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5

第四天,向远终于扶着腰下了床,一个人沿着医院的长廊慢慢地走,她最讨厌白色,一片茫茫的白,好像看不到边际,这很容易让她想起一个惯常做的梦,全然的白色中一个女人孤伶伶的背影,不可怕,却总让她在梦中喘不过气来。她推开一扇门,果然看见了闭目躺在床上的叶灵和床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叶骞泽。叶叔叔还是没肯将叶灵转到精神科的病房。叶灵陷在白色床单里的身子小小的,脸色白得和整个医院的背景浑然一体,即使陷入无意识中,她的手仍然牢牢抓紧叶骞泽放在床沿的手腕。叶骞泽察觉到动静,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向远,没有惊讶,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床前。几天没见,他的眼眶都陷进去不少,下巴上有了青青的胡渣,向远还注意到,他被叶灵抓住的手腕上全是斑驳的抓痕和指甲掐出的半月形瘀伤,可以想像守在这样一个疯魔的病人床前,是怎样的身心俱疲。可是这不是他自找的吗?大多数人的伤心和苦痛都是自找的,像她自己,像他,像叶灵,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向远站在叶骞泽的身旁,俯视他的伤口,她已下定决心让自己不再自苦,可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解脱?沉默持续了很久,房间里只有叶灵悠长而有规律的呼吸声,她睡着了,而且是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也许这是药物的功效。“向远。”叶骞泽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而向远几乎辨认不出这略带粗嘎的声音是出自他的嘴。他缓慢地垂下头去,向远与他离得很近,这一低头,他的额头几乎就蹭到了她的手臂,她的手缩了缩,但没有挪开,于是感觉着他的头慢慢地靠在了她的手上。“向远,你那么聪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向远略张了张嘴,然后无声地笑了,他问她该怎么办?他竟然问她该怎么办!这个男人,他究竟是太过残忍,还是太过天真?然而她没有办法愤怒,因为她知道,他是真的把她当作一个知心好友,他累了,于是没有办法在这个好友面前掩饰他的彷徨。向远不知道为什么叶骞泽明明不是对叶灵无心,却一再地抗拒,最后闹得这样的收场,她甚至不想知道那个答案,那是他们的事情。她可以用四天的时间说服自己,即使再爱叶骞泽,也不能继续在一段没有希望的感情上虚掷,却没有办法伟大到为他们的感情指点迷津。她心甘情愿放弃,是为了保全自己一颗心,而不是为了成全。即使退一万步,真正站在一个好友的立场,她也坚定地认为叶灵并非良偶。所以,向远冷笑一声说道:“你问我该怎么办?如果我说,让你别再陪她疯下去,你肯听吗?”“她是我妹妹!”叶骞泽有些震惊地看着向远。“你比我更清楚你们不是什么兄妹,少自欺欺人行吗?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拖死你!”向远抬高了语调,她看见叶骞泽担心地看了一眼床上叶灵,他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而是担心她的话惊醒了叶灵。这个发现让向远忽然心灰意冷,觉得刚才自己的激动如此无谓,她想,她总在做无谓的事,就像叶灵当初在野鸭潭一心求死,她眼巴巴地去救她干什么,对于有心沉溺的人来说,你拉她(他)一把,不见得是帮她(他)。她退后了一步,又一步,“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骞泽,好自为之。”她打开房门,不期然看到叶秉林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叶叔叔?”叶秉林好像这才回过神来,流露出一脸的着急,“向远,我正找你呢,是这样,老家那边你李二叔给你打了电话,在学校找不到人就打给我了,说是向遥在学校……有点事,让你尽量赶回去一趟。我跟他说了,你腰伤得不轻,现在回去是不可能的,最好你给李二叔打个电话,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向远给李二叔打了电话,结果她还是没能按叶叔叔说的,沉住气,什么事都等腰好了再说。受伤后的第九天,当她终于可以大致行动自如之后,她没有听叶叔叔夫妇的劝阻,登上了返乡的火车。叶昀吵着要跟她同去,被她狠狠斥责了一顿,她说,学生就应该以学业为重,你马上就要考期末考试了,跟着我去干什么?骞泽原本给她订了机票,她也让给退了,只要没有大动作,她的腰就没有问题。回到李村已经是动身的第二天晚上,李二叔夫妇听说了向远腰不好,特意到村口去接她,向远谢了又谢,这些年,虽然在钱方面她没有少过向遥的,但也多亏了李二叔夫妇的照应。向远其实在过去几年基本上每个寒暑假都回家陪向遥住一段时间,不过向遥对她千里迢迢赶回来总是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是怪声怪气地说:“大忙人回家看我,真是受宠若惊。”就是说:“你是怕我趁你不在把这老房子烧了还是卖了……”向遥跟叶昀一样,十六岁,正值青春期,尽管向远自己好像没有经历这一时期,但她可以理解向遥在这个时期的叛逆和别扭,所以通常不跟她计较。有时向遥过火了,她干脆就回去得少一些,眼不见心不烦,但向遥用的花的从来没有少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向遥打电话给她,除了要钱,没有别的事情。一路上,李二叔和李二婶担忧地说了不少向遥的事情,向远越听,脸色就越往下沉。回到了家,门是虚扣的,里面黑洞洞的,显然向遥不在家――正值周末,向遥晚上不住校,她明明知道向远这一天会回来。“这个向遥,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李二叔唠叨着,帮向远拉亮了灯,李二婶去给她整理好被褥,向远舟车劳顿之下,一动不动腰伤也是隐隐作痛,她挣扎着给两个老人家倒了水,还好水壶不是空的,然后坐了一会,也不见向遥回来,便说服了二老先回家休息,离开之前,她悄悄地把一卷钱塞到李二叔手里,老人还想推辞,被向远制止了。