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不同: 在明亮的幻觉中,她为碎花小鳄使用催眠术的时候,碎花小鳄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又说了一遍:“1。” 明亮说:“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盯着她的眼皮,问:“然后呢?”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想了想,说:“你说2。” 碎花小鳄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故事大纲却是这么写的: 侯先赞把碎花小鳄带回来了。 明亮对她使用了催眠术。 门诊楼一片死寂。 明亮开始治疗——天上一片大雾……地上一片大雾……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大雾……你看不清我了……我看不清你了……我们都是白色的兔子……大兔子死了……十兔子死了……十兔子其实就是大兔子…… 碎花小鳄的意识渐渐模糊。 明亮:天在上面,地在下面。那绿的是草,那红的是花。乘州是个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鳄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在催眠中,只要施术者不提问,受术者绝对不会主动张嘴。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说:“0。” 明亮愣了愣:“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2。” 明亮说:“对了,1完了是2。” 碎花小鳄又说:“5。” 1完了是2,碎花小鳄却逆向思维,说了“0”。接着,在明亮的提示下,她改了过来,说了“2”。这些很正常。可是,最后她又冒出了一个“5”,一下变得毫无规律可言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碎花小鳄只说了四个数字“1”、“0”、“2”、“5”,接下来不管明亮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 汉哥也困惑了。 为什么明亮的幻觉和故事大纲有了出入? 在现实中审视这些数字,明亮幻觉中的1111可以理解成11月11日,那是他和明亮举行婚礼的日子。而1025可以理解成10月25日,就是今天,明亮突然发病的日子…… 接下来,明亮讲到了故事大纲的第三十一章—— 她又回到了弗林医院,碎花小鳄被侯先赞大夫领走了。天黑之后,她去巡视病房,季之末对她说: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明亮走出住院部之后,遇到了一个精神病老头儿,他一路狂奔,似乎就为了告诉明亮一个秘密: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接着,明亮在电脑中看到,侯先赞大夫站在她的黑白照片前,声音嘶哑地说出了同一句话:明亮啊,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 明亮停住了。 汉哥问:“没有了?” 明亮说:“没有了,然后我就发现我躺在了家里的床上,然后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汉哥看了看那个故事大纲,还有三个小标题:第三十一章,10月25号午夜12点。第三十二章,明亮彻底疯了。第三十三章,汉哥和碎花小鳄的婚礼。 阴谋还没有完! 碎花小鳄无疑是铁了心,一定要把明亮害疯。 她为什么这么干? 很明显,为了汉哥。 对于这个变态的女孩,明亮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的情敌。她以为,接着她就会如愿以偿地得到汉哥的爱情。 她编排了一个这么长的恐怖故事,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装进了明亮的大脑,让她用一天时间去经历。面对这种高强度的惊吓,明亮挺过来了,至少现在明亮的思维是正常的。汉哥猜测,今夜12点是个关键时刻,碎花小鳄很可能再次控制明亮的大脑,给她制造更骇人的情节。 汉哥看了看表,11点12分,离那个恐怖时刻还有48分钟。 他关掉了车里的四个灯,对明亮说:“明亮,我担心今天晚上会发生一些事情,我跟你一起住吧。” 