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似乎已经看见,什么叫做盛极必衰。” 话虽如此,皇帝所赐,权势象征,还是得欣然领受。元宁元年冬,谢殊入住静舒台,自此没再上过朝,一切事务只在阁中处理。 从没有过这样做丞相的,但司马霖没有怨言,百官更不敢多话。 这事儿属沐白最兴奋,如今就是五品官员看到他也要点头哈腰,巴结不已。他期待已久的大谢府荣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光芒万丈啊! 卫屹之没能扶持司马霆即位,却依旧时常和丞相待在一起,这让大臣们百思不得其解。 寒冬已经走到尽头,房中炭火却依旧烧得很足。他在谢殊身旁坐下,待手上恢复了温度才握住她的手:“这些人都没安好心,让你搬来这里,无非是要分开我们。” 谢殊忍着笑:“外面有传言说是我迷惑了你,让你连扶持的是谁都忘了,你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 “那怎么行,沐白肯定看不住你,我不来,你又要没日没夜的忙碌,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子?” “怎么会呢?”谢殊与他十指紧扣:“放心,你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舍得先走,肯定会好好调养。” 卫屹之捏了捏眉心,谢殊肉麻起来,他也只能认输。 晚上外面忽而下起了大雪,卫屹之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谢殊为了图方便,看过的奏折文书许多都扔在床上,要赶着收拾已经来不及,被他看见,又是一顿数落:“果然你只会说漂亮话,这就是你好好养病的成果?” “这是偶然。”谢殊挽住他胳膊,想学着别的女子撒个娇,憋了半天实在不会,只好宽慰他道:“我精神不是挺好的嘛。” 卫屹之托起她下巴:“那我倒要看看你精神到底有多好。” 红绡帐暖,谢殊手揪着被子,呜咽般道:“你要再这样……以后就别来了。” 卫屹之笑声醇醇:“这样才坐实了你迷惑我的传言啊。” 谢殊踢了他一脚,却被他握住脚掌,愤懑地背过身去。 司马霖果然对政事不怎么上心。开春后整个宫中忙着准备春祭,天子亲耕,皇后亲蚕,祭告上天,鼓励农桑。这是自古以来的大事,他却毫不关心,每日大半时间都在宫中陪伴着小公主,要么就是在佛堂礼佛。 大臣们担心王家坐大,已经迫不及待要把女儿送入后宫,奏折上了好几道,却如石沉大海,最后只能去骚扰丞相。 然而谢殊终日待在静舒台里养病,覆舟山下有重兵把守,她专心做着幕后丞相,谁也见不着面。 如今早朝之上,但凡发言都要先习惯性看一看右首位的卫屹之,谢殊大权虽在,人却不常露面,终究还是有些影响。 谢子元等人都很心焦,找了个机会去求见谢殊。 天气渐渐炎热,隔着一扇屏风,左右婢女打着扇子,谢殊卧在榻上,听他们道明来意,毫不意外。 “如今战事平定,各国对峙,势均力敌,天下兵马大权尽在武陵王一人手中,终究是个祸患,何况他支持的终究是会稽王,丞相切莫犹豫,以免错失了良机啊。”谢子元拜倒在地,言辞恳切。 谢殊没有作声,世家争斗永无休止,无论她做多久的丞相,这一直都是朝堂政事的中心。 屏风外的几人等不到答复,面面相觑。过了片刻,沐白走出来道:“公子累了,已经睡着,诸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无奈,只好退去。 卫屹之晚上熟门熟路地进了静舒台,一见面就长吁短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共进退的?如今底下一群人与我对着干,真是叫我万分伤心。” 谢殊撑着脸颊,也叹气:“当初是谁一出手就是二十万兵马的兵符?如今果然是腻味了,连一点兵权都不肯拿出来了,我才是真伤心。” 卫屹之就势将她一揽:“夫人何时随为夫回府,为夫再下聘礼如何?” 谢殊瞪他:“你叫谁夫人呢?” 卫屹之转了转头:“此处没有旁人了啊。” “……”谢殊扶额,不要脸这方面,假男人永远比不过真男人。 卫屹之让谢殊跟自己回去其实是为她好,朝堂如今看起来一片平静,实际上却暗潮汹涌。她位极人臣,树大招风,必然有人会暗下毒手。现在谁都知道她居住于静舒台,山中又容易藏身,守卫再严密,还是怕有疏漏。 谢殊也觉得狡兔三窟是至理名言,第二日就随他悄悄回了卫家旧宅。 不出三日,果然有刺客潜入了静舒台。 这之后谢殊只是偶尔回静舒台,几乎已不在那里过夜。 沐白越来越紧张,根据他的计算,如今谢殊短短一月内遇到的刺杀次数已经超过了当初谢铭光一年的总和,并且是方式多重,花样奇特,他觉得压力好大…… “唉,丞相越来越难做了。”谢殊摇着扇子感慨。 沐白飙泪:“公子,我觉得丞相的下属更难做啊!” 谢殊摸摸他的头:“别这么激动,最多我给你加钱嘛。” 这么一来,原本打算隐居幕后好好养病的计划泡汤了。 谢子元等人依旧不屈不挠地继续怂恿谢殊对付卫屹之,朝堂上也依旧有大臣不断骚扰她去管司马霖纳妃的事儿,她还得追查那些刺客的来源,倒比以往更累了。 卫屹之比她还累,每日公务堆积如山,回来还得盯着她喝药。 “你这身子要养到何时才能好?”他在药里加了一匙蜂蜜,顺便抢下她手中奏折。 谢殊刚好看到一半,悬着难受,又抢过来看完,眉心紧蹙:“陛下真是不省心。” “怎么了?” “不少大臣都上疏请他广纳后宫,他却始终不肯。可他膝下只有一女,少不得被人诟病,看来我只能寄希望于王络秀赶紧生个儿子下来了。” “人各有志,陛下既然不愿,你又何必强求。”卫屹之说得漫不经心的。 谢殊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味,刚要分辩,他已将药递到她唇边:“你要继续这样下去,我就真要想法子让你做不了丞相了。” 谢殊叹口气,端过药碗灌下那苦死人的汤药。 大约是被刺客的事给刺激了一下,谢殊连着几天都睡不安稳,晚上总是做梦。 这晚她梦见了谢铭光。老爷子怒气冲冲,骂她不长进,居然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她正要反驳,却听见宦官尖着嗓子传圣旨的声音:皇帝发现了她是女子,要将谢家满门抄斩。 她眼睁睁地看着谢家人一个个被带出朱红的大门,似乎门外就有侩子手等着,每出去一个就传来震天哀嚎,甚至还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她猛地坐起身来,卫屹之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说半天梦话了。” 