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病雨4 邱子东被派出所放出来后,依然没有回油麻地。 又是一年的秋天。城市在雨里,天天在雨里。路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人的衣服、头发与脸都是潮湿的。雨一时停住时,攥一把空气居然可以挤出水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梧桐树的树干,被雨洗得鲜亮,而叶子饮饱了雨水后,一叶一叶地舒张着。处处梧桐,雨不能直接落到地上,那如云如烟的梧桐叶先将雨水接住了,然后再由它们将雨水滴落下来,雨仿佛不是天下的,而是梧桐下的。 空气里飘散着梧桐树特有的木香。 邱子东走在梧桐雨里,一脸憔悴,一身疲惫。湿漉漉的邱子东,更显苍老。他的背驼得厉害了,脚步疲软,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将双脚提得高高地很气派地走路了,双脚几乎是拖地而行的。他衣衫单薄,不住地咳嗽着。他虽然还是在捡垃圾,但对垃圾已显得很迟钝了,不少可以被捡起来卖钱的废品,都被那些眼疾手快的家伙抢先一步捡走了。 他拖不起了。 “我该回油麻地了。”他深刻地怀疑起来:也许,杜元潮根本就没有这幢房子。他用迷茫的目光望着城市以及城市的梧桐以及没完没了的梧桐雨。 他将捡垃圾积攒起来的钱仔细数了好几遍之后,已经开始计算着回油麻地:去浴室洗个澡,去理发店理个发、刮一刮胡子,去商店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给老婆买一块头巾,再给儿子买一辆便宜的玩具汽车……对油麻地的人说:我不想在朋友的工程队干了,我年纪大了,吃不了那样的苦了,我回来了…… 想起油麻地,他的眼睛就会潮湿。 雨随心所欲地下着,下得人心烦,下得让人觉得日子毫无出路。 邱子东拖着一只沉重的装满废品的袋子,走在梧桐树下。雨从梧桐叶上滑落下来,浇着本来早已潮湿的地。稀疏而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所冲,贴在他苍黑色的额头上。他的身体大幅度地向前倾着,即使这样,他身后的那只圆鼓鼓的袋子,也只是非常缓慢地跟着他向前行进。袋子在路上擦出一条干净的印迹。 他渴了,就吮吸着流到嘴角的雨水。那雨水是浸泡了一阵梧桐叶之后才流下的,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雨越下越大,梧桐叶再也无法遮挡。 他身后的袋子越来越沉,他都有点儿想放弃它了,但最终还是紧紧抓住袋口,将它拖向前方。 行进到了一条斜街。 雨毫不节制地倾泻下来,梧桐叶再也无力承受,一片一片地倾斜着,水从叶上流下时形成了无数的小瀑布。 邱子东被雨水呛得连连咳嗽。他终于扔掉了那只袋子,走到一座房子的屋檐下。他蹲了下来,将背靠在墙上。雨水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水流,在他眼前匆匆流过。看着看着,他竟然蹲在地上睡着了。 雨声一片。 油麻地竟然来到他的睡梦里:河、桥、船、芦苇、雨……他的嘴角还傻呆呆地流淌着温暖的笑意。 有个过路的人见他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有点儿担忧,就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忽地见他荡漾出笑波,不禁脊背有点儿发凉,赶紧走开了。 梧桐树改变着雨本来的形状,千姿百态地下着。但下到地上却都是一样的,一样地到处流淌。 地上的水渐渐涨高,淹没了邱子东的双脚。他依然沉睡着,即使起风,梧桐树摇晃着,将水珠撒落在他的脸上,也不能使他醒来。 这幢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洗脚水,一边仰脸看着水淋淋的天空,一边随意地将盆中的水泼了出去。当那盆水已在空中开放成薄薄的一大片时,她忽地看到了墙根下蹲着一个人,而那盆水正向他的头上浇去,不禁惊叫了一声。 这盆洗脚水,终于惊醒了邱子东。他一边用手抹着淋漓不止的水,一边朝那女人望着,或许是水使他一时睁不开眼睛,或许是刚醒来,一时目光模糊,他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虚而不定的影子。 但那女人却看清楚了他,手中的木盆咣当跌落在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珠。 采芹!程采芹! 邱子东的眼神渐渐恢复后,望着那女人,浑身颤抖起来。 采芹望着在地上蹲着的、似乎起不来的邱子东,愣住了,竟如一根木头般站在那儿动弹不了。 邱子东努力想使自己站起来,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只好依旧蹲在那里。 采芹终于走了过来,弯下腰,用双手抓住邱子东的右手,然后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她扶着他,欲将他扶进屋里。但邱子东的脚将要碰及门槛时,却不肯往门里走了。 “进去吧。”采芹用力推着他的后背。 邱子东犹豫了一下,将脚迈进门里。 采芹扶着邱子东,让他坐到一张椅子上。 邱子东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并摩挲了一阵,立即有一种几乎沉睡了千年的感觉唤醒了。他眯觑着眼睛,让双手由上而下,自然地顺着由高到低的扶手流淌着。那扶手温润如玉,油滑如鳗,细腻的触摸,给肌肤带来难以言说的惬意。椅背最是切合人性,顺着人体的形状,悠然弯曲,使后背处处感到实在与熨帖。椅面宽大,使邱子东瘦削的屁股更觉得畅快与气派。邱子东被这种感觉引领着,穿过岁月的荒凉,来到了童年。他不止一次地在程家大院坐过这把椅子。那时,他只觉得这把椅子太大,要把胳膊伸开,才能抓握住扶手。 他曾在上面使劲摇晃过,但没有一次能够摇动。这把椅子实在太沉了。 就是这一把紫檀木圈椅。 邱子东的双手终于如疲倦的兽物一动不动地伏在了扶手上。他打量着屋里的陈设。那些他曾触摸过或是看到过的家具,一一地呈现在他眼前:黄花梨木长方凳、黄花梨木束腰炕桌、黄花梨木凤纹衣架、铁力木床身紫檀木围子罗汉床、紫檀木雕云龙纹大方角柜…… 邱子东将头微微侧向一边去看卧室,这时,他看到了那张大床露出的一角。那大床幽幽地闪着亮光,一种类似于牛角发出的亮光。 他甚至看到了那只当年被二傻子抱回去的尿盆———一只做工极其讲究的尿盆。它静悄悄地立在床前的踏板上。它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是用于排泄的器物。上面的铜箍被擦得金光闪闪,更显得那器物贵重。 程家大院的辉煌于一天早上突然终结之后,这些东西散落在四面八方,怎么现在又如此神奇地都集中在了一起呢? 