明亮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小鳄在家呢,她住校之后就没有回过家,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了,家里却多了一个男人跟她妈睡在一起,她会伤心的!” 汉哥不能对她直言相告,只好说:“也好,你把笔记本电脑移到你的卧室去,我跟你视频聊天,这总可以吧?” 明亮说:“你回去休息吧,今天太折腾了。” 汉哥说:“至少今夜我要陪着你。” 明亮想了想说:“好吧,那你等着。” 接着,她走出卧室,去拿那台电脑了。 汉哥把iPad拿过来,关闭了碎花小鳄的对话框,打开了明亮的对话框。 画面中,出现了明亮的卧室,她把灯光调得暗暗的。 汉哥说:“你把电脑放在梳妆台上,对着你。” 明亮照做了。 汉哥说:“明亮,我爱你,你知道吗?” 明亮说:“你今天怎么了?说这么傻的话!” 汉哥说:“我想说。” 明亮笑了:“那你就说吧!其实,我喜欢听。” 汉哥说:“40年了,我遇到过很多人,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走进婚姻。后来我知道了,老天注定的,让我等着你。” 明亮说:“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不然我早来了,我绕了一个弯儿。其实我不该这么说,不绕那个弯儿就没有小鳄了……父母总是看不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毛病,我经常反省自己是不是也有这个问题,你说,小鳄是不是太任性了?” 汉哥说:“今天我们不说小鳄,好吗?” 明亮说:“嗯。但是你别忘了,明天我们要给她补上生日蛋糕。” 汉哥说:“如果有人因为爱我,躲在暗处算计你,你怕不怕?” 明亮说:“如果那是你老婆,我会感到羞愧,我会躲开,躲开她也躲开你。如果不是你老婆,我就不怕,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汉哥说:“是啊,我爱你!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明亮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你知道是谁在害我了?” 汉哥说:“只是聊天罢了。你睡吧。” 明亮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说:“啊,这么晚了。” 汉哥说:“挂电话吧,别关视频,你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看着你。” 明亮换了睡衣在床上躺下来,说:“我睡了你就睡,好吗?” 汉哥说:“好的,晚安。” 明亮说:“好梦。” 好梦——汉哥没想到,这是明亮在正常世界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两个人挂了电话。 汉哥又看了看表,11点32分,离那个恐怖时刻还有28分钟。 他一直注视着视频中的明亮,她的神态很安详,那么美。如果凑近她,会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明亮从来不用太浓的香水,只用清淡的,她说过,任何太浓的气味都是一种不礼貌。她用的香水淡到什么程度呢?只有和她耳鬓厮磨的人才闻得到。 汉哥的耳朵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严密地聆听着卧室之外的声音。他觉得,碎花小鳄快出现了。 房间里十分安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汉哥毫无睡意,他盯着视频中明亮的脸,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想象:她会不会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了? 看看表,11点46分了! 视频中的明亮一动不动。 突然,汉哥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像客厅里什么东西掉了,“啪”的一声。明亮并没有睁开眼睛。 这个家里只有明亮和碎花小鳄,明亮在床上躺着没有动,毫无疑问,这个声音是碎花小鳄弄出来的。 她在干什么? 她肯定从她的卧室走出来了,如果声音来自她的卧室,隔着两个门,汉哥不可能听见。 碎花小鳄要来了? 摄像头对准了明亮的床,汉哥看不到卧室的门。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看看表,11点49分,还有11分钟。 