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的桃花烟雨中,蚩尤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声而叫:“阿珩,过来。”阿珩凝视着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蚩尤用力站起,也踉踉跄跄地向着阿珩走去。赤红的天,血红的地,天地间一片血红,万物都昏迷不醒,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对人影挣扎着走向彼此,仿佛他们成了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百里桃花,灼灼盛开,他和她终于相会在桃花树下。漫天花雨中,蚩尤笑着把阿珩拥入怀中,紧紧又紧紧地搂住。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瞬后,才发现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样炽热滚烫,澎湃着力量。阿珩惊恐地抬头,盯着蚩尤,蚩尤只是微笑地凝视着她,眼中柔情无限,她渐渐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就是盘古弓的以心换心,他用自己的心,换掉了她被太阳火毁灭的心。蚩尤他没有了心……他就要死了!阿珩凝视着蚩尤,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来,眼中有一种平静的决绝。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着紧紧地抱住了蚩尤。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在一起了,那么,生死都不再重要,就这样,长相厮守;就这样,永不分离;就这样,天长地久。蚩尤搂着她,虚弱地说:“还记得在朝云峰顶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想看着小夭、颛顼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我承诺一定让你如愿。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肯定会遗恨终身,永远不能放心小夭,难道你不想看着我们的女儿出嫁吗?不想知道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吗?”阿珩急切地张嘴,蚩尤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还答应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阿珩抓着蚩尤的手,用力地点头。蚩尤带着几分讥嘲,淡淡说:“这世间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讲述,小夭长大后,听到的父亲是一个欺上辱下、残忍嗜杀的魔头,勾引了她的母亲,她也许会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我自己无父无母,我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阿珩眼中泪珠滚滚而落,摇着头,不,她不想独自偷生!蚩尤温柔地说:“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女儿,等你看到女儿长大的那日,你一定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一定会觉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应我活下去吗?”阿珩看着蚩尤,不肯答应,只是落泪,蚩尤身子颤了颤,声音更微弱了,“阿珩,答应我!”眼中有哀求。蚩尤纵横一生,阿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无法拒绝,终于艰难地点点头。蚩尤握着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让她感受着心跳,“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让她对着天空好好叫几声‘爹’,让我仔细听一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叫我爹……”蚩尤的身子软倒在阿珩怀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我们现在立即去找小夭,让你亲耳听见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蚩尤忽而轻声而笑,竟然亲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语:“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下一个瞬间才想起了,博父山上,她也是这么背着他的,让他占尽了便宜。“你这么傻,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真不放心留你一个,记住了,以后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蚩尤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阿珩急促慌乱地叫:“蚩尤,蚩尤,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女儿,你还没听到女儿亲口叫你爹。”蚩尤强撑着说:“好,我会坚持……”眼睛却在慢慢合上。阿珩故作兴高采烈地说:“我可一点都不傻,你狡诈无赖,自以为戏弄了我,却不知道我一直有个小秘密,从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逢吗?不是那个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蚩尤很想告诉阿珩,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会忘。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阿珩的声音越去越远、越去越远,渐渐消失。“那是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你站在荒凉的旷野中……”与蚩尤初次相逢时,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他一身破旧的红衣,黑发未束未系,犹如野人一般披散着,站立在荒芜的大地,仰头望着远处,看不清楚面容,只一头黑发随着野风激扬,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狂傲。