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内容简介胡光墉(1823—1885 ),字雪岩,安徽绩溪人。《灯火楼台》是台湾著名作家高阳先生接续《胡雪岩》和《红顶商人》的一部长篇系列小说之第一部。作者在书中继续讲述胡雪岩的传奇经历。胡雪岩因协助左宗棠镇压捻、回起义,为其筹措军饷、购办西洋新式火器、运送军前药品,所以,得左宗棠在“收功”之后的出奏保举。由于胡雪岩的“殊功”,朝廷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顶戴用珊瑚,赫然成了一名“红顶商人”。由此,官助商势,胡雪岩的发展,亦达到了巅峰。胡雪岩凭借其雄厚的资本和靠捐纳与“殊功”所获的高官身分,活动于商界和官场,结交上层人物,并以官场中互相倾轧、利用的复杂关系、为左宗棠向英、德两国外商一次借银数百万两,以应支出浩繁的军费,从而多得左宗棠的庇荫。由于精细的买卖,胡雪岩往往一夕之间,获利巨万,时称“财神”。于是,他大兴土木,营造庭园,规模甚巨,并纳多房姬妾,生活腐化,不堪言状。然而,树大招风,己遭非难,终于,在商事达于鼎盛之际,胡雪岩面临了危机。高阳先生于《灯火楼台》之后的《萧瑟洋场》( 《灯火楼台》之二,亦为本公司出版)中,讲叙了胡雪岩在发展至巅峰之后,所面临的如履薄冰、危机四伏的处境和开始衰落的过程。前记同光年间有“财神”之号的胡光墉,与王有龄、左宗棠遇合之奇,为拙作《胡雪岩》、《红顶商人》的主要题材小《灯火楼台》接续《红顶商人》,,写胡雪岩的结局。胡雪岩事业的颠峰,亦正是左宗囊“西征”收功,新疆底定,晋封二等候,一生勋业的巅峰,时在光绪四年春天。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后勤支援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获致辉煌的成就。因此,这年四月十四日,左宗棠会陕西巡抚谭钟麟,联衔出奏,请“破格奖叙道员胡光墉”,历举他的“功劳”。 计九款之多。 前面五款是历年各省水陆灾荒,胡雪岩奉母命捐银赈济的实绩,因而为胡老太太博得一个正一品的封典,使得胡雪岩在杭州城内元宝街的住宅,得以大起门楼,浙江巡抚到胡家,亦须在大门外下轿,因为巡抚的品秩只是正二品。后四款是胡雪岩真正的“功绩”。一是胡雪岩在杭州设了一座字号“胡庆余堂”,规模宏大,声名媲美北京同仁堂的药店,历年,西征部队日常所需的“诸葛行军散”、“辟瘟丹”、神曲“、”六神九“之类的成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金创药,以及军中所用药材,都由胡雪岩捐解。其次是奉左宗棠之命,在上海设立采运局,转运输将毫无延误,再次是经手赚买外洋火器,物美价廉。泰西各国出有新式武器,随时采购,运至军前,左宗棠认为“新疆速定,虽已兵精,亦由器利”。最后一项最重要,即是为左宗棠筹饷,除了借洋债及商债,前后合计在一千六百万两以上之外,各省的“协商”,亦由胡雪岩一手经理。协响未到,而前线不能不关饷时,多由胡雪岩代垫。湘军、淮军多曾出现过索响哗变事件,只有西征之师从不“闹响”。这份能维持西征士气的功劳,左宗囊认为“实与前敌将领无殊”,事先曾问过胡雪岩,打算得个什么奖励?回答是“想弄件黄马褂穿”,所以奏折中请子“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奉旨准如所请。胡雪岩是捐班的道员,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从二品文官顶戴用珊瑚。乾隆年问的盐商,有戴红顶子的,戴红顶而又穿黄马褂,只有一个胡雪岩。光绪六年十一月,左宗棠奉旨入觐,“仗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及陕甘总督的差缺,分别由他麾下大将刘锦棠及杨昌浚接替。左宗棠于下年正月底到京,奉旨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兵部,派为军机大臣,并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当他从甘肃启程时,曾专函胡雪岩,约他灯节后在北京相晤,可是……胡雪岩全传——灯火楼台一出将人相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同行的有两个洋人,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代表凯密伦。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一面问讯旅况。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斯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年出任福州将军。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没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官囊极丰,有上百万的款子,存在阜康。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与凯密伦。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才能跟汪椎贤谈正事。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借款。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人朝以后的境遇,“帘眷”是否仍如以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玉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事不必谈。“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为啥顿不长?”“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沃不烂、煮不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原来新疆回民起义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管,回民起义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夏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走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饮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内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偿付“兵费”五百万卢布,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汉口,以及松花江至伯都呐贸易自由。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一个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廉署理出使大臣。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局面持续,朝廷即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改议的必要。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交部严加议处。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这就是明朝的所谓“延议”。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召开“御前会议”,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 虽非。 铛入狱, 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走了“斩监”的罪名。不过,朝廷亦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章策动英、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纪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修订崇约。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走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九百万。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防论”针峰相对。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睡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僚”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恭王忍了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醇王待他是好的。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神机营看操!”“是啊。”“你听哪个说的?”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大先生这一来,大概要走日子了。”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得住的。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立刻关照杨帅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捡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货”辟瘟丹、虎骨本瓜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刑部主事,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节。“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捞起袍衬下摆,打算要请安了。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赶紧请换了衣服再说。”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人更换便衣。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相互作了辑,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刚到。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地,抱着拳文绘绘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人的公馆贤良寺。”“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还好,还好。不过……”徐用仪微蹩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不大好。”“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话不但多,中气还足。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太言重了。”