这些年,她和向遥姐妹俩受李二叔一家照顾不少,她点滴都记得。李二叔夫妇离开了之后,向远就一直坐在堂屋的方桌前等着向遥回来,家里的老爷钟敲响了十二下,她才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向遥不是一个人,她听着门口的男女笑闹着道别,然后有一个脚步声走远,她就连打开门去看个究竟的力气也没有。向遥推门进来,看到坐在桌边的向远,笑容凝结在脸上,过了一会,才露出个小小意外的表情,“啊,你回来了,对了,你说过的。我忘记了,怎么办?”向远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示意她坐过来,“忘记了当然不要紧,你只要告诉我,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回来。”“哦,跟几个朋友去村里的录像室看影碟。”向遥漫不经心地边说边倒水喝。“朋友?除了村里那几个二流子,还有谁会在那种地方混到半夜?”“随你怎么说。”“别人我管不着,可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跟那些二流子有什么区别?”向远看着向遥那一身奇装异服,她开始后悔自己管教这个妹妹太少。“你在管我吗?你现在终于想到管我了?我跟你说,我不用你管。”向遥远远地,挑衅地看着向远。向远并不生气,“不用我管?可以,从我不管你的下一分钟开始,你别再开口问我要一分钱,然后你再去试试,在你不偷不抢不卖的情况下,你能不能自食其力,又或者,你的‘朋友’会养活你。”她见向遥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我也不想管你,可是你得管管自己,别闹出那些破事,让人把电话打到我那,我都替你脸红。向遥,你过来……我让我过来听见了没有!”她声音不算大,但向遥杯里的水溅出了几滴,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坐到向远的对面。“向遥,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亏待了你?”向远看似心平气和地说。向遥还是不吭气。“你不说话?那我继续猜,你很缺钱用?”向遥的脸顿时刷白,有些慌张地摇头,向远冷冷说道:“你就缺那十块二十块零花钱?缺到要在学校宿舍偷的地步?你没有的话可以说一声啊,我那次没有给你,啊?”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没头没脑地朝向遥脸上扔,“你说啊,你为什么要偷?你成绩不好,不爱念书,不思上进也就罢了,我没指望你什么,只求你踏踏实实做人,结果呢,你跟那些不三不四地人鬼混,在学校小偷小摸被老师告到我这里来,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说啊,说话!”向遥缩了一下,然后咬咬牙,“我就是爱钱怎么样,你不也一样!”向远气得发抖,“至少我每一分钱都光明正大,你跟我比?!”“我比不了你,连做你妹妹都不配,你什么都比我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你太不争气!”“在你心里面,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是争气的,我、爸爸,我们在你眼里都是寄生虫,是多余的。对了,你最喜欢的是向迤,可是他死了,所以你更加恨我,你一定在想,那天死在潭里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向遥忽然泪流满面,她是个漂亮的女孩,继承了父母五官的所有优点,向迤跟她长得很像,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她的话逼得向远不得不又想起了弟弟在水里漂浮的身影,惨白的,肿胀的,向迤,她最贴心的小弟弟。向远觉得自己痛得没有办法呼吸,腰部,还有腰部更往上的地方。如果向迤还活着,她就不用因为世界上只剩向遥这仅有的一个亲人而不得不对她好――没错,她也想过,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向遥。“你没资格跟我提向迤。”向远一字一顿地说。“我也不想提他,可我天天一闭上眼就看得见他。那天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装成溺水的样子喊救命。我怎么想得到他会真的跳下来,怎么想得到他的脚会抽筋?我想去救他,可是水忽然变得很冷,我很害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沉下去,连伸出来的手都不见了。我们都吓呆了,邹昀也吓呆了,这主意原本也有他一份,看着向迤跳下水的时候他还在背后偷笑,可最后只会哭……向远,你以为向迤死了我不难过吗,他跟我从存在那一秒就在一起,我愿意代他去死,我死了,他活了,你就高兴了,可是现在我没办法,没办法,你知道吗?”向远听得像出了神,向遥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仿佛跟她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只有一些声音似远似近地透过来,“我心里也很痛,很痛,你知道吗,你知道痛吗……”痛吗?痛吗!她忽然起身给了向遥一个耳光,然后身边的一切才安静了下来。“你说你痛,问我知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不知道!就像这一巴掌打在你身上,你很痛吧,啧啧,半边脸都红了,可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痛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你觉得自己心肝都撕得血淋淋的,肠都铰断了,其实别人一丁点都体会不到,看你表情恐怖,同情一会,接着该舒服还得舒服,该高兴还得高兴,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们的心我们的肉长在各人自己身上,酸甜苦辣,自己尝的味道只有自己明白。