥发的那股酸味,所有保润的气味都回来了,它们萦绕着她,诡谲地质询她,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直到黎明时分,她被楼梯上的响动惊醒。柳生的脚步来了,那脚步在木质梯级上小心翼翼地探索,忽然就大胆了,咚地一声,一面粗大的人影已经竖在楼梯口。 她从床上坐起来,对着柳生的黑影厉声叫道,怎么了,还想强奸一次吗? 黑影一愣,站那儿不动了。别那么说,我没那个意思,你挺那么大的肚子,畜生才干那种事。黑影跨过纸箱,说,我是心里闷,睡不着,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好,我奉陪,你就站那儿说。她打开灯,把一柄剪刀抓在手里,说吧,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生坐在纸箱上挠头。要说的太多了,不好开头。先说过去的事,那个那个那个,那个水塔里的事。他说,我其实是个好人,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好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明白,当年怎么对你做了那种事?他们都说我是丢了魂,我的魂不在身上,那年我们街上不是有好多人丢了魂吗? 我知道了,不怪你强奸我,怪你丢了魂。她说,现在呢,现在你的魂在身上了? 现在?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了。柳生说,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来了,我的魂又丢了。 什么意思?我是鬼,勾了你的魂?你妈妈的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了? 不,不一样,我妈妈迷信,她怪你,我不是怪你。柳生的脸转来转去,最后看着灯,说,这灯泡刺眼睛,照着我不舒服,你能不能关了灯?我跟你再说几句话就下去睡了。 她犹豫了一下,关上灯,在黑暗中举着剪刀。说吧,简短一点,不准表白,不准求爱,我什么都不信了,我烦这一套。 不是求爱,也不算什么表白,就是说几句心里话。他过于努力地搜寻恰当的词汇,话语因此显得艰涩起来,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我对你好,其实是对仙女好,他说,这个复杂性,我家里人不懂,你懂吧? 她不耐烦地用剪刀拍床铺,厉声说,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你一颗大蒜头冒充什么西洋参,跟我来装深奥?你说不清楚我替你说,仙女是我,白小姐也是我,是我让你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你内疚罢了,还债罢了,有什么不好懂的? 不,很复杂的。不是内疚,不是还债,我的情况比这个复杂。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睛在黑暗里放射出诚挚的光芒,你承认不承认,我各方面的条件不算差?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不结婚吗?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睡过不少女人的,好几个美女呀,有比你更漂亮的!可我觉得,谁也不如仙女干净,谁也不如仙女刺激,谁也不如仙女性感,我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睡过了就觉得没意思,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 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谈论另外一个人,他与她谈论仙女,就像她是另外一个人。她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心里的钝痛渐渐地变得尖锐,忽然一咬牙,她手里的剪刀朝他掷过去了,我告诉你为什么,人渣!因为她被绑着,因为她是处女,因为她只有十五岁,因为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强奸犯!