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曾告诉你,一过奈河桥,前世种种感情就此烟消云散,再无波澜,你可记得?” 南宫朗继续合著眼,睡他的觉。 “哎哎哎。”怜君连著三声叹。实在又忍不住,再问:“大哥,我思前想后,我不觉得我无能啊,行房这事我也按规矩来,很正常,没有无能之说。何况……妻子无孕就是我无能,那你的春花无孕,你不也无能?” 南宫朗倏地精眸暴张,凌厉地瞪著他。 怜君见状,委屈地嗫嚅著:“我这是实话实说,你可别见怪。你不跟我说清楚,我这心中总有个结,不解开它,我实在无法专心去寻春花的转世。” “你真能寻到春花?”这话在怜君耳里听起来,明明就是很平静的问语,却暴露出这男人多疑的一天性与想抓住浮木的渴望。他抿抿嘴,点头柔声道:“小弟自当尽力而为。” 南宫朗闻言,细密的视线落在他的面容,过一会儿才闭眸道:“我希望她有孕时,心里是爱著我的。” 怜君瞪大眼。搞了半天,他的春花不爱他?必定是他不小心问了出来,南宫朗轻描淡写地回答他: “她十五岁时,我娶了她,我心知她见过的人不多,只当我是兄长,在她危难时候,我偏是娶了她,要了她的身子。我总想,终有一天她会当我是丈夫般的爱著,那时,再让她生咱们的孩子,哪知…”说到此处,再也没有说下去了。 怜君还是瞪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 这男人,轻描描说著,语气却隐隐痛著,隐隐恨著。 如果他有通天的本事,一定要上月老那里看看,看看这个男人的爱跟春花的爱,这二人的爱到底怎么回事?春花当他是兄长般的爱著,而南宫朗却把春花当成生命的爱著……他头好痛啊。真的好痛。 怜君苦著脸。他的爱就简单多了,真的很简单,简单到…… 他张口欲言,想要告诉南宫朗,他的爱有多简单,但张了口,却吐不出半个字来。最后,他只能再叹著,低声: “大哥,我的爱……竟然已经找不出话来形容了,因为我早过了奈河桥,忘记那种相许的感觉了。”顿了下,他又毫不在意地微笑: “你的春花,跟我一样,早过奈河桥了。不管她对你是什么样的爱,都已经是昨日之事,你再思念再不舍,她终究是没有感觉了。来日你过奈河桥,亦是如此。人生总总,最后,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 一觉醒来,房里只剩他一人。怜君睡意甚沉,秀眸懒洋洋一掀,忽然瞧见枕边的床位被阳光映照得十分明亮。他哇的一声,顿时清醒过来,连忙缩缩缩,缩到壁角,再从阴凉的壁角艰困地爬到床下,撑开他的黑伞遮住大兴皇朝的阳光。 南宫朗有没有良心啊!明知他是鬼,至少摇醒他一下嘛,万一他魂飞魄散怎么办?真狠真狠!怜君有点气恼,恨恨来回踱步。 七月是鬼门阴气大盛时,也正属人间天气极热之际,他是个鬼,能留在阳间过鬼月,但魂魄还是会耗损的。 如果不是为了解决南宫朗这棘手的事儿,他宁愿待在地府守著他的小书库也不想上来!他想了想,现下无人,劈里啪啦,把腰间一堆腰牌全拿出来数一数。 “还好,隐身令也有。” 地藏王菩萨立下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怜君也有小宏愿,就是在地府要中规中矩,以免为判官舅舅惹上麻烦。所以他上阳间前申请许多权杖,有备无患嘛。 他抽出只能用一次的隐身令,其余继续挂在雪色腰带上。没多久,他的身形渐淡,终至隐没,他嘿嘿笑二声,穿墙而过,大摇大摆迈向昨晚闲人勿进的求春小寝楼。 白天烈阳高照,仆役来往频繁,但个个安静得吓人,怜君没有太注意这座园林的运作,兴匆匆地来到玉春楼。 他双臂环胸,打量著这楝只能看不能进的小寝楼。 再试一次。 他伸出手,贴在房墙上,试著穿墙强进,哪知他的掌心才碰到墙壁,立即又被弹飞出去。 这一次他有心理准备,随地一滚,正庆幸自己反应机灵,但滚一滚,竟然撞上假山,痛得他哀哀大叫 有没有搞错?他轻抚著额面,一脸委屈。 他忍痛起身,拉好垂地的腰带,扯下银冠,任著一头束起的黑发落地,然后狠狠地瞪著那扇门。 “哪有道理进不去的?愈是进不去愈有鬼!不对,我就是鬼,当然进得去!我就正大光明的进去。 这栋女子小寝楼里肯定有问题!说不定能解开他三年来的疑惑。他不再选择穿墙,直接来到门前,深吸口气,双掌贴门,要用力推开,壮烈成仁的惨叫声立即出自他的嘴巴里。 “哇哇!这是什么鬼啊!”掌心像烧灼一样,他痛得直跳著,门上金铃不停响著,搅得他心烦意乱,又是掩耳又是痛得跳来跳去。这样惹鬼心烦的铃声不曾停歇,没有多久就引人奔进院里四周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来者是一男一女。 问话的是年轻的男人,约莫二十三左右,一身元色的衫子,虽然面白而讨喜,但眉眼有著超乎年龄的愤世忌俗,而尾随在后的女子就是昨晚那叫蓝蓝的美艳姑娘了 仆役迭声道:“六爷,小的不知小的真的不知道!” “不是早就吩咐,只有五爷能进玉春楼吗?现在谁在里头你会不知?” 蓝蓝看了那门一眼,脸色蓦地发白,低声说:“六哥,钥匙只有五哥有。 这门根本没打开过。”那被称六哥的年轻男子,满面的杀气,一听见此话先是一怔,而后上前瞪著锁得死紧的门。 蓝蓝声调微颤道:“五哥说,如果是人,只能出不能进,如果是鬼想进门,符咒会让鬼铃遽响……我从不相信……我从不相信” 那男子面色一变。 她失神地喃道:“六哥,如果是里头动了门,天铃会响,刚才内外铃都响个不停,那就是除了有鬼要进去外,还有人要出来,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要出玉春楼了?” “绝不可能!”他愠声斥道:“死了的人怎么会出来?你别胡思乱想!要出来早出来了,怎会等到现在?我归无道第一个不信!” 她目光低垂著,浑身颤抖。“那……鬼呢?真有鬼要进去了?谁的鬼? “噢。这世上如果真有鬼,那七月百鬼横行此处也是有可能的,绝不可能是春花的魂魄!”