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碎花小鳄:“他跟你见过几面?” 碎花小鳄说:“就一面。” 汉哥说:“他给你留名片了吗?” 碎花小鳄说:“没有,他和我谈完就走了。我看他只想报仇,根本没想把我要回去。” 汉哥说:“他长得……跟你像吗?” 碎花小鳄说:“当时我没仔细看他,事后想起来,我和他还真有点儿像,都是小眼睛,圆鼻子,厚嘴唇。” 汉哥心里的阴影越来越重了。 也许,明亮和前夫不能生育,她回乘州娘家的时候,真的偷了人家一个小孩,就是现在的碎花小鳄。而这个小孩的亲生父亲,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偷走他女儿的人,这时候,他已经和长大成人的女儿没什么感情了,只有一个复仇的念头。他不确定这个女儿会站在哪一边,毕竟生恩不如养恩重,于是他用了一个假名…… 在汉哥的心中,明亮绝不是那么歹毒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碎花小鳄的父亲离世了,母亲又疯了,汉哥无处核实。 他说:“好了,不提这些了。我们当前最紧要的是尽快让明亮恢复正常。她对你不排斥,你继续照顾她。记住,千万别让她伤着自己。你把视频打开,我在车里观察观察她。” 碎花小鳄点了点头。 汉哥快步下楼,钻进车里,用iPad登陆QQ,接通了碎花小鳄的视频。碎花小鳄在家里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了一把椅子上,汉哥可以看到整个客厅。 明亮一直在看电视,非常专注,偶尔在笔记本上写点什么。 汉哥在车里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碎花小鳄走到了她身边,轻轻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明亮看了她一眼,说:“我在工作。” 汉哥说:“你继续跟她说话。” 碎花小鳄就说:“我是你女儿,你把我从农场接来的,你记得吗?” 明亮很正式地看了碎花小鳄一眼,说:“不要打扰我,你去四诊室。”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她:“四诊室……在哪儿?” 明亮突然暴躁起来:“停尸房旁边!” 汉哥给碎花小鳄打电话,对她说:“你离开。” 碎花小鳄不再说什么,退回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明亮一个人了。 她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站起来,来到了窗前,朝外看。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天地黑暗,小区的路灯弱弱地亮着。汉哥从车窗望出去,看到了三楼窗户里的明亮,她好像正盯着汉哥的车。 汉哥把脑袋缩了回来。 看视频,明亮在窗前站了足足有十分钟,终于离开了,她在客厅里转了转,最后来到电脑前,盯住了摄像头……她在跟汉哥对视。 汉哥出了一身冷汗,歪了歪脑袋,躲开了摄像头。 过了一会儿,他再看视频,明亮已经回到了沙发上。她的嘴里嘟嘟囔囔,汉哥听不清。他再给碎花小鳄打电话:“她在说什么?” 碎花小鳄走到书房门口听了听,说:“她在说——我看见了,我猜到了,我明白了,那个大色鬼,他躲在楼下的车里……” 汉哥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明亮在说谁?自己? 他越来越绝望。小时候,他见过一个女人发癔症,她是汉哥家的邻居,两口子吵架了,那个女人先是哭天喊地,接着就发疯撞墙,嘴里开始说胡话。不过,差不多一个钟头之后就渐渐好了…… 一直不见明亮有清醒的迹象。 明亮突然不嘟囔了,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站起来,十分戒备地走到了防盗门前,听了一会儿,突然对着外面问了一句:“侯先赞?” 汉哥蒙了一下:她知道这个名字! 接着,明亮突然发作了,她从鞋柜捡起一只皮鞋,砸向了防盗门:“你给我滚!这个家里没你什么事!滚!” 汉哥给碎花小鳄打电话:“刚才她是不是叫出了侯先赞这个名字?” 碎花小鳄说:“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管明亮有没有偷过别人的小孩,至少可以肯定,侯先赞这个人是存在的,而且不是假名字! 明亮似乎赶跑了那个侯先赞,她回到沙发上,继续嘟嘟囔囔。碎花小鳄告诉汉哥,她依然在说那个大色鬼。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放松下来,一只手放在了两腿之间…… 这个动作太刺眼了,汉哥马上猜到接下来她要做什么,心脏一下提起来。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这样…… 明亮闭上了眼睛,那只手开始慢慢摩擦。 汉哥的心里一阵悲凉。平时,明亮是个非常在意细节的女人,她不管在什么地方坐着,身板都会挺得直直的,两个膝盖紧紧并在一起…… 现在,她被病魔附身,已经不知羞了。 