当邱子东环顾了屋内的所有陈设后,心灵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震撼,手在椅背上不禁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在这些家具与其他陈设物上游走着,竟一时忘记了仇恨,倒陷入一番感动之中。 杜元潮费了多少心机,又费了多少功夫?此刻,邱子东只有惊叹了。 日后,许多人在听说这样的情景时,也一个个觉得心头温热,有人甚至不禁泪下。油麻地小学一个姓顾的老师听罢,仰天感叹道:“杜元潮,天下第一痴汉!我若是程采芹,一辈子足矣,足矣!” 秋风秋雨秋梧桐。 邱子东看着门外的雨———那雨下得那么的愁惨,那么的迷茫,那么的盲目,那么的无边无际。他的心酸痛着,并像被拔凉拔凉的井水浸泡着。 采芹慌慌张张地忙碌着。她给邱子东沏茶,暖瓶中的开水汹涌而泻,猛烈注入水杯中,翻滚而出,将茶叶冲出来大半。她给邱子东拿来一条毛巾,让他擦一擦脸上的雨水,等将毛巾交到手上时,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擦脚用的而不是擦脸用的毛巾,急忙又将毛巾从邱子东手上取回。总算换上擦脸的毛巾之后,她很不好意思地将它交到邱子东手上。在邱子东用几乎崭新的、非常柔软的毛巾有板有眼地擦脸期间,她不时地瞥一眼屋中的陈设,仿佛那一桌一凳,她也是第一回看见。 邱子东擦完脸,还撸起袖子,分别将两只胳膊仔细地擦了擦。 在邱子东擦拭自己时,采芹就一旁站着,一副随时要准备伺候他的样子。 “茶沏好了。”采芹从邱子东手中取回毛巾时,说。 邱子东端起茶杯,努起嘴唇,轻轻吹了吹几片还未下沉的茶叶。喝去差不多半杯时,他将杯子轻轻放下,然后开始打量采芹:五十五岁的采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几乎还是那一副柔韧的身段,肤色越发的白净了,只有少许几根白发夹杂在依然黑而有光泽的发丛中,脸部细细的皱纹非但没有增添她的老相,反而显出几分令人心动的妩媚…… 这个女人,这个散发着体香、举止非同寻常的女人,为杜元潮所拥有!并且这个女人生活在城里、城里的大房子里、放了一屋上等家具的大房子里! 一股妒意从邱子东的心底悄然升起,并很快如风暴一般席卷了他的全部身心。继而是仇恨,一种达抵极致的仇恨。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两侧的腮帮上出现两道坚硬的却在微微颤动的肉棱。他在咬牙,往死里咬牙。 采芹低头站着,犹如罪人。 一时无话,只有外面敲敲打打的雨声。 阔大的梧桐树叶,在窗外摇晃,将天光摇成水光,将雨滴摇成钻石般的晶莹。 邱子东摇晃着站了起来,欲向门外走去。 “你?……” “我走了。”邱子东望着门外重重绿莹莹的雨帘,朝门外走去。 采芹跑在了他前面,挡在了门口。 他二人长久地对望着。当邱子东再度迈动脚步,欲从她身旁侧身走过时,采芹望着他胡子拉碴、瘦成蟹壳大小的脸,身体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扑通跪在了地上。 邱子东站着,风从梧桐树间吹进门里,他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 采芹将头低垂着。 当邱子东再次移动脚步时,采芹突然扬起面孔,眼中满是哀求:“看在我们三人一起长大的分上,你不要把这幢房子说出去,求你了……”说罢,流下两行泪来。 邱子东没有看采芹,面孔微微上扬,细眯着眼,看着门外的梧桐树以及从梧桐树叶上不住地流下的雨水。他看到,那雨水不时地被风吹得弯弯曲曲的。 采芹将头低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地面。 邱子东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他迈动脚步,从采芹的身边走向门口,走进雨里。 走出去十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好大的一幢房子,但外表看上去却很粗糙,甚至显得有点儿简陋,仿佛这房子建到后来,资金短缺,只好草草竣工了。他回想了一下,记起他曾两次路过这幢房子,但都将它忽略了。他对着这幢房子,摇了摇头,并长叹了一声。 他走在梧桐树下,接受着凉丝丝的雨点,心里倒也没有波澜,反而很平静。他甚至专心致志地听着自己的双脚踩在水汪汪的路面上所发出的吧唧声。 不久,他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他没有回头去看,依然走他的路。 采芹没有锁门,也没有拿伞就跟了出来。她的神情看上去有点麻木。她距离邱子东五十米。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邱子东窄窄薄薄的背影。她的头发、衣服很快就淋湿了。几缕发丝随雨水的流淌而垂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的双眼,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体的线条清晰地显示出来,虽然依旧很有风韵,但似乎已经有了臃肿松软的迹象。她走着,居然不觉那雨正越来越大。 邱子东拐进了一条狭窄而僻静的小巷,并加快了脚步,仿佛要立即消失掉。 采芹在巷口站了一会儿,走向了一条斜巷。 邱子东觉察到身后已不再有人跟随,便放慢了脚步。但当他就要走出这条深巷时,却发现采芹出现在了巷口,并朝他慢慢走来。他站住了。采芹一步一步逼近,直走到他面前。她看着他,目光里是乞求与哀怜。她哆嗦不止,突然像跌倒了一般,扑通跪在了一片水洼里。 邱子东欲要阻止她,但已来不及了。 她低着头哭泣着,双肩颤栗不止。她小声说着,犹如独自絮语:“求求你,求求你……”头越垂越低,直到将脑袋抵到水洼里,“看在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分上……” 小巷很窄,雨很大,两侧房屋的檐口,水流如注,倾泻下来,泼浇在采芹的身上。 邱子东掉转身走去。没有走几步,掉过头来,见风雨中采芹依然将脑袋抵在水洼里,他大声地叫着:“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还不行吗?!……”一边说,一边跺脚,将雨水溅起一片又一片。 说罢,老泪纵横。 采芹双手按在水中,大哭……梧桐雨/病雨5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油麻地镇镇长李长望的儿子李大国,在省城已混得很有人样儿了。这小子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一路悄然无声,却一路顺风顺水。在油麻地读书时,他很少与其他孩子来往,喜欢独处。