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定要用两个字概括向远的大学生活,那就是:忙碌。她给了自己一个星期的时间去适应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对于她来说不是问题,她本来就是山中野草一样的人,飘到那里都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落地生根,迎风抽枝,甚至有一天会将原本长在那片土地上的一切花草覆盖。虽说叶秉林包揽了向远所有的学杂费用和日常学习生活所需,但是,向远说到底还是习惯不了饭来张口的生活,她做过学校勤工俭学部的廉价劳动力,发现投入的时间和收益不成正比,然后又做过家教、卖过电话卡、替人捉刀写论文,大学校园里有限的挣钱模式她基本上都尝试过一轮,除了上课和考试前的准备时间之外,她都像个陀螺一样旋转于各种生计之间。向远常说:胡思乱想是需要条件的。毫无疑问她就是不具备这种条件,她觉得自己每一分钟都有事可做,又拿什么时间来嗟叹?她在学校里同龄的校友同学中就像一个异类,却并不惹人讨厌,她不像别的贫困生那样敏感自卑,人前人后从不掩饰自己一穷二白的出身,也毫不讳言自己对于钱的渴望,在她看来,没有钱就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不值得遮遮掩掩,也不是自艾自怜的理由。她不嫉妒那些生来就富足平顺的同学,别人有,那是别人的福气,她没有,才要争取。略微熟悉向远的人都知道,她喜欢把所有的事情理得清清楚楚,不亏不欠,帮了她的忙的,她会还那个人情,有什么需要她代劳的,她也会事前把条件开得清清楚楚,她得到了应得的,事情自然会做得妥妥贴贴。跟在婺源李村一样,向远不管去到哪里,生意总是红火的,同是做家教,她每小时的报酬总能比旁人要高一些,家长却偏偏是满意的;代写论文,“向远出品”就是速度与质量兼具的代名词,忙于恋爱和游戏的同学付出点代价,也总觉得物有所值。但向远却远不满足于这些,不管她的时间安排得怎样密集,然而即使二十四小时不合眼,一天能做得事情毕竟是有限的。所以,在天桥下摆摊的家教生意到了后来,向远已不再亲自隔三岔五地背着书包到学生家去授课,她在学校食堂附近人流量最多的信息栏开辟了一个角落,专门出售她联系得来的家教机会,按每小时的单价一次性抽取报酬,由于价格尚算合理,也免去了其他人联系的奔波之苦,所以她的中介生意两头都是供不应求;至于代写论文、校园快递之类零星的活,她也统统揽下之后转手给他人,自己赚取部分佣金,积少成多,也远比自己一个人疲于奔命要划算。到了大二以后,向远所在的宿舍俨然成了G大一个不挂牌的商业中心,除了上述一些兼职的中介服务外,还提供影碟出租、电话卡和游戏充值卡销售,后来,没人知道她从哪弄来了一个二手的旧冰箱,连冷饮都开始供应。向远招牌式两眼弯弯的笑颜成了“童叟无欺”、“物美价廉”的代名词,她那小店的“积分卡”和“优惠卷”发得遍布校园。大家都知道她从中赚了不少,可与她打交道委实方便放心,服务也的确周到,提供的又往往是大家最需要的东西,光顾的人自然不少。向远虽然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人际关系却并不差,也许有人觉得她市侩,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市侩得让人无法厌恶。精明而不油滑,爱财而不猥琐也许是对向远最恰当的概括。她在宿舍里的根据地生意兴隆,人来人往是免不了的,电话也是一天到晚响个不停,要说一点也不影响舍友的生活那是假的,在这点上向远从不含糊,该给的好处一点也没少,那个时候,大多数大学生的生活费都是紧巴巴的,荷包里充实了,嘴自然也闭拢了;个别家境实在好的,不把那点好处看在眼里,也碍不过向远的笑脸怀柔政策,她从不轻易与人交恶,又总是眼尖手快地在别人最需要地时候送出最合适的东西,这样的人,谁又会跟她过不去?时间长了,宿舍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成了向远的兼职店小二,课余时光,为她跑跑腿,送个货什么的,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零花钱。就连本该坚守宿舍管理制度、严令禁止这种买卖行为的舍监阿姨,也在向远三天两头无声无息笑哈哈地给她塞饮料,免费提供最新最热门的电视剧集的攻势下,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远的八面玲珑让她院里系里的大部分老师和学生会的一班人混的都很熟,平时有些什么小活动,她也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以至于长达四年的大学生涯里,她的小店有惊无险,从未面临惨遭取缔的命运。期间有人羡慕她做得风生水起,也设法效仿,不知什么原因,到了最后大多惨淡收场。大三下学期,向远热衷于炒股,她在叶秉林的指导下入了行,将她做小生意的赢利在股市里滚了一滚,当然有赚有赔,但她天生精明,头脑活泛,胆子心细,眼光也精准,总的来说赚多赔少,到了最后,她那里还是什么贫困生,简直就是G大一个隐形的小财主。对于这些,叶秉林当然也有所耳闻,在向远的建议之下,他不再每月给她提供生活费,但学杂费还是坚持当初的承诺给足她四年所需。叶秉林向来喜爱向远,对她的所作所为更是大加赞赏,并不遗余力地给予指点和帮助,他常人前人后夸奖这个小女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游戏玩得有头脑、有意思,狠不得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叶骞泽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向远本来就是一个漂流到无人荒岛也能向当地野人土著售卖当地特产的人。彼时,叶骞泽已经远在大洋彼岸那个潮湿多雾的城市,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离得远了,心却跟向远贴得近了。他的信又开始雪花一样地飞到她的身边,越洋电话随不算密集,但一周一次也总不会忘记,他说在异国的新奇和孤独,说那个整日不见阳光的城市里格子大衣的女郎,说他刁钻古怪的教授和整日喝酒的房东,这一切让向远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刚刚离开家乡,迫不及待地跟他最亲密的伙伴分享着他所经历的一切,这中间隔着的一个又一个四年都化作乌有,他们不提以后,不提叶灵,就像是昨天刚刚在山月下挥手告别。