有人咳嗽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 汉哥意识到,这不是视频中的声音,而是他身边的声音!他把目光从视频上移开,朝车外看了看。 外面很黑,只有路灯幽幽地亮着。 几条甬道都空荡荡的,没有人啊。 他按下车窗,继续寻找,全身猛地一哆嗦——树丛中站着一个人!不,那只是一张脸,并没有身体! 前面说了,汉哥怕鬼,他在家睡觉的时候,夜夜都开着顶灯,现在他的车里却黑着。他本来就提心吊胆,冷不丁看到那张脸,差点吓昏过去。他死死盯住这个人,看了一会儿,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穿着深绿色的衬衣,深绿色的长裤,几乎和树叶的颜色一模一样,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那里站着一个人。 此人面朝明亮家那栋楼,好像在施法。他的站姿很奇怪,金鸡独立,一条腿支撑身体,略微弯曲,另一条腿提起来,悬在半空。他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合在一起。 他是谁? 深更半夜,他在干什么? 汉哥咬咬牙,拉开车门,“噌”地一下跳出去,几步就来到了这个人的跟前。如果对方真是鬼,汉哥肯定跟它拼了。 此人五十多岁,身材高大。 汉哥的脚步声并没有惊扰到他,他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汉哥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这个人闭着眼睛说:“练功。” 汉哥问:“你是这个小区的?” 这个人说:“此刻,我属于整个天地。” 汉哥问:“你为什么穿着迷彩服?” 这个人说:“为了和大自然融为一体。” 想了想,汉哥突然问:“你贵姓?” 这个人说:“我姓侯。” 汉哥一愣:“你叫……侯先赞?” 对方显然被汉哥扰乱了心绪,他皱了一下眉,睁开了眼睛:“你是谁?” 汉哥的心狂跳起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侯先赞?” 对方说:“我是侯先赞。” 汉哥突然冲上去,把对方扑了一个趔趄,他的另一条腿终于着地了,赶紧抓住了旁边的树:“你干什么?” 汉哥逼近了他的脸:“你是精神病院的大夫?” 这个人大怒:“我是退休的桥梁工程师!” 汉哥愣住了。 这个人不依不饶:“你有病吗?” 汉哥说:“你认识明亮吗?” 这个人说:“不认识!你赶快走,不然我叫保安了!” 汉哥赶紧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一边说一边冲向了他的车。 这个人在背后嘀咕了一句:“精神病!”接着,他离开树丛,回家了。他家和明亮家在同一栋楼里。 汉哥迅速回到车里,看了看表,11点54分。 他盯紧了视频。明亮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见碎花小鳄出现。 时间过得太慢了。 一个保安走过来,他经过汉哥的车,趴在车窗上看了看,看到了发光的iPad,赶紧转身走开了。 11点55分。 一盏路灯闪了闪,灭了。还好剩下的路灯都亮着。 11点56分。 一对男女走过来,在汉哥的车前吻在了一起。 11点57分。 男女分开了,女的走进了明亮家那栋楼,男的目送她。 11点58分。 男的转身离开。 11点59分。 那盏灭掉的路灯忽然又亮起来…… 这些汉哥都没看到,他的双眼一直死死盯着那个视频。 iPad上的时间一下变成了00:00! 视频中传来了敲门声——“当,当,当。” 汉哥哆嗦了一下。 是的,有人在敲明亮卧室的门! 明亮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继续敲门,很轻很轻:“当,当,当。” 明亮问:“小鳄?” 视频里传来碎花小鳄的声音:“是我。” 明亮坐起来,说:“你进来吧。” 汉哥听见卧室门被拉开了。他屏住了呼吸,随时准备冲上楼去。 明亮眯着眼睛说:“小鳄,你怎么还不睡?几点了?” 汉哥看不到碎花小鳄的人,只能听见她的声音:“12点了。” 明亮说:“我没事了,你睡吧。” 碎花小鳄没有说话。 汉哥看见她突然在视频前出现了,盯住了汉哥。 汉哥也盯着她。她穿着一件红色睡衣。 终于,她转过身去,把脸朝向了明亮。 现在,汉哥只能看见她的后背,看不见明亮。 她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汉哥死死盯着碎花小鳄的后背,怀疑自己突然聋了。扭动了一下身子,清楚地听见衣服和座位的摩擦声。 碎花小鳄就那么挡着汉哥的视线,视频一直无声无息。 