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感-6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两只手托住了她的左脚,用力朝上推举。  她顾不上朝下看了,吃力地爬到了铁栅栏的顶部,这才低头去看是谁帮助了她。当她看清下面那张脸的时候,尖叫一声,一头从铁栅栏上摔了下去。  下面站着的,正是出现在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就是她,刚才在楼道里挡着碎花小鳄!就是她,一直在暗处替换着碎花小鳄原有的生活!  碎花小鳄的脑袋被摔得“嗡”一声,她顽强地从荒草中爬起来,隔着铁栅栏盯住了这个女人。  对方竟然哭了,她在暗淡的夜色中泪水涟涟地嘀咕着:“看把这孩子吓成什么样了,真可怜……”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终于撒腿狂奔。  她一边跑一边想象着,那个女人从铁栅栏中间挤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形了,就像一尊泥塑变成了一团泥巴,出来之后,她晃了晃身体,又恢复了人的样子,然后快步追上来……  碎花小鳄回头看去,那个女人并没有追上来,她在铁栅栏里朝碎花小鳄张望着,离得远了,她的脸黑乎乎的,看不清表情。  碎花小鳄绕着铁栅栏,来到了学校大门外,看到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树下,那个194把脑袋探出车窗,朝她望过来。  这时已经快11点了。  除了这辆车,碎花小鳄不可能再找到其他交通工具了。她快步跑到车前,拉开后门就坐了进去。  194似乎在忍着笑,回头说:“撞见鬼了?”  碎花小鳄没理他,只是说:“开车。”她的声音抖抖的。  194发动着车,依然忍着笑,又说:“这次去哪儿?”  碎花小鳄想说“八宝旅馆”,又咽了回去。如果她说出来,这个司机又会以为她去卖。  她从后窗朝外看了看,说:“进城就行了。”  车开动了。  194说:“还是八宝旅馆吧?”  碎花小鳄一下很恼火,她说:“我就是去八宝旅馆,有问题吗?”  194笑了:“没问题啊。”  上了公路之后,他从反光镜里看了看碎花小鳄,说:“八宝旅馆的条件不怎么好,黑天鹅宾馆多棒啊,卫生,而且安全,没人查房。”  碎花小鳄干脆不搭腔。  他继续说:“冒昧问一句,你什么价啊?”  碎花小鳄还是不搭腔。  他的胆子更大了:“做生意嘛,难道还挑对象?”  碎花小鳄突然说:“一辆两轮轿车。”  他愣了愣:“两轮轿车?有吗?”  碎花小鳄又不搭腔了。  他的情绪快速低落,嘟囔了一句:“唉,看来有钱人真多啊!”  就这样,碎花小鳄一路忍受着这个司机的骚扰,终于来到了八宝旅馆门口。  她付了车钱,立即下去了。194在车窗里说:“如果有哪个女生想免费蹭车,介绍给我啊。”  碎花小鳄走进了旅馆旁边的一家杂货店,假装买了一袋QQ糖,朝外看,那辆红色出租车已经开走了,这才走出来,把手机关了机,然后顺着街道朝前走去。  今晚,她不想住进八宝旅馆,有三个原因:一、上次她住在八宝旅馆,从门缝儿看到了一双男人的脚,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二、上次她离开弗林学校就住在八宝旅馆,饭饭和季之末都知道。她担心有些人会通过她们找到自己。三、她对载她来的这个出租车司机不信任。他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她怀疑,他表面上是个好色的司机,那只是一种伪装,其实他是那个恐怖女人的帮手,他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那个女人。碎花小鳄甚至怀疑,说不定他就是那个女人。  街道上空空荡荡,路灯青白。人行道上有两只脏兮兮的小狗,见了碎花小鳄,有点儿害怕地朝前跑。它们的个头差不多,但明显不是同一个品种。跑着跑着,其中一只停下来回头看她,另一只也停下来回头看她,接着,一只跑了,另一只也跑了。它们不可能是被同一户人家遗弃的,应该是某一天在流浪中遇见的,于是结了伴。看着它们在黑夜中紧紧追随的样子,碎花小鳄很想哭。  它们可怜,但终究有个伴儿,碎花小鳄呢,连个伴儿都没有。  她终于看到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海天旅馆。  进了门之后,里面的灯一点儿都不亮。碎花小鳄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窗口,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碎花小鳄打量着对方,感觉很眼熟——下巴尖尖的,像把刀子……  她忽然想起来,她就是八宝旅馆的老板娘!  她转过身,快步走出旅馆看了看——招牌上明明写着“海天旅馆”啊。  她再次走进去,来到小窗前。那个老板娘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碎花小鳄说:“你不是八宝旅馆的吗?”  老板娘说:“我把那个旅馆转让了。住吗?”  太晚了,如果她离开这里,还得满城找旅馆,一个女孩子很不安全。于是她说:“住。”  接着,她递上身份证,登了记,交了钱。这次,老板娘同样没有收碎花小鳄的押金。她给了碎花小鳄一个钥匙牌:“109”。  上次就是109!  碎花小鳄没有接:“能换个房间吗?”  老板娘沉稳地说:“就剩这一间了。”  碎花小鳄想了想,接过钥匙牌就走开了。  真奇怪,她好像永远甩不掉这个数字了。  进了109房间,里面跟八宝旅馆几乎一模一样,充斥着一股霉味。没窗户。  碎花小鳄洗漱完毕,上了床,她摸着电灯开关,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该开着灯还是该关上灯。她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晚上害怕的时候开着灯,说明你是感性的,你怕鬼;如果你晚上害怕的时候关着灯,说明你是理性的,你怕的是坏人。碎花小鳄真的不确定暗处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人是鬼。  最后,她还是把灯关上了。  她没有脱衣服,在黑暗中躺在了床上。  明天怎么办?  去找汉哥?  对。  她马上做了决定,明天把这些怪事统统告诉汉哥。她失去了生活中的父亲,又失去了电脑里的父亲,她跟母亲几乎不来往,现在只剩下汉哥了。  