在油麻地人的记忆里,这小子总是拿一根木棍、枝条之类的东西,独自一人,在深巷里走动,或是用棍子敲打地面,或是一边走一边用棍子的一端在人家墙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印迹。人问他话,他一般不作答,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玩耍,依旧走他的路。油麻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而就在这不在意之中,他从乡下的小学考入城里的中学。从此,十天半个月,油麻地人才能见到他一次。他在不停地长高,越来越有李长望的模样,但却没有李长望的野气与雄风,反而越来越显得文弱,像个书生。他与油麻地,油麻地与他,更是一天一天陌生起来。人们看到,他从城里回来,大部分时间是坐在油麻地的最高处———一座废窑的顶上,看大河,看芦荡,看炊烟袅袅的油麻地小镇。这一印象淡淡的,浅浅的,油麻地人依然没有在意他。那年秋天,他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油麻地人的心震动了一下。然而,他却显出一番无动于衷的样子,安静地呆在家中,要不还是坐到那座废窑的顶上。后来,他去念大学了,很少再回油麻地。即使回来,还未等镇上有多少人看到他,便又走了。后来,听说留省城工作了,但油麻地人搞不清楚他在省城究竟干什么工作。偶尔,他回来一趟看看母亲,都是速回速去,几乎了无痕迹。 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多少年后李大国会重返油麻地并在一段时间里主宰这里的天下。 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省政府办公室。本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但他头脑清楚,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有人缘,有人气,有能力,做事有分寸,拿捏得当,有点儿才气,加之还有一点儿乡下人的朴直,不到一年就做了科长,然后又做了副处长。这回组织部找他谈话,话虽没有挑明,但他听得出上头有让他去瓢城承担重要工作的意图,要安排他到基层挂职。告诉他,他马上便可去瓢城。到何处去挂职,由瓢城的组织部门安排。他没有多作停留,匆匆收拾行装,第二天就赶到了瓢城。瓢城的组织部门早已接到上头的通知,见了他,十分殷勤。他从这番殷勤中感觉到了他日后在瓢城的位置。但他小心谨慎,万分的平和与谦逊。当谈到挂职一事时,他说:“我到最基层,那里最锻炼人。”组织部门知道上头日后对他的安排,觉得将他放到最基层去挂职不妥,建议他去一些中层单位挂职,他却固执地坚持:“还是去最基层吧。”组织部门劝说不了他,只好作罢。在商量去哪一个具体基层时,他像是早已考虑好了,说:“去油麻地。”随即,他说,“那是我的家乡。我是油麻地养育大的,正好可借这个机会,为家乡做点儿事情,也算是报答父老乡亲。”组织部门觉得他的选择是有些道理,并为他不忘家乡的精神所感动。但也感到为难:“在油麻地安排一个什么职务呢?”他情况透熟:“油麻地的党委书记是杜元潮,他已经到了年龄了,可以退居二线了。组织上如果放心,在还未向油麻地派新的一把手之前,我可以暂时负责那里的工作。”组织部门同意了。 于是,杜元潮被通知上来谈话。杜元潮还想干几年,但现在既然组织部门让他退下来,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早已有了思想准备。他问谁去接替他的工作,组织部说过不几天就知道了。当天,他就留在了城里的那幢大房子里。晚上,他与采芹睡在那张大床上,说起他要退下来将有新人去油麻地接替他的工作时,二人都未想到李大国。杜元潮说:“退下来也好。退下来我就能常住在城里,跟你天天在一起了。”想到自己常将采芹独自一人留在城里守着这幢房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他感到自己老了。 这天,李大国在组织部的副部长老胡陪同下来到了油麻地。当小轮船靠在镇前的码头上第一个走下李大国时,跑过来围观的人说:“这不是李大国吗?”“李大国,是李大国,就是李大国!”有他的同学,情不自禁地喊:“李大国!” 李大国仰起头,望着岸上的人,摇摇手。 他怎么在轮船上?油麻地的人猜测他大概是跟顺船回来的。 杜元潮穿得滑滑滴滴地早等候在镇委会办公室里。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新书记来了,就出门来迎接。那时,李大国一行几人,已经穿过人群往镇委会而来。李大国叫了一声杜书记,杜元潮看到了李大国,微微有点儿惊讶,但也未多想,只是点点头,走过他身边,老远就伸出双手握老胡的手。他认识老胡。握了手,他就来回张望,寻找那个接替他的新书记,但除了看到小轮船的驾驶员和一个他见过的秘书外,并没有看到其他新面孔,心里感到疑惑。 镇委会门前的广场上站满了人,他们是被通知来开会听组织部宣布新书记的。他们与杜元潮一起疑惑着。他们有人将那位组织部的副部长当成了新书记。 在进镇委会的大门时,李大国与老胡互相谦让着,这个让那个先进,那个让这个先进,最后还是李大国大大方方地先进了。 杜元潮很纳闷,但依然没有想到会由李大国来坐镇油麻地的天下,因此依然没用正眼看他。杜元潮还在向后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张望什么?” “人呢?” 老胡指着李大国:“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吗?李大国!怎么你连一个镇上的人都不认识了?” 杜元潮不敢相信,愣在了那里。 老胡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杜元潮脸色大变,但却还尴尬地微笑着。 老胡说:“是大国的主意,让我们先按住不对你说,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好……好……”多年不再结巴的杜元潮忽然地又有点儿结巴了。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一片虚汗。他走过去,握住李大国的手,“好…… 好……” 李大国不卑不亢地握住杜元潮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胡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了任免之后,坐小轮船回城里去了。李杜二人站在码头上,等小轮船远去后,又互相淡淡地握了一下手。这之后,李大国没有去镇委会,先回家去了。 当戴着眼镜、一副教书先生模样儿的李大国走过油麻地的那条街时,油麻地人陷入了迷茫、疑虑与不安。 