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没法过了-17

谢殊回神,先命沐白去守好门,这才伸出手腕。  钟大夫垂着眼帘仔细诊听,谢殊牢牢盯着他的神情,心中起起落落。  千万不要是那个结果,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  钟大夫收回手,又询问了一些她最近出现的症状,看了看她的脸色,淡淡道:“不是公子想的那样。”  谢殊一下被这话弄得怔住了:“不是哪样?”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神情有些尴尬,“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似有些犹豫:“小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是。敢问公子,之前可有饮过什么不当的药物?”  谢殊仔细想了一下:“倒是饮过几回治男子无嗣之症的药物,但是不多,大部分我都倒了。”  钟大夫对她装作身有隐疾的事也知道一些,又问道:“公子可否将饮过药物的药方都给小人看一看?”  药方倒还留着,谢殊听他语气不对,将沐白叫了进来,让他将那些药方都取来。有一张是卫屹之当初故意整她给她喝的,其余都是谢冉和沐白找来的偏方奇药。  钟大夫最先排除了卫屹之那张,因为那只是用一些味苦的药材糅合起来的,温和的很,甚至算不上药。他一张一张仔细翻看完,纳闷道:“也没问题啊,那怎么会这样呢?”  谢殊看他神情严肃,心中沉了一沉:“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大夫道:“公子身子早年就未养好,但还不至于亏损,如今却有了损耗之兆,几乎是病一场便损耗一分,您自宁州一病后回来便身子弱了不少,之后又小病不断,就是这个原因。但小人目前找不出缘由,也只能开几副方子给公子好好调养了。”  谢殊蹙眉:“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好?”  钟大夫斟酌道:“算是吧。”  原来是自己身体的缘故。谢殊这一刻也说不出是轻松还是遗憾,唯一的念头居然是卫屹之答应了联姻似乎是个正确的决定。  长安城中的暑气还没有聚集起来,最近隐隐躁动的局势却已足够让人心情烦躁不安。  夜深人静,秦国丞相府里,刚刚与他人宴饮完毕的安珩挥开身后打扇的婢女,从榻上翻身坐起,紧紧盯着刚刚快马赶回的使臣:“卫屹之居然答应了?”  “是的丞相,答应的很干脆。”  “怎么会这样?”安珩起身踱到窗口,望着外面半隐在云里的月亮沉思。  他一环又一环的安排,无非就是要尽快挑起两国矛盾,好转移了国中那些老顽固的视线。可卫屹之居然不怕被认为和秦国勾结而一口答应了结亲。这下局势一下缓和,反而让他处于被动地位了。  奇怪,明明兄长被困秦国十数年,本身又对秦国诸多防范,照例说卫屹之肯定会一口拒绝才对啊。  “另外还有一事。”使臣在他身后道:“下官返回路上听到不少传闻,都说之前的石碑和巫蛊案都是秦国策划来对付他们的武陵王的,也不知这些话是如何传播开的。”  安珩心思转了几圈,手扶着窗棂,冷哼了一声:“我终于知道卫屹之为何能战无不胜了。”  因为他能看透你在想什么,你却永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秦淮河上大船行,又是世家子弟们的一个不眠夜。两岸花香随风送入船舱,灯火通明,酒香四溢,一盏又一盏顺着唇边淌入喉管,叫人忘了昨日今日身处何方。  桓廷刚从宁州返回不久就听闻了卫屹之要与秦国联姻的消息,此时正一边举着酒盏小酌,一边盯着对面的卫屹之死命瞧。  卫屹之穿了一身雪白宽袍,竹青滚边,只用一根缎带束了发髻,一副不染尘世的清贵公子模样,此时端坐在首位,即使面无表情也叫人想称赞一声雪肤花貌,风姿无双。  几个世家子弟举着酒盏劝他饮酒,个个都拿秦国公主打趣他,也听不出是艳羡还是嘲讽,有人甚至开口就叫他驸马了。  卫屹之并不生气,来者不拒,片刻间眼前酒壶便空了。  桓廷见着只能叹气,他料想仲卿也是无奈的,谁让他表哥是男人呢?世俗偏见,终究是不能成立家室长相厮守的,迟早他还是要娶个女子入门。  越想越怅惘,他自己也忍不住灌了一盏酒。  年轻子弟们仗着幼年情分都口无遮拦,喝多了就忘了眼前的人是谁了,劝了酒还不满意,又怂恿卫屹之舞剑,口口声声提醒他要时刻记得习武,别到时候被秦国公主的枕边风给吹软了骨头,再也拿不动剑了。  卫屹之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并没有理睬他们的意思,像是坐在另一个世界里,根本与在场的人毫无关系。  桓廷向来被认为不会说话,但此时听了这群人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怒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居然说武陵王拿不动剑?那你们谁能拿得动?”  大家一听到武陵王的名号顿时噤声,船舱中立时安静下来。  卫屹之像是根本没听见大家在说什么,仍旧自顾自地喝着酒,双颊微红,眼神迷离,竟然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醉态。  杨锯连忙起身近前去劝他:“武陵王快别喝了,你要醉了。”  卫屹之瞥他一眼,霍然起身,踉踉跄跄走到舱门边,吩咐下人道:“靠岸,本王要回府。”  舱内的人都以为之前的话惹恼了他,愈发不敢作声了。下人手脚麻利地吩咐下去,大船很快就靠了岸。  卫屹之走上岸去,也不要苻玄扶,就这样信步朝青溪方向走去,广袖在夜风里鼓舞张扬,木屐在青石路上嗒嗒作响,像是要乘风离去,又像是要遁入那浓浓夜色里,背影瞧着已不太真切。  相府车舆驶过朱雀航,正要往乌衣巷内而去,忽然马狂嘶一声停了下来,连累车中的谢殊身子一歪,险些摔着。  车外的沐白惊呼了一声“武陵王”,车帘已被掀开,冲天酒气扑面而来。卫屹之跌坐在车内,落拓散漫,让谢殊分外错愕。  沐白一手揭着帘子,一手举着灯火,目瞪口呆地看着车内情形。苻玄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神情尴尬。  谢殊收起情绪,微微颔首:“没事,随他去吧。”  沐白只好放下帘子,和苻玄远远退去一边。  谢殊低头去看卫屹之,他正睁着迷蒙的双眼看着她,朦胧夜色里,脸上忽而露出笑容来:“如意,我知道你的责任,此生……我只问你这一次,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他的语气飘忽如同梦呓,即使明知是醉话,谢殊还是不禁怔了怔。  