明亮那只手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她开始呻吟。 碎花小鳄也在书房里观察着母亲。作为明亮的男朋友,汉哥和她的女儿一起看着她自慰,太尴尬了。他把目光移开了。 为了避免难堪,他又拨通了碎花小鳄的电话:“小鳄,最近你妈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 碎花小鳄说:“我一直在学校,今天晚上才回来。之前她去学校看我,一直都好好儿的啊。” 对了,碎花小鳄一直住校,汉哥听明亮说过,她放假都不回家。这次回来是因为她今天过生日。 汉哥说:“对不起……等你妈好了,我们一起给你补上这个生日。” 碎花小鳄突然转移了话题:“汉哥,你看我妈在干什么?” 这句话让汉哥很震惊。 她18岁了,她很清楚母亲在做什么,她不该这么问的。汉哥似乎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嘲笑。 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汉哥说:“唉,她肯定被什么控制了……小鳄,你把门关上。” 碎花小鳄低低地“嗯”了一声。 十多分钟之后,汉哥再看视频,明亮的双腿完全岔开了,她的手好像已经进入了身体内,大叫起来。 汉哥只好再次把目光避开。 又过了很久,视频中终于安静下来,汉哥继续观察,明亮突然坐起来,开始破口大骂,估计整个楼都听得见。 碎花小鳄打来了电话,不安地说:“汉哥,送我妈去医院吧!她不行了!” 汉哥咬咬牙,没表态。 他希望明亮只是突发了某种癔症,也许她会自己醒过来。两个人商量好了,11月11日举行婚礼,现在他怎么忍心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呢? 明亮开始砸东西了。 “啪!”她把有线电话摔在了地上。 “啪!”她把电视机顶盒摔在了地上。 “啪!”她把鱼缸摔在了地上。 碎花小鳄急了:“你他妈说话啊!” 汉哥紧紧盯着视频中的明亮,还是没说话。 终于,明亮停下来,满头大汗地靠在了沙发上。两条金鱼在地板上蹦了几下,一前一后死掉了。 明亮摸起手机,开始拨号。她在给谁打电话? 汉哥的手机突然响了,正是明亮打来的! 她清醒了? 汉哥颤抖着接起了电话:“喂?” 明亮嘟囔了一句什么,根本听不清,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接着,她再次走向了碎花小鳄藏身的书房。 汉哥的眼睛一下就湿了。他不知道明亮进入了哪个世界,她在那个世界中受尽了惊吓,却依然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也许,她是想向他求助…… 碎花小鳄已经把门关上了。 明亮拽了下,然后开始“咚咚咚!”砸门。一边砸一边喊:“查房了!查房了!” 碎花小鳄再次打来了电话,哭着说:“汉哥,快叫急救车吧!” 汉哥说:“再等等!” 碎花小鳄说:“她要是烧房子怎么办?” 汉哥说:“我在楼下呢,没事儿。” 碎花小鳄说:“我撑不住了!” 汉哥说:“她是个非常坚强的人,我们要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自己战胜自己。如果那个侯先赞真是乘州精神病院的大夫,我们把你妈送到他手上,那就彻底完了……” 碎花小鳄说:“你相信她真的偷了人家的小孩?” 汉哥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很难说,可能是误会,也可能是陷害。等你妈好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实际上,汉哥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明亮彻底疯了,他也不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明亮砸了一会儿门,累了,再次停下来,坐在了沙发上。终于,她闭上了眼睛。 她睡了很长时间。汉哥一直盯着她,眼睛涩涩的。 碎花小鳄又打来了电话:“怎么办?” 汉哥说:“别惊动她,让她睡!” 这次,两个人都没有挂电话,各自举着手机,继续从两个位置观察沙发上的病人。 睡着睡着,明亮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艰难地坐起来,四下看了看,叫了一声:“小鳄?” 第四章 天那么黑 碎花小鳄挂了电话,从书房里迟疑地走出来。 明亮看到了她,好像不相信:“是小鳄?” 碎花小鳄没有说什么,继续一步步走向明亮。 明亮说:“小鳄,你怎么了?” 终于,碎花小鳄扔掉了手中的电话,一下抱住了明亮。 汉哥冲进门的时候,明亮乖乖地躺在女儿的怀里,眼里透出极度的疲惫和困惑。 汉哥走到她面前,又试探地叫了声:“明亮……” 明亮看了看他,低声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保证。”