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恪?是关於我自身内“性欲”这个庞大主题的一个重要关键。但我还没准备好对絮述说。自从Laurence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我就承受奢极尽庞大、几近要将我自 己压垮的、智性及身体上的负荷,那是自我朦胧梦魇般的年少时代以来就不曾再经受过的,之於智性及身体上双重的“不可穿透性”(imermeabilite)的痛苦。尽管我已淬砺了高强的自我领悟性,但是,自从那一次之後,我的智性及身体所要求我必须理解经验的,之於我是大尖锐了……II:那一阵子姊姊从台湾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已寄出我所要的CD,她说最近睡前必须数一阵子佛珠才能让自己睡得安稳,否则老梦到有人死……打电话给小咏的那个清晨,她说正等著时差要打电话给我,没想到我自己就乖乖打来了,她说她整晚一直梦到我的棺停在她家门口,可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我的人……小妹也说今年年初梦见我在她梦里喊好痛好痛!(那刚好是絮在巴黎令我痛到最痛点的时期)……小妹的潜意识总是最准的,她总是在潜意识底层护卫著我的性命,这样的关连性已持续了六年。而姊姊所梦到死亡的人是和小咏所梦到的相同吧,都是我,她们是自从三月以来最强烈接收到我生命底层求救讯息的两个人,也是与我的肉身存在最深刻相关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亲手足,一个是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刻起就感觉她需要我生命的一个人,这样的内在关系也持续五年多了……是的,姊姊和小咏都是对的。连轻津都接收到我求救的讯息,我从东京回到巴黎的第三天,就神秘性地接到她的电话,她并不晓得这其中的神秘性(我已和她失去三个月的联络),那天晚上她带完全吃不下食物,又任意服用安眠药的我去吃晚餐,最後我问她为什麽要来接近我,她微笑说因为她一直接收到我对她求救的讯号。求救,是的,我是在求救!从九四年八月我开始明白絮在以一种秘密而残酷的方式进行对我的背叛以来,我就走进一条死亡的漫长暗巷,我就明白我极可能会死,而三月十三日我与它相贴著薄薄的细膜而共同存在过,去找小咏之前的那十天,它也彷佛随时可以将我取走,我活在难以形诸文字的对死亡的颤栗深渊里,真正是第一次面对到自身生命里,精神和肉体双重都被毁灭的,关於“死”的最大“可能性”(相较之下,从前所经验到的都只是一种死亡的“意愿性”,重大车祸时所遭遇的也只是仅关肉体死亡边缘的一种“可能性”)。直至如今,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已走出这“死亡之暗巷”,更早以前,我刚回到巴黎的三月初,我常晚间十点左右到塞纳河边散步,那时我就常在心中看到自己在写一本小说,名字是:“致我所深爱人们的遗书”,我看到我在给每一个人的遗书中的最後一行写著:“救我!”然而,这本遗书中并没有要留给絮的只字片语。我想如今的书写行为是最後一场试著宽恕絮的努力,如果连这最後宽恕她的努力也失败,我也不可能活在一个如此深恨她的躯体里,我必将死,死於一场最後的和解行动,与我的生命,与我最深的爱恨纠结和解,这也是能与她的生命和解的最後方式,而她也终将因我的死亡而自然地回到对生命严肃与真诚的品质里,在那里,不再有宽恕的问题,那儿正是我们相爱的根源地。否则,即使我侥幸活著,也只能以最最残酷的方式将此人彻底放弃,彻底自我生命中抹除,因我爱她太深,而她对生命的不真诚之於我,之於我的存在,伤害都太深。这个“宽恕”的主题,关系著救我自己,也关系著救絮。III:读到马库色( Herbert Marcuse)在《爱欲与文明》里讲的一句话:(爱欲所指的是性欲的量的扩张和质的提高。)我非常伤心……我的爱欲,之於一个具体对象的要求,似乎是不曾被满足的。我突然这样明白,且非常伤心,非常非常伤心!我正是因为这样的“不被满足”而一度地使 水遥选择不要我,而跟另外一个人走;二度地又使立誓要全心全身地满足我的絮,後来也顾不了我会面临什么样恐怖的灾难,而以最悲惨的方式硬生生地背弃我,将性欲及爱欲双重背叛的命运强塞给我。且这一次更是荒唐可笑啊,我的命运之神不是因为我不要去爱这两个人,也不是我因这种“不满足”而要背弃我所爱的这两个人,而是因为我的“不被满足”如此明白清楚地呈现在她们眼前……哈,我竟是因为我的“不被满足”而被抛弃的。我并没有错。或许我是因“不被满足”而经常地受挫、受苦,甚至短暂地怨怪著絮,但她 从没真正相信过,她所给我的另一种东西是远远地补盖过我这个“不被满足”,对我而言更重要……或许我对她发出的声音大杂乱,以至於我并不曾真正地使她明白,我最要的是她的“永在性”,且正是她,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虽然“满足”他人或“被他人满足”是重要的,但如今即使出现一个全新的人完全能满足我且被我满足,她也不会是我最要的那个“永在性”的人。我对我生命“爱欲”的要求远远超乎“满足”与“被满足”之上,我要的是生命中能有最终最深的爱欲──是“永恒”。絮,“永恒”是什麽?“永恒”是我们能超越时间空间的限制、生死的隔 绝,在生命的互爱里共同存在(或不存在),这互爱不是封死在我们各自生命体里的,而是我们彼此互相了解、互相沟通著这份互爱性,无论生死,我们在彼此爱欲的最核心互相流动、互相穿透著……这正是你的“永在性”,加上我之於你的“永在性”。我想你是不能目睹自己不能完美地满足我,且我内在对爱欲质与量的要求也无法欺瞒你,因此,从你决定要爱我的那一劾起,你就在承受这种苦与轭,我内在对爱欲质与量的要求慢慢地使你承受不住,而使你从愿意彻底给予我、满足我的藩篱内跳走,开始欲望著他方、欲望著地人,试图寻求另一个安顿你灵魂和身 体的所在……我明了你对我爱的深厚性,我也说那或许是我所接收过最深的,但是,因为不足以承担起关於我的苦与轭,所以你连带地取消了我在你爱欲核心的位置,取消了我的“永在性”,或者是说,我的“永在性”根本不曾在你内心发 生过。可是,无论如何,过去你那份爱的深厚性,之於我,它唤起了一份更深的深厚性,深到我既不可能、也不愿意取消你之於我的“永在性”。因你的具体出现,使我生命被发展得如此深,深到我与你那个爱的结合体孕育出一个“永在性”的花苞在我身心里,这是生命赐给我最珍贵的财产、最美丽的幸福。我要终 生养著我心里的这朵花苞,虽然我无法要求你身心里也跟我长著一样的花苞,但这花苞却是我能向我自己生命祈求到最美、最令我渴望的一件礼物,而这个礼物是你所给我的,正因你的爱,我自己的生命才长成这朵花苞,我谢谢你!你不知我是以这种方式在底层爱著你,因为如今你在现实中的行为引起我太多一时消化不完的伤害与痛苦,所以你在现实中接触到的我都是狂怒与巨恨的火焰,然而,我实在是如此珍贵著你给我的花苞,如我珍爱兔兔及其他你所给我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或只字片语,我要天天为这花苞浇水、施肥,让它可以一直 随四季自然花开花谢再花开,让你在我爱欲的核心一直是活生生、会呼吸、会微笑、会蹦蹦跳跳的……我明白我的生命必然可以做到如此(只要我先克服我的恨),我好幸福!尤瑟娜(Marquerite Youcenar)在《阿德里安回忆录》(La memoired'Hadrien)里描写希腊少年宠儿安提诺雨斯为了爱情理想,在他二十岁前为淫荡的罗马皇帝阿德里安殉死在河底,实践了他对皇帝永恒之爱的许诺。灰发皇帝在他的殉身中,真正地“一辈子在一个人身上做了皇帝”,才忏悟到安提诺雨斯的爱一个人太幸福了,岁数大了,就变成盲目、粗卤。我可曾享有其他如此圆满的厚福?安提诺雨斯已魂归离恨天。在罗马城内,赛维亚牛斯此时一定认为我太宠他了,其实我实在爱他爱得不够多,才没能让少年人肯继续活下去。夏比里亚斯信奉奥非教,认为自杀是犯罪,强调少年人的死是为了献祭,我对自己说,他的死是一种献身与我的方式,心中因此感到既惊惧 又欢喜。