谢殊摸了摸脸上的汗水:“没什么,做了个噩梦罢了。” 权力已经到达顶峰,却反而惴惴不安,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是为什么。 回头又补了一觉,起身时卫屹之已经去上朝。他这几日似乎格外忙碌,谢殊偶尔问他在忙什么,他也没有细说。 洗漱完毕,沐白端药过来,顺带提了一句:“王太傅这几日去了好几次静舒台,他不知道公子不在那里,昨天从早到晚等了一天呢,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有这事?”谢殊考虑了一下,实在不好在卫屹之的地盘上见他,便吩咐沐白将他请去相府。 “公子终于决定回相府去了?”沐白紧张了一下,楚连你千万别再黏过来啊! 谢冉听说谢殊回来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光福又说了一遍他才相信是真的。 “听闻静舒台里并不太平,丞相最近行踪不定,大约是觉得最安全的还是相府吧。” 谢冉已经打算去见她,走出门去,又走了回来,对光福道:“你吩咐下去,不要将丞相回来的事传播出去,另外加派人手护卫相府。” 光福应下,转头要走,见他坐着不动,疑惑道:“公子不去见丞相吗?” “不去了,他肯定不想见到我。” 王敬之走进书房,抬头看见谢殊穿了件湛蓝的大袖袍子,颜色叫人联想起外面那朗朗秋日蓝天,比起那次宫宴相见,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如画眉眼间又添了几分内敛,看起来愈发有些深沉。 “太傅急着见本相有事?” “看来丞相还一无所知。”王敬之不等她开口邀请便坐下,向来洒脱不羁的神情有些抑郁:“前些日子皇后滑了胎。” 谢殊一怔,连忙问:“现在没事了吧?” “人是没事,但陛下因为此事愈发厌恶宫廷争斗,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了。” 谢殊按按额角:“陛下做太子时就总想放弃,如今做了皇帝还是一样,看来你我都看错人了。” 王敬之道:“以陛下对舍妹的情意,在下倒是没看错人,但以丞相对陛下的期许,那的确是看错人了。不过在下急着见丞相,并不是只为了说这个的。” “哦?还有何事?” 王敬之左右看了看,凑近道:“会稽王已经在来都城的路上了。” 谢殊大惊:“你说什么?” “丞相放心,会稽是我王家根基所在,在下收到的消息千真万确。” 谢殊心中百转千回,怔忪着坐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卫屹之当晚找来相府,身上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谢殊坐在案后写着什么,他走过去,故意板着脸道:“你竟不告而别,可知我有多担心?” 谢殊头都没抬一下:“担心我离开你的地方后得知你的目的吗?” 卫屹之一愣:“你说什么?” 谢殊抬起头:“我问你,司马霆暗中返回都城你是否知道?” 卫屹之皱眉,抿唇不语。 “那就是知道了。”谢殊冷笑一声:“怪不得你说什么人各有志,让我不要勉强陛下,原来是早就有所准备了。难怪司马霆如此平静地就接受了爵位去了封地,因为你这个好哥哥给了他保证,迟早会支持他重回建康是吗?” 卫屹之叹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们让我夺了你的兵权,我还刻意没听,原来终究是我犯了错,竟然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忘了你我终究存在着政见分歧。”谢殊拿起相印在写好的文书上盖下,起身递到他眼前:“这是本相的诏令,武陵王明日去边疆驻守吧。” 卫屹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要让我走?” 谢殊直视着他的双眼:“或者你愿意交出兵权?” “若我说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呢?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自己提出要拱手让贤,若非因为忌惮你,也不至于刻意隐瞒着你。” “那我就更要这么做了。” 卫屹之倏然沉默,站了许久,伸手接过文书,转身出门:“谨遵丞相之命。” ☆、八七章 元宁二年秋,武陵王奉丞相诏命,前往刚拿下不久的边疆豫州驻守。 都城百姓恨不能十里相送,拥趸们捶胸顿足,当初谢老丞相就是这么对付武陵王的,现在又来了! 襄夫人自登上车就一直死死盯着卫屹之,他装模作样地拿起书卷,被她一把抢走:“我不明白!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可的是你,可临了她却将你逐出了都城,你就这么接受了?” 卫屹之叹息道:“母亲若是把她当女子看待,自然觉得她做的不妥,可要是将她看得和我一样,也许就能理解了,毕竟谢家责任在她身上,她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 襄夫人反驳不了,忍不住嘀咕:“谢铭光到底怎么想的?弄出这么桩事儿来,如今她要一直这样下去,我岂不是一辈子都看不到你成家了?” “不会的。”卫屹之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谁。 沐白端着药走进书房,就见谢殊孤孤单单站在窗边。 “公子既然舍不得,何必一定要让武陵王离开都城嘛。” 谢殊转身接过药碗,撇撇嘴:“他走了,会稽王会势单力薄,卫家势力无法趁机涨高,我才有机会做好部署。”她说着伸手指了一下桌案,“将我写好的信函都送下去。” 沐白走过去一看,信函上都是谢家人的名字,不禁有些好奇:“公子这是对整个谢家都下了命令吗?” “嗯。”谢殊仰脖灌下汤药,苦得皱了皱眉。 若是卫屹之还在,应该会记得给她加蜂蜜的。 没过几日到了中秋佳节,宫中设宴,君臣同庆。谢殊一直深居简出,到这时候也不得不露个脸。 大殿里灯火通明,百官早已到列。王络秀因为滑胎还在休养,司马霖孤身到场,他脾气好,臣子们行礼之后便各自交头接耳去了,一片欢声笑语,毫不拘束。 