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明亮领着碎花小鳄来到医院大门口,等她的父亲来接她。碎花小鳄说:“大夫,没什么问题了吗?”明亮说:“没什么问题了,我保证。”) 汉哥严密地观察着她的眼神,小声说:“你……确定?” 明亮说:“当然了,你要自信起来。”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患者碎花小鳄说:“真的?”明亮说:“当然了,你要自信起来。”) 汉哥觉得她仍然在两个时空之间挣扎,他低声说:“那就好……” 明亮皱着眉头反问了一句:“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某个时空中的这段情节:患者碎花小鳄摇了摇头:“我觉得还有问题……”明亮说:“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这时候,远处开来了一辆黑色轿车,碎花小鳄说:“我爸来了。”) 汉哥摇摇头,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们都在,你放心吧。” 明亮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重新看了看碎花小鳄,皱着眉头问:“小鳄,你怎么在家?” 碎花小鳄说:“我回来看你呀。” 明亮又看了看汉哥:“汉哥,你怎么也来了?我病了?” 汉哥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眼睛就湿了:“你做梦了,别怕。” 明亮说:“不对,小鳄,今天是你的生日!” 汉哥看了看碎花小鳄,她的眼睛也湿了,她使劲儿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说:“今天太晚了。汉哥说,明天你们给我补上。” 明亮说:“真抱歉……汉哥,你给我倒点水。” 汉哥赶紧找到水杯,倒了水,递给她。她“咕咚咕咚”喝下去,惊魂未定地嘀咕了一句:“刚才我去哪儿了?” 汉哥说:“你先休息,明天再说。” 说完,汉哥把她轻轻搀起来,扶进了卧室。 明亮在床上躺下来,碎花小鳄给她盖上了被子。明亮的眼睛一直瞪着棚顶,似乎在追忆什么情节。 汉哥朝她笑了笑,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晚安。” 明亮依然瞪着棚顶。 汉哥把灯关了,退出来,轻轻关上门,长长吐了口气。 碎花小鳄站在他旁边,无助地看着他。 汉哥:“应该没事了。” 碎花小鳄说:“你再待一会儿吧,我害怕。” 汉哥想了想,说:“好的。” 两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碎花小鳄小声说:“你觉得她好了吗?” 汉哥在嘴巴上竖起食指,用更小的声音说:“她还没睡着……” 碎花小鳄就不说话了。 墙上的电子钟在无声地移动,夜越来越深。 明亮的卧室没有任何声音。 汉哥站起身,小声说:“没问题了。明天早晨我再来,半夜有什么事,你打我电话。” 碎花小鳄突然说:“你别走。” 她的声音太大了,汉哥被吓了一跳,赶紧朝明亮的卧室看了看,里面依然无声无息。 碎花小鳄说:“我不敢!” 汉哥的心里有点儿酸楚,这个家庭只有这对母女,没有男人。而碎花小鳄才18岁,漫漫长夜,母亲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她肯定害怕。 汉哥说:“好吧,我留下来。”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沙发,问碎花小鳄:“家里还有铺盖吗?” 碎花小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跟我睡。” 汉哥愣了愣:“小鳄,你在说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被她吓破胆了,你不在我身边,我肯定做噩梦。” 汉哥说:“她是你妈!就算她再犯病,也不会伤害你的,放心好了。再说,我就在沙发上。” 碎花小鳄说:“我就要你跟我睡。” 汉哥郑重地说:“小鳄,那不合适。要不你睡在沙发上,我不睡了,坐在这儿看着你。” 碎花小鳄固执地说:“我要跟你上——床——睡。你放心,她会睡得很安稳,不会再发疯了。” 汉哥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女孩,过了好半天才说话:“你妈病成这个样子,你觉得你这么说话对吗?” 碎花小鳄一下变得无情起来:“她不是我妈。” 汉哥说:“小鳄,现在我们并不知道真相。那个侯先赞很可能因为别的事跟你妈结了仇,他其实是在骗你,不然他为什么不想要回你?” 碎花小鳄说:“我才不管这些恩恩怨怨呢,在我心里,他不是我爸,她也不是我妈。我只有一个亲人,他活在我的电脑里。”说到这里,碎花小鳄看了看汉哥,突然问,“要是她真的被那个人害疯了,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了,你会娶我吗?” 汉哥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妈永远不会疯。