可是唯有我一人才能衡量,在温情深处,酝酿多少的酸涩,在自我牺牲之中,隐藏著多少分的绝望,又有多少恨意夹杂在爱意之中,被我羞辱的少年人丢回给我的,是他忠诚不二的凭据,害怕失去一切的少年人找到了这个方法让我永远眷恋他。他果真希望藉著死亡来保护我的话,一定是觉得他已失宠,才不能体会我失去他,原是给我造成最厉害的伤害。不仅仅是安提诺雨斯以殉身的方式完成他对阿德里安的永恒之爱;尤琴娜也将《阿德里安回忆录》献给和她一起住在大西洋岸“荒山之岛”上的四十年爱人格蕾丝·佛立克,一九七五年尤瑟娜将佛立克火化後的骨灰先铺在她生前经常披戴的披肩里,之後再包放在一只她所喜爱的印第安编篮中入土,亲手埋葬了她的伴侣,也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她对佛立克的永恒之爱。絮,尽管你已抛弃了我,但我要和安提诺雨斯、尤瑟娜一样美,我对生命太贪婪,唯有如此的美才是生命的桂冠,我就要这顶桂冠,我渴望和他们一样美,尽管你不愿接受我所献给你的这顶桂冠,但我就是要如此建造自己为神像,建造自己的生命为殿堂,以我的方式去完足我永恒之爱的意义——那是献祭於抛弃我的你的啊!【第十书】五月十一日小咏,姊姊把我要的两张CD寄到了。五月七日寄发的,今晨快递邮差就来按铃亲自交给我,我马上冲到工作台前写关於东京的回忆。这两张CD是我们一起在东京听过的音乐,我将你在东京使我经验到的爱的深度偷偷攒存在其中的三首曲子里。我还在等我们在东京拍的相片,我帮你拍的,你帮我拍的,还有我们的合照;这份相片对我更重要。你厌恶拍照,是我逼著你去跟朋友借相机的,因我说你可怜,从没有过我的一张相片,这次我或许就要死了,也许来东京是你生命中最後一次能看到我,我也是特别要来给予你我生命中最後的爱的。如果你就要从此失去我的生命,你所深爱过的这个人,你却从没有过一张她的相片,你没办法想得起她专属於你的姿势、影像,那实在太可怜了,你怎麽能分到我这麽少?并且去到东京的我如此之美……我还没收到相片,昨天礼拜三打电话给你,不敢问你寄出没,因我明白你又将我锁进你生活的死角了,你不要我写信、打电话给你,我又感觉到你那强悍抗拒所有人,在内心对所有人大声说:(我不需要任何人,我自己可以活得很好!)的脾气又朝著我发射……走出打电话的邮局,我脚软地站在门口,无助地头昏眼花,难过你啊!我已变得如此无害於你,我已是你生命中较为柔软的一个人了,为什么你连我都要抗拒呢?他人既如此伤害你,你又为什么要对自己更坏,将自己原可得到的都扫落在地呢?我难过你啊!你真要叫我再掉头不回顾你的人生,再三年吗?正因我了解你,所以我才瘫软无力啊,因我不知怎么才能使你不要如此倔强地将自己放置在「爱的荒原」上,我不知如何才能不被你的倔强打败。我知道那对你有多残酷,我的决然背转不回顾於你,那三年对你有多残酷,你外在对我表现出的总是与你内在真正需要於我的尖锐地相反,尖锐地相反,而过去正是由於我被打败了,我彻底听信於你外表对我的排斥、拒绝与冷漠,所以我就此一去不回……(被放弃比死更痛苦……)你只简单地这样告诉过我。小咏,过去,我一直在虚构你,连你在东京也不再相信我对你的记忆了,笑我说我对你的记忆都是在虚构。然而,小咏,如果我不虚构,你敢看吗?你敢面对我之於你最狂野的爱欲吗?你承受得起你所拒绝的是什么吗?你真的敢面对我对你述说全部的真话—而不仅只是在深澈的悲哀里等待迎接我的死亡吗……我爱你的方式,一直都是任自己被你打败……顺从於你。不为自己争取任何权利。疼你疼你更疼你……这你明白吗?你愿意明白吗?我生命中最精湛处,最深邃处,也唯有你有天赋理解。如果我都说真话,小咏,我是不是就要像太宰写完《人间失格》之後,跳河情死呢?你说要带我去看太宰死的那条河,那是在我们去近代文学馆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太宰居住地的资料照片,也看到日本人在捞太宰尸体的照片,那一瞬间对我真是最好的暗示。小咏,我会死吗?我从小一直爱太宰,这也是你知道的,这和我对其他艺术家的爱都不一样,太宰不够好,还来不及伟大就死了,还被三岛笑「气弱」,但没关系,嘲笑就嘲笑,都好,嘲笑他的人更是常被遮蔽在某种腐烂的虚伪性里,三岛就是。我跟太宰是在同一种生命本质里的。小咏,我希望死前我可以再去东京看到他死去的那条河,上次你来不及带我去的,带我去,好吗?太宰治最厌恶的就是世人的虚伪性,也可说他是死於世人的虚伪性。他所喜爱的法国诗人阿波里内尔( Guillaume Anollinaire)也是。太宰治常说:世人都在装模作样,世人令他恐惧。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我抵达东京成田机场。二十三日从巴黎戴高乐机场搭乘国泰班机,经十六个小时到香港,再从香港转机经四个小时到东京。往香港的飞机上,我坐在窗边,全身颤抖,窗外气流也不稳定,机舱里不时传来机长要大家安静坐在位置上安心等候的声音。我预感著飞机的失事,想自己身上携带的死亡气息太强烈,连搭飞机也使这班乘客笼罩上死亡的气息,整个航程机身在气流中挣扎不断,旅客和机员都面色凝重。我独自望著机舱外洁白的云,想像著飞机爆炸,我的身体在这洁白的云间支解燃烧开来是什麽样子。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空中小姐点来不同厂牌的啤酒,虽然明知自己绝不可能睡著,但还是希望能减少任何一些,如此一分一秒炽盛地等待著要见到小咏的时光。我全身颤抖,不是因为我怕死,相反地,我一点都不怕肉体的死亡,因为此刻肉体真正的死亡对我未尝不是解脱口自从三月十三我的精神崩溃以来,十天内我不能入睡,籍著大量酗酒将身体击昏,但不规律且短暂的肉体昏沉,也只是使我坠入地狱般的连连噩梦,在嘶吼呐喊中哭醒……精神和肉体双重的痛苦大深沉太绝对……完全不能进食,勉强自己吃下任何食物马上吐出,精力全失,彷佛受到超乎有机体所能承受的创伤,内在五脏六腑都被压碎碾烂,十天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关在房间里喝酒,以此消灭、镇压脑里所爆发出来的惊人的痛苦……我完全不怀疑自己这次必死。仅是躺在床上颤抖,乾呕,头痛欲裂,没人知道三月十三以来,太阳穴附近的脑袋被我发狂撞裂,血流满我的左耳及发间……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必死性,打了国际电话给妈妈,姊姊,水遥和小咏,除了妈妈外,我诚实地告诉她们这次我会死……挣扎著来日本看小咏,因为那是我死前两个心愿之一,以自由之身来将我尚未给过小咏的热情给她……飞机出发的前一天,我振作起来,去Camira的家庭医生那儿拿了一个月份四十颗安眠药,医生很安静很温柔,要我躺在检查床上为我做一般身体检查,拉起我衣袖时发现我手上的疤,及脑穴的血迹,他呆了一下,什麽也没问,我也什么都没说,我想他明白我是个有自毁倾向的人,他只是不愿意我因旅行日本之故拿更多的安眠药,只有在我临走起身向他握手时,他才轻而理解地说:(Trahison?是背叛吧?)关上诊疗室的门,噙住刚刚差点要落下来的泪珠,一个陌生法国医生对我痛苦温柔的熨贴,使我胜受不住。荒谬的是,自己在与「安眠药」最相关的领域读书工作过这么多年,第一次自己服用它,竟是从一个法国的家庭医生手里领过来药单的。我告诉这个叫JeaflMarc Guerrera的医生说我在这个领域待这么久的结论是:( Je ne crois Pasdu,tout le somnifere.我一点都不相信安眠药。)他微笑不语。 最反对安眠药的我,下定决心去拿安眠药的原因,并非我想用安眠药自杀,相反地,我是要藉安眠药帮助自己不要自杀。一切都是为了小咏,因我如何也不忍心她再承受第二次我欲望杀死自己的场面与丑陋。第一次是三月十八日。那是出事後的第五天,我已决定去办日本的签证,生命开始有条动线。礼拜六是老师的课,老师,是我这一年活在法国仰望、指引的一盏灯,是最灿烂最辉煌的一盏艺术、生命之灯。每隔两个礼拜,才得见她一次,她是我真正文学的师傅,她是我的大天使,我渴望拖著破败的身体去「国际哲学院」的演讲 厅里,坐在後面远远地注视她,汲取她的声音。那天老师很伤感,很愤怒,很激动地宣布,右派权力上涨,不能「容忍」我们大学里竟有我们这样的研究所,发 公文要她在三天之内答覆,关於教育部决定要取消我们这个博士研究班十个准备博士和二十个博士候选人的注册资格……我忍不住笑出来,心想取消资格最好,这样更可以乾脆地跟著老师写论文,反正我跟定她了,谁管它法国政府发不发文凭。