难道视频卡住了?早不卡,晚不卡,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卡! 12点零8分了! 突然,汉哥看见碎花小鳄的后背动了动,视频还是没有声音。她好像在对明亮说着什么! 汉哥使劲儿晃了晃iPad,一下明白了:刚才碎花小鳄走过来的时候把视频的声音关掉了! 完了! 这时候是12点12分。 汉哥慌乱地抓起手机,打给明亮,响了半天没人接。碎花小鳄依然严严实实地挡在摄像头前。 汉哥丢下电话,跳下车,朝明亮家狂奔。 他连滚带爬地冲上三楼,使劲儿砸门:“咚咚咚!” 没人给他开。 他继续砸:“咚咚咚咚咚咚!” 还是没人给他开。 他喊起来:“碎花小鳄!” 门里始终没什么声音,如同一套空房子。 他跑下去,仰头朝三楼看了看,根本不可能爬上去。 看看表,这时候已经是12点24分了! 他只好返回车内,继续看视频,还是碎花小鳄的后背。 汉哥对她喊起来:“碎花小鳄!你在干什么?你让开!” 碎花小鳄能听见他的喊声。 她慢慢移开了身体,弯下腰来,把声音打开了:“亲爱的,你可以看了……” 视频中露出了卧室的全貌。明亮坐在床上,怀里死死抱着枕头,像过电了一样在抖动。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碎花小鳄,流露出恐惧、悲伤、绝望的目光。 汉哥愣愣地看着视频中的明亮,忽然意识到:明亮彻底完了。 汉哥的眼泪流下来,说:“小鳄,求求你,给我打开门!” 碎花小鳄说:“好啊,你上来吧。” 汉哥下了车,连车门都没锁,踉踉跄跄地再次爬上了三楼。 碎花小鳄早把门打开了。 汉哥几步就冲进了明亮的卧室。 明亮已经不再抖了,只是怀里依然死死地抓着那个枕头。 汉哥搂住了她的肩,轻声说:“没事了,明亮,我来了。” 明亮甩开了他的手,对碎花小鳄说:“乖女儿,我知道,你在心里是爱我的,对不对?” 碎花小鳄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一个导演给演员布置了作业,正在审查这个演员的表演。 明亮又说:“妈亏欠你太多了,我会和你爸爸一起补给你的,你相信我。” 碎花小鳄只是听。 明亮继续说:“我正在等你爸爸,一会儿他就来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这次为了你,我要和他搭个伴儿,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说到这儿,她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对着客厅说,“老邢,你到了吗?” 汉哥第一次知道,明亮死去的老公姓邢。 他的眼泪再次流下来,抱住明亮,让她躺在了床上:“明亮,你睡一会儿吧!” 明亮没有挣扎,她抱着枕头躺下来,嘴里依然嘀咕着:“不是孩子的错,都是大人的错,孩子有什么错呢……” 汉哥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不再说什么,内心涌上无边无际的悲凉。 明亮在他的爱抚下,终于安静了,倦倦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她睡熟之后,汉哥才把手从她的额头上移开,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碎花小鳄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汉哥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告诉我吧,你对你妈做了什么?” 碎花小鳄耸了耸肩:“我早跟你说过了,她不是我妈。” 汉哥说:“好好好,她不是你妈,我只想知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能做什么!我放学才回家,那时候她已经不正常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汉哥说:“你来她的房间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她病了,我是她的女儿,不该来看看她吗?” 汉哥说:“那你告诉我,你进来之后对她说什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问她是不是好点了,她突然就像抽了羊角风一样,全身哆嗦起来。” 汉哥说:“你为什么关掉视频的声音呢?” 碎花小鳄说:“我们母女俩说话,为什么让你听?你是我爸?” 汉哥说:“你别怪我无情,天亮之后,我会报警。” 碎花小鳄突然大笑起来:“报警?抓谁?抓我?