殿外太监高声唱名,谢殊走入,殿中倏然鸦雀无声,众人赶紧起身行礼,不敢有半分怠慢,比对皇帝还要恭敬。 谢殊朝司马霖行了礼,就座下来,明明神色温和,大家却放不开,一时气氛冷凝,先前的热闹全没了。 对此谢殊只能叹息,常言道高处不胜寒就是这般滋味。在场对她不满的人多得是,对她畏惧的人更多,但都同样不敢再多与她接触。 好在还有个王敬之,他一喝酒那洒脱性子就上来了,走到谢殊跟前,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丞相孤坐一处实在无趣,不如让在下来作陪吧。” 谢殊笑道:“太傅真是体贴人。” “哈哈……”王敬之大笑着,借着醉态扯着她的衣袖与她低声笑谈,二人笑声不断,不时惹来其他大臣侧目。 武陵王被丞相踢了,王太傅这是要趁机主动贴上去?有一些大臣已经在动心思要不要也效仿一下了。 坐在斜对面的桓廷最心焦,冲谢殊使了好几回眼色,表哥你可不能对不起仲卿啊! 这厢成功糊弄了别人的王敬之借机凑近谢殊低声道:“会稽王已经在都城外了,想必陛下今日就会与丞相开诚布公了。” 谢殊朝上方的司马霖扫了一眼,嘴角笑意渐渐隐去,起身行礼道:“陛下恕罪,微臣身体不适,要先行告退了。” 诸位大人赶忙起身相送,司马霖放下手中酒盏挽留道:“丞相且慢,朕还有话要说。” 谢殊离开坐席,径自朝殿外走去。 “丞相!丞相!”司马霖站起身来,连唤好几声,她脚步仍旧不停。无奈之下,他提着衣摆下了玉阶,竟一路小跑来追她:“丞相且慢!” 大臣们都慌忙回避,不敢多看,皇帝做到这份上,实在是毫无地位了。 谢殊到底要给皇室面子,停步转身道:“陛下要与微臣说什么?” 司马霖走上前来,眉眼温和如旧,丝毫没有身为皇帝的架子,甚至还抬手做了个请:“丞相随朕走一走吧。” 这些话也的确要避开大臣,谢殊只好随他走出殿门。 天上月色正好,御花园里金菊和丹桂的香味混在了一起,浓烈的过分。司马霖踏上池上石桥,停了步子:“丞相将武陵王调出都城,必然是知道朕的用意了,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瞒你,朕的确悄悄下旨传会稽王回都,打算拱手让贤。” 谢殊负手站定,望着池中圆月倒影:“陛下为帝已经足够仁德贤明,何来让贤一说?” 司马霖苦笑一声:“丞相不必宽慰朕。朕贵为先帝嫡长子,自小接受的便是如何为君的教导,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终究是这副温吞性子。朕也知道责任为重,但有生之年还是想摆脱一回。丞相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其实朕更向往寻常百姓那般的自由和乐。” “微臣理解,微臣还有个和陛下心境相似的父亲。” 司马霖有些诧异。 谢殊一手扶在栏上:“王公贵胄向往寻常百姓的自由和乐,寻常百姓却又向往王公贵胄的奢华富足。世人只看到好的一面,却不知无论哪种生活都是煎熬。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自由自在?担负着责任的又岂只是陛下一人?” 司马霖无言以对。 谢殊转身面对着他:“微臣不得不提醒陛下,虽然是您让出了帝位,会稽王将来却未必不会斩草除根。所以微臣觉得陛下还是慎重些才好。” 司马霖垂眼叹息:“事到如今,朕就不瞒丞相了。皇后难产后身子亏损,保胎困难,朕不打算纳妃,也许今后膝下只这一女,此事会稽王也知晓,朕对他根本毫无威胁。朕也尝试过,但登基以来发觉自己真的不适合做帝王。皇子之中,有抱负的没有地位,有地位的没有抱负,难得有会稽王这样身份和心智都极为适合的人选,朕不能耽误了大山。” 谢殊沉默地站着,一言不发,许久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衣摆拂过层层花叶,簌簌轻响,越发衬得周围清幽安宁。 回到相府,疲倦至极。沐白先打来热水让她清洗手脸,休息片刻,又端来汤药,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谢殊强打着精神,吩咐他去将谢家几个亲信官员都叫来。 书房里很快就挤满了人,谢子元和谢运都是刚从宴席上过来,对谢殊和司马霖交谈了什么很好奇,此时已有些迫不及待。 谢殊请几人就座,又吩咐沐白守好门,这才道:“诸位一定还不知道,会稽王已经秘密到达都城外,与掌管都城防护军的杨峤会合了。” 几人大惊,面面相觑。 “各位不必惊讶,此事是陛下有意为之,他有心将帝位让给会稽王。” “那怎么行!”谢运按捺不住:“丞相一定要阻止陛下!会稽王与谢家结怨颇深,他做了皇帝,必然会打压谢家啊!” “会稽王有备而来,绝不会无功而返。陛下不肯改变主意,本相不能逼迫他,否则就是反臣,也不能一意孤行让都城陷入战火,否则会让谢家牵扯更深。”谢殊有些疲乏,微微靠后,半倚半坐:“当初是迫于无奈才卷入皇权纷争,如今谢家权势稳固,正是时候抽身事外。想必诸位都收到本相的信函了,就按照上面的部署去办吧。” 谢运见她神色恬淡,镇定自若,这才安心地坐回去。 司马霆第二日以觐见太皇太后之名请求入都。宫中眼线报来相府,说太后和皇后为此苦劝陛下无果,宫中此刻一片慌乱。 大概是昨日太过劳累,谢殊吃了早饭也没忙政务,只卧在榻上阖目养神。天气渐渐转寒,沐白怕她冻着,拿了件披风悄悄盖在她身上,刚退出门外,又嗖的一下窜回来,急急忙忙推谢殊:“公子,快些起来,会稽王来了!” 谢殊睁开双眼:“比我想的早了许多。” 说话间司马霆已经到了书房外,谢殊整了整衣裳出门相迎。 金冠蓝袍,碧玉扣带,十八年少,风华正好。司马霆站在廊下,像极了袁贵妃出众的眉眼,自然英俊出色,但谢殊感触最深的还是他如今不动声色的沉稳。 “殿下光临寒舍,本相荣幸之至。” “丞相客气了,是本王叨扰了。” 二人寒暄两句,进了书房落座,沐白立即奉上热茶。 “听闻丞相身子不好,本王此次回都,带了些补品,希望能对丞相有所帮助。”司马霆拍了一下手,下人鱼贯而入,礼品成堆地搬了进来。 谢殊见了只是笑了笑:“多谢殿下了。”他有意示好,她若刻意划清界限,便是不知好歹了。 司马霆挥手遣退下人,盯着她看了看,忽然道:“丞相想必知道本王回都的理由了吧?” 谢殊端茶慢饮一口:“知道是知道,却不知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本王不想绕弯子,谢家势力如今在朝堂遍布各部,根深蒂固,本王还不会傻到贸然去动根本,所以丞相大可以放心,就算本王坐上帝位,也不会把谢家怎么样。” 