向远后来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台旧电脑,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坐在电脑前与晨昏相隔的叶骞泽聊上几句是她一天里最浪费时间的行径,也是她最大的期盼。叶家她免不了是要常去的,除了叶秉林和叶昀,她和叶太太也熟捻得不行,叶太太是个温厚的女人,她通常不说什么热切的话,但是待向远就像待叶昀一样视如己出。叶秉林常催着向远回来吃饭,自己却总忙得难在家露面,向远吃过了饭,就在客厅里边看叶太太插花,边跟她闲聊。这个时候叶昀总不肯在书房写作业,非挤在沙发上,恨不得每一道题都问向远一遍。在叶家出入的次数多了,向远也跟叶叔叔的弟弟,也就是在李村见过一次的叶秉文打过一次照面,那好像还是叶灵18岁生日的时候,叶灵不爱热闹,叶秉林也不主张大张旗鼓地庆祝,于是便一家人和几个亲戚,再叫上向远吃了顿饭。那天叶太太碰巧生病起不了床,有些事情难免托向远多照应点,杨阿姨手脚不麻利,向远里里外外地忙碌,叶昀跟在她屁股后面打杂。叶家亲戚不多,叶秉林父母都已不在,就一个亲弟弟即叶秉文,另有几个堂兄妹,不是在学校里教书,就是跟叶秉文一样在叶秉林的公司里任职。叶秉文还是跟向远第一次见到那样英俊,衣着考究,仪表堂堂,举止有礼,但眉宇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倨傲,看得出他和叶家其他人的关系都不算太亲密,除了叶秉林在饭桌上数落了他几句,三十好几了心还不定,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之外,就是不怎么搭理别人的叶灵跟他聊了几句。从头到尾,叶秉文对向远都相当冷淡,他在座的每个人都喝了一杯,唯独跳过了向远。向远知道,他在暗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不过她表现得满不在乎,叶秉文还不足以影响她的情绪。吃完饭后不久,叶秉文就告辞了,他走出了大门,向远才发现他的车钥匙遗留在沙发边缘,叶秉林直说这个弟弟丢三落四,向远看了一下,杨阿姨在厨房洗碗,叶昀给上楼给生病的叶太太端饭去了,她犹豫了一下,抓着钥匙追了出去。叶秉文站在车边,看着向远走过来,接过钥匙,淡淡地道了声谢。“不客气。”向远说。叶秉文把钥匙在手指上绕了一周,笑着打量向远,说道:“不错嘛,我大哥一家所有的男人,无论老少都被你哄得昏头转向。你到底要什么,我大哥,哈哈,还是骞泽,叶昀?又或者你什么都想要?”向远笑而不语,她知道这个时候她承认或者辩驳都不能让眼前这个人满意。叶秉文见她不出声,倚着车轻佻地用钥匙的尖端蹭过向远的脸,“长得倒不难看,不过我不喜欢,你要知道,过于精明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他的车扬长而出,向远的脸颊有微微的刺痛,她默默转身往回走,叶昀站在车库出口处不远看着她。“我不喜欢他。”这孩子没来由的一句话,把向远逗笑了。她的笑让叶昀有些恼火,于是又扬声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他!”向远用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你这傻孩子。”回到屋里,向远跟叶昀一起到叶太太房间里探视,叶太太背靠着床坐着,头发披散了下来,保养得益的娟秀面庞上带着病态的疲倦。她的肠胃不好,十几年来深受其苦,刚喝过一点粥,睡不着,向远就陪着她说话。叶太太问,今天都来了什么人。向远一一说给她听,末了,她笑了一下,“要是骞泽在,一家人就到齐了,有一阵没打电话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那边好不好。”向远拍着她的手,“阿姨你放心,他现在应该在忙着准备考试。他也不是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听他说,吃腻了西餐,他自己会动手煮一些饭菜,跟他同租一套房子的韩国人都夸他做的菜好吃。”叶太太噗哧一笑,“骞泽这孩子,倒是去到哪都会照顾人,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向远便将叶骞泽对她说的一些有趣见闻娓娓道来,讲到一半,听见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去只见叶灵怔怔地站在她妈妈的房间门口,一个人出神,也不知听了多久。她见向远停了下来,这才说:“向远,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向远笑道:“是啊,他就当我是个垃圾桶一样,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说。”叶灵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这不好吗,最起码,他没有跟我说。”她回了房,向远忽然也没了说下去的兴致,继续跟叶太太聊了几句,就告辞回了学校。那天晚上,叶灵挂在胸前的那个碧绿的观音坠子在她梦里反复出现,她记得这个坠子,无须细看,也知道那观音的背面必然有一道深深的裂痕,那裂痕里不知为什么变幻出叶骞泽的脸,不知是喜是怒。可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第十六章叶灵生日过去还不到一个月,那一天,电话响起的时候,向远还在图书馆里争分夺秒的查资料写报告――她说到底还是个好学生,不管平时杂事怎么多,做学生的本分还是从来没有忘,她自己也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天才,无论想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代价,好成绩和奖学金也一样需要她用时间来交换。她接了电话,一时间不太适应新手机的按键。向远原有一个小灵通,前几天,叶昀非用他爸爸给他买的新手机来跟她换,他说自己很少打电话,也不愿意老师和同学们觉得他奢侈。向远也是在这方面无所谓的人,在她看来通讯工具只需要能够通话良好就足够了,不过叶昀非吵着要换,她也随着他去。电话是叶昀的班主任打来的,说叶昀打架了,希望向远到他学校去一趟。向远有些惊讶,叶昀这样的孩子跟别人打架的可能性基本上和六月飞雪的概率差不多,但老师不会打电话来开玩笑,电话里又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她尽紧过去。向远有些担心,但还是对老师说明了自己并非叶昀的直系亲属,而且也是一个学生,这种事情是否直接联系他家长会比较好。