想着想着,她又想到了八宝旅馆门缝下的那双脚,今夜会不会再出现呢?  她忍不住朝房门看去,房间里没窗户,关了灯就跟地狱一样黑,什么都看不见。  她清楚地记着,那是一双蓝白色运动鞋,系着红鞋带,鞋子很长,显然是男人的。咦,怎么越想越觉得那双运动鞋有点儿眼熟呢?她好像见过有人穿它!这个记忆太重要了,她的思路立刻死死拽住了它!那双运动鞋的颜色有点儿特殊,想起了谁穿过它,差不多就知道那天夜里是谁躲在八宝旅馆109房间门外了。  汉哥?  他没有这种鞋。  给她送火柴的那个男生?不是,她都忘了当时他穿什么衣服了,更想不起他穿什么鞋了。  难道是……父亲?  想到这儿,碎花小鳄打了个冷战。不是,爸爸从来不穿那么花哨的鞋子。  她努力捕捉大脑里残存的一点儿印象……  首先她确定,她记忆中见过的那双鞋,应该是不动的。它的下面好像是粗糙的水泥地,上面有灯光照下来……那是什么地方呢?忘了忘了忘了。它的四周是什么呢?太模糊了,她怎么都想不起来。好像有金属的东西,很硬的,那是什么?钢筋?不是不是不是,应该是铁门!碎花小鳄感觉自己快要想起来了,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继续!跟那双鞋搭配的,应该还有一样东西,有点儿古怪……碎花小鳄紧紧闭着眼睛,使劲儿想,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突然,她一下在黑暗中坐了起来——那双鞋的上面,是一副白手套!  弗林学校的保安!  没错儿,她见过其中一个保安穿这种运动鞋,系着红鞋带!  他怎么找到了八宝旅馆109房间?  碎花小鳄感觉事情越来越深邃了!  什么声音?  碎花小鳄的耳朵一下竖起来。  是的,海天旅馆一片死寂,任何一点儿声音都会传到她敏感的耳朵里——好像一颗扣子刮在了门板上。  碎花小鳄的头皮都炸了,上次她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  第二十一章 这个世界轻飘飘地没了  门外又来人了!  碎花小鳄一动不敢动,就那么瞪大双眼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长时间,门板一直安静着。碎花小鳄希望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刚刚有些放松,那颗扣子又刮了门板一下。  碎花小鳄肯定门外有人了!  这个人应该是近近地贴着门板,一个人在黑暗中站立,不可能纹丝不动,总会微微有些摇晃,于是,他某一颗歪斜的扣子就碰到了门板。  碎花小鳄慢慢伸出手,想把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拨打110,可是她把手机关了,而开机铃声又很响,肯定会惊动门外这个人。她没有别的办法,必须打开手机,必须跟外界联系上,哪怕不是警察,而是饭饭和季之末。很好,直到她把手机掏出来,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她把手机轻轻塞到了枕头下,打算在枕头下打开手机,把声音捂住一些。她按了开机键,两秒钟之后,音乐响起来,尽管声音很闷,却听得清清楚楚,碎花小鳄哆嗦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门被敲响了。  碎花小鳄傻住了,不知道该不该应声。  敲门声很轻,两下。  等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  碎花小鳄还是不说话。  接着她听到了钥匙的声音。门外这个人有钥匙!  难道这是一家黑店?  碎花小鳄要吓死了,她全身轻飘飘的,就像一片羽毛,一点儿风都可以吹走。  门开了,一只手按亮了灯,碎花小鳄看到,侯先赞老师出现在门口,阴冷地朝她看过来。他身后站着那个单眼皮保安和双眼皮保安。老板娘在走廊里一闪就躲开了。  碎花小鳄愣愣地看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侯先赞说话了,声调很柔和:“走,跟我们回去。”  碎花小鳄说:“不,我不回去!”  侯先赞回头对那两个长相酷似的保安说话了,口气依然那么柔和:“弄走。”  两个保安就冲了过来。  碎花小鳄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侯先赞出去了。  两个保安按住了碎花小鳄,其中一个用红鞋带捆住了她的双手,另一个夺走了她的手机,拎起了她的背包。碎花小鳄大叫起来:“放开我!你们他妈的放开我!”  他们根本不理睬,一人架着碎花小鳄的一只胳膊,把她推出去了。  走在楼道中,碎花小鳄使劲儿挣扎,只要经过其他房间的门,她又蹬又踹,希望客人们出来干涉。  奇怪的是,那些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整个旅馆只住了她一个人!  经过登记室的小窗子,碎花小鳄一下就不挣扎了,她说:“我要退房费。”  侯先赞在旅馆门口等着,他说:“放心,我们已经帮你退了。”  碎花小鳄从此安静下来,顺从地跟着两个保安走出了海天旅馆。  门口停着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车门敞开着,里面黑乎乎的。一个保安松开了她,坐到了驾驶员的座位上,另一个保安推了推她,让她上车。  碎花小鳄绝望了,她停在面包车门口,不想上去,转着脑袋朝两旁看——谢天谢地,无人的街道上驶过来一辆110巡逻车!  她猛地挣脱身后的保安,朝那辆警车冲过去:“救命——”  那个保安立即追上来,拽住了她,她拼命反抗。  那辆警车开到他们跟前,减速,停下了。碎花小鳄挡在车前,大声喊道:“他们非法囚禁!救命!”  一个警察走下来,侯先赞立即迎上去,跟那个警察耳语了几句什么,警察回到了车上。碎花小鳄彻底绝望了,这时候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被保安拖进了面包车。  警车开走了,面包车朝相反方向开走了。  侯先赞和一个保安把碎花小鳄夹在中间,他们都不说话。车内有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警察都不管,碎花小鳄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全身软塌塌的,只想闭上眼睛。