在杜元潮心烦意乱地等待上面给他在某个单位安排一个闲职时,李大国却安静得像一座移动的坟墓。有时候,他还会爬到那座废窑的顶上,但不是像从前那般坐着,而是站着俯瞰油麻地的河流与村庄。那时,油麻地人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眺望这一形象———这一令人揣摩不透的形象。 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钉入了他们的心中。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绿光。紫色的蚕豆花,开放在每一条田埂边,而菜花铺天盖地一般将油麻地的大地装扮得十分华贵。每一棵树上都有喜鹊,燕子在麦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飞翔。 油麻地真是这天底下一片难得的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朱荻洼朱瘸子被几个民兵用绳捆了起来关在了镇委会的一间小黑屋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有人来管他。他像一头饿坏的猪,蹬着瘸腿,在墙角上嗷嗷乱叫。 李大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依然安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细致地剪着指甲。天在下雨,空气潮湿,他的眼镜片起雾,使人无法看到镜片后那双足智多谋且又冷酷无情的眼睛。但走过他办公室门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种森严、威胁与压抑。 晚饭后,李大国让人将饿得脸呈菜色的朱荻洼拎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朱荻洼松了绑,然后让那几人离去。他点了一枝烟,走过来,插进朱荻洼的嘴中。 朱荻洼深吸一口,觉得软瘫如泥的身体又有了点儿精神。 李大国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白手帕,脸冲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镜:“朱瘸子,知道你犯什么罪吗?” “不知道。” 李大国戴上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来人呀,将他捆住,继续关到那间小黑屋里去!” 朱荻洼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李大国用两根手指很优雅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几个闻声赶来的民兵再度离去。 “说吧,你为还赌债,究竟盗卖了油麻地镇委会多少东西!” 朱荻洼吭吭哧哧半天,只说出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来。 “朱瘸子,你不肯说是吧?我来替你说!”李大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一口气说出大大小小数十样东西来: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文艺宣传队一面大铜锣,将它卖给了铜匠周家宝,得钱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镇委会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将它卖给了高仓小学的刘校长,得钱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将它卖给了江村袜子厂的食堂,得钱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体开始颤抖,额上冷汗滚滚。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大东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镇委会院子里的三根木料,价值二百多元,本来是用来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不翼而飞了……”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敢说你没有偷?!难道还要我说出是怎样被你偷运出去的、它的去处、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钱吗?!” 朱瘸子的瘸腿垂挂着,现在如钟摆一般晃悠不止。 一阵沉寂之后,李大国问:“瘸子,你知道你的盗窃罪要坐几年牢吗?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六年!” 朱荻洼扑通跪在了地上:“看在当年我给你老子马前马后跑腿的分上,你饶了我,饶了我……” 李大国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给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了吗?杜元潮能够有个人为他马前马后地跑腿,你又能够为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将身体倾伏在桌上,逼视着朱荻洼:“你不是一个好瘸子!” 朱荻洼的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你是个快活瘸子。我父亲当家时,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后来跟了杜元潮,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这回,我看是快活到头了!”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我一定好好为你跑腿,就像当年为你老子跑腿一样……” 李大国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麻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洼一直跪在冰凉的地上。 