未等她开口,卫屹之一手扶住额头,似已疲惫至极,渐渐歪头睡去,口中低声呢喃:“就算你对我只是感恩,我也不愿负你,不负……”  谢殊百感交集,搂着他靠在自己膝头,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低头抵着他的额头涩涩地笑了笑:“愿意。”  卫屹之已在她怀中沉沉睡去,一手还牵着她的衣袖,向来滴水不漏的武陵王此时却像是个毫无防备的孩童。  谢殊搂着他坐了许久,直到沐白在外低声催促,才松开了他。  酒醒后头疼欲裂。  卫屹之揉着额角在床头坐了许久,披衣下床,看看窗户,外面已经日头高照,立即将苻玄叫了进来。  “本王要对巴东郡的军营做些部署,你派人将本王的亲笔信送过去。”他长发未束也顾不上,坐去案后,提笔便在纸上书写起来。  写完一封信递给苻玄,他又紧接着写了一封,封好口后,对苻玄道:“这封信要派专人带本王信物送去秦国,不惜代价打点好门路,一定要避开安珩直接送去秦帝手上。”  苻玄怔住:“给秦帝?”  “没错,你放心去办,我自有安排。”  卫屹之起身唤来婢女伺候更衣,顺口问了一下她们卫适之的情形,得知兄长伤势好了许多,一直紧绷着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苻玄看他专心忙碌一无所知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告诉他昨晚的失态之举了。  ☆、七三章  晋元和二十九年夏,秦国忽然出兵杀入巴东郡,打破了刚缔结不久的和约。  安珩得知消息后震惊无比,连忙派人去查是怎么回事,最后传来的消息居然是秦国皇帝下的命令。  他顾不上深夜,匆匆入宫。秦帝似乎知道他会来,并没有就寝,还衣裳齐整地坐在书房中。  安珩行了一礼,急急问道:“陛下好好的怎么会主动挑起纷争?”  秦帝将一封书信掼在书案上。安珩看他一眼,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大为诧异:“卫屹之居然说要先拿到五郡才肯迎娶长公主?”语气还分外的不客气。  “没错!不识抬举的东西!”秦帝是典型的氐族人相貌,眉眼部分轮廓很深,下巴却方正宽阔,看起来甚为威严。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脾气也暴烈,此时说着气话更是双目炯炯,叫人不敢直视。  安珩微微皱眉:“那陛下也不能冒进,微臣这么多安排是为了让秦国做足准备还能师出有名,这样我们届时若需要援助,就有理由借助其他附属国的力量了,否则其他国家见我们这般心急,会生出异心啊。”  “安相应该知道朕已经等了多久了。我大秦兵强马壮,何需借助附属国的力量?单凭自身力量也能一统天下!那些老顽固阻止你推行新政,阻止朕南下发兵,都是为了自身利益,难道现在你也阻止朕不成?”  安珩心中懊恼,奈何深知秦帝脾气,也不好把话说过:“微臣是怕陛下中了卫屹之的激将法,如今出了兵,他便有理由大大方方推辞了联姻率军来战了。”  “朕还怕他不成?”秦帝气冲冲的站起身,站在架前看着万里江山图,眯了眯眼:“这个卫屹之,朕早就想除了他了!”  事已至此,安珩只好也收起犹豫:“既然陛下决心已下,那就只能提前了。”  晋国朝堂上正为此事忧愁。  秦军杀入巴东郡,打破了和平,自然要作应对。然而秦国给出的说法是,卫屹之要求事先得到五郡才肯迎娶长公主,秦国长公主觉得受了折辱,气愤之下自尽身亡,秦帝大怒,这才兴兵,要来讨还公道。  卫屹之照旧缺席,大家的心思却都围绕他转悠着。这事毕竟跟他脱不了干系,甚至说是他的责任也不为过。  皇帝心思也是复杂难言,且不管卫屹之要五郡的事是真是假,安珩新送来的国书上却明明白白写着那五郡陪嫁是送给卫屹之而非晋国,这样明目张胆的私相授受,明摆着是支持卫屹之反叛自立了。  一连串事情经历下来,自然而然就生出了防范之心。皇帝打算趁卫屹之还是戴罪之身,转移了他的兵权,以后再借机握在自己手里。  这事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谢铭光将死时,手上握着的一些兵权都被他抽走了,做了自己的亲兵,这才让当时刚上台的谢殊束手束脚。后来她打压穆冲,控制禁军,都是因为这点。  有兵权在手,才是真有资本。  朝堂上嗡嗡声越来越大,皇帝轻咳两声才让众人止住:“秦贼犯境,诸位觉得该做何应对啊?”  谢殊道:“臣认为当即刻派兵驱逐。”  “派兵驱逐是应该的,只是该派何人领兵呢?”  巴东郡都是卫屹之一手部署的军队,以往这根本就不需要问,不是卫屹之,也必定是卫屹之的嫡系部下。谢殊知道皇帝是不打算启用卫屹之了,但仍旧提议道:“臣觉得该派武陵王领兵出击秦国,速战速决。”  皇帝看了看谢殊,没料到她会这么正大光明地支持卫屹之:“朕倒是觉得此时派武陵王领兵并不适合,还是派遣其他人去吧,诸位可有人选推荐?”  大臣们明白他是不想让卫屹之继续去建功,可丞相又支持武陵王,一时左右为难,也不好开口,更无人敢毛遂自荐。  谢殊问:“敢问陛下心中有哪位人选?”  皇帝见她挑开了话,只好道:“武陵王最近不适合领兵,既然其兄卫适之替他掌管着半数兵权,就让他去吧,也给他个报国机会。”  谢殊心知肚明,卫适之虽然回来不久,但谁都知道武陵王从小到大都重视这个兄长。皇帝这么做不仅可以降低忠于卫屹之的军士们的不满,还可以让兄弟二人互相牵制。而碍于手足情分,卫屹之也不会反驳。  “可臣却觉得武陵王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卫适之毕竟久未上战场,又曾被秦国俘虏,面对强敌,难免不会心生怯懦,而且他最近刚受过伤,不宜上战场。”  “谢相也该给人家一个机会,不要过早下论断了。如今武陵王还有罪在身,还是等他证明了清白后再谈领兵的事吧。”皇帝说完便下令退朝,径自走了,根本不愿与谢殊多讨论下去的模样。  当天下午祥公公就去大司马府宣读了圣旨,让卫适之即日启程前往前线领兵作战。  他走了好半天襄夫人还在震惊中没回神,大儿子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就被皇帝送上战场了?  卫适之捧着圣旨,看向旁边站着的卫屹之,有些为难:“我似乎是越俎代庖了。”  卫屹之笑笑:“大哥不用想太多,既然陛下要重用你,你好好为国尽忠便是,也好让卫家愈发光大。”  襄夫人只是在旁叹气,心中万分担忧。  母子三人在庭院中站了许久,只有卫屹之面色自然,丝毫没有忧虑之色,也没有任何不快。但他越是这样,卫适之反而越惭愧了。  苻玄快步从后院走来,附在卫屹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卫屹之脸上仍带着淡笑,转身朝书房走去,到了半路才隐去笑容,问苻玄道:“秦国可还有其他消息?”  “除了将出兵责任推在郡王一人身上外,又故意声称要将五郡交给郡王个人而非晋国。”  “那巴东郡里情形如何?”  “现在那一带各郡都传遍了秦国陷害郡王的事,巴东郡里还有人说看见了鬼鬼祟祟的人之前在大河边出现过,一定就是秦国派来的,倒是对郡王有利的。”  卫屹之不置可否。这些不过是舆论,虽不能证明他清白,却能让皇帝打消一些疑虑。只是没想到安珩又刺激了皇帝一下,刚才祥公公在宣圣旨时,又将那前几天刚废除的禁足令给提了出来,显然皇帝还疑心未退。  苻玄问道:“郡王还打算继续翻案吗?”  卫屹之摇了摇头:“翻了案也是这种结果,既然已经将秦国逼着提前动手,本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只是无法亲自领兵,皇帝这次连“戴罪立功”的机会给不给他。  卫适之第二日便出发去了巴东郡。襄夫人心中难受的很,可又觉得哭太不吉利,一直强忍着送他出了城。  卫屹之好言好语安慰了她一路,襄夫人想起当年第一次送卫适之入营去时,回来也是他这样安慰了自己一路,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回到大司马府,卫屹之和往常一样去书房,刚走到门口,却见两个守门的小厮战战兢兢,还时不时望望屋中,直到看见他过来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卫屹之见书房门开着,快步走入,却见一切如常,但有一人背对着他站在窗边,雪白的袍子松松披在身上,看起来似乎又清减了一些。  苻玄跟在他身后瞧见,识趣地退出门去,还不忘关好了门。  卫屹之走过去,在她背后几步之外站着:“谢相怎么会来?”  谢殊转头看他,神情里的惆怅还没来得及收去,叫他微微一怔。但她瞬间又露出了笑容,指了指窗外道:“想不到大司马府里竟然有难得一见的并蒂莲花。”  卫屹之走近,胸膛几乎要贴着她的脊背,甚至低头就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他刻意忽略了这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株莲花。  “武陵王不觉得,本来这就是寓意着你要成家的么?可是你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原来谢相对本王意图如此了解,那你又怎能说是本王放弃了这个机会?”  谢殊失笑:“说的也是,这根本就不是个机会,安珩绝对不会拿五郡白送给你,联姻也不过就是他计策的一部分罢了。”  卫屹之看一眼她的侧脸:“谢相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说这个?”  “自然不是。”她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令书给他:“这是本相手令,命你随时动身前往巴东郡督军监战。”  卫屹之有些愕然,皇帝不用他显然是在防着他,她却将机会送了过来。  “武陵王不必犹豫,这是录尚书事丞相的命令。”  卫屹之垂眼行礼:“那本王就领命谢过谢相了。”  谢殊久久都没做声。他抬眼看过去,见她正看着自己,眼神有些古怪,又有些闪躲,似含着万般情绪,却又无法直言。  他转身将诏令书放去案上,借机避开她视线:“谢相还有何事,可以一并吩咐。”  谢殊看着他的背影,他今日又穿了那件竹青滚边的白衫,虽不是跌在马车里的醉态,却总让她想起那一幕来。  “有吩咐,你坐到榻上来。”  卫屹之转头看她一眼,不明就里,但还是走到榻边坐了。  谢殊合上窗户,走到他面前,忽然抽开腰带,脱了外衫和中衣,露出圆润的肩头,以及身上的束胸。  卫屹之错愕地看着她:“你……”  谢殊坐到他身上,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襟和束带,脱了他的衣裳,又伸手去脱他亵裤,手直接探了下去。  卫屹之捉住她的手:“你要干什么?”  谢殊双颊微红,眼波粼粼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当然知道她要干什么,他只是不明白她忽然这么主动是为什么。  谢殊没给他机会思考,贴上他的唇,含住他的耳垂,吻他的喉结,直到将他弄得气息不稳,手下也终于得逞。  卫屹之情难自抑,要为她解去束胸,她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要那么麻烦,还在书房。”  “知道在书房你又何必撩拨我?”  “不告诉你。”谢殊低低笑了一声,似乎很愉悦,但卫屹之总觉得与平常的她不同。  她径自退了亵裤,搂着他的脖子缓缓坐下,眉头微蹙,却忍着没有做声。  卫屹之扶着她的腰,头埋在她颈边,不去想那些顾虑,只想搂着她一直不放手。  门窗紧闭,又有屏风挡着,日光透进来已有些昏暗。他忍耐着,看着谢殊在他身上起伏,呼吸渐渐急促。  谢殊双颊红透,垂着眼不看他,长睫轻闪,偶尔眨眼还能看见其中晶莹的泪光,双唇鲜红欲滴,下唇被咬得死紧,叫人心疼。  卫屹之按下她的头来吻她,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咬唇,宁愿她泄露出低低的呻.吟来。  书房外有下人经过,虽然只是一串未曾停留的脚步声,谢殊却陡然紧张起来。卫屹之闷哼一声,抱起她反身将她压在榻上,骤然加快了速度。谢殊发髻散乱,闭着眼睛捂住唇,生怕惊动了外人。  卫屹之搂着她,忽然道:“你瘦了许多。”  谢殊说不出话来,指甲都要陷入他背后的皮肉里。  “为什么?”他粗喘着在她耳边问,仍旧凶狂地进攻。  谢殊仍旧咬着唇,良久伴着低吟又说了句:“不告诉你。”  卫屹之似有了怒气,又像是带着不甘,动作愈发猛烈。谢殊眉头皱了起来,忍着那微微泛出的疼痛,为刺激他便去舔吻他胸前茱萸。卫屹之这才有了松动迹象,又抱着她逞了会儿凶便要退出来,哪知谢殊竟一把抱紧了他,甚至用腿环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后退。  “如意?”卫屹之吃惊地看着她。  “没关系,没关系……”谢殊紧紧抱着他,像是刚刚从迷蒙中苏醒过来。  二人许久才恢复平静,谢殊轻轻推开卫屹之,整理衣襟,重束发髻。卫屹之又想问为什么,看着她的背影又没做声。  片刻后,书房里又只剩下衣冠楚楚的当朝丞相和武陵王。  谢殊推开窗,在边上倚了一会儿,待脸上红热退去,转身对卫屹之道:“武陵王这次前往战场,还请多加小心。”  