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别要求别人懂你的感受,叫得再大声也白费工夫,不怪别人冷血,怪你自己没防备。”向远说完,看着向遥打了个寒颤,她接过向遥手里的杯,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在夜晚令人闻之惊心,向远的声音却平静无澜,“你再这样下去,就像这杯子一样,摔烂了,扫扫就该扔了,别人却都还是好好的。你最好记住我的话。”她朝房间走去,移动脚步的时候发现腰都直不起来,向遥动了动,像是想去扶她,却没敢走过去,只知道喃喃地问,“你腰怎么了。”向远冷笑了一声,“看见了吧,腰疼的是我,你会有感觉吗?”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这天晚上她说了太多的话,有些话是早想说的,有些话是不该说的,可她都说了。说出来之后,她竟然感觉比之前任何一天要轻松,那番话也许不止是对向遥一个人说的。关上门之前,她叫了一声仍在发呆的向遥,“把地板扫扫,收拾好东西,做好转学的准备。”第二十二章叶骞泽教书育人的梦想最终也没能顺利实现,他拗不过父亲的固执,也拗不过自己心中身为长子的责任感,尽管对经商从无兴趣,叶灵病情稍稳定一点之后,他还是回江源上了班,作为叶秉林的助理,开始学习着打理父亲闯下来的事业。向远在毕业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向遥转学,新的学校选在G市的一所全日制寄宿中学,向遥没有城市户口,转学颇费一些周章,向远大学几年的小小积蓄几乎耗尽,其中叶秉林也没少帮忙。向远深知这几年得益于叶家甚多,没有叶秉林,这一路她必然没能走得如此顺利。临近毕业之即,她不是没有想过今后进入江源,为叶叔叔的事业出把力,叶秉林也不止一次提过让她离开学校后直接到江源财务部报到。可是随着毕业的时间越来越逼近,叶秉林眉头越来越深锁,原本以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却一拖再拖,好几次他看着向远,似乎都是心里有事难以诉诸于口。终于有一天他把向远叫到家里吃饭,单独跟她谈了谈今后就业的问题。他说:“向远,叶叔叔一直看好你,你学的是财会,但是以你的机灵,何必去做一个小小的财务,要不这样,你学校的手续办清楚了,直接到江源来,叶叔叔给你安排一个好岗位,正好人事部需要一个劳资统计,你先做着,慢慢熟悉一下企业的环境,以后一定会有发展的……要不,就到董事长办公室做我的助理,和骞泽一样帮帮我的忙?”叶秉林的话说得很谨慎,向远心里顿时明镜似的,不用费心思去猜,一定是叶叔叔在把她往财务部安排的时候遇到了阻力,而这阻力来自于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即使公司是属于叶秉林的,他在江源有完全的话事权,但很多时候,他不得不从全局出发去均衡考虑,不说别的,财务总监叶秉文是他的亲弟弟,而向远只是个值得欣赏的小朋友,再看重,也是外人,他会不遗余力为她考虑就业的安排,却不至于因为她而跟弟弟叶秉文过不去。说实话,向远选择财会专业完全出于她对数字及账目天生的好感,至于毕业后是否一定要去做一名会计师,她并不执着,所以原本去哪个部门对于她来说都不是个大问题,然而叶秉林此时的犹豫却提醒了她一件事,她原以为自己进入江源是报答叶家,可从现在看来,她也许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叶叔叔越是想尽办法给她一个好的安置,她就越体会到这一点。做个劳资统计员,凭着叶家的关系进入江源,想必是轻松又顺利的一份工作,做叶叔叔的助理,也许更是威风,不过江源虽不错,她向远要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也并不是一件难事,明知道江源有人不欢迎她,她又不是不能自食其力,何苦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向远对叶秉林说:“对不起,叶叔叔,我打算在外边找工作。”“胡闹。”叶秉林说,“放着现成的工作不干,你去外边找工作,是看不上江源还是跟叶叔叔见外。”向远笑道:“说实话,有叶叔叔您在,我进到江源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求之不得的事情,不过我就是怕太安逸了,想趁年纪不大,在外面见见世面,今后要是碰壁了,说不定还得灰头土脸地求您给我安排个地方呢。”叶秉林也不糊涂,他知道向远的意思,她虽年轻,却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既然说出了这番话,心里想必已有了决定,她这样的人,就算出去闯,又能吃亏到哪里去,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遗憾罢了。他叹了口气:“你说的也对,趁年轻多闯闯是好的,叶叔叔要是拦住你的话就是不近人情了,不过我老了,骞泽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向远会意,“叶叔叔您年轻着呢,三个叶骞泽都比不上您,不过要是那一天有用得上的地方,就算是给您擦桌子扫地,只要一句话,我没有不回来的道理。”“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叶秉林笑了起来,随即又和蔼地拍了拍向远的肩,“既然想好了,就去吧,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老朋友的公司。”“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跟您开口的。”向远从叶秉林的书法走出来,叶昀就等在走道一旁,看见她就跟上去问:“向远姐,你什么时候搬过来?”这还是向远从老乡回来之后第一次单独跟叶昀打照面,她克制住翻涌而上的异样感觉,淡淡说道:“搬?谁说我要搬?”“你到我爸公司上班,他不给你提供宿舍?阿姨都说你会搬过来。”“你代我谢谢阿姨。”向远说,“我大概不会到江源上班。”