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楼台-2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事怎么好张扬?”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到阜康福,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抬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斯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原来左宗棠镇压洪杨、捻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麾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杀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洲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去,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来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虚客气才是。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任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惯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淡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了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一一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己汗透重棉了。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陪笑问道:“大人回来了?”其时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的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某拉手。于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睡用兵,需由各省补助军饷,称为“协响”。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时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分,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 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冬省出具印票,并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闰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控制中国新开各口岩,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管辖,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拔款,有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罗嗦,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饯仍旧借不到。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错,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福克之得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军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惜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帐,刘、杨就一筹奠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哪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难难,深惧仔肩难卸,掣时堪虞,将来恼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鋆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协饷之不足。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藉藉,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但左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是。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不过要由汇丰出面。”“这是什么讲究?”“汇丰是洋商的领袖。 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这好有一比。好比刘饮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话而说的。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闲下来看看,《唐诗三百首》,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算借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外克己才是。”古应春司翻译之责,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了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钱一分。”“还是高了。”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钱。”于是古应春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钱二分五。这回一钱一分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钱以内,九分七厘五。”“是年息?”“当然是年息。”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分七厘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一共是六年。”“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只要陕甘出票?”“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还叹口气:“唉!”“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份。除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总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关票。”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釜服帖。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说,不要紧。”“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办事就方便得多了。”“呃,呃!我明白了。”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即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声价又抬高了。不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子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好!这就说定了。”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况很窘,刘毅斋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毅斋、石泉分别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胡雪岩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朋友,会不会用筷子?”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说:“大人不必费心了。”“那么,你留下来陪我谈谈。”“是。”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他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好!还有一件呢?”“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挂表。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喔,”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赏用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不知道要多少?”现在还不知道。你先问了再说。“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福。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左宗棠报告。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于通知他好了。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三十万,天津约十余万。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惟大小参差不齐。”这张字条传至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人,”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是。”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有这回事”。“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的精华。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怎么样犒赏?““大人的意思呢?”“我想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我看送东西好了。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能不能用。”“你说。”“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佯东西好!很切实用。”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及。“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紧。“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是!”胡雪岩问:“大人还有什么交代?”“一时倒想不起,想起来再跟你谈。”左宗棠说:“借洋款的章程,你马上写个节略来,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倘或顺利的话,大概三五大就定局了。”“是!”胡雪岩说道:“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办办私事。后来来伺侯。”“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你尽管办你自己的事去好了。”