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9

他刚走到卧室门口床头灯就被打亮,林夕禾拥着被子坐起来,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怎么不接电话?”  陆一宸脚步停住,凝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又放回去:“没电了。”  “噢,落在单位的东西拿回来了吗?”  “嗯?”陆一宸滞了一下,终于想起来,舒了口气说:“没有,我没回去。”  然后他从衣柜里拿衣服,没有给她继续询问的机会,“你睡吧,我去洗澡。”    林夕禾重新躺下,听着水流声好一会才侧眼一瞥,看见陆一宸搭在床边的衣服,就帮他把手机拿出来,挂到一边的衣架上,不想还摸出来一张超市的小票,他买的红糖和酒,时间就是刚才。她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    陆一宸睡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点,他侧身闭目,不一会就有手臂从他腰间环过来,他愣了一下,没有动。  “你是去小妹妹那里了吗?早一点的时候我打给她,她听说你这么晚没回来,都急哭了,说肯定是她惹你生气了。”  陆一宸胸口沉了一下,终于转回身来:“唔,过去了一趟。”  “说什么了?”  “……没什么,她说要去旅游。”  “然后你又瞎嘱咐了一顿,把她惹毛了?”林夕禾笑了两声:“你真快赶上她爸爸了。”  黑暗里她看不清陆一宸的表情,只听见他深深呼吸了好几次,好了好久才说:“那我真希望她是个男孩,我就可以让她自生自灭,不用老是担心这担心那。”  “别想了,她会照顾自己。”  这边的人静得连呼吸都止住几秒,好一阵才低低地说:“是……她长大了。”    过了一阵陆一宸才恍然发觉林夕禾还趴在他旁边用手肘支着身子看他,疑惑问:“你怎么还不想睡?”  “失眠。”林夕禾淡笑一下,平躺回去说:“可能是婚前综合症。”  “……别想太多了。”  “我这几天总在想,我们认识快十年,比八年抗战时间还长,可是有七年时间都不在一起,年轻时候的那些想法啊,热情啊都在这些分开的年里淡成了白开水,可是如果你现在叫我放弃,我又像是离不得了,这似乎是所有夫妻的结局,好可悲。”  陆一宸半晌才“唔”了一声,顿了几秒又小声地自言自语:“对,始终都要淡的。”无论对谁都会淡的。  林夕禾说:“那你还想结婚吗?”  陆一宸在黑暗里回过脸看她,却又看不真切,静了几秒含糊道:“这个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讨论过了么。”  这一次陆一宸等了很久林夕禾都没说话,后来侧目看她,似乎她是睡着了,他无端端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    许佑恬和谭音的散心旅程并不怎么顺利。她们的目的地是几个相邻的古镇,在盘山公路上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汽车,下来以后五脏六腑好像还在不停地颠。谭音一看到那些肃穆的农家院落就插腰皱眉:“哎呀我去,咱们选错地方了,你说我们干嘛要来这烟波浩渺的水乡装忧伤装哀愁啊,本来就够愁的了,应该去败败金,去那些奢侈品店趾高气昂一下。”  许佑恬抚着胃哀嚎:“大姐,你不觉得恶心了那么久才说这个很迟么?”    她们在一家临水的客栈住下来,晚上周遭少有明灯,街上只有被红灯笼包裹起来的烛火。谭音提议去夜间游船,否则大半夜阴森森的客栈只适合面对面讲鬼故事了。  夜游的人不多,船家等了半天还是只有她们两个,许佑恬等得乏了,从包里又抽出几张红的递给船家说:“师傅,我们包了这趟成不?”  船家当然没问题了,谭音含笑着轻飘飘地瞥来一眼:“哟,被人包养的果然不一样。”  “……我被谁包养了?”  “开玩笑的,但我以前看到你跟你一宸哥哥在一块吧,就有一种帅气富商包养美女小秘的感觉。”  许佑恬靠在船边,把下巴支在手臂上,语调慢悠悠,又好像是因为沉重才说得那么艰难:“你小说电视剧看多了吧,不过你也知道,往往在这种故事里,一般原配会大显身手,最后富商会回心转意,将小秘弃之不顾。”  她说的时候觉得这情形是他们最好的概括,可转念一想陆一宸从来没真的放她在心里过,又何来回心转意一说,只有后半句那个弃之不顾是真的,登时更加郁闷。    许佑恬回头想想,自己那天真的是蠢毙了,明明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陆一宸从此不再要她不再管她,最希望的就是他像以前那般疼她护她。结果呢她说出口的话是,喂,拜托你了你以后别再管我了,你以前管我我觉得真是负担,他妈的后悔死了,恨不得一早把你踢开。  如果她是陆一宸,听到自己养了七八年的女孩说出这种白眼狼才能说出来的话,应该也恨不得想掐死她。可偏偏他还没有发怒,只那么平静地说一句话,不知是否对她失望至极。总之从那日开始他果真如她所愿,直到她去机场都没再见到他,甚至是听到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  许佑恬不是没有想过打电话给他,还想过假装发错短信的办法,就算拉不下脸不道歉,说说别的什么话也好,否则他结婚前对她最后的印象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样子。可想一想,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始终变不成他喜欢的那种柔弱娇羞温婉可人的样子。搞不好陆一宸已经把那天的事忘了,只是因为在忙着筹备婚姻大事而无暇顾及她而已。  不如就这个样子算了。    她们旅程的第一个星期很悠哉,不忙着去哪里,每天吃吃喝喝走走看看,累了就回客栈呼呼大睡,不像是来观光反像是来度假的,照片拍了一堆,几乎全是景色,因为如果人往相机面前一站,总觉得像是在强颜欢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反而白白糟蹋了好景致。  第二个星期她们悠哉的日子开始因为谭音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而变得有些混乱,谭音不想接但也不关机,就让它一直响个不停,活生生地折磨电话那头的方朔远。许佑恬一开始说你不关机就不关机吧,调成震动的行不我听着耳朵疼?