老师为难地说,他们何尝不知道是这样,但电话打给叶昀的爸爸,秘书说他现在人在外省出差,想要打到家里,叶昀又死活不让,说妈妈病得厉害,不但来不了,听到这个事还非得病情加重不可,好说歹说半天,才给了老师这个电话号码。向远有些无语,叶叔叔确实是出差了,叶太太这段时间以来也真的是身体微恙,但她那是肠胃方面的毛病,调理了一段时间,现在基本也没什么大碍,何来“受刺激”病情加重之说。她估计叶昀是存心不愿意家里大人知道他闯了什么祸,他大哥在国外,又总不能让叶灵杨阿姨去做挡箭牌吧,不找向远找谁?向远最终还是放下书赶去了叶昀所在的初中,在教师办公室见到了眼角腮边红肿一片的他。其他打架的孩子已经被各自的家长领走,只余叶昀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跟老师大眼瞪小眼。叶昀的班主任一见向远,不由分说就大吐苦水,按她的说法也是强调叶昀平时绝对不是争勇好胜,会跟同学动粗的孩子,可这次却有不少“目击证人”指出的确是他主动挑起战火,一个人跟另外三个男同学扭成一团不说,被老师强行拉开之后,那三个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同学都不知道叶昀为什么要突然跟他们翻脸动起手来。老师把打架的孩子统统带到办公室,叶昀也承认自己打架不对,就是死活不肯向那几个跟他打架的同学(老师的说法更倾向于“被他打”的同学)道歉,也怎么都不肯说打架的原因。向远一走进办公室,叶昀就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被向远要笑不笑地横了一眼,头低得下巴都快贴在前胸的衣服上。向远没跟叶昀多说,只是满脸诚恳地代他向老师承认错误,并且表明态度[最爱小说网|],无论这孩子是为什么原因打架,回去之后一定会转告他的家长好好管教,另外那几个同学的医药费一定会负起责任。就这样赔了好一会的笑脸,再三保证,才将锯嘴葫芦一样的叶昀领出了办公室。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学校的绿茵路往外走,直到把教学楼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向远才在无人处伸手按了按叶昀肿胀的嘴角。“行啊,你出息了,不但会打架了,还以一敌三,够英雄的啊。”她下手不轻,叶昀皱着眉“嘶”了一声,但似乎是自知理亏,在她不冷不热的话语中露出讪讪的神情。向远看到他的样子,问了句:“痛不痛。”他犹自嘴硬,很快摇了摇头,“不痛。”向远笑出声来,“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了,好,好,不痛就好,我猜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今天表现得如此神勇了,那就走吧,二少。”她走得很快,大概叶昀腿上也有伤,微跛着追了几步,有些吃力,见她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干脆原地不动地喊了一声:“你要骂就骂吧。”向远回头“啧”了一声,“没功夫跟你耗,我骂你干嘛呀,不就打架吗,你又不痛,你爸也不缺那点赔人家的医药费。”“他们说我像女孩,说我穿裙子比李莉莉要好看!”“什么?”向远微张着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消化叶昀这大声喊出的话里的意思。她往回走了几步站在他身边,“你刚才说什么女孩?谁是李莉莉?”“李莉莉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个女的!”他的语气仍是恨恨地,清秀的一张脸上义愤填膺。向远愣了几秒,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想来是几个小男生在一起玩,其他三个大概说了些叶昀长得像漂亮女孩之类的话,结果糊里糊涂挨了顿胖揍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虽说是三个对一个,可那几个从小在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怎么敌得过看似文弱,实则被家乡的大山锻炼得身手灵活,体格强健的叶昀?叶昀看着强忍住笑的向远,心里的委屈和身上的疼痛让他再咬牙也控制不了地红了眼圈,他赌气道:“你笑吧,反正我的死活也没人管,我最恨谁说我像女孩,再让我听见我还得揍他们。”向远知道叶昀从小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什么的,还在李村的时候,有乡亲夸他文静漂亮得像女孩似的,他听了总闷闷不乐,但也仅止于心中不快而已,没想到现在长大了几岁,反倒对这个更为介意了,莫非十四五岁真是到了男孩子最敏感的年龄?她摇了摇头,用指尖蹭蹭他发红的眼眶,“至于吗?”他别开脸,“反正我不后悔。”“后不后悔是一回事,我是说犯得着动手吗?你拳头是铁做的?打在别人身上,你自己不受罪?”他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落下来。向远无奈地环视四周,已经有人好奇的看了过来。她低声训斥道:“哭什么哭,还说不像女孩子,男孩子有你这样的吗?”她说着,揪着他往少人的树荫间走,然后叹了口气,和他并肩坐在草坪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叶昀哭着,偷偷瞄了一眼向远寒着的脸,“你烦我了吧,向远姐。”“你再这么没用我真要烦你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能解决什么问题?”“那我以后再也不哭了行吗?永永远远,再也不了。”向远苦笑,“别说以后,现在先把眼泪停了再说,是你把人家给打了,你哭个什么劲?”叶昀迟疑着抽了抽鼻子,低声说:“真的很痛!”他一只手捂住脸上的伤处,另一只手把裤腿给卷了起来,小腿上淤青一片。”“你现在知道痛了,刚才不是金刚不坏吗?你这个样子,就算我能把你从老师那领了出来,回家怎么交待,你爸还有阿姨还不是得骂你?”向远恨其不争地埋怨道。这时叶昀才渐渐止住了泪水,咸涩的液体淌过面颊上的伤口,钝痛中交织着刺痛。他说:“我爸爸和阿姨他们是不会骂我的。”“那你还让我到学校领你,见我闲得慌是不是?”向远想着自己写到一半的报告,气不打一处来。“我,我不想麻烦他们。”也许是说话的声音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叶昀的话越来越含糊。向远愣了一会,收起了脸上的不耐,柔声问:“叶昀,说实话,叶家的人对你好吗?”“好,很好。”他立刻说,似乎害怕向远不相信,又补充道:“真的,他们对我很好的。