卫屹之抚平衣摆上的褶皱,抬眼看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最后却只说了句:“谢相也多保重。”  ☆、七四章  第二日一早,卫屹之便出发去了巴东郡。连襄夫人也是在他上路后才收到的消息,否则以她的脾气,若是知道皇帝把大儿子弄上了战场,丞相又把小儿子弄上了战场,非得怒得掀了房顶不可。  卫屹之只有提早避开,当不知道了。  皇帝自然收到了消息,整个早朝期间都板着脸。  “谢相这样安排有何用意?武陵王还有罪在身,这样做不适合吧。”  谢殊口气平淡:“陛下重用卫适之是一片好心,但为了确保战事尽早结束,毫无差池,还是该派遣武陵王前往督军才是,毕竟他与秦国交战多次,最有经验。至于罪名,一直也没有调查坐实,就当是给武陵王一个将功抵罪的机会,相信他一定会加倍用心于战事的。”  皇帝满脸不悦,卫屹之不是没有坐实罪名,而是她一直压着没能上呈至他眼前。  他也担心谢殊会一家独大,不敢轻易动了卫屹之,所以还要等将卫适之培植出来后再作安排。没想到如今他重用卫适之竟被说成了一片好心,难道他用人的标准竟和做好事一样了?  可谢殊毕竟有总领朝政的权力,如今作了这样的安排,又说的头头是道,他也无法直接否决,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那得看看卫适之此人的本事了,若是他没本事带兵,丞相这般安排最好不过,若是有能力,那就是多此一举了。”  谢殊抬手行了一礼:“臣为社稷着想,没有多此一举之说。”  皇帝被狠狠一噎,径自起身退朝离去。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满朝文武都觉得此战甚为怪异,皇帝支持的哥哥统帅三军,丞相支持的弟弟做督军,倒像是这兄弟二人在较劲了。  最怪异的地方就是丞相如今会这般公然支持武陵王,真是叫人想不歪想都不行啊。  没多久,巴东郡传回消息,卫适之一到达郡中便立即部署与秦国开战,首战得胜。  消息传回建康,举朝振奋。这下皇帝有了底气,更加坚定要用他来牵制卫屹之的决心了,早朝时看到谢殊,简直神清气爽。  “谢相之前对卫适之不信任,现在看到了吧?朕看他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谢殊说了声“陛下英明”,其实心里并不认同。  巴东郡内的晋军都是跟随卫屹之与秦国作战过多次的军队,根本不惧秦国,看到来犯敌军,早就按捺不住要出手了,就等有人去下号令,卫适之只是恰逢其时罢了。  旗开得胜,巴东郡内军民信心大增。与此同时,那个秦国设计陷害武陵王的传言越传越广,终于送到皇帝耳中。  其实皇帝也怀疑过是不是秦国搞的鬼,但疑心一旦产生就很难消除了。卫适之出现的恰是时候,他做过俘虏,几乎没有未来了,给了他机会必定会换来他的忠心,而他又没有卫屹之那样的赫赫战功,必然也不会构成多大的威胁。  撇开那让人生烦的巫蛊案不说,如今一切都按着皇帝设想的发展,他甚是欣慰。  半月后又传来最新消息,卫适之提出要趁胜追击,偷袭敌营。卫屹之觉得对手是疑心很重的石狄,不该冒险。但卫适之执意要战,亲率一万铁骑突袭入营,又是大胜。敌军仓皇拔营,一直退出了巴东郡。  帝心大悦,这下也不再给谢殊面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接下令道:“命武陵王不得随意干预战事,全权听从统帅卫适之调动。”  谢殊觉得不妥,刚要上奏,皇帝拦下她的话道:“这几年几乎年年征战,国库已经日渐空虚,何况谢相也说过要速战速决,卫适之的策略并没有错。武陵王作战过于谨慎,也许是该改一改了。谢相不必多言,朕看你此次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有个别大臣趁机奉承皇帝,大呼其英明,为黎民苍生着想。谢殊只好咽回了要说的话。  若真能这样一直下去自然是好事,谁也不想看到战败,她也是为防万一罢了。  天气已有了初秋的凉意,巴东郡里凉风送爽。  卫屹之匆匆赶至中军大帐,见到卫适之一身甲胄坐在案后研究地图,上前几步道:“听说大哥打算将宁州的秣荣和荀卓调过来支援?”  卫适之抬眼看来,卫屹之因为没能上战场,连日来都是宽袍大袖的装束,只有脸上表情严肃,有了些身在军营的气氛。  “是啊,秦国派遣拓跋康领兵赶来支援,如今兵力大增,已成压倒之势,宁州距离此地较近,我便将他们二位将军调来支援,怎么,你觉得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我是想问问大哥接下来打算如何对付秦国。”  卫适之笑了笑:“很容易,石狄疑心重,拓跋康心机深,这二人面合心不合,合在一起的军队也未必团结,我们集结重兵直捣黄龙即可。”  卫屹之的眉头立即皱紧了:“大哥这样安排太冒险了,秦兵以狡诈闻名,怎能贸然行这种决一死战的策略?若是主力被困,我们也危险了。”  “屹之,你太小心了。”卫适之从案后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还记得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吗?敌人愈强,我们愈不能退却,如今我军士气如虹,正是好时候,陛下不也希望我速战速决么?”  卫屹之听出弦外之音,看着他的双眼,语气里有了几分无奈:“不用大哥提醒,我知道自己的兵法和武艺都是你一手教着入门的,也知道你是陛下一手提拔的。但如今面对的秦国铁骑我比你熟悉,我与石狄和拓跋康也有多次交战经验,他们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何况荀卓和秣荣各有优点,完全可以取其长处而用,用这种直攻的方法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才华。不过看样子,大哥是坚决不肯听我的意见了。”  卫适之脸色沉了下来,兄弟二人谁也没再说话,陷入了僵局。  皇帝的手谕恰在此时送到,卫适之看完后递给卫屹之:“别说大哥不听你意见,陛下也希望你不要干预战事了。”  卫屹之接过来仔细看过,又将手谕还给他,面无表情地抱拳行了一礼:“是属下冒昧了。”说完转身出了大帐。  卫适之看着他的背影,神色有些复杂。  相府内,沐白将下人们都遣得远远的,领着钟大夫进了谢殊房中。她正在摆弄窗边那株兰花,一身雪白胡服,腰身纤细地收着,显出几分清清爽爽的利落来。  沐白唤她:“公子,钟大夫到了。”  谢殊转头走了过来,钟大夫看了看她的神色,难得露出一些笑意来:“公子气色好了一些,看来连日来调养是有用的。”  谢殊点点头:“我也觉得有用,只是不知钟大夫可有找出连累我身子不好的原因?”  