老师说要发动世界舆论与法国政府抗争到底,好啊,搞革命,做打游击的地下研究生更棒,把世界用脚踩翻过来吧!傍晚有一场老师今年新书发表的签名会,在des femmes出版社。我和冰岛同学Irma,义大利同学Monika,法国同学Myriam在咖啡座大聊法国总统大选 选情,以及系上与右派政府的保卫战。之後,从拉丁区的 rue筪es ecoles绕长长的路到拉丁区的心脏地带Odeon,一路下著细细的毛雨,冬末春初交接之际,不冷微凉,充满学生及人文气息的拉丁区之黄昏像童话,像情诗,像Klimt,的点描装饰画,像通往天堂的红霞……一片覆著蓝晕的金黄,这就是我最迷恋巴黎的所在。四个人都没带伞,眼见三个女人在前面疾行,我忍不住在雨中大笑,一首又一首地振喉唱起她们听不懂的中文歌,她们也频频回头对我扮鬼脸、瞪眼、嚷骂、咕哝、傻笑……三个被雨淋湿的金发、棕发、褐发闪著夕阳的光点……觉得她们好美,巴黎好美,生命好美,而我与她们、与巴黎、与生命好亲近……我们是四个失去国籍、失去学籍、远离家乡、被恋人抛弃的「天堂的小孩」……(Pour mon oiseau chinois dont j'attends qu'elle m'envoie un message de saPlume.给我的中国小鸟,那只我等著她寄给我只字片语讯息的中国小鸟。)老师低著头不敢看我,为我在她的新小说 La fiancde Juive(《犹太新娘》)扉页签上这句话。我慌乱地接过书,隔著签名的桌子,我说要亲她一下,她站起来让我在她左右两颊各亲一下,我害羞地在她耳边以中文说:(我爱你),再用法文(Jevous aime)告诉她意思(但其实应该是亲密人称的Jet'aime,我不敢如此告诉她),她给我一张白纸要我写下中文:(我爱你)。我蹦蹦跳跳地跳回家,钻出这站四号线地铁站Simplon,走在rue Jos Oijon上,黄昏七点或八点,蒙马特区 Mairie前的 Jules Joffrin教堂钟声响起,浸透我的身心……我抓出背包里老师的小说,看清楚她签了什麽,才明白自己已鬼使神差地将中文的(我爱你)当成她所等待於我的message(讯息)envoier(寄传)给她……“message”是她在课堂上常讲到的一个关键字,也是文学里关键的“metaphor”(隐喻)啊!而这个小小的 transport(传送)又在对我的生命隐喻著什么讯息呢?三月十八日那一整天的内容,太抒情,太惬意,使我失去自我控制。巴黎的午夜,东京的清晨,我打电话给小咏,告诉她我伤了自己的身体,准备好今晚死,不能再去东京看她。我把她气死了,因为我误以为她在轻蔑我,便羞辱地匆匆挂掉电话。她加追一通电话来,气得和我在电话里吵架,她根本已经不知如何表达感情,只气著说若我要逼她把学费、生活费和要带我去看医生的医药费全都花在电话上,那她就这麽做吧!她问我此时此刻她到底能怎麽办?我深深觉得对不起她,也因为她的另一句话暗中发誓,无论任何手段,再也不要使她 看到我这样倾危──(我也知道死了对你或许好一些,可是,你死了就是永远消失了,就是永远也看不到你了啊……)三月二十四日。东京的黄昏,相隔三年,我在成田机场的接机室终於看见她。黑色短外套,黑色短褶裙,外套里衬著一件黄色针织毛衣,黑黑得高贵,黄黄得耀眼,梳拢得妥切的长发,淡妆,红唇,晶亮的大眼睛,提著一个雅致的黑色皮包。我喜欢她。她确实长大不少。临行前,我去剪了一个新短头,换掉牛仔裤买了全新的装扮,咖啡色格子大外套,黑条纹灰软布长裤,白色的棉衬衣,短米背心,加上旧的咖啡球帽及咖啡 皮鞋,灰色长围巾,拖著一件手推箱,背著黑色包包。推箱里唯有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书,满箱的书:Marguerite Youcenar的传记, Derrida的 La mdmoirede'aveugle(《盲人之记忆》),老师的有声书 PreParatifs de noce(《婚礼的准备》),及许多中文诗……背包里是日记和安眠药。我要让她看到一个最漂亮的我,一个最後永远的我。出关,她在人群中没看见我,我唤她,跳高吻她……我任她带著我搭车回东京。快速火车上,她一直跟我说东说西,说沿途的环境,说日本人的坏话,说她最近的生活起居,说她等了我一下午,盯著接机室的电视萤幕看过上千个脸孔找我,找一个她以为应该穿蓝色牛仔裤黑色外套的我,看痛了眼睛,怕错过我,因为我告诉她我身上没钱,英文忘得差不多,又是第一次独自到东京,不能丢我一个人在成田机场……坐在火车上,她一直说,我微笑静静听著,谁也不敢看谁,直到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接到人真好。)她是真的很高兴很高兴,而她是绝对不会说她高兴的,我都知道。小咏,如果我都说真话,用我一百分的能力向你表达我对你的爱,你受得了吗?你敢看吗?还是你会笑我,会生气,还是沉默不语,背过头去?如果我不再对你隐藏或矫饰,我会亵渎你吗? 【第十七书】五月十八日在去东京之前,我从不曾明白我活在世界上是可以那样被爱,被给予的。这样的经验如果我不述说,它的意义将不会存在於世界上,因为世界是不会主动沟通新经验,不会愿意区辨经验的意义的……从我五年前认识小咏到现在,我总是苦於无法完全与她沟通,我和她所属於的是一种我最无能为力的「断灭」的关系。她既不要主动地来与我沟通,使我了解她在想什么,她也总是轻易地倾向於拒绝我所给予她的沟通。与絮最大的差异,是我感觉不到小咏对我的接受性。絮对我高度的接受性使我和她之间形成长期而致密的沟通关系,使我爱人的能力被凿到接近「可全给 性」(la disPonibilite absolue)的深度。倘若缺少了这样的被接受性,我的爱就不是活生生的,而像是封固在百年树脂里的一匹毛象;小咏正是如此地将我之於她可能会流动下去的爱冻结在树脂里。相对的,「接受性」是絮人格里最突出的性质,即使是在她对我欺骗,背叛,漠然,逃躲的高峰里,我都能知道她对我的「接受性」,那是来自於对她灵魂某种超越经验的体会,纵使她的生命消失,我还是会感受到她对我的「接受性」,那是存在於我们之间的奥秘。〔然而,「接受性」的另面,是「被动性」。一个人的「被动性」达到极 点时,正是完全「懦弱」的极致,絮也正是掉进如此的陷阱里而深深地伤害我。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具体地受著地这种懦弱的伤害,我也因著爱的信念而固执地承担住她之於爱情的懦弱人格,直至我一身的生命崩溃。然而,她仍以为转向另一个人可以逃躲她自己生命的这种懦弱,逃躲对自己对他人的伤害与责任,她不知道这种懦弱是不可侥幸,不可逃躲的,那样只会造成更多的错误,伤害与罪恶。〕这一整年絮或许试著在她「潜意识」之外善待我(「潜意识」里是无尽的冷酷与伤害啊),但实情是我几乎是完全不被爱。这是我去了东京之後才痛彻心肺 明白的一件真理。而吊诡的是,若非这个奇特的时机里,我接触到全面且恰巧能对我开放的小咏,我可能没有机会明白地所要给予我的正是我所渴望的被爱、被给予的性质,过去我从不曾想像过,也不懂得要求这种东西,因为没有人能以如此的性质给予我,除了我自己给予别人,爱别人以比此更好的品质之外,爱的关系之於我,并,无,其,他。若非身体,我是不能体验到她是谁,她是如何在爱著我,我之於她是什麽意义,懂得最核心最重要的她是如何地纯洁,脆弱,美丽……在身体的底层,太美,太绝对,指名向我的一股爱欲之涛流,正是由於三年 里针对我爱欲的指名性在她身体灵魂里形成,她将这份坚强的爱欲给了垂死边缘挣扎的我,将我从死亡那边赎回,重新点燃我对生命的欲望。我完全谅解她所使我受的苦,我也将谅解这五年或这一辈子要有的「断灭」,唯有更爱她,更疼她,更无条件接纳她的一切,因为我终於「知道」她是如此美好,封固在她体内对我的爱欲是如此美好,更美好的是我之於她的生命是一种确定的意义,一个被给定的名宇,一个被生殖出来活蹦乱跳的宝宝,一道被缄封的爱欲之泉,唯她有此能力,正因如此,她活著就在爱到我,无论她要以什么形貌展开她的人生或对我呈现她的爱欲…… 我总是只知道自己有能力如此,只知道自己爱欲的形貌与意义,而从不能遇见有相同能力的人,或是我所爱过的人从未有能力给予出这种被知道或自知(唯有自知自己的爱欲後才能被对方知道),小咏终於给予我这种「知道」了,这对我而言未尝不是拯救。