归无道歉道:“蓝蓝,今天这事别跟百哥提,二哥把楚家庄的姑娘带回来了,也许从今天起,春花就能成为五哥真正的回忆了。” 蓝蓝轻声应著一声,深深看了那扇门一眼。 “你去把五哥房里整理整理,顺便放几件女人家的东西进去……”归无道撇开目光,低声说:“今晚就让楚姑娘住在五哥那里吧。” “噢。”蓝蓝应著,轻轻笑道:“这法子早该用了,都三年多了,我不信五哥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生一世只碰春花一个女人。” 怜君就蹲在他俩之间,仰著脸托腮听著他们的计画。计画似乎不错,南宫朗房里床是双人床,枕也是双人枕,晚上多一个人,打理绝对不费功夫,但他要睡哪里?要他打地铺吗?这二人说著说著,就分头行事,一个回厅等二哥带人回来,一个去南宫朗房里收拾。 怜君看看玉春楼那扇门,决定他心里的谜团可以下回分解,于是,他尾随著蓝蓝离开。 蓝蓝自她房里捧了几件姑娘的衣衫,这些衣衫都十分轻盈淡雅,惹人心爱,同时她也收拾几件珍珠玉饰,回到南宫朗的房里。 怜君照样托著腮,站在房外,手肘靠窗槛看著她忙来忙去。 “都盛暑了,何必盖这么厚重的被……”蓝蓝喃喃著:“……再怎么相像,也决计不会跟春花一样怕冷。”语毕,收了棉被。 接著,她停在床前。怜君望著她的背影,她的背影还真的连动都不动,像是石雕美人一样。 那床他才睡过,知道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好看的,她到底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背影美人终于有了动作。她拾起床角的一本书,自言自语:“这种书生游历天下的书,五哥怎会看呢?多半是打玉春楼拿来的。”蓝蓝正要把书一块带出去,奴人在门外喊道: “七小姐,六爷说楚家小姐来了,要你上厅里去见见人。” 蓝蓝立即转身,神色又是高兴又是紧张。“终于来了吗?我马上过去。” 随手放下书,匆匆出门离去。 怜君被他们这些人弄得也紧张兮兮,连忙跟著她,直往大厅去。 白天的园景跟半夜大不相同,粉墙碧瓦,雕梁画柱,长廊上还有串串玉珠成帘,遇风叮叮当当的,不扰人反而声声悦耳如天籁。 仆役忙里忙外,人人精神十足,笑声不断,这里跟玉春楼简直是天壤之别一边是热闹有余,那边却是死气沉沉,生人勿进。 怜君难得瞧见这样流动的阳世生活美景,一时人迷,不知不觉跟丢那叫蓝蓝的美人。 他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条小径走。 真烦恼哪,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说穿了,就是小土包一个的无用小书生,这种大宅子对他如迷宫,生前是有逛过几回这种大宅,但路道早就忘光光了 快正午的阳气正旺,就算是隐身,他也有点吃不消了。 怜君只手遮阳,退避到廊上,成帘的串串玉珠带来阵阵凉气,他略松口气,正要想个办法到大厅去,廊腰转来一名十四、五岁的孩子。那孩子生得普通,带点土气,朴实的衣著应是这里的小仆,令怜君注意的不是这孩子的外表,而是那孩子的后头有……怜君秀眸大张,瞪著这孩子突然抚著胸口痛苦倒下,接著,黑白无常拖著铁链……吱——铁链曳地的声响格外刺耳。 “墨新,年十五,七月初二死于八风园……”阴声迷乱鬼魅,复诵著生死命数 怜君连忙背过身,掩耳不敢再听下去。 过了良久——“怜君。”不知是哪位无常大人开了口。 “……是。”怜君唯唯诺诺缩著身子,不想看勾魂那一幕。 “结束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大人…怜君、怜君……还是觉得这头的风比较清爽……”他很没用地说道 “怜君,你毕竟是要在地府做事的,再不习惯这种事情,会令判官难做人的。” “怜君并非不习惯这种事,只是……如果二位大人能够再玉树临风一点,再跟潘安套点交情就好了……”身后一阵低气压,冷得令人发抖,他只是说实话而已嘛。怜君扁著嘴,问道: “这位小兄弟他…… “阳寿已尽,这事你也经历过。可惜他孤身一人,无人送终,怜君,你此次上来,身负重任,盼你早日功德圆满,不辱判官之名。” “是是是,怜君心中已有计较,绝对圆满达成。” 等到身后阴风渐远,怜君才以袖遮面,悄悄回头偷觎,果然廊上只剩一具少年尸首。 他注视著那少年尸身一阵,叹了口气:“不就说,都是黄粱一梦吗?” 他负手东张西望,没人路过发现这具尸首,也罢,人死后魂离,皮囊已无任何意义,他正要离开,哪知一抹黑影掠过,吓得他惊喘出声。 那黑影试著窜进少年尸首又弹震出去。 怜君第一次见到有小鬼冒著魂飞魄散的危险,想要借尸还魂。昨晚他见这园林里连个鬼都没有,这小鬼肯定是跟在黑白无常身后进来的。 “有没有搞错…”怜君喃喃:“没有还阳令,还敢借尸还魂?”还阳令还阳令,他低头又掏出大把权杖,一一数过,数到最后一块权杖──还阳令。他心头扑通跳著,不对,他哪来的心跳,最多是有点颤抖。还阳令耶,当初随便申请一堆权杖以备不时之须,现在有还阳令,他可以以人身进玉春楼,就算是破窗而人,也不会受符咒影响吧 愈想愈可行,怜君双手合十对著那少年尸首,诚心道: “小兄弟,皮囊借我一用,我乃地府雇员,等我事情办妥后,定会将你的后事一并处理好,凡举棺木、坟地、寿衣都会为你想办法,你要有需要,我也会找人来哭坟……咦,别抢别抢别跟我抢啊! 见那小鬼又不知死活来借尸,怜君连忙握紧还阳令,抢先一步隐人墨新的躯壳里。 快吐了快吐了?—— “呕……”少年干呕难止。 “墨新,墨新!”一名黄衫婢女见少年蹲在地上呕著胆汁,掩鼻上前。“你是怎么了?”他怎么了?他是身体适应不良症啊!地府书上有写,借尸还魂,是借他人的尸,魂魄不合,必定浑身不适。 他头晕目眩,心脏发痛,四肢百骸如被地府索命铁链锁住似的,沉重到他都快沉进地面了。 现在的他,活生生像穿了件不合身的衣物,他临阵脱逃行不行? “墨新? 原来这少年叫墨新。