我爸那么忙,可他恨不得把什么好的东西都给我,只要我开口,阿姨也是,她身体不好,但还是很关照我,大哥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他们’一家?”向远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叶昀有些黯然,“向远姐,我已经尽力了,做个好孩子,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们都已经够烦了。虽然我知道,即使我闯了祸,我爸也不会像教训大哥那样指着鼻子骂我,他总觉得对不起我,一看到我就想起了我妈,恨不得能找到补偿我的机会,唯恐我跟着他生活以后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我宁愿他骂我,像他对大哥一样。你觉得吗,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像个局外人。”向远说:“别胡思乱想。”可她也找不出更有力的安慰他的理由。叶昀这孩子,别看平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他眼睛比谁都亮,心里比谁都明白,“叶灵呢,那叶灵对你怎么样。”向远没有办法,只能转移话题。“叶灵?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我觉得不是因为她讨厌我,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她这人就这样。”叶昀用脚尖拨了拨地上松散的泥土,“向远姐,我问你个事。你讨厌叶灵是不是?”他问完就一直看着向远,在这双眼睛下,本想断然否认的向远竟然说不出违心的话来,她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这么说吧,叶昀,我跟她没有什么过节,可是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喜欢另一个人,你觉得呢?”叶昀笑笑,疼得咧了咧嘴,依旧玩着脚下的泥土,“是因为我大哥吧。”向远想笑着说,你懂什么。可话到了嘴边,那个她最擅长的笑容却怎么也出不来,是的,谁都明白,就连这个半大的孩子也看出来了,唯独他,唯独他还装着糊涂。“你生气了?”叶昀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不安,“我随便乱说的。”“别说我,说说你自己,叶昀,你喜欢叶灵吗?”“我……我只是觉得她挺可怜的。”“可怜?锦衣玉食的可怜。”“向远姐,我觉得她这两年越来约不对劲了,到底怎么了我说不出来,像是……像是病了,我不是说身体上……”向远明白叶昀的意思,如果说过去叶灵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过于敏感纤细的女孩子,可现在据叶太太说,她对外的交际越来越少,基本上接近于零,对任何事情好像都没有兴趣,整天觉得困倦和疲惫,可晚上老是睡不着,吃什么都觉得淡然无味,课都不想去上了。叶秉林夫妇带着她看过很多医生,身体上除了贫血,基本没有什么别的疾病,人却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向远觉得如果说叶灵有病的话,那病的根源绝对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甚至,可以说在脑子里。可她不能说,也许叶秉林夫妇比谁都知道女儿的问题,他们只是不愿意接受也不想承认,这几年,叶秉林生意越来越成功,叶家放在哪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可以有个病弱的女儿,却不能有个“那方面”有问题的病人。有时向远问自己,是不是盼望着叶灵这个人干脆消失,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这个人存在于她和叶骞泽中间,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再说,她和叶骞泽之间真正的问题,最大的障碍真的是叶灵吗?她不愿意深想。向远问叶昀:“对了,你听说过关于叶灵生父的事情吗?”她跟很多人一样,都知道叶灵是叶太太和叶秉林结婚前生的,可是跟谁生的,叶灵的生父又去了哪里,就像一个谜,很少人知道真相,就连叶氏夫妇也绝口不提。向远不是管闲事的人,所以即使她和叶家关系这样亲厚,也从来没有想过打探当中的因由,可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答案也许跟叶灵的问题有很大关系,甚至对于她向远来说,也远比想像中要重要。第十七章“叶灵的生父……”叶昀仿佛想起了什么,却仍是摇头,“向远姐,我也不知道。”向远不是没有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然而她明白叶昀性子的执拗,他不想说,追问只能适得其反,于是她摆了摆手,“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也是随口一问。”叶昀听她这样说,心中更觉矛盾,他不是个嘴碎的孩子,也本能地觉得有些事情不该乱说,可坐在他面前的又不是别人,是向远。他从来没有想过拒绝她的要求,即使她从不勉强。“向远姐,其实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偷听到姑姑她们说的。”他口中的姑姑即是叶秉林的几个堂妹,“有一次她们来吃饭,私下好像提过一次这件事,她们说得很小声,我也没听太仔细,就记得她们说,阿姨她是被人……被人……”他淤伤的脸上有明显的泛红,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那个字眼,便含糊地带过,越说越小声,“是被人那个什么之后,才生的叶灵。我,我是听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本来是打算对谁也不说的,可是你问我……向远姐,你知道我说什么吗?”他担心自己说得不明不白,可又不知道如何详解,还好向远没有再提出疑问,她眼睛看着别处,没有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她才叫了他一声,“叶昀。”“嗯。”“你听来的这些都是没有凭证的闲话,忘了就好,别再跟人提起了行吗?”“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除了你之外。”