除了我知道自己爱欲的幸福之外,他人所能给予我的最大幸福莫过於此。关於东京的回忆,是樱花,是黄昏的夕阳,是早晨她窗户的光,是乌鸦的啼声,是雨夜里的暗屋巷景,是她情愫甚深的,脸……【第五书】五月十九日絮:这一封信或许不属於作品的一部分,因为写到第十书的时候,这本作品已经 形成它自己的生命,它有它自己的风格、命题和审美性,完整的一本书的材料及剪裁已在我脑子里,写到接近二分之一,文字风格也自然而然地决定了。但是,我却已经没办法单纯地在作品里跟你说话了,作品内容比我所想直接跟你说的更深,密度更高、更美,而且似乎要等我整本写完,你才会知道它的美与价值。它不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却会是一个年轻人在生命某个「很小的部门」上深邃、高密度的挖掘,一部很纯粹的作品。然而,我也必须跟你说话,除了创作作品之外,我必须跟你说话,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不能跟你说话,我会残废。答应我一辈子都让我来跟你说话,一辈子都不要不接受我来跟你说话,我不知道你可以活几年,但是,只要你活著就请接受我必须跟你说话,我要珍惜全部你的生命,在存活著的时候爱你。我想你是误解我的,你以为我没办法给予你温柔静谧的爱的品质,你以为我天性的狂烈热情必然与这些品质相冲突,可是,只要好好的相爱,这两方面是可以相融得比什么都好的。絮,你误解我的生命了,你也误解我们整个关系的生命,你太低估我,也太低估我们关系的潜在生命,所以你才要放弃我,放弃我们的关系,放弃那麽多,放弃到连我这条生命都被你放弃掉了。不过,经过这个彻 底放弃的过程,也许它会让你真正明白我之於你的意义,慢慢地你也会更明白你放弃得了具体的我,放弃得了我的生命,但是,你是放弃不了我之於你的意义的,还有我们的关系。即使我死了,你还是会在这个关系里,你的身体哪里都可以去,然而你的精神哪里也去不了。这个道理,我过去并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但是经过这麽严重的死亡,我已完全都明白,都知道,关於你,关於我,我甚至看到我们整个关系,你相信吗?就是因为我在我的内在知道(而不只是相信)这些,所以当我自己再站起来後,我能告诉你:你是不死的。这并非基於我 的傲慢来说「我知道」,而是我变得更低,对自我更谦卑,对你更臣服。所有你觉得该放弃我的种种理由,还有你对我们关系的结论,可能都是片面的,你虽然还看到整棵树,但你只是从树干上切下了一小轮。你现在还不知道「你爱我」到底是什麽,其实你是深爱我的,但是,三年来你并未走到「知道」它是什么的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起码当你遭遇到自己的死亡,或遭遇到我的死亡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我所说的「知道」意谓:在那个点你就可以承担起我之於你的全部爱及我的整个生命,而且将完全地进入那个承担里,而不再 觉得它重。一切的过程都是必需的,没有哪一项、哪一段是浪费、不必要的;一切的过程在我们之间都很美,OSho这麽说,我如今也这样以为。或许你决定要彻底背离我,交还我所给予你的爱,你不要我再来跟你说话,不准许我再来爱你,那麽,那就是我们必须在现实里「分离」,真的,我们只能完完全全在一起或完完全全分开,否则你确实会一直伤害我,而我也会因这伤害而伤害你,因为这是属於我们之间非常基本的爱情道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你不能用错误、不适合的方式去演奏一把琴,否则它就是会被摔伤、摔裂。你的生活里只能全心全意地爱我,或完完全全与我无关地去爱其他什麽人(或什麽也不去爱),不能是两者都要,不能是介於两者,这不是我所规定,更不是我在对你下命令,限定你的人生,而是我了解我自己的性质,我的性质之於你一直都是如此,那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事实。然而,你执意要以不适合我的方式演奏我,它并没阻止我发出爱你的声音,只是声音变得凄厉、裂耳罢了;我也完全无法抵抗你要如此演奏我,只是你看到的我,真的就是被摔伤、摔裂了……我一直在忍耐你对我的伤害,此刻都还必须忍耐,忍耐到被摔裂,粉身碎骨,再把自己修好,然後再回到这个位置上来忍耐这一切。这些日子以来,你的 不能「全心全意」,之於我们整个关系其实算不了什麽,我被摔伤摔裂也都不算什么,如果这些能帮助你多知道一点「你爱我」的真实,多帮助你走向(而非「走回」)真正的全心全意,那也好。未来,若你还要继续用我所不意愿,所不适合的方式对待我,我只会一直活在一个持续受伤害的身体里,我也会一直忍耐再忍耐,直到我不能再忍耐为止。我无法使你以正确的方式待我,但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这些性质,这些相爱的道理。唯有完完全全地爱著我,或勇敢地来告诉我,说你要跟我完全分离,你不要再接受我的爱,并且禁止我再给予你爱,你要退还我的爱,勇敢地来跟我说 清楚,然後,我们必须彻底做到在现实里完全分开。唯有这两者才是对待我的正确方式,其他都不是,都会使我受著伤害,都会使我没办法喜欢你,尊敬你。你要明白,只要你能在你的内在达到「真诚」,无论我们是长相厮守或永远分离,你是不会真正伤害到我的,尽管生命相分离,我们也只会相爱得更深。至於更高层的「爱」的问题是不须再说的,是的,即便未来要再发生任何事,我们确实是相爱的(你也已经相同地回答过我),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属於你的,而你还不知道你也是属於我的,差别在此。然而,在我们出生之前,在我们死亡之後,无际 之外的交会点,我们是相属的。我们在这一世里必须一点一滴地去「知道」这件事,无论透过任何方式,经过任何路途。絮,我最爱的絮,如何我才能让你明白我所体验到的,关於我们「爱的整棵树」是什么样子!絮,请听到我说,你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全部,我是属於你的,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永远都是。「属於」这两个字是早已铭刻在那里的,只是过去我不知道这个动词,也不知道原来是你,真的,过去我所明白的与「属於」相差很远,并不是因为任何缘故,也不是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更不可 能是因为你爱我多寡,只是因为「属於」,是完全无可比较,无可选择的。「爱你」之於我是一种压倒性的命运,虽然你不能长得和我一样快,以致使我受苦受伤,但确实就是你,人神鬼都可以知道的,我确实就是属於我的絮,我的生命就此被绣缄起来,我也准备好要接受这样的命运。虽然有时我确实是感叹老天派给我一个速度差异颇大的人去「属於」,有时我也确实深恨著你在现实中对我的种种作为与态度;这段期间内,我感觉到不被爱与不幸,几度你待我如仇敌,几度我觉得你无情无义,这些全是其来有自的故事,全是真正的情绪。我无法说现在的你令我喜欢,我无法说这一年内的你值得 上我的爱,然而,我并不认为整个的你真就如此。为什麽呢,因为我了解你的生命,我了解你在你成长史中所在的位置,以及当下那个位置的优渥与缺失,我也了解你是如何被我的狂暴变得如此的,所以,我并不认为这些深恨与不喜欢不可化解,也不会就此决定或截断了你整个人之於我的意义。我也不认为你会一直如此,相反地,我相信你会愈长愈好,甚至比以前完全爱我的你都好,我就是相信如此。更重要的是,当我被你丢弃、践踏濒死之际,我也刚好明白,我对你的爱并非一种疾病,并非因为需要依赖你,更非因为你身上能给予我什麽东西,也非 因为我有特别伟大之处,而是因为超乎这一切之上的某种命运。我不知道这命运什麽时候才会被你体验到,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定会的!