钟大夫跪坐下来,先请了她的脉,而后才道:“此症必然是因为饮了药物所致,其中可能有一味或两味药材有让人体力疲乏的作用,本不至于害人性命,只是公子日夜操持政务,损耗心力,又常有小病,这才有了亏损。若能找出根源就好说了,不知公子可还饮过别的药物?”  谢殊想了许久,忽然想起那碗在武陵郡王府喝的汤药来,先将沐白遣退,才低声告诉了他。  “不对,”钟大夫摇摇头:“时候不对,看时间公子有此症至少也有两年了,不会是那碗汤药的缘故。”  “已经这么久了?”谢殊有些诧异,沉思片刻后,凑近一些,低声问了句话。  钟大夫有些愕然,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又询问她近期可有反常症状出现,谢殊都摇头说没有。  “那就应该没有,因为小人的确没有诊出喜脉,而且以公子的情形,除非停下所有政事专心调养身体,否则损耗始终存在,也会威胁到子嗣。”  停下政事当然是不可能的。谢殊多少有些遗憾,一个月前还觉得有个小生命到来会是个天大的麻烦,现在开始期待,却又落了空。  钟大夫又嘱咐了几句,给她开了新的调养方子就离开了。  沐白进房来,提议谢殊出去走动走动,说是大夫吩咐的,不可久坐室内。  谢殊依言出门,边走边问他:“沐白,还记得两年前我饮过什么药物吗?”  沐白仔细回想了一下,“公子以前不常生病,自然也不用饮药。只有两年前的春天,公子装着有隐疾时才喝过一些乱七八糟的药吧……”话音一停,他紧张兮兮地问:“公子不是说不严重吗?难道钟大夫说很严重?是不是我找来的那些药有问题?”  谢殊就怕对着他这天塌下来的表情才骗他说不严重,赶紧摆摆手:“不严重不严重,我就是随口问问。”  沐白松了口气,若是谢殊有什么事,那他可无颜去见老丞相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入花园里的竹林,谢殊脚下踩着落地的竹叶轻响,雪衣映照青竹,别有风韵。  初秋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渐渐到了竹林深处,风大了一些,整个林子都簌簌作响,却反而更显幽静。沐白担心谢殊着凉,便要请她回去。  “我再走会儿,你去拿件披风来好了。”  难得她有闲情雅致,沐白也不勉强,立即返回去拿披风了。  谢殊又往前走去,忽然看见一棵大竹子上刻着字,走近一看才发现上面写的是谢冉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时候的杰作。  “嗤,原来他也有幼稚的时候。”  谢冉被响动吵醒,从地上坐起,胸口的酒壶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都倾洒了出来,酒香瞬间弥漫开去。  他透过层层竹影看出去,醉醺醺的爬起来,青衫微敞,脚步踉跄,一路扶着竹子朝那雪白的人影走了过去,朦胧醉眼里浮出点点笑意,到了背后,张手就将那人一把抱住,口中笑道:“好家伙,今日竟然知道穿男装来戏弄我了。”  被他抱着的人愕然地转头,谢冉微眯着双眼看过去,发现那张脸竟然与谢殊极其相似,连惊讶时漆黑的眸子盈着碎玉莹光微微闪动也一模一样,不禁有些发怔。  他忍不住伸手贴着她的脸颊,感到微凉的温度才有些清醒。  “堂叔这是干什么?”  谢冉后退了一步,踉跄跌倒,躺在一地竹叶上,发髻都散开了来,颓唐低靡,眼神里的震惊还没退去。  原来不是陪伴他的美人。他仰面望着茫茫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沐白带着披风一路找了过来,看到谢冉大醉躺在地上,错愕不已。  “他喝多了,送他回流云轩吧。”谢殊自己接过披风系上。  沐白连忙去扶谢冉,又连唤了两声光福,果然他就在附近,二人合力将谢冉架走了。  谢殊只当谢冉刚才那举动是喝多了,也没在意,出了竹林朝书房走去,还要继续处理公务。  一名小厮从走廊上那头一路小跑着过来,一见她便气喘吁吁道:“丞相,巴东郡送来的折子。”  谢殊接过来,来不及回房便拆开查看,脸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竟似覆了层冷霜一般。  卫适之不听劝告,集中荀卓和秣荣兵力与秦军正面对抗,致使全军主力被诱入深山,遭受重兵围剿,全军覆没。  荀卓战死,秣荣战死,巴东郡驻守将领折损五人。晋军溃败,拔营退入巴东郡南部,北片失守。  晋国危矣。  ☆、七五章  卫屹之坐在营中一动不动,眼前是两副染血的盔甲。  秣荣与他父亲年纪相当,为人沉稳,心细如发。当初他刚进军营时还是个少年,第一回上战场杀了人,久久无法适应,就是秣荣在旁宽慰他,告诉他能用本该举着金箸的手保家卫国,其实是无上荣耀。  荀卓是他刚统领兵马时提拔的将领,因为出手快如闪电,每次突袭都叫敌军措手不及,最受他器重。荀卓的脾气其实很暴烈,每次只要一喝醉酒便挥着马鞭要杀去秦国报仇,因为当初秦军杀了他在洛阳一族一百五十六条人命。如今他未能报仇,却成了第一百五十七条。  知己知彼是兵家最基本的一条守则,卫屹之觉得大哥不该这么糊涂,明明时常与自己推演兵阵时还条理清楚,甚至很多诡谲招数都会举一反三,这次居然会这样冒进,根本就不合理。  卫屹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左膀右臂被生生斩断,痛入骨髓。  他们本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以这样送死的方式去死……  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召见了一群大臣,谢殊一脚跨入御书房,所有人的讨论声便戛然而止,连皇帝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心虚之色,毕竟他重用的人犯了大错。  谢殊行了礼,开门见山道:“陛下还是赶紧收回不许武陵王插手战事的手谕吧,如今只有他还能补救局面了。”  皇帝眉心皱成了川字:“此时撤换主帅只怕会动摇军心吧,也许卫适之还能反败为胜呢?”  “陛下!”谢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那不是小损失,是我军主力。主力被摧毁,剩下来的兵力已经构不成威胁,秦军接下来必然会全力攻来,此战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了,现在只求陛下早下决断让损失减少一些。”  皇帝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用错了人,但要帝王认错是极难的事,他抿紧了唇不做声。  谢殊又行一礼,坚持道:“请陛下下旨。”  