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帝的手指动了动,无力却很坚决地将手从她掌心里抽了出来。 独孤后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心如针扎。 “叫他们退下。”宣文帝低声道。 太医们悄声出去,殿内只剩下帝后夫妇。 “独孤翎。” 独孤后一怔,这许多年来,他都没有这么叫过她的名字。 “是你做的吧。”宣文帝的声音低沉无力,却不容置否。 独孤后只能装作一概不知,反问:“什么事?” “宫夫人。” “皇上这是什么话,我与她无冤无仇,她又是太子妃的母亲,我为何要害她。” 宣文帝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说道:“这些年来,你心里想什么,朕难道不知?” “臣妾之心苍天可鉴。” “罢了,罢了。”宣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 独孤后气极:“皇上,臣妾在您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么?” 宣文帝闭目不答。 “臣妾从十六岁便嫁给皇上,那时皇上还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若不是臣妾和臣妾的父亲全力周旋谋划,皇上又怎能有今日?皇上不顾念旧情,心里却一直对别人念念不忘,当着睿王母子的面,居然舍身去救宫夫人,传出去将臣妾的脸往哪儿放。” 宣文帝将头扭向一边,有气无力道:“速叫泓儿回来。” “臣妾已经派人了。” “若不想朕早死,便退下吧。” 显然,他并不想多说,独孤后只好咬咬牙离开寝殿。 翌日,宣文帝高烧不退。独孤后更加心急如焚,盘算安西距离京城,便是快马疾奔,昼夜不息,也要半月之久才能来回。 一早,宫卿和宫夫人来探问宣文帝的病情,刚好,江王妃和睿王也匆匆而来。 独孤后从寝宫出来,一如往日的沉肃端庄,面无表情。 宫卿看见她的镇定,稍稍心安。 江王妃连忙询问宣文帝的病情。 独孤后道:“不必担心,皇上龙体素来康健,定会平安无事。” 江王妃道:“那就好,臣妇昨日担心的一夜未眠。” 独孤后道:“皇上需要静养,不必每日都来探望。你们回去吧。” 从行宫出来,江王妃坐上马车,低声道:“来了只会招她猜忌,以为我们来探听什么。” 睿王笑了笑:“谁又会笨到从她口中探听消息。昨夜独孤铎连夜从京城来到行宫,必定是宣文帝情况不大好,皇后吩咐他去做些准备。” “安西那边情况如何?” “天寒地冻,想要速战速决不是那么容易。” “此刻将太子召回来,对高昌的战事可有影响?” 睿王微微眯起眼眸,道:“比起帝位,几座城池算不得什么。他必定要立即回京的。” 独孤后度日如年地熬了一天,宣文帝一直高热不退,昏睡不醒。直到暮色将起,他才清醒过来。 独孤后立刻将炉子上温着的药端了过来,柔声道:“皇上您醒了,快吃药吧。” 宣文帝看了看她,低声道:“叫宫锦澜来。” 独孤后一怔,便吩咐明羽:“去传礼部尚书觐见。” 宣文帝用了药,又闭上了眼睛。 独孤后静静地守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以往他好好的时候,她整日里都介意他心里是不是有她,如今他伤病危急,她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求他能活着。 这便是人的贪心。 一个时辰之后,宫锦澜匆匆赶到行宫。 独孤后将他宣了进来。 宫锦澜见到宣文帝卧病在床,吃了一惊,跪在床榻前给宣文帝请安。 “你住下,侍候朕。” 独孤后大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宣宫锦澜来,竟是为了这个。 宫锦澜也大吃了一惊,这,按说谁侍候皇上都应该,可是,这行宫中成千上百人,为何巴巴地把自己从京城叫过来侍候他,自己好歹也是礼部的头儿,那一摊子事就扔下不管么?于情于理,都轮不到自己礼部尚书来亲力亲为地侍候皇上啊? 但疑惑归疑惑,宫尚书还是毕恭毕敬地留了下来,做起了内侍的活计。 这消息传到长平宫,宫卿和母亲都惊讶不已。 