结果她夜里睡觉睡得好好的又三番五次被突然震醒,恰巧这边还是地震高发带,把她吓得心脏提到嗓子眼,实在快精神衰弱了。  于是许佑恬悄悄给老方打电话,告诉他她们在哪里,建议叮嘱了一大堆,在第二天傍晚夕阳正美的时候她们逛到石桥边,老方一脸诚恳地抱着一大捧香槟玫瑰就出现了,许佑恬从一旁观察着谭音从惊愕到感动一系列的表情变化,心里长长地缓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谭音跟方朔远离开以后,许佑恬又独自逗留了一个星期,在附近的几个小城市又转了转,买了些当地的特色饰品,路过一个庙的时候还顺便去拜了拜求了签,想了半天始终没勇气求姻缘,只好求了个事业。许佑恬看了看那个签上有些晦涩的文言诗句,好像是个不错的结果,自己干笑了几声。  她几乎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呆这么久过,有时晚上在旅店睡着睡着就没有原因地醒来,承受着肉体和精神双重寂寞的折磨。直到有一天她在路上看见木槿花开得特别好,她记得陆老爷子家里也养这种花,于是又顺藤摸瓜地想起 />  安迪一听到瑞琪的口气,就知道答案了。“你不能来了,对不对?”他说。    瑞琪沉默了一会。“对!我不能陪你度假。”    安迪叹口气。“你还爱他,对不对?”    “是的,我还爱他。”瑞琪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一直爱他。”    两人都不吭声了。僵持了好半晌,瑞琪终于打破沉默:“安迪,我知道卡姆的病会治好的。”    “哦,真的吗?”    “真的!我跟他的治疗专家谈过了。他说,假以时日,卡姆一定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我们夫妻可以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瑞琪,祝福你了。”    两人又沉默了好一阵子。安迪先开腔:“瑞琪,你不想破坏你的家庭。”    “是的,我绝对不会这么做!我们这个家现在已经够破碎的了。”    “我知道!”安迪说,“我永远得不到你。”    瑞琪没回答。她不必回答。电话线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好久好久两人都没吭声,只是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安迪先说话:“唔……我想,以后我们两人不会常常见面啰?”    “安迪,我们还是可以见面的!我们是朋友啊。”    “唉,朋友!”安迪幽幽叹口气,就像从嘴里吹出一阵风,把一艘帆船吹出港口,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过了好一会,瑞琪终于鼓起勇气呼唤一声:“安迪?”    “是,瑞琪?”    瑞琪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这一阵沉默中,那艘帆船深陷在海平线下面去了。    安迪说:“瑞琪,什么都不要说,说一声再见就好。”    瑞琪哽咽说:“再见,安迪。”      第四十六章    回到加州,我们发现在那家名叫TCBY的店里还可以买到现做的冻糕,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出院回家不久,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开车带伙伴们到这家店买一个冻糕,让大家解解馋。大伙儿讨论一番,才决定买这种风味的冻糕:底部铺上一层巧克力粉,上面依次是一层冰冻巧克力酸乳、一层奶油糖浆和二层冰冻香草酸乳,顶端再洒上各式各样的果仁。哦,我还得向服务生要12支汤匙……外带。    我把冻糕放进一个紫色的冰桶里,开车出城,直奔代阿布洛原野公园。停好车子,我拿起冰桶和一条格子花呢毯子,走了1英里的山路,来到山顶。我找到一个幽静隐密的地点,俯瞰着旧金山湾,把毯子铺在地面,然后把12支汤匙放在毯子上,排列成一排。接着我掏出一支尖细的记号笔,把我那群分身的名字写在汤匙的柄子上。于是乎,一个接一个,伙伴们轮流分享冻糕。大伙全都跑出来了,现身在大自然中,眺望着海湾。    那天回家,我告诉瑞琪我们今天做的事,她高兴得哭起来,把我们紧紧搂进她怀里。我也哭了。    *********************************************    不久,一位在我收集博士论文资料时接受我访谈的人士问我,愿不愿意在一场讨论儿童受虐的会议中,谈谈我的经验和心路历程。演讲的主题是“连接”。为了某种原因,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但一答应下来,我就开始后悔。会议举行之前的每一天,我都在责怪自己,干嘛给自己招来那么大的麻烦,我现在手头上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我必须撰写博士论文,接受精神治疗,做一个称职的父亲,还要带我那群分身去吃冻糕。但利夫一个劲鞭策我,不准我临阵脱逃,而大伙儿也都保证,不会在演讲时突然冒出来。就这么样,那一天来临时我就只好把满脸胡须刮一刮,硬着头皮提枪上阵。    瑞琪陪我到会场,给我打气加油。天哪,如果她不在我身旁,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我开着车子,以大约40码的时速慢吞吞朝向奥克兰市进发。瑞琪忍不住调侃我:“卡姆啊,你知不知道在这条公路上,你可以把车子开到每小时65英里?”    会议在一幢宏伟的、经过妥善修复的维多利亚式房屋里举行。与会人士多达200人,大半是多重人格患者,但也包括一些治疗专家。一走进会场,我就看见黑鸦鸦一片的人头。那时我心里就想,我宁可从全美国最高的西尔斯大楼跳下去,一头栽进装满木薯淀粉的小店里,也不愿意面对这些人发表演说。    瑞琪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主持人呼唤我的名字,请我走上讲台。这时要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我回过头来,好一会儿只是呆呆地望着瑞琪,仿佛跟她诀别似的。