我走了。” 说完,他起身就朝外走。 碎花小鳄在背后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真走?” 汉哥头也不回地说:“我一直开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门。 第五章 弗林医院 明亮躺在卧室里,渐渐地彻底清醒了。 她在弗林小区的家中,她是明亮,一个小提琴教师。她爱汉哥,她爱女儿,她的生活很安静,没有任何灾祸,下个月,她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么,弗林医院是怎么回事? 想起发生在弗林医院的一切,就像一场漫长的噩梦。不,那绝对不是梦,那是她的一段经历,它太完整了,太清晰了,太真实了,就像她的另一个人生…… 弗林小区,弗林医院,究竟哪个是真的? 卧室里一片漆黑。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脑袋突然再次狠狠地晕了一下,接着她就回到了弗林医院。 最初的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环境的骤然转换让她十分恐惧。不过她很快就适应了,她喜欢这个工作单位,喜欢明亮大夫这个身份。 碎花小鳄要出院了,明亮和她一起站在医院大门口,等她的父亲来接她。 这个父亲从车上下来之后,明亮吃了一惊——他竟然是侯先赞大夫! 一个大男人的头上竟然戴着一顶黑色头巾帽,明亮认得出,那是她的帽子!侯先赞走到碎花小鳄跟前,接过她的背包,说:“宝贝,爸爸等了你18年。” 碎花小鳄拥抱了父亲,然后就上了车。 侯先赞走过来,对着明亮笑了笑:“谢谢你,明亮。” 明亮疑惑地问:“碎花小鳄是你的女儿?” 侯先赞说:“是啊,一直托付你照顾着,让你费心了。” 明亮还是不理解:“我们在一起共事,你为什么从来没说过?” 侯先赞说:“不,你错了,我们并不在一起共事。” 明亮更糊涂了:“你不是……侯先赞大夫?” 侯先赞说:“我当然是。不过,我们在两个世界的两个医院工作。现在我们该走了,你得留在这儿,保重吧。” 说完,他真的上了车,开走了。 明亮紧紧盯着那辆黑色轿车,想看看它是去城里还是去野外。它到了丁字路口,似乎一转眼就消失了。 碎花小鳄怎么会是侯先赞的女儿呢? 他们回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么,这里又是什么世界? 明亮越想越糊涂。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她也不是明亮。真正的明亮在吉普里躺着,已经残缺不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明亮慢慢走回了医院,开始琢磨: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最早,她觉得幕后藏着一个人;后来,她发现她就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人;现在,她依然觉得幕后藏着一个人…… 她感觉,这个人该出现了。 天黑之后,明亮去了住院部,来到109病房巡查,她的一举一动要跟真的明亮一样,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109病房里只剩下了饭饭和季之末。季之末依然戴着治疗帽,坐在床上看画册。饭饭依然面对墙壁说着没人懂的话。 明亮分别朝两个人笑了笑,没有一个人理她。 她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走出去,季之末突然说话了:“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 明亮回头看了看她:“你说什么?” 季之末依然低着头,好像是在读画册。 明亮盯着她,她始终没有抬起头。 走出住院部之后,明亮忽然意识到,季之末并不是在读画册!今天就是10月25号,怎么会这么巧!另外,她发觉时间好像快进了,由夏天直接变成了秋天,都不打个招呼。 她的心里结了疙瘩,越想越不舒服,什么叫“到头了”? 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几个人狂奔过来,借着路灯光,明亮看见最前面是个老头儿,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光着脚,两条腿跟竹竿似的,却跑得飞快。后面追随着两个大夫,一个保安。 这个老头儿瞪着明亮,直接朝她扑过来。 明亮愣在了路中央。 老头儿冲到她跟前,“扑通”一下跪倒了,老泪纵横,气喘吁吁,飞快地说:“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快跑!” 他也在说这个日子! 保安跑过来,一下就把老头儿按在了地上,明亮听见了那把老骨头和水泥地面磕碰的声音,不由得缩了缩肩。 明亮能感觉到,这个老头儿拼死冲过来,就是为了对她说出那句话,如果他一直跑的话,那三个人绝对追不上他。 