宫夫人道:“皇上莫非是高热烧昏了,怎么会叫你爹去侍候他?” 宫卿也百思不得其解。 宫锦澜万万没想到,宣文帝竟然让他衣不解带地侍候在寝殿,连晚上也让他在榻前打了个地铺。这种待遇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独孤后更是觉得心里别扭怪异。她这几日日夜操心,一边担心宣文帝的病情,一边担心儿子能否及时回来。 薛林甫从内殿出来,独孤后便将他叫过去问:“皇上今日情况如何?” 薛林甫红了眼眶,半晌咬了咬牙,跪地如实禀道:“皇上的情形,大约还有三五日。” 独孤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双目赤红,也不顾男女之防便伸手握住了薛林甫的胳臂,发狠道:“你不是神医么?” “微臣已经尽力,可是皇上深秋那一场病大伤了元气,微臣实在是回天无力。” 独孤后双手一松,跌坐在椅子上。 三五日,无论独孤铎的人还是霍显此刻还未曾到达安西。如何来得及? 她挥了挥手,走进内殿。一抬眼,便惊住了。 宫锦澜俯身在宣文帝的床头,两人挨得很近。 宣文帝在宫锦澜耳边低声道:“辞官。” 宫锦澜心里万分震惊、意外、不解,好不容易才混到尚书,为何要他辞官?但君命如山,也不敢不从,当即答了一声:“臣领旨。” 这一幕看在独孤后的眼中,只觉得无比的刺眼。两人距离很近,倒像是宣文帝在对亲近之人交代后事,难道此刻,最亲近的人不该是自己么,怎么会是这个外臣。 她上前道:“宫尚书,你先退下。” 宫锦澜立刻躬身退出。 独孤后走上前,坐在宣文帝的床边,仔细地看着他。这几日他憔悴不堪,眼窝深陷,下颌生出的胡须也露出灰白之色。独孤后悲从心来,忍不住潸然而泣。 “皇上,你为何不让臣妾侍候,你还在怨恨臣妾么?” “朕的确怨恨你。” 宣文帝的声音很低,很弱,但语速很慢,吐字清晰。 独孤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坦诚地认了。 “你,逼了朕一辈子,现在该满意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想尽心尽力地侍候皇上,让皇上早日康复。” “不必。朕压抑了一辈子的心事,临了,终可以实现,朕只想叫他侍候。” 此言一出,独孤后大惊失色。 宣文帝闭上了眼,缓缓道:“叫他给朕守皇陵三年。” 独孤后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朕不喜欢女人,所以当初肯立那毒誓。你懂了吧。” 独孤后浑身颤抖,忽然间觉得这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都是一场笑话。 宣文帝躺在哪儿,平静,释然,仿佛说出了这辈子的秘密,已经超脱圆满。 一行眼泪骤然夺眶而出,让独孤后看不清眼前的人,这就是同床共枕了半生的人吗,到死的这一刻,才知道他的心事,他的秘密,才知道自己纠结了一辈子,竟是完全弄错了方向。 宣文帝道:“夫妻一场,最后一次,成全朕。” 宫锦澜在殿外等候了许久,直到独孤后游魂一般从内殿出来。她见到他,眼神骤然一冷,一扫而过移开视线。 太可笑了,原来他心里的那个人是宫锦澜。怪不得当年让他立誓,他爽快的就答应了,怪不得这些年来,对女色他毫不在意,怪不得这些年来,宫锦澜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怪不得这些年来赏赐恩宠不断,出巡也带着他,原来是这样。 独孤后恍恍惚惚的在行宫里走着。 明羽带着宫女不敢出声默默跟着。 不知不觉走到长平宫外,独孤后听见了里面的笑声。那是宫夫人的笑声,爽朗干脆又泼辣。 她忽然间卸下了对宫夫人二十年来的敌意和恨意。忽然间又想,凭什么我一个人痛苦,她蒙在鼓里,笑得这么开心。 宣文帝的几句石破天惊的话,刺激的她有点神经错乱,迷迷瞪瞪地就走了进去。 宫夫人正和宫卿在廊下晒太阳。见到独孤后,两人都吃了一惊,忙起身见礼。 独孤后隔着台阶对宫夫人招了招手,“你过来。” 宫卿一见,忙扶住了宫夫人,打算一起过来。 独孤后却拦住了她,“我和你母亲说几句话。” 说着,她转身向外走。 宫夫人对宫卿点了点头,宫卿还是不放心,示意云叶和云卉跟着。 