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8

389我们难以忍受别人的虚荣,因为它伤害了我们的虚荣。  390人们放弃他的利益比放弃他的趣味更容易。  391命运并不像没从它得到好处的人们那样觉得是盲目的。  392应当像把握健康那样把握命运:当它是好运时就享用;当它是厄运时就忍耐,若非极其必需,决不要做重大改变。  393庸俗的神态有时在军营中消失,但决不会在宫廷中消失。  394一个人可能比另一个人狡猾,但他决不会比所有人狡猾。  395有时我们被我们的爱人欺骗的不幸还不及我们从中醒悟的不幸。  396一个人会长久地留住他的第一个情人,当他还没找到第二个的时候。  397我们不敢概括地说我们完美无暇,而我们的敌手一无是处,但在具体情况中,我们却接近于这种看法。  398在我们所有的缺点中,我们依旧最惬意地与之和平相处的是懒惰,我们自以为它连接着所有的宁静的德性,相信它只是暂时搁置一些职责,并且没有完全取消其他职责。  399有一种完全不依靠运气的高尚:它是一种确定的神态举止,它标志出我们,似乎我们注定要从事伟大的事业,这是一种我们不知不觉自我赋予的价值,正是靠这种品质,我们赢得了其他人的尊敬,也正是它,常常使我们高出那些门第出身,高官显爵和功绩本身。  400有并不高尚的价值,但决无不带有某些价值的高尚。  401高尚之于价值,犹如首饰之于美人。  402在调情中爱情最少。  403命运有时利用我们的缺点来提高我们。有些人是如此让人讨厌,假如我们不是想摆脱他们,本不会给他们的功绩以奖赏。  404看来,本性一直是隐藏在我们尚不认识的一种精明和才智的精神深处,只有激情有权揭示它,时而给我们一些比技艺所能做的更为确定和完全的洞见。  405我们要在生命的各个时期接触一些全新的东西,而且,在每个时期不管我们年龄多大,我们还是常常缺少经验。  406调情的女人给自己造成被情人们猜忌的光荣,以掩盖她对其他女人的嫉妒。  407那些中了我们诡计的人,远非我们所感到的那样荒唐可笑--像我们中了别人诡计时那样荒唐可笑。  408曾经是可爱的人到老年最有害的荒唐就是他们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可爱的。  409我们常常要为我们那些较好的行为感到羞耻,假如人们真正看清了产生这些行为的所有动机。  410友谊的最大努力并不是向一个朋友展示我们的缺陷,而是使他看到他自己的缺陷。  411我们的缺点很少有比我们用来掩盖这些缺点的手段更不可原谅的。  412不管我们受到什么样的耻辱,我们几乎总是有能力恢复我们自己的名誉。  413单一精神的人不会长久地使人愉快。  414疯子和傻瓜只是通过他们的性情才被发现。  415理性有时放肆地帮我们做一些蠢事。  416年老时增加的活力是跟疯狂相伴而行的。  417在爱情中,最先被治愈的也总是治愈得最好的。  418不愿露出媚态的少女和不想显得荒唐的老翁,决不应该像谈论一件似乎他们也能参与一份的事情一样谈论爱情。  419我们能够在一个低于我们价值的职位上显得伟大,但在一个高于我们价值的职位上却常常显出渺小。  420我们常常相信我们在不幸中具有一种坚定性,其实那时我们只不过是精疲力尽,我们只是忍受不幸而不敢正视它,就仿佛那些害怕自卫而任人宰割的胆小鬼。  421信任比机智更有助于谈话。  422所有的激情都使我们做出错事,而爱情则使我们做出更可笑的错事。  423很少有人懂得什么是衰老。  424我们会以与我们的缺点相对峙的缺点为荣耀:当我们是软弱的时候,我们就自夸是顽强。  425洞察力有一副预言家的神气,它比精神所有其他的能力都更能恭维我们的虚荣心。  426新颖的优雅和长久的习惯,尽管它们是对立的,却同等地妨碍我们察觉我们朋友的缺点。  427大多数朋友败坏了我们对友谊的胃口,大多数虔诚者使我们对虔诚感到厌恶。  428我们很容易原谅我们的朋友那些不损害到我们的缺点。  429处在爱恋中的女子,比起原谅小的不忠来更易原谅那些大的冒犯。  430在爱情衰老时就像在生命衰老时一样,我们还继续活着是因为痛苦,而不再是为了欢乐。  431没有什么比力求显得自然更有碍于自然的了。  432对善心的赞扬就是以某种方式把善分给自己一份。  433生来就具有某些伟大品质的人的最可靠标志是生来就没有嫉妒。  434当我们的朋友欺骗了我们时,我们只需对他们友谊的表示报以冷淡,但我们对他们的不幸却应当总是敏感。  435命运和情绪统治着世界。  436一般地认识人类要比单独地认识一个人容易。  437我们不应根据一个人的卓越品质来判断他的价值,而应根据他对这些品质的运用来判断他的价值。  438存在某种这样的感激:它不仅偿清了我们收到过的恩惠,甚至使我们的朋友倒欠我们。  439假如我们完全弄清了我们欲望的是什么,我们大概就不会那样热烈地欲求那些东西了。  440大多数女人很少为友谊所动的原因是:当体验到爱情时友谊就寡淡无味了。  441在友谊中正像在爱情中一样,常常是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比那些我们知道的东西使我们感到幸福。  442我们试图以那些我们不想改正的缺点为荣。  443那些最猛烈的激情有时会放松我们一阵,而虚荣心却总是在挑动我们。  444老年人的疯癫胜过年轻人的疯癫。  445软弱甚至比恶行更有害于德性。  446人们对受耻辱和被猜忌感到非常痛苦的原因是虚荣心忍受不了它们。  447礼节是所有规范中最微小却最稳定的规范。  448健全的精神使自己服从于乖戾的精神比引导它们受到的折磨还要少些。  449当命运在给我们一个重要地位后发现我们在那儿并没有逐步地引导自己,或者没有通过我们的希望提高自己时,我们要继续保持和配上这个地位几乎是不可能的。  450我们的骄傲常常发展到使我们改掉我们其他的缺点。  451没有比那些有点理智的傻瓜更让人讨嫌的了。  452世上尚无这样的人:他相信他的所有品质没一个比得上他在世界上最尊敬的人。  453在重大的事务上,我们应该少用心去创造机会,而更多地注意利用现有的机会。  454很少有这样的情况:我们用一种恶劣的办法放弃了据说是属于我们的财产。只要人们说这办法是恶。  455不管这世界多么不公平,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对虚伪价值的溺爱要比对真理的践踏来得更经常。  456我们有时因为理智成为一个傻瓜,但决不会因为判断力成为一个傻瓜。  457我们就让人们看见我们的本来面目,比起我们力图表现出另外的样子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利益。  458我们的敌手对我们所做的判断,比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判断更接近真实。  459有几种医治爱情的药物,但它们并不是包准灵验。  460我们远没有弄清我们的激情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461老年是一个暴君,因自己处在生命的痛苦中就禁止青春的所有欢乐。  462骄傲使我们谴责那些我们认为自己已免除了的缺点,同时,使我们蔑视那些我们自己没有具备的好品质。  463同情我们敌人的不幸,常常更多地是由于骄傲而非善良,我们对他们表示同情是为了使他们感到我们是高于他们的。  464有某种过分的善和过分的恶超出了我们的感觉范围。  465天真无邪远非不能像罪恶那样保护自己。  466在所有猛烈的激情中,最不适合女人的是爱情。  467虚荣心比理智做了更多不合我们口味的事。  468某些凶恶的品质造就了伟大的才能。  469我们决不会热烈地欲望仅凭理智所欲望的事情。  470我们所有好和坏的品质都是不确定和不可靠的,它们几乎总是需要机遇的垂怜。  471女人在最初的激情中爱她的恋人,在随后的激情中则是爱爱情本身。  472骄傲像其他的激情一样有它的古怪之处。我们在承认我们有过猜忌心时感到羞愧,而我们又以有过这种羞愧和能有这种羞愧而感到骄傲。  473真正的爱情已够难得,真正的友谊更属罕见。  474美色已逝而价值犹存,这样的女子微乎其微。  475渴望被同情和被崇敬,常常构成我们的信任的最大部分。  476我们的嫉妒总是比我们所嫉妒的人的幸运持续得更久。  477用来抵抗爱情的那种坚强有力,同样也可用来使爱情猛烈和持久;而那些软弱的人们,总是受激情影响,又几乎从不真正付诸行动。  478并非想像力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矛盾,矛盾天生存在于每个人心灵之中。  479只有坚强有力的人才能有一种真正的温柔,那些表面上温柔的人通常只不过是软弱,这种软弱很容易转变成尖酸刻薄。  480畏首畏尾是一种缺点,不利于我们纠正那些我们想纠正的人。  481再没有什么比真正的善良更稀少的了,甚至那些相信自己善良的人通常也只不过是有一种讨好和软弱的癖性。  482精神因为懒惰和惯性而依恋于那些使它舒适愉快的事情之上,这种惰性总是为我们的认识设置界限,没有人愿意承担尽其所能地发展和引导他的精神的辛苦。  483通常是虚荣而非恶意使人们变得更凶恶。  484当我们的心灵还受到一种激情的残余影响时,我们是宁可再获得一种新的激情,而不愿完全痊愈。  485那些拥有过伟大激情的人们,毕生都感受着他们痊愈的幸福和悲哀。  486没有私欲的人尚比没有嫉妒心的人多些。  487我们的精神比我们的身体有着更大的惰性。  488我们情绪的宁静或骚动并不是那样依靠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件,而是更依附于对每天发生的各种细小事情的让人舒服或不舒服的处理。  489不管人们是多么凶恶,他们并不敢公开表现出自己是德性的敌人,当他们想要迫害德性时,他们就假装认为它是虚假的,或者设想它是恶。  490我们常常由爱情转入野心,而很少由野心转回到爱情。(可参照据说是帕斯卡尔作的《论爱的激情》中的一段话:“一个以爱情开始而以野心告终的生命是幸福的!”)  491极端的贪吝几乎总是闹出错误,它绝没有那种可以比较经常地撇开自己目标的能力,不能够超越那会造成未来损失的现在的激情。  492贪吝常常产生各种对立的效果:许多人为了某些可疑和遥远的期望牺牲他们的所有财产;另一些人却为了现在的蝇头微利而轻视将要来临的重大利益。  493人们仿佛觉得自己缺点还不够多,他们还在通过某些奇特的品质增加其数目,他们爱用这些奇怪的东西点缀自己,怀着十分的细心培植它们,以致最后使它们成为他们无力校正的天生的缺点。  494别人谈论他们的行为举止时常使我们觉得他们是毫无过错的,这一事实说明人们比我们所想的更清楚地知道他们的缺点。蒙蔽他们的同一个自爱通常会在那里照亮他们,给他们一种非常准确的洞见,使他们能够隐匿或略去那些可能受到指责的哪怕最小的事情。  495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应当要么是腼腆的,要么是冒失的,那种貌似能干的矫揉造作的神态通常会转变成愚蠢的失礼。  496假如错误只在一方,争吵就不会持久进行。  497年轻而不优美,或者优美而不年轻都是没有用处的。  498有些人十分轻浮和浅薄,以致他们即远离坚定的德性,又远离真正的缺点。  499人们通常只是在女人们第二次调情时才回想起她们的第一次调情。  500有些人是如此地让自我充满,以致当他们恋爱的时候,也找到了让他们的激情而非他们所爱的人占据自身的办法。  501无论爱情多么令人愉快,它还是更多地依靠展示它的方式而非它本身来愉悦人。  502不够机智但却直截了当的精神,毕竟比富于机智却拐弯抹角的精神要少烦人一些。  503猜忌是所有恶中最大的,它对引起猜忌的人们给予的怜悯最少。  504在谈过表面的德性之虚假以后,接着谈谈对死亡的蔑视之虚假是有道理的,我这里的意思是指那种异教徒自夸可以借此调动他们自身的力量,而无须希望一个更好的来世的对死亡的蔑视。事实上,在坚定地忍受死亡和蔑视死亡之间存在着差别,前者罕见但却确有其事,而后者我认为是不真实的。然而,人们还是写出了种种所有能最好地说服人相信死亡并非一种恶的文字,那些最软弱的人和英雄们也给出了成千上万有名的范例来巩固这种意见。可是我怀疑具有好的感知的人们会相信它,人们为说服自己和他人付出的辛苦就足以说明这种说服是不容易的。人们可以在生活中有各种厌恶的对象,但他们绝无理由蔑视死亡,甚至那些自愿赴死的人也不能因为如此小的缘由而这样考虑它,当死亡按照非他们选择的另一条路降临于他们时,他们像其他人一样感到震惊和否定它。人们注意到的无数勇士勇气上的不等,来自死亡不同地显示于他们的想像力,在一个时候比另一个时候表现得更为鲜明迫近。因此,在蔑视了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以后,他们终于还是害怕起他们所知道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愿相信死亡是最大的恶,就应当避免直面死亡及它的所有情形。最明智和最勇敢的人们是那些用最正派的名义来阻止自己考虑它的人,但所有知道它的人却看见它就像被发现的那样是一大恐怖。死亡的必然性造就了哲学家们的全部坚定性。他们认为在我们知道不能阻止自己的逝去,不能无限延长自己的生命时,就应当优雅地逝去。他们并没有为永存他们的名声和挽救那不能担保的毁灭做什么事情。为了做出一副从容镇定的表情赴死,让我们满足于不向自己谈论我们所想的一切吧,让我们更多地寄希望于我们的气质而非那些软弱的推理吧,那些推理使我们误以为我们能够冷漠地接近死亡。坚定地迎接死亡的光荣;使人们感到懊悔的希望;获得一种好名声的欲求;摆脱生活的悲惨和不再依赖莫测的命运的确信--这些都是我们医治恐死症不应拒绝的药物。但我们也不要以为这些药物都是灵验的。它们为保护我们只是起了一排简单的障碍物常起的作用,在战争中,这各障碍物是用来保护那些必须抵近敌方火力网的人们的,当我们离它还远时,我们想像这可能是个好的掩护;但当我们接近它时,我们发现这只是一个软弱的援助。