我做什么了?” 汉哥突然感到,他竟然斗不过这个18岁的女孩! 汉哥说:“你不要得意,碎花小鳄,我有证据。” 碎花小鳄说:“我很好奇,你有什么证据?” 汉哥说:“尽管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是我知道,就是你导演了这一切,我看到了你写的故事,你妈的幻觉全部来自那个故事!” 碎花小鳄又笑了:“我也是这次回家才看到那几页故事的。你应该换个思路——她是看了那几页故事之后才疯掉的。” 汉哥一阵沮丧,他知道自己又败了。 他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挂起来,现在,你妈真的疯了,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她。” 碎花小鳄冷笑了一声:“我害怕的时候,你不肯陪我,现在她害怕了,你就留下来陪她——这公平吗?我告诉你,现在她疯了,这个家由我做主,我不让你留在这儿,请你出去。” 汉哥说:“我要是不出去呢?” 碎花小鳄撇了撇嘴:“那我就报警,很简单!” 汉哥盯着这个阴险的女孩看了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真狠。” 碎花小鳄突然暴怒了,狂吼起来:“你们才狠!你们他妈所有人!” 汉哥没理她,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他听见了明亮的声音:“乖女儿,是你爸爸来了吗?” 汉哥的心一痛,一步跨了出去。 来到楼下,汉哥抬头朝上看了看,碎花小鳄正站在窗前看着他。苍白的灯光在她的背后,逆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第九章 明亮彻底疯了 这一夜,汉哥根本没睡着。 他依然对明亮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天亮之后她会再次恢复正常…… 天刚亮,他就给碎花小鳄打去了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看来碎花小鳄也没睡。 汉哥说:“明亮怎么样?” 碎花小鳄有些不耐烦:“还是老样子,疯疯癫癫的……我他妈也完了。” 汉哥说:“你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她疯了,我还能继续上学吗?” 汉哥说:“你上你的学,我照顾她。” 碎花小鳄“哼”了一声:“你当你是谁啊?我爸?我才不信任你,更不会把她交给你。” 汉哥说:“她今天什么表现?” 碎花小鳄说:“坐在卧室里,不梳头,不洗脸,一言不发,跟个木头人似的。” 汉哥说:“我马上到你家。” 碎花小鳄说:“给我带点早餐。我要两根肯德基的霜糖油条,一杯雪顶咖啡。” 汉哥没心思吃东西。他买了两份早餐,给了碎花小鳄一份,然后端着另一份走进了明亮的卧室。 明亮面容枯槁,抱着枕头在床上坐着,看着梳妆台的镜子,眼里没有一点儿神采。 碎花小鳄去了厨房,能听见她咀嚼油条和啜饮咖啡的声音。 汉哥把早餐放在梳妆台的桌面上,然后在明亮身边坐下来,温和地说:“明亮,你吃点东西吧,热着呢。” 明亮不说话。 汉哥说:“明亮,明亮!” 明亮好像听不见。 汉哥:“我是汉哥,最爱你的那个人。” 明亮不说话。 汉哥:“你忘了吗?去年,我们走进了高中教室,跟老同学一起联欢,我送给你一个塑料皮的笔记本,你还吻了我……” 明亮不说话。 汉哥:“你记得吗?我们商量好的,要在11月11号举行婚礼……” 明亮不说话。 汉哥擦了擦渗出的泪水,朝客厅看了看,小声说:“你告诉我,昨天夜里小鳄对你做了什么?” 小鳄这两个字似乎刺中了明亮的某根神经,她抖了一下。 汉哥说:“我保护你,不用怕……” 明亮又不说话了。 汉哥呆呆地想了想,突然站起身,走出去,取出了盒子里的小提琴,来到了明亮面前。 汉哥:“你看,这不是你的琴吗?还认得不?” 明亮看都不看一眼。 汉哥动了动琴弓,发出很难听的声音。 汉哥:“还记得你给我拉过的那支曲子吗?我说特别好听,你告诉我,那是《圣母颂》,舒伯特的作品,你还告诉我,那是舒伯特根据英国的一首叙事长诗写成的……” 明亮不说话。 碎花小鳄吃完了,她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别费心了,没用。” 汉哥走出去,把小提琴放在了盒子里,然后关上了明亮卧室的门,在沙发上坐下来,过了半天才说话:“她很严重。” 碎花小鳄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点着一根细长的烟,大口大口地吸,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我可能真不是他们的女儿,你没看出来吗?