“为什么?”叶昀顿时又惊讶又失望。向远朝楼下走:“没有为什么。”她的转身很及时,所以叶昀察觉不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恨意,回来的路上向远已经反复跟自己说,叶昀是个好孩子,即使向遥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当时他毕竟年纪太,――然而她无法说服自己,若不是他们的一场恶作剧,也许今天在她身边欢笑的应该是向迤,她的亲弟弟。叶昀不依不饶地追着她下楼, “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哥,你生他的气,所以连带着生我们全家的气。”“没有的事。”她依旧头也不回。“向远姐,你去哪,向远姐,你先别走啊……”他叫得向远心烦意乱,不得不在最后一级阶梯刹住了脚步,“烦不烦,啊?烦不烦!”叶昀没料到她的忽然驻足,差点撞到她的身上,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忽然听到向远低声说了句:“我不是你姐。”他愣了愣,慌张地笑了一下,似乎想证明她像以前那样逗自己开心,然而连她的眼神都陌生了,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只手扶住墙,茫然地抠着墙纸的纹路,眼神如迷路的小花狗。“又要掉眼泪了吧,哭吧哭吧,没出息的家伙,多大都不会长进。”向远避免跟他目光交流,嘲笑道。没想到他偏是忍住了,梗着脖子,“谁说我会掉眼泪,我跟你说过不会再哭的。”“我跟你说过的话有那么重要吗?叶昀,其实我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不用这么……”“你不是别人。”向远在他斩钉截铁的一句话中词穷,苦笑了一下。叶昀不知怎么的,似乎又找到了说服了自己的理由,“向远姐,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冲我发火,发完了心里就舒服了,没有关系。”她忽然有些害怕他那点小小的振奋,无意识间手抓住了扶梯尽头那光滑的大理石球,触感透心的沁凉。她想冲着这个男孩吼:“你为什么要这样在我面前委曲求全,不就是因为你的过失吗,不就是因为你和向遥一样,变相地害死了向迤吗?”当然,她不会那么问,这里是叶家,她不想惊动任何人,也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失控,更重要的是,就算她得到了一个答案,那有意义吗?即使他说“是”,她的心里就会好过一点?没有什么可以让向迤活过来了,没有。即使叶昀愿意拿命来抵,她的阿迤,已经死在几年前的那个秋天,尽管她多么不愿意承认,然而,一切都是命,是向迤的命,她和他姐弟的福分就只有那几年,现在活着的,贴心的人是叶昀。她何必去管他对她的好是出于赎罪还是习惯,也许他自己根本就没有答案,活的太明白并不会让日子变得更轻松。这些年,在对向迤溺水的细节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和叶昀不是也有过亲姐弟一般岁月吗。向远匆匆离开向家,甚至没有跟叶秉林夫妇打声招呼,任凭叶昀追出去很远,她也没有搭理。也许在下一次见面,也许在下下次见面,她就会心无芥蒂朝他微笑,然而现在还不可以,她需要时间,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时间。第二十三章从决定自谋出路那天开始,向远便正式地开始了找工作的历程,她投简历的第一个地方是永凯集团,这个以竞争残酷而著名的地方。如果说江源是一个成功的地方企业,那么永凯就是一方巨擎,它的拥有者章氏数代豪商,新中国成立之后与政府关系密切,十年浩劫虽然蒙难不少,但八十年代初以房地产重新起家,时至今日企业版图已拓展成集房地产开发、生化、电子业为一身的上市集团公司,全省著名的纳税大户,现任永凯的掌门人章晋萌也同为全国人大代表和省商会执牛耳者。永凯大厦第十七层的会客厅,零落有致地坐了好几十号人,在人口密度如此高,而又没有任何强制约束的情况下,这是向远印象中安静程度仅次于图书馆的地方。永凯年度招聘会的第二次面试现场,向远经历了初试时年末抢购一般的拥挤,还有设在星级酒店的初试那人头攒动的场面,向远觉得自己今天得以坐在这里,不管最后被录取与否,都算长了见识。会客厅里安静地诡异,唯有纸页翻动的细碎响声,还有人事部前台小姐甜美的嗓音:“下一位,×××”。那些进出小会客室的脚步或沉重或轻松,有些三分钟不到就去而复返,有些在里边一待就是一刻钟,出来的时候嘴角自然有隐约得色。大概能够幸存到这一步的都是个或大或小的“精英”,向远想,莫非“精英”都是遗世独立的?否则她身边的这些衣冠楚楚的人为何一个个正襟危坐、眼神淡漠、面容矜持,明明等待是如此枯燥而漫长,竟然没有谁和谁互相交谈讨论,不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材料,就是独自作思考状。向远自知走出校门时她虽算得上履历辉煌,但坐在这海龟扎堆、才俊云集的地方着实不起眼,但她不认为这个时候紧张对待会的面试有任何帮助,可又无其它事可干,只得随手翻开着永凯的宣传内刊,直到感觉自己身边的空位被人填补了。向远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刚坐在她身边的人,眼睛来不及防备,被晃得一花。怪不得她少见多怪,在主色调非黑即白的面试现场,忽然多了这么一个人,就像肃杀的水墨画被泼上一小片朱砂。身边的这个女子一身鲜艳至极的橙色衣裙,乌眉红唇,面容明媚。向远不知道这个女子是什么时候进入会客厅的,至少起初她没有见到――这样醒目的长相和打扮,走在美女云集的商业购物区或者夜店,都应该是受人瞩目的,可是出现在这个地方,未免有几分奇怪。“嗨。”橙色美女与向远视线相触,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向远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周围的不少人故作不经意地朝她们这边张望。她确定了一下对方打招呼的对象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这才笑了笑,不与陌生人交恶是她处世的准则之一。