老头儿被保安用腰带捆起来,他并不理睬,躺在地上依然深切地看着明亮,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讲。 明亮急匆匆地走开了。 午夜12点,午夜12点,午夜12点……还有几个钟头了,会发生什么? 她回到了门诊楼。 一楼黑着,随着她的脚步声,楼道里的灯亮了,那么昏暗。它们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一群暗处的人能看见一个明处的人。 二楼只亮着一盏灯,它似乎快燃尽了能量,更昏暗。它也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一个明处的人能看见一群暗处的人。 她上了三楼,放轻了脚步,声控灯没有亮,楼道里一片漆黑。这些睡着的灯也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一群暗处的人和一个明处的人能互相看见。 回到诊室,明亮把门锁上,把灯打开了。 诊室的灯莫名其妙比平时亮了许多,晃人眼,它也似乎只有一个功能,让暗处的人藏得更深,让明处的人更加暴露无遗。 楼道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走光了。 干点什么呢? 明亮又想起了侯先赞大夫,想起了他头上戴着自己的帽子。他为什么偷帽子?难道是为了向她传达什么信息? 她把电脑打开了,画面里出现了自己! 明亮愣了一下,那其实是她的照片,视角是侯先赞大夫,此时,他正对着这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挂在一面雪白的墙上。明亮不确定那是什么地方。 奇怪的是,照片里的明亮竟然抱着一把小提琴,微微地笑着。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侯先赞大夫在说话,声音嘶哑,很像在施放诅咒。当明亮听清之后,顿时被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一字一顿地说:“明亮啊,10月25号午夜12点就到头了……” 第六章 纸上写了什么? 汉哥钻进车里,坐在后座上,把手机放在旁边,从车窗朝楼上望去——很多人家亮着灯,多是温馨的橙色,只有明亮家的灯显得很苍白,令人困倦。 他摘下椅背上的颈垫,放在座位上,然后躺下来。 今夜,他决定就在车里睡了。 半个钟头之后,电话一直没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爬起来,拿起了前座的iPad,它黑屏,处于休眠状态,汉哥按了按home键,出现了界面,本来他想关机的,没想到碎花小鳄忘了关掉视频,明亮家的场景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看见碎花小鳄在客厅里焦躁地走动着。 看来,她真的很害怕。 过了会儿,她走进了书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沓纸,坐在沙发上看起来。汉哥清楚地听见翻动纸张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看着看着,她仰起头来,嘴唇微微蠕动,好像在背诵什么东西。她要考试了? 几分钟之后,她又走进了书房。这次她出来的时候,手上那沓纸不见了。她一步步走到明亮的卧室门口,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动作——朝门里来了一个飞吻。 汉哥突然感到这个女孩阴森了。 现在看起来,她并不害怕,母亲刚刚得了癔症,尚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彻底康复,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她这个飞吻太不庄重了。 接着,碎花小鳄在母亲的卧室门口坐下来,盘着腿,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某种冥想。 她在练瑜伽吗? 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不正常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卧室里突然传出了明亮的尖叫。 碎花小鳄似乎听不见,继续静坐,纹丝不动。 汉哥立刻对这个女孩充满了怀疑。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视频中的碎花小鳄侧着脑袋听了听,终于站起来,走进书房,把电话接起来。 汉哥:“明亮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一直很安静。” 汉哥:“一直很安静?” 碎花小鳄说:“刚才好像叫了一声。” 汉哥:“你在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在等你。” 