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这是委以重任了。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是的。请筱翁指示好了。说多少就是多少。”浅交而如此信任,徐用仪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是的。”“还有呢?”“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这容易,我就知道,回头细谈。”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我开个单子出来。”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徐用仪搁笔说道:“为今管户部的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旨“人阁办事”。 自然是管兵部,宝鋆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对于左宗棠借重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雪岩也知道的,为今听徐用仪提到宝鋆,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声音也低了。“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什么路子?”“是这样的……”“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于是,在摆点心请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看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明白。”“好。”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古应春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等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明天看东西。”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上,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使神差‘。象李兰荪、翁步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此谓之’帝师‘。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徐用仪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当即答说:“尚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升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前的文文忠。”文忠是文祥的谥称。“不错。”“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 ‘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打交道。何谓‘神差’就费解了。”“一说破很容易明白。”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因为醇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你倒弄个章程出来。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在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么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说来话长。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徐用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听说是干血痨。”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我们谈别的吧。”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但转念觉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怏,涣然而释。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了一碗粥喝完,预备告辞了。“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一早去等他。”“那么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是,是!”胡雪岩一面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不,不!没有这个道理。”“小意思。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真是受之有愧。谢谢,谢谢。”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姓朱的伙计,问起宝鋆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走次日上午看货。“你早点去。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紧良寺来。”胡雪岩又说:“左大人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了一个呵欠。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上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一不精,视其必真,说伪必伪。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顾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恭敬不如从命。”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给我看。”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古应春看即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边是“汤阴鹏举志”。“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洪武二年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说是不是?”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斗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贵东家是哪位?”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古老爷,”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东西要好。价钱不在乎。”“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朱铁口说:“贵东家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都用在刀口上。”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这有何不可。”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说穿了……”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所以要有人居间来遮蔽形迹。“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谿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是的。”“价钱由你开?”“当然。”“能不能还价?”“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行情。““嗯,嗯。”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义说道:“请你打个比方我听听。”“比方,你老想放上海道。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亭》就可以了。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喔,原来如此。”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坤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我倒不想计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该怎么办呢?”“这我们也有规矩的。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来正好。”“有没有帽子在里头?”“货真价实,不加帽子。”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五万银子的事。等找回去间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载培,感激不尽。”朱铁口站起身来请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劳?”古应春心想,即然拉交情,即不能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是仿佛黄玉所制的萧,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应该是这一支玉萧。”“玉萧?你老倒仔细看一看,是不是玉?”古应春拿起那支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你再看。”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是纸萧,出在福建。”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传。”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古董。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吧?”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此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蟋蟀搏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一场蛐蛐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了啥?”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了。”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东家,就是‘胡财神’。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