她使劲捏了捏我的手,咧开嘴巴,绽露出她那两排瓷器一般洁白的牙齿,笑道:“亲爱的,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就像一个跟屁虫。”我使劲挤出笑容,却觉得嘴巴绷得很紧,几乎张不开来。我手里拿着讲稿走上讲台,心中默默祈祷:天啊,千万莫让我在梯子上摔一跤哦!在讲台上站定,我开始发表演说:    今天,我接受邀请来跟各位讲几句话,主题是“连接”。我接受这项邀请,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身为一个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患者,我觉得,追求我心目中真正的“连接”,一直是——而且现在仍旧是——我生命中一场最严峻、最艰巨的挑战和考验。这是我一辈子追求的最重大目标。第二个原因是,我要告诉各位,我这一生中有两个最珍贵的“连接”,一个是我跟我太太瑞琪之间的婚姻关系,一个是我跟我儿子凯尔之间的父子情。他们两个人赐与我力量和希望——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母子俩救了我的命。    这一生,我总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小小的立足点、一块小小的栖息地。如此而已。大部分时候,我觉得我只是一个躯体的一小部分,就像一只破裂的花瓶散落在地毯上的一堆玻璃碎片中的一小片。我回过头来,看看其他碎片。我发现,这诚堆碎片中有些看起来很像我,有些看起来却不怎么像我,但我们全都只是一堆散落在地毯上的碎片。我心里想:“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结合起来呢?如果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只花瓶。这一来,我们就不用担心,我们会被扫掉,被人当作垃圾丢掉。    我总共有24个心理学上所说的“他我”。我管他们叫我的“分身”,尽管其中有几位是女性,但我们共同居住在这个身体里头。我们这伙人试图互相沟通,互相关心,好好相处,但有时难免会忽略一两位伙伴,让他们觉得孤零零、无依无靠。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如果我们不能及时采取行动,做出一些必要的补救措施,我们这个团体就会碰到很严重的问题。我们共同拥有的这个身体,可能会生病或者受伤,而我也无法履行我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职责。我和我那群分身不能“连接”在一起时,我的世界就会变成一片阴暗,空空洞洞,就像幽暗的森林中一座潮湿的洞窟。相信我,我真不喜欢洞窟。我不喜欢身上长着眼睛、一路跟随我的树木,我不喜欢那些趁我不留神就伸出来抓住我的树枝。我怕死了这些东西。我和这群分身必须连接在一起。然后,我们才能走出阴暗的森林,现身在和煦的阳光中,身上穿着短袖衬衫,嘴里吮着棒棒糖,徜徉在随风摇曳的棕榈树下。这比蹲在森林中的洞窟好太多了。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中,我看见我和我那群分身打赤脚,一齐伫立在空荡荡、不见人影的海滩上。破晓时分,桔黄色的曙光穿过晨雾照射在沙滩上。我们这群伙伴,有些手牵手,你望我一眼,我瞄你一下,有些只是低下头来,呆呆瞅着我们共同拥有的那双没穿鞋子、光溜溜踩踏在沙滩上的脚。    我们都听到海浪拍岸的声音,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盐味,感受到脸庞上那股温柔。我们这一伙中,有些人感到沁凉,当海水冲刷着我们的脚,觉得很快乐,有些人一看见海浪卷上沙滩,就吓得慌忙把脚缩回去。我们都晓得,这会儿我们这群伙伴正聚集在沙滩上,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有些人知道我们置身在“此时此刻”,有些人却一口咬定我们回到了“过去”,更有几位伙伴以为,我们已经走进了遥远的“未来”。有些伙伴急切地等待晨雾消散。我那群分身中,年纪还小的几个却把晨雾当成白色的棉花糖。唉,这就是我昨晚做的梦。25个人伫立在晨曦中.被沙滩、海洋和棉花糖连接在一起。    这一生中,我不只要努力跟我这群伙伴——共同居住在这个身体里头的25个人——连接在一起。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一辈子我总是觉得,我跟周围的人疏离,没能连接在一起。从小,我就尽量避免跟别人的眼光接触,因为我担心如果他们正眼看我……如果他们看到我的灵魂深处……他们就会发现那儿空荡荡,啥都没有。    但我一直渴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以某种方式跟其他人连接在一起。我想,这就是我今天出现在这儿,跟各位谈谈我的心路历程的原因。我希望各位好好看我一眼,然后告诉我,你们在我的眼睛和灵魂中看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名字叫卡梅伦·韦斯特。如果你们在我的眼睛和灵魂中看到的人——是我的那群分身——那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跟我自己分离得太久了。我不想再逃避事实。我就是我们这一群伙伴。如果我拒绝承认这个事实,我这一生可就完啦。    过去几年中,我遇到很多跟我一样小时候曾经受过虐待的人。我了解,这种经历到底有多惨痛,我深切认识到,它会对我们的身心造成多大的伤害,会给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层面带来多大的困扰。儿时受虐经验就像一件肮脏的、沾满油渍的衣服,永远黏附在你身上,怎么脱也脱不下来,因此,你只好日日夜夜穿着这件衣服过日子——穿着它,处理你的一切人际关系。每回你接触到周围的东西,或者伸出双手拥抱亲人或朋友,或者只是看一眼床上新铺的干净床单,你身上那件衣服就会开始作祟,污染你珍惜的每一件东西。每一次都是这样。你一辈子摆脱不了这件衣服。说起来很悲哀,因为它让你无法正常地、好好地发展你的人际关系。你努力跟别人建立起的情谊总是会夭折,迟早变成日记中的斑斑泪痕。    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和我太太瑞琪的关系并没有夭折。