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作为一所学校,不可能这么粗鲁地对待一个夜不归宿的女学生,这种强制手段,更像警察对待嫌疑犯,精神病院对待患者,歹徒对待受害人……  如果是做梦,那么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离开了弗林学校,住进了海天旅馆,然后躺在了床上……可能那时候她睡着了,她听到有人敲门,那已经是在做梦了。  不,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绝对没睡着。  那么,“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也许,她离开汉哥之后,回到学校的寝室就睡了,并没有人替换她脸盆里的东西,没有人替换她的衣服,没有人替换她的电脑,没有人送给她iPad,她更没有翻越铁栅栏逃离学校……那都是梦。尤其是她在寝室楼的走廊里两次撞到那个女人身上,那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不,她记得她爬上铁栅栏之后摔下来,几秒钟之内都喘不过气。小时候,虽然父亲天天带她玩儿,但A型血的父亲十分谨慎,很注意安全问题,因此,从小到大,她从来没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做梦。  那么,“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再往前,也许,她一直在做梦,包括她给饭饭拍照,照片中出现了那个神秘女人,包括她在配电室墙根下见到她的真人,包括她去跟汉哥见面,包括汉哥的同居女友突然出现。说不定,汉哥是个单身,根本没有什么同居女友。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可是,如果那个同居女友不存在,汉哥就有可能也不存在,他只是碎花小鳄梦出来的一个魅力大叔……  如果是这样,最早出现的那瓶永远中奖的可乐,那根扔不掉的棒球棒,那张被邮局退回的床单……很可能都是梦里发生的事儿。  现实跟梦境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  也许,她从进入这个所谓的弗林学校就是在做梦,饭饭和季之末都不存在,侯先赞老师也不存在,单眼皮和双眼皮的保安也不存在,学校西南角的那个凉亭也不存在,学校墙上的那些名字也不存在,地下室那三个反文旁的门牌也不存在,暗处的那个女人更不存在……  可是,有这么长的梦吗?  专家说,一个感觉很长的梦,其实对于睡眠者来说,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它甚至不需要时间的长度。就像一篇小说,可能讲到上下几百年,阅读它需要时间,但是它装在你的大脑里,那其实跟时间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如果这么说,那么再往前也许还是梦。  她没有跟着那个陌生的母亲来到乘州生活,父亲也没有酗酒身亡,她依然和父亲生活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里,也许她正在读高一……某天晚上,她睡着了,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梦见爸爸死了,她去了乘州,进了一所弗林学校……  也许,现实中的父亲并不是梦中的这个父亲,现实中的母亲也不是梦中的这个母亲,他们很恩爱。也许,她更小,只是一个读小学的孩子……  也许,她的家并不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这都是梦里的“事实”;也许,她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一天到晚更多的时间都在襁褓中酣睡,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梦……  碎花小鳄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假如这些都是梦,她真的不敢醒来了。她已经熟悉了梦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梦醒之后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什么身份……  也许,她是个男人,是古代的一个奴隶,或者是大牢里的一个死囚犯。这个男人睡着了,梦见自己生活在未来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女孩,在一所夜校读书……  面包车颠颠晃晃地朝前行驶。冷冷清清的公路上,不见车不见人。  碎花小鳄突然睁开了眼睛,对旁边的保安说:“我是在做梦吗?”  这个保安单眼皮,就是他穿着那双蓝白色的运动鞋,鞋带是红色的。碎花小鳄手腕上的鞋带也是红色的。他鄙夷地看了碎花小鳄一眼,似乎根本不屑回答。  碎花小鳄就不再问了。  她只想早点儿回到学校。进了校门,他们就该放开她了吧?如果需要表态,她会说,永远不会再私自离校了。自由了之后,她会去买来炸药,如果这两个保安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两户人家炸上天。如果这两个保安不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三户人家炸上天。  到了。  弗林学校大门口依然亮着水银灯。碎花小鳄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所学校好像只有两个保安,现在,两个保安都来抓她了,校门口是不是就没人看管了?  侯先赞下车打开了铁大门,面包车开了进去。学校里一片漆黑,更像一个废弃的工厂。面包车一直开到了办公楼前,停下了。  碎花小鳄十分警觉,她看了看侯先赞,说:“老师,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灯灭了之后,车里更黑了,她看不见侯先赞的五官,只听他说:“你要见到她了。”  碎花小鳄一哆嗦。  虽然在对话中分不出“他”和“她”,但是碎花小鳄有个直觉,侯先赞说的是“她”!  她的嗓子都冒烟了,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涩涩地问:“她……是谁?”  侯先赞:“明亮。”  碎花小鳄一怔——明亮?  她忽然想起来,明亮就是汉哥的同居女友!汉哥说过,她是老师!  她有点儿糊涂了,难道汉哥的同居女友就在弗林学校工作?她试探地问:“明亮是谁?”  