强奸犯,给我滚下去! 他闪过了飞来的剪刀,颓丧地站起来,息怒息怒,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你交流了,人人都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他妈的怎么就过不去?他站在楼梯上回过头,带着深深的遗憾,说,你看你看,没意思吧?我把你当知心朋友,你还是把我当罪犯! 天已微亮,送牛奶的人推着小车从街上叮叮当当地过去了。她在阁楼上辗转反侧,楼下的大房间里响起了柳生响亮的鼾声,一次不成功的交流,勾起了她的痛楚,却足以使他放下了心事。起初她很烦躁,拿了只塑料拖鞋笃笃笃地敲楼板,刚才还谈心,一会儿就打呼,你是猪啊?楼下说,猪没我这么累啊,我不打呼了,我侧着睡吧。他也许真的太累,并不能保证自己的睡姿,很快鼾声又响起来。她把塑料拖鞋拿在手里,却不忍心再往楼板上敲了,她忍受着。忍受是一种化学过程,出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结果,渐渐的,那鼾声似乎变奏成一支摇篮曲,像背景音乐了,所有的音符都在哄她,睡吧,你好好睡吧,我在楼下陪你,我陪着你。 黎明之后,她有了睡意。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水。滴水声给她带来了安宁的感觉。安宁的背后,是一丝说不清的甜蜜。是的,甜蜜。夜晚过去之后,黎明是甜蜜的。她开始享受这个黎明。岁月有点奇异,岁月仿照她少女时代的兔笼,编织了一个天蓝色的笼子,她像一只兔子,被困在笼子里了。有人陪着她,困在笼子里,她至今不敢指认,是谁在笼子里陪她。她在阁楼的曙色里依稀看见保润的影子,那影子在楼上楼下穿梭游荡,一双纯真悲伤的眼睛,监视着他们,也守护着他们。断断续续的梦来了。梦总是诡异的。保润不在她的梦乡,柳生也没有进入她的梦乡,闯进梦里的是祖父。她梦见祖父坐在房顶上,浑身被缚,满面是泪,他的目光像一只夜鹰,阴郁而悲伤。我的魂丢了,不知丢哪儿去了。姑娘,你看见过一道光吗?有个小女孩偷了我的魂,是你吗?姑娘,是你偷了我的魂吗? 她睡到九点多钟,才姗姗地下了阁楼。从天井里传来了柳生的声音,我熬了一锅粥,你趁热吃吧,我在晾衣服,我的你的,都洗干净了。她朝天井瞥了一眼,问,你为什么还不走?柳生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他把她的一条绛紫色的百褶裙晾上了竹竿,歪着脑袋欣赏一下,用两只夹子将裙子固定在衣架上,他说,这条裙子很漂亮。 炉子上还留着小火,一锅粥冒着新米的香气,桌上有切好的咸鸭蛋,还有一盆榨菜丝。她坐下来喝粥,忽然觉得这个早晨,其实很好。她和柳生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好。他们未经恋爱,未经婚礼,未经相处,竟然像一对恩爱夫妻那样默契了,他在天井里晾衣服,她在厨房里喝粥。她咬了一口榨菜,说,滑稽,真滑稽。怎么不滑稽呢?这是她想象过很多次的家庭生活场景,这是她心目中女人最起码的幸福,她曾经以为驯马师瞿鹰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以为庞先生会给她这幸福,她曾经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人,问过他们相似的问题,你以后会不会为我熬粥?你以后愿不愿意为我洗内裤?他们都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到头来,承诺者已经不见踪影,为她准备早餐的男人,为她洗衣服的男人,竟然是柳生,这怎么不滑稽呢? 她还想去盛一碗粥,正要站起来,觉得腹中的胎儿突然动了。胎儿踢了她一下,轻轻的一下,从左侧移向右侧,又是一下,这次踢得有点重了,她甚至看见了睡裙面料随之发生的颤动。像是被施了魔法,她僵坐在椅子上,说,滑稽,你怎么会动了? 柳生来到厨房,看她端着一只碗发愣,问,怎么了?你不爱喝粥?她说,不是粥,是孩子,活了,他已经会动了。柳生说,你又看不见孩子,怎么知道他活了?她放下碗,手按腹部,追随着胎儿那只调皮的小脚,他在我肚子里,我不知道谁知道?她说,这是他的小脚,他的小脚,在踢我呀! 