它维持了16年。做到这一点,需要相互的信心和坚定的承诺——当然,还需要准备一大盒克里内克斯纸巾。我知道,这几年来,瑞琪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她必须跟一大群外表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的人共同生活。你也许可以这么说,我和瑞琪的婚姻生活脚就像一件缝缝补补的衣服。确实,我们必须不停地修补,才能让我们的婚姻维持下去。    这几年来,瑞琪生活在一场风暴中,面对两股力量——意志和痛苦、希望和忧疑——之间展开的一场战争。她不但得面对我的问题,也得面对自己的内心挣扎。有时,战争进行得实在太激烈了,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我们几乎丧失了我们之间那珍贵的、脆弱的连接。    幸好,在这危急关头每次都会有一个小男孩出来吹一口气,把满屋子硝烟吹掉,让空气恢复清新,虽然他并不知道他有这个本领。这个小男孩名字叫凯尔,今年9岁。    现在我知道,即使对一般人来说,身为父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更晓得,身为父亲和多重人格患者,比在佐治亚州从事桃子买卖还要困难。它给我带来无穷的欢乐,但也给我造成无法言喻的痛苦。我知道,凯尔需要——而且应该得到——正常的、稳定的生活,这样他才能够好好长大。我和瑞琪有责任提供凯尔这些东西。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因为身为一个多重人格患者,我唯一正常、稳定的表现就是一贯的不正常。    我真的想让凯尔有个正常的父亲。我真的想让他觉得,他跟他爸爸心连心。我真的想让他知道,他父亲是一个值得他信赖、敬仰的人,而不是一个莫名其妙随时都会转换身份的疯子。我多么渴望跟凯尔保持连接啊!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心肝宝贝。    所以,每天我都得睁大眼睛努力看着我儿子——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心——努力保持我的父亲身份,不要在他面前变来变去。每天重复相同的事情……读故事书给凯尔听,帮他准备午餐,跟他交谈……让我觉得我跟我儿子连接在一起。这种连接对我们父子加俩来说都十分珍贵。它提供凯尔他所需要的父爱,它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完整的人。    最让我感到痛苦和困惑的是,重复这些日常的事情,努力做一个正常的父亲的同时,我也经常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座小岛上,远远望着我儿子,凯尔也知道这一点,他真的知道。    每次,当我的一个分身突然冒出来,或者,当我的那群伙伴开始骚动的时候,凯尔就会呼唤我:“爸爸,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赶快回来!”这时,我就会听到他那尖尖细细的声音,跟随着一个瓶盖,漂过我内心中的海洋,传送到我的耳边。我就会对自己说:“天哪,我得赶快回去!我得赶快回到我儿子身边!”于是,我跳上了那个瓶盖,伸出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的划,直到我看到那个翘首盼望我回来的小小身影。只要我知道,凯尔在声音的另一端,我死都会赶回来。然而,同时我也知道,我离我儿子非常遥远,时不时就会灵魂出窍,神游各处,不能常常陪伴在他身边。一想到这点,我心里就会感到非常难过。我不想让凯尔把我看成疯子——那个原本应该陪他在门廊上玩耍的父亲,这会儿却躲藏在阁楼里,扯起嗓门不知嚎叫什么。我要当一个在门廊上陪儿子玩耍的父亲。    各位知道,全世界哪一样东西最让我感到恐惧和痛苦吗?我最怕的,倒不是凯尔会把我当成疯子,也不是瑞琪不再爱我,更不是我会回到精神病院。我最怕的是一柄耙子。我管它叫“否认的耙子”。从我四五岁开始,这柄耙子就一直扒着、刮着我的身体,日日夜夜发出阴森可怖的声音。它逼迫我否认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否认我的亲人曾经伤害我,否认我是一个具有多重人格的人。    这些年来,我只顾伸出双手捂住耳朵,厉声尖叫,试图掩着这柄耙子发出的叫声。最近我才开始察觉,是我自己的手握住耙子,是我自己的喉咙发出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叫声。    谢天谢地,我终于放下了这柄耙子,感觉有点怪怪的,因为我已习惯手里握着它。有时我会忍不住想把它检起来,重新握在手上,但我已下定决心,这一辈子不再碰它。渐渐地、慢慢地,我开始接受和了解我究竟是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我终于跟我自己——或者我应该说,跟很多个自己——重新连接在一起。    我的生活虽然不算安逸,但也还不到苦不堪言的地步,而且,值得向各位报告的是,最近我觉得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有如倒吃甘蔗一般。今天早晨我还告诉瑞琪,已经有好长一段日子我没感到情绪低落了。    各位知道吗?这是真的。    *******  一年后  *******    尾声    发表那场演讲后,我们家又经历了一些事情。凯尔渐渐长大了——大到不再能够跟他爸爸玩“太空中的醉鬼”游戏了。这让我感到有点伤心。他现在读五年级了,开始对女孩子发生兴趣,但每天放学回家,他依旧兴致勃勃,指挥他手下那群玩具兵,进行一场连巴顿将军都会为他感到骄傲的战争游戏。    凯尔现在知道他父亲具有多重人格,而且,每一个分身都有各自的名字,但直到今天,凯尔还没跟他们交谈过。几个月前,我又到得克萨斯州一趟。这回我们坦然告诉凯尔,我是去一家医院接受“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治疗。凯尔的反应让我们松了口气。