李大国插上了门:“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朱荻洼抬头望着李大国:“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就看你肯不肯帮。” “如果我能帮,我掉脑袋都帮。” “好!”李大国走上前来,蹲在了朱荻洼面前,小声问:“杜元潮在城里有一幢房子,在什么位置上?” 朱荻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大国站了起来:“看来,你还是喜欢去坐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说,我是你三孙子。” 李大国扭过头来:“油麻地总有人知道吧?” 朱荻洼张嘴欲说,但却又将话吞了回去:“不知道有谁知道。” 李大国从门后取出一把伞来,说:“你不帮我的忙,我也就不帮你的忙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说完,拉开门,撑开伞,“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说!” 李大国没有回头,望着门外在灯光下闪烁的雨丝。 “我琢磨着,油麻地有一个人知道这幢房子在哪里。” 李大国急转过身来:“谁?” 朱荻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邱子东。” “谁?” “邱子东。” 李大国点了点头,说:“起来吧,不早了,回家睡觉吧。你给我跑个腿,去邱子东家一趟,请他老到镇委会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说着走进雨地里。 朱荻洼听到了一阵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豆荚爆裂般的声音。梧桐雨/病雨6 当李大国将话题七绕八绕绕到杜元潮在城中的房子时,邱子东竟然说:“没有听说过。” 李大国说:“有人说你知道房子在哪儿。” 邱子东说:“笑话!”说罢,问道,“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走了。 李大国没有生气,说:“没有什么事,只是请你来聊聊。你当了那么多年镇长,有丰富的经验,日后可能要随时向你请教。” “你客气。”邱子东走了。 李大国很有耐心,他像一个很有境界的钓鱼人,手握着钓竿,安坐河岸,平心静气地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投放诱饵,看到底哪一种诱饵可以引鱼上钩。最后终于在一个夜晚将邱子东搞定了。他对邱子东说:“邱老,你还可以继续出来做工作。” 邱子东愣住了,望着李大国,仿佛不知道李大国在说什么。 “你可以出来继续做工作。” “你开玩笑?” “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老镇长。我想请你出来,帮我管一管窑厂与油坊,这可是油麻地的两大命脉呀!” 邱子东的两条腿克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当天,李大国并没有向邱子东追问杜元潮的那幢房子所在位置。第二天,他让朱荻洼为邱子东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干干净净的办公室来,也还是没有追问。但这天邱子东却主动将李大国叫到了一边…… 李大国笑笑,心中说:老狗日的,杜元潮当政时,就硬是没有让你过足这把瘾,你就憋死了。这会儿,都成骨头架了,还五脏六腑地惦记着!好,且让你过几天瘾,然后就滚你妈的蛋! 当天,李大国就去了瓢城。 第二天,上头就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调查杜元潮的经济问题。最知内情的周秃子见势不妙,竹桶倒豆子,哗啦哗啦交代了整整一夜,一笔一笔的,都是关于杜元潮二十多年来的暧昧账目。一个星期后,检察院通知公安局,可以抓捕杜元潮了。那时,杜元潮在城里。抓捕的消息,李大国提前知道了,便找公安局的人说能不能再缓两天。公安局问为什么,李大国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说缓两天,出了事他负责。等过了两天,杜元潮回到了油麻地,李大国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你们可以抓了,他人在油麻地。” 缓两天,就是要让杜元潮是在油麻地而不是在城里被抓走。 就像当年要拘捕李长望的情景一样,这天中午,公安局的那艘白色小轮船突然停靠在了油麻地镇前的码头上。不同的是李长望在夜里已将自己挂在了梨树上,而杜元潮却因在城中几日缠绵,正疲惫不堪地在床上呼呼大睡。精明一世的杜元潮,却就是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睡梦中被揪住戴上寒光闪闪的手铐。 除了李大国、邱子东与朱荻洼,没有一个油麻地的人会想像到这一幕。当公安局的人押着杜元潮走向码头边的小轮船时,整个油麻地都感到十分地震惊。他们纷纷向后退去,为杜元潮和那几个公安局的人让出一条道来,一片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 杜元潮一下衰老了。他低着头,在那些熟悉的总使他感到亲切的目光下匆匆走过。 雷声隆隆,天幕低垂,远处天边浓云如墨,浪涛般翻滚不息。空气里布满了大雨欲来之前的土腥味。 小白轮船的排气管放屁一般嘟嘟作响,屁股往水中深深一埋,翻滚出团团浪花,一声汽笛,便朝茫茫的大水驶去。 一段岁月,一段历史,就这样于这年的暮春时节落下大幕。 这天夜里,城里的那幢大屋着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当火苗从窗子里如鲜艳的红绸向外猛劲飘动时,人们才发现这幢大屋着火了。消防队来了,但来了等于白来。房屋建在狭窄的深巷处,根本进不去消防车,水管接了再接,也不能到达现场。人有无数,但只能看着它烧去。一屋的好家具,都是由上等的好木材做成,很禁烧,烧起来也很有力量,很有气势。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火苗如利器穿透房顶,直照天空。随即,一束又一束的火苗穿透房顶,犹如千支万支金红色的长矛。渐成火海,到处噼噼啪啪地响。烧红的瓦片发出爆炸声,在空中乱飞,吓得围观的人抱头鼠窜。 后来,整个房屋全部烧着了,火光冲天,城市的天空仿佛涂抹了一大片酡红的胭脂。 火将灭时,天下起大雨。清晨,人们看到好端端的一幢大屋已只剩下一摊凉丝丝的死灰……梧桐雨/病雨7 杜元潮抓走的那一天深夜,油麻地的人在睡梦中清晰地听到了马蹄踏过青砖街面而发出的清凉之声。这声音从街的这一头响起,到街的那一头结束,然后再从街的那一头响起,到街的这一头结束。的笃的笃,很动听,也很凄凉。