独孤后拢着袖站在寒风里,身影萧瑟憔悴。好似苍老了许多,和珠圆玉润的宫夫人一比,好似错了十岁。 “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让你夫君去侍候他吗?” “臣妇不知。” “因为,皇上一直喜欢他。”独孤后语带苦涩地说完,满意地看到宫夫人脸上显出震惊的表情。作者有话要说:感谢11869724 和浅浅眉的地雷,感谢大家有爱的留言,四大美男大家猜对了三个,呵呵,女主也是此文中出过的人物的女儿。6363、V章 ... “皇上还说,等他龙驭宾天之后,让宫大人给他守皇陵。”独孤后酸楚苦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幸灾乐祸,说完转身离去。 宫夫人怔然站了片刻,忽然摇头笑了笑,这怎么可能? “母亲,皇后对你说了什么?”宫卿见独孤后离开,便立刻走上来询问。 宫夫人蹙了蹙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女儿。 “母亲你快说啊。” 宫夫人便把独孤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宫卿一惊,当即道:“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是她多想了,可是皇上却一直让你父亲在寝宫侍候,这是为何?” 这也正是宫卿不解的地方,父亲虽是朝中重臣,但并非军机大臣。即便是宣文帝自感来日无多,要交代朝中大事,也应该是召见兵部尚书和左右卫将军才是。 “也许是因为我的关系,皇上对父亲格外信任,所以才留下父亲。”宫卿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终是不能接受宣文帝喜欢自己父亲这个事实,也不愿意让母亲难受。 宫夫人心道,独孤后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说这番话,若是没有凭据也不会凭空地污蔑自己的丈夫,更何况是一国之君。联想起若干年来,宣文帝后宫里只有独孤后一人,宫中并非没有美貌女子,他为何独守着独孤后一人?独孤后论相貌论性格都不是那种让男人疯魔癫狂的绝世尤物。联想起历史上若干断袖的帝王,宫夫人突然一阵恶寒。 而宫卿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些问题,每次自己去问安,独孤后都说宣文帝无碍,但是薛林甫等人却一直昼夜守候在寝殿之外,可见情况并不容乐观。而独孤后方才说到的龙驭宾天之后,让父亲去守皇陵更是透露了一个讯息,便是宣文帝自己已经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有交代后事之意。 想到这些,宫卿坐不住了,她对宫夫人道:“母亲,你在宫中那里也别去,我去找皇后。” “你要问这件事?” “不,我另有要事要与她商议。” 宫卿带着宫女内侍,径直前往独孤后的寝宫。 独孤后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明羽小心翼翼地守候在门外。 宫卿上了玉阶,对明羽道:“我有要事要见母后。你去通传一声。” 过了片刻,明羽请宫卿进去。天气寒冷,殿里烧了地龙,暖气烘着,独孤后仍旧脸色苍白。 “母后。”宫卿上前两步跪下。 独孤后眉头一蹙,忙道:“快起来,我不是说过,有了身子以后免了行礼么。” 宫卿起身坐在独孤后身旁,问道:“父皇这几日身体如何?” “薛太医说恢复的很好。” 宫卿默然片刻,道:“太子殿下出征未归,儿臣既然身为太子妃,当为母后分忧。” 独孤后一怔,看着宫卿,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宫卿道:“母后想必已经召回了太子殿下。只是安西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儿臣想,应该先将父皇移到京城。” “他身体不宜移动 。” 宫卿起身跪下:“儿臣直言,请母后恕罪。” 独孤后道:“你起来说话。” “母后,儿臣日夜祈祷父皇能安然无恙,但世事难料,天意难测。