其余的人见风就倒,也纷纷附和:“请陛下下旨。”  到了这步,皇帝只好命中书监去拟诏书,面色颓唐下去,似一下老了十几岁。  出了御书房后,谢殊命一名小宦官去将正在当值的谢运找来。  谢运匆匆赶至,对她肯召见自己既惊又喜。  “丞相有何吩咐?”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谢殊从袖中取出兵符:“带着这个去徐州军营,调集十万兵马去支援武陵王,另外十万兵马留下拱卫边防,不可让秦军有可趁之机。”  谢运领命,当下就出宫去办了。  谢殊站在汉白玉石栏边,仰头眯着双眼看着微微泛白的日头。  人便如这太阳,不可能总是光芒耀眼的时候。  兵败如山倒。秦军趁胜追击,晋军兵力不足,且战且退,已经快退到巴东郡和荆州的交界处,战报传遍晋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卫屹之的营帐里早已堵满了人,原先因为他在军中束手束脚就已经惹来大家的不满,只是因为新将领是他的亲大哥才忍而不发。如今卫适之决策失误,损失惨重,大家再也忍耐不住,全都跑来劝他出面重整兵马。  皇帝的诏书还没送到,但卫屹之也不想等了,当场就发了几条命令,先是动用兵符调动宁州、朱堤、义襄、徐州等与秦国接壤的边城兵马严密布防,又在巴东郡内用仅剩的兵力设下埋伏,制造陷阱,阻止秦兵进犯,众人心中这才安定下来,领命离去,各司其职。  副将陆子觉却仍然站着没有离开,他是卫屹之三年前刚提拔的小将,年轻有为,一直与其他老将一起驻守在巴东郡中。  “郡王,属下有事要禀。”  卫屹之正动手穿甲胄,简短地说了个字:“说。”  陆子觉朝帐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杂人,快步走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屹之手下一停,猛然扭头看着他:“你说这是逃回来的士兵说的?”  “是。”  他沉默了一瞬,情绪又恢复平静,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  “那郡王……”  “本王会处理的。”  陆子觉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卫屹之换好装束,朝中军大帐走去。  卫适之正在巡视前线,不在帐中。他走到案后,翻了翻卫适之经常对着的地图,看到上面做的标记,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凉意。  深夜时分,卫适之才回到营中,一脸疲惫。到了中军大帐,却见卫屹之坐在案后,他不禁怔了怔:“屹之怎么在?”  卫屹之盔甲齐整,手按腰间佩剑,垂眼看着案面:“在等大哥。”  卫适之点点头,坐去他身边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方法,待下次他们来袭时,可以一用。”  卫屹之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附耳过来,我详细说与你听。”  卫屹之附耳过去,听他说了一通,想起陆子觉的话和那张地图上的标记,心情起起伏伏。  “如此甚好,”他起了身:“既然如此,那就等下一战见分晓吧,希望大哥能扭转局面,以保大晋安宁。”  卫适之也站起身,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兄弟齐心,没什么办不到的。”  卫屹之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告辞出门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一路狂奔冲入了卫屹之的帐中:“报——石狄和拓跋康集结兵力来袭营了!”  卫屹之立即出了帐门,却不见卫适之,他当即下令两名副将带小股兵力去拖住秦军,又命其余人拔营撤往南边山区。  昨晚卫适之说过要利用那里扭转战局,卫屹之现在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山地复杂,易守难攻,陆子觉对此地熟悉,知道有一处细如羊肠的小道对晋军十分有利。卫屹之便派人将其他入口堵住,只守在那个小道入口,见到敌军便吸引到跟前,各个击破,不可冒进。  秦军营中立了赏赐条理,但凡捉到晋军便有赏银,捉到将领赏赐更多,若是捉到了武陵王,那基本上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就因为这点,他们都很积极,一看到晋军影子就上了当,那细长小道下就是悬崖,被推下去的秦军尸体不计其数。  透过高高的山岗望向外面的视野,可以看清敌军一切动向,卫屹之带着苻玄、陆子觉从那里朝外看去,一身铠甲的卫适之驰马而来,身后几里之外烟尘滚滚,竖着的大旗不是晋军,而是秦军。  “郡王,大公子在被秦军追击啊。”苻玄看了看他。  陆子觉道:“他所领的那支兵马一个人都没有了,想必是全部覆没了,秦军这么慢条斯理地追他,倒像是跟着他。”  苻玄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陆子觉看了看卫屹之的神情:“郡王打算怎么做?”  “你去将大哥引到这里来,我有话与他说。”  陆子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卫适之骑术精湛,驰马跃上那细长小道仍稳如泰山。一进入山中他立即就要调动全部晋军去应付后面秦国追兵,然而号召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话,正在奇怪,陆子觉来请他去见卫屹之。  卫屹之已从高处走下,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他已看出气氛不同,翻身下马时冷笑了一声:“屹之这是要代行统帅之职了?”  “不是代行,”卫屹之在他面前站定:“你已经不是统帅了。”  卫适之面有愠色:“就因为我决策失误?”  “不是。”卫屹之紧紧盯着他:“我想问问大哥,为什么一定要以主力与秦军硬碰硬?”  “自然是为了速战速决!”  “那今日这本该扭转战局的一战为何要躲在这种难以施展的山谷之中?”  “兵力不足,只有这法子可以抵挡秦军进攻。”  “可是你却引来了追兵。”  卫适之脸色铁青:“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引来的追兵?”  卫屹之从衣襟里拿出地图,唰的展开亮在他眼前:“你在地图上标着好几处山脉是什么意思?”