以为我们在近处感觉到的死亡就像我们从远处判断它时一样;以为我们那其实只是软弱的情感,是一种有力的足以使我们在最严峻的考验下也不瘫倒的刚毅,都只是自我奉承。考虑自爱能帮助我们把那些必然要消灭它的东西看得无足轻重,这也是对自爱效用的一种错误认识;至于那我们以为能从中找到力量源泉的理性,它在这场相遇中却是太软弱了,并不能如我们所愿的那样说服我们。相反,正是它,正是最常背叛我们的理性,它不但不能激起我们对死亡的蔑视,反向我们揭示死亡所有的可怕和恐怖。理性为我们所能做的全部只不过是劝告我们把我们的视线转移到其他的目标上。加图和布鲁图斯选择的是千古留名。不久之前,一个仆从满足于在他将被处于车轮刑的断头台上跳舞。这样,虽然动机各不相同,产生的结果却一样。所以,真的,尽管伟人们和普通人之间存在某种不相称,我们还是千百次地看到两种人都以同样的表情接受死亡。然而,在他们之间还是有某种差别:在伟人们对死亡所表示的蔑视中,是一种对光荣的热爱使他们看不见死亡;而在普通人那里,阻止他们认识他们的巨大不幸和使他们自由地考虑其他事情的,只是一种智力的欠缺。  未发表的箴言  505上帝在人类中安排了一些不同的人才,就像他在自然中种植了一些不同的树,因而每种人才,同样,每种树,就都有自己特殊的性质和效果。因此世界上最好的梨树也不能长出最普通的苹果来;最卓越的人才也不能产生最普通的人才所产生的同样的效果。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想要造一些格言警句而自身却没有它的种,就像尽管人们并没有埋下郁金香的鳞茎却想要花坛里长出郁金香花来一样,都是荒唐可笑的。  506虚荣的种类不计其数。  507世界上充满了讥笑拨火棍的铲子。(参见505条。又,法国有谚云:“铲子讥笑拨火棍。”)  508那些非常赏识他们的高贵的人们,却不怎么赏识那从这高贵中产生的东西。  509上帝为惩罚犯有原罪的人类,允许人造一个自爱的上帝,使他在生活的所有行动中都备受折磨。  510利益是自爱的灵魂,因此,正像被夺去灵魂的身体没有视力、没有听觉、没有认识、没有情感、没有动作一样,自爱若是同它的利益分离(如果也可以这样说的话),它也就不再能够看见、听见、闻见和动弹了。因此就会有同一个人,他为自己的利益能走遍天涯海角,对别人的利益却会突然中风瘫痪;因此也就会有在谈论我们自己的事务时,在听众那里引起的昏昏欲睡和死气沉沉,但当我们的叙述涉及到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时,他们又迅速地苏醒过来。因此,一个人会根据他自己的利益离开或者接近他的程度而失去或恢复知觉。  511我们有如死者一样害怕一切,我们又不像不死者那样欲望一切。  512仿佛是魔鬼,完全故意地在一些德性的边界上放置了懒惰。  513我们非常容易相信其他人有某些缺陷,因为我们拥有一种相信我们所欲望的事情的本领。  514医治恐失症的药物就是确信我们所害怕的那个东西(死亡),因为它引起生命的终结,或者爱情的终结;这是一个残忍的医治,但比起怀疑和恐失症来却要甜蜜。  515希望和恐惧不可分离,没有希望就没有恐惧,没有恐惧亦没有希望。  516不应当为别人向你隐瞒了真相而生气,既然我们也如此经常地自己向自己隐瞒实情。  517我们常常不能正确评价那些证明德性之虚伪的格言,因为我们太容易相信它们在我们自己那里是真实的。  518我们对君主的忠诚是一种间接的自爱。  519幸福后面是灾祸,灾祸后面是幸福。  520哲学家们只是根据我们对待财富的恶劣方式来谴责财富,看我们在获得财富和使用财富上有无罪恶;他们认为财富并不像木柴延续火焰一样养育和增加罪恶,而是能够被我们用来奉献给所有德性,甚至使它们更令人愉悦和光辉灿烂。  521邻人的破产使其朋友和敌人都感到高兴。  522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看来是那种从很少的东西即可得到满足的人。那些大人物和有野心者在这一点上看是最悲惨的,因为他们要积聚起无数东西才能使自己幸福。  523人类被创造之初跟他现在的情况不同的一个令人信服的证据是:他越是变得有理性,就越是在自身中对他的情感和爱好的怪诞、卑鄙和腐败感到羞愧。  524人们反对这些揭露人的内心的箴言的原因是:他们害怕被揭露。  525我们所爱的人对我们拥有的权力,几乎总是比我们自己对自己拥有的权力要大。  526我们很容易指责别人的缺点,但很少用这种指责来帮助别人改正它们。  527人类的处境非常悲惨,在调动他所有的行为来满足他的激情的过程中,他不停地在那些激情的暴政下呻吟:他不能忍受它们的强暴,又不能承担要解脱它们的桎梏他应采取的行动;他不仅对这些激情,而且对医治它们的药物感到厌恶;即不能适应他的疾病的痛苦,又不能适应使其治愈的工作。  528对我们发生的那些好事和坏事,并不是由于它们的重要性而触及到我们,而是因为我们的敏感性触及到我们。  529诡计只是一种贫乏的精明。  530我们给予某些赞扬不过是为了从中渔利。  531激情只是自爱的各种口味。  532极端的无聊可用来解除我们的无聊。  533我们赞扬和谴责大多数事情,是因为赞扬和谴责它们是一种时髦。  534很多人想要成为虔诚的,但没有人想要成为谦卑的。  535体力的工作可以宣泄精神的痛苦,这正是穷人幸福的原因。  536真正的苦修是那些不为人所知的苦修,其余的苦修则因虚荣变得轻松容易。  537谦卑是上帝要我们为他在上面奉献牺牲的祭坛。  538使贤人幸福只需很少的东西,却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一个疯狂的人满足:这正是几乎所有人都不幸的原因。  539我们为变得幸福而折磨自己,还不及我们为使自己相信我们是幸福的而折磨自己那样厉害。  540根除第一个欲望远比满足所有随后的欲望容易。  541贤明之于灵魂,犹如健康之于身体。  542巨大的田产并不能给身体以健康和给精神以宁静,我们总是太昂贵地购买所有那些并不带来好处的财产。  543在有力地欲望一件东西之前,应当考察那拥有它的人的幸福是什么样的。  544一个真正的朋友是所有好处中最大的好处,却也是人们打算获得的所有东西中考虑得最少的。  545情人们只有在他们的如醉如痴结束时才看到对方的缺点。  546明智和爱情并非相得益彰,当爱情增加时,明智则减少了。  547有一个猜忌的妻子的丈夫有时倒是愉快的;他老是听到对他所爱的那个人的谈论。  548当一个女人具有全部的爱情和德性时,她是需要同情的!  549贤人盘算的结果,发现不介入比再克服要好些。  550研究人比研究书本更必需。  551幸福或不幸通常去往那些已经最多地拥有其中之一的人们那里。  552一个真诚正直的女子是一种隐蔽的财富,她的存在带来巨大的好处且毫不自矜。  553当我们爱得太厉害的时候,确认别人是否停止了爱我们是不容易的。  554人们谴责自己只是为了得到颂扬。  555我们在烦忧别人时几乎总是也在烦忧自己。  556当我们以沉默为耻时,反而更难进行令人满意的谈话。  557没有比相信我们是被人爱着更自然也更自欺的了。  558我们较喜欢看见那些受恩于我们而非施恩于我们的人。  559隐瞒我们心中拥有的情感比假装我们没有的情感更为困难。  560重新恢复的友谊比那些没有断裂过的友谊需要更多的关心照料。  561一个无人使他喜爱的人比一个无人喜爱他的人要更为不幸。  562女人的地狱是晚年。  删去的箴言  563自爱即对自己以及适合于自己的所有东西的爱;它使人们成为他们自己的偶像崇拜者,并且,假如命运给予他们手段,自爱会使他们成为其他人的暴君。自爱绝不在自身之外安放,而只是像蜜蜂停在鲜花上一样停在外部对象上,以从中吸吮于它有益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像它的欲望那样猛烈;没有什么东西像它的计划那样隐蔽;也没有什么东西像它的举止那样机敏。它的灵活令人无法想像,它的变化胜过那些奇异的变形和化身,它的精致即使化学也难以企及。我们测不出它的深渊的端底,也穿不透其重重的黑暗。在那儿,它对最有洞察力的眼睛也是遮蔽的,它不易觉察地做出无数次旋转和显现;在那儿它常常不为自己所看见,在那儿它孕育、培养、发展了许许多多的柔情和憎恨而自己并不知道;它赋予它们如此的奇形怪状,以致当它把它们放到日光下连自己也不认识,或者不敢果断地承认。从这种遮掩它的黑暗中产生出它对自身拥有的可笑的确信,以及它看待它的实质的各种错误、无知、粗疏和愚蠢;由此它相信它的情感已经死灭而这些情感实际上只是在入睡,它想像自己不再有嫉妒在活动其实这嫉妒只是刚刚休息,它以为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实际上只是因为刚刚餍足。但是,这种自己隐藏自己的浓厚的黑暗,并没有阻止它完全地看见在它之外的东西,在这方面它就像我们的眼睛:看见一切却惟独看不见自己。事实上,在它那些较重大的利益和较重要的事务上,它的强烈欲望唤起了它所有的注意,它看见、嗅到、倾听、想像、猜测、洞察、解析一切,以致我们倾向于相信它的每一种激情都有一种自身特有的魔力。没有什么东西比它的束缚更为内在有力的了,甚至在威吓它的极端不幸的景象面前,摆脱桎梏的努力也是枉然。然而,有时它在很短的时间里,不费什么力气就做了它一直未能做到的事情,这些事情本来要几年时间才能完成,据此我们可以相当可靠地推断说:点燃它的欲望的与其说是它的对象的美和价值,不如说是它自己;它的趣味是抬高这些对象的标价和美化它们的脂粉;它追逐的是它自己,当它跟随它所意欲的事物时它是在跟随自己的意欲。它整个是矛盾的;它是专横的又是顺从的,是真诚的又是虚伪的,是仁慈的又是残忍的,是胆怯的又是大胆的;根据气质的多样它有着不同的爱好,这些气质旋转着它,一会儿使它致力于光荣,一会儿使它致力于财富,一会又使它致力于快乐;这种变化随我们的年龄、运气和经验的变化而变化;但是,有几种爱好还是只有一种爱好于它是不同的,因为当有几种爱好时它就散开了,当只有一种它欠缺并且像是乐意的爱好时它又收拢了。它是变化无常的,并且,除了来自外部原因的那些变化外,还有来自它以及它自身基础的无数变化;它因为它的无常、它的轻浮、它的爱恋、它的好奇、它的疲倦和它的厌恶而变化不定;它是任性的,有时我们看见它以极大的热情和难以置信的辛劳致力于取得某些并不对它有利,甚至于它有害的东西,但它追逐它们,因为它想要它们。这是古怪的,常常把它所有的心劲都用在一些最无聊的工作上;在最淡而无味的事情上找到它所有的乐趣,在最被蔑视的东西中保持它所有的骄傲。它存在于生活的所有状态中和所有条件下,到处活动着,靠一切维持活力又什么都不靠,提供给自己一些东西又把它夺去;它甚至渗透到与它斗争的一派人中间,进入他们的计划,并且,令人吃惊的是:它和他们一起自己恨自己,它恳求去损害它,甚至致力于毁灭它;但它毕竟只是关心它的存在,并且,为了它存在甚至想成为它的敌人。所以,如果它有时和最苛刻的严厉结合在一起,如果它大胆地和这种严厉结盟以摧毁自己也就不应奇怪了,因为,当它在一个地方消灭自己的同时,在另一个地方又自己冒头了;当我们想着它放弃了它的乐趣的时候,它只是暂时搁置或者改变了它的乐趣,并且,甚至当它被克服、我们相信它已被挫败的时候,我们又发现它在自己的失败中凯旋而归。这就是自爱的一副图画,它的全部生命只是一种巨大而漫长的骚动;海洋就是它的一副形象化的图景,自爱在大海波涛的不断起落进退中为它的意图和它的永恒运动的涡旋式系列找到了一个忠实可靠的描述。  564所有的激情无非是血液炽热和冷凝的各种等级。  565在幸运中的节制不过是担心激动会带来耻辱,或者害怕失去我们拥有的东西。  566节制就像节食:人们很想吃得更多,但又怕给自己造成恶果。  567人人都找得到指责别人的机会,正像我们找得到指责他的机会。  568骄傲,在独自玩弄了人间喜剧中的所有人以后,似乎厌倦了它的诡计和不同的变形,转而以一种自然的表情出现,通过自豪来揭示自己,以致可以确切地说,自豪是骄傲的亮相和声明。  569造就那些中常才能的性格与造就那些伟大天才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此处的“中常”是原文中的--打手)  570达到认清我们应当是不幸的这一点,是一种认识的幸运。  571当一个人不能在自身中找到他的安宁时,在其他地方寻找也是枉然。  572我们绝非我们现在所以为的那样不幸,也绝非我们曾经希望的那样幸福。  573我们常常通过这样一种快意来安慰自己的不幸:我们找到了显现它的办法。  574为了能够确定我们将来要做的事情,我们首先要能够预见我们自己的命运。  575我们怎么能够担保我们将来想要什么呢,既然我们此刻都不能确切地知道我们现在想要的东西。  576爱情之于那爱着的人的灵魂,犹如灵魂之于由它赋予生命的身体。  577既然我们在爱或停止爱方面绝不是自由的,情人们就没有权利相互抱怨对方的变心和轻浮。  578公正只是一种深深的畏惧,怕人们夺走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由此就产生一种对于所有他人利益的尊敬,和避免损害他们的一丝不苟的实施。这种畏惧使人退回出身或运气给予他的利益的界限之内;若是没有这种畏惧,就要发生对他人的不断的行动。  579公正,在那些温和节制的法官那里,不过是对擢升的向往。  580我们谴责不义,不是因为我们对它的厌恶,而是因为它给我们造成了损失。  581当我们厌倦爱时,我们很容易忍受别人对我们的不忠,以便我们解除自己忠诚的义务。  582我们对我们的朋友的走运感到的第一阵欢乐,并非来自我们本性的善良,亦非我们与他们的友谊,而是自爱的一个结果,是自爱使我们高兴地希望幸运将轮到我们,或者希望从他们的好运中获取某种利益。  583在我们的好朋友的厄运中,我们总是发现某种并非使我们不快的东西。  584我们怎么能要求另一个人保守我们的秘密呢,既然我们自己都没能对他保守秘密?  585人们的盲目是他们的骄傲的最危险的结果:骄傲会培育和增长盲目,阻碍我们认识能够缓和我们的不幸、治愈我们的缺陷的药物。  