谢殊对此毫不意外,因为这是事实。若是连这点都想不到,那他就算靠武力拿到帝位也长久不了。 “殿下言重了,本相只是人臣,帝王只要是出自司马家,本相都誓死效忠。” 司马霆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虽然假,但也是表态了。他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忽而转头问:“你不会打算让仲卿哥哥一辈子驻守边疆吧?” 谢殊淡淡道:“豫州刚刚收复,还有些不稳定,本相是希望他前去威慑一番,以保大晋长治久安。” “新帝即位,大司马还是该回都觐见的。”司马霆不等她回答,举步离去。 司马霖几日后下诏,自称身体抱恙,急需静养,传位会稽王,着其于冬祭大典后登基。 阴冷的北风夹着湿气刮入建康,卫党振作不已,奈何群龙无首,一时不好动弹;王谢各自收敛锋芒,看不出动作;各大世家观望的观望,忐忑的忐忑,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谢殊一直操劳,久病不愈,终究不是办法,便将谢瑄安排在身边帮助自己处理政务。最近除了底下一些大臣上疏司马霖让位之举不当之外,倒也没什么大事,她难得有了些清闲。 谢瑄每日午后过来,在谢殊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他刻意束着成年男子的发髻,身量长高,除了两颊还有些偏圆外,神情举止竟愈来愈有谢殊的影子。有次穿了身白衣,沐白进来乍一眼看到,还将他认错了。 “丞相,”谢瑄从案后抬起头来:“豫州有封折子提到了秦国丞相安珩的行踪。” 谢殊坐在他对面,搁下笔,咳了两声:“怎么说的?” “探子在燕国发现了他,据说燕国国君十分欣赏他,打算重用他,但他没在燕国久留,几乎将北方十国都走了个遍,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后来又不知所踪了。”谢瑄说完笑了笑:“这是在学孔子周游列国吧。” “此人终究是个祸患,若能知晓他现在的踪迹就好了。”谢殊说着又咳了两声。 谢瑄给她倒了盏热茶,又道:“冬祭将至,有不少大臣都提到请武陵王回都,这该如何处理?” “会稽王比他们还急,我已传信去豫州,武陵王应该能赶回来,你就这么回复吧。” 谢瑄称了声是,正要落笔,沐白快步走进了书房。 “公子,武陵王出事了!” “什么?”谢殊以为自己听错了:“出什么事了?” “武陵王巡视边界时遇了埋伏,据说是北方十国联兵设伏。” 谢殊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十国联兵?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这么齐心!” “千真万确,刚刚快马送到的消息,回豫州军营报信的士兵称武陵王当时已经受了重伤,现在还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谢殊忽然想到什么,心中一急,猛咳起来,沐白连忙上前给她顺气:“公子不必担心,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捂着胸口喘息:“安珩……” ☆、八八章 谢冉在书房外踱着步子,刚刚光福来报说了武陵王的事,接着就传来谢殊忽然咳喘不止而昏厥的消息,他按捺不住,还是决定过来看看。 房门打开,沐白走了出来,他快走几步迎上去,却听他道:“冉公子请回吧,公子已经歇下,不方便见您。” 谢冉倏然僵住了身子,原本要进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将近两年了,谢殊没有见过他一面,事到如今,仍旧不肯原谅他。 他扭头要走,最终还是压下了傲气,转身问了句:“丞相的身子现在如何了?” 沐白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元气大伤,养了快两年也没养好,冉公子觉得呢?” 谢冉抿住唇,头也不回地走了。 沐白望着他的背影,鼻孔出气哼了一声,走回房去,本要好好跟谢殊说一说此事,却见她靠在榻上出神的望着窗外,只好沉默。 不一会儿,谢瑄来了,向谢殊行礼道:“丞相,侄儿已将您的吩咐传了下去,都城里开始搜寻秦国余孽了,安珩若真有眼线在都城里,一定会被搜出来的。” 谢殊这才收起情绪,振作精神坐了起来:“现在想想,恐怕那些刺客当中也有秦国势力,沐白,叫那些追查的人都注意一些。” “公子放心吧。”沐白给她拿来厚毛毯:“您现在最需要的是养好身体,别太操劳了。” 谢殊推开他的手起了身,走到案边翻看了一下,皱眉道:“豫州军营还没送来新的消息吗?” “暂时没有……” 谢殊坐了下去,怏怏无言。 沐白走上前去宽慰她:“公子不必担心,武陵王战术灵活多变是出了名的,当初在宁州战场被传得那么凶险,最后还不是平安回来了?这次一定也会没事的。” “我从不怀疑他的本事,但总要收到确切消息才能安心。” 沐白只好道:“那属下再去打听打听吧。” 晚上谢殊回到房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连忙站起身来,还以为是送消息的到了,抬头看去,却是钟大夫。 “公子,我有重要的事要与您说。” 谢殊坐回桌边:“何事?” “今天冉公子说担心您的身体,去问我公子的病情,看到了我给公子写的药方。” “有什么问题吗?” 钟大夫有些懊恼:“冉公子看着像是懂些药理的,别的不说,方子里当归、益母草这些,只怕会叫他出端倪,那就不妙了。” 谢殊锁着眉头沉思片刻:“你先回去吧,将方子全都烧掉,此事不可声张,我自会处理。” 钟大夫应声出了门。 沐白紧跟着推门进来:“公子,冉公子又来求见了。” “不见!”谢殊起身去了屏风后,朝堂、豫州,多的是忙不完的事,她不想在此时再节外生枝。 冬祭当日天降大雪,沐白一早伺候谢殊洗漱时劝道:“公子今日一定要去宫中吗?天太冷了,您身子不好,还是别去了吧,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陛下好说,会稽王未必,豫州那边没有好消息传来,他对我已颇有怨言了。”谢殊手捂着唇咳了两声,由着他给自己系上大氅,正要出门,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彼此都是一愣。 