惊喜持续了几分钟,胎儿安静下来,她也冷静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凝重,问柳生,才五六个月大,怎么会蹬腿了?我怀的会不会是怪胎?柳生对她挤了挤眼睛,说,孩子是不是怪胎,要看他爹是人是鬼。她说,我都要愁死了,你给我正经点。柳生的表情一本正经,我怎么不正经了?我在说遗传说基因呢,你认识东风吗?东风他爸爸左手有六根手指,东风的左手也是六根手指!还有阿六,阿六他爸是鹰钩鼻,阿六也是鹰钩鼻,两个鼻子钩得一模一样!她说,那你呢?你的遗传基因怎么样?你以后要是有了儿子,也是强奸犯?柳生被她呛得尴尬,不敢说话了。她垂下头,手指缓缓越过腹部的山峦,指尖渐渐颤抖起来,孩子一动,我怎么害怕了呢?她说,你听没听见那个护士的话?我后天去医院,不是去做手术,是去杀人了。 柳生捂住嘴拍一下,意思是他拒绝说话,看她的目光还在逼问,一摊手说,你别这么瞪着我,又不是我的孩子!要不要孩子,爹妈拿主意,爹是鬼,妈好歹是人,妈自己拿主意。 我心里乱,我请你给我拿个主意呢? 这主意,我不敢替你拿。柳生说,横竖左右都是错,你又不信任我,我出什么主意,最后都落个骂名。 她用异样的眼神盯了他一眼,开始继续喝粥。客堂里电视开着,是甲A联赛的录像,有个狂喜的声音在高喊,进了进了一记世界波终于进球了!她说,吵死了,只有你这种人,还有胃口看中国的足球,去关掉电视,现在,轮到我跟你谈谈了。 柳生狐疑地跑过去关了电视,回来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有点紧张,我们谈心不用这么隆重吧?随便点好,你现在一张嘴管两个人,喝粥不够饱,我出去给你买点肉包子回来吃? 他要跑,被她用力一拽,拉回到椅子上了。你坐这儿,我先要咨询你一件事。她的目光直射在他的脸上,闪闪烁烁的,人人都说我是公共汽车,你觉得我是公共汽车吗? 咨询这个啊?柳生讪笑起来,豁达地说,你要是公共汽车,我就是公交司机,哈哈。哈哈。 说得好。她的表情看不出来是恼怒还是悲壮,她的手指沿着碗沿转圈,微微有点颤抖。我是公共汽车,你是公交司机,我们不正好是一对吗?她突然说,现在你听好,问你第二件事了,我这辆公共汽车,你要不要开? 他一愣,脸陡然红了,连连摆手,我那是开玩笑的,白小姐,你千万别认真。 你不认真我认真。她说,我认命了,没有什么好日子在前面等我了,我想好了两条路,第一条路是留下孩子,让孩子陪我,第二条路要问你,我如果把孩子拿掉,你陪不陪我? 陪?陪是什么意思?他的脑袋撞在橱柜上,里面的锅碗瓢盆震颤起来,他用手捂着后脑勺,怯生生地看着她,这个陪,到底是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你说呢?她的脸孔发白了,声音开始颤抖,我不是在咨询你吗?你要做老公,还是做情人? 他犹豫了一下,舔舔嘴唇,脸上掠过一丝腼腆的微笑,做老公不合适,我做你情人吧。 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凝滞不动了。她感到窒息。她忍不住要哭,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及时地把头部枕在桌子上,不让柳生看见她的面孔。好,柳生,这下我总算看清楚你了。她枕着桌子笑起来,滑稽,太滑稽了,鲜花要插在牛粪上,牛粪瞧不上鲜花!少女要嫁强奸犯,强奸犯嫌弃她,嫌她不干净,嫌她是辆公共汽车!她笑了一会儿,终于冷静下来,用一根筷子点着柳生的鼻子,你上当啦!我不过是探探你的心,你倒认真起来了?她说,你凭什么做我的情人?你做我的狗我都嫌脏,快滚吧。 柳生移到了她身后,作为一种起码的安慰,他试图抚摸她的肩膀,手在空中虚晃两次,最终还是谨慎地缩回去了。从她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见一个慢慢逃离的身影,柳生站在厨房的门口说,你不要意气用事,冷静一下,春耕在喊我,今天我们要去汽车市场。她没抬头,她端起粥碗,响亮地喝了一口。柳生的脚步又在大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春耕真的在喊我了。柳生大声说,车祸的保险费下来了,我们要去看车,没车做不了生意,我准备买一辆沈阳金杯。 第48章 柳生的婚礼 她打定了主意,准备做一个母亲。 作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