最近这阵子,每次我的一个分身突然冒出来,凯尔依旧会感到有点紧张,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上个星期,他甚至告诉我,我们在吃饼干或玩游戏的时候,如果我突然“灵魂出窍”,开始神游,我不必担心他会受到惊吓。他向我保证,尽管他心里会有一点点害怕,但他会鼓起勇气面对我的分身转换,因为他知道我迟早会回来的。他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他敢告诉我这一点。我为他感到骄傲,因为他是我的儿子。    瑞琪辞掉了工作,每天待在家里照顾我和我那群伙伴,帮助我写作这本书。我们常常到郊外远足,手牵手,一面观赏大自然风光,一面谈论文艺复兴时代的列奥纳多·达·芬奇、19世纪法国画家洛特雷克、马克·吐温小说中的顽童哈克贝利、美国法律哲学家霍姆斯的著作、贝多芬和披头士乐队。瑞琪教尘儿和喜儿包墨西哥粽子。喜儿是最近才出现的一个分身,因此在这本书中我没提到她。晚上睡觉前,瑞琪会朗读一本故事书,给愿意听她讲故事从的分身们听。熄灯后,整个房间就只剩下我们夫妻两人,携手遨游在人间天堂夏威夷毛伊岛的芒果园中。    自从放下“否认的耙子”后,我就可以腾出双手,拿起其他比较有用的工具,帮助我治疗我的疾病。我学会让自己停留在“现在”,不再退缩回“过去”中,我学会表现愤怒,感受哀伤。每周两次,我带着我那群伙伴到珍娜的诊所走一趟,学习如何使用我们的新工具。我们是一群学员,学习怎样做一个完整的人。当然,学习任何技艺都需要时间和耐心。    我终于修完博士课程,如今我可是一位正式的心理学博士了。我非常珍惜这个头衔。它赋予我一项新职责,要求我尽我所能帮助其他患DID的人。    对很多人来说患DID是一件非常孤独、寂寞的事。如果这本书能够传送到跟我一样有受虐经历的人手中,告诉他们,他们并不孤寂,那么我就算完成了第一桩心愿。    一个令人哀伤的事实是:患DID的人,平均得待在精神病院7 年,才会获得正确的诊断和治疗。在这段日子里,他们一再被误诊,接受不适当的治疗,只是因为一般的临床医生根本察觉不出DID特有的症状。如果这本书能够提供给现在和未来的临床医生一些信息,帮助他们了解DID的特征,那么,我的第二桩心愿就算达到了。    临床医生和每一个生活受到DID影响的人,都必须认识“记忆”的虚幻本质,因为记忆——或缺乏记忆——是构成这种病症的一大要素。我们人类的心灵就像一只炖锅,不停地接受许多厨师放进的原料,而这些厨师包括我们的父母亲、兄弟姊妹、亲戚、邻居、老师、同学、陌生人、熟人、收音机、电视、电影和书籍。学习和记忆掺混在一起,煮成一道菜肴。我们手里拿着一只汤匙搅拌它,而这只汤匙会随着我们年岁的增长和经验的积累,不断改变形状。在这锅奇异的、不断变形的神经炖肉中,是不可能让所有的记忆都保持精确的。    然而,就算我们接受记忆那无比复杂的、印象主义式的本质,我们也必须认识.那些一再经历、感受到足以损害他们身心健康和生活的记忆的人,绝不是无病呻吟,尽管他们的记忆的明晰度和可信度值得急诊和探讨。    我们必须了解,那些儿时遭受过虐待的人,尤其是经历过乱伦事件的人,几乎都怀抱着深沉的、根深蒂固的罪恶感和耻辱感,而这种感觉绝不是单靠挖掘记忆、面对心灵创伤所能够缓解的。光靠回忆是不够的。同样的,单凭归罪于别人,或宽恕我们认为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也不一定能够让我们的心灵恢复完整,让我们心里感到平安。这个目标的最终达到,必须通过谅解、接受和自我的重建。    现阶段仍有不少人质疑DID诊断的效果。事实是,在《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中,DID被归为单独的一类,因为就像其他精神病症,我们社会有一群人显现出一组特殊的、明显的症状,而这些症状并不是任何其他诊断所能解释的。    我们确实可能由外界诱发DID症状。可悲的是,在不胜任或未受过严格训练的治疗专家摆布下,有些病人正是如此。我们也能够模仿DID症状,而确实有少数病人,为了某种个人利益曾经这么做过。我们不妨让前者作为一个参照物,帮助我们认清我们接受过的治疗的真相,包括我们的家庭医生提供我们的治疗。别忘了,每次看医生我们都得冒一些风险。    至于后者,各位不妨想一想“狼来了”的故事。那个男孩扯起嗓门大叫狼来了,提供虚假的信息,让大家虚惊一场,但这并不表示世界上并没有狼这种动物存在。如果你还记得这个故事,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确实有狼——到现在还有。假如当初大家愿意面对一个真正重要的事实:这个男孩哭着喊狼来了。这则寓言肯定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我们这个社会总是会有人否认DID存在。他们的说法就像一根引火的木柴,肯定会在那些好逞口舌之利的人中激发一场争辩。我欢迎这场辩论,因为它能让我证明一些事情。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讲完这另一件事,我就要跟各位说再见啦。各位还记得小时候在故事书中读到的那群海盗吗?记不记得黑胡子、朗·约翰·西尔弗和他们手下那帮兄弟?唔,他们以为死人不会泄露秘密。他们搞错了。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见证。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来的,还说是那边的特色服装,这么妖冶的颜色平时谁穿呐……”顿了顿又认真地说:“我记得礼炮的,第一次离那么近地看,响得我耳朵都疼。”    陆一宸没有回话,继续翻着,那些照片都是多年以前的了,在一块生活越久他们拍的照片反而越来越少,或者说就算拍了,顶多也就放在电子相册里,绝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冲印出来慢慢欣赏。  他看了看照片,又抬眼凝视她几秒,手指轻轻抬了抬她下巴。    这个动作让许佑恬恍然记起昨天晚上,心跳好像停了一秒,但也只是一秒陆一宸就收手回去,感慨着笑说:“真是有点不一样了,之前我一直觉得你跟那时候没什么差别,还是个小孩,时间过得真是快。”  “……我不……”  “也难怪你总是不听我话,现在你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了,是我方式不对。”