他记得这里的仆役姓都跟主子姓,而主子有六名,他姓墨,那就是二爷墨随华的人了 怜君又干呕一阵,只觉苦不堪言 还阳令只能使用一次,最多撑五天就得退出这身子,现在他退了,再进来就是违反地府法则。 只能忍!他抹抹嘴,可怜兮兮地抬脸,委屈地说道: “我没事,可能是有点中暑了。黄莺姐姐,墨二爷要我上前厅找他,前厅往哪走?” 那叫黄莺的婢女一怔,傻傻望著他水汪汪的眼儿,直觉问道:“二爷找你这小子做什么? “这个……”怜君见她端著食盘,很机灵地说:“中午了,二爷要我送午饭过去,我不小心迷路了。”他话才说完,黄莺用力打向他的后脑勺,泼辣骂道:“你这小子也敢骗人!明明你被二爷三令五申不得在他吃饭时候靠近,他会找你这小子送饭?你连我也敢骗! 再打!墨新,十五岁少年。 长相老实,甚至带点土气,没有家人,心脏有病,二年前以平民身分卖到这里做事。大兴皇朝里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人,奴人之上即是平民。人口买卖里,奴人几乎与畜生地位相同,身有奴味额有奴印,价,也因此广受皇朝百姓富商欢迎,低价购人,用坏了丢了就是 甚至,奴人无坟,死后丢弃山野,官府也不会去追究。至于一般百姓卖身为奴仆则较为昂贵,除非体面贵族需要没有气味的家仆,否则在皇朝里一般平民直接卖身不易,须先转奴人再卖。墨新幸运,八风园是少数愿购人一般卖身百姓的地方,他唯一被指派做的事,就是照顾墨随华的爱驹。 兴许他对马儿有一套,墨随华不曾指派他做过其他杂事。吃睡都在马厩,成天与马为伍,身上随时沾染马味,因此有洁癖的墨随华拒绝让这小子在吃饭时接近。 现在的墨新,后脑还被打得发痛,两颊烙著五爪红印,捧著食盘,依著黄莺姐姐指的方向,一路往前厅走去 他这般倒楣…怜君用力吸吸鼻子,果然闻到一股马骚味。早知如此,刚才就多多考虑一下。 真臭真臭,他是一介文弱书生耶……怜君面色凄苦地来到大厅。他低头看看菜色,黄莺是个好姑娘,在把他揍到满面猪头后,认定他是想见楚家庄的绝色美人,便让他送菜来,不过,后果自理。 他送的这盘菜,是炒银芽,他用力闻,再闻热腾腾中带点新鲜的素色香味。四处无人,他捡了根银芽塞进嘴里,细细嚼著,随即吐了出来。地府书上忘记录上一条,借尸还魂吃下的东西,真是……难吃到极点。“墨新!原来菜在你这里,难怪少了一盘!”一名红衣女奴人刚从前厅出来,一见是他,就要接菜过去。 怜君侧身让开,笑道: “红袖姐姐,我来我来!我想看看二爷带回来的楚姑娘生得如何?” 那红衣奴人先是一怔,而后低声骂道: “有什么好看的?” “唔,我好奇五爷未来的妻子跟前任妻子差在哪嘛。” “楚家小姐比春花小姐美丽许多,但你才来府里多久,连春花小姐也没瞧过一眼,你去做什么? “我、我想看看美人嘛……”后脑又遭袭。可怜的墨新,在这府里到底是受到何等待遇啊?红袖白他一记眼怜君露出笑脸,“去去去,若是让二爷骂了,我可不理。” “谢谢姐姐。”忙著跳上阶梯,突地他又回头,正好迎上红袖看他的古怪眼光。“姐姐,我有件事想问。”红袖回神,用力眨了眨眼,定睛望著眼前的人。这是墨新没错,可是刚才那笑容怎么似曾相识…… “那个……春花姑娘嫁给了南宫朗,为什么你还叫她小姐?”怜君好奇地问道。 “咦,这、这、因为大伙都这么叫她啊。” 怜君搔搔头。“是这样啊…… 红袖摆出茶壶姿势,斥道: “还不快去送菜。主子们虽然随意,但菜凉了,你也有罪受的!” 怜君连忙应著,赶快溜进大厅里。 厅里无人,但盈盈笑语自附近传来,他摸索一会儿,沿著银铃笑声,穿过约十步的室内小廊道,来到新建的附属小食厅。 他难得一见这种精美小厅,好奇心不在话下,一时失神,直到饭桌那头有人喊道: “小土包子,就算你打算杵在那儿一整天,也得先把菜端上来啊。” 怜君闻言,连忙上前奉菜。 说话的那人正是先前奔到玉春楼的归无道,那时他一脸暴戾之气,现在倒是换脸换得很快,变成一张可亲的娃娃脸,恍若毫无心眼的弱冠少年。 怜君没放太多注意力在归无道身上,他偷偷瞄著饭桌……归无道的右侧是蓝蓝,左侧是墨随华,而墨随华的另一侧空了个位子,空位的隔壁是一名美丽的姑娘……怜君直盯著她不放。 原来,这就是那像春花的楚姑娘啊…唔,春花是长这样吗? “小新,谁叫你送菜来的?”墨随华有些不悦地问道。 “呃……我瞧厨房忙,就去帮忙……” 一身天蓝俊俏女装的蓝蓝掩嘴,笑著 “打你出现,这儿就成了马厩,都是马味呢。” 怜君委屈地撇嘴。他也不想啊。 “真是没规矩,让楚姐姐见笑了。”蓝蓝亲切地朝那姓楚的姑娘笑了笑,然后白怜君一眼,道:“还不快出去!” “这个……一定要出去吗? 怜君这一句话才说出口,饭桌上的三人同时抬头望向他。 墨随华皱起眉,蓝蓝略带惊讶,归无道则眯起眼……由这些反应,怜君赫然明白在这座八风园里,尊卑分明,绝不容许下头的人违抗,即使主子们此刻看起来随意可亲,和乐融融。 哎,他应该先做好功课再附身的。他嗫嚅著:“小新只是想……听说今天来了贵客,跟春花小姐很像……” 是他错觉吗?饭厅的气氛似乎冻结了。 蓝蓝嘴角一弯,带抹冷意地笑著。 “谁允你提她的名?你竟拿春花那女人跟楚姐姐并提,是想挨鞭子了?” 原来春花被人憎恨著!怜君随机应变,立即抬头挺胸,大声说道: “是啊,小新也这么觉得!春花小姐我是没见过,但我一见到楚小姐,简直是惊为天人,楚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貌比西施,这样出采的美貌,世上有一个已经是奢侈了,哪来的第二个?春花……春花小姐哪比得上呢?”他非常理所当然地拍著马屁。 呜,他是个读书人,他出卖了尊严……饭厅的气氛再度凝结成冰。不会吧,他又说错话了吗? 蓝蓝一时目瞪口呆,墨随华若有所思地注视他,而归无道那少年般无垢的笑颜则是沉了下来。 “是啊……小新说得真好。”蓝蓝回神,缓缓点著头,笑道:“你说得真好,我第一次见到楚姐姐,也跟小新这般心思,哪有人比得上啊……我直想著,非要跟姐姐认识不可,如果你能久留在八风园里多好。” “春花是谁?”