侯先赞说:“你的私人辅导老师啊!她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碎花小鳄又哆嗦了一下。明亮是她的私人辅导老师!而且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咬了咬下唇,心里说:“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  侯先赞打开了车门,说:“下来吧。”  碎花小鳄就下去了。  离开了车里的汽油味,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碎花小鳄狠狠吸了几口。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可能是从凉亭那里飘来的,说不定,那个池塘又出现了。  侯先赞说:“走,我们去明亮的办公室。”  碎花小鳄说:“她的办公室在哪儿?”  侯先赞说:“在我的办公室下面。”  碎花小鳄一愣:“办公楼有两层地下室?”  侯先赞淡淡地说:“三层。”  说完他就顺着楼梯朝下走了。在夜里看起来,那个黑洞洞的入口更加凶险。  碎花小鳄的双手依然被绑着,鞋带把手腕勒得很疼。她感觉太不安全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跟个残废一样。于是她说:“老师,到学校了,你把我手上的鞋带解开吧。”  侯先赞说:“不行。我们先见到明亮再说。”  碎花小鳄不再央求,跟着他朝地下走。就算放开她,她也不会跑的。她能去哪儿?回寝室的话,又会是老样子,天天怪事连连。她必须见到这个明亮,把一切搞清楚,不管什么结果。  两个保安紧紧跟着她。  来到了地下室,侯先赞在前面跺了跺脚,灯亮了。  碎花小鳄四下张望,一直走到尽头,才看到通往地下二层的楼梯,下面很黑。  她生出一个恶心的猜想——这个侯先赞是个色狼,他想强暴自己。可他是弗林学校的老师啊,还有两个保安在场,应该不会吧?  走到地下二层,侯先赞不停地跺脚,灯一盏盏亮起来。他带着碎花小鳄再次走到尽头,碎花小鳄又看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下面更黑。  碎花小鳄突然停住了。  侯先赞回头看了看她:“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们……去哪儿?”  侯先赞:“明亮的办公室啊。”  碎花小鳄:“你不是说她在地下二层吗?”  侯先赞:“我说她的办公室在我的办公室下面,没说她在地下二层。她在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  此时此刻,碎花小鳄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下走。  地下三层好像没有照明灯,不过,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却射出刺眼的光——这么深的地方,这么亮的光,很吓人。  他们来到门前,侯先赞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侯先赞拉开门,把碎花小鳄推进去,她刚刚跨进门槛,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侯先赞和那两个保安都没有进来。  碎花小鳄看了看,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摆在正中间,根本不像办公室。这张床和碎花小鳄的床一模一样,包括上面的被褥和枕头,就像有人把它从109寝室移过来了。不过,碎花小鳄发现,两张床还是有所不同——她的床头有刀刻的痕迹,这张床却是新的。这让碎花小鳄更害怕——如果两张床一模一样,那更像是做梦。而它们有所不同,就说明这张床是仿冒的,那肯定是现实了。  她反身拉了拉门,竟然锁上了。  她慢慢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颤颤巍巍地叫了声:“明亮?”  没人说话。  不知道从哪里飘出了淡淡的烟雾,她嗅了嗅,顿时头晕目眩,好像一只眼睛变成了凸镜,一只眼睛变成了凹镜,眼前的东西迅速变形了。她意识到烟雾有毒,伸出被捆绑的双手想扶住什么,四面墙都很远,她踉跄了一下,弯腰摸到了床,软软地躺下去。  她顺利地倒在了床上,很快身体就不能动了,意识却清醒着。  她感觉明亮该来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  过了一会儿,她试图动动胳膊,看能不能坐起来,左右两只胳膊就像她身上的第三只第四只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儿。她很着急,想喊却喊不出来。小时候,有一天午睡,她有过这种体验,心里明白,就是身体动不了,东北话叫“魇”着了。看来,现在真的是在做梦,她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梦中什么都可能出现,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床板动了一下,似乎有个东西在朝上拱,接着就有一个活物从床下爬了出来。碎花小鳄想转过头看看,脖子却好像锈死了。  那个活物慢慢站了起来。  碎花小鳄终于看到了她——她并不是在“这地方”酒吧出现的那个女人!她是出现在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  碎花小鳄完全蒙了。  她才是明亮?她才是汉哥的同居女友?而出现在“这地方”酒吧的那个女人,只是汉哥的另一个情人?  这个女人慢悠悠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说话了:“你原来的牙膏已经扔掉了,换了一管新的。那是最后一件。”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继续说:“现在该替换你了。时间会稍微久一些,你要有点儿耐心。”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又说:“你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能动了?那不是麻醉,那是因为身体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我要替换你的大脑,替换完毕,你就不会再想我是谁了。”