他用手指点了两个地方,“这片山脉就是我们晋军主力的屠戮场,难道大哥早就知道他们会去那儿?还有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大哥也早就计划好将我们领过来了是不是?”  卫适之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卫屹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陆子觉来报,逃回来的士兵里称听到石狄和拓跋康对话,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去中军大帐,就发现了这些标志。是大哥与秦国合作,故意将荀卓和秣荣二人引入山脉送死的是不是?如今还要让我们最后一点兵力也送死?”  卫适之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屹之的手指已经抵上了剑鞘。  战鼓擂擂,卫屹之安排的先锋兵力已经出击,在山谷外与敌军交战。陆子觉防备地看着卫适之,口中对卫屹之道:“郡王,该撤了。”  卫屹之没有动,仍旧看着卫适之:“为什么?”  “为什么?”卫适之忽然放声大笑,声音凄怆:“你真以为我与他们合作了?没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安排。”  卫屹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你不信?”卫适之一手扶了扶盔帽,冷笑道:“我在秦国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人,放弃了高官厚禄,那一身病也的确是他们用药灌出来的,全都是因为我不想与他们合作。要说我有什么骗了你,就是明知道乳母被威胁来害你也没有出面证明,因为我在等机会,等来这里的机会。”  卫屹之握着剑柄的手几乎青筋毕露。  “屹之,你知道做俘虏的感觉吗?”卫适之眉目间的沧桑隐忍又显露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变味了:“十八载异国飘零……不,那根本就不是异国,那原本是我们大晋的大好江山!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朝廷,他们可有想过将北方拿回来?没有!他们想着的不过就是互相猜忌、你争我夺、奢侈享受!既然如此,不如让有能力的秦国统一天下好了。只有统一才没有战争,只有统一才没有自相残杀!我不在乎谁做皇帝,我只想看到战争早日结束,江山一统,黎民百姓再也不用骨肉分离、妻离子散!我做错了吗?”  在场的人都震惊的看着他,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卫屹之声音干涩:“既然如此,你何不找机会杀了我,那样就事半功倍了。”  卫适之脸色复杂,沉默不语。  卫屹之明白了,如果已经摧垮了晋军中坚力量,那他也许已经这么做了。  士兵来报退路已经拓开,苻玄听着山谷外的喊杀声,也催促起来:“郡王,人撤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将大公子暂时收押,回都再说吧。”  “收押?”卫适之笑了一声,忽然脱去盔甲,扔在地上,目视着卫屹之:“不用抓我回去,抓我回去只会连累你和母亲,你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觉得保护那个懦弱的朝廷是你的责任的话。”他退后几步,翻身上马,朝山谷外驰去。  卫屹之又走回高岗之上,远远望出去,朝旁边伸出手:“弓。”  陆子觉立即将弓箭递上,发现他的手指有些轻颤。  残阳如血,卫适之的背影一如当初离开建康时孤单寥落。卫屹之搭弓瞄准,视线微微模糊。  这是他嫡亲的大哥,曾手把手教他拉弓练剑,曾因为他生病在榻前衣不解带照料了几天几夜,也曾在家族凋零时和他互相鼓励扶持……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胸怀大志,但时光已经将这胸怀大志磨成了偏激。谁也没做错,错的是各自的身份。身为军人,天职是忠诚为国,而不是叛国。  卫适之已快到混战的地方,忽然勒马转头,抬头望了过来:“射啊!用我教你的箭术杀了我!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兄弟?荀卓、秣荣,哪个不是他的兄弟?  卫屹之松了手指。  ☆、七六章  深秋的建康到了晚上已能感到明显的寒意。泛凉的秦淮河水两岸没了往日的璀璨灯火,世家大族没有心情再行船取乐,庶民百姓也都怀揣着不安,都城里已没了往日的喧闹。  谢殊倚在窗边看着天上的弯月,眉头就没舒展过。  前线的消息已经送到,她也知道了卫适之的事,除去震惊还是震惊。  在她看来,无论是外表还是谈吐,卫适之都不是个有反叛之心的人,没想到他的目的居然是这样。  除去长沙王司马戚外,这是第二个让她震惊的人。  不知道卫屹之此时如何了……  秦军这次抱着必胜之心而来,全然不顾穷寇莫追的道理,仗着两国边境处的晋军都被秦国大军监视着,一路对卫屹之的残部狂追不舍,要将其赶尽杀绝,好回去杀一杀那些老顽固的威风。石狄和拓跋康两员大将更是亲自带头追赶,扬言要活捉卫屹之回国游街示众。  一路沿着踪迹追击到荆州与巴东郡的交界处,又是一片连绵山脉。晋军隐入其间,很快便不见了。  拓跋康犹豫着要不要冒进,这里毕竟是晋国地盘,他们不熟悉地形。何况如今是卫屹之带兵,不是卫适之那个“蠢货”,自然要多加防范。  “石将军认为该如何是好?”拓跋康问身边翘首观望的石狄。  “依我看,还是将卫屹之引出来再动手,他心思狡诈,又在暗处,防不胜防。”  “可是要如何引他出来?我之前可亲眼目睹了卫屹之搭箭指着他亲大哥啊,这种人肯出来送死?”  “说的也是……”  二人正苦思对策,忽然听见山中欢呼声四起,前方探子急急忙忙赶回禀报,说荆州方向来了援军,武陵郡和长沙郡的守军也全被调集而来,晋军现在士气大振,扬言要报仇雪恨。  “什么?”石狄疑心重是出了名的,原本还琢磨着对策,此时却开始投鼠忌器了。  拓跋康又气又急:“我们这么防范怎么还让援军到了,难不成这次要功亏一篑吗?”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羽箭,直从山中射了出来,看分布情形,竟足足连绵了整片山头。  “不好,果然是援兵到了!”石狄勒住惊慌失措的马,大喊撤退。  山中喊杀声四起,声震云霄,听起来至少也有十来万人。