586当我们不再希望在别人那儿发现理性时,我们也不再有理性。  587当一直满足于自我懒散的懒汉们,突然想表现得勤勉起来的时候,他们催促起别人来比任何人都积极。��杀人如麻,也急得直跺脚,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弟兄们听好了!老子是‘虎贲’31团团长王立疆,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向鬼子开枪!不要管我们!向我们开枪!你们要是心慈手软,下不了手,阵地让鬼子夺了去,我王立疆作鬼也要枪毙你们!老旦,日你他妈的!命令你的士兵开枪!这是命令!”王立疆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其他被刀挑着的战士也纷纷大喊着。鬼子见状便在刺刀上使劲,众人立刻疼得发出一阵惨叫。“6连的弟兄们听着……鬼子这边已经快撑不住了,别看能诈唬,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已经在弹尽粮绝的边缘,他们的援军被我们的大部队拦住了,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见王立疆大声喊叫,鬼子用枪托猛地砸向他的头,王立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粘汪汪的血登时流了一头一脸。陈玉茗大怒,见那个鬼子正好侧出了多半个身子,立刻就是一个点射。那鬼子被步枪子弹击中胸前,犹如一记重锤砸在身上,竟飞出几米远去,眼见是伸腿了。鬼子军官大怒,闪电般抽出军刀,极其熟练地一刀挥出,将一个挑在前面的战士劈翻在地。王立疆看到这弟兄被砍得血肉飞溅,眉头一皱却不为所动,他挺直了身体继续喊道:“弟兄们……从为国当兵起,老子就等着这一天……唉呦……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你们一定要坚守阵地,不能让鬼子再向前迈进一步!告诉你们的连长老旦,到了阴曹地府,我王立疆还要请他喝酒,还要请他吃肉!我先备好了酒肉等他!我的士兵们,别连累面前的弟兄们,跟老子上路吧!”王立疆血面狰狞,牙关紧咬,伴随着一声大吼,他猛地一拧身子,两把穿过胳膊的刺刀竟然横着切了出去,一片鲜血划着半圆洒在地上。王立疆痛极,却仰天一声大笑,用尽浑身气力冲着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队长一头撞去。矮小的鬼子军官正在发愣,猝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地撞中面门。那一声脆响就象庄稼地里熟透的苞米在夜晚自行折落,二人俱都脑浆迸裂,双双倒下了。其他被挑着的战士也大叫着纷纷转身,阵地前面顿时惨叫连天,血肉横飞。鬼子开枪了。“开火!往死里打!”陈玉茗再不犹豫,含着眼泪下令了,战士们已经嚎啕一片,吼声和子弹一起喷发了出去。无数颗火热的子弹穿过国军弟兄和鬼子们的身体,让他们纷纷倒伏了,眼前飞溅起一片灿烂的血雾,鬼子无遮无拦,象割麦子一样地倒下了。距离这么近,朱铜头那臭枪法都用不着认真瞄准,竟也撂倒了两个。剩下的鬼子再无继续冲锋的胆魄,犹豫片刻,望风而逃。此时,顾天磊正好带人进入阵地,看到战士们都眼泪汪汪地拼命开枪,而鬼子正在非常少见地夹着腰逃跑,便兴奋地大喊:“冲啊!一个都不能放跑!”二十多个战士“嗷”地冲向前去,势如猛虎,什么子弹和炮弹的,只管冲就是了,直至追上后撤的一群鬼子,将他们打死在一个街角。但是再前进就难了,鬼子的防线推前了,机枪手把冲过去的战士打倒好多,刘海群和已成伤兵的赵海涛冲出去夺那个机枪阵地。朱铜头见状,嚎叫着也要上去,被陈玉茗一把揪了回来,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操你妈的!你忘了前天俺跟你说的话啦?快去给俺盯住老哥!这里冲锋没有你的事!”说罢,陈玉茗操起一挺机枪,飞一般跟了上去。战士们已经冲到了鬼子的阵地前沿,拿起鬼子的手雷开始投弹,鬼子布置在一边的两个机枪阵地居然没来得及摞沙袋,几个机枪手被炸死了。刘海群等跳进了鬼子的壕里。鬼子没料到国军这个时候竟然敢反冲锋,一个小队长刚把军刀举起来要拼命,就被飞奔而至的刘海群一枪击中脑门,一颗小脑袋就不剩什么了。鬼子登时乱了阵脚,东瞄西打没了章法,看到拥进战壕这一群不要命的国军,干脆一咬牙,子弹哗哗卸下,作出了拼刺刀的架势。“谁他妈跟你拼!”顾天磊见状很是好笑,抬起鬼子的一挺机枪就扫射,鬼子们鬼哭狼嚎,剩下的不敢再充好汉,卧在沟里不敢抬头,黄家冲的战士黄蕴烈用大刀剁着一个鬼子的腿,那鬼子受了伤无力反抗,眼见一条小腿被这个疯狂的支那兵剁了下来,竟从其他同伴的尸体上拿过一颗手雷拉了,又一把将那黄蕴烈的腿死死抱住了。黄蕴烈大惊,几刀就剁下了鬼子的头,可这鬼子还是没有撒手,又上来两个战士去砍他的胳膊,火光闪处,黄蕴烈的两条腿象两节碎木头一样飞上了天。“全杀了,一个不留!”顾天磊见几个战士都被炸倒,黄蕴烈眼见是不行了,顿时怒声大吼了。赵海涛听见乐了——这顾参谋总算开窍了。战士们见到还有气的或是求饶的鬼子就是一刀,子弹这个时候可不敢浪费,等陈玉茗赶到的时候,战斗基本结束了。“赶紧卧倒,打炮喽!”一个战士高声喊着,弟兄们立刻跳进了鬼子的战壕隐蔽,开始到处拣鬼子散落的枪支弹药准备防御。明明听见了一颗颗炮弹砸下来的哨音,可战士们却听不到爆炸声,非常奇怪,纷纷猫出半个脑袋看,只见战壕后面弥漫起一团浓密的黄烟,正顺着微风低压压地在阵地上蔓延,一股腥辣辣的味道飘来,战士们都愣住了,看着这从未见过的炮弹在土里冒烟,呆若木鸡……“毒气弹!赶紧往后撤,快点拿帽子蘸点水……”顾天磊看到慢慢弥散开来的黄色烟雾,大惊失色,忙命令大家撤退。可是落在身后的密密麻麻的毒气弹已经把这群人远远隔在了外围阵地上,冲进烟雾的几个战士只跑了几步就剧烈咳嗽着栽倒在地,其他人都慌得不敢再动,身边的子弹飕飕飞过,一时竟忘了躲避。顾天磊意识到带着弟兄们冲上前来是冒失了!太小看了鬼子,他们不会就这样被国军冲出去的,如今竟然开始用毒气!其实鬼子在长沙就用过,自己怎么就忘了?竟带着大家冲过来这么远?在没有任何防毒装备的情况下穿越这片毒气肆虐的阵地,简直就是找死,后路已经被毒气弹封死,有的战士正强忍着呼吸的疼痛用帽子接着把尿,可是这么紧张的当口,想撒出尿来谈何容易!陈玉茗也急了,一边吩咐大家卧倒,一边大声喊道:“能撒尿的赶紧尿点出来!尿不出来的在地上蘸点血,当心鬼子反击,都散开……”战士们惊恐地望望身后袭来的黄烟,又望望面前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鬼子,把心一横,纷纷趴在了地上。毒气盖了上来,顾天磊用血蘸湿了军帽捂在鼻子上,可孰料暴露在外的眼睛和裸露的伤口竟然泛起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眼睛睁不开了,眼皮下面象是开了锅一样的灼痛,眼泪哗哗的流了出来。战士们疼得罧人般大叫,顾天磊用眼角瞥去,只见一个战士用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双眼,直到它们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大家都抖若筛糠,一边翻滚着一边咳着鲜血,顾天磊哀叹,这下算是完了!“老顾!是时候了!”浓浓的黄烟里,陈玉茗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扔掉了捂着口鼻的帽子,从地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枪,再慢慢地扭过头来。顾天磊看到陈玉茗流血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凶光,可他那张被毒气熏出一个个大泡的黑脸却冲着自己在笑,陈玉茗振臂高呼:“弟兄们哪!咱们的任务完成了!再和我赚几个鬼子啊……”说罢,陈玉茗跳起身来,拎着大枪就向鬼子那边去了。刘海群和赵海涛正在挣扎着,眼前也只能看见血红的一片,一听见陈玉茗的喊声,他们就寻着方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能动的战士们也咬牙摸起身边的枪,强睁开糜烂的双眼,嘶哑着流血的喉咙,大喊着向鬼子冲去。顾天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想叫住战士们,可喉咙竟喊不出声来,用手摸摸自己的脸,伤口也早已经被毒气腐蚀得鲜血淋漓。战士们冲进那锁链一般的弹幕里,他们在一团团钢铁爆出的火焰中灰飞烟灭了。烟雾中,陈玉茗的一只胳膊和枪不知去向,身上无数个窟窿不断地爆开,他被几个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出来,再刺下去再拔出来。陈玉茗一只手摊开,头仰向后边,血污遮盖的脸朝着自己,顾天磊看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由于少了一条胳膊,陈玉茗无法拉响另一只手里的手榴弹,只慢慢地把手榴弹凑在嘴边想去咬那拉绳,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步枪子弹打中了他的头,他坚硬的头颅象烟花一样瞬间爆开了,鲜血从脖颈里如箭一般地标向天空,撒下一片绚烂的雾。陈玉茗旁边,刘海群发狠抱住了一个受伤的鬼子,正在闭着眼用牙找着那鬼子脸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地往下咬着。旁边的鬼子用刺刀将他扎得象刺猬一样,可他仿佛浑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咙,铁闸般地死死咬住,两手拇指再按进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了,那鬼子也已经被他啃咬得不成人样了……眼中流出的是眼泪还是鲜血,顾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里象是点了一把火似的烧灼,几乎要在这疼痛里晕撅过去。他看到两条胳膊上鸡蛋一般大的燎泡泛着黄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裤筒,可他却能够勉强站起来。后面传来了一片喊杀声,顾天磊回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烟尘正在散去,隐约可见十几个战士正戴着面具在匍匐而来,料想是老旦派出来的支援,他心里立时感到一丝安慰。还好,阵地没有丢!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个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战士已经没了声息,鬼子还在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扎着他们。突然,死尸里站起来一个人,他手端一挺没有木头把子的机枪,只一瞬间便将这十几个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里来立刻冲过来两个鬼子,把尺把长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那人回头盯着两个鬼子,胸前冒起一阵白烟,顾天磊认出了赵海涛那张白皙而鲜活的脸,曾经显得那么软弱的一个人,此刻也变得狰狞无比了。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闪,两个鬼子的上半身和赵海涛整个人在一声闷响中无影无踪……自己竟然会是个这般死法!顾天磊着实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坚定地向着那个战场走去。经过之处,路上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鬼子也有弟兄,个个表情狰狞。他的脚趟进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还热乎乎的,“哗啦啦”的象是在家门口趟着雨后的积水。几颗子弹从他的身边飞过,嗖嗖的尖叫声让顾天磊觉得无比亲切,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颗子弹飞来的方向和远近,他纳罕以前怎么对这种声音那么害怕呢?突然,他发现脚底下有一个弟兄的半拉身子还在挣扎着,竟然使劲地给了他一个微笑。顾天磊认得这是那个骗自己烟抽的江西兵痞刘可达。他伸手抚摸着这个战士的脸颊,掏出最后的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再插进刘可达的嘴里,刘可达贪婪的吸了两口,口中的鲜血就把那烟熄灭了,顾天磊慢慢地把手枪抵在他的脑门上,刘可达眼中含笑,会意地咧开嘴,给了这个死板板的顾参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枪声中闭上了眼。鬼子们带着防毒面具,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个国军军官开枪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个手一样简单!顾天磊拎着枪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并不理会身边白晃晃挂着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任由这个浑身是血、不成人样的国军军官穿过他们,蹒跚地走向一个没有头颅的尸体。