那身影,好似将整个天地都踩在脚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着他走过去。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那双眼眸中夕阳潋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东西,太过复杂激烈,她没有看懂,却让她的心为他漏跳了一拍。她明明知道博父国就在他刚才仰头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莫名其妙地问他:“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未作任何停留,扬长而去,而她竟然一刹那心中茫然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雷,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会那么急切地想挽留住一个陌生的男子。他背脊僵硬笔直,凝视着天尽头的晚霞,迟迟没有回头,她也一直没有放手,那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就在她再坚持不下去,想要缩手时,他笑着回过了头。眼眸仍旧是那双眼眸,却没有了刚才的摄人光华。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说“我知道怎么去博父国”,只能随着这个无赖,一路哭笑不得地进入了博父城。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了蚩尤回眸时眼中的摄人光华是什么,也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初次相逢,于他而言,只是百年后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愿的重逢。如果没有她的挽留,他们会再次擦肩而过。也许此生,再无交汇。他做他的神农将军,她做她的高辛王妃。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强势追逐,才把不经意的相逢变成一世情缘,却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如果,没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没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许她永远不会走进他心中,也许他永远都会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蚩尤,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还会去问那句,“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蚩尤,你说我该问吗?”背上的人没有回答她,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阿珩的眼泪簌簌而流,却装作毫无所觉,依旧把神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许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悬崖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不过有一点和你很像,霸道蛮横,有一次我带她去……”泪眼迷蒙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却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尽一切力量地走着,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继续,他就会永远在她背上。“蚩尤,你看天边的晚霞,好不好看?不过没有我们相逢时的晚霞好看……”天际流光璀璨,焰火缤纷,阿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突然间,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膝下的血红水泊,水泊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可怖的秃头女子,一瞬后,阿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而这血红的水泊竟然是一洼鲜血。她慢慢抬头,放眼望去——不知道何时,她置身在荒凉的旷野上,从她的脚下到天际都是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神农士兵尸体,无边无际。魑、魅、魍、魉。风伯。雨师……远处的轩辕军队,旌旗飘扬,意气风发,黄帝的黄金铠甲,在忽明忽昧的光影中分外刺眼。阿珩不敢相信轩辕竟然还有伏兵,自己的父亲竟然还能领兵作战。原来第二次阪泉之战后,黄帝就意识到,蚩尤神力强大,心思狡诈,他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打败蚩尤。黄帝知道阿珩身体里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蚩尤又似乎对阿珩有情,这世间唯有阿珩,既能克制住蚩尤的神力,又能牵制住蚩尤。可是,怎么才能逼阿珩与蚩尤生死对决?黄帝在逃回轩辕山的路上和蚩尤、少昊一样,听说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而嫘祖的死会让阿珩失去最后的牵挂,阿珩会离开轩辕。蚩尤明明手下留情,未杀死黄帝,黄帝却命离朱补打了他一掌,加重伤势,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后又利用阿珩的重情重义,用整个轩辕的百姓做棋子,逼阿珩出战,自己率兵埋伏在暗处,不管阿珩和蚩尤谁胜谁负,黄帝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进行伏击,都能成功剿杀蚩尤的军队。黄帝终于打败了神农,一统中原,两国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可是,魑、魅、魍、魉、风伯、雨师……阿珩看向天际,原来那璀璨的流光不是晚霞,而是云桑的生命,一朵朵摇曳而坠的烟花中浮现出云桑的容颜,浅浅而笑,似在和她最后告别。幼时朝云峰朝夕相处,亲如姐妹,分享心事;母亲病重时,两人一同膝前尽孝,彼此扶持……“姐姐。”串串泪珠滑下,阿珩很想闭上眼睛,将所有的血腥都关闭在外,但她无法做到,蚩尤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旧是不羁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睁开双眼,大笑着跳起来,用力把她拽入怀。阿珩双手哆哆嗦嗦地摸过蚩尤的面颊,“蚩尤,蚩尤。”可是,不会了,永不会了!他永不会再睁开眼睛,笑叫她一声“阿珩”了。