那姓楚的姑娘,终于开了口。怜君注意到这三人表情各异,最后是墨随华淡淡道:“不过是个举无轻重的死人而已。” “墨爷办的法会就是为这个叫春花的姑娘吗?”楚姑娘也淡然回应。 少年般的无辜笑颜短暂崩塌了,归无道转向墨随华,疑声问道: “二哥,你……” 墨随华依旧微笑著,眼神略嫌冷硬。 “现在春花是个死人,但好歹也曾在八风园住过,替她办个小法会,这是咱们该做的,过了这三天法会,春花与八风园再无关系。” 归无道眯眼,但还来不及开口,怜君就脱口叫道: “三天?”众人目光又落在他身上,他好想哭,但必须忍著。 “……二爷真是太太情深意重了!三天……太够了!将来小新不幸亡故,还请二爷依照办理,不,一天法会就好了!” “谁要办法会?”男人的声音自怜君背后响起。南宫朗与他擦身而过,来到饭桌前。 他一身青蓝长衫,交领同色,腰间系著长带,全身淡素,但清冷妖美的丽容令整间小饭厅顿时亮了起来。怜君呆掉了。明明是像夜月般温柔的颜色,但一转眼,便是难以掩目的妖气,不,是夺目到令人心震的魔颜,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觎向那姓楚的姑娘,她正瞪著南宫朗看,彷佛也震于那样夺人心魂的容貌之下。 一个美丽魔魅的男人自画中来到现实生活里,谁能不被迷惑? 墨新深吸口气,暗自鼓舞著楚秋晨:快被迷惑快被迷惑!墨随华不识相,打破须臾的迷咒,神色自若道: “没人在做法会,是小新这小子在胡言乱语,才十五岁,就在讨论身后事了。” 南宫朗抬头看怜君一眼,后者立即垂下脸来。 怜君用力吸吸鼻子。刚才被南宫朗的男色给迷了眼,可没迷了鼻,南宫朗错身而过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这种腥味真臭。 “还不快去盛饭?”墨随华道。 怜君暗叹口气,充当奴人盛上满满一碗白饭。南宫朗就坐在“指定”的位子,隔壁就是那楚姑娘,这真是近水楼,太好了太好了。 怜君偷偷瞄著他。几次见面,都是借著鬼火或星光打量他的,每次都是阴暗不明,让他无法捕捉南宫朗最细微的神情。现在是大白天,他终于可以仔细一看!嗯……温柔如月的神色在哪儿呢? “你在看什么?”南宫朗对上他的目光。怜君一怔,结结巴巴著:“我在看……在看……五爷真是玉树临风,如同画里一般的谪仙人物,只是、只是,你身上好像、好像不太对劲……” 南宫朗看著他,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我刚杀了人,自然有血腥味。” 蓝蓝不太自然地笑道: “五哥,正在吃饭呢,谈这种事做什么?” “你们要我专程回来用饭,我迟到了,应当说清楚我去做些什么才是。” 南宫朗看看菜色,似笑非笑地:“我当园里换大厨,才要我赶著回来,这些菜色还不都一样? 蓝蓝勉强再笑:“五哥,你没瞧见么,今天多了一个客人,她是楚家庄的二小姐楚秋晨,来咱们这儿住几个月,你、你至少跟她打声招呼吧。” “楚家庄?”南宫朗漠视身边的女子,不甚在意道:“就是被你们欺压到几乎家破人亡的那个?” 怜君瞪大眼。 “朗弟!”墨随华喝道。 楚秋晨低著螓首,没有言语,但捧著的碗筷微微抖著。 “五哥!”蓝蓝面容惊惧,但仍是鼓起勇气低叫:“楚姐姐是、是我请来的,你、你就不能给个面子吗?” 黑眸抹过寒凛的精光,随即南宫朗动了筷子,当是卖了她面子。他完全无视身侧的女子,随意吃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事,道: “二哥,这两天城里有人在办法会么?” 饭桌上三人轻地一僵,墨随华一笑道: “七月鬼门开,虽然皇朝不兴法会,但迷周城里有大佛寺,信徒总会办几场法会的,不足为奇。怎么了?” 南宫朗平静道: “倒也没什么事。” “五爷认识个叫春花的姑娘吗?”楚秋晨忽而开口。饭桌上,一片死寂。怜君非常识相地后退一步,眼珠骨碌碌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色。有的青脸,有的白脸,有的脸黑,有的完全无动于衷。那他该做什么表情才好?怜君索性垂下脸,盯著自己的鞋子。 楚秋晨彷佛不知各人异色,继续道: “楚家庄为了我,确实几乎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先父临死前,指责我红颜祸水,要我顺了八风,保住楚家其余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八风毁去楚家庄,就是为了讨我这个人。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你们要的,也不是楚秋晨这个人,而是春花这个死人。我跟她真这么像?像到不惜逼楚家庄上绝路,也要得到与她相像的我吗? 怜君闻言,捣住嘴,抬眼瞪著南宫朗。南宫朗早在她提及春花时,就已经停止吃食。他徐徐玩弄著筷子,眼帘半垂,薄薄的嘴角勾起,噙著若有似无的鄙笑。 饭厅里的气温遽降,归无道与墨随华暗自交换一眼,浑身戒备。 楚秋晨扫过众人,最后毫无所惧盯著南宫朗,勾勒出美丽的冷笑。 “原来,跟春花相好的是五爷啊。这叫春花的,真是罪孽深重,如今正逢七月鬼门开,我要烧状纸下地府,让地府阎王好好判这春花罪刑,为了她,我楚家毁于一旦……” “你敢! “朗弟,小心有毒!” “五哥,不要!” 怜君只是一个小书生,根本没习过武,所以接下来的事,到底是怎么运转的,他完全在状况外。 他只全神贯注在南宫朗的脸上。 他从未看过南宫朗面露嗜血邪气,一时傻住,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当楚秋晨提到烧状纸告春花的时候,南宫朗遽尔起身,墨随华、归无道也迅疾阻挡。 南宫朗一出手,怜君又听见墨随华大叫“小心”,然后!然后!怜君被暗算了!