我自己就在这种命运里,值不值得已经不是重点,有其他人较你更善更美也改变不了什么,即令你再来伤害我更多,你之於我的意义也是一样的:我属於你。如今我自己由於怨恨变得丑陋不堪,也由於你不爱我伤害我而待你如仇敌。我告诉自己必须先化解心中的仇恨,或是试著引你来化解它们,使我能再纯美地对待你,否则,没有办法使你变回应存的美与善;如同要把你脸上的污泥擦去,才能使你对我流露出你本来的面目。 当你决意要对我显得愈来愈庸俗,以至於我完全无法喜欢你这个人,或是你要更严重地伤害我的时候,我并非没有意志,没有自由可以选择离开的道路,相反地,我愈知道你对我的意义,我愈有意志,愈有自由可以走远,远离你的伤害,远离你的不是,因为爱不仅仅是需要而已,更重要的是要来爱你,以及使你明白我的本性。远离,我仍然是属於你的,我一直都会在同样一个爱你的位置,不会有别人进来或取代什麽。远离,不是放弃你,只是无法再接受你以我不愿意、不适合的方式来对待我,不愿意待在一个一点都不美丽,一点都不符合我本性的关系里, 也要叫你真正地知道自己的不对。我不会纵容你的不诚实与不对,是不对我就会以某种方式让你知道。然而,我也仍然愿望著你不要离开我,让我可以*直爱你,让你可以一直在我的爱底下,和我共同成长到适合、水远相爱,也愿望著自己不要因为受不了而离开……我已失去了你,不会再失去更多了,即使你去结婚生子或死亡,我真的都不会再失去更多了,你能了解吗?生命的忧伤怎麽说也说不尽,唯有在艺术创作里才能表达得比较好……我为你感到忧伤,为其他我爱过的人感到忧伤,更为自己感到忧伤,而这样的忧伤是无法与现在的你分担的,因而我也更忧伤过去我一直都在与你一起分享、分担生命中的这种忧伤。是的,过去无论好坏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分享我们生命里的烦忧、挫折、痛苦、美丽、新经验、新发现,以及我们对彼此的思念、渴望、爱、疼惜与呵护;是的,絮,我最深最美的爱恋,尽管过去你有时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感受,尽管我也总是挫折你对我的理解,轻易地否定你的生命经验,但过去两年八个月,我们确实是结合成一个共同分享分担的生命结合体,这个结合体是任何人无法取代你、取代我,这个结合体是我死也不肯放弃的,这个结合体就是我们的爱。我忧伤你放弃了这个结合体,我忧伤现在的你不再愿意与我分享分担 我们的生命,我忧伤,无限忧伤啊……PS:找到误以为寄失的第五个信封了,就把第十书的内容装进这第五书的信封吧。【第十一书】五月二十日絮:我的灵魂好寂寞,那样的寂寞是寂寞到我不愿对你表达的,因为我没办法对一个抛弃我的灵魂,抛弃我的生命,将我的生命置於死境而毫不在乎,无感麻木於我所遭受的伤害与灾难,且又恶意将我放逐在国外的一个人,我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人述说我最深沉的寂寞,我已经能够少恨你一些了,只是深深地寂寞。我试著在我心中化解你之於我冲突得极尖锐的爱恨的两重性,我独自默默努力著,没有任何支援。你伤害、欺骗我的一切表现似乎在减缓下来,然而我也无从了解你,信任你。你愈来愈习惯於消极,愈来愈自在於躲藏在沉默里,即使是一句话的努力,或任何帮助我化解伤害的尝试,对你来说,都变得困难,任我去死就是之於你最自然的「速度」与「平静」。我永远都不能明白为何你能变得如此冷漠无情,似乎你还认为你的冷漠无情是自然,是理直气壮的,你甚至不准许我回到自己的国土以免妨碍你的生活,以免「受伤害」。原谅我这麽说。我常在想自己还有勇气叫「悲剧性」再发生吗?轻津说人生充满Rupture(断裂),就是如此,然而一定得如此吗?我生命中所爱过的人都曾经很粗鲁,很愚蠢地对待过我,年少时代我也曾经很粗鲁,很愚蠢地对待过他人,然而,我 不明白,为什么人一定要对自己所爱的人如此粗鲁,如此愚蠢?人难道不能透过更多的内省,更充分地了解自己及生命,而能不再如此伤害自己所爱的人吗?我相信是可以的。就是因为彼此间有粗鲁,有愚蠢,人生的「悲剧性」才会不断地再发生,人生才会充满Rupture。然而我想我自己的人生这样是不对的……我的人生应该划下休止符,不要再增加任何悲剧性与Rupture,且该去化解过去所有的Rupture与悲剧性,减少自己生命的悲伤与寂寞,减少我自己的了baggage才是。絮,我挚爱的絮,至此我已明白该如何去对待与我生命相关的人,过去或现 在相关,关於所有的人我都明白了,这个明白的过程好漫长,花了我整整十年关 上又打开的过程,未来要再遇到的人也都可以清楚地放到这个架构上。三年了,关於我自身的错误,我内在性质的缺陷,或是我该正确对待你的方式,这次也总算让我对自己清算清楚,我希望这次的清算痕迹能将未来所有我们之间的情节先编织进去……我一下明白这么多道理,我会早夭吗?我渴望和你恢复以往的「亲密感」。我不断山口问这整个过程我们是如何失去「亲密感」的……是自我移居Foyer,我们的互相了解不再那麽全面、彻底之後开始出问题的吧。我在巴黎过著挫败不堪的生活,对自己的生命,及我们能否在一起这件事失去信心(我重看我在Foyer给你写的告别信,可怜复可怜的爱情啊),我在强烈渴望立刻与你生活在一起,或是离开你以终止这种渴望的两极间摇摆,使你既受挫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我,而我既伤心你不明了我的真实情况,更因你迟迟不愿做出决定而更无以为继。当时在Foyer确实是无助得很,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这种渴望而孤单的等待生涯……记得四月跑回去看你再回来,对你失望透顶,觉得你不爱我,工作家庭种种种种的你的现实都比我重要,我经著那样的生涯,你的假期甚至都还不愿到巴黎来看我,说要来巴黎看我都是说说而已(这倒真的是一种长期的传统……)当时这些感受背後的认知,到目前为止,竟然一直是对的……但起码那时你还愿意说来看我,如今却巴不得我不要回去打扰你……当时我在巴黎的资源有限,没有今天足够多的朋友、足够流利的法文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少孤单些、少挫折些,之於那种独自等待、思念、渴望你的生活实在是弹尽粮绝、无以为继啊,唯有决定斩断一途,其实只是不得不逃开对你绝望的渴求罢了然而逃不开啊,它像脚镣一样,铐住我这只大猩猩,拚死命要冲出去,头破血流还是出不去,所以痛苦的熔浆喷涌出来,把我们之间一切的「亲密感」都烧熔了。你既来不及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也不及知道怎麽对待我之前,我该死的「愤怒」已把一切你对我婴儿般的「信任」都毁掉了。然後是漫长直到现在且愈来愈不动摇的你对我的「冷漠」,我相信你也是恨我的,只是你表现伤害与恨的方式便是「冷漠」。说到这里便是重点啦,你之於我的eros(爱欲)在此开始分裂冲突得厉害了,有关爱的部分是继续在生活里给予我、照料我,但恨的部分表现为漠然、封闭与拒绝……因而我的「爱欲」也跟著错乱起来,我的痛苦也更剧烈了,得不到你的爱欲的我的确是疯了,疯得厉害,我真是疯到登峰造极了(笑)……为什麽笑你知道吗?因为我对於你真是一种fatal,致命的热情,致死的热情啊(所以最後除了死或无条件臣服於你,永恒地隶属於你之外,别无他法)(「爱欲」最後的规则就是如此,「性欲」「爱欲」「死欲」三者最强的时候是一致的)。我原本热情,加上你对我而言是致死的人物,所以死路难逃,想起来还是很痛苦啊,「得不到你的爱欲」这几个字就足以使我心碎,真是心碎(而不是被伤害)……我接受你的给予与照料,却也不断错乱地感觉到在你的核心里我并不被爱;我一面给予你更强的爱欲,一面却又不断地质疑你、否定 你、压迫你,且自己也生著匮乏的病,直到你所潜藏的那部分敌意开始外转为伤害我的行为,自私、不忠或不断地述说离开及不爱的讯息,更是最极端的漠然与敌意。