阿珩抱着蚩尤,跪在满地尸首间,痛苦地对着天空哀号,“啊——啊——”凄厉的声音在荒凉的旷野上传开,却惊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尸体。蚩尤,为什么要留我独活?为什么要留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虽大,何处是她容身之处?你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背负所有的记忆活着太痛苦,我坚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儿长大,我想现在就来找你。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绝望,在剧烈地跳动,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蚩尤的尸体竟然冉冉飘起,如烟雾一般散开,化作一片片桃花,温柔地环绕着阿珩,悠悠飘舞着。蚩尤,你想告诉我什么?阿珩慢慢闭上了眼睛,仰着头,一手捂住心口,一手伸出。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拂过指尖脸颊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温柔的手,而掌心下,属于他的心正在为她跳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霎时间,阿珩泪流满面,原来,你就在这里!原来,你真的会永远陪着我!她喃喃说:“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会活着,为了死去的人,为了小夭,为了你。我要亲口告诉小夭一切,让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间最伟大的英雄。”渐渐地,桃花越来越多,从阿珩身周弥漫开去,整个旷野上都是桃花在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住了尸体,好似一场雪祭。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带着地上的泥土犹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翻涌的泥土渐渐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魉、风伯……所有的尸体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见。不一会儿,荒芜的大地上长出了无数桃树,渐渐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在蓝天下恣意张扬,鲜艳热烈,充满勃勃生机。阿珩缓缓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温柔地抚摸过每一株树干。蚩尤,这就是你为我建造的家吗?那我就在这里和你永世厮守,再不离开。一袭瘦弱孤单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蹒跚而行,越去越远,渐渐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见。只有,千树万树桃花,灼灼盛开,辉映天地。尾曲黄帝大败蚩尤后,登临神农山顶,一统中原。虽然神农境内,仍有共工、刑天等一些坚决不肯投降的神农遗民,举着神农旧国的旗帜,率领着残部反抗黄帝,可毕竟大势已定,零星的反抗不可能匡复神农国。一年又一年,时光流逝,匆匆已是数百年。无数男儿的鲜血,无数女子的眼泪,都消失在世间的灰烬中,不管再轰轰烈烈,再慷慨悲壮,不过是化作了典籍中的短短几行文字,被所有人遗忘。只有,赤水之北,千里荒漠中的风声永远不变,几百年,一年又一年,呜呜咽咽地刮过大地。传说,在那无人到达的荒漠中央,生长着一片茂盛的桃林,每当夜幕低垂时,总会有一个青色的身影,在桃林中踽踽而行,抚遍每一株桃树,咿咿呀呀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平日里都风平沙静,过往的商旅很安全。可每当春满大地,桃花盛开时,会天气突变,黄沙漫天,风声呜咽,好似哭泣,但只要旅人跟随着心跳的节奏敲起鼓,就能幸免于难。于是,每年的春天,风烟滚滚,沙尘漫漫时,在那如泣如诉的风声中,总是有咚咚的鼓声传来,铿锵有力,犹如男子心脏的跳动。咚咚、咚咚、咚咚……黄沙漫漫,冷漠荒凉。时光漫漫,冰冷无情。思念与日俱增,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无数个日日夜夜,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温暖就是一遍遍回忆你,可回忆越真切,思念就越噬骨,痛苦就越锥心,原来那一次次缠绵的相拥,最后只能隔着生死遥望。曾经我想和你一起追寻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可在你离去之后,我才明白,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就是你柔声唤我“阿珩”。但现在,不管我多么悲伤地哭泣,都再听不到你一声温柔的轻唤。曾经我想和你一起畅游天下,可当世间只剩下我一个时,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天下,世间最美的景色,就是你的笑颜。但现在,不管我多么痛苦地呼唤,都再看不到一次你的笑颜。曾经你总是喜欢强把我拽入怀,让我伏在你的胸口,听着你坚实的心跳。而现在,那颗本来属于你的心,却在我胸口跳动。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伴,可又远隔生死,无法触碰,我永不可能再聆听到一次你坚实的心跳。思念犹如毒草,日日啃噬着我,痛苦犹如利刃,夜夜切割着我。灼灼桃花盛开时,我的思念和痛苦无处可去,所以——我卷起了漫天狂风、漫天黄沙,只是为了听一次你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后记关于黄帝与蚩尤的大战,流传下的记载十分含糊,说黄帝与炎帝的战争是七战七胜,之后,和炎帝下属蚩尤的战争却是九战九败。眼看着正义的黄帝就要败给凶残的蚩尤,最后却靠着自己的女儿,奇迹般地反败为胜,不知何原因,天女妭成为了凶恶的旱魃,不能再回到神族,记曰:“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北上。”(《山海经.大荒北经》)关于炎帝神农氏的女儿,传说宣闪上有一种桑树,因为炎帝的女儿在此桑树上烈焰加身,追随雨师赤松子,升天而去,因而被叫做帝女桑,记曰:“又东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余,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山海经.中山经》)————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