有人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去看,看到了那匹白色的马驹。看到的人说,它像马驹,又不太像马驹,不知是一种什么东西。他们看得心惊肉跳,看得肃然起敬。没有一个人打开门来去惊动它。 有人看到,这匹白马驹居然能行走在水面上。受了惊动,撒腿就跑,蹄下水花四溅。 后半夜,它消失了。 有几个起夜的人说,天将拂晓时,白马驹居然站在了镇委会大屋的屋脊上,头朝东,尾朝西。 睡在镇委会大屋里的朱荻洼说,他听到了屋顶上当啷当啷的瓦片响。 东方发白时,白马驹像雾一样,在人的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年刚入夏,就开始下雨,一下就是数十天。那雨总带一股腐烂的腥臭味。地上到处烂乎乎的。树干上,瓦垄里,到处长着一种蛇头形的红艳艳的毒蘑菇。潮湿的草丛中、草垛下,还出现了油麻地人从未见到过的黑老鼠。自古以来,油麻地的老鼠都是褐色的。在潮湿的空气里,黑老鼠疯狂地繁殖着,一窝一窝的无毛幼鼠,使人看得毛骨悚然。这些黑老鼠还喜欢在雨地里跑动,留下无数细碎的脚印。有时,它们朝天仰着面孔,吱吱地叫着。人们看到,那尖嘴张开时,是鲜艳的红色。 雨还在下着,油麻地就开始流行瘟疫。几天死一个人,几天死一个人,搞得人心惶惶的。白色的送葬队伍,隔几天就会在田野上出现一次,相同的、悲切的音乐,一次又一次地响彻在村巷里。这里的每一条巷子,都长长的,两头低,中间高,像根扁担。有一个陌生而怪异的白胡子老头走过这里,看见灵幡在风中凄然摇动,说了一句:“扁担巷,死人死成双。” 后来的事实与这个老头所说的,没有任何出入。 这一年,油麻地的荒地上起了不少新坟。 夏天将要结束时,镇东头邵家十八岁的姑娘扣女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栽倒在一口池塘里,爬上来后就水淋淋地坐在池塘边犯傻,后来就唱了起来。唱的是油麻地的陈年往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未必清楚的往事,众人都感到蹊跷。不久,她就很少出门,开始又唱又跳地为人看病。让油麻地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会说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的话,一样的腔调。而这些死去的人,她连见都没见过。有几个老人不相信,就来偷听,才听了几句就神色慌张地赶紧往回走。 秋天的收成很糟糕。正是稻子拔穗时,每一块稻田里都长了鬼稻子。那鬼稻子拔出的穗是黑色的,用手一碰,黑色的粉末四处飞扬。三株稻子,差不多有一株变成了鬼稻子。而看上去,情形更要严重,黑鸦鸦的一片,好似稻田里竖起一根根乌鸦的羽毛。 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傻子被雨活活淋死在了芦苇丛里。 一条长有两只秀气大眼睛的小母牛,在草滩上散发出一种气味。这股气味吸引了二傻子,他像一只蛾子看到了光亮,被这气味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向小母牛。他一边走,腰间的那杆枪便一边挺立起来,将裤衩顶成锥形。他的口角开始流黏糊糊的口水。他在小母牛高高翘起的地方,看到了亮闪闪的液体。这液体像蜗牛从树叶上爬过时留下的印迹。液体在慢慢地渗出,积蓄成珍珠大小一颗之后,滴向草地。这颗“珍珠”滴落时,拖着一根蛛丝样的尾巴,一尺多长后,才彻底脱落。 天开始下雨,小母牛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湿漉漉的。 二傻子张着大嘴喘息着。 小母牛发现二傻子不怀好意,撒腿就跑。 二傻子紧追不舍。 小母牛闯进芦苇丛时,雨已下大,大到茫茫一片,白烟滚滚。 二傻子一心想接触到它,跌倒了爬起来,嘴中还嗷嗷不停。雨水大如桶泼,呛得他要吐出胆来。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然而即便如此,也很难使双眼睁开,他只能凭着感觉追撵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小母牛正用优美的臀部对着他,在雨水的刺激下,那高高的一处,竟如两瓣粉红色的花瓣向他开放着。他颤抖着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小母牛向前猛地冲去,芦苇丛哗啦啦分向两边。他跌倒了,但仍用双手死死抓住牛尾。 小母牛拖着他不停地向前奔突。他的衣服撕破了,暴露的身体被芦苇划破了一道又一道。不久,他的裤子被芦苇茬勾住扯了下去,露出了白嫩白嫩的屁股。黑色的蓬头鬼,像雨后老树下一株毒蘑菇,挺挺地冲向天空。 倾泻不已的雨水最终使他窒息。 油麻地的人找到他时,那条小母牛正用柔嫩的舌头舔着他的腹部。 没等过了年,李大国就提前撤了,直撤到省城。行前,他卖掉了房屋以及所有家产,然后带着老母亲,在油麻地还未彻底醒来的早晨,离开了油麻地。显然,他不想再回油麻地了———他与油麻地的关系彻底终结了。 油麻地有了新的书记,是个外乡人。他不认识油麻地,油麻地也不认识他,相安无事。 人们偶尔会想到杜元潮。说起他来时,他们念念不忘他的种种好处:他为油麻地铺了一条宽宽的砖路,直通到国道;他为油麻地重新盖了那么一座青砖青瓦的小学校;他当政那么多年,让油麻地的老百姓在这一带出尽了风头;他绝不欺负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忠厚老实的老百姓…… 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那幢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房子以及那一屋子的家具。人们似乎并不太计较那幢房子。“这不算什么。”说起时,还带有几分感动,几分钦佩,觉得整个世界柔软了许多,纯净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一个个心里都长了几分豪气。本是很粗野的,但在那片刻,一个个变得和气了许多,亲切了许多。抽烟的男人们互相让着烟:“抽我的!”“抽我的嘛!”女人们觉得在一起说说话,感觉真是不错。 有人说:“应该去看看他。” “真的应该去看看他。” 当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但关于杜元潮的传闻,隔不多久,就会有一些。 杜元潮在双洋劳改农场劳动。这个农场在海边。他这种人,到哪儿哪儿有人缘。他聪明智慧,识大体,知道退让,肯在节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写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愿意不声不响地照顾他、重用他,更不想为难他。