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慢慢俯下身来,盯着碎花小鳄的眼睛,说:“你最好别知道我是谁,否则,你会被吓死的。”  她的话音刚落,这个世界就轻飘飘地没了。  ——中部 弗林医院——  第一章 明亮的眼睛  其实,以上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电脑屏幕上。  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白大褂,正在专注地观察着这个电脑屏幕。她就是碎花小鳄最惧怕的那个女人。  她叫明亮。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明亮姓李,大家都叫她明亮,顺嘴儿,甚至有些同事和患者称她为“明大夫”。  碎花小鳄躺在床上,手腕和脚腕都被皮带固定住了,惊恐地瞪着眼睛。她的头上戴着十六个电极,正把她大脑里的情景输入到电脑里,呈现在屏幕上。  这里是弗林医院的一个诊室,位于三层。  弗林医院位于乘州东郊,这里树多,鸟多,空气相当好,简直是肺的疗养院。实际上它是一所精神病院,不过患者很少,目前住院治疗者只有17人。  明亮的诊室算个试点,只接管一些罕见的不正常患者,带有科研性质。当然了,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不正常的,怎么区分呢?很简单,有些患者明明精神不正常,却让人看不出来不正常,这些就算是“不正常患者”了。  这个诊室只有明亮一名医生。  她正在治疗的患者叫碎花小鳄。  通常说来,精神病患者大脑中的幻觉都是凌乱的,荒诞的,没有规则的。比如,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认为自己是一列骄傲的火车,或者是一抹晚霞。比如,他遇到一只鸡,可能会觉得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冲锋枪;他看到父亲,可能会觉得对方是个很熟悉的魔鬼……  碎花小鳄不同,她生活在一种幻觉中,但那不是她真实的经历。不过,她的幻觉世界自成体系,前后呼应,甚至逻辑清楚,恩怨分明。  明亮把这种患者称为“偏移平行精神疾病”。  自从碎花小鳄被送进弗林医院的那天起,她就认为她是个学生,进入了一所夜校读书,这所夜校叫“弗林学校”。那个胖胖的校长正是弗林医院的副院长。她穿着病号服,却认为那是蓝白两色的校服。没有主治医生的批准,精神病患者绝对不允许离开弗林医院,在她的大脑中,成了学校的一个荒唐规定。这时候明明是夏天,在她眼里却是春天。  那些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全被强制性地关进了单间,铁门铁窗。碎花小鳄和另外两名患者——饭饭和季之末,住的是普通病房,109,除了房间安装了监视系统,并没有什么人身限制。  碎花小鳄的头上从早到晚戴着电极。明亮作为碎花小鳄的主治医生,她要做的,就是观察电脑屏幕,进入碎花小鳄的精神世界,然后详细记录下来,再寻找最有效的医治方法。  为了讲得更清楚,我们把观察碎花小鳄大脑活动的电极称为“大脑监视器”,把观察109病房的摄像头称为“病房监视器”。  在碎花小鳄的眼中,饭饭和季之末并不是两只猴子或者玩偶,她认为她们是她的同学,并且名字也是对的。  季之末确实很瘦小,头发很长,医院想给她剪发,她立刻发疯撞墙,最后医院只好放弃。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缄默,一言不发。  饭饭确实高高大大,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爱说,有人的时候说,没人的时候也说,嘴角总是挂着白沫儿。她说的都是疯话,比如:八马朝前走,五子点状元。妈妈要是怀孕了,我打死你。黑旋风李逵是我表哥,他挥舞菜刀砍天下!天下天下天夏天夏天夏天……奇怪的是,在碎花小鳄听来,饭饭的话都是正常的。  夏天太热了,医院给每个患者发了一瓶冰镇可乐,碎花小鳄喝完之后表现得很异常,她开始怀疑这瓶可乐的来历。  第二天中午,医院又给每个患者发了一瓶可乐,在碎花小鳄看来,她是中奖了,在学校小卖店兑换了一瓶。她喝下这瓶可乐之后,突然“哈哈哈”大笑。电脑屏幕显示,她认为自己又中了一瓶,于是再去小卖店兑换,实际上,这瓶可乐是医院第三天中午发的。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中,她喝了这瓶可乐之后再次中奖。又过了一天,护士去发可乐的时候,她表现出极度的惊恐,把可乐扔出了病房……可乐是医院的待遇,但在碎花小鳄看来,那是可乐在自己生自己,无穷无尽。  碎花小鳄眼中的“棒球棒”,其实是病房里的一把扫帚,碎花小鳄把它藏在了枕头下,天天夜里枕着。有一天,护士带着病房里另外两个患者去散步了,碎花小鳄拎着那把扫帚,鬼鬼祟祟地来到医院东北角的铁栅栏边,从缝隙中间把它扔了出去,然后她如释重负,快步回到了病房。  明亮通过大脑监视器看到了这一幕,她来到医院的东北角,果然见到了那把扫帚,她把它捡回来,送回了碎花小鳄的病房。通过病房监视器,她看见碎花小鳄再次把它塞到了枕头下。想了想,好像又后悔了,把它拿出来,塞到了饭饭的枕头下……  医院定期要给患者换床单、被罩和枕套,在碎花小鳄看来,那是有人背后搞鬼。只要身边没人,她就会把那些东西扔掉。没办法,医院只能再给她换新的。  医院的墙上确实刻着很多名字,加起来,总共有数百个,并不像碎花小鳄看到的那么多,这些名字都是同一个患者刻上去的。当时,这个患者的主治医生调查过,这数百个名字中,没有这个患者的病友,也没有他的亲戚、同学、同事和朋友……鬼知道这些人名都是谁。去年,这个患者死了,他半夜打碎了病房的镜子,割了腕。  深夜里,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经常在屏幕上看到汉哥出现在109病房,由于这仅仅是碎花小鳄的想象,因此图像极其模糊,就像很多张没找到焦点的连续画面。即使是想象,碎花小鳄也坚守着贞操的最底线,看来她是个处女。  她是来到乘州之后得的精神病。在那之前,她所有的记忆都是正确的——她的父亲酗酒身亡,她被母亲接到了乘州……  汉哥是存在的。  他是碎花小鳄妈妈的老同学,开着一家6S店。碎花小鳄得病之前,确实在汉哥的公司工作过,不到一个月。通过碎花小鳄回忆的图像,明亮知道,她爱上了他。在碎花小鳄最初入院的时候,经常想念他,明亮在电脑屏幕上看到最多的影像就是一双白皮鞋,上面镶着三颗方形银扣。