在太子殿下未回到京城之前,母后应先带父皇回京。行宫离皇城有一段距离,万一有事,调度不及,恐生变故。” 独孤后听到这番话,这才第一次将宫卿视为自己的儿媳来重新打量。她一直认为她年纪尚幼,不过是空有一副倾国倾城之色的温室娇女而已。但此刻她能想到这些,也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来提示自己,可见也是个有胆色的。 “起来说话。恕你无罪。”独孤后也就对她说了实话:“我前几日已经派了霍显去迎接太子。将皇上移回京城,我也想过,奈何皇上病体实在经不得颠簸。” 不动地方尚能拖个三五日,这一颠簸,恐怕......眼下上上之计便是拖,能拖一日便是一日,只要慕沉泓回来就好。 “儿臣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儿臣还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你说来听听。” “母后将父皇留在行宫,母后先行回京,对外宣传父皇和母后一起回京调养,由母后坐镇京城,可防不测。” “将皇上留在这里,我如何放心?” “儿臣愿留在此守着父皇。” 独孤后略一思忖道:“你怀了身子,不能操劳,就让阿九留下来照顾皇上,你和我一起回京。” 宫卿心知她对自己还是不大放心,便道:“请母后即刻动身回京,及早布局,以防不测。” 独孤后点了点头:“明日一早便回京,你先回去准备准备。” 宫卿道:“母后,还有一件事。” “你说。” “皇上龙体欠安,母后不妨让江王妃带着睿王郡主在南华禅寺住上一段时间,为皇上祈福。” 南华行宫后山有一座南华禅寺,乃是皇家寺院。独孤后一听便明白了,这是将睿王母子放在寺院中,明为祈福,暗为软禁,这倒是个好主意。本来她心里暗暗防备的也就是睿王。 宫卿离去之后,独孤后长舒了口气,心道,这丫头倒是颇有些谋略,只是平素不显山露水而已。 独孤后叫进来明羽:“去将公主叫来。” 片刻之后,阿九来了。一见独孤后便道:“母后,父皇还没醒么?” “阿九,你父皇时日无多。” “什么!”阿九一听,脸色剧变,随即便恶狠狠道:“都怨宫夫人那个贱人,若不是父皇去救她,怎会受伤。” 独孤后摇头,“此事不要再提。我叫你来,是有要事要交代你。” 阿九抹了眼泪,点头。 “我明日便要回京,对外,只说父皇和我一起回了京城。你留在这里照顾你父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你父皇的消息。” “这怎么成,母后不在,万一父皇他......” “这正是我要交代你的地方。父皇若是万一.......切记一定要严守秘密,切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行宫内的人,没有你的手谕,不可出宫,一切等到你皇兄回来再说。” 阿九有些紧张,“母后,我有些怕。” “怕什么,你身为皇室公主,便要有担当,这点风浪算的什么。” 跟宫卿一比,看上去强势嚣张的阿九,内里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反而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宫卿,临危不乱,还能为自己出谋划策,想了两个不错的主意,防患于未然。独孤后不禁对女儿生了几分失望。 宫卿回到寝宫,却发现母亲不在,当即急问:“夫人呢?” 宫女含翠禀道:“夫人说她去探望皇上。” 宫卿一听便急了,忙转身带人去往万寿宫。 宫锦澜这两日憔悴不堪,数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何时曾受过这种苦。宫夫人到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宫夫人上前拍了拍他。 两人已经数日未见。宫锦澜当即激动地站起来,“青舒,你身子好么”他关切地看着她的肚子,这一看,才发现宫夫人的手受了伤,便急忙问起起因。 宫夫人此刻根本无心细说,道:“我想求见皇上。皇上的伤是因我而起,我一定要当面谢谢他。” 宫锦澜很为难的看着她,“薛御医正在给皇上诊脉,等会儿我进去问问。”