至此我已完全转成一个攻击与破坏的狙击手,互为仇敌的关系已然建立,你我人格中最负向的质素都毫无节制地被推到极端,可悲的是我们彼此都停止不了这种极端化,且还努力要去「善待」(或「爱」)对方……经过这么多事,我必须痛彻心肺地说,有两件对我意义最深的事,也是我最痛得说不出口的事:一是当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你的时候,我内心已明白我完全失去你了,我在内心哭泣得很厉害,潜在地明白我已挽回不了你,我开始活在被恐 惧被噩梦所折磨的日子里,恐惧失去你,恐惧被你抛弃,噩梦里的内容全都是关於你不忠的情节,难以扼止地打你,也用更残暴的方式杀死自己……直到现在我仍未完全摆脱这些使我哭喊而醒的梦。第二件事是在巴黎的这段日子,你几乎是完全在「性」上抗拒我的,可说你一点都不欲望我,一点都不喜欢和我做爱,这近一个月来,我才有办法面对这点,才能明白这点,经常想起来就莫名大哭……没有办法面对我们的关系竟被我们弄得糟糕成那样,叫我痛得不想说出口,叫我痛得一靠近Clichy的记忆就像触电般地跳开,太痛太痛了…… 原本我决定就此相忘,自己要完全改变一重人格去活著,做完全与我原有特质不相同的另一个人,那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容易,完全是可想像的,而过去长在我身上那些甩不掉、掩饰不了的特性似乎也可以轻易地就脱落了……从东京回来之後,我慢慢感觉到我「性欲」的性质在改变,这个变化对我大神奇也大私密了,像地壳变动一般使我有点不知道该怎麽办,我甚至不是很清楚是哪些原因导致如此:我感觉到我「在变成一个『女人』(一个庸俗般的「女人」的定义),或可能变成一个『女人』」。月经变得非常规律,有一天清晨梦 到你,惊醒的第一秒,直觉到月经来了,果然是,且是最准时的那一天,我真感 觉到某种神秘的关连。我也在梦中看到自己留一头长发「女性化」的样子,我也预感到自己在爱美,脸庞在变美(「女性」的美丽)。有一天,轻津注视著我的脸告诉我我长得很美,且是那种男女两性都会吸引的美,我的确意识到自己的脸及动作线条都在「女性化」。我的性欲也开始变得具有「接受性」,我仍然在幻想你,但是比起从前一直爱你给予你的方式,现在我似乎更想要你爱我给予我……我也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跟男人发生性关系(如果要有纯粹性关系的话,或是说开始以为一个温柔真诚的男人(像博士班Eric那么「纯粹」品质的男人)可以跟我有完美的性关系。一段时间里,种种可能性多到我受不了的地步……我怕得很厉害,怕这之间只要有一个真如同Eric那样智性与灵魂的男人,掉到我身边,我就会去吸引他,然後去「变成一个彻底的『女人』」,那是完全可能的,变化後的我也完全做得到。我怕得厉害,因为那是一个可以彻底使我从对你的性与爱欲里逃开的方式,最完美的方式。我怕那种诱惑,它不是「性」或「背叛你」的诱惑,而是那种「离开你」的诱惑,那种想要无声无息地自你生命中永远消失的诱惑,一种永远「取消」自己,使你永远再也「找不到」我的诱惑(我似乎总是在寻求某种「绝对」的方式来爱你或被你所爱。我想从某种相关於你的「性欲」的绝望与挫折中逃离是很可怕的关键,我想这是我死亡的核心,我迟早会因这件事死或再死一次。我很恐惧这件并未真正结束的绝望与挫折,我很恐惧我还要因为这个东西再死,那对我是非常暧昧难言的痛苦。小咏在东京一句话就说中了,她很快地明白这次是一种什麽样的关系使我掉到死亡里,我猜她在台北看到你的照片时就明白你之於我是什麽了,她可能明白得比我更多更快,她在东京只说你还不能懂得我对你的这种激情是什麽,当然 轻率之间就会把我弄死,我想她是非常希望我放弃你以平安活著的吧?「性欲」,或说是「性欲」的发展,在爱情关系里占著很神秘很关键的位置。过去我和水遥、小咏的关系都是我以为她们无法欲望我,所以才有那么大的扦格在其中。我一直认为之於她们是性欲在带动全盘的爱欲且决定一切。从前水遥明白地拒绝我,所以我伤心地走开了。小咏则是暧昧地接受我,但她的态度却总像是她需要的只是男人的身体,可是她也未曾表明,直到今年的一封信里她说她明白「男性」在她体内是什麽意义,我整整哭了一天,因为那算是证实了她是 如我所想的样子,而过去我也是因为这种「男人VS.女人」身体的问题而完全封闭了我对她的性欲。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而且刚好相反。小咏後来才有机会告诉我她所谓的「男性」是什么。原来那并非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人格、意志、灵魂上的「男性」,而这「男性」说的正是我,正是因为只有我和她所爱的那个人身上这种「男性」够强,她才能欲望,也锁住了她对其他人的欲望。这是花了她三年才明白的事,她对我的爱在她身体里经过三年的成熟才使她完全明白这个道理。结果我和她在爱与性上是和谐,对等且均质的,她热情的程度也是我一直需 要的,我想这次正是因为她给予我的爱与性我才活起来的。水遥则是终於开口说出「我最需要知道的事」,因为我要她一定告诉我当年为何不愿选择我。确实是因为性。她说我逃跑的那个暑假,她懂得我怕的是「性」,突然间一切都全懂了,然後她每天都很想我,直到有一天晚上阴部莫名地流血了,那晚之後她说她很恨我……然後就变成那样,她完全拒绝我。当她开口告诉我这件对她意义重大的事时,我相信之於她这个第一次性的罪恶或不洁感已经被她面对了,而那种女人被第一个爱人夺走贞操的恨是很典型地出现在我们 的故事里,我就这样被牺牲掉了,再回到她眼前的时候,我看著她与她的新情人 建立了完满的性关系,然而我相信我之於她一直都是最深最纯真最专注最毫无保留的爱恋对象,而且现在的她是可以与我有关系的,但是我并不想介入她的生活,也不会再跟她有什麽密切联系,因为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是无法与她并立,且足够爱她的,她更适合的是别人,我会当她是远方的朋友。在我几次与女人的恋爱关系里,原来「性」本身对我一直都不是问题,我一直渴望女人的身体,需要与我所爱的人做爱。自年少光阴与水遥在一起,我想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爱女人的人,我对她的性欲很明显,那时我也只渴望女人的身 体,我是Positive得不得了的爱女人的吧,且随著年龄渐增,我的热情更Positive更强,这才可观。小咏说得没错,我有很强的「男性」,且我是天生热爱女人的,所以与我相爱的女人根本就不需要已有先爱女人的性倾向,只要对身体器官没成见,能与我在爱与性上相爱都是自然的。因为在性爱关系中,真正重要而可激烈稳固持续下去的是热情之Positive(阳)—Passive(阴)的搭配。我最渴望的都是最阴柔最Passive的女人,我不认为我对女人的性欲与结合和「男人」在渴望「女人」时有大大差别。我想真正的激情里性与爱是一体的吧。我很庆幸在水遥之後遇见你,对於一个性与爱的能力都真正成熟的我而言,你确是我渴望得要死的女人,那真是压倒性的欲望。最Positive的生命被一个第一秒就揽住她的Passive的生命所热烈吸引,之後这狂热就持续地燃烧到第三年,包括生活在巴黎的七个月,我都是分分秒秒渴望你至极的,它并非短暂如昙花般的激情,我只能跟你有婚姻,只能属於你,否则我绝不可能对任何人忠诚,因为我的热情太强,若非有一个你在那里,我会很容易厌倦一个人、不满足而过著放纵的生活。是的,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能使我的性与爱集中纯粹成这样的。说来吊诡,最需要纵欲的人也往往最能禁欲,和尚和唐璜最可能是同一个 人。我只能为你一个人守贞,完完全全地给予你,为你保留在那儿,那是我爱你的方式,我需要那么深、那么彻底地去爱你。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你明白,我对你的渴望是超出被爱的满足或性的满足之上的,我渴望的更是整个生命,整个性灵的相结合,我所渴望的更多:(找到一个人,然後对他绝对。)这句话是我过去写在信里的话,现在更清楚了,我所要的更是如此。在这里,你确实是不渴望我的身体,不喜欢跟我做爱,也许你会说我对你一直都大Heavy了,在巴黎你更是吃不消我吧,因为我真是要你做二十四小时的情人。