谢冉身上青灰色的锦袍沾了些许雪花,脸色沉沉:“要见丞相一面真是难如登天。” “所以你就直闯进来了?”谢殊拢了拢衣领,越过他出门。 “丞相这么急着走,是在担心什么吗?” 谢殊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吩咐沐白先出去,再看向他时神情里有了明显的不耐:“堂叔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忍让,你就能得寸进尺了?” “我并未这么说过。” “那堂叔就请回吧,本相还要去宫中参加冬祭大典。” 谢冉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眼神有些怪异:“我之前一直弄不明白为何你与武陵王如此亲近,现在看来,似乎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谢殊眼光幽深:“我不明白堂叔在说什么。” “不明白?那我就说清楚点,钟大夫那方子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手里的方子?我还是不太明白,不过我之前倒是吩咐过,让他多向堂叔学学,把真方子留在我这里,假方子留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 谢冉一愣,神情有些松动。 “堂叔是不是被族中事务忙晕了,越来越疑神疑鬼了。若是如此,看来堂叔也没什么用处了,也许本相该拿往事来与你好好清算一下。”谢殊挣开他的手,拂袖出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进了太庙,皇帝司马霖祭告上天,会稽王司马霆紧随左右,大臣们垂头凝神,想到皇帝即将换人,大多仍旧心中惴惴。 大典结束时谢殊已经分外疲乏,没作停留。刚走到车边,身后有人跟上来道:“丞相这就走了?” 谢殊转过身,行了一礼:“殿下见谅,本相身体不适,就不久留了。” 司马霆走近两步,言似关切:“丞相自秦国大败后身体每况愈下,看来的确是过于操劳战事了,如今国家太平,放下一切好好休养也好啊。” 谢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百转千回。 司马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忽而转了话题:“丞相执意将仲卿哥哥调出都城,如今他生死未卜,想必你现在一定很挂念他的安危吧?” 谢殊听出了他的责怪之意,但事实如此,她无话可说。 司马霆见她不说话,心中愈发不悦。这么多年来他将卫屹之视作兄长和榜样,如今卫屹之却因为眼前这人而落的生死未卜。他不再如以往那般冲动莽撞,但仍旧觉得愤怒,只是忌惮于她的权势,也只能冷嘲热讽几句。 “本王一直很好奇,丞相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仲卿哥哥这般对你死心塌地?” “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殿下以后也许会明白。” “仲卿哥哥为了你到现在还孤身一人,丞相对他却不过如此,这就是所谓的你情我愿?” 谢殊淡淡道:“殿下不是我,如何知道我心中所想?” 司马霆轻哼一声,转身登上了自己的车舆:“本王挂念着仲卿哥哥的安危,要去驿馆问问消息,刚好顺路,与丞相同行一程吧。” 以他的身份,何须亲自去驿馆询问消息。谢殊知道他还是在指责她漠不关心罢了。 车舆驶到了人声鼎沸的大街,偶尔有路人的交谈传入耳中,大多是因为看到了谢殊的车舆而想起了武陵王。说者无心,谢殊却心里很不是滋味。 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快到跟前时倏然停住,车舆停了下来,沐白说是快马报信的士兵。 谢殊打起精神:“让他快报。” 士兵不认识司马霆的车马,只在谢殊车前跪下,高声道:“启禀丞相,武陵王已身死殉国。” 谢殊觉得喧闹的大街陡然安静下来,一切都沉寂了,木然地掀开车帘,声音都有些虚无缥缈:“你再说一遍。” “是,豫州军营搜到了武陵王的遗体,武陵王已身死殉国。” 她张了张嘴,想和往常一样发布命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就这么愣住了。 沐白担忧地伸手来扶她:“公子……” 谢殊推开他的手,茫然地看着车外,大约是被这消息吸引,人群都朝马车涌了过来。她的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旁边司马霆探出来的脸,已是满面愕然。 “公子小心!”沐白忽然将她往后一推,那个原本禀报消息的士兵不知何时已拔地而起,手持匕首朝她刺来,一击不中,被护卫们拦住,缠斗到了一起。 谢殊陡然回神,又去看司马霆,忽而扫到人群中一双眸子,清清幽幽地看着她,如同等候猎物的猎人。 那张脸藏在厚厚的风帽下面,根本看不清,只是眸光犀利,分外熟悉。谢殊一下想起什么,大声道:“是秦国余孽安珩!保护殿下!” 司马霆被她这声大喊弄得一愣,沐白已经接过车夫手中缰绳,驾车横冲过来,挡在他车马之前,禁军立即趁机调转方向,往宫廷方向而去。 他探出身朝后望来,谢殊的车舆已经被伪装成百姓的刺客围住,护卫们奋战不止。 刺客居然出奇的多,而且分明是冲着谢殊一个人来的。街上一片混乱,片刻人就跑空了。所幸此地紧靠乌衣巷,谢家很快收到消息,谢冉亲自带着人赶了过来,远处已有禁军赶来支援。 谢殊的那些护卫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对方虽然来势汹汹,却始终没占到便宜,反而损失惨重。照这样下去,这群人迟早会失败,可他们竟像是不要命一般,即使只剩几人,也仍旧不管不顾地朝谢殊杀去。 谢冉骑在马上,贴着道旁,紧紧盯着车舆的动静,手紧揪着缰绳,仿佛又回到了宁州战场那次。 风雪卷起了帘子,他看见车中谢殊平静的脸,瘦削苍白,竟然生出心疼来。 位高权重又如何?到了这地步,终究是众矢之的。 终于有一名刺客寻得空当跳上了车辕,谢冉惊骇之下脱口唤了一声:“丞相!” 谢殊抬眼看过来,面无表情,却叫人看出哀戚来,她忽而伸手,将挡在身前的护卫推出了车外。 帘子落下,剑刺了进去,再收回时,鲜血淋漓。 谢冉呆住了,一下从马上跌了下来,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八九章 都城城门尽落,禁军开始严密搜查安珩行踪。