对方也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展颜之下,更显明眸皓齿。要是这身橙色打扮出现在另外的人身上,向远大概会觉得像极了一瓶会走路的鲜橙多,可眼前这女子却让她感到无比妥贴,这也许是穿这身打扮的人皮肤白皙,眉目清朗的缘故,至少决不招人讨厌。“好安静啊,太静了,像追悼会。”美女压低了声音对向远说。向远心有戚戚然,笑着点头。美女得到了响应,继而又朝她凑近了一些,认真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陆明君。”向远其实并不知道陆明君是谁,也不知道对方这句话是褒是贬,于是顺口也给了对方一句,“多谢,你不笑的时候像英格丽?葆曼。”“英格丽?葆曼”顿时笑得天花乱坠,“有意思有意思。我就知道这里的人里你最有意思,你穿得都比他们有个性得多。”向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万能的白衬衣,明智地选择对她的评价不作回答。那女子好像这才发现自己的套近乎有些突兀,于是笑着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章粤。”后来,向远有一次问章粤,“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你为什么穿一身那么奇怪的颜色?”章粤回答:“我那天出现在永凯之前,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在白天外出行动,所以想挑个阳光一点的颜色。我还以为我穿得很好看。”她也回问过向远,“那天面试的时候,四周静得要命,谁都不吭声,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向远说,“通常像你这种打扮出现在公司里的,不是老板的女儿就是领导的小蜜,这两种我都不想得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当时相邻而坐的向远和章粤并不知道后来会成为朋友,她们打过招呼,相互自我介绍,话题依旧少得可怜。章粤百无聊赖,低声问向远,“这里坐着那么多男人,你觉得哪个最有型。”向远环视会客厅一周,最后选择了用手在面前的宣传册首页一指,那里是永凯大老板章晋萌在办公室内的工作照。其实当时向远并无百分百的把握确定章粤就是章晋萌的女儿,她指着章晋萌的照片回答章粤的问题没有讨好之意。本来,章晋萌年过半百,但面容身材保养得宜,看上去甚至要比跟他年纪相仿的叶秉林要年轻十岁,他面目端正,眼神从容,想必年轻的时候可以迷倒不少女子,即使作为知名的成功商人,他眉宇神色间也并无锐气和疲于奔忙之色,浓重的书卷气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商人。当然,向远认为的“有型”更多的是出于对章晋萌传说中眼光精准,善于抓住政策契机,投资鲜少失利的推崇。章粤当下拍了拍向远的腿,“眼光不错,你指的这个到现在都还是个风流倜傥的老帅哥,不过他不算,我是问在场的男人。”这个问题向远并不太感兴趣,不过枯坐着也是坐着,她配合地再次四处看了看,然后虚指了一下小会客厅的落地玻璃窗那头,端坐在主面试官位置上的年轻男人。即使隔着这么远距离看过去,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他似乎也并不过分。“谁?”章粤好奇地挑高了眉。“那个艳尸。”章粤扑哧一笑,是她对向远说这里像开追悼会,那么人人必须瞻仰的面试官自然是就像是追悼会上那个惟一的主角――尸体。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什么,“艳尸”似乎意识到外面有人对他不寻常的关注,透过玻璃朝她们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抿嘴一笑。“他是对你笑吗?”向远问。章粤说:“是啊,我就是那个来找‘艳尸’吃午餐的寡妇。我跟你真有共同语言,你觉得有型的两个人,一个是我老爸,一个是我老公。”那一次面试,向远最终被“艳尸”――永凯的行政副总,也就是章粤的夫君、章晋萌的乘龙快婿沈居安录取,她不知道是因为她表现过于优异力挫群雄,还是章粤的枕头风最终起了作用。她成了永凯财务公司的一名成本核算会计,七个月后,她调职为沈副总的助理的助理,也就是副总身边的二级助理。沈居安在永凯主管市场开发,他和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构成了永凯最前线的参谋部,和他谦和儒雅的外在截然不同的是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用永凯总部的人的话说,十八楼章董身边的人个个带眼镜,十七楼副总的小兵走路像是冲锋。沈居安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矛盾的人,据说他出生贫寒,没有任何背景,仅靠一付好皮相娶得章家公主,一跃成为东床驸马,可这个靠女人起家的男人在非议中一路高升,背后闲言碎语的人不少,但当面能找到理由撼动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永凯的男人,谁都在心里鄙薄过沈居安,可谁都想成为沈居安――当然,也没有人可以代替沈居安,他坐拥如花美眷,却平均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他就平时连对待大厦清洁工都彬彬有礼,笑容令人如沐春风,裁减冗员、打击商场竞争对手时却著名的“心狠手辣”;他从不否认自己靠一场婚姻谋得了如今的名利,却能让永凯的投资增长额短短三年内在他手中翻了一番……到了最后,所有的人能够挑剔他的最后武器也只剩下他“攀龙附凤”的婚姻,可他的婚姻偏偏是幸福的,在任何人眼里,他和章家大小姐都是神仙眷侣一般的恩爱夫妻。他身边的员工,往往是整个永凯最能干的、熬夜最多的、老得最快的、升得最早的。向远虽然只是二级助理中的一个,不过她欣赏沈居安的办事方式,也很适应这样紧锣密鼓的工作节奏,在永凯的日子后来竟成了她记忆中最快乐惬意的工作生涯。