为了更深地了解碎花小鳄的病情,明亮专门去了一趟汉哥的6S店,那天他果然穿着这样一双皮鞋。  碎花小鳄以为,她进入弗林学校之后,曾进城跟汉哥见过两面。其实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到那家酒吧,要了饮品却不喝,半个钟头之后再离开。酒吧的工作人员看不出她是个精神病,只觉得这个女孩怪怪的。  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世界中,最后一次她不但见到了汉哥,还见到了汉哥的一个漂亮情人。最荒诞的是,她认为汉哥的同居女友叫明亮,医患关系变成了情敌关系!  碎花小鳄还在大脑中创造了“灵魂伴侣”的概念,这让明亮感到很有创意,她甚至觉得,如果碎花小鳄不是患上了精神疾病,应该当个作家或者编剧。明亮竟然受她启发,琢磨了很长时间,自己有没有“灵魂伴侣”呢?  明亮多年前就离婚了,她对男人很排斥。  历时四年的婚姻生活太痛苦了,她觉得男人和女人由于是两种动物,只适合在一起做爱,而不应该在一起生活。永远无法兼容。  夜里,明亮躺在床上,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灵魂伴侣”,想着想着,汉哥就笑嘻嘻地出现了。她赶紧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中。  因为碎花小鳄,后来明亮又找汉哥了解过几次情况,她对此人极其反感。  没错儿,那就是一匹种马。明亮承认,那是一匹很帅的种马。  有一天晚上,汉哥主动约明亮见面。两个人没有关系,如果说有,那只能勉强算是一种工作关系。他们在一起当然是谈碎花小鳄。  两个人在一家安静的酒吧见了面,光线柔和,一个吉他手在轻声吟唱。聊着聊着,汉哥谈起了他的孤独。在任何人看来,汉哥都是一个优越的男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独身。那天他喝多了,不停地说:“我喜欢护士……我喜欢护士……我喜欢护士……”最后,他摇摇晃晃非要开车回家。明亮不放心,给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回了住所。  那是一栋别墅,在南郊。  进门之后,汉哥已经很清醒了,他把明亮带进一个房子里,里面好像是个电台直播间,四周是厚厚的隔音墙。灯光从各个角度亮起来,集中照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半空吊着两个高大的麦克风。汉哥关上门,打开了舒缓的音乐。  他说:“今晚我们玩一出模拟剧吧。”  明亮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汉哥神秘地笑了:“我们来扮演两个播报午夜新闻的主持人,怎么样?”  明亮说:“你还醉着。”  汉哥说:“你喜欢什么情节?可以告诉我,我照着演。”  明亮的思维还没有转过弯儿,汉哥突然搂住了她,在她的睫毛上贪婪地亲吻起来。明亮一边躲避一边紧紧闭上了眼睛。在明亮的感觉世界里,文质彬彬的汉哥不存在了,只剩下了那个多出来的野性东西。他的力气真大,明亮根本挣脱不了,他在明亮耳边气喘吁吁地说:“现在我们是搭档,今天晚上我要把你按在工作台上,疯狂蹂躏。你喊叫没有用,直播间是隔音的。不过,你的声音会直播出去,让收音机前的每个听众都听到。刺激吗?”  她闻到了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那股迷人气味,一阵晕眩。  为了抵制这种邪恶的诱惑,她真的喊叫起来,同时用尽全身力量,猛地提起膝盖,攻击他的裆部。这是女子防身术,任何男人都会惨叫倒地。没想到,她的攻击成了火上浇油,这个男人丝毫没有变得弱小,反而更加强大。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明亮绝望了。  她突然说:“你会娶我吗?”  汉哥愣了愣,终于松开了手。  明亮绝不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她只是用了一个缓兵之计而已,果然脱了身。  汉哥稍微冷静了一下,说:“那我们换个地方。”  接着,他把明亮拽进了另一个房子,那是个豪华的卧室,贴着双喜字,一排红蜡烛。  明亮说:“你……干什么?”  汉哥说:“我们可以演夫妻,今夜,我扮新郎,你扮新娘。”  明亮说:“我说真的。”  汉哥说:“抱歉,我从不把演戏和现实混淆。”  明亮整理了一下衣襟,说:“你就是个大色狼。”  汉哥说:“要不,你演大色狼,我演被你侵犯的对象。我们去另一个房间,那里有全套的女王器具。无论你做什么,我绝不会顺从。试试?”  明亮说:“我要回家了。”  汉哥说:“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明亮说:“我不稀罕。”  她拉开防盗门之后,回过身来:“最后我要告诉你,老子不是护士,是医生!”  那天晚上的月亮半明半暗,很是暧昧。  碎花小鳄无疑是个“大叔控”。在她眼里,汉哥竟然那么完美。男人太会伪装了。  弗林医院西南角确实有个石头凉亭,六根柱子,顶是圆的。凉亭前没有池塘。凉亭背后,长着密匝匝的绿草,夹杂着几朵黄色的大花。这些在碎花小鳄的眼里并没有变形。  碎花小鳄每次都从凉亭背后溜出弗林医院。她能跟人交流,懂得货币交换,每次去城里转一转,最后都知道乘车回来。对待这种病人,医院没有采取人身管制,只是在她离开之后,主治医生必须时刻盯着她的大脑监视器,防止她走失。  凉亭背后并没有什么豁口,可是,碎花小鳄固执地认为那个地方有根钢筋被人弄弯了,并且把那里当成了一条“秘密通道”。所有钢筋之间的距离都是相等的,那种空当成千上万,但每次碎花小鳄都从同一个地方钻出去,非常奇怪。每次她的脑袋都被擦破皮。  那次,碎花小鳄溜出弗林医院,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其实是明亮通知那个红色出租车司机的,当时他不是在清河,而是在医院门口。明亮叮嘱他,不管碎花小鳄去哪儿,一定等着她,再把她拉回医院。  一天夜里,碎花小鳄回到弗林医院的时候,看见凉亭里坐着一个女人,又看见凉亭下有个池塘,呈现出那个女人的倒影。  通过大脑监视器,明亮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太模糊了,明亮甚至觉得那个影子有点儿像自己。当时夜已经很深了,三层诊室里只有明亮一个人,没开灯,诊室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光。