宫锦澜好久未见夫人,一心想多和夫人说几句话,却发现夫人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一直焦急地看着殿内。 过了一会儿,薛林甫终于从内殿出来,宫夫人便催道:“夫君快去。” 她生怕宣文帝一会儿又昏睡过去或者独孤后突然又来了,便再也没有机会问清楚。 宫锦澜悄声走进去,迟疑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道:“皇上,臣妻向氏求见。” 他以为宣文帝必定不会见,但没想到宣文帝居然虚弱地动了动手指:“宣。” 宫夫人走进殿内,只见帷幔低垂,明黄色的龙床上厚厚的一床被子,上面也是绣着金龙云海,一片金闪闪的光中,一只苍白的手,放在外面,格外的醒目。 她陡然间一阵心酸,眼眶便涨了起来。 “臣妇叩见皇上。” “平身。” 这才几日,宣文帝的声音已经低弱地像是变了个人。 宫夫人并未起身,跪在地上道:“谢皇上搭救之恩。臣妇不胜自责内疚,若不是因为臣妇,皇上也不会受伤。” “不关你事。你的手,好了么?” 宫夫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 “笔洗下有个暗屉,你把锦盒取出来。” 宫夫人应了一声,走到书案前,果然在笔洗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暗屉,里面放着一个朱红色的锦盒。 “皇上,你是要这个么?”宫夫人走上前,终于看见了宣文帝的脸。他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原本英俊的眉目失去了神采。 “这个,你拿着,他日若是皇后作难,你便给她。” 锦盒里面是一份黄绢,上面有几行字,落有宣文帝的玉玺金印。 宫夫人看完,眼泪已如泉涌一般。 “成瑜,你其实,喜欢的是我,对么?”她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潮涌,将这句数十年来放在心底深处的话终于问了出来。 宣文帝的眼睛亮了一下,却不答她。 “青舒,阿九小的时候,很像你。娇蛮可爱,自由任性,我舍不得管她,想着,她能长成你,多好 一切都不必说,她已经明了。 紧紧握着那锦盒,眼泪再次潮涌而出。 “成瑜,这一生欠你的,你让我怎么还。” “你没欠我,若有来世,我不做帝王。” 宫夫人哽咽道:“好,你早些遇见我,别等娶了别人,再遇见我。” 宣文帝怅然地低叹:“那怎么办呢,青舒你是要长命百岁的,等来世再见,我已年过半百啊。” 宫夫人泪眼婆娑,语不成调:“你傻啊,你不会在奈何桥上等着吗。” 宣文帝含泪笑道:“好,我等着。”6464、V章 ... 翌日一早,独孤后便启程带着宫卿回了京城。那边,圣旨下到了睿王府,睿王便和江王妃,慕灵庄一起随着宫中来使驾车前往南华禅寺。 睿王心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江王妃也知道。两人郁郁不乐,各怀心思。唯有慕灵庄还算轻松,因为她在家中被关了数日,终于得了机会出了家门,她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再次出走去找沈醉石,既然已经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她不怕阿九,而沈醉石也不怕。两人都是逼到了绝处,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回到皇宫,独孤后立刻召见了群臣,将宣文帝龙体欠安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但只说是微恙,要静养。接下来,独孤后便进行了各方部署,京畿营,左右卫,确保万无一失。唯一的隐患此刻被软禁在南华禅寺,她也就放心了大半,专心的等待着慕沉泓的归来。 宣文帝的寝宫,被布置的密不透风。独孤后找了一个年老体弱的太监,假装成宣文帝病卧在床,帷帐之外,由太医院的御医每日来号脉,熬药。一切都掩饰的很好,无人怀疑。