向远打量他的眼神温和了很多,“你啊,别再让我大老远地跑到学校来领你了,也别动不动较真,长得怎么样是爹妈给的,当你真正像个男子汉那样来想事情了,也就不用担心谁说你像女孩。还有,叶家是你家,不是‘他们’家,你身上流着的是跟你大哥一样的血,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叶家人。”叶昀点头,向远会责备他,会教训他,她算不上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姐姐,可妈妈不在了之后,他只有在她身上,才找得到一种叫做“亲昵”的感觉。要是在过去,他恨不能投进向远怀里流眼泪,可是他知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他答应过她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可以为她流血,却不会在她面前哭泣的男子汉;他不想永远做她眼里那个怯懦的孩子,一遇事就软弱地寻找她的怀抱,而是要长成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坚实肩膀,她不一定需要,也不一定稀罕,可至少她会知道,叶昀也是好样的,不比任何一个人差。向远未必知道叶昀心中的壮志汹涌,在后面的日子里,她隐约察觉得到这孩子的一些细微变化,可这变化更多的是令她感到惊讶又好笑。那天她领他回到叶家,他满脸的伤让在家的叶太太惊得手忙脚乱,尽管在学校医务室已经对伤口做过简单的处理,可叶秉林让妻子把叶昀送到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系统的检查,确认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这孩子跟在学校一样,打死也不说为什么打架,不管用酒精消毒还是换药,牙都咬紧了还说不痛,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说了一晚的胡话,守了他大半夜的杨阿姨说,反反复复就听见他嘟囔着:我没哭,我没哭。伤愈之后,叶昀令人费解地开始对运动着迷,尤其是篮球,还非喜欢挑太阳最大的时候在球场上折腾,只可惜他天生的白皙皮肤,好不容易晒黑了一些,转瞬又白了回来;他在房间里做了个标尺,早晚都测身高,很不能一夜之间揠苗助长。准备上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叶昀到G大去给向远送东西,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女生宿舍楼,却在走道尽头的洗漱间附近里撞见好几个仅着贴身衣物的大学女生,那些女生吓了一跳,叶昀更是面红耳赤,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好不容易找见向远,一见面就抱怨为什么这栋楼里的人光着身体走来走去。向远憋着笑解释,这里一向禁止男生出入,所以她们都没料到会闯进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叶昀不服气,说要是这里不让男生出入,看守宿舍的阿姨怎么会把他给放了进来。向远当时边点钱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大概阿姨觉得你还小吧,小男生不在禁入范围之内。”叶昀连声抗议,“怎么还小,我都快上高中了。”向远不作声,把钱仔细又点了一遍,才站起来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会,“你看,你比我还要矮半个头,不是小男生是什么?”叶昀因此大受刺激,向远在南方女孩子中算是比较高挑的,一米六六的个头,女孩子若是瘦的话容易显得比实际海拔更高,叶昀挺直了腰站在她的面前,头顶也只是与她的眉毛齐平。这个认知犹如一个惊雷,劈得他晕头转向,他都忘记是怎么告别向远回到家里的,后来很长一段日子,晚上想着这件事情都不安得难以入睡,好几次做噩梦,梦见自己不但长不高,反而成了侏儒,然后惊恐地吓醒,一身冷汗――他想像不出一个侏儒怎么能成为向远的依靠。就连叶秉林夫妇也发觉了他的焦虑,他每天测身高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更多,以往从不主动提要求要买东西的孩子,转弯抹角地缠着爸爸和阿姨给他买各种促进骨骼生长的营养素,打篮球更是像疯了一样。就连远在异国的叶骞泽也接到这个弟弟的电话,偷偷摸摸地问他十六岁的时候有多高?还问什么同是一只长颈鹿生的小鹿有没有可能一只高一只矮。叶骞泽莫名其妙地把这件事告诉向远,向远才发觉自己无心的话让这心重的孩子都有了心魔。尽管不知道叶昀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但是向远还是想了办法来开解他,她对叶昀说:“你爸是高个子,你妈妈也不矮,看你大哥就知道你以后绝对矮不到哪里去,你这孩子,怎么没事尽操这些闲心。”可是这个时候叶昀那里听得进这些,他如今跟向远同行,都不愿意跟她肩并着肩。向远后来想,要不是高一那一年,这孩子开始像春天的小树一样迅速抽枝,大半年时间从教室里第二排被调到了倒数第三排,他还会不会因为这件事一直郁郁寡欢下去。向远大四的时候学校要求自找单位实习,她学的是财会,叶秉林顺理成章地安排了她进入江源的财务部。江源的财务总监不是别人,正是和向远颇不对盘的叶秉文,也许是碍于哥哥叶秉林的面子,作为向远名义上的长辈,叶秉文并没有太多地为难向远,但是在江源财务部的两个月里,向远的工作安排始终远离实质性的财务内容,她大多数的时间都被用在打字、倒茶送水、为本部门的人跑腿上,就连资料归档和碎纸这样的活计也很少得经她的手。向远觉得其实叶秉文完全没有必要对她如此戒备,且不说她只是大学没有毕业的一介菜鸟,就算真有什么问题让她发现了,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叶叔叔是个聪明人,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她向远又何用强出这个头。叶秉文执掌的江源财务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她不敢说,但仅凭局外人的立场来看,包括财务部主任在内的一干财务人员均由叶秉文提拔,这已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还不是她需要费脑筋的,平时倒茶送水倒也甘之如饴,不该问的一字不问,不改说的决口不提,实习结束之后,顺利收拾包袱走人,实习鉴定上也是斗大一个优字。