章粤和向远的友情莫名其妙地持续着,向远虽然人前都是一付笑脸,但其实并不是个容易混熟的,何况是跟她出身背景、性格爱好大相庭径的章粤,但是跟章粤打交道的时候,章粤很容易让人忘记她是永凯的千金,向远老板的老板的夫人,她就是她,左岸的老板娘,交际如云,可偏跟还是小兵一个的向远做了朋友。向远跟章粤熟悉之后不得不成为左岸的常客,按章粤的话说,她爸爸和丈夫的事业算什么,都比不上她的左岸有意义。向远在左岸见过好几次沈居安,有时是来接妻子,有时是带客户来捧场,他在这里见到向远,并不摆领导的架子,笑着跟她打招呼,完全就像她不是他的员工,而是他妻子的朋友,倒是向远自动跟他保持距离,甚少主动套近乎,回到公司,各司其职,决口不谈私事,章粤从来不问,向远也不怎么提她夫君工作中的细节,这大概也是厌恶拉扯裙带关系的沈居安并不排斥向远的原因。沈居安在的时候,凤凰一般的章粤就像只小麻雀一样围绕在他身边,欢快地叽叽喳喳,他总是温柔溺宠地看着他的娇妻,画一般的一对璧人,天造地设,谁都称羡,可是,向远打赌沈居安并不一定知道章粤酗酒,至少不知道程度之严重。向远去左岸大多数是在章粤留给自己和熟人的贵宾厢里,人少的时候,章粤就开始一杯杯地喝,50多度的烈酒,饮凉白开一样,向远不喝酒,也不喝饮料,通常只是一杯水,跟章粤各喝各的,偶尔碰杯,互不妨碍。经常和章粤在一起的还有她的表弟程铮,不过按照章粤的说法,以前没结婚的时候跟程铮喝酒才叫一个爽快,后来他家里有了人,收敛得居家妇男一样,不到十点就频频看表,还不如跟向远用白开水碰杯有意思。向远不是没有劝过章粤,喝酒伤身,少喝点。章粤总是笑着问,不喝干什么。就连程铮也对向远说,能劝得住的话他早劝了,章粤不糊涂,她高兴,就由她去吧。有时喝得烂醉,如果向远次日休假,章粤就会央求向远送她回去,向远大学时候考的驾照,如今才派上用场。章粤婚后跟单独沈居安同住,自家的楼盘,当然挑最好的地段最好的一栋,然而不管怎么醉,她都会捱到早晨才肯回家,沈居安很早就开车出门,他想必很少见到妻子的醉容。章粤的酒醒得快,独自在家昏睡半日,清醒后又是一个玉人,她告诉向远,因为彼此的作息时间不同,害怕互相打扰,她和沈居安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彼此有时间有兴致才“约”在一起。章粤自己打趣自己,说一辈子都在约会,到老都新鲜。“人人都说我最幸福,向远,你为什么不问我幸不幸福?”章粤说。向远冷眼看她:“好吧,你幸不幸福?”章粤点头,“我很幸福。”第二十四章章粤说,身为女人,她有权利放纵自己感情用事,远离理性,远离规则,所以笑她把自己的店起名叫左岸。向远嗤之以鼻,“你当然可以理所当然住在‘左岸’,可普通人工作一天甚至几天,累得像条狗,挣来的钱未必买得了你这里的一杯酒,拿什么本钱感情用事。你放眼望过去,大多数人还是在你对岸忙活。”她说的大多数人也包括自己,工作了之后,她就像这个城市所有的上班族,早出晚归,忙忙碌碌为了三餐。幸而永凯待遇颇丰,向远除了供自己日常用度和向遥的学费生活所需,还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小单间,蜗牛壳一般,但也尚可栖身,早年购买的几支股票到现在翻了几番,找个合适一点的时机抛出去,再奋斗一两年,买下这样的一个蜗居也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想,向远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在这个城市找到一席之地,甚至比想像的更好。她还是不时地给叶叔叔和叶太太打电话,相互慰问近况,可叶家还是踏足得少了,偶尔也去吃顿饭,叶太太还是那么深居简出,见了向远,却总说寂寞。叶骞泽进入江源后,叶秉林肩上的担子似乎并未减轻,忙碌依旧,可年纪毕竟摆在那里,同样的工作强度,他应付起来要比以前要力得多。向远也见过叶骞泽一两次,简单地打声招呼,说些浮于表面的问候,她感觉得到骞泽微弱的失落,距离真是一种微妙的东西,他回国后,她和他人离得近了,心却远了。其实向远对叶骞泽没有怨怼,他们的疏远也许并不是他的问题,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真心地想把她当作朋友――也许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是她自己醒了。每离他近一些,向远就会发现自己的克制力并没有想像中的可靠,她理解他,可是看见他,心里还是会难受,她不愿意自虐。听叶昀说,叶灵的病情基本上稳定了下来,但是像正常人那样上学、工作是不太可能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自己才懂的心事,即使不发病,也有可能一整天一动不动。叶太太、杨阿姨和叶家请来的一个专职看护都日夜守着她,医生也定期到家里来作检查,她的病没有恶化,但也看不到痊愈的希望。叶昀还是叶家跟向远关系最密切的一个人,他放了学后经常自己坐公车到向远的住处去找她,每次都有充分的理由,有时是送去叶太太新烤出来的一盒饼干,有时是问一道简单的代数题,有时是跟同学在附近的场地打完球顺便来看她,来了必定蹭顿饭,向远不煮,他就自己做。遇上向远临时有事出去,他也不急着走,继续在她房间里上网,回去的时候给她带上门。来的次数多了,房东也认识这个穿高中校服的男孩子是向远的弟弟,有时向远不在,房东也会主动给叶昀开门。最让向远惊讶的是有一次她加完班回家,竟然看到叶昀在她对门那个眼高于顶的外企熟女家里看电视。自从向遥的那一番话之后,向远对叶昀其实一度心怀芥蒂,不是没有过恨意,可说到底,恨也无济于事,向迤死得太早,向远努力回想,然而一路走来,叶昀陪伴在身边的记忆已远多于她那早夭的弟弟。原来再至亲的人也是一样,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都贪恋触手可及的亲切和温暖,也不是她忘了阿迤,而是比起阿迤留给她的惨痛,她更愿意记得叶昀笑起来的样子。有时向远这么对自己说,如果叶昀当年真的做错了事,那就把代替阿迤当作是对他的惩罚。有一次,向远出门忘记带钥匙,恰逢房东外出旅游,大冷天的,她瑟缩在家门外而不得其入,最后不只有请锁匠撬了门锁,这才解决了问题。她想起章粤的一句话:“你知道单身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吗?NO,NO……不是男人,而是门钥匙。”于是重换新锁的时候,除了交还房东一把外,向远也给了叶昀一把,以备不时之需。