鬼子们又慢慢围了过来,看着顾天磊跪在那具尸体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将那人的碎裂四周的头颅收集过来,堆在他的身边。他扶正那人的身体,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几个鬼子互相看看,没人开枪。抚摸着陈玉茗的身躯,顾天磊热泪纵横。那上面至少有十几处刺刀穿过的伤口,那条胳膊是被机枪子弹打飞的,茬口处碎裂的骨头清晰可见,另一条胳膊上和自己一样满是燎泡,手里……手里竟然还握着两颗手榴弹!陈玉茗是老旦最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己生死几度的朋友,因为自己贸然决定反冲击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惨烈地死去,顾天磊感到十分后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围,要跟他们死在一起了!虽然早就准备着这么一天,可他没想到这天竟来得这么快!他还想被提拔到师部作个参谋,再努力钻营一下斩获一些战功,或许还可以混成个将军,多光宗耀祖啊!转念又想,中央军校毕业的校友们,抗战刚打起来一年,两万人就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实已经很是幸运了。在几次长沙会战里,多少颗子弹莫名其妙地绕过自己,夺去近在咫尺的弟兄们的生命,多少颗炮弹将身边的弟兄炸成灰烬而自己却毫发无损?如今,这一天终于到了。顾天磊将陈玉茗的手连同手榴弹抱在怀里,他把风纪扣系上,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看着一群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见离得近的一个鬼子没戴面具,嘴里居然叼着一支香烟,他就伸出手去指着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诧异,却也并不小气,颤巍巍地将半截香烟递给了这个死到临头却不以为然的中国军官。顾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烟抽了个干净,笑着冲那个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惊讶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磊看了看太阳,它又要急着落下去了,于是他转过身来,将身体对着东北边的家乡坐正了,悄悄地拉开了手榴弹的那个拉环。在手榴弹炸响的那一刻,他听见后面传来老旦的那一声如雷般的怒吼:“弟兄们啊!”顾天磊回头看去,阳光里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怀里抱着一挺机枪,率领着一众士兵正冲上前来,他身后举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残阳里冒着烟,血迹斑斑……“亲爱精诚,相亲相爱,精益求精,诚心诚意,以谋团结。先之以大无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挠之志气。为民众谋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贵,皆可牺牲;为本党谋团结,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弃。故能不怕死,不畏难,以一敌百,以百敌万,决不负革命军人之精神……”黄埔的歌声在顾天磊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在一声轰响腾空而起的瞬间,顾天磊感觉到那悲伤的灵魂瞬间出壳,漂浮在高高的天空里,俯瞰着这满目疮痍的古城。那个他一直有点看不起却又颇有几分敬畏的农民连长,发疯一样冲在前面,他的枪口喷射着鲜红的火焰,他的大刀泛着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们的尸体……血战常德第十二夜,东门失守!“虎贲”57师31团4营6连,在当日血战中,除连长和其他几名士兵重伤被救之外,全部壮烈殉国!再度醒来,老旦已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过去几时,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一副血与火的战场,眼光所及,满地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满眼是聚流成河的鲜血。他看见一群鬼子围着的那个人正是顾天磊,却认不出顾天磊怀里抱着的那个没有头颅的弟兄是谁。他看见一片红光将顾天磊二人和身边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见朱铜头挥舞着大刀砍向一个鬼子军官。他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把面前的一个战士打成了蜂窝。随后,他看见天上飞来了几架鬼子飞机,对着阵地一阵雨点般的扫射。随后,他感觉到一颗粗烫的子弹从后背擦向下面,整个脊背仿佛被刀切开了一般,剧烈的疼痛让他跪了下去,用刀撑着地。弥留之际,他看见朱铜头浑身是血,手里的大刀已经砍卷了刃,正咧着大嘴冲自己跑来……后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间,老旦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德战役已经结束了。“虎贲”57师可以说全军覆没,只剩下了师长余程万和几个参谋,弹尽粮绝,终于被迫过河撤离了常德。不过“虎贲”的任务算是完成了,鬼子虽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经被消耗得无力防守,也无力再把战役进行下去了,从三个方向赶到的国军增援部队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他们不得不撤出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国军日夜不停地乘胜追击,鬼子一路上损失惨重。当老旦得知整个6连包括自己只活下来三个人,整个31团只活下来十多人的时候,心的疼痛盖过了全身二十多处伤口,可他的眼睛却干涸象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活下来的战士对他说,朱铜头把身负重伤而晕死过去的老旦背回后面,交给了两个伙夫,关照他们把他背到后方去,然后朱铜头就又跑回了战场。鬼子的阵地差一点就被增援的战士们冲垮了,这时候鬼子的空军赶来,扔下了数不清的炸弹和燃烧弹。硝烟散尽,望远镜里已经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尸体,朱铜头和最后冲上去的那十几个战士一样,全部化为焦炭了。一夜之间,老旦原本熟悉的那许多人:王立疆、顾天磊、陈玉茗、赵海涛、大薛、刘海群、粱文强,以及黄睿敏和黄睿凌兄弟、黄克方、黄蕴烈等等从黄家冲来的小伙子们,统统都战死沙场。除了两个还在病床上挣扎的兵,已经再没有一个熟人!老旦虽然体验过如此之多的生离死别,可在这一刻他几乎要咒骂这上天的残忍了。他几次拔下身上的输液管想追随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护士们发现,护士们流着眼泪,一边安慰他一边再给他接上,对他进行着日夜看护。他在病床上不断陷入杂乱无章的回忆,离家的情景象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脑海里被那纷飞的炮火搅和得乱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担架抬着走过一条条马路,又坐上军车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会响起的警报声,每天都能听见的哀嚎声,每天都能看到的输液瓶子,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有人来问他,也没有人来找他,身边都是缺胳膊少腿、做梦说胡话口音杂乱的士兵。老旦再没有去打听弟兄们的死活了,他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下来,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伤痛。过了一个月,山里开始下雪的时候,他终于可以下地了。由于严重的肌肉萎缩,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几十斤,简直是骨瘦如柴了,身上坑坑洼洼的再无平坦之处,脸上也多了几处被毒气弹熏至溃烂的伤痕。伤兵们都不大敢和这个长官说话,他们无法想象这个满身伤痕的长官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被辗转运送到了重庆。6连活下来的战士李方来找老旦,他身上竟无伤痕,李方见了老旦放声大哭,说自己是在战场上逃了,是赵海涛命令自己带着钱财离去。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大洋和纸条,有的大洋还隐约粘着血迹,这都是在战场上大家放到一起,约定由活着的人带回来的赏金。李方哭着说要按着这些纸条上的地址把钱给兄弟们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战场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个活下来的兄弟,那弟兄因为血液感染,没熬过手术。老旦愣愣地看着他,竟没有话说。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几块大洋给老旦。半年来老旦几乎全买了酒喝,在伤兵所里以财雄大方著称。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几口,老旦必然要拿着酒瓶去送他们,让他们喝个够。医生们颇为头疼,设法将他转到了一个大医院继续疗养。老旦在这里彻底无人约束,伤好了也驻着拐赖着不走,喝酒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有了一帮军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双拐的时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经离了酒就没法子过了。从别人给自己念的报纸新闻里,老旦得知湖南东部的重镇几乎全部陷落,地图上黄家冲业已成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听到国军第10军血战衡阳最终落败投降。他听到六千多衡阳附近的百姓组织起来,协助第10军作战而战死。他听到湘中民团首领黄百原带领一千多土匪参加衡阳血战,全部壮烈殉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下令追封黄老倌子为少将师长,还给黄家冲立了一块“千秋英烈”的墓碑,黄家冲白布遮山,哭声震天……老旦心里每天都象压着一块大石头,黄家冲的那些弟兄的亲人们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飞机还隔三差五就飞到重庆来轰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懒得去防空洞里躲避,还趁着人们躲炸弹跑到酒铺里偷酒喝。国军在重庆外围铁桶一般的防线终于挡住了鬼子,任凭鬼子冲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处……战事终于淡漠了下来,老旦也被编回了部队。老旦已经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编进什么部队,也不在乎给啥头衔。他和部下的关系变得冷冰冰的,每天只崩着脸,不言不语不哼不哈,对连队也没有什么训话,就只是练兵,往死里练,练到他们爬不动为止,而他自己却悄悄溜出营房,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喝酒……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后一处伤疤结痂了,酒已经是唯一可以让他不在梦里回到战场的良药了。每天不抽烟不吃饭都不打紧,他却不能没酒喝,别管是上好的老窖还是粗制滥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将下去,可不象川汉们那样的饶舌三咂图品出个味道。平时,腰里的酒壶一俟要见底,老旦就会放下手头的任何事,把训练任务丢给副连长,也不叫小兵帮忙,自顾自地蹩出军营去找那几个老主顾买酒喝。战士们都知道这个脾气古怪的老连长好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远些,训练可以松口气。因老旦常接济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脸皮厚些的大头兵晓得老旦是个冷面热心人,时不时地过来蹭两口喝。