而行宫之中的宣文帝已经秘密从万寿宫换到了阿九的寝宫里,由阿九和薛林甫照顾。 宫卿因为在行宫里的一番建言很得独孤后的欣赏,回到宫中之后,独孤后便让宫卿住在坤和宫,方便随时和她商议对策。 行宫四日之内没有消息,独孤后和宫卿都是心悬一线,希望薛林甫能有起生回生之力挽回宣文帝的生命。可惜,第五日的清晨,沉香从行宫赶来,求见皇后。 皇后急忙将她召进来,沉香跪下道:“公主命奴婢给皇后娘娘送一方手帕。” 皇后看着沉香手中的一方白色的丝绢帕子,什么都明白了。 宫卿也瞬间明白了。 宫人悉数退去,独孤后坐在鸾座上,以手支额,泪如泉涌,心里的痛悔和恐惧将她压得快要窒息。若不是她一时嫉恨莽撞,宣文帝绝不会英年早逝,论起来,是她害死了宣文帝。她心里一直认为宣文帝继承皇位大部分都是她和独孤家的功劳,再加之这些年来,宣文帝享乐安逸,她从心底里并未觉得宣文帝有多么的强大伟岸,也从未觉得他是她的依靠,但此刻,听到宣文帝驾崩的消息,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她从未这么怕过,惶恐无依。数年来高高在上的威仪一朝间灰飞湮灭,她如同一个丧夫的普通妇人,涕泪交加,伤痛欲绝。 宫卿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忍不住眼泪潸然而落。 “母后节哀,此刻还不是哭的时候,太子可有消息?” 独孤后泣道:“霍显今晨赶到了安西,此刻已经见到了太子。” 宫卿听了心里大安,低声道:“母后勿急,□日大约就能回来了。” 失去了丈夫,此刻更加凸显出儿子的重要,连带着一向看不顺眼的儿媳也觉得成为了眼前的一个依靠。一向并不怎么信菩萨的独孤后担忧伤心加上恐惧,晚上睡不着开始抄写经文。然而,越是心急如焚,越是出事。 第三日边关战报呈上来,慕沉泓离开的当日,高昌王突袭夜郎。 独孤后将此事告知宫卿。 宫卿道:“不会这么巧啊,定是朝中有人透了讯息过去。母后要严查此事。” 独孤后点头,一脸忧色:“还有一件事,霍显昨日未传消息回来。”这才是真正让她害怕的事情,此刻,慕沉泓的安危,比半壁江山更重要。 宫卿听到这儿心里重重地往下一坠。秘司营有一套独特的传递讯息的方法,这个她听慕沉泓说过。若是一切顺利,霍显不会不传消息过来。 第四日仍旧没有消息,独孤后按耐不住,将宫卿叫来商议,宫卿一听也是心急如焚。这到底是怎么了?莫非是途中出了什么事? “母后,行宫那边情况如何?” “我当时和阿九约定,没事就不派人来报信,以免让人生疑,这两日没有消息,应该是一切正常,幸好这是冬日,屋中多放些冰,”独孤后说不下去,背过脸去。想起往日宣文帝慈祥亲和的眉目,宫卿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母后勿慌,此时最为关键,千万不要被人瞧出破绽,只要行宫之中不泄露消息就好。” “有阿九在,不会有事的。” 独孤后以为行宫万无一失,其实已经是风云突变。 宣文帝薨后,阿九很怕,将薛林甫留下看守,自己立刻搬出寝宫,住到了万寿宫。 连着几日,她都睡不着。宣文帝的突然离世,让她觉得自己骤然失去了很多。她不再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慕沉泓登基之后,宫卿将母仪天下,自己从此再也不可能撼动她分毫。而自己的婚事,以前尚有宣文帝支持,以后由独孤后和慕沉泓做主,想要嫁给沈醉石,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这种对未来的恐慌甚至压过了对父皇辞世的悲痛。她想到的更多的自己地位的改变,自己利益和权势的流失。 一夜未眠,天光快要大亮时,她才恍恍惚惚睡着,时睡时醒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听见外殿有人在悄声说话。 “你知道么,沈大人和郡主私定终身了。” “郡主怎么敢?” “郡主眼看就要被送去和亲,所以就豁了出去离家出走,巧极了碰见沈大人。这就是天意。” “你怎么知道的?” “那日,江王妃跪在皇后娘娘面前请罪,我亲耳听见的。” 阿九残存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她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疾步出了内殿。 