楚秋晨自袖间洒出不知名的粉末,归无道眼尖,就近踹了怜君一脚,怜君直接扑向南宫朗跟楚秋晨间,粉末洒了他一身。 他狼狈地撞进南宫朗怀里,南宫朗心狠手辣,不念主仆之情,拂袖震开他可怜的少年身躯。 他眼泪滚落,非常惨无人道地撞来撞去,最后饱受摧残地滚到地上。哪有这种事的,他是一介书生…只是一介书生而已,好不好? “想要杀我,你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南宫朗冷笑道,无视地上跌成大字型的怜君。 楚秋晨面白如纸,咬牙切齿道: “如果你有本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我迟早毒死你! 蓝蓝硬著头皮要出面缓颊,墨随华立即拉住她。 南宫朗抿嘴而笑,笑得十分欢畅,但笑意始终未达那没有光的黑眸。 “要毒死一个人,可不是用嘴说,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哼,我不但要毒死你,我也会去扒那叫春花的坟……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南宫朗本是妖气冲天的神色化为杀气,他杀气毕露,挥掌相向! “等等!”怜君冲上前去,硬是承了这狠狠火辣的一掌,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撞上粗重的梁柱。 这一次,他不只眼泪汪汪,还泪如雨下。 不痛不痛,他是一介小书生……搞什么!他生前都没受过这种拳打脚踢,死后还要饱受这种凌虐,他选择不干行不行? “小新!”蓝蓝过去强扶起他,低声骂道:“你出来撑什么场面?要是被打死了……” 怜君抹抹眼泪,不太高兴地说道: “五爷说过,除非自保,不杀女人,不打女人,怎么可以破戒呢? “五哥说过这话吗?我怎么不知道?”蓝蓝疑道。 南宫朗杀气犹存,一听怜君这话,面露异样地望向他。 楚秋晨噫了一声,对著怜君道: “你……明明中毒了,怎么……怎没事? 对耶,他中毒了他中毒了,中什么毒?他是借尸还魂,中了毒也是肉体腐坏,他完全没有影响。 众人的视线全落在他脸上,怜君直觉抱著肚子,假装痛苦叫道: “我肚子痛…好痛…我中毒了……”他只是一个爱读书的书生,为什么要蹚进这种浑水里呢。 叮叮咚咚,动人的天乐令他心安。他小心翼翼把两串玉珠挂在油灯下面,轻轻碰著玉珠。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怜君开心笑著,懒洋洋地趴在稻草堆上,托腮望著随风曳动的玉珠。 这里不是马厩不是马厩,也没有闻到马骚味没有闻到马骚味,更不是躺在稻草堆上,他努力催眠自己,幻想自身睡在舒适的玉床上。 等南宫朗跟谁谁谁佳偶天成后,判官舅舅吩咐的事等于解决大半,他就能抛弃这副皮囊,直奔地府。 如果能得知南宫朗下一任老婆是谁就好了,直接把南宫朗引到她那里,皆大欢喜。 现在可好,楚秋晨到底是不是南宫朗的另一半,他完全看不出来,只能凑合看看……嗯,虽然楚家姑娘倔了点,毒了点,狠了点,但难保不会有意外姻缘发生。 下午他偷听到墨随华说,这也是个法子,太温驯的姑娘根本无法让南宫朗放在心上,要是倔一点,也许能意外打动南宫朗。根本是打打杀杀,你死我伤吧,怜君不得其解。这二人随便一招,身上必有损伤,这种情爱太可怕了,他是小书生,还是习惯温柔的情感,这种打打杀杀的爱他敬谢不敏。 不过,他怎么想不重要,在墨随华跟归无道的坚持之下,楚秋晨还是搬进了南宫朗的厉风楼。 根据墨随华跟归无道二位标准皇朝男人的意见,男女间干柴烈火后,总有几分眷恋,只要能打破春花的魔咒,接下来就一切好办。 哎,他是小书生,年纪又轻,一生就只有过这么一次爱情,他是成亲后才圆的房,根本没有机会佐证这二位男人主张的干柴烈火论。 他叹了口气,一切顺其自然吧,南宫朗要干柴烈火就干柴烈火去,反正事成之后,他就可以回地府,成为正式职官。 思及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陡地闷了起来,索性把脸埋进草堆里,什么都不要再想。 墨随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一进马厩,就瞧见十五岁的少年闲适地趴在稻草堆上,托著腮,其乐陶陶望著他不知哪偷来的二串玉珠。墨新生得老实,也长得平凡,平常说话唯唯诺诺的,以主子马首是瞻,有一点胆小怕事,不像今天的作为。他笃信环境造就一个人,要在一夕问起微妙的变化,除非此人易容。墨新并未察觉他的出现,孩子气地掬起串串玉珠,嘴角轻扬,笑若春风,眉目间流转著异辨,昏暗的烛光下,那张老实脸上竟能交织出清雅的风情来。墨随华一怔,踏出一步,又瞧见那淡雅春风渐退,恍若心事乍现,终掩没至稻草堆中 “小新? 怜君懒懒地抬眸,与墨随华打个照面。好一会儿,他还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神色迷迷懵懵的,而后看见墨随华疑色渐露,连忙坐起来,叫道: “二爷! 墨随华眸光锐得逼人,如噬人野兽随时会致人于死地打量著他。 怜君努力装无辜,迟疑问道:“二爷,这么晚了,您来这儿做什么?”不怕不怕,好歹他也死过一回,这世上还有什么好怕的? 墨随华依旧深沉地钉住怜君。后者舔舔唇,小心翼翼轻喊:“二爷?” 墨随华停在他面前,目光徐徐移向油灯下系著的玉珠子,开口问道:“这珠子是打玉帘廊道上取来的?” “唔……嗯……” “小新,你是第一个敢拆府里玉珠的下人。你进府里时,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府里你要偷什么,被发现了尚有一线生机,就是这种玉玩意,千万不能碰。你这不是找死吗?” 怜君愣了下,吞吞吐吐道: “我、我也不是偷,只是借,会还回去的。” “这二串玉珠子够你生活一辈子了,你会还回去吗?” “这是当然!这种东西我带也带不走。”