谁知一众小兵都来跟风,把个老旦给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顺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们头上扔将过去,砸得喽啰们再不敢有这个胆子。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象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馆老板为了趸货不卖给他酒,惹了老旦这个馋虫儿,他竟然掏出驳克枪来顶在那老板的脑门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醉过去了。宪兵队的人见他一身伤疤,又是个军官,就没再发落他,扔下一摞钱就把他送回了驻地。几个月下来,老旦和营地周围的店家都混得厮熟。店家们掐算着日子,估计老旦的大酒壶快见底了就赶紧进点好货。这个长官虽然脸阴,却从来不赊不欠,也从不撒酒疯,无非是喝多了一头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觉,胡话连篇。故店家对老旦印象颇好,大方一点的常给他预备点下酒小菜,老旦也从不客气,只管吃个精光。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军营大院子里光着屁股洗澡,各连队也有不少打过打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伤痕也蔚为壮观,可是当他们看到老旦那具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身躯时,还是会起一身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一个眼尖耳灵战士的从宣传部门打听到老旦是57师“虎贲”幸存的英雄,很快全体战士们都知道了,大家都无限敬畏。不住有人来问常德那次惨烈的战斗,但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是谁开口,刚起了个话茬就被老旦那阴暗的眼神压了回去,很快也无人再提。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记酒铺正喝到酣处,铺子里进来了三个军官,穿着簇新的军服,听口音象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一眼,估计彼此官阶差不离也就没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两斤老窖,又点了几个小菜,寒暄着互敬两轮之后,话便多了起来。“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哪,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绝对的正宗极品。刚来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刚来陪都那会儿一杯酒就倒,可见这几个月他和潭香楼那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可以这样上来的?啊,锦伟兄也给兄弟们说说以这房中之术锻炼酒量的秘诀,哈哈……”“志仁兄说的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一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说他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志仁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军帽摘在一边,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里面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侧对着老旦,确实白白胖胖,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直欲盖上天灵盖,象是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子,歪遢遢地扒在头皮上。这人乍一看上去象个文官,不象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该是“志仁兄”,说话最多,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象是曾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一张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说话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歪,显得有些狰狞。他那撸起袖子的那只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该是“怀德兄”了,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要将那身好呢子军服给撑爆了。老旦觉得有点好笑,纳罕哪儿来的这么三个活宝,都没个正经军人样儿,开起腔来还他娘的文绉绉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废话都不说,哪象这几个鸟人的做派?他不禁又想起了麻子团长,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饮而尽,发出一声长叹。侧对着老旦的那“锦伟兄”听得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他,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笑着对老旦说:“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27团4营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胡参谋,胡志仁兄弟,5营的夏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肩衔还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说道:“俺是卫戍区警备营特务连连长,俺叫……几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原来是警备营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象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里之前是57师31团4营6连连长……”几人脸上同时浮起一片惊讶,那朱锦伟堆着笑继续说道:“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朱锦伟恭身一让,那两个参谋也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急忙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对小二喊道:“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老连长如何到得陪都?那57师并不在这边休养啊?兄弟记得活下来的人除了你们余师长,个个都升官发财了,老兄你好象还是平级调动,这又是何故?”“俺不是很晓得,在常德死过去了,醒过来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俺在医院也没问,反正过了两个月又有调令给俺,当时俺已经不在常德了,虎贲去了哪边俺都不晓得,俺……”老旦本来想说:“俺也懒得问。”但是想了想这话说出来可不太好听,硬是把话咽了回去。“俺在那次受伤有点重,可能以后也打不了什么大仗了。警备营没啥事干,所以就贪了这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嗯,俺听说就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和鬼子交了手没?”“交手了,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做后备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58军和72军在追击战里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这是后话了……老兄喝酒!”“兄弟们请……朱营长,有点事情俺不太懂,想向几位长官请请教!”“老兄客气,请讲!”“保卫常德时,俺听说援军被鬼子挡住了。俺后来听警备营长官说,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十万。咱们57师只有八千多人和八门重炮,可以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而且半个多月才拼光,为啥常德外围四十多万兄弟部队,就是策应不过来,就是打不通剩下那几万鬼子的阵地?”三人瞠目结舌。众人没有想到老旦一介农民武夫,竟然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三人所属的58军的确和鬼子交了手,不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常德,刚打进常德,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死伤惨重,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主动撤出了常德。后来这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这老旦的问题实际包含了这一层责问!三个哥们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了,气氛有点尴尬。胡参谋忙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老兄有所不知!其实战役初期,咱司令部那些参谋就犯了错误,兵力分布有大问题。薛岳长官曾经好使的天炉战法恰好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一上来就损失惨重。鬼子的生力军养精蓄锐,加上空军作战力量,突破常德外围的国军营区防御,可以说易如反掌。但是国军的增援部队要是想休整后再打回来,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以前鬼子打下我们的城市,有哪个我们打回来了?因此‘虎贲’孤军受困于常德,苦战十六天,实为不得已。从两军实际力量和态势上看,国军将士虽有必死之决心,无奈这个战斗力……实在是……”胡志仁说着摇了摇头。老旦听着这虚头巴脑的话,并不为之所动,只低头喝酒一声不吱,三人都看出来他不太高兴。朱锦伟和夏怀德显然也不欣赏这胡志仁的话。胡志仁觉得,一皱眉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们几个都是同乡,知交已久,我老胡借着酒劲——既然姓胡,不妨说几句胡话。老兄啊,我看得出来你冲锋打仗前线杀敌是条好汉子,可你却不知这打仗之外的道理!你们57师号称‘虎贲’,是在上高战役里打出的名声,是74军军长王耀武手中的不败王牌。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其实这话放到军队里来,也是一样道理。老兄可知这57师、第10军,74军和58军、72军有何区别?”老旦正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不出这个土匪样儿的胡志仁说起话来这么有章法,自己只晓得带兵打仗,哪儿晓得还有这么多的说道?见另两人看自己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老旦更纳闷了,一个劲只摇头。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潇洒地给自己斟上酒,再一饮而尽,抹了一把嘴接着说道:“这几支部队,虽然同为中华民国的正牌军,但是彼此之间区别大了去了。74军军长王耀武,第10军军长方先觉,57师师长余程万,58师师长张灵莆,都是响当当的中央军校同仁。换句话说,那是蒋老头子的嫡系——心肝宝贝儿。上高战役,74军披荆斩棘,确实战功赫赫。但是那是国军打的人数占优,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的围歼战,表面自然风光。围歼战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赢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风头仗。阻击战和攻坚战是以少打多据坚死守,动不动就打个底儿掉,动不动还背上个防守不力的黑锅。老兄,你难道没看见,那些稀里糊涂的打援部队和攻坚部队是怎么被鬼子师团歼灭的?”