陆一宸含笑打断她,淡淡的表情好像有些无奈,悠悠的语调慢缓地把自己的想法都倾吐出来:“那时你出了事在医院,我真不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跟你父母交待,很害怕,从来没那么害怕过。当时我就想,只要你好过来,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任你去,再也不骂你不干涉你。如果你还生气……那你说怎么报复我就怎么报复我。”  “可是你醒了以后,我只顾着高兴,把那些都忘了。”他又笑了笑,有点苦涩:“你是不是恨透我了,经常在背地里骂我该死骂我混蛋?”    许佑恬一时没有反驳,看起来像是默认,但实际上她只是被惊到了。陆一宸什么时候用这种愧疚忏悔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她揉了揉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没有经常……只是偶尔,很偶尔。”许佑恬往他旁边蹭了蹭,原本只是想挽挽他的手臂表示安慰,却不想他手臂一伸便环住她肩头。她滞了一瞬,还是任他环着,头靠在他肩窝上,“就像你总是自己说的,你供我吃供我喝供我上学供我住,跟我再生父母似的,我得多感激你的养育之恩啊。”    许佑恬揣测他仍然沉湎在分手悲伤的情绪里,才有这样伤春悲秋的情怀,把往事都翻出来梳理一遍,顺便把她的事也都梳理了。    这一晚比昨夜平静许多,平静得许佑恬连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只在恍惚间觉得身体一轻,像是凌空而起,过了一会身下柔软又踏实。眉心处好像还有温热的物体停留了一瞬,她还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满满的睡意就已经全部把她包裹。    在那天之后,许佑恬发觉日子似乎恢复到安然无澜的状态,平淡得同以往七年中的每一天没有太大差别,陆一宸陪她上街买点东西,她偶尔陪他去去饭局,他们有时还是斗嘴,不过陆一宸似乎比以前豁达了些,她一嚷嚷他就坐到一边半声不响地看报纸。她不愿意再回他家里,因为总觉得对那处地方有些心理阴影,他也不勉强,闲暇时候过来呆几天,她把客房收拾了一下,租的小地方慢慢堆积了他的一些杂物。  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自然,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陆一宸对她仍不上心,他只是失去感情寄托,不想一个人太无聊才来找她罢了。而且现在就算她同别人出去,同他最忌讳的人出去,他也只是悠悠看她几眼,云淡风轻地说句:“注意安全。”  她闷得有些郁结,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    直到半个月后在一家超市门口,许佑恬竟不期然地碰到了林夕禾。  作者有话要说:-_-#咳……这个发展是不是跟乃们想的有点出入……?3333、卅三 ...  她们几乎是迎面撞上,想躲避已经来不及。  许佑恬不知道自己脸上应该是怎么样的表情才合适,虽说她因为自己一点龌龊的心思,对林夕禾始终喜欢不起来,可人家终究没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她抬头望了望刚刚亮起来的街灯,低头的时候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    相较之下林夕禾倒是坦然许多,见着她,十分温和地笑了笑,柳叶眉含情目,硬生生地把许佑恬心里那一点点排斥的情绪都憋回去。  “这么巧?”林夕禾往她身后瞧瞧,又说:“一个人吗?”  许佑恬想了想说:“对,嗯……我很多天没看见陆一宸了。”  这自然是假话,她一开始觉得善意的谎言利人利己,免得林夕禾向她打听陆一宸的事情,半秒后又陡然发觉这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哪壶不开提哪壶,悔得想把自己舌头咬掉。    果然,林夕禾愣了一下,随后又不介意地笑说:“是么,那你应该去找找他。”  还不等她回话,林夕禾又低头把手上一个干洗店的袋子递过来:“既然正好遇到你,就麻烦你代劳,我就不去找他了。”  许佑恬没听懂,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里面是一件男士西服外套,不禁疑惑道:“……这衣服是陆一宸的?”  “对,前天他过来我家的时候……嗯,总之就是不小心弄脏了,现在洗干净,你帮我拿给他就行了。哦,还有……”林夕禾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个也麻烦你帮我还给他。”  “……”东西还真多,许佑恬再次接过来,结果瞄了一眼,居然是张支票,她抽出来看,上面的数额大到令她咋舌。    许佑恬摇着头说:“这个……钱我不能帮你还吧,我怕我弄丢了啊。”  “没关系,你收好就行了,这是他给我的,我去还他肯定不要。”林夕禾好像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就跟他说,我虽然跟他分手了,但并不想要他什么东西,感情不是钱能衡量的,他要是还想让我们有点好的回忆,就收回去。这钱如果我拿了才真的说明我们没情分了,我花着也不安心。”  “……哦。”许佑恬抿抿唇,心里不太舒服,喉头也像被噎住了一样,不知再说什么好。她从刚才那段话里提炼到的信息是,他俩郎情妾意藕断丝连,还是很有情分的。    告别林夕禾之后,许佑恬自己拎着那些东西回家,越想越古怪了。  她明明记得前天陆一宸在她家逗了那两只兔子一整天,下午的时候她让他陪她晚上去看一个小剧团的话剧,谁知他眯起眼睛想了会,告诉她晚上要和朋友玩牌,没有时间。  那他怎么又会到林夕禾家里去了?而且还把衣服落人家家里了,如果她没记错,那晚他彻夜都没再回来她这里。    许佑恬窝在沙发上,再把那支票拿出来看了好几遍,恨不得眼睛里喷把火把它烧了。  虽说陆一宸的行踪她没有权力过问,可她天生太善妒,讨厌被人欺骗,想象力又极好。思索了一阵,越想越恼,还有点焦灼的情绪一直在心底不停发酵,弄得她对电视上放的那个她最喜欢的电影都没了心情。  她原以为他们分手之后就再无来往,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陆一宸对她念念不忘,跑去同她夜间私会,搞不好再拉扯纠缠一下,顺便春宵一夜重温旧梦,结果最后还是没能挽回林夕禾,他又放不下,只好留给她一笔钱。  