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福,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应春,你知道的,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福德多嘴泄了底,左大人对我已经起疑心了。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以这趟借洋款,除了大家该得的好处以外,我不但分文不要,而且预备贴几万银子,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功。办成功不算,还要办得漂亮,要叫左大人心里舒服,倘或宝中堂罗嗦,就算办成功,他也不会高兴,所以宝中堂那里,一定要摆平,能听他说一句:这笔洋款借得划算,我这几万银子,花得就值了。”“小爷叔的心思,我是早看出来了。不过,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一个人身上,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古应春问道:“小爷叔预备花多少。”“这个数。”胡雪岩将手一伸。“那么,送四万,留一万作开销。”“好的。你跟徐筱云去商量,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第二天三月初九,徐彼云不待去请,自己来访,胡雪岩不在,由古应春接待,他告诉古应春说,左宗棠的奏槁是他办的,已经誊正呈递。不过,三五天内,决不会有结果,因为恭亲王为福晋安葬,请了七天假,而这件大事,非恭亲王来议不可。“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不,不!有作用的,恭王听他的话,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谈得很好。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少?”“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不送亦可,要送,有这差不多了。”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徐用仪问道:“明天你会去贤良寺不会?”“会去,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至章京人,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只怕宫里出事了。”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了变化?”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我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宫里出了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来。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疯。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次,人只怕不中用了。”“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是东太后。”“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起。”“喔。”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来把洋人留下来。”于是胡雪岩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家怎么交代?”“这不会的。”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斋、杨石泉筹饷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那么,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呢?”“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终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大人,我倒有个想法。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宝佩蘅就是宝鋆.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我得躺一会。”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是。”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胡雪岩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侯。”他请了个安。“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二深宫疑云左宗棠只睡得两个时辰,刚交子时便让老仆左贵推醒了,告诉他说:“军机徐老爷有急信。”说着,将左宗棠扶了起来,另有一仆擎着烛台,照着他看信,信封上浓墨淋漓地写着:“飞递左爵相亲钩启”,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字:“东朝上宾,请速入宫。”原来这天军机章京换班,徐用仪值夜,所以消息来得快。左宗棠遇到这种意外变故,最能沉得住气,下床看到红烛,便指着说道:“明天得换白的。”“老爷,”左贵服伺左宗棠多年,称呼一直未改,他怕自己听错了,侧耳问道:“换白蜡?”“对了。这会别多问!传轿,我马上进宫。”进宫时为丑正,乾清门未开,都在内务府朝房聚集,左宗棠一看,近支亲贵有惇亲王、醇亲王、惠亲王,御前大臣有伯彦讷漠诂、奕劻,军机大臣有宝鋆、李鸿藻、王文韶,此外便是六部尚书、“毓庆宫行走”的师傅、南书房翰林。国家大事,权在军机,军机领班的恭王不在,便该左宗棠为首。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地位特殊,初次当京官,朝中典故,茫然莫晓,且又遇着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虽说他善能应变,亦有手足无措、尴尬万分之感。正要开口动问,只见徐用仪疾趋而前,借搀扶的机会,贴身说道:“听宝中堂的。”争强好胜的左宗棠,到此亦不能不退让一步,与三王略略招呼后,向宝鋆拱拱手说:“我初遇大丧,军机职司何事,都请佩翁主持。”“这是责无旁贷的事。”一语未毕,有人来报,乾清门开了。于是惇王领头,入乾清门先到“内奏事处”。章奏出纳,皆经此处,照规矩帝后违和,派案药方亦存内奏事处,王公大臣谁都可以看的。药方一共五张,最后一张注明“西刻”,是左宗棠出宫以后请脉所开的,说是“六脉将脱,药不能下。”“宾天是什么时候?”惇王在问。“戌时。”戍时是晚上八点钟。左宗棠心里在想,接到徐用仪的信是十一点钟,计算他得知消息不会早于十点钟,相隔两个钟头,在这段辰光之中,不知道钟粹宫中是何境况?“大人!”徐用仪牵着他的袖子说:“请到南书房。”宫中定制,凡有大丧,都以乾清门内西边的南书房为“治丧办事处”。一到了那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宫帽上的顶戴与红缨子都摘了下来,然后各自按爵位官阶大小,找适当的座位坐下来。“真是想不到!”醇王向宝鋆说道:“得赶紧把六爷追回来。”“六爷”是指恭王,“已经派人去了。”宝鋆答说:“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回来。”“得找个人来问一问才好。”惇王说道:“譬如有没有遗言?”“不会有的。”惠王接口:“中午的方子已经说‘神识不清’,以后牙关都撬不开,怎么能开口说话?”惇王默然,举座不语,但每人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什么病?“要问什么病,实在没有病。”徐用仪左右看了一下,下人都在廊上,客厅中除了胡雪岩的贴身跟班以外,别无闲人,方始低声说道:“是中了毒。”此言一出,胡雪岩跟古应春互看了一眼。原来胡雪岩因为创设胡庆余堂药号,自然而然地对药性医道,都不太外行,看了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五张药方,又打听了慈安太后前一日御朝的情形,向古应春谈起,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此刻是证实了,只不知如何中的毒。“毒是下在点心里头的。”徐用仪说:“东太后有歇午党的习惯,睡醒以后,经常要吃甜点心。初九那天,午觉醒来,西太后派梳头太监李莲英,进了一盘松仁百果蜜糕,刚蒸出来又香又甜,东太后一连吃了三块,不到半个钟头,病就发作了。”胡雪岩骇然,“是西太后下的毒?”他问:“为什么呢?”“这话说来就长了……”慈禧太后一直有桩耿耿于怀,说什么也无法自我譬解的事,就是为什么她该低于慈安太后一等,而这一等非同小可,皇后母仪天下,生日称为“千秋”,受群臣在宫门外朝贺。下皇后一等的皇贵妃,不独无此荣耀,甚至连姓氏亦不为群臣所知。东西两宫——慈安、慈禧由“选秀女”进身,家世是一样的,慈安之父为广西左江道,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广道。起初身分虽同,但当文宗元后既崩,立第二后时,选中了慈安,便使得那时封号为“懿贵妃”的慈禧,愤不能平,因为慈安无子而她有子,且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她的肚子争气,大清朝的帝系,将从咸丰而绝。由此可知,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有功之人反遭贬损,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可是文宗却又是一种想法,正因为她生了皇子,断送了被立为皇后的希望。原来慈禧精明能干、争胜揽权的性格,文宗已看得很清楚,自知在世之日无多,一旦驾崩,幼主嗣位,皇后成为太后,倘或骄纵不法,无人可制。纵然如此,仍有隐忧,因为母以子贵,将来仍旧会成为太后,两宫并尊,而慈安赋性忠厚,必受欺侮。这重心事,偶尔与他的宠臣肃顺吐露,肃顺便劝文宗行“钩戈夫人”的故事。“钩弋夫人”是汉武帝的宠姬。当他六十三岁时,钩弋夫人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生得茁壮聪明,颇受钟爱。汉武帝晚年多病,年长诸子,看来多不成材,几经考虑,决定传位幼子弗陵,但顾虑得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每每会骄淫乱政,春秋战国,不乏其例,秦始皇初年的情形,更当引以为鉴。因而狠心将钩弋夫人处死,以绝后患。文宗也觉得肃顺的建议不错,但却缺乏汉武帝的那一副铁石心肠。到得病入膏肓,势将不起时,特为用朱笔亲书密谕一道,交付慈安,大意是“西宫援母以子贵之义,不得不并尊为太后。然其人绝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当专决,彼果安分无过,当始终曲全恩礼,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群臣,将联此言宣示,立即赐死,以杜后患。”不但有失谕,而且还口头叮嘱,倘或需要用这道密旨时,应该如何召集群臣,如何宣示,又如何可能有人为西宫求情,而决不可稍为之动,必须当机立断,斩草除根。慈安含泪倾听,将朱谕珍重密藏,而心里却从未想过有用得到它的一天。事隔二十年,慈禧已经四十六岁,这年,光绪六年二月初,忽然得了重病,脉案对病因的叙述,含糊不清,而所开药方,则属于专治胎前产后诸症的“四物汤”,群臣皆为之困惑不解。据御医庄守和、李德立向人透露,说是“血崩”,但用血崩的药,却并不对症。于是降旨征医。直隶总督荐山东泰武临道无锡薛福辰,山西巡抚曾国荃荐太原府阳曲县知县杭州汪守正,此两人都是世家子弟,饱读医书,精研方脉,六月间先后到京,一经“请脉”,都知病根所在,不约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后患的是“骨蒸”,其实是“蓐劳”,产后失血过多,成了俗语所说的“干血痨”,用温补甘平之法,病势日有起色。到了这年年底,已无危险,只待调养了。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自然亦为之庆幸。有一天,就在几天以前,在她所住的钟粹宫,邀慈禧共餐,还喝了酒,到得席散,暗示宫女尽皆回避,促膝深谈,作了一番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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