司马霖得知消息后派了十数名御医前往相府为丞相医治,却都被丞相拒之门外。 司马霆比所有谢家人到的都早,并没有在厅中就座,在谢殊房外来回踱了踱步子,气闷道:“丞相这是干什么?不想活了?” “殿下请别误会,公子向来只习惯由府上的钟大夫医治。”沐白红着眼睛说了一句,转身进了房间。 司马霆忽然记起当初为了此事卫屹之还特地赶去宫中接走了谢殊,这才信了。 很快谢家亲信官员便闻风而来,全都聚集在前庭。 沐白在房中待了许久才出来,眼中泪光盈盈,藏也藏不住,先吩咐下人将他们请来院中,而后转头对司马霆行礼道:“公子已到弥留之际,请会稽王回去,说今日她已尽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只希望殿下即位后勤政爱民,她便能含笑九泉了。” 司马霆闻言暗暗皱眉。 他并不愿看到这个结果,谢殊当着百姓的面保护了他的安危,若因此殒命,待他即位后就是天大的功臣,想推都推不掉。他还等着羽翼丰满再与她交锋,没想到还没开始就输了,背着这样的人情债,以后再想打压谢家定然会落人口舌,举步维艰。 怎么会这样呢?他看了看房门,防卫那么严密,几乎不可能行刺成功,她却中了招,实在让人想不通。 “丞相还有没有说什么?” “没了。” 司马霆不禁诧异,她明明占着功劳,到了这种时候,为何不趁机提出由谁接任自己来做丞相呢? 沐白吸吸鼻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封,走到谢瑄跟前:“这是公子吩咐的话,属下写了下来,留给瑄公子。” 谢瑄恭敬跪下,双手接了过来。 沐白又交代了其他谢家人一些话,句句都是自责,说得在场的人神色哀伤,连硬汉一般的谢运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话都交代完,沐白转身要回房,忽然被人扯住衣袖,转头看去,是脸色苍白的谢冉。 “我要见丞相。” “冉公子请回吧,公子说了,她想安静地走,只吩咐属下交代几句话,谁也不想见。” 谢冉迫近一步:“我一定要见她!” 沐白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护卫上前扶住谢冉,他趁机挣开了胳膊。谢冉看着他身后紧紧闭合的房门,踉跄后退,被光福扶住才停下。 她是故意的,眼睁睁让自己看着她送死,到死也不给他答案,到死也不肯原谅他,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他…… “表哥!”桓廷小跑着过来,身上大氅都歪了半边,到了门边,也顾不上对司马霆行礼,一把拖住沐白就问:“表哥怎么样了?” 沐白垂头不语。 桓廷急了:“到底怎么了?说啊!” 房门被拉开,钟大夫走了出来,衣摆上还沾着血渍。大家立即将目光投向他,他站定脚步,低低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桓廷手里的东西落到了地上,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沐白帮他捡了起来,原来是边疆快报。 元宁二年冬,丞相薨。 大雪落了好几层,密密实实地阻了道路,回都的路程显得漫长而遥远。 天光微亮,城门守兵就看见远处有行军踪迹,忙打起精神,两匹快马疾驰到了城楼下。 “开门!”一人高喊了一声,手中高高举起令牌来。 守兵举着火把照了又照,看不分明,那人似乎急了,喝骂道:“武陵王在此,还不开门,是想死吗!” 守兵有些怀疑,拿不定主意,这时有士兵慌忙跑上城楼来,一路高喊:“快开门!不长眼力的,的确是武陵王回都了!” 其他人一听,哪敢耽搁,连忙启开城门。 几乎是同时,快马就冲了进来。 一直到了相府大门前,天已亮透。卫屹之翻身下马,揭去风帽,迎着纷纷雪花看向门口的白纸灯笼,一时几乎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苻玄从大门口走回来道:“管家开门了,郡王进去吧。” 卫屹之走入大门,一眼就看见了灵堂。有谢家人彻夜守灵,到现在仍旧哭声不止,哀婉凄苦,如这数九寒天。 桓廷也在,最先看到枯站着的卫屹之,红肿着眼睛走过来,流着眼泪道:“对不住仲卿,若我早点送到消息,说不定表哥还能撑一撑。听说他是自己推开护卫的,一定是因为得知了你的死讯才……” 卫屹之竖手打断他,身体微倾捂住胸口。苻玄连忙去扶他:“郡王节哀,您还有伤在身。” “武陵王!”沐白冲了过来,扑通跪倒在地,流下泪来:“您总算回来了,公子正等着您接她走呢。” 卫屹之喉间干涩发痛,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什么?” “公子遗言交代,身后不入祖坟,生于荆州,葬于荆州。她说武陵王若能平安归来,就由您亲自送她回去选址安葬。” 卫屹之抬眼望向停放棺椁的灵堂,原先揪在心口的钝疼竟像是消散了,一切都成了虚无:“我想见一见她。” 沐白站起身来:“武陵王请随我来。” 楚连收拾好东西,最后望了一眼谢殊居住的院落,转身朝相府后门走去。 以往觉得自己击筑再高妙,如意却听不明白,便是格格不入。现在她死了,他孤身待在这偌大的相府,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格格不入。 花园里一截松柏的枝头残雪落了下来,正砸在他背后的筑上。楚连将它解下,走进那座谢殊常坐的凉亭,握节在手,击了一曲。 还是曾经在吐谷浑宫廷时为她谱的曲子,曲停时早已泪满衣襟。他死死揪着弦,几乎要将之扯断,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精致的靴子。 “先生这是做什么?”谢瑄从他手中接过筑,“丞相生前不止一次嘱咐过,先生是丞相的恩人,要我好好照顾您。以后先生就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侍奉您,让您一生衣食无忧。” 楚连泪流不止,呐呐无言。如意兑现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他却终其一生也没能与她相认。 前秦国丞相安珩刻意散布武陵王身死的假消息,又借机刺杀了丞相,罪大恶极。但他凭一己之力,几百秦国死士和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让晋国差点连损两位大员,又岂是泛泛之辈,到现在也没能被捕。 