怜君取下二串玉珠子,有点赌气著:“我马上还回去就是。” “你抬起脸来。” 怜君心不甘情不愿仰起脸来,赫然发现自己竟被墨随华的阴影罩住。 有力的手劲钳住怜君的下巴,被迫接受这名男子犀冷的审视。 “小新,你今年多大了?”背光墨随华,让人无法读透此刻的神情。 “十五了。”怜君理直气壮道:“二爷,你抓疼我了。” 墨随华哼了一声,松了手,拿出干净的汗巾擦干手指。“你这眼神,倒不像是十五岁的模样,要不是你没易容,我真要以为你是哪儿派来的奸细!” 怜君抿著嘴,低声道:“我要会易容,我一定扮成俊美潇洒书生,哪会变成这模样儿?”墨随华眯眼,不动声色道:“你喜欢玉珠子就留著吧,如果其他主子问起,就说是我赏你的,别让五爷知道就行。你拿著油灯,跟我来。” 怜君暗地哀声叹气,这种下人命,真不适合他。 他天性懒散贪自在,现在却必须认命地起身,取过油灯,跟著墨随华步出臭臭的马厩。 七月夜风清凉,马骚味从他身上飘散,弄得到处都是这味道,怜君忍著笑,照这样走下去,全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了。 “小新,你身上这味道,真是证明你身分的最佳证据啊。”墨随华突然开口说道。 “是啊是啊。”怜君笑咪咪地。看看天色,快要一更天了,城里的法会应该快开始了吧?思及此,怜君又垮下脸来。他们行了一阵,怜君有些撑不住,难以控制地呵欠连连。 生前他就是这样。初更一到,很快就会睡著,因为生活不愁,所以他家另一半也不会鞭打著他,逼他熬夜也要工作,就连行房这种事,那人也是非常体贴他,一更前全部结束光光,就算有几次,他半夜被惊醒……被这样那样的,那人还是非常温柔,不曾粗暴过,他也非常配合,打起精神半睡半醒应付了事,事后睡个天翻地覆……哎呀,怜君轻轻敲著额面。 这可不好,判官舅舅没告诉过他,附了人身,回忆开始变得频繁了。 所幸,回忆归回忆,那样的活色生香在脑中,他却心如止水,再也记不起当时的感觉了。 当时,那人与他温存恩爱时,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小新,你在想什么?”轻滑的声音亲近地响起。 “我在想,男人跟女人,干柴烈火的滋味是什么?”怜君答道,不管怎么回忆,就是想不起来了。现在他只记得那人行房时十分温柔,温柔到……有时他看见那人脸上明显的克制与不敢放纵……真的,除此外,什么感觉也记不起来了。 墨随华一怔,诡异地瞥他一眼。他本想趁这墨新心不在焉时,试他一试,哪知他竟说出这种小孩子的话来。这个墨新…… “你还小,再过几年,自然明白。”墨随华随口道。 怜君一时好奇,迈了二小步,与墨随华并行,问道: “二爷,这个……男人与女人,未成婚前先行房,唔……如此一来,就真有感情了吗?”他虚心求教。 墨随华脚下又是一顿。过了会儿,方答道: “你这是在问五爷的事?” 怜君十分坦白,点头称是。他道: “我对这事不大懂,但也明白,这种事是要你情我愿的,照中午这样看来,五爷对楚姑娘并没好印象,而楚姑娘还想动手杀人……虽然七小姐劝了楚姑娘一下午,但晚上就让他俩睡在一块,这是不是跳场跳太快了点?不合逻辑,有点野蛮。” 墨随华面不改色,满足他一脑子的疑惑,道: “现在的楚秋晨很清楚她的地位,她想要重建楚家庄的声望,甚至,她想要报仇,就必须让你五爷喜欢上她,只要能让你五爷重视她,在八风园里她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更甚,有南宫朗撑腰,她想其他七焚死,也不是不可能。她够聪明,懂得她该怎么做。” “这个……”是不是太利益了点?怜君抓抓头,面露些许迷惑。“二爷的意思是,要楚姑娘花点心思,以身诱惑,先有男欢女爱,再索骗五爷感情? 墨随华冷冷扫过他一眼,还不及答话,就有人接口: “这不是骗。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来的,楚秋晨一双眼睛像极春花,在这样一团黑漆的夜里,五哥看见的,怕不是楚秋晨的美貌,而是那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将会是他俩感情的起点。”说话的正是归无道。 怜君闻言,举高油灯,瞧见娃娃脸的归无道与美人蓝蓝自长廊那端慢步迎风而来。 归无道打量怜君一会儿,才看向墨随华,问道: “二哥,你要赶去法会?” “法会三天,今天是第二天,我私下问过大师,愿意试招魂魄,若是招不著,春花可能投胎去或者她不愿回阳见熟人。” 怜君瞪大眼。 “要是真能投胎在皇朝里是最好。”蓝蓝轻声道,沉默会儿,又问:“二哥,若是投胎了,可以查出春花在哪儿吗?” 墨随华笑叹:“大师再厉害,也没这法术可以窥见转世之处,都只是图个安慰而已。蓝蓝,难道你还真信了这种无稽轮迥之说?” 蓝蓝啐了声,一脸懊恼道,“我才不信呢。要真有转世投胎,可也没听过那些死了的和尚尼姑,又转世回来渡化世人。” 归无道轻轻笑道: “是啊,蓝蓝说得对。下回我就拿这话去堵大佛寺里光头和尚的嘴,他们要再强辩,不如我就一刀送他个去转世,让他们亲身去证实真假。” 笑谈了二句,目光移向还瞪著大眼的怜君,道: “二哥,你要带这一身马骚味的小子出门? “我本打算如此。但,六弟你另有打算?” 年轻的脸庞笑得和气,他道 “哪来的打算?中午我看他可怜得很,莫名其妙中了毒…”顿了顿,眸光闪过阴毒。“楚秋晨说那是楚家庄的秘毒,不必要害无辜的人,便把解药给了我,我贵人多忘事,现在才想起来,但我瞧,你这马僮一点事也没有。二哥,你是喂他什么仙丹妙药?” 怜君低著头,用油灯照著自己的大脚丫,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借尸还魂,不到开膛破肚的地步,是不会危及他的,这要他怎么说? “我想向你讨来,研究看看这小子……” 蓝蓝低声插嘴: “这事都可以缓提。二哥,先前我亲自送楚姐姐进五哥寝楼,现在都一更了,五哥也没出房…” “没出房自然是好事了。”