有了钥匙之后,叶昀犹如得到了许可证,来得更勤了。向远说过他不止一次,“你放了学不回家,干嘛老在我这晃,你爸和阿姨也不说说你。”叶昀就眨巴着眼睛说:“阿姨和爸爸都让我常来看你,家里太静,心里憋得慌,还不如在你这写作业舒服。再说,我还可以给你干干活。”其实向远的住处并没有什么活可以让他干的,十五平米的单间配套,除了日常必需品一无所有,向远不热衷打理家务,却绝对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她保持清洁的方式就是尽可能地减少物品,东西少了,自然整洁,所以叶昀常说她住的地方像军训时的学生宿舍。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光和热,比如说帮她收收衣服,煮碗面条什么的,有一次甚至还给向远领回来一只流浪狗,最后被向远严词拒绝,叶昀沮丧无比地带回家去,叶灵见了那只癞头京巴居然爱不释手,抱着不肯放,叶秉林夫妇见她喜欢,意识到养个宠物也许对她的病情有好处,让杨阿姨把狗弄干净之后,也同意让它留了下来。向远虽然对叶昀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但见他做得有滋有味的样子,也不太好打击他的积极性,毕竟在不影响自己生活的前提下,她何必跟别人的一点小小乐趣过不去。有时下班之后打开住处的门,看到床边凳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向远就将叶昀戏称为“田螺少男”,他老大不情愿,说宁可向远叫他雷锋。这样的日子虽然相安无事,但也有尴尬的时候,比如说向远发现叶昀给她收衣服的时候,就连内衣裤也为她叠得整整齐齐的,还有一次她下班后回家换衣服赶着出门,却恰好遇上叶昀开门进来。向远一直以来都觉得,随着叶昀年龄的增长,跟他太过于密切未必是件好事,于是,她找到机会尽可能委婉而明确地跟他谈了一次,不外乎是说,他也长大了,是个大男生,虽然他们感情像姐弟一样,但毕竟不是亲姐弟,不管是为了其他人的看法还是为了避免自己难堪,都应该保持恰当的距离。叶昀的年纪已经足够听明白她的话外之意,当下就面红耳赤,羞惭不已,最后向远跟他约法三章:第一,过来之前先打电话;第二,不要待得太晚;第三,私人物品最好不要触碰。这才避免了尴尬事的再次发生。向远在心里感叹,同样年纪的孩子,叶昀和向遥就像走了两个极端,一个太让人省心,一个太让人闹心。向遥转学到G市的一所寄宿学校后,由于成绩跟不上,向远不得不按照她本人的要求,为她转学到职高。向远对向遥的立场一直是,不要求成才,只要求成“人”,向遥到了本身学习氛围就松散的职高之后,更是无心向学,整日就跟着一帮臭味相投的同学混日子,小小年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裙子却越穿越短。向远看在眼里,很多次都仍不住要数落她,后来想想,算了,也许人各有各的活法,不一定谁都以出人头地、奋发图强为乐,可能向遥也觉得她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只要她不捅出什么大娄子,就不要强加干涉她。毕竟,相对于过去的冷淡,向遥转学到城市之后,她们姐妹俩关系改善了不少,虽然离亲密还有距离,但至少在姐姐面前,向遥不再像从前那么拘谨而反叛。向遥倒不怎么到向远的住处来,一则是因为住校,二则她的生活远比向远丰富。一次两人一起吃饭,向遥有意无意地提起,在学校附近好像见过叶昀,向远记起,叶昀所在的高中的确跟向遥的职高离得不远,经常上学放学,遇上了也不是稀奇事,不过她还是说了句:“你们也好几年没见了,还能认得出来吗?”向遥低头吃饭,然后说:“怎么认不出来?不过他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全都是命好,忽然多了个城里的有钱老爸,一辈子都改变了。”她的口气里不无艳羡,“你为什么不想,他本来一出生就应该跟他爸在城里过上好日子,可是平白在乡下跟邹瘸子过了十几年,这样还值得你羡慕吗?”向远说。向遥没有反驳,脸上似有淡淡怅色,“不管怎么样,我认出了他,可他未必认得出我来。”向远作惊讶状,“你过去不是挺讨厌他的,说他长得丑。”她说完这句话,很久没有听见向遥答腔,过了好一会,向远吃毕放下了筷子,才听到向遥冒出了一句:“他没以前那么丑了。”第二十五章从那一次开始,向远从向遥嘴里提到叶昀的机会越来越多。她说,不但是X中,就连她们职高的不少女孩都知道叶昀,她们都觉得他长得好看。她说,有一次她们学校跟X中篮球比赛,她在赛场上看到了叶昀,想不到他看上去瘦瘦的,爆发力居然那么强。她说,有一天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吃东西,从外面经过的叶昀竟认出了她,他看上去挺高兴地,跟她说了好多话,还给她留了电话号码。身边的好几个女同学听说他和她从小就认识,都很羡慕。她说,一帮同学怂恿这她去把叶昀约出来玩,他没去,但是跟她说,女孩子晚上出去玩穿得太少不安全,还问要不要把自己的外套借给她。她说,她给叶昀打电话,两人说起小时候的事情,都觉得很好笑。她说……向远总是沉默地听着她说,从来不作干涉,也不评价。既是姐妹,又同为女孩,她当然能从向遥看似漫不经心的语调中听出一些别样的味道,或喜悦,或惆怅,或迷茫,而叶昀对她提起过的只是有一天在学校门口遇见了向遥,挺意外的,仅此而已。向远并不是个会自寻烦恼的人,然而这一次,她心里有了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不为叶昀,而是为向遥。终于有一天,向遥左右而言它地支吾了很久,问了那么一句,“向远,你觉得叶昀他会喜欢我吗?不……不,我不是说我喜欢他,我就随口问问。”“那你干嘛自己不去问他?”向远淡淡地说。“他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样老来找你,从小他就跟你比较熟,不如,你帮我试探试探?”“不可能。”向远二话没说当下拒绝,甚至没给向遥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为什么不行?难道你习惯了他缠着你,就不希望他喜欢别人,也不希望别人喜欢他?你这叫自私!”向遥又窘又急。“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行。”