北方各国都有心用他,可惜如今武陵王成功逃脱,他的联兵政策失败,谁还敢再保他,反而将责任都推在了他头上。 茫茫深山里,安珩紫衣如新,扶着树干遥望北方许久,敛衽下拜,磕了几个头,起身时却忽而吐出口血来。 一路逃亡,重伤在身,天下之大,无容身之处,被捕只是早晚的事,但他根本不后悔。 “身为人臣,忠君爱国,我安珩无愧先帝提拔,无愧天地。”他抹去嘴角血迹,由身后死士扶着站起来,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际,凄凄一笑:“只可惜这天下已经不是我期望的模样,谢殊,你倒是看得透,居然先一步走了……” 建康大雪十数日不断,愈发惹得世人对丞相离世大发感慨。元宁帝赐丞相谥号德懿侯,年关之前,武陵王亲自扶棺出都,前往荆州。 司马霆赶来城门口相送,挽着卫屹之的手臂苦苦相留:“听说仲卿哥哥去完荆州就回武陵了?你何必一定要留在封地,安葬完谢相便回来不好吗?” 卫屹之拍拍他的手背:“殿下放心,我已调集兵马拱卫都城,殿下可安心即位。至于回都一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仲卿哥哥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扶持有功,待我称帝,自当重用你,你还是回来的好啊。” “殿下好意我心领了,朝中能人辈出,也不差我一人,何况我留在封地,也照样可以效忠殿下。” 司马霆苦劝无果,忍不住叹了口气:“仲卿哥哥是为了丞相吧,他为救我而死,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也不能因为这样就长留封地啊,何苦如此痴情?” “殿下还不到时候,以后兴许会懂。”卫屹之垂下眼,顿了顿又道:“殿下若真觉得对不住我,我倒是一事有要求殿下成全。” “仲卿哥哥请说。” 卫屹之拱手道:“我想请殿下保证,有生之年,让我保留着兵马大权。” 司马霆对他这么明显地提出权势要求很是意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仲卿哥哥是最有资格统领兵马的人,我答应你。” 卫屹之行了一礼,告辞启程。 街上大雪早已被清扫干净,森森禁军列于两旁。送灵队伍庞大肃穆,却没有一个谢家人。 “公子,回去吧。”光福将披风按在谢冉肩上,怕他被人认出来,又掀起风帽给他戴好。 谢冉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那运送灵柩的车驾上,脸色白得胜过周围的雪,嘴角却轻轻浮出笑来:“她受了两年病痛折磨,如今得以解脱,我该高兴才是。” 光福连声称是。 他又开口,语气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不要对任何人说我来送过她。” “恭送丞相!”前方队伍开道,平民百姓与左右禁军都下跪送行,呼声震天。 卫屹之白衣素服,雪花落了一头一脸,他翻身上马,抬手抚了抚棺椁,低着头眉目温柔,天地都静默下来。 两旁哭声不绝,只要想到那棺椁里沉睡着的人,女子们便已芳心尽碎,泪湿罗帕。 坊间传闻连皇后都伤心落泪,太傅醉酒谢知音,谢家族长一病不起…… 当初那个掀了车帘惊艳了一个都城的人,如今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九十章 次年春,元宁帝退位,封新安王,会稽王登基,改年号庆康。 丞相临终前没有提到丞相之位该由谁接替,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想空置着的丞相之位会花落谁家。世家各族更是暗潮汹涌,早已在私底下争得头破血流。 三月中,庆康帝下旨追封谢殊为文睿护国公,特赐谢府忠君护国牌匾,恩赏盛隆。 其后谢氏子弟谢瑄自荐,与帝对答,被赞才学无双,奉旨进入门下省任职。 这之后不久,庆康帝便下诏封王敬之为丞相,录尚书事职务则移交门下省和尚书省,美其名曰分工事之,免于丞相负担过重。 自此丞相大权被分割架空,于是原本对此安排不满的其他世家,尤其是谢家,都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谢瑄坐在房中,将谢殊留给他的信又看了一遍,靠上烛火,一点点烧尽。 谢殊早摸透庆康帝的心思,他不会将丞相之位交给袁家或卫家,反而是王家,因为这样才能让世家力量愈发趋于平衡。所以她让谢瑄寻找时机去自荐,提出分割录尚书事大权的主意,而且让他不要出头,只在门下省任职。 司马霆不是懦弱无能之辈,年纪轻轻又渐趋隐忍,必能成大事。这一番安排正中他下怀,谢瑄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如今一切都按照信中的预料和安排发展。谢瑄忽然觉得,这一切安排的如此妥当,不像安珩刺杀了丞相,倒像丞相反过来利用了安珩刺杀的这个时机一样。 不过他随即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毕竟有几个人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拿自己的性命去牺牲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年年鹅黄的迎春花正在墙角开得娇俏。去年这个时候,谢殊指着一丛迎春花对他笑道:“你便如这早春的花,正是好时节,如今这天下,是你们的战场了。” 想到这里,他负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又轻轻松开,眉眼里晕开浅浅的笑来:“多谢丞相给我这个机会。” 荆州的春日下着濛濛细雨,卫屹之跨上马背,走出很远后遥遥回望,士兵看守的坟墓孤绝而立,有几分荒凉。 荆州刺史在旁讨好般道:“下官已经着手为文睿护国公建祠,不知可否请武陵王亲赐墨宝?” 他点点头:“可以。” 刺史千恩万谢。 第二日卫屹之果然叫苻玄送了一对挽联去给荆州刺史,刺史如得至宝,还叫来家眷左右传阅了个遍,这才命人拿去拓下刻印。 此时卫屹之已经在回武陵郡的路上。 两地相距不远,要赶回去并不需要花太长时间,他却似乎很急,一路快马加鞭。 苻玄很是疑惑,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最后认定他是太过悲伤,只能暗自叹息。 