她对江源没有感情,但是叶秉林却待她不薄,让她难过的是,这几年,叶叔叔的身体每况日下,本来正值壮年,雄心勃勃的他被糖尿病和早年插队留下的风湿折磨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开始的时候他还强撑着,一次长达半月的住院治疗之后,他终于说:“也许骞泽该回来了。”第十八章叶骞泽要回来了。其实在国外这几年,以他的家境,回国往返几次根本不是问题,然而每次到了假期,总有事情将他绊住。对此,叶秉林的看法是,男孩子在外面自力更生,多历练是好事,并不强迫他有事没事回家看看,可话虽如此,可借着出差、考察的机会,几年来他“正好途径”大儿子上学的城市,却不下五回。骞泽回国那天,已经临近毕业的向远在学校已经没有什么课,因此叶秉林提出让她一块去机场迎接,她没有拒绝。那一天,叶家几口人全体出动,向远站在人来人往的接站口,他的航班刚刚降落,一别四年的人,重新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想从空气中辨析出与往常不一样的气息,然而一切如常。向远想,也许是因为这已经不是他们分开的第一个四年,她已习惯离别。她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叶灵一眼,叶灵还是个纸片似的人儿,她站在叶太太身边,面孔沉静,可面上不自然的潮红和下意识捏紧的双手却出卖了她。向远记起,这一次她有多久没有见到叶骞泽,叶灵也就有多久,显然这娇柔的温室兰草过去从未尝试过这样的离别和相逢,可是站在时间和空间所划下的鸿沟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鸿沟能让叶骞泽忘记了他曾经喜爱过的一杯咸豆浆,也能让他心里的一枝花变淡。叶昀先是在向远身后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又转而在她面前晃悠,高一的他在一阵窜长之后,已经如愿地小小俯视一下向远,这个改变让他终于不再介意跟她并肩而行。向远被他晃得眼花,“啧”了一声,“你瞎转悠什么。”叶昀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前方有人笑着喊了一声,“向远?”向远的眼睛越过叶昀,骞泽人已经在眼前,他给了向远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明知道也许是异国习俗的熏陶让他打招呼的方式改变,脸颊贴在他胸口的那一刻,向远脑子里还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隔着衬衣,她感受到他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坐在晒干的谷垛上,阳光混合着禾苗的气息,温暖而干燥。“向远,你没怎么变……不,比以前漂亮了。”他拉开一些距离打量着她。向远笑,“你倒是比以前会夸奖人了啊。”他似乎变得比四年前肩膀宽厚了一些,眉目间也添了稳重,笑容和煦,风仪静好,跟他比起来,自认为长大了的叶昀还是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个小子此时却忍不住插嘴,带着男孩变声期的怪腔调,“哥,我呢,我哪里变了吗?”叶骞泽转而去揉叶昀的头发,“都快比我高了,你说有没有变?这回不担心了吧。”叶昀的笑容里有极力隐藏的得意和淡淡的羞涩,叶骞泽搂住他的肩膀,看着离他最远的叶灵,笑了笑才说,“阿灵,就你不会照顾自己,太瘦了!”叶灵不开腔,回以他微笑,面上的潮红却更盛了,她似乎还在等待叶骞泽再说些什么,他却朝着一旁的父亲和继母走了过去,伸手把眼眶潮湿的叶太太抱在怀里,叶秉林一个劲地拍着儿子的肩膀,话不多,眉宇里却全是笑意。后来,向远不止一次回忆分崩离析前的叶家,这是定格在她记忆里最后一个和乐融融的画面,或许这样的场景后来也曾出现,可她总记得这一刻,记得每一个人脸上的笑靥。其实这样的和乐在回家之后的晚餐时就已被打碎,开始的时候一切如常,叶骞泽跟向远有说有笑地,叶秉林兴致也很高,让杨阿姨找出了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就连叶昀面前也被倒了一小盅,向远不喝酒,叶灵却主动要了一点,她坐在离叶骞泽最远的地方,两人除了初见时的问候,再无其他单独的对话。向远不动声色地冷眼旁观,她看得出叶骞泽对叶灵着意的冷处理,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就算是装的也好,她不介意陪他演下去,他有心演,就证明他有心挥别过去那些纠缠。 酒过三巡,叶秉林就说到了自己近年来身体的力不从心,他说,“骞泽,阿昀还小,你爸爸半辈子闯下的一番事业肯定是要你来背的,你回来了,我就可以喘口气了,说吧,要休息多久才能回江源上班?”他等着儿子给他一个期限,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他都不意外,可是万万没想到,叶骞泽放下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疾不徐地对他说:“爸,可能江源的事情我做不来,我想去学校教书。”“你胡说八道什么。”叶秉林满脸惊讶,笑容却开始褪去,“你是我儿子,怎么能说江源的事情做不来?况且,你在国外学了几年的企业管理,难道就白学了?”“对啊,骞泽,工作上的事情不熟悉不要紧,慢慢来,江源迟早是你们兄弟俩的,怎么能随便说做不来?”叶太太也劝他。叶骞泽开口有些艰难,“对不起,爸,阿姨。”“趁我这把老骨头没散,你要学什么我都可以从头教起,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叶秉林不快地说。“可是我对从商真的没兴趣,在学校,我……我自己申请改了专业,我拿的是文学学位。”餐桌前的空气仿佛顿时凝固了,叶秉林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无语,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低头不敢出声。“你再说一次。”叶秉林拉长了音调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爸爸。”叶骞泽话音没落,叶秉林已经顺手抓起面前的筷子劈头盖脸朝他打来,“你嫌我死得不够快,想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叶骞泽不躲不闪,任凭筷子打在他身上,叶秉林盛怒之下出手不轻,第一次落下,叶骞泽从耳际到脸颊顿时一条鲜红的痕迹,可老父亲尤不解气,再一次高扬起手,向远心里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原本坐在叶骞泽对面的叶灵不由分说扑身过来,叶秉林发现不对,躲闪不及,筷子狠狠抽在她护住叶骞泽的脊背上。