胡参谋酒气回上来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老兄啊,你掰着指头数数,看看两年来那些倒大霉的部队都是什么来头?有几个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门暗道的偏房远妾!滇军,赣军和湘军中,给老蒋的中央军拿来做垫背的有多少?血,他们流得多;功劳,别人占得多。各路诸侯头头脑脑,纵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长的,时间长了,山不转水转,占大便宜的人总归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时,那曾经倒过大霉的主儿看在眼里,此时能没有个隔岸观火的心?多走两步,少放两枪,你蒋老太爷纵是军令如山,但将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蒋老太爷杀一个韩复榘还那么老费劲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58军鲁道源姓甚名谁,再看看72军傅翼何方神圣,心里就有个数了……”朱锦伟见老旦听得如坠五里云雾,也发话了:“志仁兄言之有理!往前增援的最卖力的是方先觉的第10军,那是当然,一家亲么!别人和你们嫡系心里隔着一层皮,走得难免慢些,于是这第10军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秃秃一个军部!58军要是象方先觉他们那样,一个劲愣头往前冲,哼哼,管保也是连个渣都剩不下!啊哈……我们几个这几条贱命,注定也早扔在沅江边上了!”老旦愣着听了半天,慢慢回过神,就有些明白了,可这火气也“蹭蹭”上来了。他怎么也不能晓得,都快亡国了,国军部队之间,还闹这些个“门户之见”,勾心斗角的,把大好战机给贻误了,活生生地把57师“虎贲”八千多兄弟逼到孤军奋战的绝境!回想当时拼死疆场的弟兄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援军,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愠怒地环望了一眼这三个58军的“友军”兄弟,没好气地说:“那敢情俺要替战死的和剩下的弟兄感谢各位了,58军至少还能赶到常德,没让鬼子们占了空城,将他们的尸骨喂了狗!”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夏怀德又恭恭敬敬地给老旦倒满酒,终于开了口:“老兄莫说气话,‘必须赶到’那是军令,要不然他鲁道源将军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他心里灯笼一样哪——关键是这个火候,要赶到得恰到好处!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队,还要让57师不至于全军覆没,老头子不至于太怪罪……咳,这些是大长官们想的事,我们能明白点子,却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们兄弟们都理解……可我们寒心的时候他老蒋的人在哪儿呢?唉……老兄,还是喝酒吧!”胡志仁见老旦还伤心,又缓声说道:“老兄啊,我们三个兄弟也还算是读书人。参军之初,也有过出生入死,报效党国的愿望,可事情也坏在读书上,一些事情可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满腔热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说来,我们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领区,我们真想打回去,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蒋老头子的江山是一边靠大炮一边靠大洋打下来的,各地方军政势力原本就各自为政,鬼子来了,面上打着一个旗号,实际上啊——貌合神离!韩复榘被老蒋毙了,你看看他的部队后来都怎么样了?面对异己势力,面对生死存亡,哪个不动私心?哪个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图他日东山再起……老兄啊!你能从常德的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那才叫真正大难不死啊,可如今……却看不出你有什么后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个理?”老旦彻底被这三个巧舌如簧的军官说蔫了。有些话他没听懂,但好歹明白个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这个农民看不明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懒得去琢磨,反正保家卫国的事情自己做了,对得起这份良心。眼前的这三个军官让他有些寒心,都是读了大书的人,在这样的国难大事上竟然还有这份居心……老旦此时酒劲上冲,也不想再搭理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胡乱敬了个军礼,嘟噜着舌头说:“俺老旦今天长了见识,多谢几位长官……开导,咱们……日他妈的……后会有期!”说罢,老旦拿起酒壶扬长而去,胡参谋见他不给面子,正有些生气,站起身来想去拉他,却被朱锦伟一把拽住了。原本不太长的一段路,今天老旦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灯火管制的警报也响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各回各家,野狗们开始大摇大摆地四处觅食。老旦酒劲正在头上,脑子里扯不清理还乱,他站定了,仰头向天,一口将壶里剩下的大半斤酒象喝凉水一样灌了个干净。那火辣辣的老酒烧灼着他的喉咙,烧灼着他的胃,也烧灼着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脚和头颈都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感觉到大地开始左右摇晃,远处的野狗不知在为了什么咬着架,发出狼一样的尖嚎……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袭来,他的耳边开始响起死去的战士们那凄厉的哭喊,脑海中幻起激烈的枪炮声。他趔趔趄趄地转了一圈,四周荒凉得不见一个人影。他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哇哇地大吐起来,吐着吐着,那滚烫的眼泪就哗哗地下来了。他趴在地上,一边用头撞着坚硬的土地,一边放声哭嚎着:“俺的娘啊,这可咋办好哩……这可咋办好哩……兄弟们哪……你们跟俺谈谈心……你们跟俺说说话啊……俺可咋办好哩?你们都死个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时候回得了个家啊,老天爷啊……”老旦用尽全身气力在哭嚎着,尖利的哭声吓得野狗四散奔逃。他的哭声在夜晚的郊外弥漫着,一波一波传向远方。一阵卷地的阴风在他身旁吹了起来,呼啸着,形成一个漩流,摇摆着卷起了地上细碎的黄土,从这个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过去。他咧着嘴哭得如此伤心,鼻涕和眼泪,以及额头磕出的鲜血,就着黄土在他的脸上和成了泥,让他突然间显得无比得苍老和丑陋……正文 第十四章正文第十四章相煎淮海不知是哪一辈子烧的高香?老旦万万没有料到被解放军俘虏后竟能得到如此优待。怎么说自己都是国军的军官,又没有临阵起义。徐蚌战役几场大仗中,他手上粘了不少解放军的鲜血,原想若被共产党抓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孰料被俘之后,既没有受啥三堂会审大刑伺候,也没有被赶到原野中滚蛋,反倒稀里糊涂地成了解放军的连长——这好歹还是个官儿哪!手下的兵也还是原来的国军士兵,他们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把棉衣翻过来穿,胳膊上系个有红字儿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军,再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军战士!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在这条行军路上遇见多年来魂牵梦系的阿凤!三个漂亮的女战士站在一个土台子上,打着快板唱着歌。大冬天的寒风里,她们竟然挽着袖子,露出冻得白里透红的鲜嫩手臂,脸上竟还冒着毛汗子,军帽下檐被汗水渍出了一个圈,乌黑的头发被汗水贴在通红的脸上。她们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净军服绷得凹凸有致,随着歌声和快板儿节奏一鼓一鼓地起伏着。路过的战士们无不被这漂亮女子们所吸引,纷纷向她们欢呼招手。旁边站着的那个女战士估计是头儿,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时也正微笑着向大家挥着手,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没错!就是阿凤!在重庆那几年没根没落的日子里,老旦度日如年。在日军铁桶般的围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渐渐淡漠成了声色犬马的麻木,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而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五毒俱全的放纵,也经历了身无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烟,喝光所有的酒,一脚迈进了那犹豫经年的灯红酒绿之处,把最后的几块大洋掏了个干净,一把扔在了老鸨面前。老旦在黑暗中发了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腾得几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儿收拾得直欲求饶,可在最后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躯壳时,他的眼泪让那咬牙切齿的妓女惊讶了,这个男人一边疯狂地抽送着,一边念叨着翠儿、阿凤、玉兰这几个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团死遢遢的烂泥,妓女给他的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叹息着离去了。见到阿凤的那一刹那,老旦浑身象是被子弹穿成了筛子,那骤然降临的激动在他每一条血管里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阿凤。阿凤也看见了他,不过她显然没有认出下面这个军官,经过的军人常有一见到她们就走不动步的。老旦瞪着眼睛仔细打量她,阿凤竟然没有显老,比起山中那个腼腆温柔的村妇来,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气,她的身体也比以前丰满了些,脸庞红润,眼波清澈,嘴角的酒窝仍然若隐若现,显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觉得浑身的血液骤然加速,心头狂跳,四肢僵硬,连队已经跑向前去,他竟浑然不知。指导员王皓突然发现了呆立的老旦,气得险些骂将出来,心想这个老国民党的坏毛病看来还真不少,见了女人就挪不动步子了。这可是在行军,你一连之长竟扔下部队不管,自顾自地盯着女人看,这象什么话?王皓回过身来大喊一声:“老旦连长!赶紧归队!任务要紧!”老旦被王皓的一声大吼震得浑身一颤,见战士们都诧异地看过来,王皓站在那边对自己怒目而视,把气喘得象牛一般,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一时慌得丢了方寸,撒开腿脚往前赶去。“老旦?”阿凤也吓了一跳,她循声望去,发现下面这个呆呆望着自己出神的军官竟然就是斗方山下那个可爱可憎憨头憨脑的老旦!不同的是他的额头上又多了几道伤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许多,身形还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间的目光交错里,阿凤分明感受到了这个与她曾经一夜缠绵的男人眼里传递过来的激情和冲动,可这人竟马上跑了。她望着老旦远去的背影,心乱如麻,怔在那里想喊住他,却又觉得不合适,只目送着那背影在烟尘里渐渐远去。后面的部队已经跟了上来,身边的姑娘见她神色异样,忙拉了她一把,阿凤才醒过神来。是他么?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从斗方山飞走的那架水上飞机被鬼子打得千疮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飞到武汉的……这些年里,老旦的故事该和自己一样丰富传奇吧?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二人竟一语未道就匆匆错过,望着消失在远处的那支连队,阿凤感到一阵难过和失落。