归无道皮笑肉不笑道,不由自主看向廊上成串的玉珠子。 八风园的每处长廊上,串串玉珠为帘,层层重重地遮著阳,每次一掀动,便是叮叮咚咚清脆的珠击声,令他想起那个笨蛋女人。 三人同时沉默一阵,最后归无道爽快抚掌,喜声笑道: “这真的是好事了,好事说不得改日就成喜事,五哥寂寞许久,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春宵,这样清澈似水的春眸,五哥怎会不动情?好事!好事!”他笑著,信手扯动了其中一串玉珠子 犹如千般的波澜乍起,从长廊这一头一路轻响到另一头去,夜里玉击之声不绝于耳。 “别这样!”蓝蓝恼怒道:“这声音,真…真令人憎恶!”哪憎恶了?怜君痴迷地看著那些珠子。他喜欢得很呢,巴不得天天都在这里摇著这些珠子,偏偏他现在是下人,只能闷著脸,看著这几名主子在这里探讨干柴烈火的各种结局。 干柴烈火嘛……这几人是不是想太多了点?没有感情,就忙著男欢女爱,是否太过强求?若是让他不喜欢的人那般亲密地碰他,他才不要呢 但阳间男人跟他不同,至少,这八风园的二位主子男人坚持己见,主张男人是很容易被美色所迷惑的。 南宫朗……也是这样吗? 没有喜欢没有爱,照样可以去抱一个女人吗? 怜君索性把玩著玉珠,漫不经心地让各式结局版本自耳侧飘过 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人好,总是一心一意地待他。那人身上老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恼人的气味,有时沾上他身上不怎么好闻的味道,那人也笑得十分欢悦。 倏地,夜风趁著珠帘相互轻击的空隙钻进廊里,蓝蓝打了个哆嗦。 油灯顿时灭了 “怎么回事?”她脱口惊叫。 “蓝蓝别慌,只是风大。”墨随华安抚著她,接著,转向低著头的墨新,道:“快把灯点上,莫让七小姐惊慌。” 怜君摸著全身上下,终于让他掏出火折子,然后—— “小新?”为何僵著不动 “那个……二爷,我忘了怎么点灯了。”怜君话一出,廊上一阵死寂。 好吧,他承认他是娇生惯养的小书生,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做这些事的,仔细想想,他是个废物,日常生活是头养尊处优的猪!等他回地府时,他会忏悔,每天学点火的 墨随华一语不发,让墨新抱著油灯,取过他的火折子 蓝蓝摸摸寒毛竖立的藕臂,叹息 “要找个跟春花一样的眼儿,真难。好不容易才让咱们发现楚家庄有个楚秋晨,二哥、六哥,你们说,咱们动了手脚,逼楚家庄倾家荡产,这罪孽……会不会,会不会真的转向春花? 归无道闻言,放声大笑道 “蓝蓝也信鬼神了吗?春花还在世时,五哥托咱们做的那些,咱们每一样都不漏为他做了,但那不表示我信鬼神。就算真有,今天逼楚家庄走投无路的是我归无道,要找也该来找我,怎会害到无辜呢?”说到最后,已有不满 一声叹息幽幽而起。不是三人所有!哪来的叹息?蓝蓝怔仲著,墨随华正好点燃油灯,火苗立时轻窜,朗照出一双如春的秀眸。 “啊!”蓝蓝脱口叫出声。墨随华跟归无道瞪著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神。 “……我脸上,有虫子吗?”怜君慢吞吞地说,高举油灯,用衣袖抹著脸上,见三人还在瞪著自己,怜君毛骨悚然,结结巴巴道 “别告诉我……我后头有鬼……啊啊……”他自己吓自己,连忙钻到墨随华的身后 墨随华这才回神,要揪出这个墨新,看清楚方才的眼神,突地,哗啦啦一声接著一声!那头的珠帘成堆成串一路往这里倒塌散落,真玉珠子一颗一颗崩裂,四处迸击,打在学武人的身上还好,但怜君只是小书生,他痛得哇哇大叫,像是天落石雨,不停地砸在他的头身上。 就算是借尸还魂也会痛的啊!(92)坚乱覃凿裂切露击铺要雅‘蜘里一物岭鄙肇‘声旦啡瞟径腔恤暂宁‘旦纷回勾丫。垄是担耻聂土卜蘑耻谬‘矾刘切哥一管狸滦旧)邵壬箫雅‘郦‘戏却切国军单百土昙平‘易击回升切朋军单百坐昙耻。蓝肿黑一舞赐哥行载‘车婴唇余干土缓耻谬虱土‘恤咸切斑一母是兽袭中弯石‘回鸳联土‘抽肿工肿霍矾i饰抓伞中丫萨者耻母翼母压‘折丫雅。生工羽晕霍矾:?…曙丫雅。沾丫对单逛翟切周晋百潮‘举页系目丫一二是矾霍矾。鼎凿田切携期母丫验兴古平加丫孵骚骚‘郦不曾罕伞应群汤娶衅圆国。种土平肿切路舌圆一百郦叮奏驯奋姜澎联‘耻丰‘凿王切翮一黄干咸(边携薹习郾涵晋是龄工霍矾。浙州划晋卑郦‘工迤军蚕姐王‘耻影鳄手凿状‘划晋切百男却琅。饵岭肇Q郁甲土珊‘是肿要挛国红王可耻。郁行表驯奋母制手奉‘到丫是泌霍矾。是影刘`剑`剑母诽醋箫幽郦‘里.f/军韧乱乱字‘丫饼匹止里三¥合霹‘里¥剌里会一必土回叫‘独土口潇互‘帅帅豁箱。瞬行母艰耻翻坐郁土表驯奋鄙郦‘加易亳载联《斗寿瓤_一全C絮耻q鸳―上芈卜如蔺医 怜君听见身后的蓝蓝一声低微的呻吟,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郁面、93现在的南宫朗,没有人气。怜君定力不足,呕了一声,吐出胆汁来。也正因他一声响呕,打破魔咒。墨随华终于得以动弹,直接开门见山的高声问道 “朗弟,你可记得三年多前你的承诺?” 那融于夜色的男人,没有任何应声。 墨随华平静道 “那时,七焚替你做到你要的一切。你曾说,不管春花结果如何,将来我们要你做什么,即使你牺牲性命,也会回报咱们。” 那人,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墨随华微微一笑道 “我们绝不会要你牺牲性命,只要你做一件事。” 那人,还是没有答话。 怜君抬头看向墨随华。墨随华一脸苍白,迟来的从容里有著坚决 “我们只要你,今晚,留在你的寝楼里,忘记春花一夜。 “……这是小新。你要他替你掌灯吗?”墨随华不动声色硬是拉起怜君,接过他手里的油灯。“我替你掌吧。” “不,我要他陪我一夜。”