他们都在躲我!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我有那么麻烦吗?” 汉哥看了看她,忽然不确定这一切是她干的了。 他递给她一块纸巾,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碎花小鳄很快就擦干了眼泪,不哭了,她说:“我要观察观察她的病情,要是她生活能自理,我就把她留在家里。如果她有暴力倾向,我就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能怎么办!” 汉哥说:“小鳄,我们不能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 碎花小鳄白了他一眼:“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汉哥说:“你太小,没法照顾她,今天我把她接到我家去。” 碎花小鳄说:“不可能!就算你是她的男朋友,但是在法律上我是她的女儿,我不会让你带走她的。” 汉哥明显感觉到,碎花小鳄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冷酷。与其说那是一个女儿在保护母亲,不如说是一个情敌在撒泼。 汉哥说:“小鳄,你知道的,我们11月11号就要举行婚礼了。作为她的老公,我有义务照顾她!” 碎花小鳄非常冷静地说:“可是你们并没有领结婚证。” 汉哥说:“有什么区别吗?” 碎花小鳄说:“当然有区别!” 汉哥说:“可是,你不上学怎么办?你没有收入,她也不可能再做家教,你们怎么生活?” 碎花小鳄说:“不用你操心,我会出去找工作的。” 汉哥说:“如果明亮清醒着,知道你不读书了,她会很伤心!求你了,小鳄!” 碎花小鳄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汉哥,这样吧,你和我一起生活,我们一起照顾她。你看,这样三方的心愿都满足了,怎么样?” 汉哥沉默了半晌才说:“小鳄,我跟你说过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爱你妈!”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他,终于说:“你出去。” 汉哥下了楼,回到了车里,并没有离开。 他的心里牵挂着明亮。此时此刻,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明亮的疯跟碎花小鳄真的没关系? 是不是她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基因,只是一直隐藏得很深呢? 从碎花小鳄身上,隐约能看出一点儿苗头来,她偏执,自私,极度敏感又极度不知羞耻…… 车窗开着,一阵风吹进来,后座有纸张飘动的声音。 汉哥慢慢转过头,看到了那沓纸,他把它们拿过来,又看了一遍。明亮家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这些恐怖的文字,绝对不是偶然。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的脚底升起来,迅速蔓延了全身。 不管碎花小鳄怎么伪装,他依然觉得,她就是坑害明亮的人。 问题是,她做了什么? 她怎么把明亮带入了一个编排好的幻象世界?汉哥不相信巫术,他只相信没有油汽车就开不走。高科技药物?汉哥同样不相信,精神是看不见的,能够扭曲它的东西绝对不是实物。 最可疑的是昨天午夜12点,从那以后,明亮就彻底神志不清了。 碎花小鳄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这是最深的谜。 汉哥越想越头疼。 陆续有人经过汉哥的车,大家去上班。汉哥盯住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白衣白裤,提着鸟笼子。他不是那个练功的侯先赞吗? 汉哥下了车,跟他打招呼:“遛鸟去啊?” 侯先赞看了看他,说:“啊。” 汉哥说:“昨天晚上实在对不起……” 侯先赞说:“什么对不起?” 看来,他没有认出汉哥。 汉哥说:“昨天晚上我打扰您练功了啊。” 侯先赞想起来了,他说:“对了,你确实很讨厌。” 汉哥说:“其实,我很想跟您请教一下,您练的是什么功呢?” 侯先赞说:“很难得啊,年轻人,我的儿女们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把鸟笼子挂在了树上,然后就说开了,“首先,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汉哥:“不知道。” 