老旦的脸臊得通红,夹着腰跑回连队,见战士们的眼神还算友善,有的还咧着嘴冲他笑,心里才平静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身边,神情严肃地低声说道:“要注意指挥员干部形象,咱们部队对这个要求很严,当心点,别犯不必要的错误!”老旦红着脸点头认错。王皓的话轻里有重,老旦知道解放军部队里政治工作人员的权威性,更知道解放军对男女作风问题监管的力度。6营的副营长和村里的一个风骚的娘们儿相好,被人告发了,这在板子村就是个屁大点儿个事情,顶多骂骂街也就算了,那副营长竟然被上面下令枪毙!任是村里百姓如何恳求,甚至那骚婆娘的乌龟男人也来说情,还是一枪毙了!村里人算是知道了解放军的厉害,从此村里的女人们再不敢贸然勾引解放军。共产党用政治思想约束部队,从战士到军官,从军官到集团军司令,都受统一的思想约束。国军那边虽然也有政治委员,却没有这么事无巨细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军民团结和爱国忠诚教育上。战乱多年,老旦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系统的思想教育,连蒋委员长和国民党的关系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谓的三民主义到底是个啥球玩意儿。“指导员,她是俺多年前认识的乡亲,打鬼子的时候救过俺的命哩!当时是在江西,咋个在这里碰上了,还变成了解放军哩?”王皓听罢也觉得蹊跷,才知错怪了老旦,把他当成了国民党老色鬼,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是这样啊,那可难得了!这文工团的女同志们,个个都是坚定的革命战士,部队里对她们的政审都很严格的。江西那边在红军时代群众基础就很好,很多妇女干部都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位女同志来到这里该是组织的安排,看上去是纵队文工团的。等战役结束了我去帮你打听,如何?”“不用不用,指导员你的事情够忙乎了,这个小事你就别费心了!大家都在干革命,哪有功夫往一起凑哩?只要知道她没死,还成了文工团的同志,俺这心里头就高兴啊,等中国解放了俺再去寻她,日子多着哩……”战士们跑在一边,离得近的两个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一个傻呵呵地问道:“连长,那不会是以前的相好把?长得可真好看,难怪你丢了魂似的?”“不要胡说!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队伍里只有同志,夫妻之间都是革命同志,连长是穷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哪里来的相好?再乱说罚你背锅!保持队形,继续前进!”王皓立刻板起了脸,老旦刚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怏怏地咽了回去。王皓这是在说谁呢?王皓是典型的共产党式的政治指导员。按照团政委的说法,乃是根正苗红的冀中劳苦大众,他在延安当过作战处的文书,听说还见过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头就当上了连指导员,这在纵队里也不多见。在给战士们上政治课的时候,王皓曾给大家讲过自己的经历。他的父母亲人都是冀中平原的农民,鬼子来之前勉强靠租种乡中富户家的几亩地过活,兄弟姐妹几个都吃不饱,一家人时常要出去要饭。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竟然饿死了。由于欠租,那富户就收回了地,只留给了一点点粮食度日。国民政府赈灾的粮食如同旱天的毛毛,并没有多少落到农村,而且只来了两三次,鬼子就来了,也就没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没了法子,带着剩下的四个孩子背井离乡,与几万名境况相同的百姓汇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地去县城要饭。雄县霸县冀县都走遍了。无奈县城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家家大门紧锁,户户昼夜不出。当地政府如何受得了这几万讨饭大军在县里游荡惹事,就敲锣打鼓的贴了告示,撒了个弥天大谎,说河南那边今年收成不错,而且政府发给河南地区的粮食远比这边多。饥民们闻听大喜,于是几万人又浩浩荡荡卷向河南,一边走一边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东西。这支队伍在途中饿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马上要挨到了,却迎面碰见从河南出走的几万讨饭队伍,才知道豫中豫东那边也早已饥蜉遍野了,哪里来的赈灾粮食!几万人哭天不应,喊地不灵,彻底陷入绝望。这时瘟疫开始在队伍里流行,又夺去很多条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个妹妹。剩下的饥民们在原地徘徊了两日,一咬牙杀向了西南方向,希冀着在豫西南地区的几个富裕县能有些好运气,可刚走了百十里地就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兵。军队架起机枪,把一车车粮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饿得两眼昏花的人们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国军长官在旁边拿大喇叭喊话,等吃完了,国军部队就塞给每个男人一把枪,命令大家回头向东出发,不走的选择饿死或是就地枪毙。男人们没办法,去打仗好过现在就饿死。女人和孩子哭着目送男人们远去,继续往南方走。王皓的父亲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也被国军拉进了队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亲卖给了路边的好心庄户人家,从此与亲人诀别。王皓十二岁那年,那村子里来了共产党。他们半个月就打跑了武装团练,住大院子养着佣人的主儿都被肃清了,穷人则挨家挨户都分到了共产党带来的好处。收养他的那家人被算进了富农,当时倒也有不错的政策,养父是个有点政治觉悟的人,早早地把财散给了乡亲们,落了个好名声,被推选成了征粮小组副组长。养父看见地主家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着穷人家的孩子都参加了八路,就咬牙把王皓送进了儿童团。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开始帮着游击队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鸡毛信的活都干过,什么枪都会用,着急了还能吱哇几句日语,小小年纪已经几度沙场,几经生死。十七岁的时候,区里的书记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入党?王皓”扑嗵”一声就跪下,哭着喊道这辈子就跟着共产党,于是他在十七岁成了方圆五十里地最年轻的共产党员。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惭形秽。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国民党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点四处打听打听,说不定当时就先当八路了,这一步没有踩好点,打了七八年糊涂仗,全没个囫囵的说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唧没升什么大官,傻人还有点傻福,没准就被当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着画了黑圈的令箭,拉到墙根和土豪们一起毙了!每每想起这来他就不寒而栗。人家王皓年纪虽小,主意却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产党,既没耽误打鬼子,也没耽误打前程。人比人气死人哪!老旦想到这就觉得只能认命了,再往好处想吧,如今总算是站进了革命队伍,不象很多战死在内战里的兄弟们那般倒霉,老天爷还算是给自己留了一点薄面。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东边的枪炮声逐渐密了起来,已经可以看见一团团火光在地平线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云。十几架国军飞机在火光里飞来飞去,这些以前看着无比亲切的铁鸟,如今在老旦和战士们的眼里,又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全连战士基本都在国军部队里扛过枪,此时眼见着枪口向后,要向曾经一条战壕里作战的兄弟部队开枪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2连静悄悄地进入了防御阵地,按照老旦的部署开始构筑工事,检查枪支弹药,众人都不言不语,阵地上只听见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和铁锹与土地的磕碰声。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断地走来走去鼓动着战士们。在不远的战场,杜聿铭的几支增援部队被优势的解放军部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2连没有冲锋任务,而是在一个山坡上堵截从一支山沟里撤退的国军。命令是不许放走一个!后面还有一个连队策应,说是策应,也有督战的意思,估计是豫西独立团对投降部队的特别安排。先到位的十几个三纵英雄连队前天都去攻坚了,枪炮声昼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伤兵和尸体运下来。听运伤员的老百姓说,杜聿铭的部队负隅顽抗,火力很猛,解放军伤亡不小,有几个团的团长和政委都牺牲了,连个种子都没有留住。国军的损失也很大,他们边打边撤,路上丢下的半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过来,就那么冻着饿着等死……这天夜里,战场上突然变得异常混乱,在2连阵地前方,绵延几十公里的地平线上火光连绵,炮弹掀起厚厚的烟尘,各式武器滑过夜空的光芒交织成了一挂无边无际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军部队正呐喊着穿越那道瀑布,飞快地冲向国军,而国军也不甘示弱,在飞机坦克的掩护下,也杀声震天冲将出来,和解放军绞在了一起。数万人的喊杀声甚至盖过了枪炮声,已经听不出任何一个个体的声音,老旦的耳朵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着:“杀……”纵是打过无数大仗恶仗,老旦仍然被此情此景惊得两腿发抖,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这么拼命?战场上进入了白热化的决战时刻,冲锋和反冲锋此起彼伏着,哪里有成编制的部队集中,哪里就落下数不清的炮弹,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旦看了看趴伏在战壕上的战士们,很多人都把头抵在枪把子上,火光映红了他们恐惧而惊愕脸。那是一张张什么样的脸啊!既要面对死亡,又要面对曾经的弟兄……“同志们准备战斗!准备放照明弹!”王皓一边大喊一边猛地拍了老旦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老旦一惊,忙拿起望远镜看。烟尘蔽空的几条矮山沟里,几百个国民党士兵正在发疯般地冲了出来,两辆坦克卷着尘土冲在前面,后面是几辆吉普车。战士们“哗啦啦”地拉开了枪栓,严阵以待。两辆坦克好象发现了这边山头上的埋伏,几发炮弹打了过来,登时敲掉了在前面一个班的火力点。几个战士在火光中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眼见都牺牲了。“别开枪,等敌人靠近了再打!”王皓用力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旦扭头看去,王皓眼神严厉,充满了责备,显然是对自己发懵很不满。指挥部队打仗本来是自己这个连长的事情,见战士们也纷纷扭头看着自己,老旦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表现,或许会成为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自己正站在一个新的路口,走错一步,或许就万劫不复!对面这支七零八落的国军部队,已经不再是弟兄,而是端着枪向你扑来的敌人!身边这一百多个趴在战壕里的战士,也已经不再是昔日的国军弟兄,而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的解放军同志。何去何从,已是不容犹豫。此时,国军士兵亡命地扑了过来,不抵挡再来不及了!唉……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个山头上阻击他们的是谁吧?