汉哥:“我再问一遍,你在干什么?” 碎花小鳄说:“我躺下了啊。” 汉哥:“你真的躺下了?” 碎花小鳄突然不说话了,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电话里传来她的脚步声,接着,汉哥在视频中看到了她,她走出了书房,来到笔记本电脑前,在视频中跟汉哥对视。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我在为我妈祈福。” 汉哥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特别希望碎花小鳄对母亲的冷淡只是一种表象,而内心还是爱着她的。 汉哥:“好了,你休息吧,我也睡了,我们都清醒点儿。” 碎花小鳄突然笑了一下:“要不,你上来跟我妈一起睡?” 汉哥听出了她的不怀好意,说:“不,我睡在车里就行了。” 碎花小鳄说:“你们早上过床了,怕什么!现在,她需要你。” 汉哥:“小鳄,你不该对我们指手画脚。晚安。” 碎花小鳄不依不饶:“我就知道我不该回家的,要是我不在,你们肯定躺在一张床上了。” 汉哥:“你说什么呢?这是你的家!你不是回来得太多了,而是回来得太少了。” 碎花小鳄说:“哦,这是我的家,也是她的家,也是你的家……真好。你来吧,我们三个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是一家人嘛!” 汉哥想了想,说:“小鳄,你这么说话,是对你妈不尊重,也是对我不尊重,更是对你自己不尊重。” 碎花小鳄说:“我无所谓啦,如果冒犯了你们的爱情,我道歉。” 汉哥:“先挂了。” 碎花小鳄说:“别!其实有一天晚上我回来了,那天你在这儿,我听见了你们在说话,我没有声张,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卧室,第二天天没亮我就离开了。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你们不让我睡,我听见你们在搞,声音太大了,就像在放A片。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 汉哥“啪”地挂了电话。他已经暴怒了,他担心自己压制不住,会冲上去揍她一顿。 视频中的碎花小鳄举着被挂掉的电话,微微地笑着,伸手就把视频关了。 汉哥再也看不到明亮家里的情形了。 他在车里躺下来,又坐起来,朝楼上看了看,明亮家的灯还亮着。 他的手机响起来,他以为是碎花小鳄打来的,正要挂断,仔细一看,竟然是明亮的电话! 第七章 剧本 汉哥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明亮的语调很虚弱:“汉哥,你在哪儿?” 汉哥赶紧说:“我在楼下!” 明亮说:“你上来……” 汉哥说:“马上!” 他从车里跳出来,冲上三楼,“咚咚咚”地敲门。 碎花小鳄在里面问:“谁?” 看来,她并不知道明亮给汉哥打电话了。 汉哥说:“我!” 过了好半天,碎花小鳄才给他打开门,探询地望着他:“想通了?” 汉哥说:“明亮给我打电话了,我要和她聊聊。” 碎花小鳄回头朝明亮的卧室看了看,不太相信地说:“她醒了?” 汉哥走进房门,快步来到明亮的卧室门口:“明亮!” 明亮打开门,走出来。 她看了碎花小鳄一眼,说:“宝贝,你还没睡啊?” 碎花小鳄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她说:“你去睡吧,我和汉哥说会儿话。” 碎花小鳄指了指书房:“睡在这里?101?” 明亮皱了皱眉:“什么101?” 碎花小鳄说:“没事了。” 说完,她低头走进了她的卧室,反身关上了门。 明亮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了看地上被烧毁的拖鞋,说:“这是怎么了?” 汉哥握住了她的手:“没事儿,没事儿。” 明亮看着汉哥,眼睛湿了。 汉哥说:“你别激动,你记得什么?告诉我。” 明亮努力想了想,说:“我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个弗林医院,是个精神病医院,我是那里的大夫……在那个世界里,小鳄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患者,我一直在给她治病,我可以通过电脑看到她大脑里的情形。后来,那个世界变得异常,我发现发生在小鳄幻觉中的恐怖事件,在我身边陆续发生了……” 汉哥紧紧盯着她。 明亮继续说:“最后,我看到了另一个我,最后,我把她杀了……杀了她之后,我发现我才是假冒的……” 汉哥说:“你给我讲讲细节。” 明亮想了想,说:“细节……” 汉哥:“想不起来了?” 明亮摇了摇头:“太清晰了,只是……” 汉哥:“只是什么?” 明亮说:“细节太多了。” 汉哥:“你随便讲吧。” 明亮说:“弗林医院西南角有个石头凉亭,据说那下面埋着一个姓李的大夫,她被人杀了,一直没破案……” 汉哥:“嗯。” 明亮说:“有你。你和小鳄勾勾搭搭,你给她制造了一辆两轮轿车,我很讨厌你……” 汉哥:“嗯。” 明亮说:“医院大门口有个便利店……” 汉哥:“嗯。” 