侯先赞叹了口气:“俗世之人,总是一张嘴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没错儿,所有人都不知‘道’……” 汉哥假装虔诚地听。 侯先赞:“不知‘道’为何物,你知道这多可怕吗?‘道’生‘一’啊,‘一’生‘二’啊,‘二’生‘三’啊,‘三’生‘万物’啊!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练的正是‘自然’功!” 汉哥突然问:“您见过碎花小鳄吗?” 侯先赞愣了愣:“碎花小鳄?是不是三楼那个女孩?” 汉哥:“是她是她!” 侯先赞:“那个女孩有意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精神病,只有我一个人是精神病大夫。” 汉哥:“您收她为徒了?” 侯先赞:“她只是跟我聊过一次天而已……” 这时,五楼有个年轻女子探出了脑袋:“爸,我不是让你去买煎饼吗?” 侯先赞朝上看了看,说:“知道了!”然后他摘下鸟笼子,对汉哥说,“等空闲了细细跟你唠啊!” 汉哥赶紧说:“谢谢!谢谢!” 侯先赞离开之后,汉哥上了车。他断定,碎花小鳄知道小区里有个人天天半夜练功,并且通过闲聊知道他叫侯先赞,于是顺手把他编进了明亮的幻象中。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明亮始终缄默着。 碎花小鳄辍学了,在家中和明亮相依为命。 无论汉哥怎么央求,她都不肯让汉哥把明亮接走。明亮正常的时候,她和汉哥的爱情是自由的,碎花小鳄无权干涉。现在,明亮失去了行为能力,于是碎花小鳄作为女儿,挡在两个大人之间,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障碍。 难道这正是她的目的? 汉哥不再坚持。不过,他每天下班之后都会来看望明亮。 明亮越来越瘦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走出过她的卧室,汉哥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实际上,汉哥根本没有和明亮单独相处的机会,每次他走进明亮的卧室,碎花小鳄都像影子一样跟在背后,她靠在卧室的门槛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这一天,汉哥离开明亮家的时候,把一张卡放在了茶几上,对碎花小鳄说:“卡里有钱,你拿着做生活费。密码是你妈的生日。” 碎花小鳄没有拒绝。 汉哥走向了门口,像往常一样,碎花小鳄跟过来关门。汉哥抓到了门把手,突然转过身来,把碎花小鳄吓了一跳。 汉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碎花小鳄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汉哥说:“小鳄,我知道都是你做的。是的,你和她没什么感情,你有你的目的,事已至此,我发誓我不会声张,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必须坦白,你是怎么把她变成这样的,我们才能一起找到治疗的办法!” 碎花小鳄眯着眼睛说:“你也疯了吗?” 汉哥说:“她是爱你的!” 碎花小鳄说:“你呢?” 汉哥说:“我……爱她。” 碎花小鳄笑起来:“她爱我,我爱你,你爱她……看看看,三角恋爱。” 汉哥的心狠狠一疼:“她现在病成这样了,你觉得你的玩笑合适吗?” 碎花小鳄收敛了笑,说:“治好她之后呢?把我送回学校,然后你们兴高采烈地举行婚礼?” 汉哥说:“我可以放弃婚礼,真的,只要让她变回正常人。” 碎花小鳄叹了一口气:“你可以把一个人推下悬崖,但是你能把这个人拽上来吗?一切都晚了。” 下了楼,汉哥回到车里,打开了iPad。 他刚刚在明亮的梳妆台上安了一个无线针孔摄像头,他要看看,家里没人的时候,碎花小鳄会对明亮做些什么。 明亮出现在画面中,她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卧室外偶尔传来零碎的声音,但是碎花小鳄一直没有进来。 将近一个钟头之后,碎花小鳄出现了!她端着两盘菜,放在梳妆台上,然后走了出去。这个女孩竟然会做饭!这让汉哥很意外。 过了一会儿,碎花小鳄又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还有一瓶雪碧,她对明亮说:“吃饭。” 明亮没有反应。 碎花小鳄大声说:“叫你吃饭!” 明亮愣愣地看了看她,乖乖地放下了枕头,从床上下来了。