关於「热情」的表达与需索,我们之间的类型差异是使你没办法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想到这点现在我已经能够微笑了,小咏说得更有趣:总之,你就是把人家用尽了,人家才要跑掉。应是十之八九吧。我热情的强度与表达有时连小咏也要受不了,她已经是热情的人,可是她也说虽然我没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但她就是能够感觉到我体内热情的需索大强,连她都觉得压力大。唉,她说的正是我的问题,也是我把你逼走的重点啊。你常说我太沉重了,你说你要的是清淡的关系。常常想到这点就很恨自己;恨透了自己原来的特质,恨自己太强的 热情,大强的Positive,恨自己大渴望大需要你,恨自己对你大强的占有欲,恨自己太「男性」(也是这个恨在逼著我「女性化」吧),恨自己因为热情而容易生病又容易自毁,恨自己太容易痛苦,恨自己对你过度的需索使你紧张使你窒息使你受压迫……恨这一切特质使你不喜欢我,受不了我,不愿意与我亲近,使我们之间丧失了亲密感,使你抛弃我,背叛我,使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当你在电话里喊著(我没办法跟你生活在一起时,我的眼泪滚了出来……若说很,我最恨的人其实是我自己!PS:过去三年的美好与伤害,我确实是没勇气去面对所有的细节(小说的主要情节),美好太美好,伤害大残酷了。昨天又看一遍《雾中风景》,小男孩看见一匹驴子死了,哇哇地跪在银幕正中央哭得好伤心,我也哭得好伤心,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男孩,我真是变成一个会为动物之死哭得那样伤心的,纯洁的孩童……和白鲸一起走在散场後的绚烂巴黎夜风中,她说电影好美,可以今夜就死去,我说此刻有个人在身旁懂得电影好美可以死去,今夜真的可以死去……电影是如此,生命是如此,爱情更是如此,是不是?把这十一书收进抽屉吧,细节我面、对、不、了。能挖掘的,必须使你明了的「感觉」,我已经写出极限了。关於我们的爱情,来年,我们写更完美的小说,材料先存起来,好吗?不再寄给你了。J'ARRIVE PAS !【第十二书】五月二十三日越过一座山峰,被满山谷的眼泪淹没,必须吞下大多大多的伤害……翻过去了,就更尊严、更真实地活著了。在各个方面,我都再没有不满意自己了,我果然变成一个我自己所喜爱的完美的人了。事实上不应该认为还会有人更爱我了,我所恩受於絮的已太多,多到我不能对我自己心存侥幸,心存侥幸说我还能再去爱另一个人,说我还有资格再去对另一个人的生命负责,欺骗我自己说我还想去做另外一件事,说我的人生还想去完成另外一件爱情。我明了我的心「要」什麽,它归向哪里。 纯粹。我的生命里所要的一切准点,献身给一个爱人,一个师父,一项志业,一群人,一种生命,这就是我想活成的生命。真诚,勇敢与真实,才是人类生命的解救。这是我来法国所学到最重要的事。这真诚,勇敢与真实是随时可以面对著死亡、肉体的极限痛苦,甚至是精神的极限痛苦;也是这真诚,勇敢与真实才能抵抗来自他人社会政治的迫害。保持自身生命状态「随时随地」的真实,而寻求让自己的生命状态可以保持真实的 「生活条件」,才是学习「生活」。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人生中对我最难的是「尊重他人的生命」,因为唯有彻底地谅解之後才有尊重可言。没有「智」是不可能有悲的。「命运」这件事是个庞大的主题,「命运」主要是由「奥秘」及「生命的材质形式」所决定。人只能「迎接」奥秘并「认识到」自己生命的材质形式才能超越命运,并且活在真实里。我是个强者,我只能比我的命运,我的人生情境,比其他所有人,比人类的灾难,比我生命的病痛,比我的生死,比我的天赋更强,活著代表真善美,死了成为「绝对者」「永恒者」。人唯有在最深的内在贯通、 一致起来,爱欲和意志才能真正融合得完美。而这个「在最深的内在贯通、一致 起来」不是在「心理治疗」层面可以达到的,它主要是哲学和宗教性的。「爱欲与意志的融合」正是我论文的主题。司各特说人若不能心安理得地适应社会,适应大自然,就注定一生不幸。世俗性,功利性,占有性,自私性,侵略性,破坏性,支配性……这些都是他人身上令我厌恶的性质,我也是因为社会里无所不在的这些性质而生病,受伤,逃开,简单地说,因为这种「他人性」而使我的生命被迫在他人面前不能「真实存在」,受到扭曲与伤害,由於这些「他人性」,人类不能接受一个人真 实的样子,甚至由於他人的不接受,自己也没有能力活在自己的真实生命里。这是我的生命在社会里受著剧烈的伤害,无法活在一种如我所渴望的真实与尊严里的因由。然而我必须逃开这些他人的性质,无法与这些性质相处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我心中的这些性质吧?我是属於「艺术热情」的材质的,然而如今我却真正渴望过一种农夫的「田园生活」,或说是更纯粹的「僧侣生活」。这两者可以相容吗?人与人的不能互相忍受,实在是罪恶。人自身生命没有内容,不能独立地给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实在是悲哀。这两件事使我创痛。 我想没有一种痛苦是我忍受不了的,只要我知道我想活下去。唯有我的生命不再需要絮,不再能够从她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不再对她有任 何愿望,不再对她有一丝「占有性」,我才能如我所要的那样爱她,尊重地的生命,平等,民主。客观性。在成为Tarkovski那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家的道路上,客观性是我接下来的主题。我自己正是个「僧侣」的生命,二十六岁的僧侣。我之所以爱上絮,一直爱著地,、永远属於她,正由於她纯粹的品质啊。五月二十五日无疑地觉得人实在是愚蠢、粗鲁,每一个我所遇见的人都是如此愚蠢、粗鲁,我不明白人类何以那样愚蠢、粗鲁,我不明白这件事。我得有智慧起来,我的人生不要再做出任何愚蠢、粗鲁的事了,我发誓。我该发怒,我该怨恨的也都叫它们发泄光吧,不要再需要任何发泄了,不要再需要任何爱或恨的发泄了,真的。我觉得我背上的重担似乎减轻了一些,或许是在电话里把每个点都清算清楚了吧?我的怨恨需要被发泄出来,絮的怨恨也需要被发泄出来。如果两个人的怨恨不发泄出来,爱也不会流出来的。这彼此心中的怨恨正是阻挡我们继续相爱的罪魁祸首。激情。人生真的没有拯救吗?我不相信。激情,痛苦复痛苦,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承受的。有激情才好,才知道自己生命所要做的是什麽,而人生在世,真正重要的是领悟到有一件什么事是自己真正要去做的,有一个人是自己真正要去爱的。只要领悟到这一切的意义就好。如果是真正的领悟,那人生也就不再有什麽受不了的痛苦,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唯有痛苦与死亡能使一个人深刻,能叫一个人明了什么是「真实」。絮还没长得够大,还没尝够痛苦,不可能知道什麽是「真实」的。激情的痛苦,不是不可胜受,不是不可超越的,它是可以靠著宗教,大自然,运动,生活和人类的互助来胜受来超越的。重点是知道有一件什么事是自己真正要去做的,人知道有一个人是自己真正要去爱的,人知道「因为如此」所以要活下去。Tarkovski说得很对,艺术家的责任是唤醒人类爱人的能力,在这个爱人的能力里再发现内在的光,内在关於人性的真善美。宗教往往不知如何去与人类交谈具体命运的内容与主题;然而,「每一个人类」都是需要被理解的,理解属於他们个人具体命运的内容与主题,透过他们的「旅途」而使他们明白生命的道理。我不能只是个治疗师,不只是个哲学家,宗教家,更需是个艺术家,且我主 要是个艺术家。如果絮再来巴黎,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要使她快乐,使她快乐,使她快乐就是全部我想做的事。我要以全部我所懂得的方式,适合於她的方式,使她快乐。我要使她明白我是懂得她的,我是能够爱到她并被她所爱的,我是适合她的人生与品质的。要使她明白她误解我了,她误以为我不能使她快乐,她误以为我不能过一份快乐、无痛苦的生活,她误以为我是势必会轻蔑她,伤害她的,她误解我生命的本质了。