到了武陵郡内,倒是春暖花开的好天气。卫屹之策马到了郡王府,匆匆进门,连管事的请安也没搭理。 襄夫人闻讯迎了过来,人还在回廊上就朝他招手,神色分外微妙。 卫屹之快步走近,她已将左右婢女遣退,低声道:“你可算回来了,我怎么听说丞相薨了?可她明明……” 卫屹之抬手掩了一下唇,低声问:“她在哪里?” 襄夫人伸手指了一下方向。 厢房里药香四溢,没有什么摆设,墙上有几幅字画,当中设小案坐席。 袅袅沉香升腾,靠东墙边摆着一张竹榻,其上有人侧卧,素白襦裙,饰以蓝色云纹绣的袖口领边,长发如墨,一半散在耳后,一半撩于胸前,肤白如瓷,长睫轻掩,静静安睡着,是幅清韵疏懒的美人图。 卫屹之绕过屏风走过来,看见这情景,心中竟五味杂陈体味了个遍,许久后俯□轻轻抚着她的脸,感到那微凉的触感,才放下心来。 美人缓缓睁开眼睛,也有片刻怔忪,继而笑了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卫屹之忽然用力将她抱住,手劲大的吓人:“下次再不能这样吓我了。” “还有下次?那岂不成诈尸了?” 卫屹之闭了闭眼,到此时还有些后怕。 沐白带他去见谢殊时,忽然告诉他谢殊遇刺当日就悄悄离开建康来了武陵。他信了,可一路都在忐忑,担心这说辞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的骗局,直到现在看到她真实躺在这里才终于放心。 他松开胳膊,仔仔细细打量她,看到她双手上密密实实缠着白布,掌心还有刚干涸的血迹,小心托住道:“当时那一剑你用手挡了?” “自然,不然就我这副身子,再中一剑可就真没命了。” “太冒险了,若是手废了怎么办?” “好在没废,不过真是疼得厉害,难怪人家说十指连心。” 卫屹之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这样能让她缓解疼痛一般:“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忽然放下一切了?” 谢殊刚喝过药,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我很想说是为了你,但那就太假了,有很多原因,你只是其中一个。” 卫屹之笑起来:“那也好过没有,跟我说说。” 谢殊往他怀里窝了窝,让自己躺地更舒服些:“谢冉开始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了,就算我可以杀了他,却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我树大招风,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盯着我,司马霆即位后一定会找机会拿我下手,届时一旦暴露,谢家就万劫不复了,这是其一。” 卫屹之想起谢冉有些不悦,倒也没说什么,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此次时机也是关键,安珩主动现身,必然是抱了必死之心,当时情况紧急,若他认出司马霆,一定会刺杀他以嫁祸支持元宁帝的谢家。我保护司马霆是为了克制事端,但转念一想,只有我死了才能让谢家彻底抽身皇权纷争之外,便将计就计了,这是其二。” “另外,钟大夫已经劝了我许久,我的身体经不起耗了,必须要静养,我可是很怕死的……” “那么,”卫屹之低头打断她:“我的那个原因呢?” 谢殊挑他一眼,闭起眼睛:“我累了。” “怎么一说到这个就累了?”卫屹之故作叹息:“要你说句在乎我怎么这么难?” 谢殊睁开眼睛看着他,眸光深邃,似盛了一天星光,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卫屹之在这眼神里彻底安宁,唇触了触她的额头,不再追问。 谢殊此次前来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和钟大夫,换了女装,戴着帷帽,好在这一路没出什么事。 为免惹人怀疑,沐白没有及时跟过来。谢殊走时跟他说了,若他愿意,一年后找个理由再来武陵郡找她,到时候尘埃落定,不会惹人怀疑;若不愿意,继续留在谢家也可。 沐白那眼泪流的可不是假的,在效忠多年的大谢府和服侍至今的公子之间,要做个选择是多么的揪心啊。 武陵郡王府里的下人统统都换过了,卫屹之却也没拨新的下人伺候谢殊。她的手被划的很深,做什么事都要假以人手,卫屹之不劳旁人,凡事亲力亲为。有时候遇着私隐的事,谢殊自己都尴尬不已,他却照旧悉心照料。 全府上下都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存在,十分好奇,却又见不着其真容,只能继续好奇。 连苻玄也不例外,但他觉得这是好事,起码郡王不再惦记着已逝的丞相了。 襄夫人偶尔会去看望谢殊,心中始终感觉怪怪的,大多只在窗外瞄几眼,有时候被谢殊扫到还嗖地缩回去,弄得跟在自家做贼似的。 几次下来,谢殊自己受不了了,晚上趁卫屹之在,问了句:“襄夫人到底要干什么?我觉得自己像个怪物一般了。” 卫屹之笑道:“你刚恢复女装,她还不适应罢了。”说完忽而注意到她身上的袍子,竟然是他前不久丢在这里的一件外衫,忍不住蹙眉道:“看来你自己还没习惯做女子啊。” 谢殊暗暗叹气。她来时没有带一件男装,如今皆做女装打扮,但多年习惯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连头发也是,没有贴身婢女伺候,她自己又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终日散着头发。 卫屹之倒是喜欢她的长发,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但他完全没想到跟这有关。 谢殊不习惯的还有如今这清闲日子,乍一丛忙碌的政务里跳跃进来,总觉得哪儿空落落的。偏偏钟大夫又叮嘱了她必须静养,就是多走动也不行。 她险些两次丧命,卫屹之看得比谁都紧,原先是忙完政务就来,后来是干脆将政务搬来了她居住的南院。 谢殊偶尔表示想要走动走动,他会不慌不忙地提出条件:“你什么学会看曲谱了,我就让你出去走动,如何?” 她哀嚎一声,只能乖乖躺回去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