向远远比她心平气和,“第一,你们还是学生,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但是摆到台面上来,还不是时候;第二,你和他感情的事,别把第三个人扯进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不认为你们合适,所以更不会出面,就这么简单。”说实话,无论是向遥还是叶昀,向远都希望他们终有一天找到自己的幸福,且不说现在他们还没成熟到可以说爱的时候,光说这两个人的脾气,一个感情用事而易冲动,一个又那么心重,偏偏又一样执拗,凑在一起未必是件好事,更重要的是她没办法从叶昀身上看出一分一毫对向遥的热情。向遥是这个世界上她惟一的血肉至亲,她不愿意她撞得头破血流,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亲手推她一把。可她了解向遥,这孩子心气高,如果她直接说,叶昀对你没那个意思,向遥不但不会相信,而且会很受伤。至于叶昀那方面,向远也很清楚要是由她出面来撮合他和向遥,不但达不到目的,很有可能适得其反,把事情变得更糟。她不愿意做一个好心办坏事的热心肠。可向遥还是恼了,她说,“你不肯帮忙就拉倒,我也不一定什么事都非求着你不可。”向远看着向遥不悦而去。有时候她常觉得,向遥这脾气,就该多摔几个跟头,吃点亏,心里说不定就能明白一点,可是她又担心她摔得太痛。那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很长时间,向遥都没有主动联系向远,向远不知道她所谓的不求人,独自又能做出什么事来,正考虑要不要问问叶昀,才想起好像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看见他了。一月底二月初的时分,是这个城市最冷的季节,若遇上点冷雨,满城的绿都变做寒翠色。向远在公司附近随便解决了晚饭,幸而赶在雨点变大之前回到了住处,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热腾腾的雾气和浓重的火锅味道,她收了雨伞,看见叶昀站在生料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矮桌旁看着她笑。“你又搞什么名堂。”她走了几步凑上前去看。叶昀搓了搓手,兴高采烈地说:“这种天气吃火锅最最好了,我特意让杨阿姨买了菜让我带过来的。”“菜也是杨阿姨洗的?”向远瞄了一眼他红得有些可疑的手,那些冻疮应该还是小时候在乡下落下的根,回城之后许久都没有再发作了,“何必呢,出去吃不是简单得多吗?再说,叫你来之前提前打个电话又忘了是吧,我都吃过晚饭了。”“啊?”叶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以为可以给你一个生日惊喜。”向远愣了一下,其实她自己是记得的,只不过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也不放在心上。这天是她农历的生日,乡下人重视旧历,可自从妈妈死后好像除了她自己就没人再没人知道这个日子了,就连一向重视人性化员工管理的永凯,也只是在她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给她订花和蛋糕,她有些意外叶昀从何得知,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包括叶昀。她吸了口气说,“闻起来味道还不错。”然后脱下身上的大衣外套,坐在桌前拿起了筷子,“不吃也实在是浪费了。”叶昀有些闷闷不乐地坐到她对面,“吃过了就算了吧。”“我骗你呢,傻瓜,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信!”他这才笑了起来。两人对坐吃着东西,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叶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男孩子平时运动量也大,所以吃起来战斗力不在话下,向远吃得很慢,但也一直没有放下筷子。“这个你吃。”她把一些鱼片捞到叶昀的碗里,顺口问道:“对了,你从哪里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他嘴里还含着饭,愣了一下,慢腾腾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再用了很长的时间咽下去,然后才说,“呃,我自己想起来的……其实,那个……是我哥告诉我的。”向远拿着勺子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雾气太大了,很容易就迷了眼,这个没有印在身份证件和文字信息上的日子,她以为只有死去了很多年的妈妈才会记得,为什么唯独忘了,还有他,他们过去那么亲密地分享着对方一切的秘密和细节。叶昀这个傻到家的诚实孩子,连说个谎都学不会。叶昀主动伸过碗去接她勺子里的东西,“向远姐,你这些是给我吃的吗,鱼片冷了不好。”他接着低下头认真地吃东西,“我问我哥要不要来,他说,如果你没问起就算了,如果问起了,就帮他说句生日快乐。”向远驱赶着蒸腾的雾气,笑着说,“回去替我谢谢他,说起来他比我大两个月,那个日子我倒是忘了……你吃啊,干嘛停下来……”叶昀忽然兴致勃勃地给她说起跟同学打球的时候遇到的糗事,向远在热锅沸腾的声音中被逗得连连发笑,敲门声响了好一阵才听见。“这个时候会不会是房东阿姨,我去看看。”叶昀自告奋勇地跑去开门。他没有想到是向遥站在门的那一头。向遥挟着屋外的寒气和湿意,有些困惑地看着屋内的热气翻涌。“嗨,向遥,你来了,正好,我们吃饭呢,快进来啊。向远姐,是向遥……”叶昀笑着回头对着向远笑,话说到一半,却意识到门外的人已经扭头跑走。“向遥,你怎么了?”他没反应过来,身后的向远二话没说抓起伞就追了出去。向远等不及电梯,从七楼的楼梯跑了下去,正好看到向遥小跑在雨里的背影。“你站住。”她打起伞跑上去,雨点打在伞沿,星星点点溅倒脸上,冷而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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