我想让她明白我生命的全貌,我完整的生命。我要骑脚踏车载她去森林,做早餐、午餐、晚餐给她吃,睡前和她一起听新 的音乐,念诗给她听,白天有固定的时间我要工作,而她可以单独地去做她想做的事,傍晚我们一起塞纳河边散步或逛街……白天我想陪她去逛罗浮宫,晚上和她去Villete公园看夜景,带她去看AngeloPoulos的电影和听Algerich才那样棒而狂野的音乐会,看像Brancouci那样具原创性的艺术展览,或是像Laurent那样深刻演员的表演,一起在巴黎四处拍下我们的生活照,日常缝隙里我们一起洒扫庭除……如果她还有机会待得更久,我写完小说要开始写诗给她,或用其他的艺术工具创作新的东西给她……我要给她一份如她所适合的规律,清淡,宁静,温柔,惬意的日常生活,唯有这种品质的日常生活是能使她快乐的,并且只有具备如此气质的我是真正能使她生命充实的……我们不需要任何身体上的亲密,我们不需要多交谈什么,我也不再需要任何激烈的东西,或是从她身上再要求什麽热情或爱的保证,我想我已快速长大,长大到可以给予她一份真正适合於地的爱与生活……我要和她在、心灵上彼此再感觉到非常亲密……自杀。至於那些击碎我们这份美好生活的愤怒与敌意,一整年来深深埋藏在我们心底的愤怒与敌意;至於这半年她对我所作的错误,使我在生活里承受不住而终於结构崩毁的那一面,她对我的冷漠、自私、伤害、不爱、背叛,这一切在我身体里所积累的沉ke,所凿砍的痕迹,我的种种暴行以及她对我日益加深的怨恨,甚至最终地对我所犯下的罪恶──这一切我都不会再反射到她身上,倘若这一切还要继续发生,我也不要再因为这些而扭曲我要真诚待她的品质……一切都只要投掷进我的死亡里就好,一切都要结束在我的死亡之上,一切我对她的恨及对我生命的不谅解,都要在我的死亡里真正地销融,我要和她在我的死亡里完全和解,互相谅解,继续互爱……而我的死亡也是一次彻底向她祈求原谅与忏悔的最後行动,一次帮助她真正长大的最後努力……自杀。然而,恰恰与从前想死,想从活著里逃掉的欲望相反,如今我感到前所未有地喜爱生活、生命,喜爱活著,对未来,对自己能在自己的人生里,成为一个令自己满意与尊敬的完美的人充满希望与信心。我明白过去我所办不到,我所改变不了的某些大格,某些性质,如今对我不再是问题,过去我一直打不通的某些管道我如今也打通了,我整个人散发著光芒,我清晰得不得了,我明白这一整年来所发生的来龙去脉,我明白我真正想过的是怎麽样的一份生活,更获得我过去一直想企求的自信及想像,彷佛那样一份生活如今就在眼前,只要我伸手就可以够得著的……尤其是如今,我并不觉得我还如从前那般特别地痛苦著,相反地,我感觉到这可能是我最光明,最健康,最不怕痛苦的时期,我似乎一下明白了许多关於「痛苦」,以及如何胜受痛苦,超越痛苦的秘密……是的,这次我决定自杀,并非难以生之痛苦,并非我不喜欢活著,相反地,我热爱活著,不是为了要死,而是为了要生……是的,我决定自杀,那就是整个「宽恕」过程的终点。我并不是为了要惩罚任何人,我并不是为了要抗议任何罪恶。我决定要自杀,以前所未有的清醒、理智、决心与轻松,因为是为了追求关於我生命终极的意义,是为了彻底负起我所领悟的,关於人与人之间的美好的责任……我对我的生命意义是真正诚实与负责的,尽管我的肉体死了,形式的生命结束了,但是我并不觉得我的灵魂就因此被消灭,无形的生命就因此而终止。只要我在此世总结是爱人爱够,爱生命爱够了,我才会真正隐没进「无」里,如果在这个节点,我必须以死亡的方式来表达我对生命的热爱,那麽我还是爱不够她,爱不够生命的,那之後,我必然还会回到某种形式之中与她相爱,与生命相关……所以肉体的死亡一点也不代表什么,一点也结束不了什么的。是悲剧吗?会有悲剧吗?九二年底我梦到的絮悲凄至绝的眼神,是在预示这场悲剧吗?那是我死後她的眼神吗?她是在悲伤我的死亡吗?经过三月的灾难,我已死过,我已真正不惧怕死亡了。相较於我想追回的这段爱情的本来面目,相较於我想完成的人生闪耀的美好灿光,肉体的痛苦并不算什麽,我挨受得住的,我会微笑的。【第十三书】不要死。我不畏惧谈死亡。可是,不要抗议地死。那种孤独与痛苦令我痛不欲生。所谓生者何堪,是的,即便是活著的现在,想及你的痛苦都令我感到何堪,何况当我想及一个个夜里消逝的你的形体内那些呐喊与不平……我无论如何不能面对这种痛苦,然而,也不是为了自己害怕痛苦而要毫不理解地去劝阻你的死亡,而是我明白你的生命,你当真杀死它,那种意义的毁绝令人对生命感到彻底的不义与无助,倘若生命连你都不要,还有什么情理可言?──九五年来自东京的关键信时间是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九日凌晨十二点半,我二十六岁生日。爸爸妈妈刚打电话来,祝我生日快乐,我悲不可抑。他们对我如此尽力,他们已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我,我当真杀死我的生命,他们会如何痛苦?是的,小咏说正因她了解我的生命,(你当真杀死它?)小咏小咏啊,知我如你,可知我死期已届!然而我还有那么多萦绕我心的艺术计划尚未完成啊!知我如你,我要说我这短短的一生你已给我足够了,我的这一生唯有你是真正了解我的悲剧我的深刻度的,你之於我的爱是艺术性的,向你致最顶礼的谢……小咏,我的死值得吗?值得你的崩毁,值得父母的崩毁,值得所有爱我的人崩毁,值得所有知道我性情秉赋的人们惋惜吗?值得吗?小咏,这麽多的眼泪…五月二十八日絮:今晨收到你寄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整套古典音乐杂志,很高兴。我开始自己站稳,不再外求,我开始进入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题……我必须对我的生命具备客观性,那是真的。囤积著许多给你的信,囤积著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我之所以没办法再把写给你的信寄出去,那也是客观的。因为在现实的客观理,你确实不是我所想要去爱的那个对象,你确实不是我所在生命底层和她相关连著的那个人。虽然我深深地渴望和你说话,写信给你,对你述说,因为我的生命必须做著这些,非如此不可,因为我确实是只曾和你建立过那麽深的结合体,我只能在那麽深底对你述说,我只欲望著那样对你述说,不再能是他人。此生我所要的正是那样的述说、沟通和创造欲望:和另一个人类能形成那样的关连。我已获得,我已在那样的关连中,我已达到我的内在幸福。然而,把我的信寄出去,把我的绝对、美好及德行给予现实中的你,却是使我被激怒、挫折、受伤害……想念你。这三个字已没办法那麽单纯地说出口,已不知该如何去描述想念你的状态。唉,只能小小声地在心底偷偷问自己,之於你,我真的还不够美吗?你的生命没有我来跟你说话真的不会有点寂寞吗?我怎么都不能明白为什麽你要抛弃我这份属於你生命的宝藏呢?絮,我不尽明白人生的道理。“Femme,je suis retourne, ”(Alexandre le Grand)多美,多美的Alexandre啊,多美的爱恋啊,超越生死,多美啊,美到我想哭泣……Alexandre,那就是我,不是吗?我就是Alexandre,不是吗?那正是我的原型,我内在的胚胎正铅印著如此的记号,我就是要如此地在我生命中去爱一个人,一个女人,贯穿生命地去爱,供奉全部的自己於爱之面前……献祭整个生 命给我的爱人……啊,那正是我生命最深的梦:找到一个人,对她绝对!Alexandre就是我,我就是 Alexandre!「致不朽的爱」(Beethoven)除了绝对的爱之外,都不叫爱。过去我所爱过的都不算爱,从今之後才可能是爱。「幸福是一种绵长而悠久的充实,一种稳定和平静。」这是你从前无意间抄给我的句子,我也因而明白你人生所要的幸福即是如此。如今我真的达得到吗?或许我的热情本性使我的内在并非完全如此,但是,在对待的交接面上,我想我可以做到如此。我希望如你所愿般地待你,给予你,爱你。 絮,你不知我是如何在爱著你,终我一生我都会在这里,我都要如此爱你,你不明白我是如何在爱著你,或说你不愿明白……你看轻我及我的爱之价值,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