二人不再犹豫,立即带兵返回,却听身后马蹄声急响,转头看去,一名银甲白袍的小将一马当先,手握长枪直刺而来,身后是数千步兵,个个斗志昂扬。  “无能鼠辈,只敢以多欺少,一见我们援兵到了就要跑吗?先过了你陆爷爷这关再说!”  拓跋康冷哼一声,转身应战:“黄口小儿,竟敢这般放肆!”  双方人马缠斗一处,两个将领也战得难分难解。山中忽而尘烟弥漫,步伐整齐,看来援兵人数众多确是事实。  石狄急着退走,上前助阵,陆子觉的战马分外通人性,被他一拍便轻巧跃开,石狄错过他跳入了晋军范围,尚未来得及转身,背上蓦地一痛,一支冷箭已射中了他,待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又是一箭正中他咽喉,他甚至都没看清箭射来的方向就倒地不起了。  拓跋康一见大怒,所幸不算鲁莽,意识到不该久留,一剑挡开陆子觉长枪,策马就走。陆子觉却不依不饶,缠住他往山的方向引去。  拓跋康扫到地上石狄的尸体,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是想将自己引入射程范围之类,刚才石狄就是中了计。  陆子觉见他有心退避,俯身避过他一剑,拍马跃至他身后,一枪刺在他身下马臀上。拓跋康的马受了惊,当即乱窜,直冲向山的方向。三箭连发而来,两箭穿胸而过,最后一箭正中他额头。他摔下马去,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陆子觉一手举起晋国龙旗挥舞大喊:“秦国将领已死!秦国败了!秦国败了!”  秦军原本人数众多,此时却人心大乱,纷纷溃散而逃。陆子觉杀意正浓,忽听身后有人喝道:“回来!”他这才收敛起来,赶紧带着残部退回山中。  卫屹之手持长弓,冷着脸看着他:“你也想犯秦军的错误是不是?他们人多,我们却是虚张声势,你这一去就暴露了。”  陆子觉看看他身后,步兵们拖着大树枝集结而来,这是刚才那些烟尘出现的原因;所有弓箭兵都成一字排开,才看起来绵延了整个山头;甚至连那些喊声都是伴随着敲盾跺脚,加上山中回音才配合出来的。  “是,郡王,是属下心急了。”  旁边有个副将问卫屹之:“谢运率领徐州十万兵马已在前来接应的路上,荆州守军也快到了上,武陵王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卫屹之丢开弓箭,翻身上马:“让他们都退回去,此战已败,全军退往荆州。”  四周静默,战无不胜的武陵王,居然也有兵败退走的一日……  早朝时传来前线战报,皇帝听完后就一直揉着额头。他重用的人叛了国,他猜忌的人却连杀两名敌将,这真是响亮的一记耳光。  百官嗡嗡地议论个不停,谢殊忽在此时开了口:“启奏陛下,微臣提前几日收到了战报,因为陛下龙体欠安所以没有禀报。当时微臣便已派人查证过,此事其实另有隐情。”  皇帝抬眼看来:“什么?”  谢殊接着道:“卫适之当初被俘后屡屡遭受折磨,因为受秦国丞相安珩的胁迫才不得不出卖我军主力,这才致使此次大晋损失惨重。但武陵王识大体,坚决大义灭亲,说起来却是安珩一手主导,有意唆使卫家兄弟二人手足相残,让我大晋损兵折将啊。”  皇帝心中讶然,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居然生生替他圆了过去。  卫屹之率领仅剩的几千残部,一路后退,从荆州渡过茫茫长江,退入武陵郡。  卫适之的遗体被他带了回来,就安葬在郡中。卫屹之只在墓前站了片刻便下令继续启程后退。  卫屹之面无表情,像是灵魂已出了窍。  “郡王?郡王?”苻玄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胳膊,卫屹之神情微动,蓦地吐出口血来,从马上摔了下去。  “郡王!”人马混乱。  消息很快传到建康,武陵王终究未能扭转战局,已兵败退走,路上抑郁而病。  皇帝脸色一下苍白如纸。  百官议论纷纷,甚至有人重新提出了重选将领一事。  原本大家忌惮谢殊,都不敢提,但一旦有人开头就都忍不住了,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真到了这种危急关头,往日荣光都是浮云,能保住当下才是本事。  皇帝不表态,状况棘手,他一时下不了决心。武陵王已经是晋国战将第一人,用其他人他更没有信心。  几乎所有世家都发了言,有的支持武陵王继续用兵,也许能反败为胜;有的则支持启用其他将领,还举例说当初武陵王第一次上战场大家也没料到他会有后来的荣耀,所以应该给其他人机会。  谢殊走出队列朝皇帝行礼,声如二月刚破冰的清泉,清冽寒凉:“此事是微臣之责,微臣冒着顶撞陛下的重罪给武陵王机会,他却没能将功抵罪,真是辜负了陛下的期许。”  她直起身,忽然朝外高喊了一声:“来人!传本相命令,武陵王重病在身,不宜领兵,即日起手上兵权悉数交出,待本相与陛下商议选定其他将领再做安排!”  所有人都惊讶无比,皇帝也是一脸震惊。原先公开支持武陵王的丞相居然一遇到事情就将他舍弃了。  谢子元附议。  谢运附议。  桓培圣附议。  已掌控了朝廷过半势力的谢家成员纷纷附议。  桓廷……莫名其妙。  王敬之朝谢殊看了一眼,心中转了几圈,有了些数,却又不知是否准确。  下朝后,谢殊主动去见了皇帝。君臣二人第一次在御花园里边走边说话,竟有几分不适应。  “陛下,微臣觉得到了此时,有些话该私下与您说清楚了。”  皇帝在一丛金菊前站定,瞥了她一眼:“谢相直言无妨。”  谢殊道:“微臣只说一句话,请陛下三思。这几日为了战事,您与微臣分歧颇大,消息若传到秦国,会有怎样的影响?秦国之所以兵强马壮,皆因君臣同心,陛下与微臣为何不能摒弃前嫌呢?”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眼,习惯了她的威压手段,忽然来这出,他自然意外。  谢殊却已行礼告辞,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  皇帝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开,转头对祥公公道:“朕怎么觉得,谢相与以往不同了?”  祥公公讪笑道:“丞相都在陛下跟前晃悠好几年了,总会有些变化吧。”  “不,”皇帝摇摇头,叹了口气:“也许是朕老了。”  帝位传承至今,从原本的眼观天下到明哲保身,渐渐的,一代又一代帝王的职责竟成了努力在这些世家的争权夺利间保全皇位。  皇族与世家注定是互相依靠又互相争斗的关系,谢殊如今却要求他给予信任。  又或者他们谁都没变,只是这时局在迫使他们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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