“你们一个两个都想干什么?阿灵,你走开。”叶秉林想拽开女儿,无奈她也不呼痛,铁了心一般护在叶骞泽身前,“阿灵,回你位子上,爸,如果打了您觉得解气,那就多打几下。”“你们……你们……”叶秉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叶叔叔,别这样,事情都这样了,您打他,除了让他身上痛,您心里痛之外,还有别的用处吗?”向远起身相劝,趁叶秉林一声叹息,悄悄地夺下他手中的筷子,叶昀眼明手快地接过,然后把视线所及的所有筷子统统抓在手里,藏在身后。向远和叶太太一起搀着让叶秉林坐下,“您有话慢慢说,事情也许没有您想像那么糟。”“我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我生的儿子,就是这么不争气。向远啊向远,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女儿!”“叶叔叔,做你女儿是要福分的,我上辈子还没修够。”向远笑着说,眼看叶秉林苦笑一声,火气似乎已经散了一些,刚松了口气,却听到叶灵的冷笑。叶灵站在叶骞泽的身边,低头看了看他脸上的伤,抬头直视叶秉林道:“爸,您凭什么打他,他做错了什么?他首先是一个有自主权的人,然后才是您儿子。”叶秉林刚缓过的一口气又憋在胸口,整张脸涨得通红,向远轻声说了句,“叶灵,现在少说两句吧。”叶灵再次冷笑,“你是谁,这是我们叶家的事,轮得到你说话吗?”“阿灵!”“你闭嘴!”“阿灵,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叶骞泽和叶秉林夫妇三人几乎同时开口制止,叶灵恍若未闻,只是挑衅地看着向远,仿佛她才是眼前惟一的敌人。就连叶昀也瞪了叶灵一眼,低声说:“向远姐,你别理她。”向远倒是满不在乎,一笑了之,就连叶秉林责令叶灵道歉,也扑哧一笑说不用了。叶灵身边的叶骞泽一脸抱歉,但向远想的是――她真护着他,明明离叶骞泽最近的那个人不是叶灵,可是当叶秉林扬起筷子抽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却是第一个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的。向远的心中于是有些怅然,为什么为叶骞泽挨上那一筷子的人不是她自己,她也一样愿意代他受过,代他经受疼痛,可是当时就坐在骞泽身边的她却慢了叶灵一步,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她的爱注定没有办法像叶灵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不问对错。即使是刚才想尽办法平息叶叔叔的怒火,好为骞泽圆场的那个时候,她也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深处对于骞泽的所作所为始终持不认同的态度。她为自己那一秒钟的迟疑而深深遗憾。“爸,您别生气了。”叶骞泽站了起来。叶秉林用手一直门外,“要想让我多活两年,你现在就消失在我面前,多看你一眼,我都没办法消这口气。”“那好。”叶骞泽自我解嘲地笑笑,转身就朝门口走。“等等。”叶灵二话没说就追了上去。叶太太急得六神无主,“骞泽,阿灵,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一对儿女消失于门口之后,叶秉林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他拍了拍向远的手背,“向远……”“我明白,我去追他们。”向远刚走了几步,发觉叶昀也跟了上来。“你留下来陪陪你爸和你阿姨,我马上就回来。”叶昀虽然一脸不情愿,但也唯有看着向远也跑了出去。第二十章向远其实很想睡,但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呼唤:“向远向远向远……”配合着声音,还有双烦人的手反复摇晃着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叶昀,我还没断气,要是脑震荡的话可能会被你摇死。”叶昀喜形于色:“向远姐,你醒了。怎么会死呢,医生说你的腰伤得不轻,后脑破了皮,虽然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但是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明知道死不了你还吵什么?”向远动了动,腰部一阵钝痛,后脑勺也麻麻的。叶昀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旁边坐了很久,就是不见你醒,虽然医生说没事,心里还是有点怕。”“我睡了一觉。”向远倒不是骗叶昀,其实从晕晕沉沉地倒在地上开始,后面发生的事情她都模糊地记得,包括那伙人逃跑、警察赶来、救护车驾到、送进急诊室……晕倒是需要天分的,她虽然没有这种天份,至少在很疲倦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睡上一觉,什么也不想。可是醒过来就不一样了,清醒的时候要做清醒的事,你今天忘了那些烦恼,明天还是一样会出现,而且带着利息。这是向远的经验。“人没抓到是吗?”她想坐起来,捂着腰低喘了口气。叶昀忙按住她:“你别动啊。人一个也没抓到,不过你放心,我爸已经跟公安局的负责人说了,一定要让他们追查到底,找出那几个坏蛋。”向远其实就随口一问,她对那几个人落网与否并不十分在意,就算抓到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几个垃圾,蹲上几年的监狱,出来又是一条好汉,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你哥和叶灵怎么样。”叶昀露出有些难过的神情,“我哥没什么事,也就皮外伤,可是叶灵……你知道的,她这里一直不怎么稳定。”他指了指头,“这一次不知道是受的惊吓太大,还是刺激过度,整个精神都垮了,爸爸和阿姨都守着她,可她好像连人都不怎么认识了,就知道一手抓着她脖子上那个观音,一手抓住大哥的胳膊,一看不到大哥的人,就死命地嚎叫,你不知道,那声音可吓人了。大哥陪着她,动都不敢动。医生要把她转精神科,我爸没让,他说会私下请医生到家里来。”向远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愣了愣,叶灵都糊涂成这样了,还是只记得她的观音和叶骞泽,观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向远猜不到,可是叶骞泽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显而易见。