许佑恬憋着一股气无意识地咬着下嘴唇,几乎咬破了皮。    这样酝酿而憋屈了一晚上的结果是,陆一宸刚一进门,一包东西便直冲着他飞过来,重重地砸在他身上,随后“啪”地一声落在地面。  他低头看看,再抬眼瞅瞅坐在沙发上的人,许佑恬抱膝坐着,目视前方,瞪大的眼睛里像放着冰箭。    俯身拾起那个袋子,看见里面的衣服,陆一宸顿在原地几秒,随后慢慢走到沙发前,问:“是谁给你的?”  许佑恬真是懒得答,连眼睛都懒得回过去,一脸不耐地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已经被她揉得皱巴巴的信封甩在他身上,表情恭恭敬敬,抑扬顿挫的音调却满透着讥讽:“您的前未婚妻让我转告您,她虽然决定同您分开了,但你们的情分远远远远不止这么点,她让您念着点旧情,别做这种伤感情的事,不然过去的回忆可就不美好了……哦对了,一宸哥哥,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您这么有钱,多少个零啊数得我眼都花了,可她居然还说不止这么点,那是得要多少才满意啊?”    陆一宸扫了一眼掉在桌上的那个信封,又半垂眼眸安静地瞧着她,清浅温淡的目光像在认真思索着什么。无声的空气一时像紧绷的弦,僵持得人心头发颤。  他组织了一会措辞,动作很轻地在她旁边坐下来,弯了弯唇角,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要多想,这只是……”  “哎停停停,我可没多想什么。”许佑恬没料到他会解释,这不是他的作风。但仍气恼地打断他:“我就是觉得,您前天不是告诉我您是同朋友去玩牌了所以不能陪我去看话剧吗,怎么又会在您前未婚妻家里出现呢,这□术可真厉害,能教教我不?”  “一开始的确是那样……”  他话还没说完许佑恬又蹦起来,大步走进了客房里,声音很响地不知在捣鼓什么。陆一宸跟着走进去,看见她拿了个大箱子,正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往里扔。    他上前抓住她一只手臂想把她拉起来,急道:“你干什么?”  许佑恬用力地抽出手,沉默着又走到衣柜前把他衣服都翻出来。陆一宸只怔了一瞬,立马上前两步用双手扣住她手腕,“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因为这件事吗,你生气了?”  许佑恬被抓得动弹不得,恶狠狠地瞪着他,唇边扯了个讽刺的冷笑:“没有啊,你凭什么觉得我生气了呢,我生什么气,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一宸哥哥,你有人身自由,愿意去哪就去哪,不愿意陪我看话剧就不陪,想骗我就骗我。不过,这房子是我租的,我还是有资格让你出去的,对吧?请你把私自配的钥匙还我,拿着你的东西出去!”  陆一宸听她气也不换地说完,好脾气地笑了笑:“是你租的,可花的还不是我的钱么?”  许佑恬咬了咬牙,眼睛气恼地眯起来:“行!陆一宸,从今天开始我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了,你留着你那些钱给你那个老情人吧!”    她又想挣开钳制,可眼前这人更用力地压制她,呼吸也因为手上的力量而变得急促:“你在乎我跟她有来往,以为我故意骗你去跟她幽会?你不是在生气,那是在嫉妒,在吃醋,是吗?我还以为你……”  “你有病啊?!”许佑恬顿时窘得满脸通红,着急地打断他:“谁在乎谁嫉妒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吃醋啊,我为什么要吃醋?!你,你自作……”    她突然再也说不出话来,也不再反抗,像在一瞬间周身被吸掉了全部的力气。  她睁大眼睛,几乎怀疑这是在做梦,旧事重演,陆一宸在吻她。  可这是真的,而且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这次是清醒的。    起初巨大的惊愕过后,四肢好像恢复了一点知觉,许佑恬本能地要挣扎,可她从不知陆一宸力气是那么大,扣住她手腕拉向自己。与这强硬的制约形成对比的是,辗转在唇瓣之间的缠绵触感似在温柔地安抚,那层柔软像是慢慢绵延到胸腔里,渗透在她一直以来最委屈最隐蔽的心底。    “我自作多情么?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吃醋?”陆一宸离了她一寸,却仍然握着她手腕,手指轻轻扫着她的手背。他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眉眼含着淡笑:“唔,你瞪着我干什么,你觉得我冒犯你了吗?只允许你这么对我,我不能这么对你?”    许佑恬不知他在说什么,嘴巴紧紧地抿起来,一眨不眨的眸子却越来越红,泛满了水光。    “你过生日那天晚上不就这么对我的么,喝醉了就可以赖账了?你怎么说来着,要不要我提醒你?”他抵住她额头,没办法地轻轻笑叹:“你说你不希望我结婚,你说你对我有感觉,凭什么你让我记得那么牢,自己倒忘记了?”    许佑恬惊愕地望着他,像在仔细消化着他的每一个字,许久,心口终于一寸寸往下坠,被人揭穿的困窘无力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淹没。她实在是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己一直以来藏得足够好,对谁都没有说过,再亲密的人也没有,谁都不知道她心底里有那么扭曲和见不得人的想法。结果事实上,不知在多久以前她就被陆一宸彻底窥透,然后他就好整以暇地抄手立在一旁,看她说着心口不一的话,做着违背心意的蠢事,久久不点破,任由她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上蹿下跳。  没有什么姿态比这个更嘲讽,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羞辱。    她终于把手用力挣脱出来,捂住不停流泪的眼睛,哽咽地连话都说不利落:“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一直都是知道的?那……那你怎么能这样呢,陆一宸,你把我当玩具吗,你觉得我很可笑很丢人吗?”    