明亮真的被吓着了。  第二天,这个记忆延续,碎花小鳄对饭饭谈起了凉亭里的那个女人。  从病房监视器看,碎花小鳄确实对饭饭讲了,而饭饭盯着墙角,一直在自说自话:“那个女人做化疗,毛发都掉光了,哎呀妈呀吓死人了!后来,他的头发长出来了,眉毛长出来了,阴毛长出来了,睫毛却不长。大夫从他头上切了一片毛囊植入眼线,头发长得快啊,睫毛长得慢啊,从此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胡子,剪睫毛……”  下午,碎花小鳄又离开了弗林医院。  这次明亮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没有坐车,一个人慢慢朝清河方向走。一般人看来,这个女孩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只有明亮知道她的根底,有一样东西就露出了马脚——她的怀里抱着饭饭的枕头。她觉得她是跟饭饭一起外出的。  明亮远远地跟着她,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她在废墟里坐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又抱着饭饭的枕头返回了弗林医院。  走进诊室,明亮查看她大脑监视器的记录,大吃一惊:  碎花小鳄认为她和饭饭一起见到了饭饭的表姐,这个表姐讲述:弗林学校曾有个女生,姓李,莫名其妙地被人杀死了,后来,这个女生被埋在了学校西南角……  明亮真的被震惊了。  过去,弗林医院确实有个姓李的女医生,她工作努力,为人善良,有一天却被人杀死在了诊室里,胸口插进了一把剪刀。医院赶紧报了警。警察确认是他杀,不过,她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没遭到任何性侵犯,也没丢失任何东西。不为劫色,不为劫财,那只能是情杀或者仇杀了。可是,大家都知道,这个李医生离婚后一直独居,从来不跟男人来往,更不是同性恋。要说仇人,她的交际圈非常小,除了女儿就是同事,不可能有人对她产生杀机……  一直没破案。  医院猜测,她是被她某个患者杀死的。就算抓住了凶手,由于精神病患者没有自控能力,这个人也会逃脱法律制裁,最后还得被送进弗林医院,成为另一名医生的患者。  为了纪念这个姓李的医生,医院把她埋在了医院西南角,并在那里盖起了一座凉亭……  明亮刚刚进入弗林医院的时候,偶尔听过这个传闻。那时候,估计碎花小鳄刚刚出生。十多年过去了,大家早已经忘记了这桩无头案,它怎么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幻觉中?而且,连受害者的姓氏都一样!  从那以后,明亮偶尔路过那个凉亭,心里也会吹过阵阵阴风。在碎花小鳄的幻觉世界中,她感觉那个凉亭像座坟,真是太形象了,六根石柱把顶部举起来,就像一座坟被掀开了……  碎花小鳄电脑里的“父亲”是存在的。碎花小鳄不在病房的时候,明亮检查过她的电脑,看到了这个奇特的软件。明亮的父亲亡故多年了,她也想得到这样一个“父亲”。可是,她不知道这个软件是从哪儿来的,上网搜了搜,没有任何相关信息。  她想试一试,于是打字对碎花小鳄的“父亲”说:“你好。”  碎花小鳄的“父亲”在屏幕中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话:“你是谁?”  他竟然知道电脑前的人不是碎花小鳄!  明亮只好说:“我是她的医生。”  他问:“她病了?”  明亮说:“嗯,她的精神出了点问题,不过很轻微,很快就会好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的精神才有问题吧!”  明亮忽然感到对方有思维,他的回话不像是提前设计好的,两个人的对话明显是交互的,因为里面有情绪。  明亮想了想,突然打字问:“你现在在哪儿?”  对方一愣:“你说什么?”  明亮继续打字:“我想知道,你是在电脑前还是在电脑里?”  对方的脸上竟然飘过一丝很难察觉的笑:“都不对,我在……电脑后。”  明亮移开笔记本电脑,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碎花小鳄的父亲在相框里微微朝她笑着。  明亮感觉,照片上这个人是有灵性的,正是他在跟自己对话。她把相框转过去,等了一会儿,它并没有自己转过来,明亮注视着相框后的挡板和支架,开始犹豫了——难道他说他在电脑后只是个巧合?  离开109病房,明亮去别的病房转了转,回来,再次经过109病房,她推开门朝里看了看,依然没人在,那个相框却已经转了过来,碎花小鳄的父亲远远地看着她。  最不合常理的是,一天早上,碎花小鳄拿着照相机来到了配电室墙根下,对着墙拍了十四张照片。晚上,她把那些墙的照片都输入到了电脑中。  明亮通过病房监视器观察她,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目光射向了门。  没错儿,病房的玻璃上贴着报纸,黑色大标题是《专家:中国须加强掌控海外资源》,旁边小标题是《乘州拟在公交站设置公共自行车》,黑白新闻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现实世界和幻觉世界,一字不差。  终于,碎花小鳄把目光收回来,开始查看那些照片。  病房监视器无法看清那些照片,明亮只能通过碎花小鳄的大脑监视器,也就是碎花小鳄的眼睛。看着看着,明亮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自己出现在了碎花小鳄的照相机里!那是第九张照片,明亮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是的,明亮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方脸,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条绛紫色裙子,一双白色平底皮鞋。  实际上,碎花小鳄的日常生活专门有人护理。作为她的主治医生,明亮很少在她面前出现,她一直遥控观察。在碎花小鳄的心目中,明亮就是那个令她恐惧的女人,就是那个替换她物品的女人,就是那个躲在暗处想害她的女人。  这时候,明亮在诊室里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恐惧。  第二天早上,明亮确实在配电室那里遇到了碎花小鳄,明亮避开她的视线,赶紧回到了门诊楼。  最后一天,碎花小鳄从城里回到弗林医院,正好赶上护士为她更换了病号服。