明亮说:“我们有个副院长,他临时管理医院的全面工作……” 汉哥:“嗯。” 明亮说:“医院那些楼的外墙上,刻着很多名字……” 汉哥:“嗯。” 明亮说:“对了,小鳄的病房里总共有三个患者,另外两个女孩一个天天说话,一个永远不说话……” 汉哥:“嗯。” 明亮说:“没了。” 汉哥突然问:“有没有一个姓侯的大夫?” 明亮:“姓侯的?有。” 汉哥的心一下提起来:“他叫什么?” 明亮说:“他叫侯先赞,在四诊室,和我只隔了一个癫痫诊室。” 汉哥立即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我是说,在那个世界里,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明亮说:“同事关系。” 汉哥:“还有呢?” 明亮说:“哦,对了,最后那天,我送小鳄出院,她说她爸来接她,结果我发现,她爸竟然是侯先赞……” 汉哥一下子难过起来,似乎一出戏剧不可逆转地走向了一个悲剧结尾。 他说:“明亮,你在生活中认不认识一个叫侯先赞的人?” 明亮想了想,说:“不认识。” 汉哥说:“再想想。” 明亮说:“绝对不认识。” 汉哥突然说:“小鳄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明亮愣了愣,说:“当然是了!十月怀胎,我至今都记得那种拖累,那种幸福……你问这个干什么?” 汉哥说:“当时,你那个病房里有没有其他产妇?” 明亮说:“我住的是单间。” 汉哥迷惑了:“你确定出院的时候没有抱错小孩?” 明亮说:“我确定。小鳄出生的时候,脖子上有块胎记,直到3岁之后才消掉……” 过了一会儿,汉哥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小鳄的病房里总共有三个患者,另外两个女孩叫什么,你记得吗?” 明亮说:“记得,一个叫饭饭,一个叫季之末。” 汉哥小声说:“你在现实中认识她们吗?” 明亮摇头:“不认识。” 汉哥小声说:“那你听过这两个名字吗?” 明亮还是摇头:“没有。” 汉哥继续小声说:“你不是每个周末都去小鳄的学校看她吗?那你应该见过她那两个室友的,她们一个就叫饭饭,另一个就叫季之末!” 明亮说:“是吗?小鳄这孩子太要面子了,每次都不让我进校门的。” 汉哥的声音更小了:“你并不知道现实中有饭饭这个人,也不知道有季之末这个人,可是,她们为什么出现在了你的幻觉世界里呢?” 明亮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是啊,很奇怪……” 汉哥猛地把目光射向了碎花小鳄的卧室。 门关着,里面一片死寂。 汉哥说:“你等一下……” 接着,他慢慢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向了书房。第六感告诉他,碎花小鳄刚才拿的那沓纸上很可能有答案! 明亮问:“你干什么?” 汉哥立即回过头来,“嘘”了一声。 明亮愣愣地看着他。 他走进书房,四下看了看,电脑桌上整整齐齐,不见那沓纸。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不见那沓纸。他慢慢打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些零碎杂物,也不见那沓纸。 碎花小鳄把它藏在哪儿了? 她越藏越说明那沓纸有问题!汉哥一定要找到它,除非碎花小鳄把它吞进了肚子里。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那些书脊上—— 恐怖小说——《三减一等于几》。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爱情小说——《我是我的情敌》。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人物传记——《世界著名音乐家的传奇人生》。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菜谱——《顿顿不重样》。 他把它抽出来翻了翻,没有。 汉哥翻了十几本书,最后抽出了一本实用书——《1000种致命危险》,翻了翻,那沓纸“啪嗒”掉出来。 汉哥赶紧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纸上写的好像是小说或者剧本的大纲,那些小标题让汉哥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章,弗林学校。第二章,头发丝一般的异常。第三章,诡异的可乐。第四章,又一瓶可乐。第五章,没完没了地繁殖。第六章,异常在生长。第七章,水上水下。第八章,凉亭的传说。第九章,一个足以把人吓醒的梦。第十章,逃之夭夭。第十一章,死人说话。第十二章,永远在一起。第十三章,一模一样的床单。第十四章,灵魂伴侣。第十五章,和汉哥幽会。第十六章,那个女人出现在了照相机里。第十七章,真人第一次显形。第十八章,汉哥背后的女人。第十九章,她的生活渐渐被替换。第二十章,第二家旅馆上演第一家旅馆的噩梦。第二十一章,这个世界轻飘飘地没了。