子弹不认人!老旦把心一横,咬着牙下了命令:“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点。2排两个班带上手榴弹准备对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边去准备打步兵的侧翼。4排的小钢炮先给俺敲掉那几辆车,听俺的命令,准备战斗!”战士们纷纷动了起来,王皓见状松了口气,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敌人很快就进入了射击距离,老旦把眼一闭,大声喊道:“开火!”战士们开火了,密集的弹雨立刻飞向山头下方,迫击炮弹在国军队伍里炸响,几百国军慌得赶紧猫腰停了下来。王皓拿望远镜看着,发现虽然这边的火力还算密集,而下面的敌人却没有倒下几个,登时火冒三丈。这些俘虏兵几乎都是老兵,这么近的距离,枪法哪能这么臭?摆明了是不舍得往死里打!老旦当然心知肚明,他眼看着战士们大多闭了眼在乱放枪。见王皓那张脸拉了一尺长,正气得七窍生烟,老旦心里长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机枪手,对战士们大声喊道:“同志们!咱们已经是党中央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随国民党反动派的敌人,咱们能够参加这场战斗,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信任,是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完成首长交给咱们的任务,杀敌立功啊!”老旦一边喊,一边瞄住了冲在前面的几十个勇猛的国军士兵,眼睛一闭,扳机一扣,几十发子弹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几个人登时东倒西歪的躺下了。战士们见连长发了狠,又见身边的战友已经被下面射来的子弹打倒,心一横,也恶狠狠地开枪了。这一轮射击几乎把冲上来的这拨国军全部打倒,几个不要命的国军一直冲到阵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弹打得血肉横飞。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人群里和汽车上,炸得人仰马翻,肢体乱飞。车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卷起的大火球立时把几十个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发疯般的嚎叫着四散飞奔,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山沟里顷刻变成了尸横遍地的炼狱,剩下的国军好象还没有投降和后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冲。两辆坦克终于被2排士兵炸掉了,弹药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一团团火光夹带着人的残肢碎体从敞开的坦克盖里喷了出来。这支国军被彻底打残了,已全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下面总共就只剩下了几十号人了,他们围了一圈不再开枪,中间似乎有一个受了伤的军官。老旦放开了机枪把儿,发现两手早被自己的眼泪打湿,眼泪在手上竟冻成了冰。“停止射击!”老旦命令道。阵地上登时一片寂静。望远镜里的场面惨不忍睹,这让他想起了武汉和常德阵地上的情景,心里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他大声喊道:“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到解放军这边来……”自己这话酸溜溜的,好象鬼子也这样朝自己喊过。下面也没有人再开枪,过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多谢贵军好意!我军自有建制以来,没有投降的先例!我曹子逸戎马半生,就从未起过投降的念头,马革裹尸,也是我黄埔军人的归宿!”老旦被这个军官的话噎住了,对方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毫无将死的畏惧。王皓见老旦没了话,大声说道:“曹将军此言差矣!贵军当年势挡日寇三万劲敌,以孤军血战潼关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对的是一支人民的部队,是为了中华民族解放而战斗的部队。您的士兵们大多出身贫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过安生日子的,他们都是被老蒋和国民党逼得不得已才打这场内战的。将军的黄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再让您的兄弟们战死沙场,又意义何在?”王皓侃侃而谈,让老旦大吃一惊。他王皓不也是农民出身没啥文化么,怎么这会变得这么文绉绉的?又见下面那军官应道:“你说的是另一番道理。我们曹家祖辈几代人,苦心经营了上百年攒下来的家产,被你们一日夺了个精光,性命都没放过!纵是当年的土匪,可有这般狠绝?我们曹家几十年中为乡里捐资助教、修桥补路、救济鳏寡孤独,捐资无数,深受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景仰爱戴,如何一夜之间成了“地主恶霸”?莫须有啊!竟要如此地斩尽杀绝……我曹子逸身为黄埔军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躯报效党国、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备!我生为党国尽忠,死为党国守魂,断不会因为国军的挫败而反戈相向!我已经命令士兵们投降,请贵军善待他们!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将军又错了,天下大乱,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年你投身黄埔挥师北伐是谓识时务,可如今什么是识时务?北伐为一时,打鬼子为一时,如今又是一时。黄埔军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计其数,如今围住你们的几位解放军将领,哪个不是黄埔出身?站在您那边的黄埔军官也有很多起义过来,想必您一定知道,将军何必执迷不悟呢?”“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时彼一时,他们现在可以理得,将来却未必能够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终安老的有几人?我曹子逸效忠党国二十年,坚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国,亦无怨无悔!”“将军等等!俺是这边的连长,以前也是国军的连长,如今站到解放军这边了。俺这这阵地上全是以前国军弟兄,抗战胜利之后都想回家,没人愿意打仗,可国军那边没有让咱们回家,还要来打内战。解放军是为穷人打天下,咱们都是穷人出身,谁愿意再和穷人自己打仗?国军那边是有飞机大炮和美国人的武器,可是将军您可能没有看到,解放军后方那上百万推小车帮解放军的老百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们就是不帮国军!打仗讲究个人心向背不是?国军这边丢了人心,当然打不过解放军,将军何苦抱着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们读书人的名节,莫不是比刚才死下的这几百个国军弟兄的命还要金贵么?还要比死在战场上这上百万人的命还要金贵么?再说古人讲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穷明天他富,这换一换的也没啥希奇,这个乱年头谁家没些个倒霉事……”老旦极不忍心看到这位曹将军被打死,激动得说了一通心里话,可有的话因顾忌着王皓还是没敢说。下面安静了一阵,那曹将军又道:“老弟,你的话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变了,这个时代是为你们准备的,不是为我们!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还是各安天命吧!”老旦还要继续说话,突然下面传来了一声枪响,它清脆悦耳,在纷乱的战场上显得无比清晰,战场仿佛在那一声枪响中沉寂了。4排的人下去缴了那些国军士兵的枪,他们早已自觉地把枪扔在了地上,却没有举手,只是静静地看着解放军过来。那位曹将军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烧得焦黑的树,身边蹲着的两个人泪流满面,象是他的卫兵和副官。老旦走近了,才看清这曹将军竟是一位少将旅长,估计是在刚才交火中受的伤。左肩膀上被步枪子弹钻了一个大洞,那碎骨头的茬口清晰可见,血把他半个身子的军服染成了酱黑色。他的右手里还握着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枪,看样子是从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战士们举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个不屈的曹将军苍白的轮廓英朗的脸。战士们把他魁梧的身体靠在一个土堆上,老旦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他。这曹将军和麻子团长一样,也是将手枪顶在胸口开了火,那个窟窿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弹痕周围似乎还在冒着余烟。那子弹穿过他的心脏,又穿过他的后背,鲜血染红了他背后的那棵树。老旦心中骤然揪起一阵钻心的苦痛。十年前,那个同样倔强的麻子团长高誉,也是在身体同样的部位,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了的生命。十年前那个不能够理解的悲壮故事,如今又有人续写了它的新章。老旦知道,国军中有很多职业军官,有的在被鬼子打败的时候,宁可用手榴弹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但是有的军官却只在眼见要吃败仗或是吃了败仗,并没到被鬼子俘虏的地步,也自杀了!老旦一直都觉得很费解,在他看来,除非被鬼子俘虏,否则这样把自己结果了于抗战于家于己都没啥好处。况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对面的都是中国人,这情况真的就象王皓说的那样,此一时彼一时了。这样即使被对方打败了,俘虏了,又何必自寻短见?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过来不一样是领兵打仗图个将来的安生么?这位将军的官衔这么高,国军共军交手这么久了,那么多国军师长旅长战败投降,也没见哪个被枪毙的。49师的那个猪头师长,一个月前还指挥着2万国军部队往解放军这边冲哪!“与人民为敌,执迷不悟,这就是反动派的下场!”王皓站在一个高坡上,大声向战士们喊道。老旦闻听,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哆嗦的手怎么也点不着那根烟锅……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支由国军俘虏改造的连队,先后三次执行独立团分配的阻击任务。面对的敌人大多已经被打乱了编制,突围也没有什么章法,而2连却是准备充足严阵以待,枪炮声一响就见了胜败。这几次任务都完成得不错,王皓向独立团首长用电话汇报战果时,他几乎是在兴奋地大叫,声音大得全连都听得到。自从战士们看到身边的战友被原来的国军兄弟打死后,老旦就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战士们对打死国军兄弟已经习以为常,再没什么难过了。团部认为这支部队的考验期已过,就开始给他们安排新任务,补充兵员,让2连准备打攻坚战。战士们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获得了团里的认可,不用在路上被别的连队讥笑为“守后门专业户”了,忧的是打攻坚战的往往拼得个精光,不壮烈也一定挂花。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件好事,在哪边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时机地开了多次动员会,让大家一边总结战斗经验,一边对着墙上的毛主席朱总司令表决心。来自江苏的新兵们极度踊跃,后生们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发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报效共产党和毛主席,时刻准备牺牲。他们那份革命的劲头让这些老兵们心惊,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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