原来的病号服确实太旧了,蓝色洗成了白色,白色洗成了蓝色,后勤处刚刚在服装厂定做了一批,送到了。在碎花小鳄看来,除了牙膏,她所有的物品都被人替换了。  另外,医院在她的床头柜里放进了一本书,那是专门为精神病患者印制的,只是一本鲜艳的画册,却被她当成了iPad——季之末也没有什么iPad,这个患者比较听话,天天不声不响,更多的时间都是坐在床上看医院配发的画册。  碎花小鳄发疯地抓起那两件病号服,扔到了地上,接着,她决定逃离。  她之前曾经逃离过,住进了八宝旅馆。明亮派一个双眼皮的男护士跟踪她,被她察觉。后来,她自己回到了医院。在她的幻觉世界中,饭饭给她打了电话,为她揭开了所有谜团,其实,那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种希冀。  这次,明亮亲自出马了。她赶到病房的时候,碎花小鳄已经离开,明亮看见一个黑影朝医院东北角走去了。也就是说,她们在楼道里并没有发生身体接触。  明亮追了过去。  到了铁栅栏前,碎花小鳄爬了上去。这时候,明亮已经来到了她的背后,她看到碎花小鳄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她担心她摔下来,于是帮了她一把。  碎花小鳄爬上铁栅栏的顶部,回头看见了她,尖叫一声,摔了下去。  明亮说:“小鳄,别怕。我只想问问,你要去哪儿?”  碎花小鳄一步步后退,终于撒腿跑掉了。  明亮立即通知了侯先赞。侯先赞也是弗林医院的大夫,他和明亮只隔了一个癫痫诊室,那天他值班。  侯先赞马上带着两个男护士开车去追赶。  他们在海天旅馆找到了碎花小鳄,试图把她带回来,没想到遭到了碎花小鳄的激烈反抗。明亮一直在诊室里监控着碎花小鳄大脑里的图像,她感觉这时候的碎花小鳄已经接近一个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了。  回到医院,侯先赞把碎花小鳄送到了明亮的诊室。在碎花小鳄看来,她不是上到了地上三层,而是下到了地下三层。  由于碎花小鳄一路上又踢又踹,两个男护士把她捆在了诊室的床上。  明亮看着她惊恐的眼睛,心里有些悲凉。她观察碎花小鳄多日了,她感觉这个患者具有极大的康复可能,她正在探索有效的疗法,可是,今天看来,她的病情迅速加重了。她才只有18岁,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  明亮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叫明亮。”  第二章 说一小段  读到第二部第二章,你会认为这是一个关于精神病的故事。我写了十几年恐怖小说,会把一切都归根于精神病吗?  不是精神病的故事,那是什么故事?  继续看下去,你会大吃一惊,我保证。  第三章 噩梦在现实中重演  侯先赞把碎花小鳄带回来之后,明亮对她使用了催眠术,在精神世界的最深层为她进行校正。  当时夜已经很深了,门诊楼一片死寂,没有半点声音干扰。明亮催眠不借助任何东西,比如钟摆或者音乐,她只用语言。  这是明亮第一次给碎花小鳄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治疗。老实说,她没抱多大希望。  她望着碎花小鳄两眼之间,开始慢悠悠地说话——  天上一片大雾……  地上一片大雾……  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大雾……  你看不清我了……  我看不清你了……  我们都是白色的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四兔子死了……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死了……  七兔子死了……  八兔子死了……  九兔子死了……  十兔子死了……  十兔子其实就是大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明亮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般说来,不出三分钟,治疗对象肯定陷入意识模糊状态,但碎花小鳄不同,她一直恐惧地瞪着明亮,这种紧张是一种抗拒。  十多分钟之后,碎花小鳄的眼神才开始慢慢涣散,如坠五里雾中。  明亮轻轻给她松了绑。  为了找到精神上的病灶,往往是施术者问,受术者答。明亮却不需要碎花小鳄说太多,她天天看碎花小鳄的大脑监控器,那里面呈现的其实就是她的潜意识世界。  在催眠状态下,明亮静静地说,碎花小鳄静静地听,就像一个母亲耐心地给孩子介绍这个世界:天在上面,地在下面。那绿的是草,那红的是花。乘州是个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鳄紧闭双眼,似乎在痛苦地分辨着这些常识。  突然,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1。”  明亮愣住了。在催眠中,施术者控制着一切,受术者是彻头彻尾的被动方,只要施术者不提问,受术者绝对不会主动张嘴,可是,现在碎花小鳄说话了!  明亮试探地说:“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鳄依然闭着眼,又说了一遍:“1。”  明亮说:“你想说什么?”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盯着她的眼皮,继续问:“然后呢?”  碎花小鳄又说:“1。”  明亮想了想,说:“你说2。”  碎花小鳄不再说话了。  明亮忽然意识到,她并非四次都在强调“1”,她说的是“1111”!  1111?  11月11日?  明亮糊涂了。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碎花小鳄只说了四个“1”。接下来不管明亮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  一个多钟头之后,明亮太累了,她开始唤醒碎花小鳄——  十兔子活了……  九兔子活了……  八兔子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大兔子活了之后,碎花小鳄打个冷战,一下睁开了眼睛。  明亮朝她笑了笑,轻声问:“小鳄,你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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