大概叶灵即使在最清醒的时候在意的也只是这两样东西,现在这个样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或许是成全了她,她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表达她的占有欲。向远自问做不到,竟然也有几分羡慕她。叶昀见向远没有出声,憋了很久似的冒出了一句话:“向远姐,你喜欢我哥是吗。”他用的其实是陈述的语气,向远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是啊,小叶昀也长大了,大到足够看明白一些事情,可是她爱着叶骞泽,谁又不知道呢。“你想说什么?”她挑高眉毛。叶昀想过她否认或是承认,却没料到她的反问,顿时涨红了脸,说话也结结巴巴地:“我,我哥他……不是,我是说……如果是我,我拼了命也……也会保护你的。向远姐,你……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真的!”他急得把向远病床上的床单都揪紧了还尤不自知。向远只说了两个字,“我信。”她信,她真的信。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怎么样,在最关键的那一刻最是纤毫毕现,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没有对错,也掺不了假。就像她没有醒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守在了叶灵身边,叶昀却地留了下来,并不是说他一点也不关心叶灵,只不过人的心里有一杆秤,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在这把秤的衡量下,一切的选择都是自然而然的。向远清楚自己在叶昀心中的地位,这个可怜的孩子,对于他来说,向远是妈妈,是姐姐,是亲人,是伙伴,也许还是他青春期懵懂情感的寄托,她从不怀疑在危难发生时,叶昀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的面前,就像她相信,下一次危难来临,骞泽他还是一样会本能地挡在叶灵的面前。想到这个,向远心里就有一种跌到谷底后的释然,他毕竟爱的还是叶灵。向远曾经以为把她和骞泽分开的是距离,是时间,是她无法控制的人生转折……她错了。在很多年前,即使她哭着留住了离乡返城的叶骞泽,也许总有一天,当他遇到叶灵,还是一样会爱上她,或许换种方式,或许换个身份和地点,终究是殊途同归。他们才是一种人,他们才是磁铁的阴极和阳极,相遇了,天生相互吸引,所以同样一别几年,叶骞泽刻意地疏远叶灵、冷淡叶灵,可最危险的时候,他还是会舍身为她,就像叶灵在他受到父亲的责难时,想也不想地扑到他身边。向远很清楚自己在这一天里两次输给了这对“兄妹”。她不是骞泽心里的那个人,也做不了叶灵,他不爱她。记忆里的山月只在她一个人的心里散放清辉,于他而言,只是遇风而碎的泡影,或许当初的月光下,骞泽还在她身边,但他们心里想着的也是不同的事情,那句“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她当成不离不弃的承诺,他只是看作跟朋友一时的感叹。多年来,与骞泽重逢的期待和再次赢回他的信念是向远在最无望的时候心里的那点光,是她荒芜中的一点绿,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悲伤都盛不下,眼泪无处宣泄,只是空。之前的苦苦不肯相忘,不过是为了求证她的回忆不是虚幻的,不过是为了终有一天能重拾过去,但是如果回忆和过去都只是她一个人的,那执著又是何苦?“向远姐,你现在是不是心里难过?”叶昀不依不饶。向远摇头,她应该难过吗,她只是忽然醒悟自己失去了也许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我以后想要做警察。”叶昀冷不丁说。“为什么?”“做了警察就可以保护你不受坏人伤害。”向远没想到自己还能笑得出来,他还不懂,最容易伤人的有两种,一种是自己,一种偏偏是善良人。“今天你们家已经有一个要去做光荣的人民教师,你又说要做警察,非把你爸气死不可。”“不会的,我爸不会打我,他会由着我去的,我不是大哥,他对我没期望。向远姐,你要是困的话就继续睡,我坐在这陪你。”结果向远没有睡着,叶昀却趴在床沿昏昏入梦。她拨了拨他的头发,随着年岁的增长,这张脸跟他哥哥越来越神似,只是更漂亮,少了优柔,多了纯真。她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在冬天最冷的一个晚上染了风寒,一整晚“打板子”,盖了三床被子还冷得直打抖,邹家婶婶急得差点掉泪,听说狗肉可以驱寒,向远忍痛杀了她家那条垂死的老黄狗,叶昀稀里糊涂地吃了,半夜发了汗,第二天清醒过来听说这件事,干呕不止,呕完了眼泪也没有断。他一直是个重情的孩子,待她也是一心一意的好,可是,有些事情从来由不得她选择。向远有时甚至要反复提醒自己,别让叶昀对自己太依赖,别对他轻易许诺,因为很多话,只有听的人才会记得。第二十一章向远在医院的病床上整整躺了四天,叶秉林对医生有交待,给她最好的药,最好的照顾。可是,伤筋动骨二十日,她的腰伤在四日之后已经勉强可以下地行走,要彻底好转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向远是个闲不住的人,四天在病床上消磨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虽然并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等着她去做,可她就是不习惯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叶昀陪了她两天,在她的劝说下回学校上课了,只有晚上放学后才会出现,向远明白他的好心,他怕她闷,不停地说一些新鲜有趣的事情逗她开心。看得出他的笑话都是白天看书,现学现卖的,有时候说了上半段就忘了下半段,但这并不妨碍向远笑得前俯后仰。可是,当叶昀离开,她的身边恢复了冷清,她才感到彻底松了口气,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说话也不想哭不想笑,不需要人安慰,不需要人同情,甚至不需要人陪伴――即使那个人是小叶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