第二十二章,噩梦在现实中重演。第二十三章,明亮和明亮。第二十四章,如影相随。第二十五章,大脑里没有破绽。第二十六章,面对面。第二十七章,命案。第二十八章,诊室变得诡异起来。第二十九章,原来真的是假的。第三十章,弗林医院。第三十一章,10月25号午夜12点。第三十二章,明亮彻底疯了。第三十三章,汉哥和碎花小鳄的“婚礼”。 (你发现了吗?这个神秘大纲的小标题和本书的小标题绝大部分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故事一直在按照大纲的设计推进着,不信你回头对对。接下来你会发现,本书后面的小标题也和这个大纲基本接近,也就是说,这个故事还得按照这个大纲发展下去……发现了这个问题,我猜你也会倒吸一口冷气。是的,这个大纲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更改,那么是谁创造了它?) 大纲总共两三千字,汉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他足足呆愣了一分钟。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碎花小鳄在捣鬼! 这沓纸上写的故事和明亮讲的幻觉几乎一模一样,严丝合缝! 一个女孩怎么会这么狠! 一个女儿怎么会这么狠! 他断定,那个侯先赞大夫只是个烟雾弹,他只存在于故事中,只存在于明亮的幻觉世界里,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碎花小鳄之所以编造这个谎言,就是为了明亮疯掉之后,汉哥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只会怀疑那个永远找不到的侯先赞……真是用心良苦。 汉哥只是想不通,碎花小鳄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明亮害成了这样? 巫术? 致幻剂? 这是一个最大的谜。 汉哥不可能把这一切告诉明亮,碎花小鳄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一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任何人都一样。 汉哥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他刚才在车上休息的时候,明亮对碎花小鳄讲了她的幻觉,碎花小鳄把它记录下来了,当成了恐怖小说素材,或者留着带母亲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拿给大夫看? 这么多字,她有那么快的速度吗? 汉哥必须验证一下,如果这个故事大纲出现在明亮的幻觉之后,碎花小鳄就是无辜的;如果它出现在明亮的幻觉之前,那么碎花小鳄就是恐怖的制造者。 汉哥把这沓纸装进了口袋,走出书房,来到明亮跟前,小声问:“你对小鳄讲过你的幻觉吗?” 明亮摇了摇头。 汉哥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说:“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关系,你不会有问题的。现在说话不方便,你回卧室去,我回车里,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 明亮说:“为什么?” 汉哥说:“听我的。” 明亮顺从地点了点头。现在她感到云里雾里,彻底晕头转向,一切只有听汉哥的。 出门之前,汉哥又朝碎花小鳄的卧室看了一眼,门依然关着,里面无声无息。汉哥感觉到,门缝里朝外冒着看不见的寒气。 第八章 10月25号午夜12点 下了楼,汉哥快步跑进车里,打开了四个顶灯,车里亮了。 他把那沓纸放在膝盖上,拨通了明亮的电话:“明亮,你知道吗?可能有人想害你,这个人要达到目的,必须利用你的恐惧,因此,你不能回避,更不要害怕,你必须回到恐惧中,然后战胜它。” 明亮说:“谁想害我?” 汉哥说:“一个很弱小的人。” 明亮说:“他为什么要害我?” 汉哥说:“你不要问了,等我查清之后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把你的幻觉再给我讲一遍,就当讲恐怖故事了。” 明亮说:“汉哥,我不想再提起它了,我真的很累。” 汉哥说:“我要确定害你的人是谁!” 明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讲起来:她天天通过电脑观察碎花小鳄的大脑,后来,她发现她的生活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瓶可乐,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根棒球棒,接着,她的生活用品陆续被人替换…… 汉哥对照着纸上的故事大纲,发现明亮的幻觉和纸上的构思几乎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