外殿值守的两位宫女正围着一炉火盆悄声细气的说着。 阿九飞起一脚踢翻了两个宫女中间的火盆,红色火炭一下子滚落在地毯上,瞬间,燃起一股子焦糊之气。 两个宫女吓得跪倒在地。 “公主息怒。” “说,慕灵庄和沈醉石是怎回事?” 宫女拼命叩头道:“奴婢不敢,皇后娘娘会杀了奴婢。” “饶你不死,说。” “元宵节那日,江王妃向皇后娘娘请罪。说是郡主离家出走,遇见沈大人,两人私定了终身。皇后娘娘便削去了郡主的郡主头衔。” 阿九气得浑身发抖。好啊,居然一切都瞒着自己。 慕灵庄这个贱人,好大的胆子。瞬间雷霆暴怒之气燃遍了全身,心里更是涌上来一股杀意。 “来人,去南华禅寺。” 她目赤欲裂,返身取了一柄宣文帝留下的佩剑,气势汹汹地带人出宫而去。 倾城时分,山雾尚未散尽。南华禅寺笼罩在一片稀薄的晨雾中,隐世独立,宝相庄严。 江王妃带着睿王,郡主,名为宣文帝祈福,实为软禁。寺院外守着独孤后派来的宿卫,见是阿九公主,问也不敢问,便放了进去。 阿九带着数位宫女内侍径直入了寺院大门,僧侣见到匆忙见礼,阿九置若罔闻,径直进了寺院后面的僧房。 主持匆匆赶来,见到阿九忙道:“公主驾临,贫僧有失远迎。” “郡主住在那里?” “公主这边请,郡主住在西屋第二间。” 阿九径直走过去,一脚踢开了房门。 慕灵庄正坐在一面铜镜前,侍女正在为她梳头。乳母周氏站在一旁,绞了一条手帕为她擦手,那一双纤纤玉指透明一般白皙如玉。晨光里,他长发几乎委地,墨黑如缎,隐隐流光,脸上脂粉不施,一张明莹清丽的脸,如清水芙蓉。 阿九一见她清丽动人姿色越发的愤怒嫉恨。她上前一步,挥剑指向慕灵庄,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贱人。” 慕灵庄见到她手中的剑,微微脸色一变。但转瞬之间便冷静下来,坦然冷静地看着阿九。 “公主何出此言?” “你居然厚颜无耻地跑去勾引沈醉石。” “我没有。” “你敢说没有?” 阿九怒极,一剑刺向慕灵庄。 身后的梳头宫女吓得啊的一声,情急之下,周氏身子一扑,护在慕灵庄的身前,那一剑正中周氏的右胸,鲜血喷涌而出,溅了慕灵庄一身。 宫女吓得抖如筛糠,慕灵庄脸色剧变,扶着周氏厉声道:“阿九,你竟敢滥杀无辜!” 阿九冷笑,“我要杀了你这个贱人。” “你胆敢在佛前杀人!”慕灵庄冷冷的看着阿九,毫无惧色。“你将永坠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阿九手中的剑顿了顿,指着慕灵庄却没有立刻刺下去。 慕灵庄毫不畏惧:“你仗着你是公主,无所欲为,无法无天,别说沈醉石不喜欢你,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你。” 阿九羞怒交加,大喝:“闭嘴,你这个无耻下流的贱人。” “我慕灵庄坦坦荡荡,没有强压于人,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横刀夺爱,沈醉石心甘情愿与我定下百年之好。你仗着自己是公主,强取豪夺,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这样才是卑鄙下流,不知廉耻。” “你个贱人,划花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引男人。”阿九提起剑就去刺向慕灵庄的脸,眼看剑尖就要刺中她的右眼,突然江王妃冲了过来,双手握住了阿九的手。 “公主息怒。” “放手。” 江王妃如何敢放,只是握住她的手,一边告罪,一边求她息怒。 阿九此刻心里的怒火熊熊,无论如何也熄灭不下去。 “放手江宁平,你要造反不成。” 江王妃死死地抓着阿九的手不放,求道:“公主息怒,灵庄有错,自有皇后来责罚。” “你这个贱人,你说是我没有资格来惩罚她么?我偏要刺瞎她,毁了她的脸。” 阿九一脚踢向江王妃的肚子。 江王妃跌坐在地,痛苦的□了一声。 慕灵庄一看母亲受辱,气急之下,也来抢阿九手中的长剑。 阿九大怒,一剑便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