陆一宸蹙紧了眉,不知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想要伸手搂一搂她,许佑恬却靠着衣柜慢慢下滑,坐在地上蜷成一团,哭声越来越大。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蹲下来轻轻拉她的手臂,却被她用力甩开,只能无奈地低声解释:“我承认我一早就知道,也怀疑过你是不是一时糊涂或是在捉弄我。可我从来都想认真对待你的感情,更没有把你当什么玩具。”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了?你早干嘛去了,偏偏这时候才来认真对待,你是被别人甩了才想起我来,我怎么那么轻贱?你外面没乐趣了,就回来寻我的开心!”  “……不是这样,我的确一开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不是这样是哪样?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够好,不够成熟懂事,配不上你,可是……可是我也不是就能让你这么玩弄。你从来没想过我的感受,想同居就同居想结婚就结婚,把我丢在一边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敢说你也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别人结婚?林夕禾说是她离开你的,所以说其实你还是想跟她结婚,你……你还是爱她的,你敢说不是吗?”她呜呜抽泣,把心底最委屈的事全翻出来,语句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几乎说不下去。    她头也不愿抬起来,指控得却有理有据,闷闷的哭声持续不止。陆一宸一时词穷,表情也极为复杂。过了很久他才再凑近了一些,试探着轻轻环住她,见她似乎并不抗拒,手臂才加重了力量,嘴唇贴在她的耳廓边轻轻亲吻:“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没觉得你不好,只是原本我也有我的担心……我们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退路,再也回不去原来那样的关系,万一最后没有结果,你舍得吗……丫头,你先不要哭了,那你现在想我怎么样呢?嗯?”    “你不觉得这个借口太拙劣了吗?你实际的意思是,你从来只把我当妹妹,对我没有别的兴趣。就算我喜欢你,你也并不稀罕。只是现在你又需要人安慰你了,我正好能让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陆一宸,没有比你更过分的人了。”许佑恬抽泣的声音渐渐停下来,推开他往旁边的墙角缩去,她睫毛被眼泪凝成几小块,满是泪痕的脸看来楚楚可怜,语调却冷地可怕:“你说得对,我们回不去原来的关系了。”    陆一宸全身僵滞,一瞬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当是我糊涂了,你走吧。”她终于停止哭泣,极力克制的声音不稳,却带有一丝决绝。    “陆一宸……”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自带避雷针啊,俺天雷~~俺狗血~俺蹲到角落去忏悔……3434、卅四 ...  而后在那片刻的寂静中,许佑恬像是听见他眼眸里光芒破碎的声音。    陆一宸连掩饰情绪都没有了力气,黯淡下去的神色在灯光下尤其分明,他隔了好久才又慢慢开口,说得极为艰难,嗓音沙哑,涩得像许久不曾擦拭的低音琴弦:“你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怎么就不能相信我,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    许佑恬死咬着牙一声不发,却不能控制地从鼻腔里哼出声来,脸色煞白,几缕头发贴在脸上,一双红肿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她顺着他的话去回想,的确从未有过,可她不几秒便又及时地把自己的思维拉回来,眼前这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经验丰富得很,她才不能着了他的道。  她执拗得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冷眼看着他没有办法地沉着唇角,喉结上下滑了几次才又小心翼翼地来握她的手,轻痒的触感只如同拂了春日的柳絮,可她立马像触了电一样缩回去。    “不要坐在地上,先起来……好不好?”陆一宸仍是不习惯这样哄慰的方式,后面那三个字隔了一阵才加上去,带了点讨好的意味,听来同他一点也不搭,许佑恬几乎想嘲笑出声。    可她仍是冷得像尊蜡像,满脸狠绝地伤人。陆一宸等了一阵,突然面色一沉,双手发力把她整个捞起来。    “啊!你放开!你放开我!陆一宸你想干嘛?!”许佑恬万没想到他还敢来硬的,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到,手脚乱蹬失声尖叫,冲着他肩头一口狠狠地咬下去。  “咝……”陆一宸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把她放在床上双手撑在床头两侧,呈一个强势的包围姿态。他本来只想别让她再坐在地上,可现在被她这样一咬,连目光里都蒙了层怒意:“你闹什么?!你丫头厉害了是不是?我要真想怎么样你我多的是机会,你早就是我的了,你以为你能反抗得了吗。你以前总缠着我,现在就想一脚踹开?你想得倒挺美!”    他手段暴力强硬不假,可许佑恬从不知道陆一宸在这种事情上还这样霸道,惊吓地一边抑制住心里的颤抖一边用手去推他,拉扯中在他手背上抠出几道长长的指甲印,还划出了小口溢出一点点血红,可他恍若未觉,反而将她的手一把擒住反剪在身后。  她气得大哭大叫,眼泪不停滴在他手臂上:“你疯了吗你疯了吗?!陆一宸,你敢动我一根头发试试看,我爸爸绝不会放过你!”  陆一宸清冷地笑一声:“是吗?我还真怀疑,要不要真的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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