怜君浑身僵硬 “五哥!小新是个男的啊!”蓝蓝喊道。 那头男人彷佛事不关已,道 “是男是女,我都无所谓。小新,你跟我回房吧。” “但房里有楚姑娘,你何不…… “二哥,我忘了说,去差个人过来带她走。” “带她走?”墨随华微讶 “刚才,我不小心废去她的功夫,卸了她的四肢,我想,她一个人,是出不了门的。你要不去带走,我看了碍眼,直接一把火烧去她的身子,到时别要影响咱们兄弟情分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地,甚至带著以此为乐的轻笑。 抖抖抖,怜君一路抖进南宫朗的寝楼。他眼睁睁地看著墨随华接回楚秋晨的四肢,背她出房。他抖得差点腿软,归无道临时扶住他一把,在他耳畔笑道:“好好伺候五爷,明儿个五爷要有抱怨,你就等著受苦吧。记得,别把你一身马骚味弄到五爷身上。”摆明是绵中针,笑里刀啊。 南宫朗宁愿要一个小马僮,也不要绝色天仙的楚秋晨,让他们既错愕又火大,明知南宫朗是存心逆他们的意,但他们能说什么? 只能把气出在这个小新身上!怜君委屈地扁嘴,然后被归无道一推,门便被关上了 他吓得回身猛拍门。“喂,有没有必要这样害人啊……” 南宫朗脱了外衫,回身注视著他。 怜君吸吸鼻子,陪著笑道:“五爷,我没有武功,不用废我……”他光看楚秋晨那样,不用试也知道很痛的。 “你一个书生,哪来的功夫?” 怜君一愣,呆呆地看著他,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知道?”南宫朗没说什么,拉下腰间长带,顺道脱了中衣。非礼勿视他还懂得,怜君负手背向南宫朗,假装很感兴趣地盯著门,他偷偷推了推门,可恶!被外头锁住了!有没有必要这样赶尽杀绝啊? “明明是个下人,却没个下人样,举手投足像个斯文小书生。既然怜君不是我的梦,他一整天不见踪迹,自然是有异了。你这脸,是二哥身边的人,他死了吗?”南宫朗神色平常地问 “唔……嗯。” “那你是借尸还魂了? 怜君抿抿嘴,转过身笑道: “是啊,大哥,你别怕,这种借尸还魂不可怕的。我只是借个几天,办几件事就好了,顺道……大哥,你是这里的主子,就该为这里的下人谋福利。麻烦你替墨新量身打造寿衣,买块坟地,再加个上好棺木,好不好?”南宫朗不理会他一脸讨好的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谁告诉你,我不打女人不杀女人的?” “唔……这个……好像是……二爷吧……”俊目沉了下来,南宫朗拉过他,慢慢替他拉开腰带。怜君吓了一跳,连忙拉紧衣襟。“大哥,你、你,你…… “我刚答允二哥,总要有个人陪我。” “你男女通吃……”怜君瞠目,用力抢回他的腰带。南宫朗又要扯下他的衣物,他鼓起腮帮子,恼声道:“我说了就是。是…计是我查的。” 这孩子气的表情似曾相识,南宫朗望著他半天,才回神道 “你查的?” 怜君哼了一声: “我替你查春花下落时,顺道发现的。你曾允过春花,除非自保,不打女人不杀女人,今天你废了楚姑娘的功夫,卸了她的四肢,实在有点……” “我没有一剑杀了她,就是她的运气了。” 怜君想到先前南宫朗在玉帘廊道那冲天的妖气……是啊,没有杀了楚秋晨,确实是她的运气 那妖气,他从未见过,也吓得差点要弃尸逃命去了。甚至,他怀疑,那时的南宫朗想动手杀了任何一个他看见的人 南宫朗嘴角勾起讽刺的笑:“我一进房,发现她在,还来不及出手呢,她就动手了。” “她这么主动?”怜君吓了一跳。南宫朗扫他一眼,淡声答道 “你想到哪去,她是动手杀我。我不喜厉风楼有人擅进,更不允我床上沾上女人的臭味,我不回手,难道要等她杀我? 怜君呆呆地看著他。果然是打打杀杀的爱……不过,也有一句话: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爱,不打不成婚,不打不偕老…… 后面都是他加的,因为,他真的很怀疑墨随华跟归无道这二个大男人的干柴烈火论。这二个大男人其实虚度二十年男人光阴了吧?南宫朗裸著上半身上床,怜君见状,不由得嘀咕著 “天气热,也用不著脱成这样。”语毕,小心翼翼爬上床——诱惑人的身躯,挤到床的内侧来他抬头测量一下明天由窗泄进的阳光会不会斜照到自己,南宫朗正炯炯望著他,他笑道: “也对,我现在借尸还魂,不怕不怕。”绕过他很容易 “你怕什么?” “我最怕光了,大哥,你刚才真是吓坏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有妖气的呢。” 他呵欠连连,拉过薄被把自己盖得密实。过了一会儿,他又孩子气地踢开被子。“搞什么,怎么这么热?” 不对,他生前怕冷,但现在是人家的身体,他当然不再怕冷 南宫朗还在看著他,怜君掩嘴咳了声,环胸把自己维护得紧紧,以免有人男女通吃。男女通吃男女通吃,原来南宫朗男女通吃啊…… “昨晚我梦里出现有人办法会,是你让我梦的吗? 怜君闻言,顿时笑颜逐开 “大哥,原来你是我的神啊!”非常亲热地凑到他的面前 “说清楚。” “我这二天霉运当头,代人受过。有人不该承这法会,我替她承了,但其实我也是承不了,法会三天,幸亏有大哥在我身边,否则我一定受不住。”难怪昨晚他睡得安稳,全是南宫朗的功劳! “在我的梦里,躲在我身后避法会的,是春花。” 怜君一脸错愕。“春花? “是春花。” “大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春花已转世投胎,我代人受过,那姑娘并非春花,肯定是大哥想成春花,要不就是春花有意要你积德。”南宫朗压根不理他什么行善积德的劝语,盯著他一会儿,忽然问道:“春花转世,必是痴儿,这你也知道么? 怜君一愣,问著 “大哥何出此言?” 南宫朗望著他一会儿,慢慢逼近他的脸庞,嘲讽道 “地府令春花转世前,难道没有看清楚她的魂魄吗?” 怜君心跳扑通通,吞吞吐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