他感恩,但同时知道分寸,从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地承受这一切。他会经常被从地里叫到场部,做一些出黑板报之类的轻活。他还有一项经常性的劳动:看管一群鸽子。这个农场地处偏僻之处,四周上百里荒无人烟,这里的工作人员除了看海浪千篇一律地涌来退去、听涛声总是单调无趣地轰鸣与粉碎之外,就只有孤独与寂寞如苇草一般包围着农场。不知哪一年的哪一任场长,在场部养了一对鸽子,结果越繁殖越多,到了现在已有上百只了,飞过天空时,大有遮天蔽日的样子。这群鸽子,不仅给农场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快乐,也给几百名更加孤独寂寞的犯人带来了生趣。鸽子成了这个农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飞翔在农场的上空,给了犯人们许多幻想与希望。 杜元潮精心地管理着这群鸽子,并对这些生灵产生了羡慕。 杜元潮提前一年,在这个农场度过五年后,被释放了。离开时,他要了一对白色的、刚刚开始长出羽毛的鸽子。油麻地的人见到的杜元潮,一手拿着一只鸽子。 杜元潮很瘦,寸头,很精神,但已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温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详地微笑着,一手握一只鸽子,直走向那幢已经锁闭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麻地人的感觉里,杜元潮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远门。 不久,杜元潮就在镇上走动了。没有人向他打听过去的五年,他也只字不提已过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与邱子东相遇了,他们握了握手。杜元潮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邱子东,邱子东接住叼在嘴上,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挡着不让风吹熄,向杜元潮送去。杜元潮点着了烟,等吐出烟来,邱子东才将自己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庄稼,谈谈今年的水势与芦苇,然后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对鸽子不久就飞上了油麻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麻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鸽子时,已经是八只,一样的白。 第二年,便有了一个有声势的鸽群。 鸽子成了杜元潮几乎全部的生活内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雄鸽将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鸽跟前绕来绕去地求爱;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鸽从外面叼回树枝与芦苇交给母鸽,母鸽将这些材料最终做成一个好看的巢;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刚出壳的雏鸽在母鸽蓬松的腹羽中动弹;津津有味地看着长出羽毛的雏鸽在窝里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可看的无穷无尽,有无穷无尽的看头。最使他心醉神迷的是鸽群的翱翔:一只只雪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在油麻地镇上空,在油麻地的田野与河流上,优美地飞翔着,它们搅动了阳光的金线,天空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它们似乎知道这种时刻,地面上会有无数张扬起的面孔在观望它们,于是飞翔便带有表演的性质,忽徐忽疾,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散忽聚,变化万千。杜元潮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的鸽群,心中十分满足。 就在这番满足之中,杜元潮会忽然地被什么思念所打扰,一时忘了他的鸽群,而显得困惑、伤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场大火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投靠远方一个亲戚去了,有人说她去了苏州,艾绒给她找了一份打扫剧场的活儿。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场分明是由她点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杜元潮从海边回到油麻地时,一位当年与采芹要好的大姐,给了杜元潮一个包裹,说是采芹委托她日后转给他的,并转达了采芹的叮嘱:暂且别打开这个包裹,日后非要打开不可时再打开。 杜元潮照着采芹的话去做了,将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一动未动。 想着想着,杜元潮会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直到鸽群降落、翅膀与气流磨擦发出嗖嗖之声时,他才会又回过神来去注目他的宝贝鸽子。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时他也会混在油麻地一般老百姓中间听范瞎子唱歌,而从前他是听也不听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欢,还能跟着范瞎子哼唱下来: 杏花村里旧生涯, 瘦竹疏梅处士家, 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鱼旋打, 有鸡豚竹笋藤花。 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 闲时节自炼丹砂…… 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听范瞎子唱歌了。