她坐到梳妆台前,拿起了筷子,又把脸转向了碎花小鳄,弱弱地说:“你吃了吗?” 碎花小鳄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你别管我了,快吃!” 明亮就大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啪嗒”一声,一根筷子掉到了地上,她愣了愣,弯腰去捡。碎花小鳄一步跨过来,粗鲁地推开了她:“废物!” 她捡起了那根筷子,走出去,很快又拿着一根筷子走进来,塞到了明亮手里:“你要是再掉就别吃了!” 明亮果然变得小心了。 碎花小鳄坐在她背后,看着她吃饭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嫌弃。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明亮听到了哭声,慢慢转过脸去,轻轻地问:“乖女儿,不哭啊。” 碎花小鳄使劲儿抹了一下脸,叫道:“少啰嗦!吃你的饭!” 从这个偷窥画面中,汉哥无法确定碎花小鳄的心态。 这时候,碎花小鳄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走出了明亮的卧室,汉哥听见她在说“饭饭……”后面就听不清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碎花小鳄再次走进来。 明亮问:“是汉哥吗?” 碎花小鳄愣了愣,直直地看着明亮,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弯下腰来,贴在了明亮的脸上,声调变得非常阴森:“你知道你为什么疯了吗?” 11月10号这天晚上,汉哥再次来到了明亮家,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包。 碎花小鳄给他开了门。 汉哥没有像以前那样走进明亮的卧室,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小鳄,我要跟你谈谈。” 碎花小鳄站着,望着汉哥,等他说。 汉哥说:“你知道,我和明亮准备明天结婚的,我不想改变这个计划……” 碎花小鳄不说话。 汉哥说:“明天我会来迎亲,希望得到你的同意。” 碎花小鳄不说话。 汉哥从包里掏出一件非常漂亮的白婚纱,小心地放在了沙发上:“你是她的女儿,我希望由你亲手给她穿上这件婚纱。” 碎花小鳄还是不说话。 汉哥看了看她的表情,又说:“如果你不同意她和我一起生活,没关系,我只希望和她完成这场婚礼,然后,我会把她送到你身边。” 碎花小鳄突然说:“你用那辆你送我的两轮轿车来迎亲吧,它最合适了。” 表面看起来,汉哥又高又大,风度翩翩,且玩世不恭。其实,他的内心过于柔软和浪漫,像个小孩子,缺乏一种男人的冷静和强硬。听了碎花小鳄的话,他顿时有些感动,站起来,眼睛湿润地说:“小鳄,我先谢谢你了!” 第十章 汉哥和碎花小鳄的“婚礼” 11月11日早晨,又是阴天。 汉哥郑重地穿上了一身黑色礼服。在服饰方面,汉哥十分讲究,过去,不同时期不同女人跟他相爱,几乎每个女人都通过汉哥提高了服饰方面的审美。他不仅仅喜欢陪女人逛街,给女人买衣服,而且他会提供专业性意见。很多天之前,他一个人去了婚纱店,经过反复设计,最后才定做了这款黑色礼服,以及明亮那款白色婚纱。 他不喜欢中式婚礼的花花绿绿,他觉得新郎黑礼服,新娘白婚纱,才是最经典的搭配。从某种角度说,婚礼并不仅仅是喜庆,它的主旋律是庄严,接下来,双方要做到的是责任,是付出,是坚守。在他眼里,之前的风流仅仅是风流,不是婚姻,他和明亮才是婚姻。 迎亲车队在楼下集结着,很庞大。 一生一次,就算平民结婚,也要搞得很豪华。汉哥的婚礼比豪华更豪华。 他捧着一大捧红玫瑰,来到楼下,放在那辆两轮轿车上,亲自驾驶,奔向了弗林小区。 路上,很多行人驻足观看。 来到明亮家楼下,汉哥下了车,在亲友和同事的簇拥下,抱着鲜花,爬上三楼。6S店的小Q也在迎亲队伍中。 追求汉哥的女孩太多了,没有人想到最后他娶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更不知道这个新娘已经灵魂出窍。 新郎敲门了:“咚咚咚。” 屋里很安静。 大家在旁边起哄:“快开门!快开门!不然我们撬锁了!” 新郎继续敲门:“咚咚咚。” 屋里还是很安静。 新郎再敲门:“咚咚咚。” 屋里依然很安静。 大家渐渐不再闹腾了,静静地等。 新郎说:“明亮,开开门,我来了。” 终于,门被无声地拉开了,碎花小鳄身穿那件雪白的婚纱,静静地出现在门口。 一部分人知道汉哥迎娶的是明亮,他们愣住了。一部分人不知道新娘是谁,他们发出了一阵惊呼——新娘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