他有时与杜元潮坐在一张凳子上,静静地听着。 偶尔,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 这天,邱子东走到镇子后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随便走走的,却看到杜元潮的那群鸽子正落在余四刚下种的麦地里觅食,就站住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块儿,嘴里发出“嘘”声,将泥块朝鸽群砸去。因为,他知道,余四为了防止来年的虫害,在下种时一并拌了农药。这食是觅不得的。鸽群立即起飞,飞向空中,飞向远处。邱子东仰头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然而,等他走出去一段路再掉头看时,那鸽群又正在朝余四的那块地落去。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在嘴中发出赶走鸽群的嘘声。 鸽群并没有因为他的嘘声就飞离余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觅食。 邱子东又捡起一块泥块儿,朝它们砸去。它们便再度飞走了———没有飞远,就在天空盘旋,不时地歪着脑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东走后,再落下来。 “这里的食又有什么好吃的!”邱子东不解,仰头望着这群奇怪的小东西,在嘴里嘀咕着。 鸽群很固执,偏要往这块地落。一见邱子东走开,就呼啦啦落了下来。 邱子东便又转身回来,用泥块儿赶跑了它们。估摸着它们还要飞回来,邱子东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鸽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觉得地上坐着的这个老头真怪:我们吃我们的食,碍你什么事! “再吃,再吃就一个个要吃死了!”邱子东坐在那里不动,守着这块地。 有人走过来,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他抬头望望天空的鸽子:“它们偏要落在这块地里吃食,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这人就捎信给杜元潮。 杜元潮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潮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潮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水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潮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潮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只褐色的鹰从芦苇荡那边飞来,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盘旋着。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它。那群鸽子在屋顶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观望着。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高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潮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激,一只只都呆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那只在天空中滑动的鹰。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麻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了一次交配。交配结束后,它们照例要用力扇动几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飞到空中。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迎着鹰急速升向高空中。那两只散飞的鸽子,也赶紧飞入鸽群。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绕鹰飞翔,使眼花缭乱的鹰无法判断到底要袭击其中哪一只。这是鸽群惯常使用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鹰在鸽群的白色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潮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隙。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黄昏时分,油麻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潮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白色内衣和一套崭新的黑色外衣,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久,眼角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床上安置好,他便断气了。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潮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依然天河泛滥,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皮,处处水光逼人。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色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于蓝旗营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